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柳残阳 Liu Cany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
烈日孤鹰
  作者:柳残阳
  内容简介
  在水路圈子里,是千帆帮、铁桨旗、黄香庄鼎足为三。黄香社的老龙王曹笃与铁桨旗的龙头魏长风是儿女亲家,魏长风与千帆帮帮主何起涛又义结金兰。三家原本相安无事,只因魏长风好胜心太强,才启衅端。<br><br><br><br>
  为了破解何起涛的“大寂四剑”,两年前,趁赴千帆帮帮庆之机,魏长风潜入内室意欲偷盗剑谱,恰被何起涛的夫人撞见。魏长风在情急之下,杀人灭口,伪造现场逃去。
  何起涛的大女儿何如霜去赴义父吴若耶的寿筵。席上,在座的魏长风酒后说走了嘴,过后何如霜抓住话柄追问,魏长风干脆说出了实情。何如霜知道魏长风定然要灭她的口,临遭毒手前,将母亲被害真像写在了信里。
  孤鹰屈归灵路过海滩,遇见受伤将死的何如霜,托他将这封信连同证物项链一同送交何起涛,他答应了。于是,遵诺执诚的屈归灵便卷入了一起血腥的帮派争斗的旋涡。
  在到达千帆帮总堂口所在地海口集之前,屈归灵遇到了各种阻拦。其中有黄香社老龙王的好言规劝,有宫子郁、甘元斗、马俊等人的正面截杀,有危中行、田听潮的设计水上袭击,有沈鹰艳的偷袭、施毒,但都不能使屈归灵背弃他对何如霜的诺言。
  何起涛看信后明白了实情,于是便筹画起兵向魏长风报杀害妻女血仇。屈归灵也加入了战阵。魏长风不惜重金聘请各路高手助战,双方将杀得日月无光。天愁地惨,白骨如山……中间也有屈归灵与何如霞曲折的爱情和共渡的艰难,也有水鹫沈鹰艳闪烁明灭的独特性格的故事……</P><P></P><P>
  第一章 一缕幽魂随波去
  第二章 骤见五鬼驼黑魅
  第三章 龙王忧起三江涛
  第四章 解铃还是系铃人
  第五章 五百里云谲波诡
  第六章 豺狼虎豹起腥风
  第七章 又见鹰隼掠夜穹
  第八章 悠悠长河逼命来
  第九章 遥见血云映千帆
  第十章 英雄最是情义长
  第十一章 不是系铃难解铃
  第十二章 何堪阿姐魂飞苦
  第十三章 关山险阻步步难
  第十四章 惊涛骇浪动地来
  第十五章 黑岩风云起如飚
  第十六章 鲸穴险逾虎狼窝
  第十七章 沉天豁命搏老煞
  第十八章 阴风愁雾心似晦
  第十九章 世事如波起伏起
  第二十章 色心淫性易招灾
  第二十一章 霹雳烽火拂晓血
  第二十二章 追魂夺命镝锋寒
  第二十三章 山林岁月浮尘梦
  第二十四章 飞鸥出云血似烟
  第二十五章 百劫余生境若幻
  第二十六章 浮海乘波凝杀气
  第二十七章 金戈铁马谈笑间
  第二十八章 月黑风高祭血旗
  第二十九章 赤眸毒胆夺命来
  第三十章 天愁地惨泣飞魂
  第三十一章 月落星沉事如烟
  作者的话
第一章 一缕幽魂随波去
  日正当中,流晖如火。
  海滩上的沙砾是灼热的,海面上的波纹是平缓的,潮来潮去,却洗不净染在灰白色沙滩上的斑斑血迹,血迹原本殷红,浸染着沙粒,就变成暗淡的紫褐了。
  沙滩上躺着五个人,四个男人、一个女人。
  从倒卧后的形状,大致可以分辨出他的生死,因为死人的僵硬与扭曲姿势,往往不是活人能够摆置得出来的,所以,有没有留着那一口气,在富经验的行家眼里,区分起来并不十分困难。
  现在,屈归灵骑在他的“惊雷”背上,正默然凝视着面前横竖的五个躯体,同时,他很快便已得到答案,五个躯体里,已有四具可以称为“尸体”了,尚未成为“尸体”的一位,便是那个女人。
  不过,屈归灵知道,那个女人也快了,幽明之途,只隔着一线而已。
  女人很年轻,模样也似乎相当姣美,为什么要使用“似乎”这种不肯定的字眼呢?因为那女人秀发披散,衣裙皱裂,混身上下一片血污,甚至连脸庞上都布有几道翻绽的伤口,人被这么一糟塌,再要推敲她原先的容貌好坏,怕就难以绝对准确了。
  屈归灵缓缓下马,将枣儿红的罩衫轻掖入腰,举步之间毫无声息的来到那女人身边,当他低头俯视,女人的眼睛已突兀睁开——仿佛她受到了什么奇异的感应一样。
  多美的一双眼睛啊,即使在如此痛苦又绝望的煎熬下,这仍然称得上是一对灵秀的明眸,它深邃、幽远、清澈,宛如一池潭水,柔波荡漾,能把那满腔的凄苦无奈、漾入人心。
  是的,这是个年轻的女人,只有青春的滋泽,才足以衬托出这双媚丽的眼睛,虽然,它燃烧中的光辉已经快到尽头了。
  轻轻跪下单膝,屈归灵细致的拂去女人脸庞上的发丝及沙粒,视线避开了对方腹部的巨大伤口,憎恶的皱着眉——他从不喜欢任何伤痕的样子,他认为每一桩破坏人体均匀的伤痕,都表示一种罪恶。
  那年轻的女人在吃力的蠕动嘴唇,好像要诉说什么,屈归灵侧脸俯贴下去,同时也嗅到了一股血腥与体香的掺合气息;女人的声音低弱细微,令人不禁联想起风中残烛、断线飘摇向九霄之外的风筝!
