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柳残阳 Liu Cany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
如来八法
  作者:柳残阳
  第六十三章 是友犹敌
  第六十四章 两全其美
  第六十五章 以战绝仇
  第六十六章 绝夺奇阵
  第六十七章 恩怨连绵
  第六十八章 化敌为友
  第六十九章 情仇交至
  第七十章 血雪相映
  第七十一章 宿鸟惊梦
  第七十二章 伏兵四起
  第七十三章 以杀止杀
  第七十四章 血雨腥风
  第七十五章 瞬息生死
  第七十六章 灰飞烟灭
  第七十七章 绵绵此恨
  第七十八章 双飞俱落
  第七十九章 心死黄河
  第八十章 英雄肝胆
  第八十一章 以命搏仁
  第八十二章 豪意热情
  第八十三章 曾是相识
  第八十四章 旧恩情切
  第八十五章 三连之剑
  第八十六章 掌毒剑寒
  第八十七章 三虹落尘
  第八十八章 雪映名城
  第八十九章 手足谊深
  第九十章 幽幽情孽
  第九十一章 君子之道
  第九十二章 赫赫邪神
  第九十三章 云山来雁
  第九十四章 誓盟连心
  第九十五章 柔情蜜意
  第九十六章 蹄扬旧土
  第九十七章 神鬼之威
  第九十八章 凌云山庄
  第九十九章 以德报怨
  第一○○章 烽火再起
  第一○一章 血影战魂
  第一○二章 多少依依
  第一○三章 扬帆东去
第六十三章 是友犹敌
  龙虎追魂束九山亦下意识的往侧旁稍稍移出两步,丑陋而狰狞的面孔上,有着一丝迷惑,他也同样的揣测不定,面前这位名震江湖,对自己亦恩亦仇的火云邪者,到底存着什度企图?
  自然,束九山不会忘记,首日挫败於江青手下的一幕,这深印在他心版上的烙痕,是多度鲜明啊!
  缓慢的,江青终於行至二人中间,他勉强自嘴角挤出一抹晦涩的微笑,语声有些亚的道:“二位,死者已矣,万事俱了,难道早年的陈债旧怨,至今还不能化解麽?”
  束、裴二人,料不到江青会说出这句话来,因为,照二人与江青的恶劣关系看来,他原该袖手旁观,隔山观虎斗才对啊!
  君山独叟裴炎暗中吁了口气,稍然以袍袖拭去鬓角的汗渍,在无形中,他已对江青生出一丝好感。无论如何,对方总是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将他自生死边缘上拉回来的,而且,言词之中,好似并没有含着显明的恶意。
  龙虎追魂束九山独目倏睁,疑虑的道:“江青,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阵仗也见得多了,却不用阁下前来教训,咱们昔日旧账,暂阁一旁,你突然至此,到底是何用心?”
  江青剑眉微皱又舒,沉声道:“束九山,你与君山独叟之事,本来与在下毫无牵连,在下原可袖手一旁,任由二位相残至死,但是,在这白雪皑皑的地面上,染上太多的血腥却与武林中冤冤相报的怨仇一般,显得太过残酷与愚蠢了些,如能了断这一笔事过境迁的旧怨,不是比那杀戳流血要来得祥和得多麽?”
  束九山闻言之下,额际青筋暴起,仅存的独眼中凶光隐射,语声中充满仇的道:“姓江的,你说得倒轻松,老夫这一只招子,便如此平白吃裴老兄剜去麽?”
  君山独叟裴炎不甘示弱,怒道:“束九山,你休要出口伤人,本教主向来不吃这一套!”
  龙虎追魂束九山大吼一声,双臂猝挥,龙虎双矛宛如骤起的数十道电光,怪蛇般复又溜泻向裴炎身上。
  横在中间的江青,几乎在束九山动手的同一时刻,两手十指应势弹出,十道晶莹的剑形劲气,亦适时迎上,而这时,君山独叟方始舞起手中的“红玉锁骨鞭”急挡。
  在一连串的紧密暴响过後,龙虎追魂束九山已踉跄跄退出叁步,他口中粗厉的叫道:“好哇,江青,你果然帮起裴老儿来了,妈的,这也算是你成名江湖所做的手麽?老子心意已决,豁出这条命也要斗斗你这乘人於危的鼠辈!”
  江青以一招天佛掌法中的“金顶佛灯”击退束九山,却并未趁势而进,他冷冷一哂,道:“束九山,你用不着如此大呼小叫,江青如若存心架梁,大可单独寻你比试,凭我火云邪者,大概尚无庸以二敌一吧?”
  束九山微微一征,尚未及答话,江青又冷然道:“做事不可太狠,逼人不能过绝,束九山,江某与那位裴大教主亦有旧隙未清,并非为他出头顶碴,江某如此行事,只是不愿眼看二位这身辛苦多年练成的绝技,为了一点仇恨而永埋黄土!”
  龙虎追魂束九山目中凶光又炽,满口钢牙咬得格格直响,但是,他这次却没有贸然行动,气极大吼,道:“江青,你这叫行侠仗义,还是叫大发慈心?难道老夫一只招子,竟如此不值钱麽?”
  江青微微摇头,束九山又叫道:“姓江的,老夫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那几手功夫,老夫我自认不足比拟,但却决不含糊,阁下如有兴致,尽避挑个地方,老夫我准定舍命陪君子,刀山剑林也去玩一趟,不过,老夫与裴炎这剜目之仇,却请你千万不要插足其中,这种慷他人之慨的方便,实不是大丈夫的磊落行径!”
  束九山语气之间,难然仍透着狠辣,但已有一丝缓和的意味。
  江青移目一瞥默立於傍,面上毫无表情的君山独叟,沉声说道:“束九山,假如你已取回代价,是否便可以罢手不战?”
  龙虎追魂东九山闻言之下,不觉有些迷惑,他稍微迟疑了片刻,始道:“这个自然,但是老夫却并未取回代价。”
  江青冷冷一笑,道:“尊驾这只招子的代价,须要如何偿还呢?”
  束九山毫不考虑的脱口吼道:“简易之至,只要裴炎老鬼一命相抵!”
