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柳残阳 Liu Cany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
凤凰罗汉坐山虎
  作者:柳残阳
  第一章 相思情最苦
  第二章 偏向虎山行
  第三章 施恩自有故
  第四章 龙在此山中
  第五章 四面楚歌声
  第六章 今为阶下囚
  第七章 手巧遁鬼门
  第八章 听壁鬼打墙
  第九章 敢踩太岁头
  第十章 险涉巧真塔
  第十一章 破土龙从凤
  第十二章 比翼难共飞
  第十三章 空城回马枪
  第十四章 此去随所欲
  第十五章 麒麟如虎来
  第十六章 仗胆求仁义
  第十七章 一报还一报
  第十八章 麒麟如虎狼
  第十九章 霹雳全鸳盟
第一章 相思情最苦
  抄起那把又薄又快的切肉刀,缪千祥一狠心就割下好大一块猪后腿上精肉,重重摔在面前案板上,比拟着是在切割“聚丰泰当铺”朱胖子的屁股,厚实的精肉落于案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他也仿佛稍稍舒了一口怨气。
  买肉的大麻子是老顾客,前头衔尾守火神庙的麻皮潘三。潘三一瞧案板上的这块肉,不由诧异的扯起一边眉毛,嗓门浊浊混混的道:
  “我说梁柱儿,我是付了你十五枚制钱,买的是一斤五花肉,你这一刀切下来,不但切的是后腿上的精肉,而且约莫两斤有多,这块肉,敢情是卖给我的么?”
  缪千祥圆胖黑亮的脸庞上半点笑容不带,睁着那双亦是又大又黑的眼睛直瞪着潘三:
  “不是卖给你,我倒卖给谁?你左右看看,我这肉案子前,除了你,哪还有别的客人?”
  潘三耐着性子道:
  “我吃不起这等上肉,缪桩儿,我是老规矩,十五枚制钱买一斤五花肉,凑合着炖它半锅,两三天够嚼了……”
  把屠刀往肉案上“噔”的一插,缪千祥道:
  “没有错,麻三叔,你给十五枚制钱,我今天便卖两斤上肉给你,卖定了!”
  潘三迷惘的端详着缪千祥,满头雾水的道:
  “这是怎么一码事?缪桩儿,你是昨晚摔了个斤斗,抬身抢着锭金元宝?”
  缪千祥撇着嘴道:
  “我没这么好福气,我是自己跟自己别上了,麻三叔,你就别问啦,权当我今日吃错了药,拿着猪肉比青菜,你拎着你的肉,请吧。”
  仔细审视着缀千祥,潘三估定了对方不是在开玩笑,这才伸手提肉,眉开眼笑的走了开去,一路走,还不时频频回头探望,模样透着三分看怪物的味道。
  缪千祥扯过肉案上那块油垢污腻的抹布,胡乱擦了擦双手,冲着旁边豆腐担后正在打吨的老头子一声吆喝:
  “李老爹,麻烦你帮我看看摊子,有人买肉就卖,无人买肉就收,我先歇市啦!”
  老头子从半睡中惊醒,不由手搭凉棚,仰着一张干瘪的面孔看天色:
  “歇市?这么早就歇市?缪桩儿,如今隔着午前还有老大一段辰光哩……”
  缪千祥挪步便走,闷闷丢下一句话来:
  “管他娘,我是自己跟自己别上了!”
  粗瓷碗“嘭’的一声搁回桌上。倒溅出不少酒沫子来,缪千祥盘坐圆木凳上,脸孔涨得黑里泛赤,酒碗才放下,又像跟谁赌气似的再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喀,将残酒干尽。
  翘一双脚在对面长板凳上的,是个矮小干瘦、双手宛如一对鸟爪子般的很琐人物,这时,他先咂了咂舌头,慢条斯理的道:
  “桩儿,这事有什么好气的?镇上人,谁不知道那开当铺的朱胖子是个势利眼。钱锁儿,六亲不认,只他娘的认得钱?你不过一个猪肉摊子的主儿,整个身家合起来,连里带外,无非是一片肉案,另加几十斤猪肉罢了,在他看来,当然是不大称心,认为你上不了百盘,你待琢磨他外甥女,他又如何容得?”
  缪千祥气呼呼的一拍桌面:
  “我中意的是朱胖子外甥女,又不是看上他,这个狗眼看人低的老东西凭什么百般阻扰,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譬如昨晚傍黑的事吧,我好不容易瞅准机会,逮着秋娘出门买针线活的空档,才只一个箭步跳了过去。两句话还没说到,这死胖子已从门里扑将出来,一边拿着大扫把朝我身上乱打,一面恶声恶气的叫骂,说我是癫蛤股想吃天鹅肉,说我痴心安想,又教我去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
  猛然抬头挺胸,他一模自家的面孔,愤愤的接下去道:
  “怎么看?我这样子有什么不好?五官端正,身体结实,头是头,脚是脚,如假包换的人模人样,至少,比他朱胖子要高明十倍。他不瞧瞧他那副德性,肥头大耳,凸腰坠肚,活脱一头猪,我恨不能在他的肥腚上片下两斤肉来!”
  细小的鼻子耸动了一下,这人想笑却忍住了。
  “桩儿,你且稍安匆躁,你踉秋娘的事,急不得,也气不得;你要明白,你想的是人家的外甥女,秋娘自小没爹没娘,全是朱胖子把她拉拔长大,人又生得一朵鲜花似地,朱胖子防得仔细,护得周详,原亦无可厚非,你对朱胖子好歹要顺从点,否则,秋娘可就左右为难啦!”
  缪千祥悻悻的道:
  “我他眼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待怎么个顺从法?莫非要将那胖子当祖宗供奉着?哼哼,若不是看在秋娘面上,凭朱胖子那块料,我一指头就能戳翻了他!”
  这一位笑眯眯的道:
  “当然全是看在秋娘份上,要不然,我这老哥哥也咽不下这口气,我说桩儿,你凡事务必忍着,咱们想法子慢慢跟姓朱的磨,不怕磨得他不点头!”