  “我……我叫何如霜……壮士……相遇于人鬼异途……之前……也是有缘……能不能……烦请壮士帮我做一件……事?幸蒙慨允……则存没皆感……”
  屈归灵不忍拒绝,亦不愿拒绝,他点点头,耳朵贴得更近了。
  女人的全身忽然抽搐了一阵,脸色越变惨白,一层青翳覆盖在她眉眼当中,双目的瞳孔也在慢慢扩散,她像是努力提着一口气,急促又断续地道:“在……在我贴胸……胸的暗袋里……有一封信……请……请壮士送到‘海口麻’‘千帆帮’的总堂……亲自……交……交给何起涛……”
  屈归灵又点头;女人大口大口呼吸着,宛似在和某种无形的压迫力量挣扎:“取……取……我的项……链做……证物……”
  屈归灵用手按住对方的肩梢,表示明白,女人定定的望着他,眼瞳深处,生命之火正在熄灭:“务……必!”
  屈归灵的脸颊肌肉痉挛了一下,断然回道:“当然!”
  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她仿佛要伸手去握住屈归灵的手,眼睛那么激情又忘形的盯视着屈归灵,这不移不转的盯视,像煞千百年前他们已经如此凝望过了,双方竟有着依稀相识的感觉,在那个时空、那段岁月里原就有着这样不泯的契合?轮回了多少世才再重逢、而重逢的一刹已成永诀?
  屈归灵近乎木然的抚上了何如霜那双不曾瞑合、却依然幽邃的眼睛,感触里,充满了惆怅悲戚;陌路相见,交似浮萍,如何会生出这般的伤感情怀,连他自己也不能解释。
  生与死,只是自然界中一项不变的定律,永恒的循环,屈归灵见过经过,早已淡然,在他所跋涉的生之旅途间,极少事物得以引发他心绪的激动或感情的波荡,可是,像眼前的这次乍遇初识,却给予他无以摆脱的沉痛,他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因由所使然。
  在离开浪潮奔止的远岸掘上五个凹坑,也不是桩容易的事,尽管沙土较软,亦累得他微微喘息,但入土为安,总是对死者的一种交待、活人的一项慰藉,魂兮归去,且看报应人间。
  “海口集”距离屈归灵现在站立的地方并不很近,总也在五百里开外,五百里路,若以他胯下的“惊雷”足程来算,约莫亦得跑上两天才成,他心里急着想把揣在怀中的那封沾满血迹、牛皮纸加盖火漆印的信函送到,但问题在于他还有另一件要事横在眉睫——与郝青山之会。
  这场约会,决不是一桩令人愉快的晤面,正好相反,它的内涵乃是十分火爆的;郝青山和屈归灵曾经是朋友,不算很亲密的朋友,十七天前的一个深夜,郝青山的独生儿子在“双槐镇”企图强暴一家小酒馆的掌柜女儿,屈归灵恰巧在那里饮酒,见状之下自不能不管,先是告诫那登徒子,对方当时也灌多了黄汤、加上仗恃着老子的威势,居然借酒装疯、愣不买帐,于是,接下来便挨了屈归灵一顿好揍,这顿揍挨得不轻,连左臂都打折了,事后,显然这小子的老爹极不高兴,向屈归灵下了帖子约见,虽然双方尚未朝面,屈归灵也明白必是会无好会了。
  从他居住的“千叠岗”,要到郝青山的宅第所在“大王庄”,这片滨海的“落月湾”乃是必经之地,因此,他才会遇上何如霜,才会在心间无端打上这么一个结,此时,他必须先到“大王庄”去,“大王庄”就在“落日湾”
  前面三十里处,而且,约会的时辰也快到了,他自来不愿失信。
  “惊雷”是一匹浑身毛色油黑乌亮的骏马,它是屈归灵多年来相依相恃的伙伴,马儿通灵,时常能与屈归灵心意沟通,它一直陪着主人出生入死,周旋于充满险恶的环境里,马儿是永不会见异思迁、永不会受功利诱惑的,所以,屈归灵与他的坐骑有着血肉相连的手足之情。
  蹄声不徐不缓的往前淌,青山绿水,亦不过过眼烟云,柳桥陌路,也就逐渐遗在身后了。
  “大王庄”约莫有百来户人家,差不多全是郝青山的佃农,百来户人家被四周翠碧油绿的庄稼地围绕着,鸡犬相应、炊烟不绝,衬以远处的层山叠峰,宁静清幽,颇富乡趣,一点江湖上那种森严冷肃的霸气都没有。
  但是,郝青山便住在这儿,他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九连帮”大首脑,“九连帮”在北地九个大码头都操持着监栈仓储买卖,财源滚滚,人多势大,黑白两道上全有他们的影响力,而一般人恐怕想不到,这么一个帮会的头领,居然落户在如此平实纯朴的田庄之内。
  郝青山的宅子非常容易找,几乎不须要询问,屈归灵就一直登门而达——那是整座庄子里最堂皇气派的房屋,高围墙、黄铜大门,还起得有里外三层的楼阁,农村中起楼阁,便不是富豪亦是大佬,郝青山身份正好符合,上去敲门,包管不错。
  门只叩了两下,已自内呀然启开,来应门的是个青衣小厮,长得眉清目秀,一副机灵模样;他先是朝屈归灵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哈着腰问:“这位爷,尊姓可是屈?”
  屈归灵淡淡地道:“不错,姓屈。”
  小厮的腰压得更低了,同时侧身一边,脸上堆满了笑:“屈爷且往里请,我家老爷早在候着大驾了。”
  回头望一眼拴在石阶左旁木桩上的坐骑,屈归灵脚步才抬,那小厮已可意地道:“屈爷宽念,你老的牲口,小的稍停自会着人照料。”
  点点头,屈归灵由对方在前引领,经过中间这片铺着麻石地的敞院,直达正面的楼阁,楼阁底层,是座大厅,身材魁伟,满脸大黑胡子的郝青山便卓立大厅门口相迎,此外半个人影不见。
  屈归灵满布风尘又泛着古铜色泽的粗糙面孔上,透着几分倦意,却仍顾着基本的礼数,他踏上几步,先行抱拳:“久违郝兄,近来可好?”
