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柳殘陽 Liu Cany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
烈日孤鷹
  作者:柳殘陽
  內容簡介
  在水路圈子裏,是千帆幫、鐵槳旗、黃香莊鼎足為三。黃香社的老竜王曹篤與鐵槳旗的竜頭魏長風是兒女親傢,魏長風與千帆幫幫主何起濤又義結金蘭。三傢原本相安無事,衹因魏長風好勝心太強,纔啓釁端。<br><br><br><br>
  為了破解何起濤的“大寂四劍”,兩年前,趁赴千帆幫幫慶之機,魏長風潛入內室意欲偷盜劍譜,恰被何起濤的夫人撞見。魏長風在情急之下,殺人滅口,偽造現場逃去。
  何起濤的大女兒何如霜去赴義父吳若耶的壽筵。席上,在座的魏長風酒後說走了嘴,過後何如霜抓住話柄追問,魏長風幹脆說出了實情。何如霜知道魏長風定然要滅她的口,臨遭毒手前,將母親被害真像寫在了信裏。
  孤鷹屈歸靈路過海灘,遇見受傷將死的何如霜,托他將這封信連同證物項鏈一同送交何起濤,他答應了。於是,遵諾執誠的屈歸靈便捲入了一起血腥的幫派爭鬥的旋渦。
  在到達千帆幫總堂口所在地海口集之前,屈歸靈遇到了各種阻攔。其中有黃香社老竜王的好言規勸,有宮子鬱、甘元鬥、馬俊等人的正面截殺,有危中行、田聽潮的設計水上襲擊,有瀋鷹豔的偷襲、施毒,但都不能使屈歸靈背棄他對何如霜的諾言。
  何起濤看信後明白了實情,於是便籌畫起兵嚮魏長風報殺害妻女血仇。屈歸靈也加入了戰陣。魏長風不惜重金聘請各路高手助戰,雙方將殺得日月無光。天愁地慘,白骨如山……中間也有屈歸靈與何如霞麯折的愛情和共渡的艱難,也有水鷲瀋鷹豔閃爍明滅的獨特性格的故事……</P><P></P><P>
  第一章 一縷幽魂隨波去
  第二章 驟見五鬼駝黑魅
  第三章 竜王憂起三江濤
  第四章 解鈴還是係鈴人
  第五章 五百裏雲譎波詭
  第六章 豺狼虎豹起腥風
  第七章 又見鷹隼掠夜穹
  第八章 悠悠長河逼命來
  第九章 遙見血雲映千帆
  第十章 英雄最是情義長
  第十一章 不是係鈴難解鈴
  第十二章 何堪阿姐魂飛苦
  第十三章 關山險阻步步難
  第十四章 驚濤駭浪動地來
  第十五章 黑岩風雲起如飈
  第十六章 鯨穴險逾虎狼窩
  第十七章 沉天豁命搏老煞
  第十八章 陰風愁霧心似晦
  第十九章 世事如波起伏起
  第二十章 色心淫性易招災
  第二十一章 霹靂烽火拂曉血
  第二十二章 追魂奪命鏑鋒寒
  第二十三章 山林歲月浮塵夢
  第二十四章 飛鷗出雲血似煙
  第二十五章 百劫餘生境若幻
  第二十六章 浮海乘波凝殺氣
  第二十七章 金戈鐵馬談笑間
  第二十八章 月黑風高祭血旗
  第二十九章 赤眸毒膽奪命來
  第三十章 天愁地慘泣飛魂
  第三十一章 月落星沉事如煙
  作者的話
第一章 一縷幽魂隨波去
  日正當中,流暉如火。
  海灘上的沙礫是灼熱的,海面上的波紋是平緩的,潮來潮去,卻洗不淨染在灰白色沙灘上的斑斑血跡,血跡原本殷紅,浸染着沙粒,就變成暗淡的紫褐了。
  沙灘上躺着五個人,四個男人、一個女人。
  從倒臥後的形狀,大致可以分辨出他的生死,因為死人的僵硬與扭麯姿勢,往往不是活人能夠擺置得出來的,所以,有沒有留着那一口氣,在富經驗的行傢眼裏,區分起來並不十分睏難。
  現在,屈歸靈騎在他的“驚雷”背上,正默然凝視着面前橫竪的五個軀體,同時,他很快便已得到答案,五個軀體裏,已有四具可以稱為“屍體”了,尚未成為“屍體”的一位,便是那個女人。
  不過,屈歸靈知道,那個女人也快了,幽明之途,衹隔着一綫而已。
  女人很年輕,模樣也似乎相當姣美,為什麽要使用“似乎”這種不肯定的字眼呢?因為那女人秀發披散,衣裙皺裂,混身上下一片血污,甚至連臉龐上都布有幾道翻綻的傷口,人被這麽一糟塌,再要推敲她原先的容貌好壞,怕就難以絶對準確了。
  屈歸靈緩緩下馬,將棗兒紅的罩衫輕掖入腰,舉步之間毫無聲息的來到那女人身邊,當他低頭俯視,女人的眼睛已突兀睜開——仿佛她受到了什麽奇異的感應一樣。
  多美的一雙眼睛啊,即使在如此痛苦又絶望的煎熬下,這仍然稱得上是一對靈秀的明眸,它深邃、幽遠、清澈,宛如一池潭水,柔波蕩漾,能把那滿腔的凄苦無奈、漾入人心。
  是的,這是個年輕的女人,衹有青春的滋澤,纔足以襯托出這雙媚麗的眼睛,雖然,它燃燒中的光輝已經快到盡頭了。
  輕輕跪下單膝,屈歸靈細緻的拂去女人臉龐上的發絲及沙粒,視綫避開了對方腹部的巨大傷口,憎惡的皺着眉——他從不喜歡任何傷痕的樣子,他認為每一樁破壞人體均勻的傷痕,都表示一種罪惡。
  那年輕的女人在吃力的蠕動嘴唇,好像要訴說什麽,屈歸靈側臉俯貼下去,同時也嗅到了一股血腥與體香的摻合氣息;女人的聲音低弱細微,令人不禁聯想起風中殘燭、斷綫飄搖嚮九霄之外的風箏!
