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柳残阳 Liu Cany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
牧虎三山
  作者:柳残阳
  第一章 梨花劫海棠
  第二章 多情空遗恨
  第三章 血染夕阳红
  第四章 秋雨息断肠
  第五章 幽情无限恨
  第六章 世事本难全
  第七章 毒计巧连环
  第八章 英雄重英雄
  第九章 冤家偏路窄
  第十章 谁能相为言
  第十一章 长锋映毒胆
  第十二章 狂蜂戏新蕊
  第十三章 快刀斩人狼
  第十四章 新恩释旧怨
  第十五章 旭血凝寒锋
  第十六章 豪勇慑凶魅
  第十七章 长刃祭恶魂
  第十八章 细论鬼王旗
  第十九章 天涯有窄路
  第二十章 螳螂黄雀计
  第二十一章 后浪推前浪
  第二十二章 枭影掠血光
  第二十三章 险道最断肠
  第二十四章 恩义无反顾
  第二十五章 牙眼相报
  第二十六章 郁仇化厉鬼
  第二十七章 泰山石敢当
  第二十八章 乌霾掩皎月
  第二十九章 八方现修罗
  第三十章 赤胆照颜色
  第三十一章 红粉见真情
  尾 声
第一章 梨花劫海棠
  天空布满阴霾,细雨霏霏,初秋的节令,业已有了几分不着痕迹的寒意。
  一乘软轿,四匹骏马,便在微雨中朝前赶路,抬轿的两名壮汉健步如飞,负搭双肩的轿杠仿若无物,马上骑士两前两后,其马以小碎步跟进,看来是护卫软轿的。
  许是阴天落雨的关系,周遭的旷野,瞧上去特别显得沉寂荒凉,远山近岭,就都笼罩在一片灰暗里了。
  那匹混身毛色漆黑,闪泛着缎子般的光泽的高大马儿,便在这时从路旁的疏林中出现,并且以一种极其安详笃定的步伐循着岔道来至路边。
  坐在鞍上的是一个黑衣人,一个满头银发的黑衣人,那头灿亮如丝的银发用一条黑带子齐额勒住,黑带下呈现的面庞却决不似银发所显示的那样苍老,这只能说是一张成熟的脸容,脸上有饱经风霜的纹榴,有历尽沧桑的深沉,而他半合的双眼,下垂的唇角里像是包含了大多的世故,大多的漠然,像是阳光之下已不再有什么新鲜事——尽管此刻并没有阳光。
  他是毒魄。
  很奇特,也很罕见的一个姓名。
  更奇特、更罕见的是他斜挂在左腰间的一只口袋,一只四四方方,用黑色软牛皮缝制而成的皮口袋,口袋大约长宽都有两尺半的光景,鼓鼓的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现在,他的右手正轻轻抚摸着口袋上缘,模样宝贝得竟似抚模着情人滑腻的背脊。
  抬轿的轿夫、马上的四名护卫显然也看到了他,因为轿马前行的速度已经缓慢下来,无论是什么直觉反应,对方一定嗅出某种不安的味道来了。
  那四名护卫,穿着打扮完全一式一样,藏青的交剪头巾,藏青夹袍的下摆掖在腰板带上,背后更交叉背着一对规格相同的雪亮钢矛,这说明了一件事实——他们是来自有组织的帮口。
  绵绵的雨丝飘忽着,轿停下,四乘来骑也停下。
  毒魄没有下马,没有说话,只眯着眼端详静止在六七步外的那些人。
  前头的两名大汉互觑一眼,由那个缺了半只耳朵的仁兄开口:
  “朋友,你想干什么?”
  毒魄唇角牵动了一下,声调里有着那种漫不经意的轻淡:“难道说,各位已经看出我是有所为而来?”
  缺了半只耳朵的这位提高了嗓门道:
  “这里是荒郊僻野,天上又下着毛毛雨,你骑着一匹黑马,阴阳怪气的朝路边一站,能叫无缘无故?而路上只有我们这一行,你不是冲着我们却是冲着谁?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说吧,你有什么指教?”
  毒魄的视线扫过那乘软轿,不似笑的一笑:
  “指教不敢,仅有一个问题要请教。”
  那人眉梢子扬起:
  “什么问题?”
  毒魄道:
  “轿子里坐的,可是狄水柔狄姑娘?”
  对方脸色变了变,厉声道:
  “是不是我们大小姐,干你何事?又有什么企图?”
  毒魄道:
  “此地距离‘华妙庵’足有三十余里,狄姑娘上香回来,谅也十分疲累了,往下这一程,不须各位费心,还是容我代劳护送吧……”
  另一员汉子勃然大怒:
  “由你护送我们大小姐?你以为你是谁?你想打什么歪主意?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毒魄七情不动的道:
  “为了各位好,我建议各位现在就快马加鞭,早早走人,免得伤了彼此和气。”
  缺耳的仁兄蓦然大叫:
  “他娘,这家伙竟想掳架大小姐——”
  他的同伴眼露凶光、恶狠狠地叱喝:
  “不管你是什么人,你算敲错算盘了,找‘鬼王旗’的麻烦,你还想活不想活?你可知道,大小姐乃是我们瓢把子的嫡亲妹妹?!”
  毒魄笑了笑:
  “二位,你们说的我全知道,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但是,我却仍然来了,仍然要做我预定做的事,这个意思,你们大概了解吧?”
  缺了半只耳朵的朋友纵身自马鞍上跃起,空中翻过一个优美的弧度,背后交挂的钢矛寒光骤闪。又快又准的射向毒魄咽喉。
  毒魄四平八稳的端坐马背,右手倏伸,竟恁般不可思议的一把抓住了射来的矛首,同时以尾杆前挺,便正好迎上了缺耳汉子扑来的身躯——坚硬的矛尾重重顶上对方的心窝,截断气声混合着骨折声一齐传扬,那人便手舞足蹈的翻跌下去,甚至没有机会使用他的第二柄钢矛。
  整个过程,似乎是一场早经安排妥当的短剧。
  无论招式、走步、定位等等好像都在事前有过演练配合,予人一种无比巧妙的感觉。
  然而,他们全明白,须臾问便告结束的这幕打斗,决没有丁点戏剧性,这完全是在玩真的!