  君山独叟勃然色变,浓眉怒剔道:“容易,容易,老夫一命在此,束九山,你有能耐,便不妨过来取去。”
  不过君山独叟裴炎心中甚是雪亮,他知道在十年以前,龙虎追魂束九山的武功已自非同小可,与自己亦仅是一线之差,十年後的今天,龙虎追魂於绝岭苦练的结果,实已超出君山独叟之上。
  这也是说,君山独叟若非有意外的奇迹,落败於敌人之手,只不过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罢了。
  而裴炎更明白,此次“失败”的意义,则定然是生命的结束但是,以君山独叟横行江湖数十年的威望来看,利刃相加亦不能稍有合糊,否则,他日後焉能再有颜面见人?
  江青早就看出君山独叟此刻实已色厉内荏,但是,在江青的内心沃深处,却蕴孕着另一计划,於是,他迅速站立到一个可以同时拒退二人的角度,冷然道:“束九山,阁下那只眼睛,所索求的代价亦未免太大了。”
  束九山怒瞪了君山独叟一眼,悻道:“姓江的,这他娘的又不是做生意,岂能讨价还价?你又何苦非要淌这趟混水?”
  江青双眸倏睁。大声道:“束九山,尊驾可以自去,十年之仇,尊驾早已报还。”
  龙虎追魂束九山不由满头雾水,他惊疑了一刻,忽然破口大骂道:“江青,你纵然武功高绝,也不该如此调侃老夫,妈的,裴灸尚好生生的站在那儿,老夫几时报过仇了?”
  江青望着束九山唾沫横飞的大嘴,慢条斯理的道:“七环手武章已死於你双手之下,赤阳判官郭芮亦重创成残,难道说,这一条半人命,尚抵不过你一只眼睛麽?”
  束九山一时语塞,面孔涨红,他嘴唇翕合了几次,始大叫道:“好,好,江青,你如想横里插入老夫与裴炎这件恩怨之中,亦不用如此转弯抹角,来吧,二位便一起上,我姓东的认了!”
  江青面色逐渐转寒,他生冷的道:“束九山,你果真要一意孤行麽?你毫不感念以前江某未乘人於危之举麽?”
  东九山全身一震,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他喃喃自语:“是了,是了,我曾说过再次相见,必然报答他那次不杀之义…………但是…………但是我的眼睛…………被裴炎活生生剜出的眼睛…………这十年的仇恨煎熬…………便如此平白了断不成?”
  江青实在是不得已,他原是个最不甘示思於人的俊彦,但是,目前不甩比法,怎能阻止眼前这场一触即发的流血事件?又怎能达到他内心深处那个企望呢?
  江青知道,龙虎追魂束九山,难然恶名远播,以手沾满血腥,然而,却是个恩怨分明,一诺千金的江湖硬漠,只有以恩相挟,方可能环转这场无法避免的血战。
  雪地上。站着这叁个人,没有一丝声息,谁也没有说话,但是,显然空气中充满了紧张与沉闷………
  叁个人有叁个不同的想法,有叁种回异的心情,而最难於抉择和激动的,便是龙虎追魂束九山。
  缄默,寂静,清冷,紧张,混合着寒风,在四周飘拂,游移,蓦然一条鲜红如毒蛇般的光影,疾如西方天际的闪电般,迅捷无匹的点向正垂首深思的龙虎追魂东九山背心的“志堂穴”。
  来势是如此迅速,几乎在光影闪晃的同一时尚,那雕成骨骼形的沉重鞭头,已到达束九山背後寸许之处。
  夜空中的流星。也不及江青的行动快捷,他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奇异的念头,而在这意念尚未再次通过他的大脑时,双掌已骤然展出。
  一溜闪烁的星芒,渗合着如满月也似的银弧,如神迹般自江青的掌势中飞出,击向那条宛如怪蛇似的红影之上。
  “蓬啪”一声脆响过处,那条红色长鞭已猝然吃江青掌力震起叁尺,而执鞭突袭之人君山独叟裴炎,亦同时悉哼了一声。
  仓促中,龙虎追魂拚命跃出叁尺,他措手不及之下。形感显得十分狼狈。
  束九山身形始出,脚尖一点地面,滴溜溜一个大转身,两条寒芒随着他身躯的回转,立时射至君山独叟身前!
  江青双目微转,故意大呼道:“喂!停手,停手…………”
  二人那里肯听,瞬息间,已如电光石火般互相攻拆了十馀招之多!
  龙虎追魂束九山此刻暴怒若狂,招狠式猛有如江河决堤,滚滚不绝,口中亦在不住的大吼道:“江青,你亲眼看到了,这便是灵蛇教教主的君子作风与手段,妈的,卑鄙龌龊,下流无耻………”
  君山独叟裴炎原想於束九山分神思虑之际,猝起难发头,以期一举得手,永绝後患,但是,如今却事与愿违,反而更加触动了对方的仇恨与愤怒。君山独叟这种举止,在武林道义上是绝对说不过去的,他这时理亏於人,只有硬着头皮,倾力与束九山相搏。
  白雪在二人逐渐沉重的脚步下四散飞杨,这两位名重一时的黑道高手,此时头顶上俱是热气腾腾,他们已将全身功力贯注於四肢之上了。兵器的光影成片、成线、成点,腿势如山、如椿、如环、如弧,在连绵不绝的疾攻猛打中,有着狂风暴雨般的威势。
  五十招过去
  江青双目一瞬不瞬地,盯在二人几乎已不可辨认的奇妙招式上,红的鞭身,在两道弯曲的矛光中纵横、翻飞。忽地龙虎追魂束九山身形腾空而起,口中厉啸连连,龙虎双矛精芒大盛,有如蓦然闪射的电光,奇速无比的攻向君山独叟喉头要害,双足倏起,才紧接着瑞向敌人腹部“坚络叁焦”。
  这乃是束九山苦研的龙虎双矛法中,最犀利的招式之一,“极西神火”!
  君山独叟裴炎骤觉满目寒光闪掣,锐风如锥,不由大喝一声,偏身外掠,右手“红玉锁骨鞭”,抖得笔直,一式“大罗一现”戳向束九山前胸,左掌中指突出,点向敌人仅存的右目!招式歹毒之极!
  江青神色一凛,急忖道:“是时候了!”
  身随意动,他那瘦削的身躯,立即有如鬼魅般飙然潜入战斗龙虎追魂束九山的语声,亦同时厉的响起!
