首頁>> 文學>> 武侠>> 柳殘陽 Liu Cany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
如來八法
  作者:柳殘陽
  第六十三章 是友猶敵
  第六十四章 兩全其美
  第六十五章 以戰絶仇
  第六十六章 絶奪奇陣
  第六十七章 恩怨連綿
  第六十八章 化敵為友
  第六十九章 情仇交至
  第七十章 血雪相映
  第七十一章 宿鳥驚夢
  第七十二章 伏兵四起
  第七十三章 以殺止殺
  第七十四章 血雨腥風
  第七十五章 瞬息生死
  第七十六章 灰飛煙滅
  第七十七章 綿綿此恨
  第七十八章 雙飛俱落
  第七十九章 心死黃河
  第八十章 英雄肝膽
  第八十一章 以命搏仁
  第八十二章 豪意熱情
  第八十三章 曾是相識
  第八十四章 舊恩情切
  第八十五章 三連之劍
  第八十六章 掌毒劍寒
  第八十七章 三虹落塵
  第八十八章 雪映名城
  第八十九章 手足誼深
  第九十章 幽幽情孽
  第九十一章 君子之道
  第九十二章 赫赫邪神
  第九十三章 雲山來雁
  第九十四章 誓盟連心
  第九十五章 柔情蜜意
  第九十六章 蹄揚舊土
  第九十七章 神鬼之威
  第九十八章 凌雲山莊
  第九十九章 以德報怨
  第一○○章 烽火再起
  第一○一章 血影戰魂
  第一○二章 多少依依
  第一○三章 揚帆東去
第六十三章 是友猶敵
  竜虎追魂束九山亦下意識的往側旁稍稍移出兩步,醜陋而猙獰的面孔上,有着一絲迷惑,他也同樣的揣測不定,面前這位名震江湖,對自己亦恩亦仇的火雲邪者,到底存着什度企圖?
  自然,束九山不會忘記,首日挫敗於江青手下的一幕,這深印在他心版上的烙痕,是多度鮮明啊!
  緩慢的,江青終於行至二人中間,他勉強自嘴角擠出一抹晦澀的微笑,語聲有些亞的道:“二位,死者已矣,萬事俱了,難道早年的陳債舊怨,至今還不能化解麽?”
  束、裴二人,料不到江青會說出這句話來,因為,照二人與江青的惡劣關係看來,他原該袖手旁觀,隔山觀虎鬥纔對啊!
  君山獨叟裴炎暗中籲了口氣,稍然以袍袖拭去鬢角的汗漬,在無形中,他已對江青生出一絲好感。無論如何,對方總是在千鈞一發的關頭,將他自生死邊緣上拉回來的,而且,言詞之中,好似並沒有含着顯明的惡意。
  竜虎追魂束九山獨目倏睜,疑慮的道:“江青,老夫闖蕩江湖數十年,陣仗也見得多了,卻不用閣下前來教訓,咱們昔日舊賬,暫閣一旁,你突然至此,到底是何用心?”
  江青劍眉微皺又舒,沉聲道:“束九山,你與君山獨叟之事,本來與在下毫無牽連,在下原可袖手一旁,任由二位相殘至死,但是,在這白雪皚皚的地面上,染上太多的血腥卻與武林中冤冤相報的怨仇一般,顯得太過殘酷與愚蠢了些,如能了斷這一筆事過境遷的舊怨,不是比那殺戳流血要來得祥和得多麽?”
  束九山聞言之下,額際青筋暴起,僅存的獨眼中兇光隱射,語聲中充滿仇的道:“姓江的,你說得倒輕鬆,老夫這一隻招子,便如此平白吃裴老兄剜去麽?”
  君山獨叟裴炎不甘示弱,怒道:“束九山,你休要出口傷人,本教主嚮來不吃這一套!”
  竜虎追魂束九山大吼一聲,雙臂猝揮,竜虎雙矛宛如驟起的數十道電光,怪蛇般復又溜瀉嚮裴炎身上。
  橫在中間的江青,幾乎在束九山動手的同一時刻,兩手十指應勢彈出,十道晶瑩的劍形勁氣,亦適時迎上,而這時,君山獨叟方始舞起手中的“紅玉鎖骨鞭”急擋。
  在一連串的緊密暴響過後,竜虎追魂束九山已踉蹌蹌退出叁步,他口中粗厲的叫道:“好哇,江青,你果然幫起裴老兒來了,媽的,這也算是你成名江湖所做的手麽?老子心意已决,豁出這條命也要鬥鬥你這乘人於危的鼠輩!”
  江青以一招天佛掌法中的“金頂佛燈”擊退束九山,卻並未趁勢而進,他冷冷一哂,道:“束九山,你用不着如此大呼小叫,江青如若存心架梁,大可單獨尋你比試,憑我火雲邪者,大概尚無庸以二敵一吧?”
  束九山微微一徵,尚未及答話,江青又冷然道:“做事不可太狠,逼人不能過絶,束九山,江某與那位裴大教主亦有舊隙未清,並非為他出頭頂碴,江某如此行事,衹是不願眼看二位這身辛苦多年練成的絶技,為了一點仇恨而永埋黃土!”
  竜虎追魂束九山目中兇光又熾,滿口鋼牙咬得格格直響,但是,他這次卻沒有貿然行動,氣極大吼,道:“江青,你這叫行俠仗義,還是叫大發慈心?難道老夫一隻招子,竟如此不值錢麽?”
  江青微微搖頭,束九山又叫道:“姓江的,老夫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那幾手功夫,老夫我自認不足比擬,但卻决不含糊,閣下如有興致,盡避挑個地方,老夫我準定捨命陪君子,刀山劍林也去玩一趟,不過,老夫與裴炎這剜目之仇,卻請你千萬不要插足其中,這種慷他人之慨的方便,實不是大丈夫的磊落行徑!”
  束九山語氣之間,難然仍透着狠辣,但已有一絲緩和的意味。
  江青移目一瞥默立於傍,面上毫無表情的君山獨叟,沉聲說道:“束九山,假如你已取回代價,是否便可以罷手不戰?”
  竜虎追魂東九山聞言之下,不覺有些迷惑,他稍微遲疑了片刻,始道:“這個自然,但是老夫卻並未取回代價。”
  江青冷冷一笑,道:“尊駕這衹招子的代價,須要如何償還呢?”
  束九山毫不考慮的脫口吼道:“簡易之至,衹要裴炎老鬼一命相抵!”