  当另一名大汉甫始掰镣欲起的刹那,手指尚未触及他的兵器,毒魄上身微倾,一抹略显折曲回角的焰芒已淬然隐现——只是隐现,有若电极在云层中映炫,仅留下一个空无的影像,就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焰光隐现的回应,是马上汉子的栽落。
  他满头鲜血的趴在地下,却似乎不曾断气,背脊犹在一起一伏的蠕动着哩。
  轿后的双骑,便在这时不要命的冲将过来。
  两名骑士挥动着四杆锃亮的钢矛,口中狂声吼叫,是一副豁拼到底的气势!
  毒魄半合着眼,也突兀策马奔前,双方三骑迅速交擦而过,四杆钢矛顿时荡甩向两名骑士的单一左右方位,谁也没有看清毒魄是使用什么手法造成这个结果。
  十二记沉闷的击肉声已融为一响,马上的二位仁兄宛同喝多了酒,竟烂泥似的,各自萎顿成一堆。
  软轿孤伶的停放在路上,两名轿夫也呆若木鸡般立在那里。
  毒魄从马头上俯视下去。
  缓缓的道:
  “掀开轿帘。”
  别看这两个轿夫人高马大,粗浑壮实,胆量却仅得一点点。
  毒魄的话,他们恍若未闻,只两只傻鸟似的站着不动,显见是受惊过度了。
  于是,厚重的棉布轿帘由内往外掀开,帘后、展现的是一张姣美清秀的脸蛋,端端正正的,柔柔纤纤的,有股子说不出的灵逸之气,就是脸上的色泽稍微苍白了些。
  毒魄不禁轻吁了一声。
  轿子里的姑娘,怎么看也看不出已经二十六八岁了,要不是他早已心中有底,亦难保不会走眼。
  姑娘长得秀气,连说话也是那么轻轻柔柔的。
  “你是来找我的?”
  毒魄在马上拱手,神色转为十分和悦,甚至还带着点谦恭:
  “狄姑娘,很抱歉用这种方式相邀,请原谅我也是迫不得已——”
  狄姑娘非常镇定的道:
  “请问,你要带我去哪里,去了又做什么?”
  毒魄笑得略见尴尬:
  “这时不便多说,狄姑娘,有一个人要见你,极为渴切的要见你,我保证是善意的,而且,我们不会令你受到丝毫的伤害……”
  狄姑娘沉默片刻,才幽幽的道:
  “照眼前的情形看,我恐怕没有选择的余地吧?”
  毒魄欠了欠身子。
  语气更见低婉:
  “对不起,恐怕是没有。”
  点点头。
  狄姑娘道: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
  棉帘放下,隔开的不止是轿里轿外,好歹也暂时隔开了毒魄的几番无奈。
  他向两名惊魂未定的轿夫轻叱一声:
  “还不抬杠上肩,赶紧干活?”
  山间的小木楼,两层的,木楼盖得很精致,很雅巧,尤其蕴育在山林时有的飘渺云霭里,浸润干众溪莹澈的形质中,就显得更加超凡脱尘,不带烟火俗气了。
  傍黑的时分。
  全无欢坐在铺设着厚厚虎皮褥垫的大师椅上,就着晔晔炯亮的银灯,细细端详着垂眉低目的狄姑娘。
  哦,狄水柔。
  毒魄垂着双手站在一边,面孔上的表情,虽经他努力掩饰,却也仅是无奈。
  全无欢的身材瘦小,面容清瘦,虽然脸孔经过仔细修刮,微霜的头发也经过刻意整理,但他青白的气色里仍泛着病恹恹的慵倦之态,也因此越发掩不住他五十五岁的年纪了。
  可是,他现在注视狄水柔的眼神却是热切的、光亮的,充满了兴奋的喜悦,连带着脸孔上也洋溢着近似青春的异彩。
  他好像忘记自己已是五十五岁的年龄,而将时光倒转回三十年了。
  在深深的寂静里,有一股深深的暗潮隐约澎湃。
  狄水柔抬起头来,平静的望着全无欢,语调轻柔如水:
  “是你要见我,全先生?”
  五十多岁的人了,居然也会有这样的腼腆。
  全无欢干笑一声,不停的搓着双手,青白的面孔上透一抹赦色:
  “实在失礼,狄姑娘,实在失礼,除了用这个法子,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方式能够邀请到你,希望毒魄没有使你受惊——”
  狄水柔看了一旁的毒魄一眼,道:
  “没有,他没有使我受惊,相反的,这一路上来,更对我十分照顾。”
  依旧在不停的搓手。
  全无欢连连点头:
  “这就好,呃,这就好……”
  狄水柔形色恬淡的道:
  “不过,全先生,你要我来,总该有个原因吧?也就是说,目的何在?”
  迟疑了片刻。
  全无欢干涩的道:
  “呃,狄姑娘,莫非你一点也不知道?”
  狄水柔道:
  “我该知道吗?”
  舔舔嘴唇。
  全无欢吃力的道:
  “难道……你也猜不出?”
  狄水柔静静的道:
  “没根没由的事,全先生,你叫我往哪里去猜?”
  转过头来。
  全无欢沙着嗓门道:
  “毒魄,我看还是你来讲吧。”
  毒魄半合的眼睛霎了霎,不情愿也只好情愿的道:
  “是,师父。”
  狄水柔不禁多少有些意外的道:
  “你们二位的关系——是师徒?”
