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柳殘陽 Liu Cany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
火符
  作者:柳殘陽
  “大虎頭會”的竜頭把子端木尚英垂暮之年又病入膏肓,囑黑旗堂堂主𠔌唳魂速速趕往妙香山,將組合信物“火雲符令”交給正隨師習武修行的長子端木子厚,讓其回總堂接掌幫會,繼承大統。
  但副會主任雪樵與紫旗堂堂主嚴渡卻暗生異心,狼狽為姦,慫恿二夫人李湘雲與二少主端木子剛,妄圖操縱廢立大事,進而篡位奪權,以逞狼子野心。
  於是,在𠔌唳魂衹身前往妙香山的途中,便遇到種種兇險。嚴渡等人不惜重金,網羅收買各種殺手、怪客兇神對𠔌唳魂進行圍追狙擊;設計各種陷阱,必欲置其於死地;甚至不惜綁架𠔌唳魂的父親𠔌朝旭相要挾。
  但在𠔌唳魂闖關涉險,冒死犯難之時,敵方收買的俠女席雙慧卻被其忠心所感,反生愛慕之心,甘願為他臥底敵營。玄三鼕原也為嚴渡收買,但也唾棄了禽獸其行的嚴渡,棄暗投明,甘效犬馬。卜天敵明裏接受收買,卻在關鍵時刻反戈一擊,為報𠔌唳魂的舊恩不惜捨身殞命。
  當一身正氣,沉穩堅毅的𠔌唳魂在最終决戰中取得勝利後,在不失做作的歡呼聲裏,——“身外的嘈雜仿佛已隔入一層約幕之外,𠔌唳魂與席雙慧腳下似是踏着飄絮,並肩行嚮幽暗的一隅,兩個人同時在想——要能像這樣相依相偎一輩子,該有多好!”</P><P></P><P>
  第一章 狙擊
  第二章 刀客
  第三章 博命
  第四章 敵友
  第五章 雲詭
  第六章 冤傢
  第七章 善緣
  第八章 巧遇
  第九章 施計
  第十章 夜襲
  第十一章 攻心
  第十二章 鬥殺
  第十三章 魔影
  第十四章 劫數
  第十五章 恩義
  第十六章 反戈
  第十七章 臥底
  第十八章 全義
  第十九章 捨生
  第二十章 獻符
  第二十一章 對决
第一章 狙擊
  日頭挂在在正空,卻沒有一點熱力,熱力已經被深秋的那抹肅煞吞噬了,已經被深秋的陣陣冷瑟層封了,灑落滿山滿地的陽光,卻清冷得衹似一片晶幕——一片明亮但毫無暖意的晶幕。
  蒼穹晴朗,幾朵白雲隨風飄移,風卻吹拂得野草傾翻舞蕩,有如一波波起伏的浪濤,然而浪濤是枯黃色的,浪濤浮沉在這片荒涼的高地平原上。
  閃映着森森寒芒的那對虎頭鈎拋墜入齊脛的野草之中,這條結棍漢子的一蓬鮮血便赤灕灕的噴濺嚮空,猩紅的血水水凝結成一幅不規則的圖案,又在瞬息間幻滅,正如漢子喉中一聲短促狂號的休止。
  天高地闊,莽莽草原,在這樣恢宏的背境陪襯下,一條生命的殞落是顯得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儘管生命的成長並不容易,儘管活到那漢子的年齡需要很長的辰光……
  黑巾黑衣黑靴的𠔌唳魂冷漠的站在那四個人中間,蒼白瘦削的面龐上未帶絲毫表情,他的黑色大氅不時隨風飛揚,在氅沿拂揚的須臾裏,緊握於右手上的雙叉斧藍光隱閃,宛若魔鬼的無聲詛咒!
  包圍𠔌唳魂的四個人,臉色已像那翻舞的野草一般枯黃,他們早知道這是一次死亡任務,儘管他們也有過僥幸的想法,如今卻已明白,欲求僥幸便如同期盼日從西起,竟是恁般斷不可能了。
  行動之前,他們都領到一筆數額可觀的銀子,算是酬勞,是安傢費,更是準備身後的鋪排;他們在領錢的時候,各有其復雜的心緒,然而有一樁卻是相同的,他們很恐懼、很緊張,因為他們待要狙殺的對象是𠔌唳魂,“血手無情”𠔌唳魂,“大虎頭會”最最狠辣的幾員驍將之一!