  呼了哼,缪千祥道:
  “朱胖子是黑眼珠对白银锭,没有大票钱财,又用什么法子跟他磨?如果端指望我这爿肉摊子攒钱积身家,只伯到有谱儿的时候,头发都熬白了,那时辰,还往何处娶活人?”
  举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这人道:
  “说真的,桩儿,秋娘本身对你怎么样?”
  提起此言,缪千祥不禁又有了气:
  “本来还挺好,有那么几分柔情蜜意,就因为朱胖子再三搅和,秋娘也免不了畏缩起来,这几次见面,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总觉得大不如从前,说话吞吞吐吐,举止磨磨蹭蹭,两个人凑在一块,就缺少那股子劲头……”
  手摸着下巴,这一位透着深思熟虑的神情:
  “还算好,秋娘尚不曾被她舅舅拗转了心去,只要人家闺女对你有情,人宰业已成了一撇,怕就怕你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那便大费周章啦;桩儿,别急,稳着来,我杨豹就不信他朱胖子能够棒打鸳鸯!”
  缪千样提起桌腿边的大号锡壶,先替他这位把兄杨豹斟满了酒,再为自己添上,一凑唇就下去半碗,抹着嘴角的酒清,他红着眼道:
  “你当然沉得住气,我可心里不落实,你想想,豹哥,我也老大不小了,三十出头好几年啦,到如今却仍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吃饱,一人困觉全家困觉,与秋娘认识了三年多,仅仅止于见见面,谈几句体己话而已,每朝正道上提,她那阴魂不散的胖舅,便从中作梗,打个比方说,宛若石墓理石棺,硬是没有门!”
  杨豹眨着眼道:
  “桩儿,你果真这么急着讨秋娘?”
  缪千祥大声道:
  “这还有假的?我想她都快想疯了,偏偏朱胖子和我作对,愣是把着关不让过,豹哥,你不知道我这份苦,一下怕秋娘吃她舅舅逼着嫁了别人,一下又担心秋娘自己改变心意,整日价神思恍馆、寝食难安,再照这样下去,我是非起癫狂不可了!”
  杨豹笑了笑:
  “你且慢着起癫发狂,天还不曾塌下来,事情也没有糟到这般田地,我看这样吧,桩儿,得闲你不妨探探秋娘的口气,看她那舅舅到底认定了多少身家才允嫁人?等问清楚了,我们哥几个大伙凑凑看,如果不足,再另想法子
  缪千祥的脸色又黯了下来:
  “假若单是银子一样,多少也有个数目,怕那老小子又在出身、家世及地位上挑剔,可就难了……”
  放下踏在板凳上的一只脚,杨豹淡淡的道:
  “这也没什么难,在朱端的那双招子里,财富即是一切的表征,家世、出身、地位,事实上亦差不多是金银珠宝堆叠起来的,你给姓朱的一个干举人穷秀才当外甥女婿,只怕他还不肯要呢!”
  缪千祥又伸手擎碗,摇头叹气:
  “大概是我夫妻命宫里有此一劫,朱胖子便是老天遣下来岔我姻缘的魔星——”
  黄褐色的眼珠子翻了翻,杨豹“嗤”了一声,面露不屑:
  “魔星?那朱端如若你得上魔星,老子就是玉皇大帝!桩儿,你他娘甭这么没出息法,逼到最后,抢也能替你把人抢来!”
  喝了口酒,缪千祥道:
  “强抢不是路数,豹哥,抢得了人抢不了心,总要秋娘心甘情愿,不伤她的感情才好……说来说去,咳,都怪我自己窝囊。”
  杨豹站起身来,打了个酒呃:
  “你宽念,桩儿,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和秋娘,迟早会是一对,我们兄弟伙好歹全为你扛着——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你的问题压后再谈,用不着烦,朱胖子端不了锅!”
  等杨豹一阵风似的卷了出门,缪千祥又独自怔忡了好一会,然后,他再举起酒碗,刚往嘴边凑,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已响自门外;声音是俏,口气却透着恼:
  “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灌黄汤,光是喝酒,能喝得我舅舅回心转意?”
  缪千祥赶紧打圆凳上站起来,回头一瞧,果其不然,站在门边那位葱白水净、窈窕高挑的大姑娘,不是他的梦中人韦秋娘是谁?
  急忙抢前两步,缪千祥搓着一双手,两眼光亮,笑得有些令人肉紧:
  “呢,秋娘,想不到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韦秋娘靠在门框上,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尽朝屋里梭溜,那张柔润灵巧的小嘴说起话来竟是挺蛮:
  “怎么着?我不能来,还是你不高兴我来?”
  缪千祥哈腰弓背,一脸讪笑:
  “什么话,什么话,欢迎都来不及,怎会不高兴,来来来,秋娘,快往里请,屋子小,又没收拾,你可别嫌脏嫌乱呀。”
  移步入室的韦秋娘就这么走上几步,亦不免摇曳生姿,宛如风摆漾柳浪,柳絮轻狂,那蛇似的纤腰、丰实的臀股,仿佛在紫色的衣裙中滑动;缪千祥暗里咽着唾沫,赶上前去拉开凳子,又用衣袖在凳面上使力一擦:
  “请坐,秋娘,这里请坐……”
  轻轻坐下之后,韦秋娘的双眼仍朝屋里四处张望着,一边看,一边叹气:
  “这哪像人住的地方?简直就是个猪窝。千祥,你该不是猪肉卖久了,染上那些畜牲同样的懒秽习气吧?”
  话是有些儿不中听,但得看是从谁嘴里说出来,词儿字地吐自那张芬芳娇嫩的樱桃小口,缪千祥纵然心里不大熨贴,也只剩下唯唯诺诺陪笑的份:
  “生意忙嘛,加上朋友多,两下一搅和够累人的,回到家来倒头便睡,自则抽不出空来抬掇房子,不过呢,一朝能有个人帮我煮饭洗衣,这个家必就大大不同了,如今我正缺这么个贤内助!”