  毒魄道:
  “打我九岁拜入师父门下,受教一十三年方始出师,虽然湖海浪荡,对吾师恩泽,无时或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况恩师亲炙于我一十三载?狄姑娘,这大概可以称得上师徒关系了吧?”
  狄水柔体会得出毒魄言语中些许的讽意,她却不以为件的道:
  “当然,也要请你谅解,我绝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
  全无欢赶紧打着圆场:
  “狄姑娘,你别看毒魄满头银发,其实乃是自来白,他小时候就已经发色花斑了,人不到三十岁,已是皓发赛雪,算起来,他今年才三十六哩……”
  狄水柔道:
  “我没有说他老……”
  全无欢忙道:
  “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个孩子,永远是个孩子。”注视毒魄这个银发皤然的“孩子”,狄水柔神态安详的道:
  “毒壮士,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毒魄稍稍沉默了一会,似乎考虑如何措词用句,然后,他始正视着狄水柔,语气十分恳切的道:
  “狄姑娘,三年以前,‘鬼王旗’为了庆祝成帮十载,曾在总堂口‘抱固岭’下的‘望仙台’举行过一次极为热闹的盛会,那次盛会,他们也邀请了家师参予,姑娘应该还记得这件事?”
  狄水柔道:
  “不错,我记得。”
  毒魄接着往下说:
  “因为那次盛会,家师得有机缘见到姑娘,并且做过几番交谈,姑娘的风采及内涵,令家师极为倾倒,回来之后,便对姑娘思念不已,更明白的说,已几达废寝忘食的地步,但拘于各种环境、年龄、身份的限制,家师除了我之外,只能将这股渴慕之情深埋心底——”
  狄水柔凝重的道:
  “这叫什么?一见钟情?”
  毒魄道:
  “老实说,我也不大信男女之间所谓‘一见钟情’的说法,因此就奉劝家师自我克制三年,如果三年以后,他老人家对姑娘你仍然倾慕不减,则表示家师的爱恋之意有其情感基础,决非出自一时冲动,在家师首肯之下,三年已经过去,三年来,家师受心病所苦,精神备遭折磨,而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竟得了个咯血的毛病,每在出力之余、情绪不宁的当口,都会咯血不止,狄姑娘,这已证明了家师的不能忘情于你,为了家师生命的延续,个人便不得不一尽弟子之道,只是委屈姑娘你了……”
  咬咬嘴唇。
  狄水柔道:
  “这样说来,你们是要把我强留在这里,而不管我是否愿意?”
  全无欢急切的道:
  “你不要误会,狄姑娘,我决没有勉强你的意思,我只是,呃,希望你能在我身边陪伴我一个时期,我保证决不侵犯你,只要看看你,眼里有你的影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狄水柔的声音很冷:
  “全先生,我今年虽然已经二十六了,但仍然是个云英未嫁的闺女,而且明确的说,我也如同每一个处子一样清白,你不错已有五十多岁,却仍是一个男人,你叫我在你身边陪你一个时期,无论这个时期是长是短,将来我又如何向人解释?你可曾顾虑到我的名节?全先生,你的想法未免自私!”
  全无欢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白,他连连搓着双手,喃喃不清的道:
  “别生气……狄姑娘,请你体谅我的一番用心之苦……”
  哼了哼。
  狄水柔道:
  “这种用心,其苦何在?”
  毒魄忍不住提高了音调:
  “狄姑娘,我师父并没有错,天底下没有任何一条律列规定过五十岁的人就不能兴男女之情,而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更非罪孽!”
  狄水柔生硬的道:
  “男女之情,原是两厢情愿的事,可是,我情愿吗?”
  毒魄形色木然:
  “单只这一桩要请你多包涵,狄姑娘,世问事不易十全十美,有些时候,就难免某一方要稍受委屈,此乃权宜之计,家师的心病,总须心药来医,姑娘便当做行善积德吧。”
  狄水柔恼了:
  “这样说来,你们是非要强留我不可了?”
  毒魄又欠了欠身:
  “还请姑娘宽有——”
  狄水柔气忿的道:
  “你们实在大蛮横,大欺人,太不讲理,你们以为这么做就会安然无事,就会得遂所愿?你们错了,我是‘鬼王旗’大掌旗狄用疆的嫡亲胞妹,我哥哥如何能容你们如此肆虐嚣张、又何忍受得了这般凌辱?他必定找上门来,不与你们甘休……”
  毒魄平淡的道:
  “狄姑娘,如果以武论武,单比江湖上的份量,我个人不必提,家师是谁,你约摸心里有数吧?”
  狄水柔恨声道:
  “我知道全先生的名气大,本领高,有‘阴阳无极’之称,唯其如此,他更该自尊自重,珍惜羽毛,不能持强凌人,徒毁令誉啊……”
  全无欢的面颊肌肉抽搐起来,颤着声道:
  “我,我是不克自己……狄姑娘,我已经忍耐了三年,痛苦了三年,就算你不愿成全我,也得给我试一次的机会……”
  跺跺脚,狄水柔哽噎着道:
  “你会铸成大错,全先生,有多少人的生命,多少人的鲜血,就将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而陨灭流淌,我哥哥决不会放过你们……”
  全无欢求助似的望向毒魄,毒魄耸了耸肩,慢腾腾的道:
  “狄姑娘,你大概过虑了,这件事出面的是我,和家师扯不上干系,再说,家师颐养之处十分隐密,外人根本无从得知,又到哪里去找?我与令兄亦不相识,未曾打过交道,他想循线追查,难上加难,令兄既然寻不着对象,却怎个拼命流血法?”