  郝青山强颜一笑,也拱拱手道:“本来还过得去,却叫你触了霉头,搞得我满心窝囊!”
  屈归灵平静地道:“事情始末,郝兄大概已有耳闻,如果是我不对,甘愿领罚,否则,还请郝兄对小儿辈慎加管束,以免招惹更大争端!”
  哼了哼,郝青山向厅里一比手:“进来再谈吧。”
  两个人分宾主坐下,若大的厅堂里,只他们隔几相对,酸枝长几上早沏好了酽茶,显然是准备“专程候教”了。
  屈归灵没有说话,目光冷峻的注视着郝青山,他在等待郝青山开口,看看这位“九连帮”的巨擘为了他儿子要数落些什么。
  干咳一声,郝青山单刀直入地道:“屈兄,这番劳驾请了你来,为了什么,想屈兄你心里一定明白?”
  屈归灵道:“不,我不明白,尚要烦郝兄有以见示。”
  一双牛蛋眼蓦然瞪起,郝青山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气咻咻地道:“我问你,十七天前在‘双槐镇’,你打断了我儿子一条左臂,这笔帐,你该如何向我算法,又该怎样与我交待?”
  屈归灵七情不动地道:“令郎企图强暴良家妇女,经我劝阻不听,更待施狠耍赖,略予薄惩,正是代表郝兄管教,郝兄不知感激,反而责怪于我,本末倒置,未免不妥!”
  郝青山勃然大怒,厉声道:“娘的,我的儿子用得着你来替我管教?再说就算你要管教,也不能下这等重手,我只这么一个独养儿子,平日里恨不得眼皮上供着、嘴巴里含着,如同心肝宝贝,你,你居然为了一点小小不言的差错便恁般将他糟塌?”
  屈归灵缓缓地道:“公庭之中,强欲污辱人家女子,郝兄,已经不能说是‘小小不言的差错’,且我再三规劝在前,令郎仗势不受,郝兄岂可怪罪于我?”
  郝青山粗暴地道:“我不管这些,你如此扫我颜面,好歹总要向我做个交待!”
  双手互合胸腹之前,屈归灵沉着地道:“郝兄的意思,要我怎么交待?”
  略微迟疑了一下,郝青山咬着牙道:“其一,放炮赔情,披红谢罪;其二,当着众人之前自断左臂!”
  深深的看着对方,屈归灵的眼睛里有一种怪异的光芒在闪动,郝青山被他瞧得老大不自在,却越发怒火上冲,恶狠狠的咆哮:“你少用这种眼色看我,屈归灵,人家怕你这只孤鹰,我姓郝的可不含糊,便摆明了告诉你,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你他娘有登天的能耐,不过是放单一个,我姓郝的乃是捻股的堂口还怕你翻得出掌心?”
  摇摇头,屈归灵道:“郝兄,你以为我是谁?你以为我凭什么单刀赴会?‘九连帮’在道上是个老帮,郝兄你也成名不易,还是多少退一步想吧。”
  郝青山火辣地道:“你是在威胁我?屈归灵,今日你要不还我一个公道,便决计走不出我家大门!”
  上身微微前倾,屈归灵恳切地道:“郝兄,我们总算朋友一场,我认为我有责任提醒你几件事:首先,错误是由令郎所造成,曲不在我,再则‘九连帮’人多势大是不错,但唬不住我屈归灵,郝兄,我以一己之力,独斗过比你们更强盛的组合,缠斗过比你个人更霸道的巨枭,你可以看见,我依旧活在这里;接着我要说,郝兄,切莫小不忍而乱大谋,令郎咎由自取的一条断臂,到底要较许多人命损失得轻!”
  霍然从坐椅中站起,郝青山额浮筋络,满颔的黑胡子根根拂动:“这么说,你是不肯依我的法子做交待了?”
  屈归灵安坐不动,极为从容地道:“你是在胡闹、在不知所云,郝兄,只怕你要为你自己找大麻烦了!”
  突然狞笑一声,郝青山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打开始我便不曾奢想能以轻了,屈归灵,眼下你是来得去不得了!”
  屈归灵神态安详地道:“如果你没有事先布置,预按埋伏,我才会觉得奇怪,但郝兄,你可要想清楚,这人间世上,没有那么多顺理成章的如意算盘!”
  郝青山一步斜出,双手互击,大厅的左右侧门应声而启,十余条人影迅速闪现,个个兵刃在手,杀气腾腾,竟是一副围袭群杀的架势!
  厅门外的敞院中,这时也涌到了三十多名疾装劲服的彪形大汉,刀枪并举,镝锋成林,阵仗摆得好不惊人!
  郝青山冷森的瞧着屈归灵,阴沉沉地道:“姓屈的,好叫你得知,‘九连帮’已遣下四个码头十二名‘红带子’大师兄等着侍候你了,若是不够,还有我两位老友‘白猿叟’舒苇、‘灭魄枪’韩煊在,你要自忖招架得了,无妨豁上,要是认为吃不住,如今答应我的条件还来得及!”
  慢慢站起身来,屈归灵慢慢地道:“尚未交手见过真章,郝兄,我亦不能确知是否招架得了,总要试过,方得分晓。”
  郝青山目光如火,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你这胆上生毛,不知死活的狂夫,你是真不要命了?”
  屈归灵轻拂衣袖,表情深沉:“我刚才已经说过,见得真章,方见分晓,郝兄,我这条命固不值钱,但谁要谁的命,眼前论断,未免言之过早!”
  猛一声暴叱,郝青山握拳透掌,气冲牛斗:“给我杀!”
  退后一步,屈归灵闲闲地道:“且慢,别给郝兄砸坏东西,要松散外头去,地方大,玩起来也方便!”