  “我……我叫何如霜……壯士……相遇於人鬼異途……之前……也是有緣……能不能……煩請壯士幫我做一件……事?幸蒙慨允……則存沒皆感……”
  屈歸靈不忍拒絶,亦不願拒絶,他點點頭,耳朵貼得更近了。
  女人的全身忽然抽搐了一陣,臉色越變慘白,一層青翳覆蓋在她眉眼當中,雙目的瞳孔也在慢慢擴散,她像是努力提着一口氣,急促又斷續地道:“在……在我貼胸……胸的暗袋裏……有一封信……請……請壯士送到‘海口麻’‘千帆幫’的總堂……親自……交……交給何起濤……”
  屈歸靈又點頭;女人大口大口呼吸着,宛似在和某種無形的壓迫力量掙紮:“取……取……我的項……鏈做……證物……”
  屈歸靈用手按住對方的肩梢,表示明白,女人定定的望着他,眼瞳深處,生命之火正在熄滅:“務……必!”
  屈歸靈的臉頰肌肉痙攣了一下,斷然回道:“當然!”
  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她仿佛要伸手去握住屈歸靈的手,眼睛那麽激情又忘形的盯視着屈歸靈,這不移不轉的盯視,像煞千百年前他們已經如此凝望過了,雙方竟有着依稀相識的感覺,在那個時空、那段歲月裏原就有着這樣不泯的契合?輪回了多少世纔再重逢、而重逢的一剎已成永訣?
  屈歸靈近乎木然的撫上了何如霜那雙不曾瞑合、卻依然幽邃的眼睛,感觸裏,充滿了惆悵悲戚;陌路相見,交似浮萍,如何會生出這般的傷感情懷,連他自己也不能解釋。
  生與死,衹是自然界中一項不變的定律,永恆的循環,屈歸靈見過經過,早已淡然,在他所跋涉的生之旅途間,極少事物得以引發他心緒的激動或感情的波蕩,可是,像眼前的這次乍遇初識,卻給予他無以擺脫的沉痛,他實在說不上是什麽因由所使然。
  在離開浪潮奔止的遠岸掘上五個凹坑,也不是樁容易的事,儘管沙土較軟,亦纍得他微微喘息,但入土為安,總是對死者的一種交待、活人的一項慰藉,魂兮歸去,且看報應人間。
  “海口集”距離屈歸靈現在站立的地方並不很近,總也在五百裏開外,五百裏路,若以他胯下的“驚雷”足程來算,約莫亦得跑上兩天才成,他心裏急着想把揣在懷中的那封沾滿血跡、牛皮紙加蓋火漆印的信函送到,但問題在於他還有另一件要事橫在眉睫——與郝青山之會。
  這場約會,决不是一樁令人愉快的晤面,正好相反,它的內涵乃是十分火爆的;郝青山和屈歸靈曾經是朋友,不算很親密的朋友,十七天前的一個深夜,郝青山的獨生兒子在“雙槐鎮”企圖強暴一傢小酒館的掌櫃女兒,屈歸靈恰巧在那裏飲酒,見狀之下自不能不管,先是告誡那登徒子,對方當時也灌多了黃湯、加上仗恃着老子的威勢,居然藉酒裝瘋、愣不買帳,於是,接下來便挨了屈歸靈一頓好揍,這頓揍挨得不輕,連左臂都打折了,事後,顯然這小子的老爹極不高興,嚮屈歸靈下了帖子約見,雖然雙方尚未朝面,屈歸靈也明白必是會無好會了。
  從他居住的“千疊崗”,要到郝青山的宅第所在“大王莊”,這片濱海的“落月灣”乃是必經之地,因此,他纔會遇上何如霜,纔會在心間無端打上這麽一個結,此時,他必須先到“大王莊”去,“大王莊”就在“落日灣”
  前面三十裏處,而且,約會的時辰也快到了,他自來不願失信。
  “驚雷”是一匹渾身毛色油黑烏亮的駿馬,它是屈歸靈多年來相依相恃的夥伴,馬兒通靈,時常能與屈歸靈心意溝通,它一直陪着主人出生入死,周旋於充滿險惡的環境裏,馬兒是永不會見異思遷、永不會受功利誘惑的,所以,屈歸靈與他的坐騎有着血肉相連的手足之情。
  蹄聲不徐不緩的往前淌,青山緑水,亦不過過眼煙雲,柳橋陌路,也就逐漸遺在身後了。
  “大王莊”約莫有百來戶人傢,差不多全是郝青山的佃農,百來戶人傢被四周翠碧油緑的莊稼地圍繞着,雞犬相應、炊煙不絶,襯以遠處的層山疊峰,寧靜清幽,頗富鄉趣,一點江湖上那種森嚴冷肅的霸氣都沒有。
  但是,郝青山便住在這兒,他是江湖上頗負盛名的“九連幫”大首腦,“九連幫”在北地九個大碼頭都操持着監棧倉儲買賣,財源滾滾,人多勢大,黑白兩道上全有他們的影響力,而一般人恐怕想不到,這麽一個幫會的頭領,居然落戶在如此平實純樸的田莊之內。
  郝青山的宅子非常容易找,幾乎不須要詢問,屈歸靈就一直登門而達——那是整座莊子裏最堂皇氣派的房屋,高圍墻、黃銅大門,還起得有裏外三層的樓閣,農村中起樓閣,便不是富豪亦是大佬,郝青山身份正好符合,上去敲門,包管不錯。
  門衹叩了兩下,已自內呀然啓開,來應門的是個青衣小廝,長得眉清目秀,一副機靈模樣;他先是朝屈歸靈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哈着腰問:“這位爺,尊姓可是屈?”
  屈歸靈淡淡地道:“不錯,姓屈。”
  小廝的腰壓得更低了,同時側身一邊,臉上堆滿了笑:“屈爺且往裏請,我傢老爺早在候着大駕了。”
  回頭望一眼拴在石階左旁木樁上的坐騎,屈歸靈腳步纔擡,那小廝已可意地道:“屈爺寬念,你老的牲口,小的稍停自會着人照料。”
  點點頭,屈歸靈由對方在前引領,經過中間這片鋪着麻石地的敞院,直達正面的樓閣,樓閣底層,是座大廳,身材魁偉,滿臉大黑鬍子的郝青山便卓立大廳門口相迎,此外半個人影不見。
  屈歸靈滿布風塵又泛着古銅色澤的粗糙面孔上,透着幾分倦意,卻仍顧着基本的禮數,他踏上幾步,先行抱拳:“久違郝兄,近來可好?”