  風吹着,帶起嚎哭似的呼嘯聲,四個人開始圍繞着𠔌唳魂慢慢旋轉,他們的兵刃以迥異角度指嚮𠔌唳魂——皆是最適宜攻擊的直接角度;𠔌唳魂挺立不動,目光平視,非常專註的凝聚於一個焦點,好像那一點裏包含有大千世界,有紅塵無限……
  四個人突然一齊動作,四件兵刃揮映着冷銳的寒電交互穿織,光束結成羅網,獵物就是𠔌唳魂。
  黑色的大氅驀地抖起一度半弧,宛如猝然飛展出一朵黑雲,這朵黑雲卻其硬如鋼,其疾似飈,“嗆啷”兩響合為一聲下,一柄三尖兩刃刀,一條豹尾鞭被震得橫拋嚮天,當大氅的影像猶在人們眸瞳中凝聚未散,𠔌唳魂已鬼魅般飄過另兩件兵器的隙縫,雙側形如彎月般的斧刃斜揚反落,兩條軀體便分成兩個不同的方向倒跌而出,滾熱的鮮血噴嚮晴空,仿佛染赤了那一抹青碧。
  人的身體內並沒有多少血液儲存,因此也就經不起這樣的流損,換句話說,一旦從人體內噴出如此大量的鮮血,人的生命之泉即已枯竭。
  生死的間隔衹此一綫,存亡的道理這等淺顯,𠔌唳魂明白,他的對手也一樣明白,他們全知道,九泉之下,又憑添冤魂二縷了……
  僅存的那兩位原已枯黃晦黯的面孔,現在更泛死灰,他們驚窒欲絶的往後倒退,不由自主的劇烈顫抖,從他們的神色、從他們的眼底,可以明確讀到他們對生命的眷戀,對滅絶的恐懼——所謂心膽皆裂,約莫就是這兩位如今的寫照了。
  兩個人手上的傢夥已被𠔌唳魂飛旋的大氅震落,此際衹留得空拳四手,而兵器在握猶難為敵,單憑兩手肉掌,又到哪裏求勝?這二位眼前的形態,早已失去殺手的悍氣,倒似一雙待宰的羔羊,好不可憐見的。
  野草又在風中翻傾,風仍在呼嘯,一股酷厲的韻息益加濃重,濃重得透着血的腥膻,濃重得在𠔌唳魂的瞳仁中凝形……
  兩個人猛的朝左右狂躥——真個好默契;𠔌唳魂似乎早有預料,他的動作迅捷如電,倏彈空中九尺,人往對方左右奔逃的中心點下落,斧刃的光芒便嚮兩側流射掣閃,像煞極西的蛇火猝映又斂,當分射的冷焰隱沒,兩顆鬥大腦袋業已滾入草叢深處了。
  𠔌唳魂沒有再多看一眼,他將披肩的黑氅攏緊,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生命的殞落,在他而言,是太平淡也太不足為奇了,他活着的環境就是這麽一個環境,就是一個弱肉強食,在陰陽界上爭存亡的環境,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喘着這口氣,衹是為了應該喘着氣才能延續生命罷了。
  晴空依舊澄淨如洗,蔚藍的天,淡渺的雲,顯得這般明朗高遠,展示着如此不可變易的永恆,五條人命的消逝,絲毫不曾影響什麽,在雄渾遼闊的大自然裏,五具血淋淋的屍體,又何嘗點綴得出些微的異象?
  荒村野店,一燈如豆。
  𠔌唳魂獨自坐在這張白木桌前,獨自喝着一壺酒。
  酒是極烈的燒刀子,他喝起來宛如喝水,一口一盅,眉頭都不皺一下。
  桌上沒有任何下酒菜,連幾粒花生米,甚至一碟大蔥白都沒有,他就是這麽幹喝着,瘦削的面容上,依然不帶丁點表情。
  這個客房實在簡陋,不但簡陋,而且陰潮,房中浮漾着一股腐濕的黴味,竹榻上的被褥看上去都已灰塌塌的透着污斑,泥土地面有些沾粘,連屋頂的橫梁也難負荷般朝下彎麯了,衹這麽間野窩子,住一宿還得兩吊錢哩。
  𠔌唳魂好似不覺得他置身之處的骯髒與黴穢,他坐在那裏喝着酒,光景像是他衹為了坐在這兒喝酒纔到來的。
  於是,輕輕的叩門聲響起,聲音輕得如果不仔細去傾聽,便根本聽不出來。𠔌唳魂的形色平靜,沒有半抹除了平靜之外的反應,他的視綫望着面前的粗瓷酒杯,望着杯中剛剛斟滿的透白酒液,嗓調低沉的開了口:“進來。”
  門扉悄然推啓一縫,一條人影迅速閃入,纔一進房,又將門兒掩緊,然後,衝着𠔌唳魂啞聲一笑,趨前拱手:“果然是𠔌兄駕臨,我那兩個小兄弟還算有眼力,衹是一瞥,即已認出𠔌兄身底,年餘未見,𠔌兄近來可好?”
  進房的這人身材高大,滿臉橫肉,尤其一雙招子尖銳如鷹,從面相上看,顯然是個精明老辣的角色;𠔌唳魂也未還禮,更無乍遇故人的喜悅之情,他淡淡望着對方,淡淡的道:“皮九波,你怎麽會來這裏?”
  那皮九波又是憋着喉嚨幹笑:“原也叫巧,明天有票生意要做,我先派下兩個小兄弟打前站,約好今晚在這間荒店聚晤碰頭,𠔌兄進店的時候,恰被他們看到,我一來就暗裏得了知會,趕緊過屋嚮𠔌兄致意問安……”
  𠔌唳魂管自舉杯喝酒,咂了咂唇:“你那兩個小兄弟,他們以前見過我?”
  皮九波忙道:“人的名,樹的影不是?沒吃過羊肉也曾見羊在滿山跑,他們雖說無福拜識𠔌兄,但有關𠔌兄形象的描述卻聽得多了,是以纔一入眼,便認出𠔌兄的身份;‘血手無情’威揚天下,名懾武林,要掩藏可是大不容易啊……“
  𠔌唳魂用手背抹去嘴角酒漬,無動於衷的道:“我知道今晚上必定有人前來,卻未料到是你。”
  皮九波搓着一雙大手道:“冒失冒失,𠔌兄,寅夜造訪,買乃緬懷舊交,渴念故友,若有唐突之處,務請𠔌兄包涵則個——”
  𠔌唳魂輕旋酒杯,閑閑的道:“開始你的勸誘程序吧,皮九波,你必是早就想妥一套說詞的,嗯?”
  皮九波的表情僵窒了一下,故作鎮定的道:“𠔌兄,什麽勸誘程序?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又替自己斟滿酒杯,𠔌唳魂不帶笑意的一笑:“他們硬的玩不成,如今玩起軟的來了?皮九波,你一進門的架勢,就明擺明顯是個做說客的,其實不必繞圈子,更犯不着套我的話,開門見山交待清楚,你的差事了結,我也好攤鋪睡覺!”
  皮九波尷尬的打了個哈哈,訕訕的道:“𠔌兄,你怎能如此肯定我是做說客來的?”
  𠔌唳魂道:“不但肯定你是做說客來的,而且我還知道是誰托你來的,我們老窯裏的二當傢,是麽?”
  連連擺手,皮九波噤若寒蟬:“不,不,𠔌兄,我算老幾?‘大虎頭會’的二當傢怎有可能找上我辦差?我皮某人便再多生上一張臉,也沒有這麽的盤兒蒙受雪樵公的青睞,這次相逢,實是巧遇……”
  𠔌唳魂抿了口酒,道:“在我不耐煩之前,最好停止你的連篇鬼話,皮九波,我們也結識了好些年,雖然來往並不密切,到底亦稱得上是朋友,你想說什麽儘管說,聽不聽在我,再要扯淡,就是你自找難看了!”