  狄水柔窒噎一声,强忍着眼眶中滚动的泪水:你不要尽打如意算盘,须知人算不如天算,你们这样做,迟早会捅出祸事,那时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全无欢微愣须臾,突的冒出一句:
  “情到多处终不悔——”
  狄水柔又气又恨又羞的迸出一个字:
  “你——”
  毒魄叹了口气,道:
  “家师这句话,已经说明了一切,狄姑娘,你是个灵慧的人,何苦再做无谓的争论?彼此留一步余地,往远处想想不好么?”
  狄水柔咬着牙道:
  “连眼前我都不能把握,遑论远处?”
  毒魄挺直了腰身,用另一种明朗的腔调道:
  “狄姑娘,你的住处就在二楼转角的第一间,是家师亲自督促替你拾掇出来的,相信你会满意;侍候你的丫头名叫双春,乖巧伶俐,善解人意,是个不可多得的伴随,在我们这‘系云楼’里,另外还有一个厨子贵老瘸,一员男仆小刘,连上你共就是五个人,家口简单明了,希望姑娘不久以后便能适应。”
  狄水柔没有作声,眼眶中的泪水却已潸然垂落。
  毒魄装做未见,轻拍手掌,边门启处,一个身段娇小窈窕,有一对乌溜溜大眼睛的女孩子已蹑足而入,毒魄向她点点头,女孩子走过来恭恭敬敬的对着狄水柔福了一福,然后,双手搀着狄水柔行向楼上。
  狄水柔并没有挣扎,一点也没有,那种逆来顺受,楚楚怜怜的模样,险些就令全无欢心痛得掉下泪来。
  贵老瘸的原名叫贵宝,但自己人没有一个叫他贵宝,都称呼他贵老瘸,一来是亲切,再则,他也真的瘸了一条左腿。
  在“系云楼”,贵老瘸的职司是厨子,不过,他除了能烧一手好菜,更有一手鲜为人知的好功夫,想当年,他便是全无欢的贴身长随,这条左腿,便是某次与敌遭遇中,为了老主子吃人砸瘸了的。
  此刻,干干净净的厨房里,贵老瘸正把他半座肉山似的身子挨边凑坐在凳沿上,全神贯注的听着毒魄说话:
  “……日常我不在家的辰光,你可要得好生照应师父,不止是要师父吃得好,睡得安,更须注意检点门户,留神有什么风吹草动,狄姑娘那边,也要多分心看顾,双春和小刘都够机警,应可替你担劳,贵老瘸,你懂我的意思?”
  宽大黝黑的脸膛上是一番颖悟的神色,贵老瘸却另有问题要问:
  “毒哥儿,这次办事,不是说挺干净利落,不曾留下破绽么?既然事情干得漂亮,又会有什么风吹草动?”
  毒魄在那个半新不旧的藤椅上转了转,形色间不由泛起几丝阴暗:
  “说不留破绽,原是一半为了抚慰狄姑娘,一半为了宽师父的心,贵老瘸,你倒想想,那四名‘鬼王旗’的保镖,我一个都没有灭口,加上两个路上放回去的轿夫,他们能不说话?”
  贵老瘸那双铜铃眼翻了一会,不解的道:
  “说什么话?”
  毒魄没好气的道:
  “描述我的模样呀,谁下手劫了人,他们必然会清清楚楚的向狄用疆禀明——”
  贵老瘸道:
  “你不是和姓狄的素不相识么?双方既不相识,这模样也是白描。”
  毒魄摇头道:
  “你想得未免简单了,贵老瘸,放眼江湖同道,与我形貌相当的还找不出第二个,只要狄用疆稍微花点脑筋——甚至不必花脑筋,就可能怀疑到我头上,如果再从我的关系方面产生联想,往后情况怎么个发展,便谁也难以逆料,所以我才叮咛你务必谨慎小心,咱们不防一万,只防万一!”
  贵老瘸禁不住发声埋怨:
  “毒哥儿,你也真是的,办老爷子的这桩事,不知道你尚留着个尾巴做什?换成我,那四名保嫖,两员轿夫,包准叫他们半张活口不存,这才叫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毒魄道: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掳劫狄姑娘的行为,我们本身便站不住脚,于心有愧,设若再大开杀戒,岂非错得连转圜余地都没有了!”
  寻思片歇,贵老瘸长吁一声:
  “他奶奶的,这不叫无可奈何么?”
  毒魄苦笑道:
  “一点不错,正是无可奈何;但为了师父,刀山油锅也只有去得,理路上合不合,后果堪虑与否,全已顾不得了!”
  舔了舔肥厚的嘴唇,贵老瘸放低了嗓门:
  “说真的,毒哥儿,那狄姑娘,对我们老爷子有没有点儿意思?”
  毒魄笑不出来了:
  “到目前为止,好像不大乐观……”
  贵老瘸遗憾的道:
  “那,我们老爷子岂不成了单相思,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啦?”
  毒魄没有回答,因为他实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贵老瘸又吁了一声:
  “我们老爷子,唉,一把年纪了,这又是何苦?临老入花丛,犯得上么?”
  毒魄站起身来,沉沉的道:
  “你不懂,老瘸子。”
  贵老瘸道:
  “我宁愿不懂,要和老爷子一样,就是自己折磨自己了!”
  瞟一眼毒魄挪腿的样子,他又忙道:
  “毒魄儿,你又待去哪里了?”
  毒魄道:
  “去看飞星,为了老爷子这趟差使,个多月没见着她了,然后,我与‘七巧枪’南宫羽还有约,他等着我去商量一笔买卖,你知道,贵老瘸,咱们开销大,眼瞅着快半年没进帐啦……”
  贵老瘸贼兮兮的笑道:
  “买卖摆在后面,和老相好调情叙旧摆在前头,我真搞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才闲几晚上,就痒得慌哪?”