  郝青山強顔一笑,也拱拱手道:“本來還過得去,卻叫你觸了黴頭,搞得我滿心窩囊!”
  屈歸靈平靜地道:“事情始末,郝兄大概已有耳聞,如果是我不對,甘願領罰,否則,還請郝兄對小兒輩慎加管束,以免招惹更大爭端!”
  哼了哼,郝青山嚮廳裏一比手:“進來再談吧。”
  兩個人分賓主坐下,若大的廳堂裏,衹他們隔幾相對,酸枝長幾上早沏好了釅茶,顯然是準備“專程候教”了。
  屈歸靈沒有說話,目光冷峻的註視着郝青山,他在等待郝青山開口,看看這位“九連幫”的巨擘為了他兒子要數落些什麽。
  幹咳一聲,郝青山單刀直入地道:“屈兄,這番勞駕請了你來,為了什麽,想屈兄你心裏一定明白?”
  屈歸靈道:“不,我不明白,尚要煩郝兄有以見示。”
  一雙牛蛋眼驀然瞪起,郝青山忍不住提高了嗓門,氣咻咻地道:“我問你,十七天前在‘雙槐鎮’,你打斷了我兒子一條左臂,這筆帳,你該如何嚮我算法,又該怎樣與我交待?”
  屈歸靈七情不動地道:“令郎企圖強暴良傢婦女,經我勸阻不聽,更待施狠耍賴,略予薄懲,正是代表郝兄管教,郝兄不知感激,反而責怪於我,本末倒置,未免不妥!”
  郝青山勃然大怒,厲聲道:“娘的,我的兒子用得着你來替我管教?再說就算你要管教,也不能下這等重手,我衹這麽一個獨養兒子,平日裏恨不得眼皮上供着、嘴巴裏含着,如同心肝寶貝,你,你居然為了一點小小不言的差錯便恁般將他糟塌?”
  屈歸靈緩緩地道:“公庭之中,強欲污辱人傢女子,郝兄,已經不能說是‘小小不言的差錯’,且我再三規勸在前,令郎仗勢不受,郝兄豈可怪罪於我?”
  郝青山粗暴地道:“我不管這些,你如此掃我顔面,好歹總要嚮我做個交待!”
  雙手互合胸腹之前,屈歸靈沉着地道:“郝兄的意思,要我怎麽交待?”
  略微遲疑了一下,郝青山咬着牙道:“其一,放炮賠情,披紅謝罪;其二,當着衆人之前自斷左臂!”
  深深的看着對方,屈歸靈的眼睛裏有一種怪異的光芒在閃動,郝青山被他瞧得老大不自在,卻越發怒火上衝,惡狠狠的咆哮:“你少用這種眼色看我,屈歸靈,人傢怕你這衹孤鷹,我姓郝的可不含糊,便擺明了告訴你,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你他娘有登天的能耐,不過是放單一個,我姓郝的乃是捻股的堂口還怕你翻得出掌心?”
  搖搖頭,屈歸靈道:“郝兄,你以為我是誰?你以為我憑什麽單刀赴會?‘九連幫’在道上是個老幫,郝兄你也成名不易,還是多少退一步想吧。”
  郝青山火辣地道:“你是在威脅我?屈歸靈,今日你要不還我一個公道,便决計走不出我傢大門!”
  上身微微前傾,屈歸靈懇切地道:“郝兄,我們總算朋友一場,我認為我有責任提醒你幾件事:首先,錯誤是由令郎所造成,麯不在我,再則‘九連幫’人多勢大是不錯,但唬不住我屈歸靈,郝兄,我以一己之力,獨鬥過比你們更強盛的組合,纏鬥過比你個人更霸道的巨梟,你可以看見,我依舊活在這裏;接着我要說,郝兄,切莫小不忍而亂大謀,令郎咎由自取的一條斷臂,到底要較許多人命損失得輕!”
  霍然從坐椅中站起,郝青山額浮筋絡,滿頷的黑鬍子根根拂動:“這麽說,你是不肯依我的法子做交待了?”
  屈歸靈安坐不動,極為從容地道:“你是在胡闹、在不知所云,郝兄,衹怕你要為你自己找大麻煩了!”
  突然獰笑一聲,郝青山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打開始我便不曾奢想能以輕了,屈歸靈,眼下你是來得去不得了!”
  屈歸靈神態安詳地道:“如果你沒有事先佈置,預按埋伏,我纔會覺得奇怪,但郝兄,你可要想清楚,這人間世上,沒有那麽多順理成章的如意算盤!”
  郝青山一步斜出,雙手互擊,大廳的左右側門應聲而啓,十餘條人影迅速閃現,個個兵刃在手,殺氣騰騰,竟是一副圍襲群殺的架勢!
  廳門外的敞院中,這時也涌到了三十多名疾裝勁服的彪形大漢,刀槍並舉,鏑鋒成林,陣仗擺得好不驚人!
  郝青山冷森的瞧着屈歸靈,陰沉沉地道:“姓屈的,好叫你得知,‘九連幫’已遣下四個碼頭十二名‘紅帶子’大師兄等着侍候你了,若是不夠,還有我兩位老友‘白猿叟’舒葦、‘滅魄槍’韓煊在,你要自忖招架得了,無妨豁上,要是認為吃不住,如今答應我的條件還來得及!”
  慢慢站起身來,屈歸靈慢慢地道:“尚未交手見過真章,郝兄,我亦不能確知是否招架得了,總要試過,方得分曉。”
  郝青山目光如火,臉上的肌肉不住抽搐:“你這膽上生毛,不知死活的狂夫,你是真不要命了?”
  屈歸靈輕拂衣袖,表情深沉:“我剛纔已經說過,見得真章,方見分曉,郝兄,我這條命固不值錢,但誰要誰的命,眼前論斷,未免言之過早!”
  猛一聲暴叱,郝青山握拳透掌,氣衝牛鬥:“給我殺!”
  退後一步,屈歸靈閑閑地道:“且慢,別給郝兄砸壞東西,要鬆散外頭去,地方大,玩起來也方便!”