  “呵呵,久违了,又是定坤指!”
  刹那间,人影横飞,呆响不绝,狂笑、闷吭、冷叱,混成一片。
  半晌。
  龙虎追魂束九山愕然立在地上,两手所执的龙虎双矛,在他双臂的垂直下,泛着寒森森的光芒,而他面孔上的神色,除了惊愕外,显然尚包含有感激与欣悦一种满足後的欣悦。
  君山独叟裴炎,却以左手紧捂腹部,面孔因痛苦而扭曲着,原先的冷酷与严酸,已全然被一层焦黄的颓容所掩盖。
  於是,站在二人中间的江青,洒脱的一挥手,道:“束九山,你满意了吧?这剜目之仇,还有馀恨未消麽?”
  束九山忽然抢前两步,深深一揖,语声有些激动的道:“江青,老夫老夫对尊驾的大恩永难忘怀…………老夫万难逆料,尊驾竟会在老夫生死一发之际,赐於援手,适才老夫那招藏於“极西神火”之内的“丹顶脚”,虽可取去裴老匹夫狗命,但老夫这仅存之目,亦必然会伤在他那定坤神指之下………尊驾竟於此危急当儿,出手挡开裴老匹夫之定坤神指,使老夫能报此十载深仇,实令老夫感激莫名…………”
  江青用左手搓揉着右腕,微微一笑道:“罢了,适才在下以一记“铁横锁”挡开那定坤神指,到现在为止,腕骨尚疼痛欲裂哩…………”
  束九山连忙褪下套在手上的双矛,又自怀内摸出一包药粉,急步行上,诚挚的道:“江………兄,老实说,老夫直到现在还摸不透尊驾出面干预老夫与裴炎所结仇怨之事,其真意为何,但老夫绝不妄加揣测,尊驾先後二次赐惠老夫,已足令老夫终生铭感,消除一切旧怨…………”
  江青回头一望此时已坐倒地下,满面痛楚之色的君山独叟裴炎,微微摇头一叹,接着说道:“束兄,在下本意,原是想要化解兄台与裴老儿的这场仇恨,但却不想这裴炎恁般狠毒,竟以卑陋手段,自背後突袭兄台,老实说,在下实与兄台素未交善,但却对兄台那磊落心性十分钦佩,故而危急之下,稍加援手,兄台却无庸如此客套,这裴老儿虽为一教之主,与兄台之光明行径相较,又不知相差几许了。”
  束九山闻言之馀,心中十分受用,呵呵笑道:“兄弟,咱们真叫不打不相识,若非兄弟你出手相助,老夫那“丹顶脚”怎能蹴中裴老匹夫?呵呵,又怎能保住这仅存的一目?若非兄弟你临危赐助,老夫尚真不敢相信兄弟你会与老夫站在一方哩…………”
  他说罢,眼看到手中药粉,不由啊了一声,笑道:“呵呵,老夫几乎忘了,这包药粉乃是老夫精心自制,对活血凝骨俱有奇效,兄弟,你快敷上。”
  江青笑着接过,边问道:“束兄,那裴灸向有活命之望麽?”
  龙虎追魂束九山闻言,回头怒瞪了已然面如金纸,浮气如丝的君山独叟裴炎一眼,傲然笑道:“兄弟,你休要看斐老匹夫此际尚能呼吸,呵呵,不出一时叁刻,他便会七窍流血而亡,老夫这“丹顶脚”异常狠辣,乃是专挑敌人下腹阴脉,死状宛如中了天下剧毒“丹顶红”,裴老匹夫或者尚可多挨片刻,但是,亦丕过多受些活罪罢了。”
  江背微微一哂,又道:“他好似连话也说不出了?”
  束九山大笑道:“中了老夫『丹顶脚』之人,只想多喘两口气,那里还会有精力讲话?”
  江青将纸包内的黑色药末敷於右腕之上,装做漫不经心的问道:“束兄,大仇已报,未知束兄今後有何打算?”
  束九山忽然叹息一声,仰望灰黯的云天,悠悠说道:“不瞒兄弟,老夫对江湖生涯,早已厌倦,此次复出江湖,全为报那十年前叁芝山下剜目之仇,如今仇湔恨雪,心事已了,老夫即日便要赶至塞外长白山,与一故友相偕隐居,终老天年…………”
  江青深深颔首,沉声说道:“但愿束兄此去,能使游林泉之间,饱览山川之胜,以塞外大漠平原,冰河莹雪奇影,涤净束兄胸中块垒,更为修心养性奠定良基。”
  束九山如有所思,若有所悟,沉思片刻,他忽然道:“兄弟,此间已经无事,吾等何妨寻一酒肆,对酌几杯?一面消消寒气,更可把晤长谈,只怕日後你我相会之期,迢遥难定了。”
  江背正待答话,忽然掠身而起,跃至倒卧丈许之外的赤阳判官郭芮身前。
  束九山正自瞠目不解,江青已太息一声,道:“束兄,赤阳判官已然死了。”
  龙虎追魂束九山不由微凛,急步上前,道:“奇怪,老夫仅将他剌伤成残,并未予以致命之击,为何竟然死去?”
  江青缓缓蹲向地下,略一验视,摇头道:“他是咬断舌根自绝的,唉,这赤阳判官性烈如火,想是自知成了残废,悲愤过度,不愿苟生下去其实,我辈习武之人,皆将一身所学,视为第二生命,一个习武之人在骤然间变为残废,即等於剥夺了其一生作为,活着尚有何意义?唉,死了也罢,死了也罢…………”
  龙虎追魂束九山被江青说得一阵讪然,他低头一看赤阳判官那青絮的面孔,怒突的双目,已知毙命多时了,而在此刻,束九山又能说什麽呢?
  江青用手抚合了赤阳判官怒睁不眼的双眸,站起身来,向束九山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
  束九山微微移目他视,低声道:“兄弟,咱们走吧?”
  江青向倒在地下的叁个灵蛇教高手一望,目光极快的扫过尚在出气如丝的君山独叟裴炎,又落在束九山血渍斑斑的肩头上。
  他轻轻说道:“束兄,你肩头的创伤?”
  束九山笑道:“不妨,这是以裴炎一条性命换来的,何况又仅是表皮之伤呢!”