  君山獨叟勃然色變,濃眉怒剔道:“容易,容易,老夫一命在此,束九山,你有能耐,便不妨過來取去。”
  不過君山獨叟裴炎心中甚是雪亮,他知道在十年以前,竜虎追魂束九山的武功已自非同小可,與自己亦僅是一綫之差,十年後的今天,竜虎追魂於絶嶺苦練的結果,實已超出君山獨叟之上。
  這也是說,君山獨叟若非有意外的奇跡,落敗於敵人之手,衹不過是一個時間上的問題罷了。
  而裴炎更明白,此次“失敗”的意義,則定然是生命的結束但是,以君山獨叟橫行江湖數十年的威望來看,利刃相加亦不能稍有合糊,否則,他日後焉能再有顔面見人?
  江青早就看出君山獨叟此刻實已色厲內荏,但是,在江青的內心沃深處,卻藴孕着另一計劃,於是,他迅速站立到一個可以同時拒退二人的角度,冷然道:“束九山,閣下那衹眼睛,所索求的代價亦未免太大了。”
  束九山怒瞪了君山獨叟一眼,悻道:“姓江的,這他娘的又不是做生意,豈能討價還價?你又何苦非要淌這趟混水?”
  江青雙眸倏睜。大聲道:“束九山,尊駕可以自去,十年之仇,尊駕早已報還。”
  竜虎追魂束九山不由滿頭霧水,他驚疑了一刻,忽然破口大駡道:“江青,你縱然武功高絶,也不該如此調侃老夫,媽的,裴灸尚好生生的站在那兒,老夫幾時報過仇了?”
  江青望着束九山唾沫橫飛的大嘴,慢條斯理的道:“七環手武章已死於你雙手之下,赤陽判官郭芮亦重創成殘,難道說,這一條半人命,尚抵不過你一隻眼睛麽?”
  束九山一時語塞,面孔漲紅,他嘴唇翕合了幾次,始大叫道:“好,好,江青,你如想橫裏插入老夫與裴炎這件恩怨之中,亦不用如此轉彎抹角,來吧,二位便一起上,我姓東的認了!”
  江青面色逐漸轉寒,他生冷的道:“束九山,你果真要一意孤行麽?你毫不感念以前江某未乘人於危之舉麽?”
  東九山全身一震,好似泄了氣的皮球,他喃喃自語:“是了,是了,我曾說過再次相見,必然報答他那次不殺之義…………但是…………但是我的眼睛…………被裴炎活生生剜出的眼睛…………這十年的仇恨煎熬…………便如此平白了斷不成?”
  江青實在是不得已,他原是個最不甘示思於人的俊彥,但是,目前不甩比法,怎能阻止眼前這場一觸即發的流血事件?又怎能達到他內心深處那個企望呢?
  江青知道,竜虎追魂束九山,難然惡名遠播,以手沾滿血腥,然而,卻是個恩怨分明,一諾千金的江湖硬漠,衹有以恩相挾,方可能環轉這場無法避免的血戰。
  雪地上。站着這叁個人,沒有一絲聲息,誰也沒有說話,但是,顯然空氣中充滿了緊張與沉悶………
  叁個人有叁個不同的想法,有叁種回異的心情,而最難於抉擇和激動的,便是竜虎追魂束九山。
  緘默,寂靜,清冷,緊張,混合着寒風,在四周飄拂,遊移,驀然一條鮮紅如毒蛇般的光影,疾如西方天際的閃電般,迅捷無匹的點嚮正垂首深思的竜虎追魂東九山背心的“志堂穴”。
  來勢是如此迅速,幾乎在光影閃晃的同一時尚,那雕成骨骼形的沉重鞭頭,已到達束九山背後寸許之處。
  夜空中的流星。也不及江青的行動快捷,他腦中突然掠過一個奇異的念頭,而在這意念尚未再次通過他的大腦時,雙掌已驟然展出。
  一溜閃爍的星芒,滲合着如滿月也似的銀弧,如神跡般自江青的掌勢中飛出,擊嚮那條宛如怪蛇似的紅影之上。
  “蓬啪”一聲脆響過處,那條紅色長鞭已猝然吃江青掌力震起叁尺,而執鞭突襲之人君山獨叟裴炎,亦同時悉哼了一聲。
  倉促中,竜虎追魂拚命躍出叁尺,他措手不及之下。形感顯得十分狼狽。
  束九山身形始出,腳尖一點地面,滴溜溜一個大轉身,兩條寒芒隨着他身軀的回轉,立時射至君山獨叟身前!
  江青雙目微轉,故意大呼道:“喂!停手,停手…………”
  二人那裏肯聽,瞬息間,已如電光石火般互相攻拆了十餘招之多!
  竜虎追魂束九山此刻暴怒若狂,招狠式猛有如江河决堤,滾滾不絶,口中亦在不住的大吼道:“江青,你親眼看到了,這便是靈蛇教教主的君子作風與手段,媽的,卑鄙齷齪,下流無恥………”
  君山獨叟裴炎原想於束九山分神思慮之際,猝起難發頭,以期一舉得手,永絶後患,但是,如今卻事與願違,反而更加觸動了對方的仇恨與憤怒。君山獨叟這種舉止,在武林道義上是絶對說不過去的,他這時理虧於人,衹有硬着頭皮,傾力與束九山相搏。
  白雪在二人逐漸沉重的腳步下四散飛楊,這兩位名重一時的黑道高手,此時頭頂上俱是熱氣騰騰,他們已將全身功力貫註於四肢之上了。兵器的光影成片、成綫、成點,腿勢如山、如椿、如環、如弧,在連綿不絶的疾攻猛打中,有着狂風暴雨般的威勢。
  五十招過去
  江青雙目一瞬不瞬地,盯在二人幾乎已不可辨認的奇妙招式上,紅的鞭身,在兩道彎麯的矛光中縱橫、翻飛。忽地竜虎追魂束九山身形騰空而起,口中厲嘯連連,竜虎雙矛精芒大盛,有如驀然閃射的電光,奇速無比的攻嚮君山獨叟喉頭要害,雙足倏起,纔緊接着瑞嚮敵人腹部“堅絡叁焦”。
  這乃是束九山苦研的竜虎雙矛法中,最犀利的招式之一,“極西神火”!
  君山獨叟裴炎驟覺滿目寒光閃掣,銳風如錐,不由大喝一聲,偏身外掠,右手“紅玉鎖骨鞭”,抖得筆直,一式“大羅一現”戳嚮束九山前胸,左掌中指突出,點嚮敵人僅存的右目!招式歹毒之極!
  江青神色一凜,急忖道:“是時候了!”
  身隨意動,他那瘦削的身軀,立即有如鬼魅般飆然潛入戰鬥竜虎追魂束九山的語聲,亦同時厲的響起!