  說着,他人往外走,那一十二名“九連幫”的好手卻分成兩排,雁翅般急步奔去,光景像是防範他腳底抹油,逃之夭夭。
  屈歸靈的形態中不止是帶着倦意,尤其流露出一股無可言喻的厭煩——他時常懷疑以自己的天性來說,怎麽會適合在復雜詭變又殘酷血腥的江湖圈子裏打滾,但卻也悠悠晃晃的混過了大半生,拿粗橫與暴戾串連起來的日子充填了這數十年的光陰,搏殺同爭鬥形如每天的例行功課,無時無刻不在因應着某些不可逆料的突發事故,生活這麽漫無休止的緊綳下來,似乎神經都顯得麻木了,感受上除了無奈,仍是無奈……
  這時,郝青山當面而立,重重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姓屈的,這可全是你自己找的!”
  屈歸靈一派蕭索地道:“真難相信你也能在道上混及如此層次,郝兄,以你為人行事的作風,早該混垮了纔是,唉,人世無常,果然不錯。”
  郝青山猛一挫牙,聲似霹靂:“拿下!”
  斜立兩排、腰上纏着大紅寬邊絲帶的十二名“九連幫”“大師兄”,立時躍出了六員,六個人六件兵刃,分自六個不同的角度,又狂又疾的招呼嚮屈歸靈身上!
  屈歸靈身形紋絲不動,雙目凝註一點,兩肩水平,右臂倏翻,衹見一抹銀光猝似蛇電掣閃,破空之聲尖嘯如泣,六名撲殺上來的“大師兄”,已有四位怪號着拋肩挫跌,每個人的胛骨部位,都是一片猩紅!
  剩下的那兩位,慌不迭的塌身暴退,雙雙一個踉蹌,幾乎就撞成了一堆!
  屈歸靈根本沒有追趕的意思,他手上拎着一支銀光燦亮的竿子,這支銀竿前尖後豐,長約三尺,手握處的一截,粗若小口酒杯,越上越細,到了竿端,已細銳如針,銀竿極具韌力,彈性亦強,他拿在乎裏並未抖動,竿身卻在輕微顫晃,尖芒閃映,仿佛流眩着一抹秋水。
  武林中廝混久了的人們,有誰沒見過“穿心刺”麽?屈歸靈手上拎着的這支細長銀竿就是了,似竿若刺,反正都是要命的玩意。
  郝青山不止是驚恐,更且羞惱不已;他當然知道號稱“孤鷹”的屈歸靈是一號什等樣的角色,卻未曾料及人傢功力之高竟已達到這步田地,自己的十二名得力手下,也在水裏火裏翻騰了若幹年,見過的陣仗,遇上的好手亦不可謂不多,居然就在一招之下,三對便栽了兩雙,這種窩囊成績,如何使他下得了臺?
  四周響起了一陣不安的鼓噪,其餘六名“紅帶子”“大師兄”雖然面上變色,卻不得不硬着頭皮合攏支援,郝青山大喝一聲,紅着眼叫:“通通退下,由我親自來收拾他!”
  當圍上的人又退回去的時候,屈歸靈手中的“穿心刺”斜指嚮上,閑散自如的道:“郝兄,你難道尚不瞭解我的苦心,一點也不領情?”
  郝青山憤怒地道:“你出手傷了我四員屬下,新仇加上舊恨,找你算帳正來不及,又領什麽鳥情?”
  屈歸靈道:“莫非你還看不出來,我原可殺了他們?郝兄,刺尖戮指,隨心所欲,下手的部位,本是由我挑揀,為什麽我不揀那致命的所在?”
  窒了一窒,郝青山惱恨的咆哮:“姓屈的,用不着故意示惠,以求寬縱,隨你怎麽低三下四,卑躬屈膝,我也斷斷饒你不得!”
  屈歸靈絲毫不帶笑意的笑了笑:“仁盡義至,庶不虧心,郝兄,你要怎麽辦,悉隨尊意郝青山右手打橫伸出,大吼着:”刀來!“
  一名早已候在後邊的勁裝大漢,聞聲急步趨前,雙手捧上一把三寸半寬、三尺五長、赤銅鞘、鑲金嵌玉的“劈山刀”來,郝青山拔刀出鞘,刀鋒竟然閃泛着談淡的紅光,宛如刃身的精鐵本質便流動着血液,又似刀口的血痕自始未幹,看上去寒氣森森,別具殺機!
  屈歸靈目註刀刃,微微額首,頗為贊許地道:“久聞郝兄有一把劈山型的好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此刀取名‘瑩血’,尤其傳神,郝兄運刀賜教之際,尚祈手下留情。”
  冷笑一聲,郝青山氣洶洶地道:“現在求饒,為時已晚,屈歸靈,人說引頸一快,你就咬牙等着挨刀吧!”
  “穿心刺”顫悠悠的斜指於天,屈歸靈不徐不緩地道:“郝兄久有‘滾雷刀’之美譽,刀似滾雷,必然可觀,但若叫我‘引頸一快’,卻尚不甘,郝兄,還須看你的手段如何!”
  郝青山口駡一句“去你娘的”,龐大的身體已驀彈三丈,人在空中,身形滾騰旋轉,“瑩血刀”隨着翻滾的動作回繞飛舞,剎那間衹見赤芒流閃,丹輝匝奔,有如一團來自九天的火雲,急罩屈歸靈!
  “穿心刺”一抖而出,“噗”聲穿入火雲之中,屈歸靈同時雙足猝蹬,人已快不可言的到了七尺之外——他站在那裏,像是本來就站在那裏一樣。
  猩赤的波光倏然顫蕩,郝青山一個大旋身走出五步,趕快伸腿挪臂,朝自己混身上下檢視,看看是不是有受傷的地方。
  屈歸靈嘆了口氣,道:“這一刺準頭稍偏,郝兄,你的刀法綿密緊湊也發揮了作用,所以衹刺中你左手袍袖上側三寸之處,其他無礙。”
  慌忙舉起左邊袍袖來看,郝青山不由心往下沉,背脊透涼,可不是麽,袍袖靠上側的三寸部位,正有一個小洞對穿!
  猛一跺腳,這位“九連幫”的舵把子暴烈地叫囂:“老子不吃你這一套,姓屈的,這不是你有意放水,而是你的功力衹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好比程咬金的三斧頭,銳勢一過,你就黔驢技窮了!”
  屈歸靈皺着眉道:“然則你怎麽不在我的衣衫上留下點記號?”
  獰笑一聲,郝青山道:“我無須在你衣衫上留記號,郝某人自來不做不關痛癢的事,屈歸靈,我要在你身子上、骨頭肉上留記號,叫你永生永世都擺不脫的記號!”