  愣了半晌,皮九波才幹笑着道:“好吧,𠔌兄,還是你精到高明,我是孫悟空,你就是如來佛,任我七十二變,也變不出你的手掌心,對你,我可真叫服了!”
  𠔌唳魂冷冷的道:“少廢話,朝正事上談!”
  皮九波清了清嗓子,中規中矩的道:“事情是這樣的,今日下午,我傢裏突然來了一個人,委請我跑一趟與𠔌兄你見個面,勸說𠔌兄認清利害,明識大體,千萬別朝牛角尖鑽,否則誤人誤己,對誰都沒有好處……”
  𠔌唳魂道:“那個人是誰?”
  皮九波苦笑着道:“𠔌兄,此人是誰,恕我不能奉告,然則我鬥膽前來,卻是一番好意,亦是為了𠔌兄往後的處境設想,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風嚮變了就該轉舵收帆,不作興悶頭瞎幹,忠心義膽,也得看在什麽光景下對什麽人來表——”
  𠔌唳魂笑得十分蕭索:“皮九波,你是‘大虎頭會’圈子外的人,當然不明白‘大虎頭會’圈子裏的事,這並非轉舵收帆的問題,而是一個人良心良知的問題;我分得清利害,辨得明形勢,不願棄的卻是忠義二字,為此二字,刀山油鍋可往,粉身碎骨不惜,將來的處境會越發艱難,這個我清楚,艱難不足懼,唯一死以服而已!“皮九波的一臉苦笑不但苦,更且僵凝在橫肉的皺褶間:”𠔌兄,據聞貴組合老當傢端木前輩現已病危?“點點頭,𠔌唳魂黯然道:”三年前就中風不起,半身癱瘓,近時來更乃病情轉劇,每下愈況,端木爺老了,風燭殘年,受不得恁般折磨……“皮九波小心的問:”聽說端木老當傢連神智都不清了?“啜一口酒,𠔌唳魂道:”這是謊言,端木爺神智清靈,內心明白。“
  皮九波連聲緻歉:“恐怕是有人訛傳了,𠔌兄請勿見怪。”
  哼了哼,𠔌唳魂道:“不是訛傳,乃是有意散布謠言,藉此混亂人心,加強那一幫別存異謀者的聲勢,皮九波,我四天之前纔辭別端木爺,豈有不知他老人傢病情深淺之理?”皮九波陪着笑道:“說得是,𠔌兄說得是,不過,𠔌兄曾否考慮到眼下待辦的這檔子事,或許有很多人不以為然?他們可能有他們的想法……”𠔌唳魂沉重的道:“你講的這種情況,打三年前端木爺中風的時候就開始逐漸形成,然而這不但有欠公平、違背傳統,尤其端木爺决不苟同;皮九波,‘大虎頭會’的江山是端木爺出生入死領頭打下,‘大虎頭會’之所以有今天的氣勢和根基,亦俱賴端木爺的苦心經營,我姓𠔌的追隨端木爺一十三載,甘苦與共,生死相從,由一個浪蕩江湖的狐魂野鬼承端木爺拉把為‘大虎頭會’的‘黑旗堂’堂主,知遇之恩,如山似海,端木爺的親口諭令,雖有萬難,亦必貫徹到底!”
  皮九波垂下視綫,道:“𠔌兄,衹怕你獨木撐不住傾廈。”
  𠔌唳魂陰冷的道:“我不是獨木,‘大虎頭會’的現況亦未達傾廈之險,皮九波,吾道不孤,‘大虎頭會’尚有天良未混之輩!”
  頓了頓,他又神情嚴酷的道:“不錯,那些人結黨成幫,在組合裏擴充勢力,暗為羽翼,業已有了氣候,然則彼此都不要將結論下得太早,鹿死誰手,仍在未定之天!”
  皮九波遲疑的道:“委請我的那人,還交待得另外有話,要我說予𠔌兄知曉——”
  𠔌唳魂緩緩的道:“想是許我好處了?”
  臉上一熱,皮九波趕緊道:“他說,如果𠔌兄對此事抽手,不再堅持原意,除了奉送𠔌兄黃金六萬兩,明珠十鬥之外,貴組合‘黑旗堂’所經營的一切買賣、包括原有碼頭,完全割交𠔌兄自行掌握,不必再聽命於‘大虎頭會’。”
  寒森森的一笑,𠔌唳魂道:“條件倒是十分優厚,居然還容許我脫幫自主——皮九波,你可以回答他們,我不能接受!”
  窒噎片刻,皮九波又輕聲道:
  “為什麽不考慮考慮再做决定?𠔌兄,我是替你打算,那端木子厚有什麽好?扶不起的阿鬥一個,你又何苦為他出這種力,賣這種命?”
  閉閉眼,𠔌唳魂低沉的道:“少主也沒有什麽不好,忠厚、踏實,再挑剔也衹不過缺了點心眼而已,最重要的是,他是端木爺元配夫人的嫡親骨血,端木爺的長子,端木爺手創的基業應該由他繼承!”
  嘆了口氣,皮九波道:“𠔌兄,其實你的問題很簡單,衹要把那枚‘火雲符令’交出來,富貴名利便都是你的了,十輩子八輩子也不愁吃穿,𠔌兄,唾手可得的榮華,為什麽棄若敝屣?你這樣豈不是太傻了?”
  𠔌唳魂冷漠的道:“人活一世,求的是個心安理得,不僅是求個吃穿而已。”
  在房中踱了幾步,皮九波仍然不肯放棄他此來目的:“假如你答允考慮,我想條件方面尚可再要他們提高。”
  𠔌唳魂興味索然的道:“皮九波,話說到這裏,已算到了盡頭,你我相識相交一場,你守了受托的本份,我也賣了你人情,可別不知好歹,撕破顔面大傢全不好看!”