  白了缪千祥一眼,韦秋娘没好气的道:
  “生意忙?忙你的大头鬼!我刚才就是先到市场边你的摊子上找你,只见肉案头苍蝇乱飞,却不见你的人影。还不到收市的辰光,你就抛了营生躲回你这破窝来灌马尿,这叫忙?你真是越来越懒散了,我舅舅说你不成材,你就不会挺直脊梁叫他看看?非得叫他说中不可?”
  缪千祥呐呐的道:
  “今天我是心里烦,越想越呕,才早点歇了买卖回来喝酒,其实,喝的也是闷酒……”
  韦秋娘唇角一撇:
  “没人逼着你,谁叫你喝闷酒来着?”
  缪千祥苦着脸道:
  “还不是为了昨晚傍黑那档子窝囊事?你那舅舅好不讲理,大庭广众之下就给我这等难堪,又是打来又是骂,冲着你,我除了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之外,还能有什么法子?但受是受了,一口气却咽他不下,想起来别扭得慌……”
  沉默了片响,韦秋娘才幽幽的道:
  “谁叫你那么猴急,就在家门口便拦着我?走远点再说话不行吗?其实舅舅那么恶劣,我又何尝没有反感?可是他总是我的舅舅,是我在人间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一个姑娘家,在众目瞪旺下,能怎么说、怎么办?千祥,你的委屈我知道,好歹你看在我的份上,千万别记恨我舅舅……”
  真叫红粉知己不是?缪千祥那股子受用劲就甭提了,化苦着的脸庞上一下子便像绽开了花,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叠声的回应道:
  “不记恨、不记恨,秋娘,你的舅舅还不等于是我的舅舅?自己的尊长嘛,打几下骂几句算得了什么?这点小事我又怎会往心里记?”
  韦秋娘轻轻颔首:
  “你能这样知情明理,我就放心了,千祥,我晓得你向来是个豁达人。”
  嘿嘿一笑,缪千祥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迷惘的瞧着韦秋娘,道:
  “对了,秋娘,你来找我,必是有什么事吧?我住的地方,你是从来不肯光临的.邀请你好多次你都不答应移驾坐坐.今天居然主动找了来,未免透着不寻常……”
  韦秋浪面色一整,十分凝重的道:
  “不错,是有事,而且还是一桩非常重要的大事;千祥,平素我不来你这里,是伯人家说闲话,你不想想,孤男寡女.局处一室.传出去该有多难听?尽管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却拦不住别人心间种种龌龊想法,为了我们两人的名节,我认为还是彼此克制些好,今天我原也不打算来你住的地方,实在是摊子找不着你,加以事情急迫,没奈何,才硬起头皮进你的门!”
  一句“进你的门”,听得缪千祥心头一荡.颇有几分腾云驾雾的感觉,他醺醺然、乐陶陶的道:
  “好秋娘,有什么事须我效劳,不妨敞开了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上刀山下油锅、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为了你,我没有豁不上的!”
  又白了缓手祥一眼,韦秋娘缓缓的道:
  “别说得这么肉麻——这桩事,不是我的事,但也可以说是我的事。”
  缪千祥不解的道:
  “这是怎么说?”
  韦秋娘静静的道:
  “千祥,我舅舅要请你吃饭,时间定在今天晚上,而且,务必请你赏光。”
  “聚丰泰当铺”的老板,韦秋娘的舅舅,刮皮胖子朱端要请缪千祥吃饭,更派了他的外甥女亲自来请,这,对缪千样来说,不啻是天开地变,日头拗了方向,他不但大感意外,尚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怔愕:
  “你舅舅要请我吃饭?秋娘,你没有弄错吧?你舅舅请我去吃饭?莫不成,呃,你另外还有一个舅舅?”
  啐了一声,韦秋娘嗔道:
  “去你的,我就只有这么一个舅舅,哪来的第二个?你不要胡说八道!”
  缪千祥搔着头道:
  “秋娘,这可把我弄迷糊了,你舅舅对我的观感你是清楚的,他有这么深的成见,巴不得一棒子敲死我,岂会请我吃饭?”
  韦秋娘正色道;
  “千真万确,是我舅舅要我来请你,要是没有这回事,我怎敢开这种玩笑?那不但拿着你去找难堪,我也一样讨没趣;别瞎前咕了,千祥,晚上把自己收拾收拾,早点过来,莫让我舅舅等久了……”
  舐舐嘴唇,缪千祥,低声道:
  “秋娘,令舅忽然来上这么一手,其中委实透着玄疑,你知不知道到底他是打的什么主意?不要摆的是鸿门宴吧?”
  哼了一声,韦秋娘道:
  “没出息,你就这么怕我舅舅?而你又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还值得他摆鸿门宴?”
  缪千祥道:
  “小心点总没错,许是他眼看拦不住咱们相亲相爱,一气之下,设计了什么圈套诱我朝里钻也不一定!”
  韦秋娘脸儿一红,又羞又恼:
  “你在瞎扯些什么?难和你相亲相爱了?真不害臊——我问你,晚上你是来也不来?”
  略一迟疑,缪千祥只有点头:
  “来,冲着你我也要来,恁请你老舅要吃我的肉,啃我的骨,布下奇门八卦阵,我亦非来不可,刀山上得,油锅下得,还在乎这点小风险?”
  韦秋娘眉梢子一扬,口气带着椰榆:
  “听听吧,不过我舅舅请你去吃一顿饭,你这德性居然是一派慷慨赴难的悲壮法,小题大做,不知表的是英雄气短,还是儿女情长?”
  缪千祥苦笑道:
  “昨晚上你舅舅才像凶神附体似的当众给了我一顿生活,今天却又前据后恭的来请我吃饭,秋娘,你叫我如何往好处去想?”
  韦秋娘笑笑,道:
  “我看舅舅不像有什么恶意,不但没有恶意,似乎还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找你,我也不敢多问,千祥,你去了不就一切明白啦?”
  缪千祥忍不住道:
  “会不会是,呢,为了谈我们两人的事?”
