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柳残阳 Liu Cany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
火符
  作者:柳残阳
  “大虎头会”的龙头把子端木尚英垂暮之年又病入膏肓,嘱黑旗堂堂主谷唳魂速速赶往妙香山,将组合信物“火云符令”交给正随师习武修行的长子端木子厚,让其回总堂接掌帮会,继承大统。
  但副会主任雪樵与紫旗堂堂主严渡却暗生异心,狼狈为奸,怂恿二夫人李湘云与二少主端木子刚,妄图操纵废立大事,进而篡位夺权,以逞狼子野心。
  于是,在谷唳魂只身前往妙香山的途中,便遇到种种凶险。严渡等人不惜重金,网罗收买各种杀手、怪客凶神对谷唳魂进行围追狙击;设计各种陷阱,必欲置其于死地;甚至不惜绑架谷唳魂的父亲谷朝旭相要挟。
  但在谷唳魂闯关涉险,冒死犯难之时,敌方收买的侠女席双慧却被其忠心所感,反生爱慕之心,甘愿为他卧底敌营。玄三冬原也为严渡收买,但也唾弃了禽兽其行的严渡,弃暗投明,甘效犬马。卜天敌明里接受收买,却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为报谷唳魂的旧恩不惜舍身殒命。
  当一身正气,沉稳坚毅的谷唳魂在最终决战中取得胜利后,在不失做作的欢呼声里,——“身外的嘈杂仿佛已隔入一层约幕之外,谷唳魂与席双慧脚下似是踏着飘絮,并肩行向幽暗的一隅,两个人同时在想——要能像这样相依相偎一辈子,该有多好!”</P><P></P><P>
  第一章 狙击
  第二章 刀客
  第三章 博命
  第四章 敌友
  第五章 云诡
  第六章 冤家
  第七章 善缘
  第八章 巧遇
  第九章 施计
  第十章 夜袭
  第十一章 攻心
  第十二章 斗杀
  第十三章 魔影
  第十四章 劫数
  第十五章 恩义
  第十六章 反戈
  第十七章 卧底
  第十八章 全义
  第十九章 舍生
  第二十章 献符
  第二十一章 对决
第一章 狙击
  日头挂在在正空,却没有一点热力,热力已经被深秋的那抹肃煞吞噬了,已经被深秋的阵阵冷瑟层封了,洒落满山满地的阳光,却清冷得只似一片晶幕——一片明亮但毫无暖意的晶幕。
  苍穹晴朗,几朵白云随风飘移,风却吹拂得野草倾翻舞荡,有如一波波起伏的浪涛,然而浪涛是枯黄色的,浪涛浮沉在这片荒凉的高地平原上。
  闪映着森森寒芒的那对虎头钩抛坠入齐胫的野草之中,这条结棍汉子的一蓬鲜血便赤漓漓的喷溅向空,猩红的血水水凝结成一幅不规则的图案,又在瞬息间幻灭,正如汉子喉中一声短促狂号的休止。
  天高地阔,莽莽草原,在这样恢宏的背境陪衬下,一条生命的殒落是显得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尽管生命的成长并不容易,尽管活到那汉子的年龄需要很长的辰光……
  黑巾黑衣黑靴的谷唳魂冷漠的站在那四个人中间,苍白瘦削的面庞上未带丝毫表情,他的黑色大氅不时随风飞扬,在氅沿拂扬的须臾里,紧握于右手上的双叉斧蓝光隐闪,宛若魔鬼的无声诅咒!
  包围谷唳魂的四个人,脸色已像那翻舞的野草一般枯黄,他们早知道这是一次死亡任务,尽管他们也有过侥幸的想法,如今却已明白,欲求侥幸便如同期盼日从西起,竟是恁般断不可能了。
  行动之前,他们都领到一笔数额可观的银子,算是酬劳,是安家费,更是准备身后的铺排;他们在领钱的时候,各有其复杂的心绪,然而有一桩却是相同的,他们很恐惧、很紧张,因为他们待要狙杀的对象是谷唳魂,“血手无情”谷唳魂,“大虎头会”最最狠辣的几员骁将之一!