  说着,他人往外走,那一十二名“九连帮”的好手却分成两排,雁翅般急步奔去,光景像是防范他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屈归灵的形态中不止是带着倦意,尤其流露出一股无可言喻的厌烦——他时常怀疑以自己的天性来说,怎么会适合在复杂诡变又残酷血腥的江湖圈子里打滚,但却也悠悠晃晃的混过了大半生,拿粗横与暴戾串连起来的日子充填了这数十年的光阴,搏杀同争斗形如每天的例行功课,无时无刻不在因应着某些不可逆料的突发事故,生活这么漫无休止的紧绷下来,似乎神经都显得麻木了,感受上除了无奈,仍是无奈……
  这时,郝青山当面而立,重重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姓屈的,这可全是你自己找的!”
  屈归灵一派萧索地道:“真难相信你也能在道上混及如此层次,郝兄,以你为人行事的作风,早该混垮了才是,唉,人世无常,果然不错。”
  郝青山猛一挫牙,声似霹雳:“拿下!”
  斜立两排、腰上缠着大红宽边丝带的十二名“九连帮”“大师兄”,立时跃出了六员,六个人六件兵刃,分自六个不同的角度,又狂又疾的招呼向屈归灵身上!
  屈归灵身形纹丝不动,双目凝注一点,两肩水平,右臂倏翻,只见一抹银光猝似蛇电掣闪,破空之声尖啸如泣,六名扑杀上来的“大师兄”,已有四位怪号着抛肩挫跌,每个人的胛骨部位,都是一片猩红!
  剩下的那两位,慌不迭的塌身暴退,双双一个踉跄,几乎就撞成了一堆!
  屈归灵根本没有追赶的意思,他手上拎着一支银光灿亮的竿子,这支银竿前尖后丰,长约三尺,手握处的一截,粗若小口酒杯,越上越细,到了竿端,已细锐如针,银竿极具韧力,弹性亦强,他拿在乎里并未抖动,竿身却在轻微颤晃,尖芒闪映,仿佛流眩着一抹秋水。
  武林中厮混久了的人们,有谁没见过“穿心刺”么?屈归灵手上拎着的这支细长银竿就是了,似竿若刺,反正都是要命的玩意。
  郝青山不止是惊恐,更且羞恼不已;他当然知道号称“孤鹰”的屈归灵是一号什等样的角色,却未曾料及人家功力之高竟已达到这步田地,自己的十二名得力手下,也在水里火里翻腾了若干年,见过的阵仗,遇上的好手亦不可谓不多,居然就在一招之下,三对便栽了两双,这种窝囊成绩,如何使他下得了台?
  四周响起了一阵不安的鼓噪,其余六名“红带子”“大师兄”虽然面上变色,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合拢支援,郝青山大喝一声,红着眼叫:“通通退下,由我亲自来收拾他!”
  当围上的人又退回去的时候,屈归灵手中的“穿心刺”斜指向上,闲散自如的道:“郝兄,你难道尚不了解我的苦心,一点也不领情?”
  郝青山愤怒地道:“你出手伤了我四员属下,新仇加上旧恨,找你算帐正来不及,又领什么鸟情?”
  屈归灵道:“莫非你还看不出来,我原可杀了他们?郝兄,刺尖戮指,随心所欲,下手的部位,本是由我挑拣,为什么我不拣那致命的所在?”
  窒了一窒,郝青山恼恨的咆哮:“姓屈的,用不着故意示惠,以求宽纵,随你怎么低三下四,卑躬屈膝,我也断断饶你不得!”
  屈归灵丝毫不带笑意的笑了笑:“仁尽义至,庶不亏心,郝兄,你要怎么办,悉随尊意郝青山右手打横伸出,大吼着:”刀来!“
  一名早已候在后边的劲装大汉,闻声急步趋前,双手捧上一把三寸半宽、三尺五长、赤铜鞘、镶金嵌玉的“劈山刀”来,郝青山拔刀出鞘,刀锋竟然闪泛着谈淡的红光,宛如刃身的精铁本质便流动着血液,又似刀口的血痕自始未干,看上去寒气森森,别具杀机!
  屈归灵目注刀刃,微微额首,颇为赞许地道:“久闻郝兄有一把劈山型的好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此刀取名‘莹血’,尤其传神,郝兄运刀赐教之际,尚祈手下留情。”
  冷笑一声,郝青山气汹汹地道:“现在求饶,为时已晚,屈归灵,人说引颈一快,你就咬牙等着挨刀吧!”
  “穿心刺”颤悠悠的斜指于天,屈归灵不徐不缓地道:“郝兄久有‘滚雷刀’之美誉,刀似滚雷,必然可观,但若叫我‘引颈一快’,却尚不甘,郝兄,还须看你的手段如何!”
  郝青山口骂一句“去你娘的”,庞大的身体已蓦弹三丈,人在空中,身形滚腾旋转,“莹血刀”随着翻滚的动作回绕飞舞,刹那间只见赤芒流闪,丹辉匝奔,有如一团来自九天的火云,急罩屈归灵!
  “穿心刺”一抖而出,“噗”声穿入火云之中,屈归灵同时双足猝蹬,人已快不可言的到了七尺之外——他站在那里,像是本来就站在那里一样。
  猩赤的波光倏然颤荡,郝青山一个大旋身走出五步,赶快伸腿挪臂,朝自己混身上下检视,看看是不是有受伤的地方。
  屈归灵叹了口气,道:“这一刺准头稍偏,郝兄,你的刀法绵密紧凑也发挥了作用,所以只刺中你左手袍袖上侧三寸之处,其他无碍。”
  慌忙举起左边袍袖来看,郝青山不由心往下沉,背脊透凉,可不是么,袍袖靠上侧的三寸部位,正有一个小洞对穿!
  猛一跺脚,这位“九连帮”的舵把子暴烈地叫嚣:“老子不吃你这一套,姓屈的,这不是你有意放水,而是你的功力只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好比程咬金的三斧头,锐势一过,你就黔驴技穷了!”
  屈归灵皱着眉道:“然则你怎么不在我的衣衫上留下点记号?”