  韦秋娘垂下视线,轻声道:
  “我怎么知道?”
  左手握拳击向右掌,缪千祥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壮烈情怀:
  “不管他打的什么谱,我准时赴约便是。秋娘,这种飓尺天涯,可望不可及的相思滋味我是受够了,今晚上,我就要和你舅舅说个分明!”
  韦秋娘欲言又止,只殷殷叮咛了几句,翩然自去,缪千祥送出门外,直等韦秋娘走得没了影儿,他还站在门边,满脑子乱草般不知从何理起。
  朱胖子的举止透着直,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闷药。缪千祥仿佛心间打着结,他望着天色,一时里倒希望辰光过快点,早些见着朱胖子,也好早些把结解开……
  几样小菜,一壶老酒,酒菜摆置在跨院后的小厅里,朱端坐在桌子上首,缪千祥坐在他对面;灯光摇曳中,朱端的一张肥脸神色晦暗,阴沉沉的。
  这地方缪千祥还是头一次来,他好奇的向四处张望着,没注意主人的表情不对,心里只盼望整治好酒菜就退进屋内的韦秋娘能再出来一次。
  干咳一声,朱端亲自为缪千祥斟满了酒,双手举杯笑得十分勉强:
  “来,千样,这一杯,我先敬你——”
  缪千祥连道不敢,一口把酒干了,朱端拿起筷子,虚虚让着:
  “吃菜,吃菜,临时请你过来,没准备什么好东西,你可别嫌弃才好……”
  夹起一块鸡冻塞进嘴里,缪千祥多少有股怪怪的感觉,他心口不一的道:
  “哪里哪里,大叔大客气了,平时想来拜谒大叔,又怕惹大叔生气,几次硬起头皮,却只敢在门外徘徊,今蒙宠邀,实在惶恐……”
  朱端呵呵子笑着,却毫无笑的内涵,那腔调听在缪千祥耳中,竟似在哭;朱端一时不曾接话,缪千祥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两个人面对面的笑,笑得气氛很僵。
  于是,缪千祥又夹了一筷葱烤鲫鱼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还继续扮着笑容。
  朱端放下筷子,直愣愣的盯着缪千祥瞧,他是瞧得如此专一审慎,不禁令缪千祥内心打鼓,暗忖着这胖子莫不成脑袋里岔了根筋?
  好半晌之后,朱端蓦地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你很中意我们家秋娘?”
  料不到是这么个单刀直入法,缪千祥脸上的笑容像是抹着一层浆糊,半湿不干的绷得难受;他咽下口里的鱼沥,声音浊重:
  “不瞒大叔,我不止是中意,简直想她想得快疯了!”
  嘿嘿笑了起来,朱端两顿肥肉都在颤动:
  “好,好,这就好办,这就好办……”
  缪千祥迷惑的道:
  “大叔的意思是?”
  朱端先替缪千祥再斟上酒,才双手叠腹,迷着眼道:
  “你,呃,有没有心要秋娘当老婆?”
  缪千祥直觉感应到对方话里包涵着其他不可解的意义,却冲口道:
  “当然有心娶她,还望大叔成全。”
  嘴里这么说,他两眼也正望着朱端,下意识中,明白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朱端润了润他肥厚的双唇,慢吞吞的道:
  “千祥,你哩,虽说长得太高马大,一身结棍,头是头,脚是脚,像个人模人样,但可惜出身太低,又没什么家当,我们秋娘自小矫生惯养,固然是她爹娘死早了,却在我的拉拔下没吃过一点苦,受过一点罪,我疼她爱她,犹如已出,如果把她许给了你,好比一朵鲜花插牛粪,太也委屈了她!”
  又来了不是?这一套!缪千祥气往上涌,却警惕的自我克制,嘿嘿笑着:
  “钱是人赚的,财是人攒的,大叔,我还年轻,朝后的时光长着,金山银山不敢说,过日子总不会亏待了秋娘,将来便开不成像你这般的当铺,吃饭却还有余裕……”
  朱端摇摇头:
  “等熬到那时,只怕秋娘早把头发都愁白了,千祥,不是我势利眼,生活现实哪!”
  缪千祥忍耐的道:
  “我养得起秋娘,而且,我认为夫妻间情感的契合,应该胜过物欲的追求……”
  朱端面孔上的表情有点古怪,他用力吸吸鼻子,目光投注在桌间另一盘红烧肘子上,似乎是在研究这盘肘子的风味,但说的话却与肘子毫无关联:
  “千祥,我是白手起家,辛苦立业,挣扎了这大半辈子,我知道什么叫人情,什么才是生活……先不提这些,假如我告诉你,我同意把秋娘许给你,你怎么说?”
  几乎就要从椅子上跳将起来,缪千祥生恐自己听错了,他直愣愣的望着对面肥头大耳、脸庞团团的朱端,竟抑压不住声音的颤抖:
  “大叔,你,呃,你方才可是在说,答应将秋娘许给我?”
  双层的下巴微微抽动,表示朱端是在点头了:
  “不错,我是这样说,你愿意娶她么?”
  缪千祥闭闭眼,努力将那股激奋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他不由自主的笑着:
  “愿意,大叔,我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天可怜见,这本就是我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期望啊……”
  朱端微微含笑,“嗯”了一声,这种状似赞许,又似鼓励的反应,使缪千祥热血沸扬,精神亢奋,浑身有如腾云驾雷般的轻飘,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荡,霍地离座而起,冲着朱端便是长揖到地:
  “多谢大叔成全,我现在才知道大叔往日的苦心孤诣,棍棒之下,恶言之中,原是劳我筋骨,磨我节志,是要我领悟成家不易,创业维艰,喻示我奋发向上的玄机,点化我切莫自弃的手段,大叔、大叔,大叔用意之深,实在令我又是惭疚,又是感激……”
  朱端不由呆了片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还有这么深妙的本事来批项教人。缪千祥这一顿实际上出自肺腑的恭维,要不是房中并无第三者存在,朱端差点就以为是在说另一个人了,突兀间,他欠身伸手架住缪千祥的势子,急切的道:
  “慢来慢来,你先莫着急,我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下文,你坐好,且等我把话讲完再做道理。”
  缪千祥一时叫这个意外的喜讯冲昏了头,回座之后,犹目倾身侧耳,摆出一副恭聆训示的模样,神色中,隐隐然已有了新郎官的味道。
  佯咳一声,朱端末免有几分尴尬的道:
  “我说千祥,秋娘那丫头,你是愿意要她的了?”