  风吹着,带起嚎哭似的呼啸声,四个人开始围绕着谷唳魂慢慢旋转,他们的兵刃以迥异角度指向谷唳魂——皆是最适宜攻击的直接角度;谷唳魂挺立不动,目光平视,非常专注的凝聚于一个焦点,好像那一点里包含有大千世界,有红尘无限……
  四个人突然一齐动作,四件兵刃挥映着冷锐的寒电交互穿织,光束结成罗网,猎物就是谷唳魂。
  黑色的大氅蓦地抖起一度半弧,宛如猝然飞展出一朵黑云,这朵黑云却其硬如钢,其疾似飚,“呛啷”两响合为一声下,一柄三尖两刃刀,一条豹尾鞭被震得横抛向天,当大氅的影像犹在人们眸瞳中凝聚未散,谷唳魂已鬼魅般飘过另两件兵器的隙缝,双侧形如弯月般的斧刃斜扬反落,两条躯体便分成两个不同的方向倒跌而出,滚热的鲜血喷向晴空,仿佛染赤了那一抹青碧。
  人的身体内并没有多少血液储存,因此也就经不起这样的流损,换句话说,一旦从人体内喷出如此大量的鲜血,人的生命之泉即已枯竭。
  生死的间隔只此一线,存亡的道理这等浅显,谷唳魂明白,他的对手也一样明白,他们全知道,九泉之下,又凭添冤魂二缕了……
  仅存的那两位原已枯黄晦黯的面孔,现在更泛死灰,他们惊窒欲绝的往后倒退,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从他们的神色、从他们的眼底,可以明确读到他们对生命的眷恋,对灭绝的恐惧——所谓心胆皆裂,约莫就是这两位如今的写照了。
  两个人手上的家伙已被谷唳魂飞旋的大氅震落,此际只留得空拳四手,而兵器在握犹难为敌,单凭两手肉掌,又到哪里求胜?这二位眼前的形态,早已失去杀手的悍气,倒似一双待宰的羔羊,好不可怜见的。
  野草又在风中翻倾,风仍在呼啸,一股酷厉的韵息益加浓重,浓重得透着血的腥膻,浓重得在谷唳魂的瞳仁中凝形……
  两个人猛的朝左右狂蹿——真个好默契;谷唳魂似乎早有预料,他的动作迅捷如电,倏弹空中九尺,人往对方左右奔逃的中心点下落,斧刃的光芒便向两侧流射掣闪,像煞极西的蛇火猝映又敛,当分射的冷焰隐没,两颗斗大脑袋业已滚入草丛深处了。
  谷唳魂没有再多看一眼,他将披肩的黑氅拢紧,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生命的殒落,在他而言,是太平淡也太不足为奇了,他活着的环境就是这么一个环境,就是一个弱肉强食,在阴阳界上争存亡的环境,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喘着这口气,只是为了应该喘着气才能延续生命罢了。
  晴空依旧澄净如洗,蔚蓝的天,淡渺的云,显得这般明朗高远,展示着如此不可变易的永恒,五条人命的消逝,丝毫不曾影响什么,在雄浑辽阔的大自然里,五具血淋淋的尸体,又何尝点缀得出些微的异象?
  荒村野店,一灯如豆。
  谷唳魂独自坐在这张白木桌前,独自喝着一壶酒。
  酒是极烈的烧刀子,他喝起来宛如喝水,一口一盅,眉头都不皱一下。
  桌上没有任何下酒菜,连几粒花生米,甚至一碟大葱白都没有,他就是这么干喝着,瘦削的面容上,依然不带丁点表情。
  这个客房实在简陋,不但简陋,而且阴潮,房中浮漾着一股腐湿的霉味,竹榻上的被褥看上去都已灰塌塌的透着污斑,泥土地面有些沾粘,连屋顶的横梁也难负荷般朝下弯曲了,只这么间野窝子,住一宿还得两吊钱哩。
  谷唳魂好似不觉得他置身之处的肮脏与霉秽,他坐在那里喝着酒,光景像是他只为了坐在这儿喝酒才到来的。
  于是,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声音轻得如果不仔细去倾听,便根本听不出来。谷唳魂的形色平静,没有半抹除了平静之外的反应,他的视线望着面前的粗瓷酒杯,望着杯中刚刚斟满的透白酒液,嗓调低沉的开了口:“进来。”
  门扉悄然推启一缝,一条人影迅速闪入,才一进房,又将门儿掩紧,然后,冲着谷唳魂哑声一笑,趋前拱手:“果然是谷兄驾临,我那两个小兄弟还算有眼力,只是一瞥,即已认出谷兄身底,年余未见,谷兄近来可好?”
  进房的这人身材高大,满脸横肉,尤其一双招子尖锐如鹰,从面相上看,显然是个精明老辣的角色;谷唳魂也未还礼,更无乍遇故人的喜悦之情,他淡淡望着对方,淡淡的道:“皮九波,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皮九波又是憋着喉咙干笑:“原也叫巧,明天有票生意要做,我先派下两个小兄弟打前站,约好今晚在这间荒店聚晤碰头,谷兄进店的时候,恰被他们看到,我一来就暗里得了知会,赶紧过屋向谷兄致意问安……”
  谷唳魂管自举杯喝酒,咂了咂唇:“你那两个小兄弟,他们以前见过我?”
  皮九波忙道:“人的名,树的影不是?没吃过羊肉也曾见羊在满山跑,他们虽说无福拜识谷兄,但有关谷兄形象的描述却听得多了,是以才一入眼,便认出谷兄的身份;‘血手无情’威扬天下,名慑武林,要掩藏可是大不容易啊……“
  谷唳魂用手背抹去嘴角酒渍,无动于衷的道:“我知道今晚上必定有人前来,却未料到是你。”
  皮九波搓着一双大手道:“冒失冒失,谷兄,寅夜造访,买乃缅怀旧交,渴念故友,若有唐突之处,务请谷兄包涵则个——”
  谷唳魂轻旋酒杯,闲闲的道:“开始你的劝诱程序吧,皮九波,你必是早就想妥一套说词的,嗯?”
  皮九波的表情僵窒了一下,故作镇定的道:“谷兄,什么劝诱程序?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又替自己斟满酒杯,谷唳魂不带笑意的一笑:“他们硬的玩不成,如今玩起软的来了?皮九波,你一进门的架势,就明摆明显是个做说客的,其实不必绕圈子,更犯不着套我的话,开门见山交待清楚,你的差事了结,我也好摊铺睡觉!”
  皮九波尴尬的打了个哈哈,讪讪的道:“谷兄,你怎能如此肯定我是做说客来的?”
  谷唳魂道:“不但肯定你是做说客来的,而且我还知道是谁托你来的,我们老窑里的二当家,是么?”
  连连摆手,皮九波噤若寒蝉:“不,不,谷兄,我算老几?‘大虎头会’的二当家怎有可能找上我办差?我皮某人便再多生上一张脸,也没有这么的盘儿蒙受雪樵公的青睐,这次相逢,实是巧遇……”
  谷唳魂抿了口酒,道:“在我不耐烦之前,最好停止你的连篇鬼话,皮九波,我们也结识了好些年,虽然来往并不密切,到底亦称得上是朋友,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听不听在我,再要扯淡,就是你自找难看了!”