  毒魄挥挥手,管自走了出去,虽然他步履轻快,面带微笑,天晓得却是怀了多少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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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多情空遗恨
  “鬼王旗”的组织非常严密,自“大掌旗”之下,分为双座、四堂、一房,平日各有职司,各负专责,在“大掌旗”的指挥下进行运作。
  所谓“一房”,名叫“豹房”,乃是“鬼王旗”中,专门负责“阴性”工作的单位,举凡不宜明枪对仗,公开张扬的事体,便多由“豹房”的属员去执行,譬如说掳劫、追捕、斡旋、破坏,甚或狙杀等性质都是,“豹房”的属员,一般称为“猎手”,连他们头儿算上,一共有十二员。
  毒魄的忧虑并没有错,他猜的很准,当那四名保镖及两名轿夫逃回“抱固岭”“鬼王旗”的总堂之后,果然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狄用疆也果然没花什么脑筋就想到了毒魄的身上,正如毒魄自己的臆测,放眼江湖,形貌和他相似的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的名,树的影,尽管他与狄用疆并不相识。
  狄用疆身为“鬼王旗”的首脑,是何等深沉老辣的角色,出了这等大事,他却毫不气愤激动,经过一番考虑后,他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立即清查毒魄的道上关系,往来人物,常到的所在……第二道命令,是交待属下尽速利用各种管道查明毒魄师父全无欢的下落,因为他和全无欢有过几次来往,虽然说交情很浅,到底也算交情,他想如能找出全无欢,对毒魄掳持狄水柔的行为,至少可以收到制衡疏导的作用一事实上,他完全不曾怀疑到全无欢的头上。
  “鬼王旗”有它的潜势,也有它相关的影响力,办事效率更为一流,只需两天功夫,他们已查明了毒魄经常落足的三个地方:“靖治府”的“安居客栈”、隔“靖治府”只有五六里路的小城“三合县”的“松风茶馆”、以及茶馆附近的“醉天月”酒铺,同时,他们也查出毒魄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在这三个处所出现了。
  于是,他们使打听到毒魄有位红粉知己叫“飞星”,也利用关系找到了“飞星”居住的地方——“十一拐溪”第七拐处滨水的那幢独院小砖瓦房:
  他们却未能寻访到全无欢的踪迹,这一方面,他们没有半点收获。
  “十一拐溪”是一条婉蜒流转于“靖治府”地面数百里方圆的小河,它自山区东来,水色清澈,流势平缓,滨溪而居,别有风味,第七拐的所在,正依附在一座苍翠的山岭之下,这里距离“靖治府”府城,远近不足十里,人,果然是有着地缘活动习惯的生物。
  辰光已是午后。
  隐在山坡一丛杂木树边的。‘癞蛇”崔秀,正冷眼观察着溪滨的那幢小砖瓦房,青森森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眸眼中的光芒更是阴寒酷厉,那种带着一股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眼神,竟予人极大的惶凄感觉,就好像,呃,一条毒蛇在盯着你!
  地下,坐着的是“丈二红”阎四姑,这位女将全身痴肥,满脸横肉,却妆扮得花花绿绿,厚粉赤脂的一张面孔,宛似打烂了的猴子屁股。
  最为悠然自若的一位,大概要数“六臂人魅”商鳌了。
  他双手背负身后,玉树临风般挺立在那里,白净俊逸的脸孔上泛着一抹浅浅的微笑,越发显得一派温文儒雅,询询有致,模样之洒脱,倒像是游山玩水来的。
  当然他们三个不是游山玩水来的,他们全属“鬼王旗”“豹房”的精英,“癫蛇”崔秀、“丈二红”阎四姑,都是“豹房”猎手中最狠的角色,而“六臂人魅”商鳌,则为“豹房”的首领!
  狄用疆不认识毒魄,却深知毒魄的来历及份量,由他派遣的人选看来,他显然未敢稍存轻视之心。
  抬头望天色,“六臂人魅”商鳌闲闲的开口道:
  “也瞧出什么名堂来没有?”
  “癫蛇”崔秀阴沉沉的道:
  “什么动静也看不出来,打我们到来迄今,那幢房子一直关门闭户,连个影子也没见,更别说姓毒的露脸不露脸了!”
  阎四姑有些不耐烦的道:
  “头儿,我们奉命来这里,为的是堵截姓毒的,救回大小姐,我不明白老是呆在山坡上干耗做什么?这岂不是贻误时机?”
  商鳌笑了笑:
  “以你的意思呢,认为该怎么办才好?”
  阎四姑的一双疏眉扬起。
  叽哩呱啦的道:
  “这还不容易?咱们三个分从三边,合力冲进那片破屋时。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若是大小姐也在里面,正好趁势救人,回去领功——”
  崔秀一声不吭,拿眼斜瞄着阎四姑,心里不免幸灾乐祸。
  他知道,这位粗线条的“丈二红”马上就要吃头儿的大热屁了。
  只听商鳌又笑了一声,语气软软和和,措词却尖锐得令人难以消受:
  “阎四姑,人生了颗脑袋,不仅是用来吃饭,更应以之思考,你的尊头不小,怎么装的都是些浆糊?如果依你的意思干,你得先回答我个问题才行——其一,冲了进去,忽然发现屋里的敌人比我们多,实力比我们强,该怎么办?其二,设若大小姐受制于毒魄之手,因我们打草惊蛇而令大小姐遭到伤害,你能否负责?其三,毒魄假使不在房中,我们破门砸窗的就此露了痕迹,反而引起毒魄的警惕,或是加强防范,或是借机远扬,你可有本事向大掌旗交待?”
  阎四姑张口结舌了好一阵,才期期艾艾的道:
  “这……我一时没想到这许多,头儿,我只是认为……呃,出差使有时也得碰碰运气,干耗着总不是办法……”
  商鳌笑颜不变:
  “办法由我来定,阎四姑,你只管听令出力就行,‘豹房’夹磨了你这么多年,可叹仍然把你夹磨不通!”