  狞笑一声,郝青山道:“我无须在你衣衫上留记号,郝某人自来不做不关痛痒的事,屈归灵,我要在你身子上、骨头肉上留记号,叫你永生永世都摆不脱的记号!”
  屈归灵道:“既然你已横了心非要溅血搏命不可,郝兄,我只好勉力奉陪。”
  “莹血刀”齐胸竖立,郝青山重重地道:“打开始,老子就不曾说过和你闹着玩,屈归灵,你的时辰到了!”
  屈归灵形色骤然转为阴寒,双目益见锐利冷峭,他慢慢蹲下腰身,“穿心刺”前端下垂,后端略为高提,左手却怪异的托在右手腕下,似是这支竿子突兀间增加了极大重量一样。
  就在这时——两条人影已自大厅中翩然掠到,其中一个拦在郝青山之前,另一个抢上几步,面对屈归灵,声若洪钟大吕般呵呵笑道:“好一招‘散魂指’的起手式,屈老弟,你果然要见真章啦?”
  说话的人,是一个须眉俱白,尖额削腮,模样猴头猴脑的精瘦小老儿,这老家伙一袭褐布衣褂,亦足登着双粗麻鞋,若不是出现在此时此地,他那德性,便活脱一个挑着担子卖豆腐脑的!
  屈归灵缓缓收势,静静地道:“‘白猿叟’舒苇?”
  对方是一声笑:“正是我老不死!”
  拦在郝青山前面的一位,是个普通个头的中年人,穿着平实,容貌也和人间世的千万人一样平实,没有什么特征,看不出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他瞧着屈归灵,含笑自荐:“我叫韩煊,靠着一杆梨花枪起家,小鼻子小眼的角色,怕是不入清听。”
  不错,果是“灭魄枪”韩煊,武林中玩枪的顶尖高手之一!
  屈归灵古井不波地道:“久仰,二位来意,自是不善了?”
  “白猿叟”舒苇笑嘻嘻地道:“老实说,我早就劝过老郝,是他那宝贝儿子不对,能忍一口气过去算了,但老郝好歹亦算是台面上的人物,外头提起来有名有姓,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打落门牙合血吞也不是办法,所以几经商议,才请了老弟你来做个了结,却未料到老弟你竟是一身硬骨,半点帐不买,倒叫我们好生为难……”
  屈归灵道:“舒大兄,不是我不买帐,实在这帐买不起,郝兄开出来的条件,是断子绝孙的主意,我若依了,往后还有我走的路么?”
  那边,郝青山大吼大叫:“血债血偿,你伤了我儿子,我要你同样找补,有什么不对?!”
  舒苇回头向郝青山使了个眼色,依旧笑容可掬地道:“老弟,现在你还可以考虑考虑,在外头混嘛,争的就是个颜面,颜面过得去,什么事都没有了,何苦非要弄得大兴干戈、血溅三步?”
  屈归灵道:“如果仍是原来那两个条件,舒大兄,也就不必再做考虑了。”
  舒苇搓搓手,道:“任择其一如何?”
  摇摇头,屈归灵道:“不,因为我没有错。”
  舒苇的笑容越来越勉强了,他干声打着哈哈:“那么,老弟你是个什么主意呢?”
  屈归灵平和却十分坚决地道:“为了我与郝兄以往的一段交情,我愿意赔补纹银百两,聊致孩子伤慰之忧,再有所求,便无能为力了!”
  不待舒苇有以回应,站在韩煊背后的郝青山已暴跳如雷地吼骂起来:“去你娘那一百两银子,屈归灵,你自己留着买棺材吧,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听听,你们听清楚了?拿区区一百两银子买我姓郝的颜面,这,这还是他娘人说的话么?”
  舒苇亦不禁沉下脸来,皓白的须眉全在无风自动,他冷硬地道:“这就是你的最后决定?”
  屈归灵淡然道:“不错,这就是我的最后决定!”
  舒苇大声道:“再没有商量余地了?”
  屈归灵道:“没有。”
  此刻,韩煊走上前来,边解下背后斜背着的一只狭长油布裹卷,显得相当无奈地苦笑道:“离合际遇,原是上天注定,是仇非友,是友非仇,看来我们与屈兄的这段梁子是难以避免了,舒老哥,多说亦是无益!”
  舒苇打鼻孔中冷哼一声,冲着屈归灵道:“老弟台,别让你的名声蒙蔽了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间世上没有吃定的事,你不叫我们下台,我们只有豁出去侍侯你了!”
  屈归灵道:“我明白,而且还将并肩子上,舒大兄,理穷继之以暴,这种事屡见不鲜,我经多了,绝对不会奇怪。”
  一侧,发出轻微的“卡嚓”声响,韩煊已把他平时分解为两截的梨花枪接合为一,九寸长短的枪尖雪白锃亮,锋利无比,衬着血红的缨花,漆黑的枪杆,尚未出手,已有几分无形的压迫气势。
  舒苇退回三步,双手往腰后回抄,再翻现的时候,业已多出一付套至腕际的“钉勾手”——软牛皮的套子,嵌连着尖锐倒勾的钢指,看上去歹毒十分!
  屈归灵默默地站立着,“穿心刺”轻点地面似乎漫不经心地在等候着第一个会合!扫校
第二章 骤见五鬼驼黑魅
  突然,韩煊又开腔道:“屈兄,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们了!”
  屈归灵道:“此话怎说?”
  韩煊僵着面孔道:“舒老哥与我,虽不算什么人物,总也在道上混了大半辈子,就凭我们两个,莫非还承受不起屈兄你的‘天残剑’?”
  “白猿叟”舒苇这才想起屈归灵现在所使的“穿心刺”,只是他惯常运用的两种兵刃之一,仅能算是第二类武器,换句话说,第一类武器是“天残剑”,对付的自是第一类敌人,用第二类武器“穿心刺”,应付的不就是第二类敌人了?他个人在江湖上活蹦乱跳了这许多年,韩煊亦是顶儿尖儿的一流枪把子,弄到未了,居然叫人家看成了配角,这口气,又如何咽他得下?