  缪千祥诚心诚意,诚惶诚恐的道:
  “愿意,愿意到了极处。”
  朱端道:
  “而我也答应了这门婚事,嗯?”
  脸上又似绽开了一朵花,缪千祥尊重的道:
  “都是大叔成全。”
  朱端用手指捻了捻耳坠,胸有成竹的道:
  “不过,我却附带得有一个小小的条件,只要你依了我的条件,秋娘就是你的人了。”
  心腔子一紧,缪千祥的兴奋感猛的便冷却了一半,他忐忑的问:
  “大叔,不知这附带的条件是什么?”
  拿起酒杯来轻抿一口,朱端故示悠闲自若:
  “这个条件,就是我所说的‘下文’,千祥,你要办得到,夙愿自然得偿,我不但同意秋娘嫁你,另有一份丰厚嫁妆陪缀;反过来说,如果你没法子履行这个条件,嘿嘿,你就还是你缪千祥,管自回去卖你自己的肉吧!”
  这不叫翻脸无情叫什么?缪千祥怔愣了一会,才期期艾艾的道:
  “大叔,我,我还不知你附带的是个什么条件。但凡能之所及,我总依你就是……”
  又“嗯”了一声,朱端放下酒杯,形态转成了先前那样的晦黯苦涩,像是这一瞬间,那刚刚消褪的一片阴影重再罩临他的心中:
  “千祥,你可知道左近的三府十一县方圆,头一号富家翁是谁?”
  料不到朱端会问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缪千祥思索了片刻,迟疑的道:
  “我也是听人传说,附近这三府十一县,最有钱的人家,好像是邻县归德的黄三裕黄家,那黄三裕人称‘黄金柜’,说他家里的金子全用大铁柜装着封在石墙里,随便抓一把出来,就能买下半条街……”
  朱端干哑的笑笑:
  “黄三裕家是左近地面的首富没有错,但外传亦未免言过其实,多少夸大了些,他有钱是有钱,却大半分布在田产生意上,现钱并不太多,拿铁柜装金子封在石墙里,何不如将金子换开了做买卖来得有利头?稍懂打算盘的人,就不会办这等傻事……”
  缪千祥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自己要娶韦秋娘当老婆,朱端好不容易答允了这门婚事,却又突兀的附带了一个条件,如今未谈条件内容,却搬出归德县的富翁黄三裕来,风马牛不相关嘛,这黄三裕与他娶老婆扯得上什么鸟的牵连?
  朱端似乎看得出缪千祥的心事,他慢条斯理的接着道:
  “你先别急,千祥,来,喝点酒,吃点菜,慢慢就谈到关节上了。”
  缪千祥的黑圆面庞上泛着一层紫赤,他咧咧嘴,兴味缺缺的道:
  “老实说,大叔,眼下我心底不落实,在未曾洞悉通盘事情之前,别说喝酒吃菜,我连坐都坐不安稳,你老发发慈悲,还是早点把前因后果给我点明了吧!”
  朱端半眯着眼,缓缓的道:
  “好,我便长话短说,免得你悬着颗心空在那里焦躁;约莫七天以前,黄三裕的三姨太,也就是他最最宠爱的一个侍妾,忽然被‘仙霞山’‘七转洞’的一伙强人掳劫了去,当天身价便开了过来,要五万银子赎人,黄三裕当然愿意破财消灾,舍钱救人,问题是对方的期限逼得太紧,言明当天入黑之前就要凑到这笔数目,别看黄三裕家当厚实,要在一时三刻凑齐五万银子,亦非易事,倒想出一条求现的路子——来找我。”
  缪千祥愣愣的问:
  “找你?你和他有交情?”
  眼珠子一翻,朱端道:“交情?我和他有什么交情?老实说,在这个人间世上,我还没有值上五万两银子交情的关系;他来找我,因为我是开当铺的,但凡干我们这一行营生,总有大笔现银储备着好周转,他是拿了东西向我押当!”
  “哦”了一声,缪千祥却又诧异的道:
  “莫非归德县境内便没有其他当铺,他却为何舍近求远,绕这么个大圈子来麻烦你?”
  胖脸微昂,朱端是一副略带得意的神情:
  “这个你就不懂了,其一,黄三裕是地面上的富户,算得上有头有脸,不管为什么原因,上当店总是桩不光彩的事,里外都得忌讳点;其二,别看我这号“聚丰泰”买卖气派不大,店门不宽,却是附近百来里方圆内有数的殷实商家。你以为做生意凭什么?凭的就是本钱厚,尤其干我们押当这一行,更是少不得底子扎实。所以么,黄三裕思来想去,挑挑拣拣,便捧着他那传家之宝,前呼后拥的上了我的店门……”
  缪千祥道:
  “什么传家之宝,竟能当到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朱瑞双目放光,满脸的惊羡赞美之色,就好像那件宝物便在他的面前,在他的鉴赏之中,形容里,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慕钟爱情怀:
  “那是一条龙,一条通体碧翠精雕的翠玉龙,龙长首尾二尺有三,体高三寸挂一,整条玉龙呈现着翘首踏云之貌,姿态矫昂,栩栩如生;雕凿玉龙的材料,是千年以上的最佳硬玉,不但是由整块玉材精雕,而且色泽一致,毫无暇疵,那种透明的碧绿,晶莹的翠丽,就像是手捧着一汪凝结的水蓝,冰洁凉洁,润腻坚滑,天下最美的处子肌肤,也比不上它的触感于万……这条翠玉龙不但雕工好,最奇的是一双龙目,竟然就在那个原该雕出眼睛的部位,有天生的两点丹朱,红芒闪耀,更增精妙……那条龙摆在案上,只见碧光波炫,龙鳞颤动,头爪峰峰里,随时都有破空飞去的神韵,乖乖,那是件宝,真真正正是件至宝啊……”
  缪千祥吞着口水,道:
  “照你这样一形容,可不真是件宝?当五万银子,该是不成问题了……”
  两眼一瞪,朱端似乎在责怪缪千祥孤陋寡闻,太不识货:
  “五万银子?千样,专家说.该条翠玉龙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休说五万银子,便当上十五万两银子也不算多;早年我曾见过同样玉色翠材的一件佛雕,尺码小得多,约莫只有人的巴掌上下,已值到六七万两纹银,那件佛雕的雕工又还远不如这条翠龙的精细,黄三裕又当五万两银子,我算捡着便宜货了……”
  缪千祥迷惆的道:
  “这不是一桩好事么?万一姓黄的在期限之内不及凑钱来赎,大叔光凭这条翠玉龙,就能大发啦。据我所知,像这么高额的押当物,当期仅有一个月的时间,过期不赎或不来付息,东西便算流当了!”