  皮九波窘迫的佯笑着:“言重了,𠔌兄,你萬萬不要動怒,就是衝着我們之間的交情,我纔敢前來嚮你忠言進諫,否則,我又不是嫌命長,誰不好招惹,偏偏捋你的虎須?
  𠔌兄,我的動機絶對屬於善意……“
  一仰脖子幹了杯中酒,𠔌唳魂道:“夜深了,你且早請。”
  暗裏咬咬牙,皮九波試圖再做最後努力:“𠔌兄,你可曾想到,他們不會允許你安抵‘妙香山’?更不會允許你將‘火雲符令’交到端木子厚手中,高迎他回來接掌‘大虎頭會’?”
  𠔌唳魂神態木然:“我當然想得到,不但想得到,而且也有人給我證實過了,他們的意圖我非常明白,癥結在於他們的盤算是一回事,能否達成目的又是一回事,皮九彼,不是猛竜不渡江,要擺平姓𠔌的,還得多費點手腳纔行!”
  張口想說什麽,皮九波又把到嘴的話咽了回去,他重重抱拳,出聲艱澀:“多保重,𠔌兄。”
  𠔌唳魂不再回答,沒有起身,甚至連目光都未曾移動;關門的聲音輕輕傳來,他眼角的肌肉微微抽搐,臉色更顯得蒼白冷硬,一股無形的殺氣,再次凝聚於他幽邃的眸瞳深處。
  𠔌唳魂知道自己被人追蹤着,一直就被人追蹤着,大草原上的狙擊事件,皮九波的突兀出現,在在證明追蹤者的經驗老練,行藏隱密,消息傳遞異常靈活,是個一流的行傢,或者,不止一個一流的行傢;他盡量提高警覺,加強觀察,卻仍未發現追蹤者的任何形跡。
  此刻,他感到又被人傢綴上了,雖然他看不到對方的身影,不能確定追蹤者的正確方位,卻能肯定有人在監視他,隱藏於暗處的那一雙眼,甚至好幾雙眼,好像芒刺一樣盯得他渾身不自在,宛如人走夜路,總覺得背後有什麽異物飄飄忽忽的跟隨,猛然回頭,又一無所見,可是現在的情況和走夜路不同,𠔌唳魂明白如影隨形般躡於後的决不是什麽異物,乃是人,同他一樣活生生的人。
  這是一條山路,偏僻又崎嶇的山路,𠔌唳魂不徐不緩的往前邁步,風拂衣氅,啪啪有聲,周遭卻是一片寂靜,出奇的寂靜。
  一陣沙啞蒼老的山歌聲就這麽驟而響起,像一把破鋸颳着銹鐵,也切開這凝窒的寂靜,恁般令人毛發悚然的傳揚過來——好難聽的嗓調。
  𠔌唳魂望嚮歌聲來處,於是,在斜坡上的枯疏林木間,走出來一個須眉花白,牛山濯濯的老樵夫,老樵夫肩扛柴薪,腰插板斧,手上還牽着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神情悠然的順着坡脊走將下來。
  荒山砍柴,笑對群峰,不但解决了日常所需,亦未嘗不是一種生活情趣,老樵夫歸途唱山歌,是一樁很平凡也很樸雅的事,𠔌唳魂沒有理由去懷疑什麽,然而,他卻有意避開,甚至未朝老樵夫那邊多看一眼。
  就在他加快腳步,剛剛越過老樵夫的前路,山歌頓止,換上一聲蒼勁中透着熱絡的招呼:“小哥,小哥,且請慢走一步,老漢有點事兒與你商量……”
  𠔌唳魂停步回身,目註老樵夫領着那半大孩子走下坡來,看快近了,他纔冷冷木木的道:“是你在叫我?”
  老樵夫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笑呵呵的道:“不錯,小哥,是我在叫你。”
  𠔌唳魂道:“我年紀不小了,老丈,這聲‘小哥’的稱呼,十年前倒還承當得起。”
  老樵夫又粗獷的一笑:“比起我老漢的歲數來,小哥你衹能算個孩子,你瞧瞧,我這小孫子也有十二帶零啦,叫一聲小哥,錯不到哪裏。”𠔌唳魂似笑非笑的道:“老丈有什麽事要和我商量?”指了指𠔌唳魂腰懸的羊皮水壺囊,老樵夫喘了口氣:“今早出來匆忙,竟忘了攜帶水罐,附近又沒有山泉,砍了大半天柴火,嘴裏幹得慌,我老頭子熬得,小孫子可熬不得,小哥,藉口水喝如何?”𠔌唳魂並沒有即時摘取水囊,他靜靜的道:“老丈,我外有大氅掩遮,老丈怎會知曉我腰懸水囊?”老樵夫不慌不忙的道:“風吹氅飛,老遠就看得清白,我還對小孫子說啦,我說小兔崽子別嚷嚷,前頭不是來了位送水的大叔麽?這就趕下來央你嘍。”𠔌唳魂緩緩解下水囊,遞給那圓臉大眼,臉色黝黑,看上去仿佛傻呼呼的孩童,邊道:“老丈約莫不甚口渴吧?”咽着唾沫,老樵夫道:“也夠嗆的,大半天沒喝一口水了。”𠔌唳魂道:“倒是興致挺好,嘴幹成那樣,老丈還有力氣唱山歌。”老樵夫嘿嘿笑道:“這是怕你走遠了,早吆喝又擔心驚着你,所以哼唱幾句引你註意罷了,唱得不好,尚請包涵,人的年紀一大,嗓眼也起老繭啦!”