  不由大大地冒了心火:“简直岂有此理,韩老弟若是不提,我还险些忘了,屈归灵,你他奶奶瞄人也不是这种瞄法,怎么着,就认定了我们矮你一头?”
  轻拍腰际,屈归灵淡淡一笑:“二位无须妄自非薄,小看了自己,剑在腰间,随时可出——只要二位有本事逼我出剑,否则,亦就不用多此一举了!”
  话说得有道理,却不大中听,舒苇气咻咻地道:“你别嚣张得过了份,屈归灵,我们哥俩要逼不出你的”天残剑‘来,就并肩向你跪下,叩头齐声叫爹!“
  韩煊本待阻止,却已不及,他竖枪稳把,越发专注一志,非得设法打赢这场烂仗不可,要不然,那声爹叫是不叫?
  屈归灵不愠不火,“穿心刺”轻轻一抖,腰身微蹲,刺尖向前下垂,后端略提,左手托上右腕,似乎刺有千钧。
  不错,又是“散魂指”的起手式。
  舒苇没来由的觉得嘴巴发干,喉咙透紧,呼吸也禁不住急促起来,他戴着“钉勾手”的双掌交错胸前,面对着屈归灵,竟有面对一座石山的感受——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还是“灭魂枪”韩煊首先发难,他的梨花枪蓦然颤起一朵斗大的枪花,在雪亮的寒光与猩赤的缨穗蓬飞里,冷芒若电,居中暴出!
  屈归灵的“穿心刺”看上去竟是如此缓慢的徐徐推送挺迎,平时软韧的刺杆,此际笔直坚硬,仿佛钢杵,偏又准确无比,几乎在一推之下便击中韩煊那石火似的来枪,“呛”一声震响里,韩煊长枪荡起,势成一个大弧,要不是姓韩的死力抓紧,随势移趋,差一点就把家伙弄脱了手!
  就在双方分合的须臾,“白猿叟”舒苇猝然扑上,“钉勾手”自左右并扣,同时身形蹦起,罩顶踹踢,行动之快捷诡异,果似老猿成精、变化无穷!
  屈归灵招式不变,仍然看似缓慢的一刺推出,仅将推出的角度微微上仰,于是,舒苇的双垂攻势便宛如遇上了一股无形无质却凌厉至极的劲气,“穿心刺”夹在劲气之中,当头戮到,竟是快得令人不敢置信!
  怪叫一声,舒苇拧腰弓背,两腿绞弹,不要命的斜翻出手,却在翻滚的刹那,蓦觉裆底一凉,惊得他全身肌肉骤缩,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边,郝青山几步抢了过来,手提“莹血刀”,气急败坏的冲着犹在喘息未定的韩煊叫嚷:“老韩,你还在看什么光景?朝上围哪,这一遭我也跟着淌!”
  韩煊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上这杆梨花枪的枪尖,沉重地摇头:“我看用不着再上了,老郝。”
  郝青山三分迷惑,七分不满地道:“什么意思?”
  韩煊苦涩地道:“再上也是白搭,老郝,屈归灵功力精湛、深不可测,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脸色顿变,郝青山怒道:“不过也是肉做的一个人,你却把他当成金刚罗汉了?老韩,你要扮孬装熊随你的便,我可咽不下这口鸟气!”
  韩煊将长枪横起,伸手一指枪尖,郝青山顺势看去,不由心腔子顿紧,两眼也发了直——九寸长短的雪亮枪刃,便在正面突凸的楞脊中间,整齐浑圆的透穿了一个洞孔,就像事先打量好了再精心凿穿的一样!
  郝青山深知韩煊的这杆长枪,枪刃乃是以百炼精钢打造,坚利无比,如果只在交手磕击的瞬息间就被对方一点穿透,则人家使用的兵器强硬度倒在其次,仅仅那份手劲、眼力、内蕴气脉的融汇流转,业已到达难以思议的地步了!
  这时,舒苇也夹紧下裆,姿态古怪又滑稽的走到近前,一张猴脸宛似挤得出苦汁来,压着嗓门窒着腔调说话,模样活脱一个受了冤气的老顽童:“老郝,眼前这场仗是打不下去了,姓屈的过份邪门,委实奈何他不得,好在君子报仇,三年不晚,饶过这一遭,下次再找机会算帐……”
  郝青山挫着牙道:“就这么轻易放他离开?只要姓屈的一步踏出大门外,‘九连帮’便算颜面扫地了!”
  舒苇叹了口气,道:“你可要把情况弄清楚,老郝,姓屈的假如不想踏出你家大门,反过头来要斩尽杀绝,我们又拿什么法子去阻拦他?”
  郝青山犹在嘴硬:“我们人强马壮,损伤极微,有足够的本钱与他拼耗到底,姓屈的想要斩尽杀绝,乃是做梦,你们也休得煞了自家的威风!”
  舒苇低声道:“还威风哩,老郝,先不提你那四位‘红带子’‘大师兄’上手就栽了两双,就说我们哥三吧,谁又不曾被姓屈的留下记号?无论他是有心饶情抑或功力的境界只能至此,我们却未能在人家身上留下记号也是事实呀!继续拼下去,包管要出人命,而十有九成是我方的人命!”
  韩煊沉沉地道:“舒老哥说得是,老郝,这不是装孬扮熊或贪生怕死的问题,乃是有无回补及效果的问题,万一拼倒了满地人,姓屈的却毫发无损,这等拼法,就没啥个意义了!”
  郝青山满头沁汗,急躁懊恼地道:“但,但我儿子的一条手臂,莫不成就此罢休?”
  舐了舐嘴唇,韩煊无奈地道:“舒老哥方才讲过,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眼前势不如人,又能如何?”
  猛一跺脚,郝青山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四周围伺的一千人马,在片刻的错愕僵寂后,亦悄悄散去,先时满天戾气,却恁快便雨过天青了。
  屈归灵意态祥和的以右手“穿心刺”轻敲左手掌,含笑开口:“舒大兄,韩兄,看光景,是可以放我走了?”