  “能打能杀能要命就行,通不通有啥关系?”
  商鳌摇摇头。
  心平气和的道:
  “善用谋略才是万人敌,打杀仅乃匹夫之勇,阎四姑,你多寻思吧。”
  这时,崔秀小心的插进来问:
  “头儿,下面房子内外到现在还没有动静,你看,待怎么办?”
  商鳌胸有成竹的道:
  “我们就在这里一直监视不去,等到入黑时分,如果没有消息,我们便设法掩近,由你前往窥探虚实,明白情况以后,再决定如何行动。”
  崔秀看了阎四姑一眼。
  道:
  “还是头儿设想周全。”
  商鳌没有说话,双目定定的凝视着溪边的那幢小砖瓦房。
  此时此刻,他只担心一件事——假设与毒魄遭遇,他该用什么方法制服毒魄,并且毫无损伤的救出狄水柔?
  飞星的类型,属于那种活泼外向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圆润的面庞配上均匀的五官,肤色白里透红,身材玲珑有致,顾盼言笑,举手投足间,在在流露出一股甜美的韵息,她不算很漂亮,但却逗人喜爱。
  此刻,她的步履有些急促,因为天已经黑了,她埋怨自己应该早点离开姑妈家里才对,毒魄曾经告诉过她大概回来的日子,算一算,也就是在这一两天,要是毒魄回来看不到她,又多扫兴!
  她心中带着点忐忑,更充满着亢奋,右手提着一小坛陈年花雕,左手提着一包“老正兴”卤的晶片牛肉——这些都是毒魄爱吃的——
  她的思绪却不知怎的飞到了床上,恍惚间,好像感到阵阵灼热的鼻息喷在颈项,那双粗糙又熟悉的大手游移在自己全身,男人的体味加重力,宛似一下子都揉进她的躯壳里了——
  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飞星却觉得脸庞发烫,身子滚热,就像胸膛内燃起一把熊熊烈火,烧得她心神荡漾,魂儿呻吟。
  毒魄、毒魄,她呢喃的呼唤着,脚步更快了,似是在奔跑。
  还不到家门,她老远已看到小砖瓦房仍然浴在一片黑暗之中,方起的兴奋与喜悦,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使她意态索落,满心沮丧,两只脚踝有如套上了秤铊,不知不觉步子就慢了下来。
  无精打采的往前走着,飞星忽然又萌生另一个念头——会不会,嗯,是毒魄已经回来了,却故意不点灯、不露像,好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毒魄以前不是没有这样做过,哼,这冤家!
  步速又加快了,她自己弄出一个谜,现在,她迫不及待的要揭开谜底!
  院子的木门本来就是虚掩的,一推就开,屋门却已下了锁,她摸黑触锁,不由得泄气的叹了一声,四肢百骸都不带劲了,那铁将军可不好好的扣在原位?
  毒魄身上有一支备用钥匙,要是他回来,屋门便不会锁着了。
  掏出自己的钥匙启锁,飞星懒洋洋的进了门。
  当她正在回身关门的时候,蓦地听到一声细微的音响,跟着一抹微光亮起,点燃了一盏灯,又点燃了一盏灯。
  柔和的灯光像水银泄地,刹时布满屋里的每一寸空间,灯光轻轻晃动着,把飞星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印在门上,而影子也在不安分的摇移。
  飞星的身子猛然一抖,一抖之后却是一片来自意外的狂喜。
  她拧腰回转,激动的叫:
  “毒魄——”
  “魄”字出口,形成这个字的嘴型便骤而冻住了,眼前有人是不错,竟没有一个是毒魄的。
  商鳌坐在那张桌边的大圈椅上,——原是毒魄平日习惯坐的。
  崔秀与阎四姑则分别站立两旁,三个人的面孔带着三种不同的表情,但却是一样的不怀好意!
  心口急剧的跳动着,飞星不由脸色泛青,冷汗如浆,她惊窒了好半晌,才勉强定下神来:
  “你,你们是谁?”
  商鳌十分客气的道:
  “我们是‘鬼王旗’属下‘豹房’的伙计,你一定就是飞星姑娘了”
  飞星怔怔的道:
  “我知道‘鬼王旗’这个组合,也知道‘鬼王旗’之下设有‘豹房’,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商鳌和悦的笑着道:
  “本来是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经过毒魄在这几天不明不白的一搅合,你就有关系了,飞星姑娘,希望你能与我们合作,告诉我们,你的好朋友毒魄现在何处?”
  听到对方特别加强了“好朋友”三个字的语气,飞星就忍不住心中有火。
  她先把双手上的东西放下,板着脸道:
  “我不清楚毒魄搅合了些什么事,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通常只有他来找我,我可没有地方找他!”
  商鳌慢条斯理的道:”
  “飞星姑娘,这样说就不对了,你们二位的交情非同寻常、几若夫妻。要是说你完全不知道毒魄的下落,如何令人置信?”
  飞星不快的道:
  “你怎么晓得我同毒魄的交情‘非同寻常’‘几若夫妻’?是毒魄告诉你的?!”
  摆摆手。
  商鳌道:
  “无须动怒,飞星姑娘,你和毒魄之间的渊源,我们是经过再三打听求证之后才确定的,否则,岂敢贸然相扰?你还不明白此中事态的严重性,如果你不肯讲出毒魄的下落,恐怕未必是帮他,反倒害了他亦未可言!”
  “毒魄——他出了什么事?”
  商鳌安详的道:
  “前两日,他埋伏在半途上劫掳了我们大掌旗的亲妹妹狄水柔。”
  飞星大为吃惊的道:
  “什么?他劫掳了你们大掌旗的妹妹?他劫掳你们大掌旗的妹妹做什么,你们不会是搞错了吧?”
  商鳌道:
  “决不会错,我们有目击证人,确定这件事就是毒魄干的!”