  朱端颓然往椅背上一靠,神态仿若一只泄了气的球,恁般沮丧又痛苦的道:
  “我原是这么盘算着,但做梦也想不到就在黄三裕当过这条翠玉龙之后,昨天半夜里便来了事,一桩天大的灾祸竟降到我的身上!”
  心头猛的一跳,缪千祥愕然道:
  “出了什么事?”
  朱端沙着嗓门,模样如丧考批:
  “昨夜三更,我人躺在床上,却突的被揪翻于地,照头对脸的是三把亮晃晃的钢刀,房里一片黑,只一只灯笼顶在我眼前,他们拿刀逼着我,硬要我把黄三裕质当的那条翠玉龙交出来,我自是不从,跟着腰胁间就狠挨了两脚,痛得我差点没闭过气去。我一看苗头不对,且先顾着老命要紧,万不得已,只有把那条翠玉龙交给他们……“
  缪千样不由呆住了,过了一阵子,他方开口说话,腔调竟和朱端一样的沙哑:
  “这是说,宝物被人抢走啦?”
  朱端垂着脑袋,似在呻吟:
  “可不是被人抢走了……千祥,他们抢走那条翠玉龙,不啻是要我的命,不提我绝大部分的本钱已投注在这票押当物上,只等一月期到,黄三裕前来赎当,我却是拿什么东西还给人家?就算我卖尽所有,也抵不上那半条龙的身价,万一人家再不要钱,坚持赎回押当品,我除了倾家荡产,恐怕还有得长期牢饭吃了……”
  缪千祥思量了片刻,道:
  “我看,到时不妨向黄三裕明说,东西被人抢了,务求他包涵则个……”
  跺了跺脚,朱端气急败坏的道:
  “你怎么想得这么天真?轻轻松松一句话,人家肯相信么?就算他相信,我又如何赔补人家?连我这一身人肉垫上,够不够半条龙的价钱都是问题!”
  僵默了一会,缪千祥小心翼翼的道:
  “那么,大叔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朱端沉沉的道:
  “我要你设法去把那条翠玉龙给我夺回来,千祥,这就是我答应你娶秋娘的条件;东西拿回来,马上给你们办喜事,否则,我倒了邪媚,也便宜不了你!”
  缪千祥十分为难的呆坐着,心绪起伏,思潮翻腾——不错,他除了有一身好力气,从小也练得几手硬功夫,江湖事亦不外行,但到底他不是闯道混世的出身,也从来不曾同那些杀人越货的黑路人物纠缠过,像这样真刀真枪玩命的把戏,他从无类似经验,这乃是虎口夺食的勾当,扛不扛得下来,半点把握都没有,而一个弄不巧,恐怕就变成有去无回的结局了;事情是这么难、这么险法,可是,却关系到他和韦秋娘的姻缘,一想到韦秋娘,他就更加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应承才好了……
  一旁察颜观色的朱端故意放重语气,紧逼着道:
  “你怎么决定?接不接受我的条件?多想想秋娘吧,过了这座村,就没有这爿店啦!”
  思维慌乱中,缪千祥像在和自己挣扎:
  “可是,大叔,可是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人抢了那件宝呀!”
  朱端像是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不徐不缓的道:
  “我当然知道,那些黑心黑肝的东西在打劫我的当口,曾有人提到‘蛇四哥’如何如何;今天一大早,我就去到镇上“大威道场”拜访了场子里的李大教头,向他请教这‘蛇四哥’的出身来历。李大教头不愧是熟知两道的老江湖,果然一问就着,此人号称‘角蛇’,名叫裴四明,是‘仙霞山’‘七转洞’的三当家,拿他的身份和黄三裕的案子一对证,再与我的被劫相印合,其脉络连传,因果自则分明了!”
  缪千祥呐呐的道:
  “大叔,只凭几句闲话,一个人名做依据,似乎不足凭飘劫匪的身份吧?”
  朱端一下子上了心火,大声道:
  “那干强盗若是与姓裴的没有牵扯,他们为什么提他的名字?姓裴的是‘仙霞山’一干匪人的头子,掳劫黄三裕小老婆的就是他们,而黄三裕是找我当的宝,拿的赎银,你只要动动脑筋联想一下,马上便会明白我这麻烦是怎么来的!”
  缪千祥艰涩的道:
  “大叔的意思,是说黄家那边泄了底,漏了财源来处,‘仙霞山’的土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着摸上来,连你一道坑了?”
  重重一哼,朱端粗暴的道:
  “总算你开了窍,这种事,好比秃顶上的虱子,明摆明显着,再要想不通,岂非白痴一个?我倒是问你,你到底答不答应去帮我找回宝物?”
  暗里一咬牙,缪千祥将心一横:
  “我,我去!”