  舒苇大为尴尬,却不得不说几句场面话撑持撑持:“姓屈的,你也用不着得了便宜卖乖,我辈武林中人,胜败本乃常事,今日吃你拔了头筹,再碰上的当口,包不准你就血淋淋的横倒在地,叩头求饶,总之梁子是结定了,迟早你都要替眼前的作为付出代价!”
  屈归灵微一抖手,“穿心刺”“锵”“锵”两声缩套回去,变成尺长的一截银管,他把银管插进长衫之内,眼中的光芒略带捉狭:“下次再见,尚请二位高抬贵手,能放则放,得过且过,当二位迫我叩头的时候,亦请忽忘二位到底不曾逼出我的‘天残剑’来!”
  舒苇想起了前面说过的那段话,不由极感狼狈——不是说过逼不出人家的“天残剑”来,就跪地叩头,和韩煊齐声叫爹么?现在人家明点出来,则这声“爹”叫是不叫哇?
  旁边的韩煊亦羞恼交加,大不是味的埋怨着舒苇:“都是你,口不择言,如今小辫子捏在姓屈的手里,看我们将来怎么抬头?”
  屈归灵一声轻笑,朝二人拱了拱手,飘然自去,几乎就在他身形刚出大门的同时,奔蹄声业已响起,擂鼓似的由近而远……
  这是一段山路,崎岖起伏,路面不平,策马而行,相当吃力,加上群峰层叠,四野寂寂,行走起来就益发枯燥无味了。
  头顶的云层阴霾灰暗,滚滚荡荡,风势渐大,似乎有下雨的味道,林木野草随风倾斜,籁籁有声,吸一口气,像也透着几丝凉湿……
  屈归灵正待快马加鞭,紧赶一程,以避过这场临头的风雨,视线抬处,却不由微微一怔——百步之外的一块桩状山岩上,赫然站着一个细瘦的人影,那人全身黑衣,发髻上扎着的黑色束带亦在随风飘舞,远远望去,像是人的面孔也一片黝黑。
  在这种地方碰上这种情景,屈归灵当然知道决不会是好路数,半生铁血江湖,出入草莽,怨隙结得多了,不定规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便能遇见些追魂夺命的事,有些辰光,更无先兆前机,往往经历过一番血战之后,才搞得明白血战的因由为何;现在,屈归灵还不清楚那人站在那么高的山岩顶上是为什么,但至少来意不善却可断言!
  “惊雷”放缓了步子,蹄声悠扬又有节奏的往前逼近,等到了两丈多远的距离,屈归灵便停止下来,仰首上望,不发一言。
  不错,那是个瘦瘦小小的人,一张面孔也果然黑得出奇,乌油油的黑中透亮,屈归灵看过许多黑皮肤的角儿,像这种黑法他尚是头一遭见;那人亦正低头俯视着他,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屈归灵继续策骑前行,十分小心的慢慢靠向路边,当他接近到隔那山岩尚有丈许远的当口,岩顶上的那人已腾身而下——身形笔直降落,却飘飘冉冉,活似脚底下托着云彩、踏着风轮,就如此悄无声息的降到马头之前。
  对方所露的这一手轻身术,屈归灵自然识货,亦不由暗里吃惊,这种功夫,有个名称,叫做“五鬼大背驼”,相传自西土黄教系属“般若奇”,流入中原武林,但在七十年前便已绝传了,屈归灵少壮之时,曾亲睹一位喇嘛僧施展过这种功夫,就在那时,喇嘛僧大概也近古稀之龄了。
  山风更形强劲的吹刮着,乌云滚转,大地一片晕暗,而林木萧索,似在呜咽。
  瘦瘦小小,混身漆黑的那个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注屈归灵,形态上看不出有什么恶意,但屈归灵知道,有许多双手血腥的魔煞,在表面上也经常不露丝毫痕迹,以貌取人,往往会铸成大错。
  慢慢的,屈归灵下马,马儿乖巧,像是懂得眼前的情势紧张凶险,兀自溜向一边。
  那人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屈归灵注意到对方的牙齿,因为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皮肤越黑的人,大多生有一付好看的白牙?
  屈归灵也笑了笑,同时自感渐愧,他知道个人的这付牙齿,绝对比不上人家漂亮。
  那人的声音很细很尖,还带着娇嫩的尾韵,然而,却决不是个女人!
  “我叫宫子郁,屈兄。”
  咽了口唾味,屈归灵慎重地道:“‘黑摩韧’宫子郁?”
  对方又笑了,大眼睛水莹澄澈,流盼生姿,不是女人,竟硬像个女人:“难为你也知道我,屈兄,我对你,可是神交已久。”
  屈归灵道:“宫兄找我,大概有事?”
  点点头,宫子郁道:“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想要屈兄身上的一件东西。”
  屈归灵带几分调侃的语气:“该不是要我项上人头吧?”
  宫子郁耸耸肩膀,显得并不领略屈归灵的风趣:“这也说不定,如果屈兄不肯承让那件东西,接下来,恐怕就得强取尊驾的脑袋了!”
  一点也不羞恼,屈归灵泰山不动地道:“我不太愿意和你这样的好手为敌,宫兄,且说说看,你要的是什么?”
  宫子郁道:“你身上有封信,牛皮封套加盖火漆印的信,或者,上面还沾着血迹,一个女人的血迹。”
  屈归灵心里响起了警号,开始觉得他揽下的这桩事情不简单了,“黑摩韧”宫子郁的出现,不仅突兀,更传达了麻烦的讯息——怀中的信,必然不止是一封信而已!
  宫子郁冷冷地逼了一句:“给不给?”
  屈归灵从容地道:“宫兄,你要知道,这封信不是给不给的问题,关键在于我有没有权给,受人之托,须忠人之事,信主托我交付的对象并非宫兄,我若贸然转手,岂非有负承诺?”