  “呵呵,久違了,又是定坤指!”
  剎那間,人影橫飛,呆響不絶,狂笑、悶吭、冷叱,混成一片。
  半晌。
  竜虎追魂束九山愕然立在地上,兩手所執的竜虎雙矛,在他雙臂的垂直下,泛着寒森森的光芒,而他面孔上的神色,除了驚愕外,顯然尚包含有感激與欣悅一種滿足後的欣悅。
  君山獨叟裴炎,卻以左手緊捂腹部,面孔因痛苦而扭麯着,原先的冷酷與嚴酸,已全然被一層焦黃的頽容所掩蓋。
  於是,站在二人中間的江青,灑脫的一揮手,道:“束九山,你滿意了吧?這剜目之仇,還有餘恨未消麽?”
  束九山忽然搶前兩步,深深一揖,語聲有些激動的道:“江青,老夫老夫對尊駕的大恩永難忘懷…………老夫萬難逆料,尊駕竟會在老夫生死一發之際,賜於援手,適纔老夫那招藏於“極西神火”之內的“丹頂腳”,雖可取去裴老匹夫狗命,但老夫這僅存之目,亦必然會傷在他那定坤神指之下………尊駕竟於此危急當兒,出手擋開裴老匹夫之定坤神指,使老夫能報此十載深仇,實令老夫感激莫名…………”
  江青用左手搓揉着右腕,微微一笑道:“罷了,適纔在下以一記“鐵橫鎖”擋開那定坤神指,到現在為止,腕骨尚疼痛欲裂哩…………”
  束九山連忙褪下套在手上的雙矛,又自懷內摸出一包藥粉,急步行上,誠摯的道:“江………兄,老實說,老夫直到現在還摸不透尊駕出面幹預老夫與裴炎所結仇怨之事,其真意為何,但老夫絶不妄加揣測,尊駕先後二次賜惠老夫,已足令老夫終生銘感,消除一切舊怨…………”
  江青回頭一望此時已坐倒地下,滿面痛楚之色的君山獨叟裴炎,微微搖頭一嘆,接着說道:“束兄,在下本意,原是想要化解兄台與裴老兒的這場仇恨,但卻不想這裴炎恁般狠毒,竟以卑陋手段,自背後突襲兄台,老實說,在下實與兄台素未交善,但卻對兄台那磊落心性十分欽佩,故而危急之下,稍加援手,兄台卻無庸如此客套,這裴老兒雖為一教之主,與兄台之光明行徑相較,又不知相差幾許了。”
  束九山聞言之餘,心中十分受用,呵呵笑道:“兄弟,咱們真叫不打不相識,若非兄弟你出手相助,老夫那“丹頂腳”怎能蹴中裴老匹夫?呵呵,又怎能保住這僅存的一目?若非兄弟你臨危賜助,老夫尚真不敢相信兄弟你會與老夫站在一方哩…………”
  他說罷,眼看到手中藥粉,不由啊了一聲,笑道:“呵呵,老夫幾乎忘了,這包藥粉乃是老夫精心自製,對活血凝骨俱有奇效,兄弟,你快敷上。”
  江青笑着接過,邊問道:“束兄,那裴灸嚮有活命之望麽?”
  竜虎追魂束九山聞言,回頭怒瞪了已然面如金紙,浮氣如絲的君山獨叟裴炎一眼,傲然笑道:“兄弟,你休要看斐老匹夫此際尚能呼吸,呵呵,不出一時叁刻,他便會七竅流血而亡,老夫這“丹頂腳”異常狠辣,乃是專挑敵人下腹陰脈,死狀宛如中了天下劇毒“丹頂紅”,裴老匹夫或者尚可多挨片刻,但是,亦丕過多受些活罪罷了。”
  江背微微一哂,又道:“他好似連話也說不出了?”
  束九山大笑道:“中了老夫『丹頂腳』之人,衹想多喘兩口氣,那裏還會有精力講話?”
  江青將紙包內的黑色藥末敷於右腕之上,裝做漫不經心的問道:“束兄,大仇已報,未知束兄今後有何打算?”
  束九山忽然嘆息一聲,仰望灰黯的雲天,悠悠說道:“不瞞兄弟,老夫對江湖生涯,早已厭倦,此次復出江湖,全為報那十年前叁芝山下剜目之仇,如今仇湔恨雪,心事已了,老夫即日便要趕至塞外長白山,與一故友相偕隱居,終老天年…………”
  江青深深頷首,沉聲說道:“但願束兄此去,能使遊林泉之間,飽覽山川之勝,以塞外大漠平原,冰河瑩雪奇影,滌淨束兄胸中塊壘,更為修心養性奠定良基。”
  束九山如有所思,若有所悟,沉思片刻,他忽然道:“兄弟,此間已經無事,吾等何妨尋一酒肆,對酌幾杯?一面消消寒氣,更可把晤長談,衹怕日後你我相會之期,迢遙難定了。”
  江背正待答話,忽然掠身而起,躍至倒臥丈許之外的赤陽判官郭芮身前。
  束九山正自瞠目不解,江青已太息一聲,道:“束兄,赤陽判官已然死了。”
  竜虎追魂束九山不由微凜,急步上前,道:“奇怪,老夫僅將他剌傷成殘,並未予以致命之擊,為何竟然死去?”
  江青緩緩蹲嚮地下,略一驗視,搖頭道:“他是咬斷舌根自絶的,唉,這赤陽判官性烈如火,想是自知成了殘廢,悲憤過度,不願苟生下去其實,我輩習武之人,皆將一身所學,視為第二生命,一個習武之人在驟然間變為殘廢,即等於剝奪了其一生作為,活着尚有何意義?唉,死了也罷,死了也罷…………”
  竜虎追魂束九山被江青說得一陣訕然,他低頭一看赤陽判官那青絮的面孔,怒突的雙目,已知斃命多時了,而在此刻,束九山又能說什麽呢?
  江青用手撫合了赤陽判官怒睜不眼的雙眸,站起身來,嚮束九山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苦笑。
  束九山微微移目他視,低聲道:“兄弟,咱們走吧?”
  江青嚮倒在地下的叁個靈蛇教高手一望,目光極快的掃過尚在出氣如絲的君山獨叟裴炎,又落在束九山血漬斑斑的肩頭上。
  他輕輕說道:“束兄,你肩頭的創傷?”
  束九山笑道:“不妨,這是以裴炎一條性命換來的,何況又僅是表皮之傷呢!”