  “束兄,气温酷寒,是麽?而且,只怕又快要下雪了。”江青淡淡的说。
  束九山不明江青语中含意,茫然点头。
  江青沉声道:“束兄,在下祝你一路顺风。”
  束九山征愕的望着江青,诧异的问道:“兄弟,你不与老夫同饮一杯麽,咱们此别之後,只怕再会之机很渺茫了。”
  江青让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笑意是奇特的,有一种微妙的情感渗杂其中,但是,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了悟这奇妙的微笑内包含了什麽?
  於是,江青行近两步,诚挚的握住束九山的双手,道:“束兄,冰天雪地,寒风眨骨,在下实不忍这叁具也暴置冰雪之上,而在下日来连遭变故,心绪烦乱,更不宜与束兄合饮扫兴,别矣,别矣,但愿束兄今後能长忆你我今昔之情谊,缅怀之馀,时时以上天好生之德为念,莫再起杀戮之心。”
  龙虎追魂束九山怆然卓立,白发萧萧,目光黯淡,他好似感触到很多,又好似十分空虚。
  良久
  束九山用力与江青互相紧握,语声微颤的道:“兄弟,我去了,愿你珍重”
  江青恳切的道:“是的,你也珍重。”
  於是,龙虎追魂束九山那魁梧的身影,倏而飞掠五丈之外,回头挥手,又疾奔而去,瞬息间,就消失在雪地冰天中。
  江青默默独立,目注束九山身影消逝之後开始吁出一口深深长气,他又伫立了片刻,忽然跃身而起,在四周急速的绕行查视起来。
  四周仍是静寂的,除了地下的躺着的叁个人,除了江青,没有任何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只微小的生物也法有。
  於是,江青满意的笑了,大步往君山独叟卧身之处行来。
  天空仍是灰黯而阴郁的,而北风,却吹拂得更起劲了。
第六十四章 两全其美
  君山独叟静静的趴在雪地上,双目紧闭,面孔青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果你没有仔细察察他那轻微起伏的胸部,那麽,你准会以为这只是一具僵硬的体。
  江背轻松地蹲下身躯,向君山独叟凝视了片刻,双臂在刹那间伸缩六次,拍在君山独叟腹部“坚络叁焦”之上。
  於是,这位奄奄一息的灵蛇教教主,竟奇迹似的吁出一口气。
  江青顿时面露喜色,低喝一声,一把将君山独叟提起,右掌掌心迅速地贴在他背心“命门穴”上。
  如烟雾似的丝丝白气,开始在江青头顶飘起,他脚下所踏的冰雪,也在极速的溶化。
  片刻後
  君山独叟裴炎那形如瘫痪的身躯,已微微抖动起来,毫无生气的面孔,亦缓缓泌出一层红晕。
  江青又是一声大喝,右掌用力一顶,将君山独叟置於地上,他向裴炎的面孔一瞥,然後十分满意的走开。
  江青寻到一处较为高亢的所在,以双手之力,在极短的时间内掘成两个深坑。於是,他轻轻摇头太息一声,将死去的赤阳判官郭芮及七环手武章,分别埋入那两个掘就的深坑中。
  潮湿而冰冷的泥土,遮住了这两个曾经名斐一时的江湖高手,然後,皎洁的白雪又被堆积在上面,两个简单的坟墓,就这麽完成了。
  没有深沉的哀祷,也没有鲜花果食和冥奠,惟一点缀这场凄凉的葬礼的,只有江青无言的惋惜,与默默的悼念。
  静默中,一个低微的响声,起自江青身後,显然,这声音是出自一个人类口中,而且,出声之人必然是身罹疾痛。
  江青不必回头知道那是谁,他悄悄转过身来,目光徵瞬,已看到那险死还生的君山独叟裴炎。正艰辛的坐起身躯,满脸惊疑的向他注视着。
  裴炎的面孔上病色未褪,独带青白,他那失去光彩的瞳仁大睁着,嘴唇在微微翕合,好似要说什麽,又没有力气说出来。
  江青洒然抬起脚步,轻轻一跨,便飘至裴炎面前。
  “裴大教主,阁下仍是十分奇异,不明白这是怎麽回事,是麽?”江青沉声说道。
  裴炎面孔上起了一阵微小的痉挛,他正想努力开口,江青已一摆手道:“阁下目前最好不要说话,请先以本身真气疏导血脉流转,老实说,阁下已等於自鬼关门前前过一转回来了。”
  江青稍稍一停,见裴炎果然已依言运功调息,他微微点头,又道:“阁下运功之际,且由在下将眼前之事述说一遍;其实,阁下以为下腹“坚络叁焦”要穴已遭到重创,这却是一种错觉,阁下所以会受创倒地,其实并非被龙虎追魂之『丹顶脚』踢中,嗯,乃是在下的一种小小手法,以『离火玄冰真气』中之『玄冰气』反震之力!”
  盘膝运功的君山独叟裴炎神色一变,闭住的眼微微动,江青已自一笑道:“裴大教主,阁下不用如此紧张,若在下对教主你含有恶意,则适才便用不着施展那瞒天过海之计了,阁下想想,如果龙虎追魂那一记『丹顶脚』蹴实,阁下尚会活到现在麽?”
  裴炎没有出声,但由他逐渐放松的面孔肌肉上,可以看出这位灵蛇教教主心中的疑虑已减轻不少。
  江青微微一顿,续道:“龙虎追魂东九山施出的那招『极西神火』,已在阁下迎上的『大罗一现』中互相抵消,但是,他暗藏於招式中的『丹顶脚』与阁下猝然使出的『定坤指』,却是二位彼此间不及躲闪的,换句话说,束九山的『丹顶脚』可以使阁下丧命,而阁下的『定坤指』亦可将他仅在的独目剜出,令其终生残废,这是个两败俱伤,同归於尽的桔果,裴大教主,在下分析得对麽?”