  屈歸靈道:“既然你已橫了心非要濺血搏命不可,郝兄,我衹好勉力奉陪。”
  “瑩血刀”齊胸竪立,郝青山重重地道:“打開始,老子就不曾說過和你鬧着玩,屈歸靈,你的時辰到了!”
  屈歸靈形色驟然轉為陰寒,雙目益見銳利冷峭,他慢慢蹲下腰身,“穿心刺”前端下垂,後端略為高提,左手卻怪異的托在右手腕下,似是這支竿子突兀間增加了極大重量一樣。
  就在這時——兩條人影已自大廳中翩然掠到,其中一個攔在郝青山之前,另一個搶上幾步,面對屈歸靈,聲若洪鐘大呂般呵呵笑道:“好一招‘散魂指’的起手式,屈老弟,你果然要見真章啦?”
  說話的人,是一個須眉俱白,尖額削腮,模樣猴頭猴腦的精瘦小老兒,這老傢夥一襲褐布衣褂,亦足登着雙粗麻鞋,若不是出現在此時此地,他那德性,便活脫一個挑着擔子賣豆腐腦的!
  屈歸靈緩緩收勢,靜靜地道:“‘白猿叟’舒葦?”
  對方是一聲笑:“正是我老不死!”
  攔在郝青山前面的一位,是個普通個頭的中年人,穿着平實,容貌也和人間世的千萬人一樣平實,沒有什麽特徵,看不出有任何異乎尋常的地方,他瞧着屈歸靈,含笑自薦:“我叫韓煊,靠着一桿梨花槍起傢,小鼻子小眼的角色,怕是不入清聽。”
  不錯,果是“滅魄槍”韓煊,武林中玩槍的頂尖高手之一!
  屈歸靈古井不波地道:“久仰,二位來意,自是不善了?”
  “白猿叟”舒葦笑嘻嘻地道:“老實說,我早就勸過老郝,是他那寶貝兒子不對,能忍一口氣過去算了,但老郝好歹亦算是臺面上的人物,外頭提起來有名有姓,就這麽不聲不響的打落門牙合血吞也不是辦法,所以幾經商議,纔請了老弟你來做個了結,卻未料到老弟你竟是一身硬骨,半點帳不買,倒叫我們好生為難……”
  屈歸靈道:“舒大兄,不是我不買帳,實在這帳買不起,郝兄開出來的條件,是斷子絶孫的主意,我若依了,往後還有我走的路麽?”
  那邊,郝青山大吼大叫:“血債血償,你傷了我兒子,我要你同樣找補,有什麽不對?!”
  舒葦回頭嚮郝青山使了個眼色,依舊笑容可掬地道:“老弟,現在你還可以考慮考慮,在外頭混嘛,爭的就是個顔面,顔面過得去,什麽事都沒有了,何苦非要弄得大興幹戈、血濺三步?”
  屈歸靈道:“如果仍是原來那兩個條件,舒大兄,也就不必再做考慮了。”
  舒葦搓搓手,道:“任擇其一如何?”
  搖搖頭,屈歸靈道:“不,因為我沒有錯。”
  舒葦的笑容越來越勉強了,他幹聲打着哈哈:“那麽,老弟你是個什麽主意呢?”
  屈歸靈平和卻十分堅决地道:“為了我與郝兄以往的一段交情,我願意賠補紋銀百兩,聊緻孩子傷慰之憂,再有所求,便無能為力了!”
  不待舒葦有以回應,站在韓煊背後的郝青山已暴跳如雷地吼駡起來:“去你娘那一百兩銀子,屈歸靈,你自己留着買棺材吧,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們聽聽,你們聽清楚了?拿區區一百兩銀子買我姓郝的顔面,這,這還是他娘人說的話麽?”
  舒葦亦不禁沉下臉來,皓白的須眉全在無風自動,他冷硬地道:“這就是你的最後决定?”
  屈歸靈淡然道:“不錯,這就是我的最後决定!”
  舒葦大聲道:“再沒有商量餘地了?”
  屈歸靈道:“沒有。”
  此刻,韓煊走上前來,邊解下背後斜背着的一隻狹長油布裹捲,顯得相當無奈地苦笑道:“離合際遇,原是上天註定,是仇非友,是友非仇,看來我們與屈兄的這段梁子是難以避免了,舒老哥,多說亦是無益!”
  舒葦打鼻孔中冷哼一聲,衝着屈歸靈道:“老弟臺,別讓你的名聲蒙蔽了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間世上沒有吃定的事,你不叫我們下臺,我們衹有豁出去侍侯你了!”
  屈歸靈道:“我明白,而且還將並肩子上,舒大兄,理窮繼之以暴,這種事屢見不鮮,我經多了,絶對不會奇怪。”
  一側,發出輕微的“卡嚓”聲響,韓煊已把他平時分解為兩截的梨花槍接合為一,九寸長短的槍尖雪白鋥亮,鋒利無比,襯着血紅的纓花,漆黑的槍桿,尚未出手,已有幾分無形的壓迫氣勢。
  舒葦退回三步,雙手往腰後回抄,再翻現的時候,業已多出一付套至腕際的“釘勾手”——軟牛皮的套子,嵌連着尖銳倒勾的鋼指,看上去歹毒十分!
  屈歸靈默默地站立着,“穿心刺”輕點地面似乎漫不經心地在等候着第一個會合!掃校
第二章 驟見五鬼駝黑魅
  突然,韓煊又開腔道:“屈兄,你也未免太小看我們了!”
  屈歸靈道:“此話怎說?”
  韓煊僵着面孔道:“舒老哥與我,雖不算什麽人物,總也在道上混了大半輩子,就憑我們兩個,莫非還承受不起屈兄你的‘天殘劍’?”
  “白猿叟”舒葦這纔想起屈歸靈現在所使的“穿心刺”,衹是他慣常運用的兩種兵刃之一,僅能算是第二類武器,換句話說,第一類武器是“天殘劍”,對付的自是第一類敵人,用第二類武器“穿心刺”,應付的不就是第二類敵人了?他個人在江湖上活蹦亂跳了這許多年,韓煊亦是頂兒尖兒的一流槍把子,弄到未了,居然叫人傢看成了配角,這口氣,又如何咽他得下?