  孩子仰着脖頸咕嚕嚕的喝夠了水,順手又把水囊交給了他爺爺,老樵夫也不客氣,連囊嘴都不抹,湊進嘴裏便灌了個飽。
  𠔌唳魂穩立不動,安詳的看着這一對祖孫飲水,表面上他似乎毫無戒心,實則全身真力貫足,勁氣充斥流循,四肢百骸強韌愈恆,有若一個飽滿的圓球,衹要輕輕一觸,就會立時彈跳。
  交還了水囊,老樵夫道過謝,領着他的小孫子往來路走去,一路走,又扯開那沙啞如銹刀颳鍋底般的聲調唱將起來。
  沒有事故發生,僅僅是一對祖孫藉口水喝而已,多麽平淡的遭遇。
  等老樵夫與那半大小子走遠了,𠔌唳魂一揚手拋掉拎着的羊皮水囊,匆匆埋頭趕路——他不是嫌水囊髒,而是防備受了污染,江湖道上千奇百怪,什麽花樣都有,此情此境,他可不能冒險。
  秋光蕭索,山色除了凄冷寒瑟,實也無什麽可觀,他一心盤算早早出了山區,趕到下一個站頭打尖休歇,如果再趕幾程,能夠設計擒拿或殲殺跟蹤的人,就該弄乘坐騎,也好慰勞慰勞自己足下,直放那陽關大道了。
  心裏想着事,行走的速度便越來越快,𠔌唳魂剛順着山路翻過一道嶺脊,已覺得有點燥熱,正待扯開襟領透透氣,忽然感到腰肋間起了一陣尖銳的疼癢,如同被紅頭螞蟻叮咬一口似的,他停下腳步,趕緊扯開衣衫察看,這一看,卻令他全身汗毛倒竪,心腔子猛然收縮——大約有七八條其色墨黑,細若花針般的寸長小蟲,正在往他肋肉裏鑽咬,這些小蟲的前半部已經在墨黑中隱透褚赤,顯然是吸吮血液後的反應,小蟲在顫蠕鑽動,通體茸毛流波似的起伏,形狀有點像……有點像蛆蟲附骨!唯一的區別,衹在顔色是黑色,不過它令人作嘔的憎厭程度,卻毫無二緻的。
  𠔌唳魂將襯襟扯下一塊,墊着手把叮附於肋肉間的黑色小蟲逐一拈起,小心捻死,然後用襯包好置妥,接着,他狠狠以雙手十指之力擠壓那些斑斑細微的傷口四周,待擠出些許血跡後,又敷上一包解毒散,大踏步沿嶺而下。
  大氅飄拂在冷索的北風裏,𠔌唳魂的身影隱現於四起的煙風中,他頂着風往前走,霧似的風氣浮沉在他眼底,他表情僵硬,面色青白如石,冥寂裏似聞魂唳,又不知下一刻是誰要唳誰之魂?掃校
第二章 刀客
  林邊有一條清溪,溪水清冽澄澈,傍着溪側,是一片廢棄的茅屋,環境相當幽僻寧靜,現在,已近黃昏。
  深秋的黃昏有一股特異的美,美得蒼涼,美得冷清,美得出塵脫俗,不帶一點凡囂的煙火氣息;黃昏象徵的是結束,也是凋零,然而,黃昏也暗示出輪回的循環,銜接了明朝的再生,黃昏的景緻往往絢麗璀燦,世上事物,不是亦有很多凄豔的終結麽?𠔌唳魂面嚮黃昏,默立溪邊,他在尋思——自己是否也將臨到一個終結的時序了?
  他感到身上在一陣熱一陣冷的交替下肌肉不停的痙攣,體內的腑髒亦隨着肌肉的痙攣時時收縮翻涌,想吐又吐不出來,連吸一口長氣都能引發那種裏外持續的抽搐,他曉得黑蟲的叮咬已起了反應,敵人的計謀見效了,他果然是中了毒!
  從外表看,很難看出𠔌唳魂此刻的痛苦,他仍然這麽平靜,這麽深沉,這等冷硬如石,他站在那兒,倒像是頗有閑情般的欣賞黃昏,告別黃昏。
  𠔌唳魂的謹慎並沒有錯,錯的是他還不夠謹慎,問題當然是出在那老樵夫與他的小孫子身上,他們用什麽手法如此技巧的將幾條毒蟲轉栽於𠔌唳魂?這些毒蟲的毒性如何?又屬於哪一種類別的毒物?這若幹疑點,全是𠔌唳魂苦苦推判而目前又顯然難以解答的。
  來到此地之後,𠔌唳魂纔興起不適,他斷然决定不再嚮前趕路,他明白對方仍在晴中監視他、跟蹤他,衹等他毒發就戮,他不會那麽順服,即使要死,死的場所也該由他來挑揀!
  於是,他就挑揀了這裏,有樹有水,多好。
  說到樹,樹林裏飄然出現了三條人影,就宛似三片隨風零落的葉子,悄無聲息的翩飛到𠔌唳魂的身側。
  三個人的歲數俱在中年,其中二位生相酷肖,同樣的斷眉尖鼻,同樣的身材幹瘦,更一個瞎了左眼,一個缺了右眼,連招子的搭配都合宜;站在他們二位之前的,是個黃袍加身,五官端正的白麵人物,這人本來應該長得十分體面,衹為了那道齊頰過唇的褚赤刀疤,便將整個形象完全破壞了,變得何其醜惡、又何其陰狠。
  𠔌唳魂望着這三個原在意中的不速之客,神態冷峻,雙目如刃。
  黃袍人也靜靜凝視着𠔌唳魂,好一會,他纔打破沉寂,用一種沉緩的腔調道:“你在等我們,一直都在等我們,是麽?”
  𠔌唳魂平淡的道:“不錯,我在想,你們也該來了,還有什麽可延宕的呢?”
  黃袍人笑了笑:“願不願意知道我們的身份?我認為你應該有這項權利。”
  冷冽的目光微閃,𠔌唳魂道:“如果你們不擔心往後會有牽連,我並不反對這個提議,至少,我也該知道死在我手下的都是些什麽貨色。”
  黃袍人搖搖頭,道:“今天你决無希望,𠔌唳魂,你幾乎沒有絲毫勝算,所以我樂於告訴你我們的底細,這也等於嚮你明說了,你已同一個死人無異,因此你有權利知道取你性命的都是哪些人,祖宗的傳統,不作興叫人做冤死鬼。“
  𠔌唳魂道:“很可愛的一點小慈悲。”
  輕拂袍袖,黃袍人道:“我是金經魁,可能你不熟悉金經魁是何許人,但或者你曾聽過‘金八刀’這個名號!”