  “束兄,氣溫酷寒,是麽?而且,衹怕又快要下雪了。”江青淡淡的說。
  束九山不明江青語中含意,茫然點頭。
  江青沉聲道:“束兄,在下祝你一路順風。”
  束九山徵愕的望着江青,詫異的問道:“兄弟,你不與老夫同飲一杯麽,咱們此別之後,衹怕再會之機很渺茫了。”
  江青讓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這笑意是奇特的,有一種微妙的情感滲雜其中,但是,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了悟這奇妙的微笑內包含了什麽?
  於是,江青行近兩步,誠摯的握住束九山的雙手,道:“束兄,冰天雪地,寒風眨骨,在下實不忍這叁具也暴置冰雪之上,而在下日來連遭變故,心緒煩亂,更不宜與束兄合飲掃興,別矣,別矣,但願束兄今後能長憶你我今昔之情誼,緬懷之餘,時時以上天好生之德為念,莫再起殺戮之心。”
  竜虎追魂束九山愴然卓立,白發蕭蕭,目光黯淡,他好似感觸到很多,又好似十分空虛。
  良久
  束九山用力與江青互相緊握,語聲微顫的道:“兄弟,我去了,願你珍重”
  江青懇切的道:“是的,你也珍重。”
  於是,竜虎追魂束九山那魁梧的身影,倏而飛掠五丈之外,回頭揮手,又疾奔而去,瞬息間,就消失在雪地冰天中。
  江青默默獨立,目註束九山身影消逝之後開始籲出一口深深長氣,他又伫立了片刻,忽然躍身而起,在四周急速的繞行查視起來。
  四周仍是靜寂的,除了地下的躺着的叁個人,除了江青,沒有任何一個人影,甚至連一隻微小的生物也法有。
  於是,江青滿意的笑了,大步往君山獨叟臥身之處行來。
  天空仍是灰黯而陰鬱的,而北風,卻吹拂得更起勁了。
第六十四章 兩全其美
  君山獨叟靜靜的趴在雪地上,雙目緊閉,面孔青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如果你沒有仔細察察他那輕微起伏的胸部,那麽,你準會以為這衹是一具僵硬的體。
  江背輕鬆地蹲下身軀,嚮君山獨叟凝視了片刻,雙臂在剎那間伸縮六次,拍在君山獨叟腹部“堅絡叁焦”之上。
  於是,這位奄奄一息的靈蛇教教主,竟奇跡似的籲出一口氣。
  江青頓時面露喜色,低喝一聲,一把將君山獨叟提起,右掌掌心迅速地貼在他背心“命門穴”上。
  如煙霧似的絲絲白氣,開始在江青頭頂飄起,他腳下所踏的冰雪,也在極速的溶化。
  片刻後
  君山獨叟裴炎那形如癱瘓的身軀,已微微抖動起來,毫無生氣的面孔,亦緩緩泌出一層紅暈。
  江青又是一聲大喝,右掌用力一頂,將君山獨叟置於地上,他嚮裴炎的面孔一瞥,然後十分滿意的走開。
  江青尋到一處較為高亢的所在,以雙手之力,在極短的時間內掘成兩個深坑。於是,他輕輕搖頭太息一聲,將死去的赤陽判官郭芮及七環手武章,分別埋入那兩個掘就的深坑中。
  潮濕而冰冷的泥土,遮住了這兩個曾經名斐一時的江湖高手,然後,皎潔的白雪又被堆積在上面,兩個簡單的墳墓,就這麽完成了。
  沒有深沉的哀禱,也沒有鮮花果食和冥奠,惟一點綴這場凄涼的葬禮的,衹有江青無言的惋惜,與默默的悼念。
  靜默中,一個低微的響聲,起自江青身後,顯然,這聲音是出自一個人類口中,而且,出聲之人必然是身罹疾痛。
  江青不必回頭知道那是誰,他悄悄轉過身來,目光徵瞬,已看到那險死還生的君山獨叟裴炎。正艱辛的坐起身軀,滿臉驚疑的嚮他註視着。
  裴炎的面孔上病色未褪,獨帶青白,他那失去光彩的瞳仁大睜着,嘴唇在微微翕合,好似要說什麽,又沒有力氣說出來。
  江青灑然擡起腳步,輕輕一跨,便飄至裴炎面前。
  “裴大教主,閣下仍是十分奇異,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是麽?”江青沉聲說道。
  裴炎面孔上起了一陣微小的痙攣,他正想努力開口,江青已一擺手道:“閣下目前最好不要說話,請先以本身真氣疏導血脈流轉,老實說,閣下已等於自鬼關門前前過一轉回來了。”
  江青稍稍一停,見裴炎果然已依言運功調息,他微微點頭,又道:“閣下運功之際,且由在下將眼前之事述說一遍;其實,閣下以為下腹“堅絡叁焦”要穴已遭到重創,這卻是一種錯覺,閣下所以會受創倒地,其實並非被竜虎追魂之『丹頂腳』踢中,嗯,乃是在下的一種小小手法,以『離火玄冰真氣』中之『玄冰氣』反震之力!”
  盤膝運功的君山獨叟裴炎神色一變,閉住的眼微微動,江青已自一笑道:“裴大教主,閣下不用如此緊張,若在下對教主你含有惡意,則適纔便用不着施展那瞞天過海之計了,閣下想想,如果竜虎追魂那一記『丹頂腳』蹴實,閣下尚會活到現在麽?”
  裴炎沒有出聲,但由他逐漸放鬆的面孔肌肉上,可以看出這位靈蛇教教主心中的疑慮已減輕不少。
  江青微微一頓,續道:“竜虎追魂東九山施出的那招『極西神火』,已在閣下迎上的『大羅一現』中互相抵消,但是,他暗藏於招式中的『丹頂腳』與閣下猝然使出的『定坤指』,卻是二位彼此間不及躲閃的,換句話說,束九山的『丹頂腳』可以使閣下喪命,而閣下的『定坤指』亦可將他僅在的獨目剜出,令其終生殘廢,這是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桔果,裴大教主,在下分析得對麽?”