  愣了半晌,皮九波才干笑着道:“好吧,谷兄,还是你精到高明,我是孙悟空,你就是如来佛,任我七十二变,也变不出你的手掌心,对你,我可真叫服了!”
  谷唳魂冷冷的道:“少废话,朝正事上谈!”
  皮九波清了清嗓子,中规中矩的道:“事情是这样的,今日下午,我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人,委请我跑一趟与谷兄你见个面,劝说谷兄认清利害,明识大体,千万别朝牛角尖钻,否则误人误己,对谁都没有好处……”
  谷唳魂道:“那个人是谁?”
  皮九波苦笑着道:“谷兄,此人是谁,恕我不能奉告,然则我斗胆前来,却是一番好意,亦是为了谷兄往后的处境设想,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风向变了就该转舵收帆,不作兴闷头瞎干,忠心义胆,也得看在什么光景下对什么人来表——”
  谷唳魂笑得十分萧索:“皮九波,你是‘大虎头会’圈子外的人,当然不明白‘大虎头会’圈子里的事,这并非转舵收帆的问题,而是一个人良心良知的问题;我分得清利害,辨得明形势,不愿弃的却是忠义二字,为此二字,刀山油锅可往,粉身碎骨不惜,将来的处境会越发艰难,这个我清楚,艰难不足惧,唯一死以服而已!“皮九波的一脸苦笑不但苦,更且僵凝在横肉的皱褶间:”谷兄,据闻贵组合老当家端木前辈现已病危?“点点头,谷唳魂黯然道:”三年前就中风不起,半身瘫痪,近时来更乃病情转剧,每下愈况,端木爷老了,风烛残年,受不得恁般折磨……“皮九波小心的问:”听说端木老当家连神智都不清了?“啜一口酒,谷唳魂道:”这是谎言,端木爷神智清灵,内心明白。“
  皮九波连声致歉:“恐怕是有人讹传了,谷兄请勿见怪。”
  哼了哼,谷唳魂道:“不是讹传,乃是有意散布谣言,借此混乱人心,加强那一帮别存异谋者的声势,皮九波,我四天之前才辞别端木爷,岂有不知他老人家病情深浅之理?”皮九波陪着笑道:“说得是,谷兄说得是,不过,谷兄曾否考虑到眼下待办的这档子事,或许有很多人不以为然?他们可能有他们的想法……”谷唳魂沉重的道:“你讲的这种情况,打三年前端木爷中风的时候就开始逐渐形成,然而这不但有欠公平、违背传统,尤其端木爷决不苟同;皮九波,‘大虎头会’的江山是端木爷出生入死领头打下,‘大虎头会’之所以有今天的气势和根基,亦俱赖端木爷的苦心经营,我姓谷的追随端木爷一十三载,甘苦与共,生死相从,由一个浪荡江湖的狐魂野鬼承端木爷拉把为‘大虎头会’的‘黑旗堂’堂主,知遇之恩,如山似海,端木爷的亲口谕令,虽有万难,亦必贯彻到底!”
  皮九波垂下视线,道:“谷兄,只怕你独木撑不住倾厦。”
  谷唳魂阴冷的道:“我不是独木,‘大虎头会’的现况亦未达倾厦之险,皮九波,吾道不孤,‘大虎头会’尚有天良未混之辈!”
  顿了顿,他又神情严酷的道:“不错,那些人结党成帮,在组合里扩充势力,暗为羽翼,业已有了气候,然则彼此都不要将结论下得太早,鹿死谁手,仍在未定之天!”
  皮九波迟疑的道:“委请我的那人,还交待得另外有话,要我说予谷兄知晓——”
  谷唳魂缓缓的道:“想是许我好处了?”
  脸上一热,皮九波赶紧道:“他说,如果谷兄对此事抽手,不再坚持原意,除了奉送谷兄黄金六万两,明珠十斗之外,贵组合‘黑旗堂’所经营的一切买卖、包括原有码头,完全割交谷兄自行掌握,不必再听命于‘大虎头会’。”
  寒森森的一笑,谷唳魂道:“条件倒是十分优厚,居然还容许我脱帮自主——皮九波,你可以回答他们,我不能接受!”
  窒噎片刻,皮九波又轻声道:
  “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再做决定?谷兄,我是替你打算,那端木子厚有什么好?扶不起的阿斗一个,你又何苦为他出这种力,卖这种命?”
  闭闭眼,谷唳魂低沉的道:“少主也没有什么不好,忠厚、踏实,再挑剔也只不过缺了点心眼而已,最重要的是,他是端木爷元配夫人的嫡亲骨血,端木爷的长子,端木爷手创的基业应该由他继承!”
  叹了口气,皮九波道:“谷兄,其实你的问题很简单,只要把那枚‘火云符令’交出来,富贵名利便都是你的了,十辈子八辈子也不愁吃穿,谷兄,唾手可得的荣华,为什么弃若敝屣?你这样岂不是太傻了?”
  谷唳魂冷漠的道:“人活一世,求的是个心安理得,不仅是求个吃穿而已。”
  在房中踱了几步,皮九波仍然不肯放弃他此来目的:“假如你答允考虑,我想条件方面尚可再要他们提高。”
  谷唳魂兴味索然的道:“皮九波,话说到这里,已算到了尽头,你我相识相交一场,你守了受托的本份,我也卖了你人情,可别不知好歹,撕破颜面大家全不好看!”