  君山独叟裴炎嘴角微动,仍旧没有出声。
  江青长长吸了一口气,又道:“在下为了化解二位这场仇怨,乃於千钧一发之际,以迅速的手法,用右腕格开阁下使出之『定坤指』,以左掌硬接束九山踢向阁下腹部的『丹顶脚』,更以偷天换日的手法,将『玄冰真气』聚至手背,在刹那间逼入阁下『坚烙叁焦』之内,造成阁下受创之状,东九山因为当时紧张过度,心神紊乱,故而未曾察觉,在他想来,却以为在下仅是单独替他挡过了阁下一指,而不知在下亦在同时为阁下硬接了他那一脚。江青一望君山独叟已有了转机的面孔,接着道:“束九山又看到阁下受伤倒地,便越发相信在下为他挡过一指後,他那一记『丹顶脚』已奏奇功,於是,他相信大仇已报,乃於适才返回关外,隐居不出,这样一来,非但这场仇怨得以化解,而阁下更可以免去日後之忧了,不过,在下对施用於教主你身上的这条『苦肉计』却感到有些抱歉。”
  江青娓娓说完後,君山独叟裴炎也恰好调息完竣,他缓缓睁开双目,然而,目光却并不像江青想像中那样友善。
  江青正自感到有些征愕,裴炎已沙哑的道:“江青,你可知道本教已为今日之战赔上一条人命了麽?”
  江青有些不悦,冷哼一声,道:“何止一条?那位郭大护坛亦魂归极乐了。”
  裴炎闻言之下,神色大变,急忙扭首四顾,江青冷笑道:“裴大教主,在下今日之举,并不用阁下领情,哼哼,不过,贵教虽然赔上两条性命,束九山却也失去一只眼睛,连本带利,相信也差不多了。”
  裴炎好似甚为悲戚,他喃喃的道:“完了,完了……灵蛇教好手尽失,如何再能称雄天下?”
  江青沉声道:“阁下是否尚未忘怀在下於杭州城内,与贵教冲突之事?”
  裴炎双目中现出一股深刻的怨毒光芒,他几乎有些疯狂的嘶声喊道:“江青,老夫辛苦创立的灵蛇教,你可知道全然毁在你的手中麽?”
  江青沉静的一笑,淡漠的道:“阁下不要忘记,区区救了阁下一命,又等於使灵蛇教留下了东山再起的本钱!”
  裴炎长叹一声,嗒然无语,是的,江青的话是具有一种力量的,如果他没有及时援救裴炎一命,则裴炎如今安有命在?又从何去谈重建灵蛇教呢?
  江青抓住时机,又道:“所以,这件仇怨,还是化解为妙,阁下想亦深知,区区虽则一个草莽之辈,却并非省油之灯。”
  裴炎突然抬起头来,神情有些古怪的道:“罢了,事到如今,夫复何言?不过,江青,你如此大费周章,救助老夫,恐怕不会没有原由吧?”
  江青洒脱的一笑,道:“难怪曲下能称雄江湖,领袖群伦,果然心计超人一等,不错,在下的确尚有个心愿,要请教主你代为解决。”
  裴炎被江青捧又眨,弄得十分窘迫,他有些喘息的道:“也罢,老夫不该受人之恩,你有何须要老夫效力之处,但请说明,老夫能之所及,必当尽力为之,不过,这却并非老夫衷心情愿。”
  江背心中窃笑一声,庄容道:“不敢,在下并非示恩相胁,实乃成人之美,此事非他,请教主你能网开一面,饶恕令媛私奔之罪,并玉成令媛与在下拜兄之事……”
  君山独叟裴炎闻言之下,好像被人猝然打了一拳,当即双目怒瞪,嘶哑的吼道:“什度?要老夫恕饼那忘恩弃亲的贱人?这个女儿老夫早就不想要了,如若她还稍具羞耻之心,便该自绝以谢老夫!”
  江青严肃的道:“裴大教主,阁下舍得杀死亲生骨肉,在下却不愿失去一个如此专惜娴淑的嫂子,世间之事,往往有多种意义,在阁下来说,自然是认定令媛大逆不道,罔顾亲恩,但是若以在下及拜兄等人的立场说来,又何尝不认为令媛为情牺牲,廿支磨难,非但是意坚心专,并且是一段千古佳话?”
  裴炎气得面孔微紫,重重的哼了一声,微微仰首上望。
  江甘又沉冷的道:“阁下切莫如此固执,要知道,一场悲剧,或是一场喜剧,目前全然操诸於阁下之手,如阁下不认为江某这救命之恩有何意义的话,那麽,江某亦不愿多说厉话,只是,等到悲剧发生之时,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回了,那时的痛苦,只怕不是阁下如今所能想像的。”
  “现在,言止於此,如何抉择,尽在阁下一念之中,江某就此告辞了。”
  江青的语声,每一句,每一字,都是那麽坚定有力,宛如铁锤一般,沉重的敲击在君山独叟裴炎的心弦上,而他的心弦亦在激烈的震动了。
  俗语说:“虎毒不食子”,裴炎再是如何凶残,也不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绝情,只是,他为女见裴敏受的怒气太多,一时愤怒之下,而至恨之切骨,江青的话,有力的震荡着他的内心,十分奇妙的消弭着他内心的怒气,於是,他在瞬息间想到很多,也在睹息间觉得他唯一的女儿是可以原谅的。
  在裴炎的脑海中,翻涌着老妻临终时弥留榻上的叮嘱,那是千遍一律的:“好生照拂我的敏儿啊……”,女儿那娇憨的面靥,如花似玉的笑容,渗合着一幕幕往昔父女问亲挚的片段生活。彷若潮水一般,不停息的,不可抵制的在他心中映浮,而这又是多麽隽永与深刻的啊!
  江青回过头去,一步步的走着,每走一步,他的心便往下沉落一寸,脚步亦宛似万斤动铁,有些艰难到提不起来。
  “难道说裴老儿果真是如此绝情寡义不成?为了一时的气怒,连亲生骨肉也要诛绝?唉,我的话都白说了,心机都枉费了麽?”
  江青正失望的暗暗叹息,君山独叟裴炎那低沉沙哑的嗓音却突然自他背後响起:“罢了,罢了……江青,你回来,唉,谁要老夫这条性命在你手中挽回呢?”