  君山獨叟裴炎嘴角微動,仍舊沒有出聲。
  江青長長吸了一口氣,又道:“在下為了化解二位這場仇怨,乃於千鈞一發之際,以迅速的手法,用右腕格開閣下使出之『定坤指』,以左掌硬接束九山踢嚮閣下腹部的『丹頂腳』,更以偷天換日的手法,將『玄冰真氣』聚至手背,在剎那間逼入閣下『堅烙叁焦』之內,造成閣下受創之狀,東九山因為當時緊張過度,心神紊亂,故而未曾察覺,在他想來,卻以為在下僅是單獨替他擋過了閣下一指,而不知在下亦在同時為閣下硬接了他那一腳。江青一望君山獨叟已有了轉機的面孔,接着道:“束九山又看到閣下受傷倒地,便越發相信在下為他擋過一指後,他那一記『丹頂腳』已奏奇功,於是,他相信大仇已報,乃於適纔返回關外,隱居不出,這樣一來,非但這場仇怨得以化解,而閣下更可以免去日後之憂了,不過,在下對施用於教主你身上的這條『苦肉計』卻感到有些抱歉。”
  江青娓娓說完後,君山獨叟裴炎也恰好調息完竣,他緩緩睜開雙目,然而,目光卻並不像江青想像中那樣友善。
  江青正自感到有些徵愕,裴炎已沙啞的道:“江青,你可知道本教已為今日之戰賠上一條人命了麽?”
  江青有些不悅,冷哼一聲,道:“何止一條?那位郭大護壇亦魂歸極樂了。”
  裴炎聞言之下,神色大變,急忙扭首四顧,江青冷笑道:“裴大教主,在下今日之舉,並不用閣下領情,哼哼,不過,貴教雖然賠上兩條性命,束九山卻也失去一隻眼睛,連本帶利,相信也差不多了。”
  裴炎好似甚為悲戚,他喃喃的道:“完了,完了……靈蛇教好手盡失,如何再能稱雄天下?”
  江青沉聲道:“閣下是否尚未忘懷在下於杭州城內,與貴教衝突之事?”
  裴炎雙目中現出一股深刻的怨毒光芒,他幾乎有些瘋狂的嘶聲喊道:“江青,老夫辛苦創立的靈蛇教,你可知道全然毀在你的手中麽?”
  江青沉靜的一笑,淡漠的道:“閣下不要忘記,區區救了閣下一命,又等於使靈蛇教留下了東山再起的本錢!”
  裴炎長嘆一聲,嗒然無語,是的,江青的話是具有一種力量的,如果他沒有及時援救裴炎一命,則裴炎如今安有命在?又從何去談重建靈蛇教呢?
  江青抓住時機,又道:“所以,這件仇怨,還是化解為妙,閣下想亦深知,區區雖則一個草莽之輩,卻並非省油之燈。”
  裴炎突然擡起頭來,神情有些古怪的道:“罷了,事到如今,夫復何言?不過,江青,你如此大費周章,救助老夫,恐怕不會沒有原由吧?”
  江青灑脫的一笑,道:“難怪麯下能稱雄江湖,領袖群倫,果然心計超人一等,不錯,在下的確尚有個心願,要請教主你代為解决。”
  裴炎被江青捧又眨,弄得十分窘迫,他有些喘息的道:“也罷,老夫不該受人之恩,你有何須要老夫效力之處,但請說明,老夫能之所及,必當盡力為之,不過,這卻並非老夫衷心情願。”
  江背心中竊笑一聲,莊容道:“不敢,在下並非示恩相脅,實乃成人之美,此事非他,請教主你能網開一面,饒恕令媛私奔之罪,並玉成令媛與在下拜兄之事……”
  君山獨叟裴炎聞言之下,好像被人猝然打了一拳,當即雙目怒瞪,嘶啞的吼道:“什度?要老夫恕餅那忘恩棄親的賤人?這個女兒老夫早就不想要了,如若她還稍具羞恥之心,便該自絶以謝老夫!”
  江青嚴肅的道:“裴大教主,閣下捨得殺死親生骨肉,在下卻不願失去一個如此專惜嫻淑的嫂子,世間之事,往往有多種意義,在閣下來說,自然是認定令媛大逆不道,罔顧親恩,但是若以在下及拜兄等人的立場說來,又何嘗不認為令媛為情犧牲,廿支磨難,非但是意堅心專,並且是一段千古佳話?”
  裴炎氣得面孔微紫,重重的哼了一聲,微微仰首上望。
  江甘又沉冷的道:“閣下切莫如此固執,要知道,一場悲劇,或是一場喜劇,目前全然操諸於閣下之手,如閣下不認為江某這救命之恩有何意義的話,那麽,江某亦不願多說厲話,衹是,等到悲劇發生之時,就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輓回了,那時的痛苦,衹怕不是閣下如今所能想像的。”
  “現在,言止於此,如何抉擇,盡在閣下一念之中,江某就此告辭了。”
  江青的語聲,每一句,每一字,都是那麽堅定有力,宛如鐵錘一般,沉重的敲擊在君山獨叟裴炎的心弦上,而他的心弦亦在激烈的震動了。
  俗語說:“虎毒不食子”,裴炎再是如何兇殘,也不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此絶情,衹是,他為女見裴敏受的怒氣太多,一時憤怒之下,而至恨之切骨,江青的話,有力的震蕩着他的內心,十分奇妙的消弭着他內心的怒氣,於是,他在瞬息間想到很多,也在睹息間覺得他唯一的女兒是可以原諒的。
  在裴炎的腦海中,翻涌着老妻臨終時彌留榻上的叮囑,那是千遍一律的:“好生照拂我的敏兒啊……”,女兒那嬌憨的面靨,如花似玉的笑容,滲合着一幕幕往昔父女問親摯的片段生活。彷若潮水一般,不停息的,不可抵製的在他心中映浮,而這又是多麽雋永與深刻的啊!
  江青回過頭去,一步步的走着,每走一步,他的心便往下沉落一寸,腳步亦宛似萬斤動鐵,有些艱難到提不起來。
  “難道說裴老兒果真是如此絶情寡義不成?為了一時的氣怒,連親生骨肉也要誅絶?唉,我的話都白說了,心機都枉費了麽?”
  江青正失望的暗暗嘆息,君山獨叟裴炎那低沉沙啞的嗓音卻突然自他背後響起:“罷了,罷了……江青,你回來,唉,誰要老夫這條性命在你手中輓回呢?”
  語聲是亞而剌耳的,但在江青此時聽來,卻不啻是世界最優美動人的音樂,最令他激功而興奮的喜訊。
  於是,幾乎在裴炎語聲甫畢的同時,江青已閃電般掠回原地,豁然大笑道:“對了!這纔是英雄本色,長者風範,在下早知閣下絶不會如此絶情,更不會令在下過於失望,在下特此為拜兄及令媛嚮教主你緻最誠摯的謝意。”
  君山獨叟裴炎十分尷尬,苦笑道:“唉,俗語說:“女大不中留”,敏兒雖是老夫的獨生女兒,卻不能夠體諒為父者心中對她的呵護,貿然私逃而去,更令本教教友為此事傷亡纍纍,但是……罷了,罷了,這些罪孽,全讓老夫為她承當吧……”
  一個盛名赫的武林豪士,竟在瞬息間改變了他平昔的飛揚神態,說話中,充滿了慈父的和祥與愛憐,江青知道,這除了天生的骨肉親情外,天下再沒有別的力量會如此神異,君山獨叟形熊的改變,確實說來,是一件既尋常,卻又並不平凡的奇跡啊!