  皮九波窘迫的佯笑着:“言重了,谷兄,你万万不要动怒,就是冲着我们之间的交情,我才敢前来向你忠言进谏,否则,我又不是嫌命长,谁不好招惹,偏偏捋你的虎须?
  谷兄,我的动机绝对属于善意……“
  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谷唳魂道:“夜深了,你且早请。”
  暗里咬咬牙,皮九波试图再做最后努力:“谷兄,你可曾想到,他们不会允许你安抵‘妙香山’?更不会允许你将‘火云符令’交到端木子厚手中,高迎他回来接掌‘大虎头会’?”
  谷唳魂神态木然:“我当然想得到,不但想得到,而且也有人给我证实过了,他们的意图我非常明白,症结在于他们的盘算是一回事,能否达成目的又是一回事,皮九彼,不是猛龙不渡江,要摆平姓谷的,还得多费点手脚才行!”
  张口想说什么,皮九波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他重重抱拳,出声艰涩:“多保重,谷兄。”
  谷唳魂不再回答,没有起身,甚至连目光都未曾移动;关门的声音轻轻传来,他眼角的肌肉微微抽搐,脸色更显得苍白冷硬,一股无形的杀气,再次凝聚于他幽邃的眸瞳深处。
  谷唳魂知道自己被人追踪着,一直就被人追踪着,大草原上的狙击事件,皮九波的突兀出现,在在证明追踪者的经验老练,行藏隐密,消息传递异常灵活,是个一流的行家,或者,不止一个一流的行家;他尽量提高警觉,加强观察,却仍未发现追踪者的任何形迹。
  此刻,他感到又被人家缀上了,虽然他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不能确定追踪者的正确方位,却能肯定有人在监视他,隐藏于暗处的那一双眼,甚至好几双眼,好像芒刺一样盯得他浑身不自在,宛如人走夜路,总觉得背后有什么异物飘飘忽忽的跟随,猛然回头,又一无所见,可是现在的情况和走夜路不同,谷唳魂明白如影随形般蹑于后的决不是什么异物,乃是人,同他一样活生生的人。
  这是一条山路,偏僻又崎岖的山路,谷唳魂不徐不缓的往前迈步,风拂衣氅,啪啪有声,周遭却是一片寂静,出奇的寂静。
  一阵沙哑苍老的山歌声就这么骤而响起,像一把破锯刮着锈铁,也切开这凝窒的寂静,恁般令人毛发悚然的传扬过来——好难听的嗓调。
  谷唳魂望向歌声来处,于是,在斜坡上的枯疏林木间,走出来一个须眉花白,牛山濯濯的老樵夫,老樵夫肩扛柴薪,腰插板斧,手上还牵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神情悠然的顺着坡脊走将下来。
  荒山砍柴,笑对群峰,不但解决了日常所需,亦未尝不是一种生活情趣,老樵夫归途唱山歌,是一桩很平凡也很朴雅的事,谷唳魂没有理由去怀疑什么,然而,他却有意避开,甚至未朝老樵夫那边多看一眼。
  就在他加快脚步,刚刚越过老樵夫的前路,山歌顿止,换上一声苍劲中透着热络的招呼:“小哥,小哥,且请慢走一步,老汉有点事儿与你商量……”
  谷唳魂停步回身,目注老樵夫领着那半大孩子走下坡来,看快近了,他才冷冷木木的道:“是你在叫我?”
  老樵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笑呵呵的道:“不错,小哥,是我在叫你。”
  谷唳魂道:“我年纪不小了,老丈,这声‘小哥’的称呼,十年前倒还承当得起。”
  老樵夫又粗犷的一笑:“比起我老汉的岁数来,小哥你只能算个孩子,你瞧瞧,我这小孙子也有十二带零啦,叫一声小哥,错不到哪里。”谷唳魂似笑非笑的道:“老丈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指了指谷唳魂腰悬的羊皮水壶囊,老樵夫喘了口气:“今早出来匆忙,竟忘了携带水罐,附近又没有山泉,砍了大半天柴火,嘴里干得慌,我老头子熬得,小孙子可熬不得,小哥,借口水喝如何?”谷唳魂并没有即时摘取水囊,他静静的道:“老丈,我外有大氅掩遮,老丈怎会知晓我腰悬水囊?”老樵夫不慌不忙的道:“风吹氅飞,老远就看得清白,我还对小孙子说啦,我说小兔崽子别嚷嚷,前头不是来了位送水的大叔么?这就赶下来央你喽。”谷唳魂缓缓解下水囊,递给那圆脸大眼,脸色黝黑,看上去仿佛傻呼呼的孩童,边道:“老丈约莫不甚口渴吧?”咽着唾沫,老樵夫道:“也够呛的,大半天没喝一口水了。”谷唳魂道:“倒是兴致挺好,嘴干成那样,老丈还有力气唱山歌。”老樵夫嘿嘿笑道:“这是怕你走远了,早吆喝又担心惊着你,所以哼唱几句引你注意罢了,唱得不好,尚请包涵,人的年纪一大,嗓眼也起老茧啦!”