  不由大大地冒了心火:“簡直豈有此理,韓老弟若是不提,我還險些忘了,屈歸靈,你他奶奶瞄人也不是這種瞄法,怎麽着,就認定了我們矮你一頭?”
  輕拍腰際,屈歸靈淡淡一笑:“二位無須妄自非薄,小看了自己,劍在腰間,隨時可出——衹要二位有本事逼我出劍,否則,亦就不用多此一舉了!”
  話說得有道理,卻不大中聽,舒葦氣咻咻地道:“你別囂張得過了份,屈歸靈,我們哥倆要逼不出你的”天殘劍‘來,就並肩嚮你跪下,叩頭齊聲叫爹!“
  韓煊本待阻止,卻已不及,他竪槍穩把,越發專註一志,非得設法打贏這場爛仗不可,要不然,那聲爹叫是不叫?
  屈歸靈不慍不火,“穿心刺”輕輕一抖,腰身微蹲,刺尖嚮前下垂,後端略提,左手托上右腕,似乎刺有千鈞。
  不錯,又是“散魂指”的起手式。
  舒葦沒來由的覺得嘴巴發幹,喉嚨透緊,呼吸也禁不住急促起來,他戴着“釘勾手”的雙掌交錯胸前,面對着屈歸靈,竟有面對一座石山的感受——渾然天成,無懈可擊!
  還是“滅魂槍”韓煊首先發難,他的梨花槍驀然顫起一朵鬥大的槍花,在雪亮的寒光與猩赤的纓穗蓬飛裏,冷芒若電,居中暴出!
  屈歸靈的“穿心刺”看上去竟是如此緩慢的徐徐推送挺迎,平時軟韌的刺桿,此際筆直堅硬,仿佛鋼杵,偏又準確無比,幾乎在一推之下便擊中韓煊那石火似的來槍,“嗆”一聲震響裏,韓煊長槍蕩起,勢成一個大弧,要不是姓韓的死力抓緊,隨勢移趨,差一點就把傢夥弄脫了手!
  就在雙方分合的須臾,“白猿叟”舒葦猝然撲上,“釘勾手”自左右並扣,同時身形蹦起,罩頂踹踢,行動之快捷詭異,果似老猿成精、變化無窮!
  屈歸靈招式不變,仍然看似緩慢的一刺推出,僅將推出的角度微微上仰,於是,舒葦的雙垂攻勢便宛如遇上了一股無形無質卻凌厲至極的勁氣,“穿心刺”夾在勁氣之中,當頭戮到,竟是快得令人不敢置信!
  怪叫一聲,舒葦擰腰弓背,兩腿絞彈,不要命的斜翻出手,卻在翻滾的剎那,驀覺襠底一涼,驚得他全身肌肉驟縮,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邊,郝青山幾步搶了過來,手提“瑩血刀”,氣急敗壞的衝着猶在喘息未定的韓煊叫嚷:“老韓,你還在看什麽光景?朝上圍哪,這一遭我也跟着淌!”
  韓煊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上這桿梨花槍的槍尖,沉重地搖頭:“我看用不着再上了,老郝。”
  郝青山三分迷惑,七分不滿地道:“什麽意思?”
  韓煊苦澀地道:“再上也是白搭,老郝,屈歸靈功力精湛、深不可測,我們不是他的對手。”
  臉色頓變,郝青山怒道:“不過也是肉做的一個人,你卻把他當成金剛羅漢了?老韓,你要扮孬裝熊隨你的便,我可咽不下這口鳥氣!”
  韓煊將長槍橫起,伸手一指槍尖,郝青山順勢看去,不由心腔子頓緊,兩眼也發了直——九寸長短的雪亮槍刃,便在正面突凸的楞脊中間,整齊渾圓的透穿了一個洞孔,就像事先打量好了再精心鑿穿的一樣!
  郝青山深知韓煊的這桿長槍,槍刃乃是以百煉精鋼打造,堅利無比,如果衹在交手磕擊的瞬息間就被對方一點穿透,則人傢使用的兵器強硬度倒在其次,僅僅那份手勁、眼力、內藴氣脈的融匯流轉,業已到達難以思議的地步了!
  這時,舒葦也夾緊下襠,姿態古怪又滑稽的走到近前,一張猴臉宛似擠得出苦汁來,壓着嗓門窒着腔調說話,模樣活脫一個受了冤氣的老頑童:“老郝,眼前這場仗是打不下去了,姓屈的過份邪門,委實奈何他不得,好在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饒過這一遭,下次再找機會算帳……”
  郝青山挫着牙道:“就這麽輕易放他離開?衹要姓屈的一步踏出大門外,‘九連幫’便算顔面掃地了!”
  舒葦嘆了口氣,道:“你可要把情況弄清楚,老郝,姓屈的假如不想踏出你傢大門,反過頭來要斬盡殺絶,我們又拿什麽法子去阻攔他?”
  郝青山猶在嘴硬:“我們人強馬壯,損傷極微,有足夠的本錢與他拼耗到底,姓屈的想要斬盡殺絶,乃是做夢,你們也休得煞了自傢的威風!”
  舒葦低聲道:“還威風哩,老郝,先不提你那四位‘紅帶子’‘大師兄’上手就栽了兩雙,就說我們哥三吧,誰又不曾被姓屈的留下記號?無論他是有心饒情抑或功力的境界衹能至此,我們卻未能在人傢身上留下記號也是事實呀!繼續拼下去,包管要出人命,而十有九成是我方的人命!”
  韓煊沉沉地道:“舒老哥說得是,老郝,這不是裝孬扮熊或貪生怕死的問題,乃是有無回補及效果的問題,萬一拼倒了滿地人,姓屈的卻毫發無損,這等拼法,就沒啥個意義了!”
  郝青山滿頭沁汗,急躁懊惱地道:“但,但我兒子的一條手臂,莫不成就此罷休?”
  舐了舐嘴唇,韓煊無奈地道:“舒老哥方纔講過,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眼前勢不如人,又能如何?”
  猛一跺腳,郝青山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四周圍伺的一千人馬,在片刻的錯愕僵寂後,亦悄悄散去,先時滿天戾氣,卻恁快便雨過天青了。
  屈歸靈意態祥和的以右手“穿心刺”輕敲左手掌,含笑開口:“舒大兄,韓兄,看光景,是可以放我走了?”