  江青略微沉吟了片刻,緩緩說道:“裴教主,天下之事,追本溯源,衹能解釋為一種誤會,而在江湖上闖蕩,這種誤會又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在下亦知道這些話似乎顯得有些空洞,更瞭解閣下身為一教之主的難處,但是,有些事情,卻不能堅持着一定要追根究底,得到相等的代價,以閣下的明智練達,想會知道在下話中的含意……”
  君山獨叟已經在內心中恕宥了自己的獨生女兒,江青的談話,又在無形中減輕了他精神上對殉難教友的歉疚,其實,在不能為某一件事作完美的處置時,有些自辯的道理雖然未免牽強了些,亦衹得拿來作為行為上最合理的解釋。
  於是,在不知不覺中,雪花又飄舞了,君山獨叟裴炎已能自地上站起,他徐緩的走到兩名屬下的墓前,默默地低頭沉思。
  良久
  有些帶着哀傷意味的北風,排起雪地上二人的衣衫,濃厚的落寞之感,分別充斥在二人心中,自然,其成份與性質是各異的。
  君山獨叟微撫長髯,回頭道:“江青,老夫即刻返回本教總壇,安頓一切事宜,唉,本教近來接二連叁的遭受折損,教中元氣大傷,待老夫回壇安置慰各人之後,自當妥囑一切,盡速趕到杭州……”
  江青十分清楚,君山獨叟雖為一教之主,但要了斷靈蛇教與江青間的仇怨糾扮,更且收回成命,玉成愛女美事,這都不是一件簡易之事,其尷尬處境與措詞之難,當可想見。
  君山獨叟裴炎忽然問道:“江青,你現在意欲何往?”
  江青嘴角抽搐了一下,強顔笑道:“在下尚須辦理些許私事,恐怕於最近不剋返回杭州,在下這些私事,並不是十分愉快的,裴教主,令媛現居於杭州慶春門紅面韋陀府中,閣下可逕自往尋。”
  君山獨叟好似有些驚愕,道:“江青,敏兒可是住在戰千羽傢中?”
  江青雙手抱拳一禮,身形倒縱而起,大聲答道:“這沒有什麽奇怪,戰千羽乃是在下拜兄!”
  語聲在雪花中飄蕩,又在北風裏逐漸搖曳而去。
  君山獨叟眼瞳再度往飛雪中凝望時,已失去了江青的身影,而君山獨叟知道,這位強絶一時的年青俊彥,必然正為了某件難於啓口之事而在愁絲縈懷。
  他愴然獨立於風雪中,仰首深沉的太息,然後,緩慢的瞥視了那兩堆孤墳一眼,又蹣跚的舉步行去。
  周遭仍是與先前一樣,皎潔而凄冷,除了兩堆孤墳,沒有任何不同,是的,生命在世界上,又具顯得多麽渺小與微不足道啊!
  沒有一絲蛛絲馬跡,好似雲山孤雁已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江青失望極了,他已經詳細的搜尋及探訪了所有他經過的地方,但是,得到的卻是失望,失望中,也包含着悲愴與輕微的怨恚。
  這是第七個飛雪的日子,凌晨的微熹,並沒有給大地帶來太多的光亮,相反的,卻更寒冷得令人抖瑟了。
  江青在風雪中提高衣領,冒着酷寒自一間簡陋的客捨中行出,他望了望這個破落的小村莊,憂戚的想道:“這些天來,自己從杭州城內外,直到與君山獨叟等人解怨處的浙境邊界,更將四周數百裏的地面全然探尋一遍,卻未見蕙妹絲毫蹤跡,唉,她莫非……不,蕙妹决不會去尋死的,她知道,她定然知道,我是真心的愛着她……”
  江青又嚮寥寂的村落中打量了幾眼,微微嚮雙手呵了口熱氣。
  “這個小村莊乃在『順溪縣』之北五十裏,那麽,再稍有片刻行程,便可以進入皖境了………”
  他想到這裏,不由心中一跳,默默一算:天啊,距離與那癡心的全玲玲約晤之期,衹有叁天多一點的時間了。
  “她說過:這是死約會……是的,死約會。”
  江青腦海與眼睛都涌起了一片蒙朧,去呢?還是不去?江青知道,這兩種選擇,將有一個共同的結果:更深沉而痛苦的加重自己在心靈及情感上的負荷。他癡迷的站立在風雪中,如同暴露在衣衫之外的膚體,早已被酷寒凍得麻木了。
  忽然,一聲嗆咳響自身後。江青卻仍舊癡立不動。雖然,他早已寮背後有人。
  “兄弟,這大冷天,幹嘛站在這兒發呆?屋子裏暖和暖和吧。”語聲是蒼老而低沉的。
  江青沒有回身,他惑到腦中有一陣暈眩?但是,他卻不知這是生理上的抑是心理上的徵侯。
  於是,他嚮前走了兩步,背後卻又響起那蒼老的語聲:“兄弟,小老兒雖然不認識你,可以看得出你必然懷有心事,唉,像你這般的年青人,原應該蓬勃而有生氣纔對啊!”
  江青緩緩回過身來。看到說話之人,是一個穿着一身破舊棉襖,面目慈祥而多皺紋的實老人,這時,老人也正以一雙充滿了憐惜和關切的眼光嚮他凝註。
  江青微微苦笑,拱手道:“人生原來便是古澀多於甜蜜的,老丈,謝謝你對在下如此關懷。”
  老人呵出一口白米,搓了搓手,面孔的皺紋稍微舒展了一些,他靠近江青兩步,道:“年青人,這世界是遼闊的,人生在世,更有數不盡的變幻與飄移,自然,痛苦和幸福尚待你個人去尋求,不要太失望,我活了一大把年紀,見的、聽的多了。年青人,人活着,有其意義,如果你知道生命的真諦,那麽,你便會瞭解,我們日常遭遇與接觸到的,仍然有着極多的溫暖和濃厚的摯愛,人生是值得留戀的,年青入,由你適纔的話裏,我大約知道你為什麽如此頽唐,小夥子,可是為了情感的控折麽?江青想不到這位慈和淳的老人,竟會說出這些話來,於是,他不由得重新嚮老人身上打量,心中也彷佛在驟然間明白了一些什麽。老人世故的一笑,道:“年背陽,假若我猜得不錯,你也是江湖中人?你對我這糟老頭子有些疑異,是麽?對了,我現在的模樣,也確實不似個曾經試過人生經驗而能加以體會的過來人,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以前也是江湖上一個可以算得上的角色,現在麽,卻已退隱十五年了,你投宿的這間小店,便是我那犬子開設的。”
  江青微微頷首,低聲道:“老先生,尊駕大名,可否賜告?在下對尊駕的功告,極為感佩,尊駕既然知道在下心中煩惱,可否指引一條明路?”