  孩子仰着脖颈咕噜噜的喝够了水,顺手又把水囊交给了他爷爷,老樵夫也不客气,连囊嘴都不抹,凑进嘴里便灌了个饱。
  谷唳魂稳立不动,安详的看着这一对祖孙饮水,表面上他似乎毫无戒心,实则全身真力贯足,劲气充斥流循,四肢百骸强韧愈恒,有若一个饱满的圆球,只要轻轻一触,就会立时弹跳。
  交还了水囊,老樵夫道过谢,领着他的小孙子往来路走去,一路走,又扯开那沙哑如锈刀刮锅底般的声调唱将起来。
  没有事故发生,仅仅是一对祖孙借口水喝而已,多么平淡的遭遇。
  等老樵夫与那半大小子走远了,谷唳魂一扬手抛掉拎着的羊皮水囊,匆匆埋头赶路——他不是嫌水囊脏,而是防备受了污染,江湖道上千奇百怪,什么花样都有,此情此境,他可不能冒险。
  秋光萧索,山色除了凄冷寒瑟,实也无什么可观,他一心盘算早早出了山区,赶到下一个站头打尖休歇,如果再赶几程,能够设计擒拿或歼杀跟踪的人,就该弄乘坐骑,也好慰劳慰劳自己足下,直放那阳关大道了。
  心里想着事,行走的速度便越来越快,谷唳魂刚顺着山路翻过一道岭脊,已觉得有点燥热,正待扯开襟领透透气,忽然感到腰肋间起了一阵尖锐的疼痒,如同被红头蚂蚁叮咬一口似的,他停下脚步,赶紧扯开衣衫察看,这一看,却令他全身汗毛倒竖,心腔子猛然收缩——大约有七八条其色墨黑,细若花针般的寸长小虫,正在往他肋肉里钻咬,这些小虫的前半部已经在墨黑中隐透褚赤,显然是吸吮血液后的反应,小虫在颤蠕钻动,通体茸毛流波似的起伏,形状有点像……有点像蛆虫附骨!唯一的区别,只在颜色是黑色,不过它令人作呕的憎厌程度,却毫无二致的。
  谷唳魂将衬襟扯下一块,垫着手把叮附于肋肉间的黑色小虫逐一拈起,小心捻死,然后用衬包好置妥,接着,他狠狠以双手十指之力挤压那些斑斑细微的伤口四周,待挤出些许血迹后,又敷上一包解毒散,大踏步沿岭而下。
  大氅飘拂在冷索的北风里,谷唳魂的身影隐现于四起的烟风中,他顶着风往前走,雾似的风气浮沉在他眼底,他表情僵硬,面色青白如石,冥寂里似闻魂唳,又不知下一刻是谁要唳谁之魂?扫校
第二章 刀客
  林边有一条清溪,溪水清冽澄澈,傍着溪侧,是一片废弃的茅屋,环境相当幽僻宁静,现在,已近黄昏。
  深秋的黄昏有一股特异的美,美得苍凉,美得冷清,美得出尘脱俗,不带一点凡嚣的烟火气息;黄昏象征的是结束,也是凋零,然而,黄昏也暗示出轮回的循环,衔接了明朝的再生,黄昏的景致往往绚丽璀灿,世上事物,不是亦有很多凄艳的终结么?谷唳魂面向黄昏,默立溪边,他在寻思——自己是否也将临到一个终结的时序了?
  他感到身上在一阵热一阵冷的交替下肌肉不停的痉挛,体内的腑脏亦随着肌肉的痉挛时时收缩翻涌,想吐又吐不出来,连吸一口长气都能引发那种里外持续的抽搐,他晓得黑虫的叮咬已起了反应,敌人的计谋见效了,他果然是中了毒!
  从外表看,很难看出谷唳魂此刻的痛苦,他仍然这么平静,这么深沉,这等冷硬如石,他站在那儿,倒像是颇有闲情般的欣赏黄昏,告别黄昏。
  谷唳魂的谨慎并没有错,错的是他还不够谨慎,问题当然是出在那老樵夫与他的小孙子身上,他们用什么手法如此技巧的将几条毒虫转栽于谷唳魂?这些毒虫的毒性如何?又属于哪一种类别的毒物?这若干疑点,全是谷唳魂苦苦推判而目前又显然难以解答的。
  来到此地之后,谷唳魂才兴起不适,他断然决定不再向前赶路,他明白对方仍在晴中监视他、跟踪他,只等他毒发就戮,他不会那么顺服,即使要死,死的场所也该由他来挑拣!
  于是,他就挑拣了这里,有树有水,多好。
  说到树,树林里飘然出现了三条人影,就宛似三片随风零落的叶子,悄无声息的翩飞到谷唳魂的身侧。
  三个人的岁数俱在中年,其中二位生相酷肖,同样的断眉尖鼻,同样的身材干瘦,更一个瞎了左眼,一个缺了右眼,连招子的搭配都合宜;站在他们二位之前的,是个黄袍加身,五官端正的白面人物,这人本来应该长得十分体面,只为了那道齐颊过唇的褚赤刀疤,便将整个形象完全破坏了,变得何其丑恶、又何其阴狠。
  谷唳魂望着这三个原在意中的不速之客,神态冷峻,双目如刃。
  黄袍人也静静凝视着谷唳魂,好一会,他才打破沉寂,用一种沉缓的腔调道:“你在等我们,一直都在等我们,是么?”
  谷唳魂平淡的道:“不错,我在想,你们也该来了,还有什么可延宕的呢?”
  黄袍人笑了笑:“愿不愿意知道我们的身份?我认为你应该有这项权利。”
  冷冽的目光微闪,谷唳魂道:“如果你们不担心往后会有牵连,我并不反对这个提议,至少,我也该知道死在我手下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黄袍人摇摇头,道:“今天你决无希望,谷唳魂,你几乎没有丝毫胜算,所以我乐于告诉你我们的底细,这也等于向你明说了,你已同一个死人无异,因此你有权利知道取你性命的都是哪些人,祖宗的传统,不作兴叫人做冤死鬼。“
  谷唳魂道:“很可爱的一点小慈悲。”
  轻拂袍袖,黄袍人道:“我是金经魁,可能你不熟悉金经魁是何许人,但或者你曾听过‘金八刀’这个名号!”