  倒吸了一口凉气。
  飞星呐呐的道:
  “但,他的动机何在?毒魄并不是好色之徒,也从没有掳人勒赎的习惯,我了解他……他向来都是个坦荡磊落的人……”
  商鳌皮里阳秋的一笑:
  “事实胜于雄辩,飞星姑娘,设若没有这种事,我们何须诬攀于他?”
  僵默了顷刻。
  飞星把头一抬:
  “不管你怎么说,我不知道毒魄人在哪里,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来了。”
  一侧的崔秀忽然冷森森的道:
  “大姑娘,我们头对你客气,乃是抬举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飞星愤愤的道:
  “我说的是实话,我也不怕你们恫吓。”
  商鳌毫不动怒的道:
  “飞星姑娘,你要不肯与我们合作,你就会发现,我们不止恫吓,我们将被迫采取实际的行动,到了那时,只怕就伤和气了。”
  飞星神情倔强的道:
  “我真的不知道毒魄下落,你们不相信,我也没有法子!”
  重重一哼。
  阎四姑凶神恶煞的咆哮起来:
  “这个他娘的骚妮子,给她三分颜色,倒要开染房啦,我说头儿,不来点真的,她还当是我们哄着她玩哩!”
  商鳌微笑道:
  “你已经触怒我的手下了,飞星姑娘,我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考虑,要不然,我好说话,他们二位可不好招惹哪。”
  飞星挺了挺胸膛。
  斩钉截铁的道:
  “用不着考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商鳌的模样显得颇为遗憾的道:
  “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飞星姑娘,你难道不明白你将面临一个非常残酷的局面?容我提醒你,‘豹房’的逼供手段,在江湖上乃是一等一的!”
  飞星恨恨的道:
  “我虽然是一个女人,也懂得忠义的道理,要我出卖我的朋友,决不可能,无论你们以任何伎俩对待我,亦休想从我口中逼出一言半语!”
  商鳌叹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不反悔?”
  飞星冷冷的道:
  “没有什么好反悔的1”
  视线投向崔秀脸上,商鳌轻轻描淡写的道:
  “你知道该怎么做,癞蛇,让阎四姑配合你,我在外面等消息。”
  崔秀双目放光,眼下的肌肉轻轻抽动,鼻吼开始翕张,面孔上竟涌现起一种极度渴切的神色。
  他无声的一笑,躬了躬身:
  “头儿放心,包在我这里。”
  于是,商鳌推门而出,踏出门槛之后,犹不忘顺手再将门扉掩拢。
  灯光依旧柔和又明媚的映漾着,满室宁静,只有飞星急促的呼吸声吁吁可闻。
  阎四姑狞笑一声。
  咧开她的血盆大嘴:
  “小浪蹄子,老娘倒要试试你有多么个硬气法,嘿嘿,居然还敢奢谈忠义之道?老娘便叫你一个字一个字嚼烂了再咽回肚里去!”
  退后一步。
  飞星极力保持镇定:
  “你们想干什么?”
  崔秀双臂环胸,唇角下垂,整张面孔看上去一片青绿,形同厉鬼:
  “马上你就晓得我们要干什么了,你这烂货臭婊子!”
  飞星气得混身颤抖,心肺炸,她刚刚说得一个“你”字,阎四姑肥壮的躯体已若一座肉山也似“呼”的从上压下!
  脚步急滑,飞星快速的闪出三尺,反手抄起一只摆在高几上的紫瓷花瓶砸过去,却被阎四姑飞起一掌,震成粉碎!
  崔秀斜吊着一双眼睛,要死不活的出声:
  “这烂货还会两手哩,四姑,你估量着治得了她么?”
  阎四姑一阵风似的冲向飞星,掌腿齐出,便有若平地卷起狂飚,劲力四溢下,飞星仓惶躲避却被阎四姑穿胁挑击的一记“铁拳”打中肩头,
  这一拳,打得她连连旋出几步,更“哗啦啦”的碰翻了一张桌子才堪堪扶墙站稳,而阎四姑又已如影随形般抢了上来!
  飞星情急之下,慌忙俯身斜窜。
  但她选错了方向,身子一个跄踉窜出,正好一头撞进了崔秀怀里——
  狼曝似的发一声哭。
  崔秀猛一把搂紧了飞星,顺势做了一个原地回转,于是,飞星整个身躯成弧线抛起,两腿空蹬,崔秀五指如勾,熟练之极的抓向飞星身上,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飞星的上衣已被撕脱下来,仅剩下那件桃红色的肚兜!
  阎四姑早已停止动作,好整以暇的依门而笑。
  对于崔秀惯使的这一套,她可是大熟悉了,她知道,接下去的戏,不必她再凑热闹,崔秀一个人就能胜任愉快,以独角儿唱完。
  光裸着圆润白皙的肩背,飞星是又惊又怒又羞。
  她拼命挣扎,用手捶打崔秀的头脸,拿脚踢喘崔秀的胫骨,可是崔秀紧搂着她的右臂却硬如铁钳,分毫不松。
  纠缠中的须臾,崔秀猛一低头,竟重重的在飞星丰满挺实的左乳房上咬了一口!
  飞星痛得往后回缩,崔秀已趁势用牙齿扯落了她掩胸的肚兜。
  晶莹的嗣体映炫在灯光之下,泛出那种羊脂玉似的柔腻色泽,肌肤上还沁着细致的汗珠,宛若白荷瓣上沾滴的露水。
  崔秀两眼闪射着赤毒的光彩,翻臂旋身,“砰”的一声已将飞星摔落地下!
  不等眼前一片昏黑的飞星有任何反应,崔秀又两手齐出,三撕两把,竟然将飞星的一条滚花夹缎的下裘撕脱,跟着一把扯落亵裤,俄顷问,已弄得飞星赤条条的一丝不挂!