  语声是亚而剌耳的,但在江青此时听来,却不啻是世界最优美动人的音乐,最令他激功而兴奋的喜讯。
  於是,几乎在裴炎语声甫毕的同时,江青已闪电般掠回原地,豁然大笑道:“对了!这才是英雄本色,长者风范,在下早知阁下绝不会如此绝情,更不会令在下过於失望,在下特此为拜兄及令媛向教主你致最诚挚的谢意。”
  君山独叟裴炎十分尴尬,苦笑道:“唉,俗语说:“女大不中留”,敏儿虽是老夫的独生女儿,却不能够体谅为父者心中对她的呵护,贸然私逃而去,更令本教教友为此事伤亡累累,但是……罢了,罢了,这些罪孽,全让老夫为她承当吧……”
  一个盛名赫的武林豪士,竟在瞬息间改变了他平昔的飞扬神态,说话中,充满了慈父的和祥与爱怜,江青知道,这除了天生的骨肉亲情外,天下再没有别的力量会如此神异,君山独叟形熊的改变,确实说来,是一件既寻常,却又并不平凡的奇迹啊!
  江青略微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裴教主,天下之事,追本溯源,只能解释为一种误会,而在江湖上闯荡,这种误会又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在下亦知道这些话似乎显得有些空洞,更了解阁下身为一教之主的难处,但是,有些事情,却不能坚持着一定要追根究底,得到相等的代价,以阁下的明智练达,想会知道在下话中的含意……”
  君山独叟已经在内心中恕宥了自己的独生女儿,江青的谈话,又在无形中减轻了他精神上对殉难教友的歉疚,其实,在不能为某一件事作完美的处置时,有些自辩的道理虽然未免牵强了些,亦只得拿来作为行为上最合理的解释。
  於是,在不知不觉中,雪花又飘舞了,君山独叟裴炎已能自地上站起,他徐缓的走到两名属下的墓前,默默地低头沉思。
  良久
  有些带着哀伤意味的北风,排起雪地上二人的衣衫,浓厚的落寞之感,分别充斥在二人心中,自然,其成份与性质是各异的。
  君山独叟微抚长髯,回头道:“江青,老夫即刻返回本教总坛,安顿一切事宜,唉,本教近来接二连叁的遭受折损,教中元气大伤,待老夫回坛安置慰各人之後,自当妥嘱一切,尽速赶到杭州……”
  江青十分清楚,君山独叟虽为一教之主,但要了断灵蛇教与江青间的仇怨纠扮,更且收回成命,玉成爱女美事,这都不是一件简易之事,其尴尬处境与措词之难,当可想见。
  君山独叟裴炎忽然问道:“江青,你现在意欲何往?”
  江青嘴角抽搐了一下,强颜笑道:“在下尚须办理些许私事,恐怕於最近不克返回杭州,在下这些私事,并不是十分愉快的,裴教主,令媛现居於杭州庆春门红面韦陀府中,阁下可迳自往寻。”
  君山独叟好似有些惊愕,道:“江青,敏儿可是住在战千羽家中?”
  江青双手抱拳一礼,身形倒纵而起,大声答道:“这没有什麽奇怪,战千羽乃是在下拜兄!”
  语声在雪花中飘荡,又在北风里逐渐摇曳而去。
  君山独叟眼瞳再度往飞雪中凝望时,已失去了江青的身影,而君山独叟知道,这位强绝一时的年青俊彦,必然正为了某件难於启口之事而在愁丝萦怀。
  他怆然独立於风雪中,仰首深沉的太息,然後,缓慢的瞥视了那两堆孤坟一眼,又蹒跚的举步行去。
  周遭仍是与先前一样,皎洁而凄冷,除了两堆孤坟,没有任何不同,是的,生命在世界上,又具显得多麽渺小与微不足道啊!
  没有一丝蛛丝马迹,好似云山孤雁已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江青失望极了,他已经详细的搜寻及探访了所有他经过的地方,但是,得到的却是失望,失望中,也包含着悲怆与轻微的怨恚。
  这是第七个飞雪的日子,凌晨的微熹,并没有给大地带来太多的光亮,相反的,却更寒冷得令人抖瑟了。
  江青在风雪中提高衣领,冒着酷寒自一间简陋的客舍中行出,他望了望这个破落的小村庄,忧戚的想道:“这些天来,自己从杭州城内外,直到与君山独叟等人解怨处的浙境边界,更将四周数百里的地面全然探寻一遍,却未见蕙妹丝毫踪迹,唉,她莫非……不,蕙妹决不会去寻死的,她知道,她定然知道,我是真心的爱着她……”
  江青又向寥寂的村落中打量了几眼,微微向双手呵了口热气。
  “这个小村庄乃在『顺溪县』之北五十里,那麽,再稍有片刻行程,便可以进入皖境了………”
  他想到这里,不由心中一跳,默默一算:天啊,距离与那痴心的全玲玲约晤之期,只有叁天多一点的时间了。
  “她说过:这是死约会……是的,死约会。”
  江青脑海与眼睛都涌起了一片蒙胧,去呢?还是不去?江青知道,这两种选择,将有一个共同的结果:更深沉而痛苦的加重自己在心灵及情感上的负荷。他痴迷的站立在风雪中,如同暴露在衣衫之外的肤体,早已被酷寒冻得麻木了。
  忽然,一声呛咳响自身後。江青却仍旧痴立不动。虽然,他早已寮背後有人。
  “兄弟,这大冷天,干嘛站在这儿发呆?屋子里暖和暖和吧。”语声是苍老而低沉的。
  江青没有回身,他惑到脑中有一阵晕眩?但是,他却不知这是生理上的抑是心理上的徵侯。
  於是,他向前走了两步,背後却又响起那苍老的语声:“兄弟,小老儿虽然不认识你,可以看得出你必然怀有心事,唉,像你这般的年青人,原应该蓬勃而有生气才对啊!”
  江青缓缓回过身来。看到说话之人,是一个穿着一身破旧棉袄,面目慈祥而多皱纹的实老人,这时,老人也正以一双充满了怜惜和关切的眼光向他凝注。
  江青微微苦笑,拱手道:“人生原来便是古涩多於甜蜜的,老丈,谢谢你对在下如此关怀。”
  老人呵出一口白米,搓了搓手,面孔的皱纹稍微舒展了一些,他靠近江青两步,道:“年青人,这世界是辽阔的,人生在世,更有数不尽的变幻与飘移,自然,痛苦和幸福尚待你个人去寻求,不要太失望,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见的、听的多了。年青人,人活着,有其意义,如果你知道生命的真谛,那麽,你便会了解,我们日常遭遇与接触到的,仍然有着极多的温暖和浓厚的挚爱,人生是值得留恋的,年青入,由你适才的话里,我大约知道你为什麽如此颓唐,小伙子,可是为了情感的控折麽?江青想不到这位慈和淳的老人,竟会说出这些话来,於是,他不由得重新向老人身上打量,心中也彷佛在骤然间明白了一些什麽。老人世故的一笑,道:“年背阳,假若我猜得不错,你也是江湖中人?你对我这糟老头子有些疑异,是麽?对了,我现在的模样,也确实不似个曾经试过人生经验而能加以体会的过来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以前也是江湖上一个可以算得上的角色,现在麽,却已退隐十五年了,你投宿的这间小店,便是我那犬子开设的。”
  江青微微颔首,低声道:“老先生,尊驾大名,可否赐告?在下对尊驾的功告,极为感佩,尊驾既然知道在下心中烦恼,可否指引一条明路?”