  舒葦大為尷尬,卻不得不說幾句場面話撐持撐持:“姓屈的,你也用不着得了便宜賣乖,我輩武林中人,勝敗本乃常事,今日吃你拔了頭籌,再碰上的當口,包不準你就血淋淋的橫倒在地,叩頭求饒,總之梁子是結定了,遲早你都要替眼前的作為付出代價!”
  屈歸靈微一抖手,“穿心刺”“鏘”“鏘”兩聲縮套回去,變成尺長的一截銀管,他把銀管插進長衫之內,眼中的光芒略帶捉狹:“下次再見,尚請二位高擡貴手,能放則放,得過且過,當二位迫我叩頭的時候,亦請忽忘二位到底不曾逼出我的‘天殘劍’來!”
  舒葦想起了前面說過的那段話,不由極感狼狽——不是說過逼不出人傢的“天殘劍”來,就跪地叩頭,和韓煊齊聲叫爹麽?現在人傢明點出來,則這聲“爹”叫是不叫哇?
  旁邊的韓煊亦羞惱交加,大不是味的埋怨着舒葦:“都是你,口不擇言,如今小辮子捏在姓屈的手裏,看我們將來怎麽擡頭?”
  屈歸靈一聲輕笑,朝二人拱了拱手,飄然自去,幾乎就在他身形剛出大門的同時,奔蹄聲業已響起,擂鼓似的由近而遠……
  這是一段山路,崎嶇起伏,路面不平,策馬而行,相當吃力,加上群峰層疊,四野寂寂,行走起來就益發枯燥無味了。
  頭頂的雲層陰霾灰暗,滾滾蕩蕩,風勢漸大,似乎有下雨的味道,林木野草隨風傾斜,籟籟有聲,吸一口氣,像也透着幾絲涼濕……
  屈歸靈正待快馬加鞭,緊趕一程,以避過這場臨頭的風雨,視綫擡處,卻不由微微一怔——百步之外的一塊樁狀山岩上,赫然站着一個細瘦的人影,那人全身黑衣,發髻上紮着的黑色束帶亦在隨風飄舞,遠遠望去,像是人的面孔也一片黝黑。
  在這種地方碰上這種情景,屈歸靈當然知道决不會是好路數,半生鐵血江湖,出入草莽,怨隙結得多了,不定規什麽時候什麽場合,便能遇見些追魂奪命的事,有些辰光,更無先兆前機,往往經歷過一番血戰之後,纔搞得明白血戰的因由為何;現在,屈歸靈還不清楚那人站在那麽高的山岩頂上是為什麽,但至少來意不善卻可斷言!
  “驚雷”放緩了步子,蹄聲悠揚又有節奏的往前逼近,等到了兩丈多遠的距離,屈歸靈便停止下來,仰首上望,不發一言。
  不錯,那是個瘦瘦小小的人,一張面孔也果然黑得出奇,烏油油的黑中透亮,屈歸靈看過許多黑皮膚的角兒,像這種黑法他尚是頭一遭見;那人亦正低頭俯視着他,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屈歸靈繼續策騎前行,十分小心的慢慢靠嚮路邊,當他接近到隔那山岩尚有丈許遠的當口,岩頂上的那人已騰身而下——身形筆直降落,卻飄飄冉冉,活似腳底下托着雲彩、踏着風輪,就如此悄無聲息的降到馬頭之前。
  對方所露的這一手輕身術,屈歸靈自然識貨,亦不由暗裏吃驚,這種功夫,有個名稱,叫做“五鬼大背駝”,相傳自西土黃教係屬“般若奇”,流入中原武林,但在七十年前便已絶傳了,屈歸靈少壯之時,曾親睹一位喇嘛僧施展過這種功夫,就在那時,喇嘛僧大概也近古稀之齡了。
  山風更形強勁的吹颳着,烏雲滾轉,大地一片暈暗,而林木蕭索,似在嗚咽。
  瘦瘦小小,混身漆黑的那個人,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註屈歸靈,形態上看不出有什麽惡意,但屈歸靈知道,有許多雙手血腥的魔煞,在表面上也經常不露絲毫痕跡,以貌取人,往往會鑄成大錯。
  慢慢的,屈歸靈下馬,馬兒乖巧,像是懂得眼前的情勢緊張兇險,兀自溜嚮一邊。
  那人笑了,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屈歸靈註意到對方的牙齒,因為他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麽皮膚越黑的人,大多生有一付好看的白牙?
  屈歸靈也笑了笑,同時自感漸愧,他知道個人的這付牙齒,絶對比不上人傢漂亮。
  那人的聲音很細很尖,還帶着嬌嫩的尾韻,然而,卻决不是個女人!
  “我叫宮子鬱,屈兄。”
  咽了口唾味,屈歸靈慎重地道:“‘黑摩韌’宮子鬱?”
  對方又笑了,大眼睛水瑩澄澈,流盼生姿,不是女人,竟硬像個女人:“難為你也知道我,屈兄,我對你,可是神交已久。”
  屈歸靈道:“宮兄找我,大概有事?”
  點點頭,宮子鬱道:“沒什麽了不得的事,衹是想要屈兄身上的一件東西。”
  屈歸靈帶幾分調侃的語氣:“該不是要我項上人頭吧?”
  宮子鬱聳聳肩膀,顯得並不領略屈歸靈的風趣:“這也說不定,如果屈兄不肯承讓那件東西,接下來,恐怕就得強取尊駕的腦袋了!”
  一點也不羞惱,屈歸靈泰山不動地道:“我不太願意和你這樣的好手為敵,宮兄,且說說看,你要的是什麽?”
  宮子鬱道:“你身上有封信,牛皮封套加蓋火漆印的信,或者,上面還沾着血跡,一個女人的血跡。”
  屈歸靈心裏響起了警號,開始覺得他攬下的這樁事情不簡單了,“黑摩韌”宮子鬱的出現,不僅突兀,更傳達了麻煩的訊息——懷中的信,必然不止是一封信而已!
  宮子鬱冷冷地逼了一句:“給不給?”
  屈歸靈從容地道:“宮兄,你要知道,這封信不是給不給的問題,關鍵在於我有沒有權給,受人之托,須忠人之事,信主托我交付的對象並非宮兄,我若貿然轉手,豈非有負承諾?”