  这时,飞星的感受已不止是羞辱、是愤恨,填满她胸膛中的更是一股深沉的悲痛,一种无比的绝望,她觉得,她和毒魄已经越来越远了……
  崔秀一只手掐住飞星的勃颈,另一只手不停的在她胸脯上游移,当手指抚摸过飞星左边的乳房,沾染上他方才啮咬出的血渍,他还将手指伸入嘴里吸吮,喷喷有声下,他的形态就越发狂野了。
  依在门框边的阎四姑,见怪不怪的哈哈一笑,阴阳怪气的开口道:
  “小浪蹄子,好叫你得知,这才只是起头,精彩的还在后面,你倒是吐不吐真言哪?嗯,毒魄人在何处?”
  飞皇被崔秀如钳般的五指掐住颈项,除了夹紧两腿直挺挺的躺着,根本无力挣扎。
  她的面庞扭曲,牙齿挫得生响,却硬是一句话也不说!
  阎四姑突然暴怒,一个箭步踏上来,对准飞星的小腹下就是一脚:
  “你这小骚货,烂婊子,在老娘面前犹想扮那三贞九烈?你再不吐实,老娘就叫你看看到底咱们是谁比谁狠!”
  飞星的面颊肌肉起了一一阵痉挛,汗珠自额头滚落,她粗浊的喘息着,仍旧半声不吭。
  阎四姑像得了半癫疯似的蹦跳起来,一张五花大脸上脂粉交融。
  她直着嗓门,恍若果号:
  “接着朝下办事,癞蛇,不给她点厉害,这婊子还以为我们是纸扎的!”
  崔秀的一双眼珠子翻转,喉管里发出沉闷的痰音,然后,他从靴筒内抽出一柄小巧却异常锋利的匕首来。
  他一只手握稳匕首,开始轻轻在飞星细白光滑的肚腹上划落一刀、一刀、又一刀……
  猩艳的鲜血,从那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的伤口中溢流,把飞星原本洁白如玉的胭体浸染得斑斑赤红,如同洒满一身缤纷的落英……
  飞星眼睛紧闭着,原本丰润的嘴唇泛为紫色,而且向左右扁扯,她的呼吸不再急促,不再混浊,竟是细若游丝。
  “呸”的向飞星面庞上吐了口唾沫,阎四姑弯下腰来咆哮:
  “烂污货,你少在老娘跟前装死,我问你,你说是不说?
  飞星没有回应一声,即使是最最细微的哼唧也没有。
  一张粉脂斑驳的大脸,使得阎四姑的模样像戴上一副面具,一副狩恶的、粗暴的、凶残又充满原始野性的面具。
  她狠厉的呛喝着:
  “你别以为我们的门道就只有这点儿,浪蹄子,好戏还不曾上场呢,你再要不招,癞蛇能活活把你折腾死!”
  鼻翼轻轻的翕动了一下。
  飞星恍如不闻:
  “咯噎”一咬牙。
  阎四姑阴毒的道:
  “上!”
  崔秀将匕首插回靴筒,随即在腰间解下一根平日里权充腰带的皮鞭来,这根皮鞭粗细仅若成人小指,鞭身还娄刻着倒逆的纹痕,皮鞭的表面呈现着阴暗的乌紫色泽,看光景,是经年累月拿鲜血沾浸形成的……
  鞭子扬起,猛然苔落,抽打的位置,正是飞星肚腹上刀割的伤口。
  姓崔的出手挥鞭,准头奇佳。
  才开始的时候,飞星强忍着痛苦没有吭声,但是,如雨似的鞭答紧接而至,崔秀挥鞭的手法又非常特异——鞭身触及伤口,他利用逆纹的刮挑力抽鞭倒施,粗糙的逆纹刮挑着裂绽却柔嫩的肌肤,那种折磨,就不是一个女孩子的身体所堪承受的了,于是,飞星尖锐的叫出声来,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惨怖!
  飞星的尖叫声,对于崔秀而言,似乎别具一种意义,他原本阴冷孤寒的形貌立刻起了明显的变化,变得亢奋、变得激昂、变得有如虎狼般的猛烈。
  皮鞭起落,正带着血沫迸溅,崔秀摹地抛却鞭子,整个身躯压向飞星身上——
  阎四姑甫始张开大嘴哗笑。
  飞星已发出一长声锥心沥血的狂号,全身猝然挺起,又瘫痪似的软下,人已寂然不动。
  一怔之下,阎四姑发觉情况不对,慌忙抢前查视,只见飞星的双目圆睁,嘴唇微张,半截舌尖斜斜露出唇外,舌尖下还滴着血,血沿着下颚淌向颈项,仿佛一条犹在蠕动的蚯蚓。
  杀手干久了,至少分辨得出一件事——不论死人活人,打上一眼便能分明。
  现在,飞星的样子,如何还像个活人?
  心头一凉,阎四姑伸手抓住犹在起伏不停的崔秀后领,气急败坏的低嚎:
  “死癞蛇,不要再寻乐子了,这浪货已经嚼舌自尽啦!”
  崔秀陡的跳起,一边匆忙系扎裤带,一边也显得有些紧张的道:
  “什么?人死啦?难怪她无来由的就不叫不动了,四姑,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阎四姑直愣愣的道:
  “这还能怎么办,就对头儿说,她是熬不住刑自己嚼舌自尽的,我们大不了落个防范不周之名,头儿总不会叫我们替这浪货顶命吧?”
  崔秀点头,拉着阎四姑奔出门去,甚至连回头瞧一眼都没有。
  屋里,灯光仍然柔和的浮溢着,偶而晃动幻起一彼暗影,灯光也映照在飞星赤裸的、血迹斑斑的身体上,灯光不会诉说,但飞星凸瞪中充满悲愤遗韵的眸瞳,却已把这桩惨事表露得大多大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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