  老人蒼勁的一笑道:“年青人,不要過份客氣,老夫鬥莫曉天,當年有個渾號,人稱善心樵子,其實,善心談不到,衹是在老夫闖蕩江湖之年,未曾妄殺一個好人罷了。自你昨夜投宿之時起,老夫已對你十分註意,不瞞你說,我已猜到你定然是個在武林中極有作為的後起之秀!對嗎?”
  江青悠悠說道:“老先生。名利對於在下,已發生不了多少影響,倒是似尊駕這般悠遊自在,無牽無挂來得安適多多……”
  老人莫曉天又呵了兩口熱氣在手上,搖首道:“唉,心病衹有心藥治,年青人,我瞭解你的苦楚,前兩天有個極為美麗的姑娘,路過此處時,也是和你一樣,她卻比你更加憔悴,衹怕她的心已完全碎了,在店中住了一天,幾乎連一枚米也沒有下肚,兩衹眼睛也被淚水泡腫了,我一再不嫌冒昧,前往相勸,換來的,卻又是兩行清淚,一聲長嘆……”
  江青聞言之下,心頭一動,急問道:“老先生,那位姑娘是件麽生像,叫什度名字?”
  老人仰首沉思了一會,有些歉然地道:“當時我沒有問她,就像我現在不曾問你一樣,唉,一個女孩子,年紀輕輕的便遭到薄幸與折磨,亦未免太凄慘了,她身上想是銀錢不便,臨時十分扭妮的告訴我,要我收下她一枚頭釵作為店金,老夫無論如何不肯接受,但是,唉,這位姑娘卻恁般硬朗,丟在桌上便掠身而去……”
  江青覺得呼吸都有些室息了,他艱辛的問道:“老先生你可還記得她的生像模樣?”
  老人一拍腦袋,道:“呵,我真是老糊塗了,竟忘了你的另一半問話,是的,那位姑娘十分年住,生得清麗無比,有些瘦弱,穿的是一件……好像是一件單薄的淡紫色夾襖……”
  老人的話,好似一個悶雷擊在江青的腦門上,它衹覺得身體一震,腦中“轟”然作鳴,雙手不自覺的微微顫慄。
  這時,莫姓老人已自懷中摸出一隻青玉雕成,十分精緻的頭釵來*他遞在江青眼前,道:“喏,這便是那位姑娘留下之物,我……”
  老人尚未說完,江青已兩眼發直,他面色清白的踏前一步,一把自老人手中將那衹青色玉釵搶過,細一審視,顫聲呼道:“是她的東西,不錯,化了灰我也認得!”
  莫姓老人微微一愕,瞬息又恢復自然,因為,他十分明白這年青人此刻心中的感觸,在聽到江青的話後,老人忙道:“年青人,莫非這位姑娘………”
  江青有些迷亂的道:“不錯,她便是在下目前所急欲尋找之人,老先生,謝謝你,她是往那一個方向走去的?”
  莫老人雙眸嚮風雪中一望,朝左前方一指,道:“好似往那個方向,不過,可沒有準呢……”
  江青嚮懷內一掏,翻手之間,一錠重約十兩的金元寶已塞入老人手中,身形正欲縱起。
  老人一面雙手亂搖,一面又急着道:“使不得,使不得,年青人,你尚未告訴我你的大名?咱們也好交個朋友啊!”
  江青回身一個長揖,懇切的道:“在下江青,人稱火雲邪者,老先生,賜惠之恩,在下必當永懷於心!”
  當“心”字出口之際,江青瘦削的身軀,已飄然掠出七丈之外!
  莫姓老人目瞪口呆的獨立地上,望着江青如流星劃空般不可思議的快速身法,喃喃自語道:“火雲邪者……了不起,了不起,原來他就是當年邪神的傳人,新近威震江湖的那位奇才啊!”
  時間如飛而逝,鼕日苦短,在寒風長號中,在雪花飛舞裏,這一天又是這樣平淡的過去了。
  然而,在江青來說,這一天卻不啻是在更重於日前十倍的痛苦與焦慮中過去的。因為,他在幾乎絶望中,卻又燃起了一綫希冀,但是,這綫可憐的希望,卻又給他帶來了更多的失望,在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煎熬下,江青已覺得有些心力交瘁了。
  他整整奔波了一天,在廣大而寒冷的曠野絶澗,在繁榮或荒僻的城鎮村落,衹要在他的腳程來得及在最快時間內趕到的地方,他都已去探尋過了,但是,結果,仍舊是音訊杳然,伊人芳蹤還是了無頭緒。
  雪花依然不停的落下,飄在江青的臉上,又和着他的淚水淌下,這時江青自己也不知道他確實奔馳了多少路程,他衹曉得現在,他是孤獨的站在一個小山坡之下。
  沒有人煙,沒有聲息,最近的房捨,尚在叁裏外的一叢樹林邊。
  “我已記不清我嚮多少人問過同樣的一句話:“請問,閣下見個一位身穿着紫色衫衣的夏蕙夏姑娘麽?”我也記不清人傢搖餅幾次頭,做過幾次諷笑。但是,我連發怒的精力也提不起來了……”
  江青疲憊的坐在雪地上。他已一天未曾進過飲食,但他一點也不覺得饑渴,充滿在他胸膈的,衹有夏蕙,夏蕙,夏蕙……
  夜色漸漸地籠罩於四周,濃濃的,還帶着一片凄愴的意味。
  江青深垂着頭,手指毫無意識的,在雪地上劃着,多日末曾修剪的鬍髭上沾着雪花,在嘴角的輕微痙攣中,又輕輕地飄落在地上。
  在如死般的寂靜中,呼嘯的寒風中一陣馬蹄聲來得十分突然,好似原本不是嚮着這個方向,而在發現江青後又改折而來一般。
  江青連頭也不擡一下,他想:“罷了,不管什麽人來,又與我有什麽相幹呢?”