  谷唳魂的达练世故,早已具有七情不上面,喜怒不形于色的火候,眼前这个人一报万儿,他即知遇上扎手货了:“金八刀”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职业杀手之一,由于本事大,心地狠,在他这门行道中俨然有巨擘之尊,相传他的“屠龙八刀”凌厉无匹,刀展刃现,可使天云变色,鬼哭神嚎,自闯道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在八刀之内留得命在,故而“金八刀”的响亮倒盖过了他的本名金经魁,如果他不说明,连谷唳魂都不清楚眼前的金经魁便是大名鼎鼎的金八刀!
  善于观颜察色的金经魁却看不出谷唳魂内心的震荡,他哧哧一笑,不愠不恼的接着道:“对我这号人物,你好像十分陌生?到底我们混的圈子小,码头窄,没有贵组合‘大虎头会’的气势煊赫,主大奴大!”
  谷唳魂冷冷的道:“金经魁,嘴皮子尖酸刻薄,并不能替你带来任何尊荣;‘大虎头会’的局面盛衰与你无关,主大奴大的威风也不是靠你撑台,空有八刀,其奈我何?!”
  想不到金经魁吃了这一番抢白,居然喝了声彩:“好,姓谷的果然是条硬汉,在我面前,极少有人胆敢如此放肆,你‘血手无情’却直来直往,毫无顾忌,只这股傲气,便不愧‘大虎头会’首席堂主的担当!”
  谷唳魂漠然道:“用不着来这套翻云覆雨,金经魁,今天碰上你,不是我冤,实是你屈!”
  微微一怔,金经魁道:“此话怎说?”
  谷唳魂道:“凭你金八刀在黑道上的身份,在你们那一行当中的威望,岂是为人提鞋拎袍的三流混子?不料你这位有头有脸,鹰睨一方的人物,却也甘替‘大虎头会’某些野心角儿跑腿当差,效那马前之卒,金经魁,血肉江湖数十年,你说你屈不屈?”
  金经魁笑得非常开心:“说得好,谷唳魂,你能这么了解我,我实在高兴,你讲得对,我是不该降尊纡贵,为人家去打前锋顶头阵,不过呢,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般委屈的承担下这份差事,当然有条件,而且还是相当高的条件,报酬之优厚,恐怕连你也难以想像;他们亦是看人行赏的,我金经魁比上不足,比下却还有余,一旦这趟差事了结,后半辈子吃穿不愁了……”
  谷唳魂喃喃的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金经魁大声道:“一点都不错,谷唳魂,原是这么一个世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否则求的又是什么?“
  忽然他又放低了腔调,竟显得有些伤感:“你知道,谷唳魂,杀人索酬的这门行当,越做越难做了,凭我的名头,钱少不屑接,多了雇主付不起,一朝接下生意,尚得安排细节,盯梢对象,决定下手的时机地点,有时千里奔波,劳累不堪,设若对方本身也是个大来头,就更费煞周章,且后患无穷,忙忙碌碌所得不多,唉,我委实觉得乏了……”
  谷唳魂生硬的道:“这趟差事,不也是你的老本行?”
  金经魁眉飞色舞的道:“老本行没有错,但酬劳却大大不同于往昔,谷唳魂,横坚是杀人,杀一个能获得杀一百个一千个的代价,何乐而不为?我刚才已告诉过你,我近几年来是真累真腻了,杀完你这一个,我便洗手不干,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舒舒服服渡过后半生,每一想到这里,我就迫不及待的要取你性命!”
  笑意中似搀着一把寒霜,谷唳魂道:“杀我这一个,大概不像你以前杀那一百一千个般的轻松,你得琢磨着搭配点什么,别估计得太完美了!”
  大名鼎鼎的“金八刀”脸色一下转为阴暗,更叹了口气:“我明白,但人在收取代价之前,总该付出代价,要不别人找你干什么?
  现下就临到我先付代价的辰光了,谷唳魂,生活真苦,是不是?“
  谷唳魂颔首道:“是的,生活真苦。”
  金经魁指了指后面那两位面貌肖似的朋友,道:“‘飞猴’聂灵,‘闪猴’聂巧,都是追随我多年的老伴当,你可听说过他们?”
  谷唳魂面无表情的道:“不曾耳闻。”
  望了望慢慢沉暗下来的天色,金经魁又诡异的笑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马上动手,却和你扯了这一段闲篇的道理?”
  谷唳魂也笑了,同样笑得诡异:“我知道,知道的程度就如同你知道的一样,金经魁,你早晓得我受了毒伤,只是想多耗一会等我毒发不支,省点手脚?”一拍手,金经魁赞道:“聪明,的确聪明,不但聪明,更且机巧,谷唳魂,我忍不住喜欢上你了!”
  谷唳魂道:“不敢当,你还是把情感放在那大票银子上吧。”金经魁戚戚然:“鱼与熊掌,两者不可兼得,我,我就只有舍鱼而取熊掌了!谷唳魂,虽说你是这么一个值得交往的人!”倒挺像那么回事呢,谷唳魂淡淡的道:“这并未出我意料;金经魁,现在你们还等什么?”金经魁坦白的道:“老实说,你此刻的体能状况如何?可已感到不适?”这一次,谷唳魂才算真的笑了:“你猜猜,金八刀,你们都猜猜。”细细端详着谷唳魂的形色,金经魁却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征兆,他现下眼中的谷唳魂,和他刚碰面时的谷唳魂是同一个样子——冷漠,平静,苍白如石,没有一丝痛苦忧惶的神态。低喟的一声,这位“金八刀”道:“我只能说,你的韧力超越常人,相当受得住折磨。”
  谷唳魂不动声色的道:“这是你的判断,金经魁,对与不对,你都要为你的判断后果负责!“金经魁目注谷唳魂,头也不回的道:”聂灵、聂巧,你两个看看,是不是火候够了?“”飞猴“聂灵干咳一声,显得颇为犹豫的道:”不敢说,姓谷的撑头大,叫人看不出虚实……“”闪猴“聂巧也小心的道:”金哥,我的意思是再等片刻,等到十捏八攒的光景再下手!“两个人的意见,说了等于白说,金经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毒樵子’潘白的玩意不可能不灵,他的伙计‘鬼娃子’杨小妙更是刁钻,两个人加在一起怎会失手?我看姓谷的是在楞挺着唬老杆!“
  聂灵、聂巧兄弟俩俱未吭声,反正奉命行事,好歹全看金经魁的号令,天塌下来自有长人扛着,他们何苦去担责任?