  宫子郁黝黑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点七情六欲的变化,只是腔调更冷了:
  “托付你的人已经死了,对一个死人,没有遵守承诺的必要,该谨记的是你还没有死,你还活着,所以,自己保重要紧!”
  屈归灵道:“这种说法,我不能接受,尤其在宫兄如此毫无道理的强索硬逼之下,更难苟同!”
  宫子郁的声音忽然轻了,近乎低语:“何如霜不是你的什么人,甚至你们素不相识,犯不着为她赴汤蹈火,背这样的凶险,屈兄,听我的劝,明哲方能保身,‘千帆帮’的混水你无须去趟,毕竟,那个圈子隔着你太遥远了!”
  屈归灵恳切的道:“我并不要去趟任何人的混水,宫兄,我只是受人之托,前往交付一封信件而已,就算你待居中拦截,至少也该有个说得出的理由吧?”
  宫子郁道:“有人请找出面,向你索回这封信,屈兄,能告诉你的,仅此而已。”
  觉得胸口有一股气闷塞着,屈归灵深深的做了一次呼吸,形色便同此时的天空一样,随即阴沉下来,腔调也变得生硬了:“那么,我可以回答宫兄的,亦仅仅两字‘不行’罢了。”
  漆黑的脸孔上透出一抹罕见的红霞,宫子郁叹喟一声:“你说过,你并不十分愿意与我为敌,什么原因使你改变了主意?”
  屈归灵静静地道:“一种道义上的承诺,一种责任上的自负;对一个濒死的人最后的请托,既然答允了,就该贯彻始终,否则,良心便永不会安宁。”
  宫子郁道:“即使良心不得安宁,总比良心停止跳动要来得容易承受些。”
  摇摇头,屈归灵道:“不要过份高估了自己,宫兄,‘昆仑黑摩韧,牛鬼蛇神一把抓’是江湖同道对你的奉承,如果你真以为能够‘牛鬼蛇神一把抓’,就犯下妄想的错误了!”
  宫子郁的声音更低微:“你敢轻视于我?”
  屈归灵道:“不敢,但人还是谦虚点好,宫兄,须知谦虚是美德。”
  于是,风更大了,风中挟着雨滴,旋飞在人的头脸上,雨滴打着肌肤,不止冷凉,尚有种麻麻辣辣的感觉。
  宫子郁伸手入怀,取出一把鲨鱼皮缕嵌金箍的精巧短剑来,拔出短剑的一刹,剑尖的芒彩吞吐,仿佛眩亮起一抹闪电,剑锋泛漾着森森碧光,像在他手里不停地颤动跳跃。
  屈归灵一声不响,抽出他的“穿心刺”,刺竿未现之前,仅是一截尺长的银管。
  短剑在宫子郁手中闪烁流转,他轻悄的一笑,不带丁点杀机地道:“剑称‘九寸肠’,屈兄听说过么?”
  屈归灵颔首道:“铸剑的材料来自南海‘白沙岛’特产的一种‘青玉钢’,百斤钢村,始能炼出一寸剑刃,剑成之后,不但削铁如泥,吹发立断,便是剑尖芒锋,亦足裂人肌肤,如今普天之下,仅得同样短剑之柄,分为‘九寸肠’、‘八寸舌’、‘七寸指’,宫兄拥有其三之一,弥足为庆,刀剑之属,一寸短即一寸险,由此可见宫兄修为,必然不凡!“
  宫子郁笑道:“好见识,且看我宫某人以手中‘九寸肠’,搏杀凌风孤鹰,”昆仑黑摩韧,牛鬼蛇神一把抓‘,谁敢逆我而生?“
  屈归灵目光冷沉地望着这位狂傲怪异、又传说从来不曾遇过敌手的“黑摩韧”,心中思量,这一番恐怕真要大费周章了。
  “九寸肠”在宫子郁手上微微一闪,居然没有丝毫声息地便到了屈归灵咽喉,他全身卓立如山,右腕倏振,“穿心刺”“锵”的一响弹出,而响声在后,银光在前,寒辉似电,激射剑尖。
  宫子郁的笑声仍旧带着娇嫩的尾韵,却宛若来自幽冥,那么不可捉摸地绕到屈归灵身后,锐劲四溢中,竟然同时指向屈归灵背脊上下十三个部位!
  “穿心刺”便在刹那间幻化成十三溜冷焰,仿佛有所指引般飞截十三股剑尖的来势,宫子郁的剑芒尚在凝形未散,人已有如移魂似的转到屈归灵侧面,一剑又出,诡绝如魅!
  只这几次连串融合于瞬息的变化转易,已可看出宫子郁的艺业之高,不但剑术超凡,轻功卓异,身法手眼的运用更为精湛独到,他的一柄剑似可分离化解成几十柄剑,一个人更像肉身影形俱能出窍散聚一样,如此将虚实倒换,随心隐现,周旋于方寸之间,这等功力,确也升堂入室,趋近宗匠之属了!
  迎着宫子郁这突如其来,神鬼莫测的一剑,屈归灵的“穿心刺”斜插于地,当刺尖出手,一道三寸宽窄、三尺有半的光带就似卷起了千层雪、万斛浪一般反涌回卷,芒彩激飞的须臾,山风四荡,暴雨分散,空气也被割裂般的呼啸,血影溅处,宫子郁倏退丈外,左肩上已翻开一条赤漓漓的伤口!
  寒光回绕,极轻的一声金铁扣响传来,方才的那道匹练已经消失无影,要不是宫子郁的肩头血痕犹在,先时的一幕,几同幻觉。
  漆黑的脸上依旧不见其他颜色,难断高深,这位“昆仑黑摩韧”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注视了屈归灵好一阵,身子突转,便仿若踏着云雾,乘着山风飘出去好远好远。
  雨仍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峰顶涧幽,俱隐在一片濛濛的水雾之中,林木应合着风雨摆动,发出的声音,像带几分呻吟。
  用手指刮去眉稍的水滴,屈归灵拔回“穿心刺”,唤过坐骑,继续冒雨赶路,只是打这一程开始,他的心情业已越来越沉重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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