  蹄音有些雜亂,顯示着來騎衆多,忽然,蹄聲停息了一刻,似是在嚮坐在雪地上的江青搖搖打量,於是,在江青聽到幾聲隨風傳來的細語聲後,蹄聲又復響起,但是,這次卻顯然是極度小心而謹慎的緩緩移至。
  江青心中有些奇異,但他依然沒有擡頭顧視,可是,自他聽覺中辨出,來騎好似已采取了半包圍的形勢逼近了。
  於是,在他緩緩移目瞧去時,五丈之外,已有二十四衹馬蹄靜靜的映入他的眼。
  夜色雖然迷蒙,但江青的一雙犀利眼睛,卻可清楚的看到那二十四衹馬蹄,除了其中四衹是銀白的以外,其餘的全是沌一色的純黑。
  他十分淡漠的順着馬蹄嚮上望去,於是,他看清了乘於那六匹健馬之上的騎士,他的面色,隨着目光的移動而有些微的轉變,但僅是“些微”而已,江青知道,面前出現的六人,若在平素遇見,必然會使他緊張地戒備起來,但在目前,他卻覺得異常坦然與平靜。
  這六個騎士,來得太突然了,他們便是昆侖派的青黃雙絶及白馬紅綾,另外,還有兩個神色嚴峻的中年大漠。
  江青悄然地起身,嚮馬上的六人逐一註視,沒有說話,沒有任何一絲意識上的表示。
  六騎中,為首的黃袍書生趙叁忌,一拂頷下長髯,蒼勁的笑道:“江大俠,吾等原以為尊駕仍在杭州,卻不料會在此處相逢,呵呵,老夫等遠遠經過此地,便看到尊駕獨坐於此,本來還以為是其他武林朋友,卻想不到竟是鼎鼎大名的火雲邪者。”
  江青目光與白馬冰心司徒宮那雙充滿了火焰般毒烈的眼神相觸,又輕輕移到一傍的金發紅綾趙瑩臉上,趙瑩那麗的面容依舊,但卻有着僕僕風塵的憔悴,憔悴中,含有一股說不出是怨是恨的奇異神色。
  於是,江青收回目光,語聲低沉的道:“閣下斷道至此,要說的便是這些話麽?”
  這時,神態之間,仍然顯得十分儒雅灑脫的青衫客展平,“唰”的一聲又展開了手中那柄輕年不離的描金骨扇,清朗的一笑道:“那麽,照江大俠的想法,區區等是為何而來的呢?”
  展平這句話雖然說得極是柔和,但其中隱隱帶着一絲含有敵意的火藥氣息。
  江青仰首嚮天,籲出一口氣,沉聲道:“尊駕之意,莫非是想為閣下等昔日那強橫跋扈的行為再做一次示範麽?”
  江青這句十分諷損的言詞一出,除了青黃雙絶之外,其餘四人登時勃然色變,白馬冰心司徒宮肩膊碎骨已經本門精深醫術治愈,他雙臂怒揮,厲聲道。:“江青,丹陽城中的折臂之仇,今夜便叫你加倍奉還,司徒宮痛心疾首的期待這一天來臨,現在,已到了你應該還債的時候了!”
  江青漠然一哂,冷冷的道:“司徒宮,你要報那折臂之仇,是憑你一人之力,還是倚恃閣下全派?”
  白馬冰心司徒宮面色大變,嘴角抽搐,他悲憤的狂吼道:“你不用如此欺人,我和你拚了!”
  正在這一觸即發的當兒,背衫客展平沉叱一聲,喝道:“宮兒,冷靜一點,有師叔等在此做主,昆侖派的威望不會容此人這般蔑視!”
  江青冷冰冰的道:“說得是,不過,便有昆侖派所有高手在此,也唬不住在下江某!”
  黃袍書生趙叁忌沉練的嚮同來各人一瞥,又嚮江青道:“江大俠,尊駕如此豪氣飛揚,確令老夫等佩服莫名,老實說,此次老夫等一行,主要便是到杭州尋找尊駕,了斷以前所結仇怨,如今在此處相遇,自是最好不過,老夫等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中,無時無刻不記着這一段刻骨銘心的教訓,為了對尊駕的尊重,我們不惜迢迢萬裏,自新疆昆侖請到派中超絶的高手,領教尊駕揚威武林,連挫昆侖的神技!”
  江青目光轉嚮那兩個形色冷峻,舉止沉穩的中年大漢身上,緩緩答道:“便是這二位麽?”
  他適纔說到這裏,背後已忽然響起一個極為清雅潤緻,幾乎不帶一絲煙火氣味的嗓音:“是眼前人,亦是身後僧,江施主,幸遇了。”
  江青聞聲之下,不由心中一跳,他盡力鎮定下來,悠閑的轉首望去,在他身後的小山坡之上,赫然並排站着五位身量高大,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
  由第一眼起,江青心中便急速的猜測到,這些定是盛名赫天下的昆侖派五伏羅漢!
  於是,他有些緊張了,但他依然沉聲道:“五位大師,想是號稱五伏羅漢的各位高僧了?”
  立在山坡之上,狀如閑鶴,氣如蒼鬆的一位瘦長老僧,微數手中握着的烏金念珠,清雅的道:“不敢,老衲等蹙處荒蕪絶嶺,悠悠歲月中,衹知茹素奉佛,想不到似尊駕之武林雄纔,會知曉老衲等人之名。”
  江青心中想道:“照眼前情形看來,昆侖派的“五伏羅漢,青黃雙絶”可以說都到齊了,看樣子,衹怕昆侖派為了與自己之爭,已是傾巢出動了。五伏羅漢平素决不輕易下山,難道說,他們真想以鮮血來染在仇恨之上麽?他急速的在腦中轉着意念,口中卻道:“大師法號,可否賜告江某?”
  那瘦長的老僧,雙手微微合十,輕沉的道:“老吶伏竜!”
  江青面色一動,第二個身材魁梧,面孔紅潤的僧人亦垂目道:“貧僧伏虎!”“貧衲伏獅!”第叁位頭如色鬥,聲似洪鐘的老僧道。另一位細目如絲,頷留長發的老和尚,嚮江青微微註視,合十道:“老衲伏蚊。”站立最側,身量十分胖大,滿面於思,獅鼻海口的一位僧人,亦已前行近一步,洪聲道:“老衲伏鷹!”深沉而肅穆的語聲,一句句的連接而出,回蕩在寒悚的夜色中,播散在皎潔的雪地上,而衆人又俱皆不語,空氣裏不僅是生冷,更彌漫着劍拔弩張的氣氛。
首頁>> 文學>> 武侠>> 柳殘陽 Liu Cany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