  表情的变化就有那么快法,朱端立时后开眼笑,掀起屁股来隔桌拍了拍缪千祥的肩膀,又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
  “好,好小子,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块材料,有种,有胆识;将来我有你这么一个外甥女婿,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千祥,好好干,你知道我无亲无故,仅得秋娘一个甥女,往日我的一切都是秋娘的,呵呵,是秋娘的不就也和是你的一样啦?”
  话是没有错,缪千祥心里想着,问题是得有法子将性命留到那时才行,马上就要身入虎穴持虎须去了,能不能喘着一口气回来,他是毫无信心,万一出师不利挺了尸,莫说继承不了朱胖子的财产,娶不上韦秋娘,甚至连他缪家的烟火都要断个丈人的了,如何还谈得到其他?
  这时,朱胖子兴冲冲的举起杯来,对着缪千祥咧嘴笑道:
  “来来来,千祥,干这一杯,算是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可得记住,你去办这桩事,最多只有二十几天的时间哪,千万别把辰光耽误了!”
  缪千样一仰脖颈干了杯中酒,酒入喉头,他才发觉,原来喝了多年的黄汤,竟是这么个苦、又这么个辛辣法!
  朱胖子扭回头去,开始向后房那边吃喝着韦秋娘出来陪客——多么现实不是?纵然使这条下作的美人计,竟也扣准了时机才肯现实!
  缪千祥没有吭声,管自取壶替自己斟酒,他算豁出去了,不喝,也是白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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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偏向虎山行
  杨豹背负着双手,在缪千祥这间破屋里来回踱步,他眉宇深锁,显见心事极重。
  现在,缪千祥可没有喝酒,只呆呆的坐在那儿,两眼无神的跟着杨豹的脚步转动。
  叹了口气,杨豹站定了问:
  “桩儿,你果真答应了朱胖子去帮他办这件事?”
  缪千祥无精打采的道:
  “就像刚才我原原本本告诉你的,我答应了……”
  杨豹低沉的道:
  “那么,你实际上是不是要去办呢?”
  猛然抬头,缪千样提高了嗓门:
  “这还用说?别看我是个杀猪卖肉的,照样懂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答应了人家不算数,朝后如何立身处世?更逞提这中间尚干系着秋娘同我的婚事了!”
  杨豹阴着面孔道:
  “桩儿、缪桩儿,你怎么这样湖涂,这样幼稚,这样鲁莽?朱胖子托你的事,岂是轻易做得到的?他拿秋娘当饵,引你卖命,实则是叫你跳火坑,攀刀山啊!可怜你为了一个女人痴迷心窍,竟敢贸然允诺了他,桩儿,赶到未了,别说你娶不成韦秋娘,堪堪尚得将自己一条性命赔上!”
  缪千祥脸红脖子粗的叫嚷着:
  “我不管后果如何,我既然答应了朱胖子,好歹都要去试上一试,能成自是最好,不能成我也认了,叫我食言背信,高低不干!”
  杨豹冷静的道:
  “你以为你是谁?武林高手?一代宗师?桩儿,你只是个空有几斤笨力气,练得几手庄稼把式的屠夫而已,你想去‘仙霞山’‘九转洞’那千人王口里攫食,我把你好有比——鸡蛋碰石头、螳螂挡大车,十成十,你是砸定了!”
  两眼一瞪,缪千祥悻然不服的道:
  “笑话.‘仙霞山’那伙匪类,再强也不过是些肉做的活人,莫不成个个都是三头六臂,铜筋铁骨,会得腾云驾雾,七十二变?我至不讲亦算是身强力壮,练了多年功夫,虽不敢说飞檐走壁.摘叶却放,硬碰硬的拚杀自信还能应付;你们都知道叫我桩儿,我这桩儿的意思就是又粗又浑,宛如树桩铁墩一股坚实结棍,一朝真待豁开,我不信便会那么不够称量!”
  又叹了口气,杨豹苦笑着道:
  “桩儿,你有讨好身子骨,不错,你学过多年武功,也不错,但你可知道你缺乏实战斗很的经验7杀人不是件容易事,练得一身杀人的技艺更不容易.一般的武功与真正搏击的手法,其中是有着差异的,那要经过长久的磨练和体认才办得到,你从不曾亲历血腥,尝试残暴,又不曾行走江湖,厮混两道,怎么斗得过‘仙霞山’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牛鬼蛇神?更逞论明辨利害,审时度势了……桩儿,江湖险啊,多少英雄好汉理骨其间,饮恨其内,你一个市井卖肉的贩子,如何得悉这里头的复杂阴诡,千奇百怪?唉……”
  愣了半晌,缪千样仍然一挺胸膛,固执的道:“豹哥,我既然答应了朱胖子办这件事,我就一定要去办,成败在所不计。”
  杨豹缓缓的道:
  “桩儿,你可要弄清楚,一旦你趟了这湾混水,后果之严重,恐怕不止是成败的问题,而是生死的分野了!”
  咬咬牙,缪千样形色悲壮的道:
  “恁清如此,我也认命!”
  杨豹双臂环胸,冷冷瞅着他这位卖肉的老弟,道:
  “决定了?”
  用力点头,缪千祥道:
  “决定了!”
  杨豹盯着问:
  “不再考虑,不再斟酌?”
  缪千祥只简短的吐出一个字:
  “不!”
  顺手拉了一张圆凳,杨豹面对面的坐在缓千祥之前,语气极为诚恳的道:
  “既是动不住你,余下的就只有兄弟间的关怀,我倒要听听你的计划,你打算怎么去,如何下手,事成或事败,都有些什么因应之策。”
  愣了一阵,缪千祥十分不自在的道:
  “我,我没什么计划,总归是要去就会,你不是说过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人到了那里横竖是想得出法子来的……”
  杨豹凝重的道:
  “这个比喻原是打在你和秋娘的姻缘上,与你现在要干的事不能相提并论,这可是玩命的勾当;桩儿,像你这样毫无准备的蛮闯一通,根本就没有成功的机会,搞不巧,只怕连正土地的面都碰不上,便叫人家把你掷到山涧喂狼去了……”
  缪千祥气恼的道:
  “我又不是块木头,岂容得那干匪类如此拨弄?豹哥,我承认你比我多见过世面,江湖花巧懂得比我深,但我总也是个活蹦乱跳的大男人,不是三岁稚童;此去‘仙霞山’,险是够险,却决不致于稀松到一个照面就摆手的程度,你未免太也小看我了!”