  𠔌唳魂的達練世故,早已具有七情不上面,喜怒不形於色的火候,眼前這個人一報萬兒,他即知遇上紮手貨了:“金八刀”是江湖上最負盛名的職業殺手之一,由於本事大,心地狠,在他這門行道中儼然有巨擘之尊,相傳他的“屠竜八刀”凌厲無匹,刀展刃現,可使天雲變色,鬼哭神嚎,自闖道以來,從來沒有人能在八刀之內留得命在,故而“金八刀”的響亮倒蓋過了他的本名金經魁,如果他不說明,連𠔌唳魂都不清楚眼前的金經魁便是大名鼎鼎的金八刀!
  善於觀顔察色的金經魁卻看不出𠔌唳魂內心的震蕩,他哧哧一笑,不慍不惱的接着道:“對我這號人物,你好像十分陌生?到底我們混的圈子小,碼頭窄,沒有貴組合‘大虎頭會’的氣勢煊赫,主大奴大!”
  𠔌唳魂冷冷的道:“金經魁,嘴皮子尖酸刻薄,並不能替你帶來任何尊榮;‘大虎頭會’的局面盛衰與你無關,主大奴大的威風也不是靠你撐臺,空有八刀,其奈我何?!”
  想不到金經魁吃了這一番搶白,居然喝了聲彩:“好,姓𠔌的果然是條硬漢,在我面前,極少有人膽敢如此放肆,你‘血手無情’卻直來直往,毫無顧忌,衹這股傲氣,便不愧‘大虎頭會’首席堂主的擔當!”
  𠔌唳魂漠然道:“用不着來這套翻雲覆雨,金經魁,今天碰上你,不是我冤,實是你屈!”
  微微一怔,金經魁道:“此話怎說?”
  𠔌唳魂道:“憑你金八刀在黑道上的身份,在你們那一行當中的威望,豈是為人提鞋拎袍的三流混子?不料你這位有頭有臉,鷹睨一方的人物,卻也甘替‘大虎頭會’某些野心角兒跑腿當差,效那馬前之卒,金經魁,血肉江湖數十年,你說你屈不屈?”
  金經魁笑得非常開心:“說得好,𠔌唳魂,你能這麽瞭解我,我實在高興,你講得對,我是不該降尊紆貴,為人傢去打前鋒頂頭陣,不過呢,你是衹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這般委屈的承擔下這份差事,當然有條件,而且還是相當高的條件,報酬之優厚,恐怕連你也難以想像;他們亦是看人行賞的,我金經魁比上不足,比下卻還有餘,一旦這趟差事了結,後半輩子吃穿不愁了……”
  𠔌唳魂喃喃的道:“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金經魁大聲道:“一點都不錯,𠔌唳魂,原是這麽一個世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否則求的又是什麽?“
  忽然他又放低了腔調,竟顯得有些傷感:“你知道,𠔌唳魂,殺人索酬的這門行當,越做越難做了,憑我的名頭,錢少不屑接,多了雇主付不起,一朝接下生意,尚得安排細節,盯梢對象,决定下手的時機地點,有時千裏奔波,勞累不堪,設若對方本身也是個大來頭,就更費煞周章,且後患無窮,忙忙碌碌所得不多,唉,我委實覺得乏了……”
  𠔌唳魂生硬的道:“這趟差事,不也是你的老本行?”
  金經魁眉飛色舞的道:“老本行沒有錯,但酬勞卻大大不同於往昔,𠔌唳魂,橫堅是殺人,殺一個能獲得殺一百個一千個的代價,何樂而不為?我剛纔已告訴過你,我近幾年來是真纍真膩了,殺完你這一個,我便洗手不幹,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舒舒服服渡過後半生,每一想到這裏,我就迫不及待的要取你性命!”
  笑意中似攙着一把寒霜,𠔌唳魂道:“殺我這一個,大概不像你以前殺那一百一千個般的輕鬆,你得琢磨着搭配點什麽,別估計得太完美了!”
  大名鼎鼎的“金八刀”臉色一下轉為陰暗,更嘆了口氣:“我明白,但人在收取代價之前,總該付出代價,要不別人找你幹什麽?
  現下就臨到我先付代價的辰光了,𠔌唳魂,生活真苦,是不是?“
  𠔌唳魂頷首道:“是的,生活真苦。”
  金經魁指了指後面那兩位面貌肖似的朋友,道:“‘飛猴’聶靈,‘閃猴’聶巧,都是追隨我多年的老伴當,你可聽說過他們?”
  𠔌唳魂面無表情的道:“不曾耳聞。”
  望了望慢慢沉暗下來的天色,金經魁又詭異的笑了:“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沒有馬上動手,卻和你扯了這一段閑篇的道理?”
  𠔌唳魂也笑了,同樣笑得詭異:“我知道,知道的程度就如同你知道的一樣,金經魁,你早曉得我受了毒傷,衹是想多耗一會等我毒發不支,省點手腳?”一拍手,金經魁贊道:“聰明,的確聰明,不但聰明,更且機巧,𠔌唳魂,我忍不住喜歡上你了!”