  谷唳魂一派安闲自若的道:“其实不必那么麻烦,金经魁,要确知我体内的毒性是否已经发作,只要一动上手不就真象大白了?”
  金经魁道:“既然迟早要动手,你为什么不先攻击我们?”
  谷唳魂微笑着道:“强宾不压主,这是礼貌,再说,我越沉得住气,三位就越费猜疑,摸不清我的深浅——想发横财,免不了得多伤点脑筋。”
  流溪的另一边,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山歌声,声似锈刀刮锅底,好不难听;金经魁朝地下吐了唾沫,恶狠狠的道;“这老不死的,竟磨蹭到现在才来!”
  一闻山歌,谷唳魂就知道是谁来了,这伙人可真叫稳当持重,把他姓谷的估得如此之高,里外狠夹,双管齐下,是打谱一劳永逸的架势!
  于是,曾经相遇在山道上的那个老樵夫出现了,仍然领着个半大孩子,仍然腰插板斧,少了的只是肩头上的那困柴薪。
  金经魁走两步,扯开嗓门吆喝:“潘白,你死到哪里去了?怎的搞到如今才来?你看看天色,这是什么辰光啦?”
  叫潘白的老樵夫隔溪站定,沙沙哑哑的答腔:“金老大,别这么吹胡子瞪眼,我们晚来一步,是叫你有时间消消停停的的拿人下刀,拱手让你一个头功,一片好心,金老大你怎的当做了牛肝肺?”
  嘿嘿冷笑,金经魁一指渊停岳峙的谷唳魂,口气透出火爆:“消消停停拿人下刀,让我一个头功?潘白,看不出你除了会唱山歌,还懂得讲风凉话,你睁眼看仔细了,姓谷的活蹦乱跳挺在那里,连口粗气都不喘,想要成事,除了来硬的也只剩下硬来;我却问你,你那番手脚动到谁身上去了?”
  “毒樵子”潘白早就看到了谷唳魂,他打了个哈哈,从容不迫的道:“这是金老大过于小心了,姓谷的如今是外强中干,愣挺着充壳子,他那份难受法,叫做瞎子吃汤面,只有他自己肚里有数;金老大,你也不想,我潘某人终生玩毒,日夜与毒物为伍,什么时候失过手、栽过筋头?若是不信,大家并肩子上,试试姓谷的能撑几个回合?”
  金错魁半信半疑的道:“你真有这个把握?”
  潘白隔溪开腔,唱作俱佳:“唉,我的金老大,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要没有几下子,敢伸手接那白花花的银两?当然我有把握,姓谷的绝对是强弩之末,离着倒地就差那么一线;金老大,我饲养的‘精灵虫’,有什么特性我比谁都清楚,那玩意看着不起眼,却端的要人命,姓谷的不是大罗金仙,一朝挨虫咬,还往何处超生?好戏快开喽,包管错不了!”
  金经魁沉着脸道:“姓潘的,大梁我来扛,你也别只闲着看戏,好歹帮着照应点,别忘了你得的份子并不比我少!”
  潘白一拍胸膛:“放心,金老大,咱们是一根丝线栓两个蚂蚱,要蹦要飞,定规连在一起!”
  暗暗骂了一声,金经魁身躯微侧,几乎不易察觉的向后面聂家兄弟点了点头,然后,他猛烈回旋,正面向着谷唳魂。
  动手攻击的却不是金经魁自己,他甫始旋至正面,“飞猴”聂灵已闪电般跃扑至谷唳魂头顶,一抹寒光倏分为二,和他的身形同时泻落,过程之快,难以言喻!
  谷唳魂纹丝不动,双刃斧猝现指天,在两次石火般的颤移下稳竖如柱——由于斧刃颤移的速度不及为人眼追摄,看上去就好像根本不曾有所动作,自上扑下的“飞猴”聂灵却怪叫一声,随着那两道散乱的光焰急翻而出。
  “闪猴”聂巧便在此时暴蹿向前,一柄锋利削薄的大弯刀贴地狠斩,谷唳魂突兀原地拔升两寸,仅仅两寸,踏落的关节竟拿捏得如此准确,弯刀空斩过他脚底的一刹,他的软靴已“呛”声踩住刀面,而斧闪如矢芒,聂巧溜地斜滚,左颊一大片皮肉连着一只耳朵业已血淋淋的和他脸孔分了家!
  也只是刚刚站稳回身的聂灵,一见兄弟披红挂彩,不由瞋目切齿,狂吼中又待再度扑击,金经魁却在此刻猛一挥手,断叱道:“且慢!”