  宮子鬱黝黑的面孔上看不出一點七情六欲的變化,衹是腔調更冷了:
  “托付你的人已經死了,對一個死人,沒有遵守承諾的必要,該謹記的是你還沒有死,你還活着,所以,自己保重要緊!”
  屈歸靈道:“這種說法,我不能接受,尤其在宮兄如此毫無道理的強索硬逼之下,更難苟同!”
  宮子鬱的聲音忽然輕了,近乎低語:“何如霜不是你的什麽人,甚至你們素不相識,犯不着為她赴湯蹈火,背這樣的兇險,屈兄,聽我的勸,明哲方能保身,‘千帆幫’的混水你無須去趟,畢竟,那個圈子隔着你太遙遠了!”
  屈歸靈懇切的道:“我並不要去趟任何人的混水,宮兄,我衹是受人之托,前往交付一封信件而已,就算你待居中攔截,至少也該有個說得出的理由吧?”
  宮子鬱道:“有人請找出面,嚮你索回這封信,屈兄,能告訴你的,僅此而已。”
  覺得胸口有一股氣悶塞着,屈歸靈深深的做了一次呼吸,形色便同此時的天空一樣,隨即陰沉下來,腔調也變得生硬了:“那麽,我可以回答宮兄的,亦僅僅兩字‘不行’罷了。”
  漆黑的臉孔上透出一抹罕見的紅霞,宮子鬱嘆喟一聲:“你說過,你並不十分願意與我為敵,什麽原因使你改變了主意?”
  屈歸靈靜靜地道:“一種道義上的承諾,一種責任上的自負;對一個瀕死的人最後的請托,既然答允了,就該貫徹始終,否則,良心便永不會安寧。”
  宮子鬱道:“即使良心不得安寧,總比良心停止跳動要來得容易承受些。”
  搖搖頭,屈歸靈道:“不要過份高估了自己,宮兄,‘昆侖黑摩韌,牛鬼蛇神一把抓’是江湖同道對你的奉承,如果你真以為能夠‘牛鬼蛇神一把抓’,就犯下妄想的錯誤了!”
  宮子鬱的聲音更低微:“你敢輕視於我?”
  屈歸靈道:“不敢,但人還是謙虛點好,宮兄,須知謙虛是美德。”
  於是,風更大了,風中挾着雨滴,旋飛在人的頭臉上,雨滴打着肌膚,不止冷涼,尚有種麻麻辣辣的感覺。
  宮子鬱伸手入懷,取出一把鯊魚皮縷嵌金箍的精巧短劍來,拔出短劍的一剎,劍尖的芒彩吞吐,仿佛眩亮起一抹閃電,劍鋒泛漾着森森碧光,像在他手裏不停地顫動跳躍。
  屈歸靈一聲不響,抽出他的“穿心刺”,刺竿未現之前,僅是一截尺長的銀管。
  短劍在宮子鬱手中閃爍流轉,他輕悄的一笑,不帶丁點殺機地道:“劍稱‘九寸腸’,屈兄聽說過麽?”
  屈歸靈頷首道:“鑄劍的材料來自南海‘白沙島’特産的一種‘青玉鋼’,百斤鋼村,始能煉出一寸劍刃,劍成之後,不但削鐵如泥,吹發立斷,便是劍尖芒鋒,亦足裂人肌膚,如今普天之下,僅得同樣短劍之柄,分為‘九寸腸’、‘八寸舌’、‘七寸指’,宮兄擁有其三之一,彌足為慶,刀劍之屬,一寸短即一寸險,由此可見宮兄修為,必然不凡!“
  宮子鬱笑道:“好見識,且看我宮某人以手中‘九寸腸’,搏殺凌風孤鷹,”昆侖黑摩韌,牛鬼蛇神一把抓‘,誰敢逆我而生?“
  屈歸靈目光冷沉地望着這位狂傲怪異、又傳說從來不曾遇過敵手的“黑摩韌”,心中思量,這一番恐怕真要大費周章了。
  “九寸腸”在宮子鬱手上微微一閃,居然沒有絲毫聲息地便到了屈歸靈咽喉,他全身卓立如山,右腕倏振,“穿心刺”“鏘”的一響彈出,而響聲在後,銀光在前,寒輝似電,激射劍尖。
  宮子鬱的笑聲仍舊帶着嬌嫩的尾韻,卻宛若來自幽冥,那麽不可捉摸地繞到屈歸靈身後,銳勁四溢中,竟然同時指嚮屈歸靈背脊上下十三個部位!
  “穿心刺”便在剎那間幻化成十三溜冷焰,仿佛有所指引般飛截十三股劍尖的來勢,宮子鬱的劍芒尚在凝形未散,人已有如移魂似的轉到屈歸靈側面,一劍又出,詭絶如魅!
  衹這幾次連串融合於瞬息的變化轉易,已可看出宮子鬱的藝業之高,不但劍術超凡,輕功卓異,身法手眼的運用更為精湛獨到,他的一柄劍似可分離化解成幾十柄劍,一個人更像肉身影形俱能出竅散聚一樣,如此將虛實倒換,隨心隱現,周旋於方寸之間,這等功力,確也升堂入室,趨近宗匠之屬了!
  迎着宮子鬱這突如其來,神鬼莫測的一劍,屈歸靈的“穿心刺”斜插於地,當刺尖出手,一道三寸寬窄、三尺有半的光帶就似捲起了千層雪、萬斛浪一般反涌回捲,芒彩激飛的須臾,山風四蕩,暴雨分散,空氣也被割裂般的呼嘯,血影濺處,宮子鬱倏退丈外,左肩上已翻開一條赤灕灕的傷口!
  寒光回繞,極輕的一聲金鐵扣響傳來,方纔的那道匹練已經消失無影,要不是宮子鬱的肩頭血痕猶在,先時的一幕,幾同幻覺。
  漆黑的臉上依舊不見其他顔色,難斷高深,這位“昆侖黑摩韌”用他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註視了屈歸靈好一陣,身子突轉,便仿若踏着雲霧,乘着山風飄出去好遠好遠。
  雨仍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峰頂澗幽,俱隱在一片濛濛的水霧之中,林木應合着風雨擺動,發出的聲音,像帶幾分呻吟。
  用手指颳去眉稍的水滴,屈歸靈拔回“穿心刺”,喚過坐騎,繼續冒雨趕路,衹是打這一程開始,他的心情業已越來越沉重了……。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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