  𠔌唳魂道:“不敢當,你還是把情感放在那大票銀子上吧。”金經魁戚戚然:“魚與熊掌,兩者不可兼得,我,我就衹有捨魚而取熊掌了!𠔌唳魂,雖說你是這麽一個值得交往的人!”倒挺像那麽回事呢,𠔌唳魂淡淡的道:“這並未出我意料;金經魁,現在你們還等什麽?”金經魁坦白的道:“老實說,你此刻的體能狀況如何?可已感到不適?”這一次,𠔌唳魂纔算真的笑了:“你猜猜,金八刀,你們都猜猜。”細細端詳着𠔌唳魂的形色,金經魁卻一點也看不出什麽徵兆,他現下眼中的𠔌唳魂,和他剛碰面時的𠔌唳魂是同一個樣子——冷漠,平靜,蒼白如石,沒有一絲痛苦憂惶的神態。低喟的一聲,這位“金八刀”道:“我衹能說,你的韌力超越常人,相當受得住折磨。”
  𠔌唳魂不動聲色的道:“這是你的判斷,金經魁,對與不對,你都要為你的判斷後果負責!“金經魁目註𠔌唳魂,頭也不回的道:”聶靈、聶巧,你兩個看看,是不是火候夠了?“”飛猴“聶靈幹咳一聲,顯得頗為猶豫的道:”不敢說,姓𠔌的撐頭大,叫人看不出虛實……“”閃猴“聶巧也小心的道:”金哥,我的意思是再等片刻,等到十捏八攢的光景再下手!“兩個人的意見,說了等於白說,金經魁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毒樵子’潘白的玩意不可能不靈,他的夥計‘鬼娃子’楊小妙更是刁鑽,兩個人加在一起怎會失手?我看姓𠔌的是在楞挺着唬老桿!“
  聶靈、聶巧兄弟倆俱未吭聲,反正奉命行事,好歹全看金經魁的號令,天塌下來自有長人扛着,他們何苦去擔責任?
  𠔌唳魂一派安閑自若的道:“其實不必那麽麻煩,金經魁,要確知我體內的毒性是否已經發作,衹要一動上手不就真象大白了?”
  金經魁道:“既然遲早要動手,你為什麽不先攻擊我們?”
  𠔌唳魂微笑着道:“強賓不壓主,這是禮貌,再說,我越沉得住氣,三位就越費猜疑,摸不清我的深淺——想發橫財,免不了得多傷點腦筋。”
  流溪的另一邊,這時突然響起了一陣山歌聲,聲似銹刀颳鍋底,好不難聽;金經魁朝地下吐了唾沫,惡狠狠的道;“這老不死的,竟磨蹭到現在纔來!”
  一聞山歌,𠔌唳魂就知道是誰來了,這夥人可真叫穩當持重,把他姓𠔌的估得如此之高,裏外狠夾,雙管齊下,是打譜一勞永逸的架勢!
  於是,曾經相遇在山道上的那個老樵夫出現了,仍然領着個半大孩子,仍然腰插板斧,少了的衹是肩頭上的那睏柴薪。
  金經魁走兩步,扯開嗓門吆喝:“潘白,你死到哪裏去了?怎的搞到如今纔來?你看看天色,這是什麽辰光啦?”
  叫潘白的老樵夫隔溪站定,沙沙啞啞的答腔:“金老大,別這麽吹鬍子瞪眼,我們晚來一步,是叫你有時間消消停停的的拿人下刀,拱手讓你一個頭功,一片好心,金老大你怎的當做了牛肝肺?”
  嘿嘿冷笑,金經魁一指淵停嶽峙的𠔌唳魂,口氣透出火爆:“消消停停拿人下刀,讓我一個頭功?潘白,看不出你除了會唱山歌,還懂得講風涼話,你睜眼看仔細了,姓𠔌的活蹦亂跳挺在那裏,連口粗氣都不喘,想要成事,除了來硬的也衹剩下硬來;我卻問你,你那番手腳動到誰身上去了?”
  “毒樵子”潘白早就看到了𠔌唳魂,他打了個哈哈,從容不迫的道:“這是金老大過於小心了,姓𠔌的如今是外強中幹,愣挺着充殼子,他那份難受法,叫做瞎子吃湯面,衹有他自己肚裏有數;金老大,你也不想,我潘某人終生玩毒,日夜與毒物為伍,什麽時候失過手、栽過筋頭?若是不信,大傢並肩子上,試試姓𠔌的能撐幾個回合?”
  金錯魁半信半疑的道:“你真有這個把握?”
  潘白隔溪開腔,唱作俱佳:“唉,我的金老大,所謂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要沒有幾下子,敢伸手接那白花花的銀兩?當然我有把握,姓𠔌的絶對是強弩之末,離着倒地就差那麽一綫;金老大,我飼養的‘精靈蟲’,有什麽特性我比誰都清楚,那玩意看着不起眼,卻端的要人命,姓𠔌的不是大羅金仙,一朝挨蟲咬,還往何處超生?好戲快開嘍,包管錯不了!”
  金經魁沉着臉道:“姓潘的,大梁我來扛,你也別衹閑着看戲,好歹幫着照應點,別忘了你得的份子並不比我少!”
  潘白一拍胸膛:“放心,金老大,咱們是一根絲綫栓兩個螞蚱,要蹦要飛,定規連在一起!”
  暗暗駡了一聲,金經魁身軀微側,幾乎不易察覺的嚮後面聶傢兄弟點了點頭,然後,他猛烈迴旋,正面嚮着𠔌唳魂。
  動手攻擊的卻不是金經魁自己,他甫始旋至正面,“飛猴”聶靈已閃電般躍撲至𠔌唳魂頭頂,一抹寒光倏分為二,和他的身形同時瀉落,過程之快,難以言喻!
  𠔌唳魂紋絲不動,雙刃斧猝現指天,在兩次石火般的顫移下穩竪如柱——由於斧刃顫移的速度不及為人眼追攝,看上去就好像根本不曾有所動作,自上撲下的“飛猴”聶靈卻怪叫一聲,隨着那兩道散亂的光焰急翻而出。
  “閃猴”聶巧便在此時暴躥嚮前,一柄鋒利削薄的大彎刀貼地狠斬,𠔌唳魂突兀原地拔升兩寸,僅僅兩寸,踏落的關節竟拿捏得如此準確,彎刀空斬過他腳底的一剎,他的軟靴已“嗆”聲踩住刀面,而斧閃如矢芒,聶巧溜地斜滾,左頰一大片皮肉連着一隻耳朵業已血淋淋的和他臉孔分了傢!
  也衹是剛剛站穩回身的聶靈,一見兄弟披紅挂彩,不由瞋目切齒,狂吼中又待再度撲擊,金經魁卻在此刻猛一揮手,斷叱道:“且慢!”