  聂灵硬生生煞住势子,眼似喷火般毒视着谷唳魂,谷唳魂却恍如不觉,大马金刀的立于原位,正在用手指轻抹斧刃上的血迹。
  金经魁脸上的那道齐颊过唇的疤痕透着赤光,像是一条粗大的蚯蚓般扭曲着,他的眼睛越过谷唳魂,直瞪溪流另一边的潘白,开口似响雷:“老不死的,你看明白了?姓谷的这等身手可像外强中干、像强弩之末?
  像离着倒地只差一线?你是在搞什么鬼?拿着我们的血肉空糟塌?!“
  搔了搔自己光秃的头顶,潘白也是满面迷惘,他呐呐的道:“娘的,真叫出了邪啦,这是怎么回子事?莫不成谷唳魂是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可以百毒不侵?否则,我那‘精灵虫’的毒性应该早已发作,十个活人也摆平啦!”
  金经魁愤怒的道:“潘老白,丑话我先说在前面,所谓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你可别打谱合稀泥,银子到了手不办事;眼下的逆变如果你没有个解释,正主儿怎么编排你我不管,从我这里就第一个掉转刀把子对付你!”
  潘白连连跺着脚:“唉,唉,金老大,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我要没有在姓谷的身上施手脚,便算是你操出来的,若不信,你问小妙子——”
  一直站在潘白身边的那个半大孩子,这时开了口,声音却是与他外形绝对不衬的粗哑:“没有错,那‘精灵虫’的虫茧还是我趁潘老白与姓谷的说话空隙,悄悄弹到他腰褶缝里的,我并且暗中检视过,稳妥得很……”
  金经魁大声道:“然则人却不倒,倒的反而是我的手下,你们说,这是怎么一个道理?”
  这半大孩子摇摇头道:“所以我们也在奇怪,这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事……”
  潘日苦着一张老脸道:“金老大,我潘某人年逾花甲,这一辈子也没办过半调子事,我敢保证姓谷的一定着了道、中了毒,问题的在于他怎能撑到如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不得其解,好不好再试上一拭?”
  金经魁重重的道:“再试什么?”
  潘白呵着腰道:“我是说,再对姓谷的攻杀一次——”
  金经魁忽然阴凄凄的笑了,他伸手指着潘白,声调骤转狠厉:“好主意,潘白,好主意,我们已经上过头一阵,这第二阵,且看你与杨小妙的表现,尽管放心大胆的上,我们好歹一边帮衬着二位便是!”
  潘白呆了一下,面有难色:“金老大,你是知道的,施毒我是行家,任何人亦不遑多让,这动手抡家伙,恐怕就比不上金老大你们几位的火候了,我看,还是我和小妙子掠阵较为合宜……”
  其实,谷唳魂现在的情况,已到了非常糟糕的程度,身上的冷热交替,次数越来越频敏,内腑的收缩翻涌也一次比一次剧烈,甚至视觉亦会有突起的短暂模糊,他已开始流汗,这种冷瑟的天气,他居然在流汗!
  金经魁正待给隔溪的潘白一个大难堪,目光瞥处,已察觉到谷唳魂的异状,他心中窃喜,临时改口道:“去去去,去你娘的那条腿,人人像你这样白手捞鱼,谁都横财发满了,也罢,算我们倒霉,偏偏同你配成搭档那头的潘白急忙陪着笑道:”金老大你辛苦,这份情我潘某人领受了……“
  冷冷一哼,金经魁侧着脸叱呼:“聂灵、聂巧,两头抄上,看我的进退行事!”
  “飞猴”聂灵、“闪猴”聂巧两个人默无声息的从左右缓缓逼近谷唳魂;这一阵里,聂巧已经用一条撕下的衣襟缚扎颊面,血渍浸透了襟布,赤红斑斑的瞧着好不吓人。
  金经魁居中昂立,他又仔细观察了谷唳魂一会,才沉沉笑将起来:“真是能撑,谷唳魂,也实在难为你了!”
  徐徐透出一口气,谷唳魂尽量保持镇定,保持心绪的平静,不使身体的任何部位遭到不必要的牵扯或震动,他极轻极轻的道:“你认为猜对了么?”
  金经魁大笑道:“谷唳魂,你的名头果非虚得,就凭这股子耐力,已不是一般台面上的人物能以望其项背,我佩服你,虽然你也有穿帮的时候!”
  斯斯文文的一笑,谷唳魂道:“金经魁,你的看法,是否认为我已快到毒发不支的地步了?”
  金经魁肯定的道:
  “其实你体内的毒性早已发作,只是你咬得住牙,硬撑到眼前罢了,谷唳魂,我敢跟你打赌,你绝对抵挡不了我们的第二次攻击!”
  谷唳魂垂下目光,低缓的道:“你也算是个很有经验的杀手,因此,你愿不愿听我几句忠告?”金经魁戒备的道:“什么忠告?”
  谷唳魂叹喟一声:“杀人的过程并不繁杂,仅是瞬息间事,但这瞬息之间,却包涵了太多机运、巧合,以及命相的因素,是而生死的决定,往往并非顺理成章,尤其当一个具有这等功力的角色,在倾之余勇作必死反扑的当口,威势很可能是极其惊人的,那种变化经常超乎意料,结果也就十分惨烈了,金经魁,你明白我的意思?”
  面色是僵凝又沉重的,金经魁当然明白谷唳魂的意思,他是过来人,对于谷唳魂的所言有着亲身的经验与体会,他知道姓谷的不是在唬他,不错,生死大多决于机缘,在于命运,没有那么些顺理成章,其异变之玄奥难以逆料,而一个置之死地的人,一朝奋力反扑,那种只求玉石俱焚的残酷之情,自更不言可喻了……
  黄昏,烟霭,夜幕渐垂。
  流溪两边的六个人相互对峙,宛若六尊表情各异的石雕塑像。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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