  老人苍劲的一笑道:“年青人,不要过份客气,老夫斗莫晓天,当年有个浑号,人称善心樵子,其实,善心谈不到,只是在老夫闯荡江湖之年,未曾妄杀一个好人罢了。自你昨夜投宿之时起,老夫已对你十分注意,不瞒你说,我已猜到你定然是个在武林中极有作为的後起之秀!对吗?”
  江青悠悠说道:“老先生。名利对於在下,已发生不了多少影响,倒是似尊驾这般悠游自在,无牵无挂来得安适多多……”
  老人莫晓天又呵了两口热气在手上,摇首道:“唉,心病只有心药治,年青人,我了解你的苦楚,前两天有个极为美丽的姑娘,路过此处时,也是和你一样,她却比你更加憔悴,只怕她的心已完全碎了,在店中住了一天,几乎连一枚米也没有下肚,两只眼睛也被泪水泡肿了,我一再不嫌冒昧,前往相劝,换来的,却又是两行清泪,一声长叹……”
  江青闻言之下,心头一动,急问道:“老先生,那位姑娘是件麽生像,叫什度名字?”
  老人仰首沉思了一会,有些歉然地道:“当时我没有问她,就像我现在不曾问你一样,唉,一个女孩子,年纪轻轻的便遭到薄幸与折磨,亦未免太凄惨了,她身上想是银钱不便,临时十分扭妮的告诉我,要我收下她一枚头钗作为店金,老夫无论如何不肯接受,但是,唉,这位姑娘却恁般硬朗,丢在桌上便掠身而去……”
  江青觉得呼吸都有些室息了,他艰辛的问道:“老先生你可还记得她的生像模样?”
  老人一拍脑袋,道:“呵,我真是老糊涂了,竟忘了你的另一半问话,是的,那位姑娘十分年住,生得清丽无比,有些瘦弱,穿的是一件……好像是一件单薄的淡紫色夹袄……”
  老人的话,好似一个闷雷击在江青的脑门上,它只觉得身体一震,脑中“轰”然作鸣,双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栗。
  这时,莫姓老人已自怀中摸出一只青玉雕成,十分精致的头钗来*他递在江青眼前,道:“喏,这便是那位姑娘留下之物,我……”
  老人尚未说完,江青已两眼发直,他面色清白的踏前一步,一把自老人手中将那只青色玉钗抢过,细一审视,颤声呼道:“是她的东西,不错,化了灰我也认得!”
  莫姓老人微微一愕,瞬息又恢复自然,因为,他十分明白这年青人此刻心中的感触,在听到江青的话後,老人忙道:“年青人,莫非这位姑娘………”
  江青有些迷乱的道:“不错,她便是在下目前所急欲寻找之人,老先生,谢谢你,她是往那一个方向走去的?”
  莫老人双眸向风雪中一望,朝左前方一指,道:“好似往那个方向,不过,可没有准呢……”
  江青向怀内一掏,翻手之间,一锭重约十两的金元宝已塞入老人手中,身形正欲纵起。
  老人一面双手乱摇,一面又急着道:“使不得,使不得,年青人,你尚未告诉我你的大名?咱们也好交个朋友啊!”
  江青回身一个长揖,恳切的道:“在下江青,人称火云邪者,老先生,赐惠之恩,在下必当永怀於心!”
  当“心”字出口之际,江青瘦削的身躯,已飘然掠出七丈之外!
  莫姓老人目瞪口呆的独立地上,望着江青如流星划空般不可思议的快速身法,喃喃自语道:“火云邪者……了不起,了不起,原来他就是当年邪神的传人,新近威震江湖的那位奇才啊!”
  时间如飞而逝,冬日苦短,在寒风长号中,在雪花飞舞里,这一天又是这样平淡的过去了。
  然而,在江青来说,这一天却不啻是在更重於日前十倍的痛苦与焦虑中过去的。因为,他在几乎绝望中,却又燃起了一线希冀,但是,这线可怜的希望,却又给他带来了更多的失望,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煎熬下,江青已觉得有些心力交瘁了。
  他整整奔波了一天,在广大而寒冷的旷野绝涧,在繁荣或荒僻的城镇村落,只要在他的脚程来得及在最快时间内赶到的地方,他都已去探寻过了,但是,结果,仍旧是音讯杳然,伊人芳踪还是了无头绪。
  雪花依然不停的落下,飘在江青的脸上,又和着他的泪水淌下,这时江青自己也不知道他确实奔驰了多少路程,他只晓得现在,他是孤独的站在一个小山坡之下。
  没有人烟,没有声息,最近的房舍,尚在叁里外的一丛树林边。
  “我已记不清我向多少人问过同样的一句话:“请问,阁下见个一位身穿着紫色衫衣的夏蕙夏姑娘麽?”我也记不清人家摇饼几次头,做过几次讽笑。但是,我连发怒的精力也提不起来了……”
  江青疲惫的坐在雪地上。他已一天未曾进过饮食,但他一点也不觉得饥渴,充满在他胸膈的,只有夏蕙,夏蕙,夏蕙……
  夜色渐渐地笼罩於四周,浓浓的,还带着一片凄怆的意味。
  江青深垂着头,手指毫无意识的,在雪地上划着,多日末曾修剪的胡髭上沾着雪花,在嘴角的轻微痉挛中,又轻轻地飘落在地上。
  在如死般的寂静中,呼啸的寒风中一阵马蹄声来得十分突然,好似原本不是向着这个方向,而在发现江青後又改折而来一般。
  江青连头也不抬一下,他想:“罢了,不管什麽人来,又与我有什麽相干呢?”