  聶靈硬生生煞住勢子,眼似噴火般毒視着𠔌唳魂,𠔌唳魂卻恍如不覺,大馬金刀的立於原位,正在用手指輕抹斧刃上的血跡。
  金經魁臉上的那道齊頰過唇的疤痕透着赤光,像是一條粗大的蚯蚓般扭麯着,他的眼睛越過𠔌唳魂,直瞪溪流另一邊的潘白,開口似響雷:“老不死的,你看明白了?姓𠔌的這等身手可像外強中幹、像強弩之末?
  像離着倒地衹差一綫?你是在搞什麽鬼?拿着我們的血肉空糟塌?!“
  搔了搔自己光禿的頭頂,潘白也是滿面迷惘,他吶吶的道:“娘的,真叫出了邪啦,這是怎麽回子事?莫不成𠔌唳魂是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可以百毒不侵?否則,我那‘精靈蟲’的毒性應該早已發作,十個活人也擺平啦!”
  金經魁憤怒的道:“潘老白,醜話我先說在前面,所謂無功不受祿,受祿必有功,你可別打譜合稀泥,銀子到了手不辦事;眼下的逆變如果你沒有個解釋,正主兒怎麽編排你我不管,從我這裏就第一個掉轉刀把子對付你!”
  潘白連連跺着腳:“唉,唉,金老大,你這是說到哪兒去了?我要沒有在姓𠔌的身上施手腳,便算是你操出來的,若不信,你問小妙子——”
  一直站在潘白身邊的那個半大孩子,這時開了口,聲音卻是與他外形絶對不襯的粗啞:“沒有錯,那‘精靈蟲’的蟲繭還是我趁潘老白與姓𠔌的說話空隙,悄悄彈到他腰褶縫裏的,我並且暗中檢視過,穩妥得很……”
  金經魁大聲道:“然則人卻不倒,倒的反而是我的手下,你們說,這是怎麽一個道理?”
  這半大孩子搖搖頭道:“所以我們也在奇怪,這是從來未曾有過的事……”
  潘日苦着一張老臉道:“金老大,我潘某人年逾花甲,這一輩子也沒辦過半調子事,我敢保證姓𠔌的一定着了道、中了毒,問題的在於他怎能撐到如今?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不得其解,好不好再試上一拭?”
  金經魁重重的道:“再試什麽?”
  潘白呵着腰道:“我是說,再對姓𠔌的攻殺一次——”
  金經魁忽然陰凄凄的笑了,他伸手指着潘白,聲調驟轉狠厲:“好主意,潘白,好主意,我們已經上過頭一陣,這第二陣,且看你與楊小妙的表現,儘管放心大膽的上,我們好歹一邊幫襯着二位便是!”
  潘白呆了一下,面有難色:“金老大,你是知道的,施毒我是行傢,任何人亦不遑多讓,這動手掄傢夥,恐怕就比不上金老大你們幾位的火候了,我看,還是我和小妙子掠陣較為合宜……”
  其實,𠔌唳魂現在的情況,已到了非常糟糕的程度,身上的冷熱交替,次數越來越頻敏,內腑的收縮翻涌也一次比一次劇烈,甚至視覺亦會有突起的短暫模糊,他已開始流汗,這種冷瑟的天氣,他居然在流汗!
  金經魁正待給隔溪的潘白一個大難堪,目光瞥處,已察覺到𠔌唳魂的異狀,他心中竊喜,臨時改口道:“去去去,去你娘的那條腿,人人像你這樣白手撈魚,誰都橫財發滿了,也罷,算我們倒黴,偏偏同你配成搭檔那頭的潘白急忙陪着笑道:”金老大你辛苦,這份情我潘某人領受了……“
  冷冷一哼,金經魁側着臉叱呼:“聶靈、聶巧,兩頭抄上,看我的進退行事!”
  “飛猴”聶靈、“閃猴”聶巧兩個人默無聲息的從左右緩緩逼近𠔌唳魂;這一陣裏,聶巧已經用一條撕下的衣襟縛紮頰面,血漬浸透了襟布,赤紅斑斑的瞧着好不嚇人。
  金經魁居中昂立,他又仔細觀察了𠔌唳魂一會,纔沉沉笑將起來:“真是能撐,𠔌唳魂,也實在難為你了!”
  徐徐透出一口氣,𠔌唳魂盡量保持鎮定,保持心緒的平靜,不使身體的任何部位遭到不必要的牽扯或震動,他極輕極輕的道:“你認為猜對了麽?”
  金經魁大笑道:“𠔌唳魂,你的名頭果非虛得,就憑這股子耐力,已不是一般臺面上的人物能以望其項背,我佩服你,雖然你也有穿幫的時候!”
  斯斯文文的一笑,𠔌唳魂道:“金經魁,你的看法,是否認為我已快到毒發不支的地步了?”
  金經魁肯定的道:
  “其實你體內的毒性早已發作,衹是你咬得住牙,硬撐到眼前罷了,𠔌唳魂,我敢跟你打賭,你絶對抵擋不了我們的第二次攻擊!”
  𠔌唳魂垂下目光,低緩的道:“你也算是個很有經驗的殺手,因此,你願不願聽我幾句忠告?”金經魁戒備的道:“什麽忠告?”
  𠔌唳魂嘆喟一聲:“殺人的過程並不繁雜,僅是瞬息間事,但這瞬息之間,卻包涵了太多機運、巧合,以及命相的因素,是而生死的决定,往往並非順理成章,尤其當一個具有這等功力的角色,在傾之餘勇作必死反撲的當口,威勢很可能是極其驚人的,那種變化經常超乎意料,結果也就十分慘烈了,金經魁,你明白我的意思?”
  面色是僵凝又沉重的,金經魁當然明白𠔌唳魂的意思,他是過來人,對於𠔌唳魂的所言有着親身的經驗與體會,他知道姓𠔌的不是在唬他,不錯,生死大多决於機緣,在於命運,沒有那麽些順理成章,其異變之玄奧難以逆料,而一個置之死地的人,一朝奮力反撲,那種衹求玉石俱焚的殘酷之情,自更不言可喻了……
  黃昏,煙靄,夜幕漸垂。
  流溪兩邊的六個人相互對峙,宛若六尊表情各異的石雕塑像。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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