  蹄音有些杂乱,显示着来骑众多,忽然,蹄声停息了一刻,似是在向坐在雪地上的江青摇摇打量,於是,在江青听到几声随风传来的细语声後,蹄声又复响起,但是,这次却显然是极度小心而谨慎的缓缓移至。
  江青心中有些奇异,但他依然没有抬头顾视,可是,自他听觉中辨出,来骑好似已采取了半包围的形势逼近了。
  於是,在他缓缓移目瞧去时,五丈之外,已有二十四只马蹄静静的映入他的眼。
  夜色虽然迷蒙,但江青的一双犀利眼睛,却可清楚的看到那二十四只马蹄,除了其中四只是银白的以外,其馀的全是沌一色的纯黑。
  他十分淡漠的顺着马蹄向上望去,於是,他看清了乘於那六匹健马之上的骑士,他的面色,随着目光的移动而有些微的转变,但仅是“些微”而已,江青知道,面前出现的六人,若在平素遇见,必然会使他紧张地戒备起来,但在目前,他却觉得异常坦然与平静。
  这六个骑士,来得太突然了,他们便是昆仑派的青黄双绝及白马红绫,另外,还有两个神色严峻的中年大漠。
  江青悄然地起身,向马上的六人逐一注视,没有说话,没有任何一丝意识上的表示。
  六骑中,为首的黄袍书生赵叁忌,一拂颔下长髯,苍劲的笑道:“江大侠,吾等原以为尊驾仍在杭州,却不料会在此处相逢,呵呵,老夫等远远经过此地,便看到尊驾独坐於此,本来还以为是其他武林朋友,却想不到竟是鼎鼎大名的火云邪者。”
  江青目光与白马冰心司徒宫那双充满了火焰般毒烈的眼神相触,又轻轻移到一傍的金发红绫赵莹脸上,赵莹那丽的面容依旧,但却有着仆仆风尘的憔悴,憔悴中,含有一股说不出是怨是恨的奇异神色。
  於是,江青收回目光,语声低沉的道:“阁下断道至此,要说的便是这些话麽?”
  这时,神态之间,仍然显得十分儒雅洒脱的青衫客展平,“唰”的一声又展开了手中那柄轻年不离的描金骨扇,清朗的一笑道:“那麽,照江大侠的想法,区区等是为何而来的呢?”
  展平这句话虽然说得极是柔和,但其中隐隐带着一丝含有敌意的火药气息。
  江青仰首向天,吁出一口气,沉声道:“尊驾之意,莫非是想为阁下等昔日那强横跋扈的行为再做一次示范麽?”
  江青这句十分讽损的言词一出,除了青黄双绝之外,其馀四人登时勃然色变,白马冰心司徒宫肩膊碎骨已经本门精深医术治愈,他双臂怒挥,厉声道。:“江青,丹阳城中的折臂之仇,今夜便叫你加倍奉还,司徒宫痛心疾首的期待这一天来临,现在,已到了你应该还债的时候了!”
  江青漠然一哂,冷冷的道:“司徒宫,你要报那折臂之仇,是凭你一人之力,还是倚恃阁下全派?”
  白马冰心司徒宫面色大变,嘴角抽搐,他悲愤的狂吼道:“你不用如此欺人,我和你拚了!”
  正在这一触即发的当儿,背衫客展平沉叱一声,喝道:“宫儿,冷静一点,有师叔等在此做主,昆仑派的威望不会容此人这般蔑视!”
  江青冷冰冰的道:“说得是,不过,便有昆仑派所有高手在此,也唬不住在下江某!”
  黄袍书生赵叁忌沉练的向同来各人一瞥,又向江青道:“江大侠,尊驾如此豪气飞扬,确令老夫等佩服莫名,老实说,此次老夫等一行,主要便是到杭州寻找尊驾,了断以前所结仇怨,如今在此处相遇,自是最好不过,老夫等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中,无时无刻不记着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教训,为了对尊驾的尊重,我们不惜迢迢万里,自新疆昆仑请到派中超绝的高手,领教尊驾扬威武林,连挫昆仑的神技!”
  江青目光转向那两个形色冷峻,举止沉稳的中年大汉身上,缓缓答道:“便是这二位麽?”
  他适才说到这里,背後已忽然响起一个极为清雅润致,几乎不带一丝烟火气味的嗓音:“是眼前人,亦是身後僧,江施主,幸遇了。”
  江青闻声之下,不由心中一跳,他尽力镇定下来,悠闲的转首望去,在他身後的小山坡之上,赫然并排站着五位身量高大,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
  由第一眼起,江青心中便急速的猜测到,这些定是盛名赫天下的昆仑派五伏罗汉!
  於是,他有些紧张了,但他依然沉声道:“五位大师,想是号称五伏罗汉的各位高僧了?”
  立在山坡之上,状如闲鹤,气如苍松的一位瘦长老僧,微数手中握着的乌金念珠,清雅的道:“不敢,老衲等蹙处荒芜绝岭,悠悠岁月中,只知茹素奉佛,想不到似尊驾之武林雄才,会知晓老衲等人之名。”
  江青心中想道:“照眼前情形看来,昆仑派的“五伏罗汉,青黄双绝”可以说都到齐了,看样子,只怕昆仑派为了与自己之争,已是倾巢出动了。五伏罗汉平素决不轻易下山,难道说,他们真想以鲜血来染在仇恨之上麽?他急速的在脑中转着意念,口中却道:“大师法号,可否赐告江某?”
  那瘦长的老僧,双手微微合十,轻沉的道:“老呐伏龙!”
  江青面色一动,第二个身材魁梧,面孔红润的僧人亦垂目道:“贫僧伏虎!”“贫衲伏狮!”第叁位头如色斗,声似洪钟的老僧道。另一位细目如丝,颔留长发的老和尚,向江青微微注视,合十道:“老衲伏蚊。”站立最侧,身量十分胖大,满面于思,狮鼻海口的一位僧人,亦已前行近一步,洪声道:“老衲伏鹰!”深沉而肃穆的语声,一句句的连接而出,回荡在寒悚的夜色中,播散在皎洁的雪地上,而众人又俱皆不语,空气里不仅是生冷,更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柳残阳 Liu Cany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