  杨豹幽冷的道:
  “你错了,桩儿,我不是小看你.我是在关心你,换成别人,我大可不必有如此沉重的精神负担,你还不了解我现在的感受,桩儿,眼看看你,我好生难受!”
  咧咧嘴,缪千祥不解的道:
  “眼看着我,你好生难受?这倒怪了,豹哥,你难受什么?”
  低喟一声,杨豹沙沙的道:
  “桩儿,这一时里,你虽是个活人,但在我看来,却已和个死人差不远了,我们兄弟一场,你叫我怎么能不难受?”
  连连朝地下吐了几口唾沫,缪千祥咧牙嗔目:
  “亏你还是做哥哥的人,老弟涉险在即,不来上几句好口彩,偏偏触我霉头,你是成心和我过不去还是怎的,真他娘晦气!”
  杨豹苦笑道:
  “实话好说不好听,我说桩儿。”
  缪千祥吊起双眉,赌气的道:
  “你也不用拿言语来讽刺我,真到了那个辰光,只要你记得按时给我烧烧冥纸,渡渡亡魂,就不枉我们哥儿们相好这多年了!”
  目光灼亮的看着缪千祥,杨豹忽道:
  “桩儿,你心里头,莫非没有某一种想法?”
  缪千祥闷恹恹的道:
  “事情就是这样,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杨豹严肃的道:
  “难道说,你不曾想到请我或是找迁来喜、姜福根、潘一心等这些兄弟伙帮忙?”
  吁了口气,缪千祥倒是挺坦白的道:
  “想是想过了,所以才先找了你来商量,孰知你一开头就浇我的冷水,碰我的钉子,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但没有丝毫拔刀相助的表示,甚至还反过来再三压制于我,情形弄成这等光景,你叫我如何再向你启齿求助?我刚才尚在打算,索性一咬牙,自己认了命吧!”
  杨豹摸着自己下巴,道:
  “桩儿,说真的,我先前不是浇你冷水,更不是碰你钉子,因为兹事体大,关系着的不止是你一个人的性命,我才向你再三分析利害,明言因果;我们几个人在神前焚过香、叩过头,更起过誓要同生共死,福祸偕与,把子拜下来就是兄弟,兄弟岂能不帮兄弟?而在我给你提出意见之后,你若仍然坚持你的立场,非去不可,我们也只好拿鸭子上架,为你陪绑了!”
  缪千祥又惊又喜,神情激动的道:
  “豹哥,你的意思是,呕,你们要帮我去捻股去办这件事?”
  杨豹笑得有些艰涩:
  “兄弟是用来干什么的?尤其如此险恶的勾当,我们怎忍心让你独自承担?桩儿,再是难、再是苦,死活大伙也在一遭,所以说,不只你认了命,我们通通认了命,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缪千祥嘿嘿笑了: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眼睁睁的见死不救,要我独自个去探虎穴、打虎须,豹哥,够意思,我这边厢先谢了,将来我与秋娘但能结合,全是各位老哥哥所赐——”
  说到这里,他却又迟疑起来;
  “不过,豹哥,你是有了承诺,但来喜哥、福根哥、一心哥他们是不是也愿意帮这个忙?到底是生死攸关的事,他们至今还不知内情哩!”
  杨豹平静的道:
  “大伙在一起搅和这么多年,谁不明白谁的性子?我敢打包票,他们都不会稍生犹豫,绝对一声招呼就上路,问题仅在这一上路,能剩几个人回来了……”
  背脊上突生寒意,缪千祥喃喃的道:
  “豹哥的顾虑极是,我,我实在无权要求兄弟为我冒这种危险……”
  摆摆手,杨豹沉着的道:
  “一柱香上天听,一个头到九泉,誓言是神明共鉴的,岂有!陆难苟免的道理?桩儿,你不必内疚,更不必忧惶,兄弟伙讲求的是个义字,如果连这点体认都没有,这点考验都通不过,我们交给八拜,不是笑话么?”
  望着杨豹那张瘦窄于黄、疏眉细目、几近猴琐不扬的面孔,缪千祥在这一刹间竟觉得如此湛亮、如此堂皇,充满了果决的英气,坚毅的神韵,大有从容就义前那种烈士无惧的凛然之概——这就是杨豹,向来庸禄平凡的杨豹么?这就是那擅于三手之技有“大空空”之称的杨豹?一时里,缪千祥几乎有些不认识了。
  素来骑马的经验不多,缪千祥这一骑上马背,还真有些不大习惯,几十里路淌下来,不但腰酸背痛,两边胯骨都发了麻,回顾他左右前后的杨豹、迁来喜、姜福根、潘一心几人,却是谈笑自若,驰骋如常,完全不当一码事,这时,他算上了第一课,闯江湖的滋味不好受,就连骑马这么简单的玩意,竟比他杀猪卖肉都要麻烦!
  汪来喜是个头大身子小,四肢粗短的中年汉子,别看他发育不够均衡,外表扎眼,却生了个聪敏过人,蕴孕着千奇百怪主意的好脑筋;姜福根是个瘦子,瘦得像条竹竿,也轻得像条竹竿,高来高去,是一等一的好手;潘一心则又矮又胖,团团圆圆、粗粗浑浑的似一座水缸,在他们哥几个当中,数他的功夫最强,此番前往“仙霞山”去虎口攫食,杨豹是早打了谱要潘一心抗阵头的!
  “仙霞山”如今远在百里之外,有得走了。
  此刻,缪千祥策骑靠近了潘一心,显得有些忧虑的道:
  “一心哥,你说‘仙霞山’那拨子杀才,他们的头儿叫‘活斧’庄有寿?”
  点点头,潘一心笑眯眯的活似个弥勒佛:
  “不错,是庄有寿,坐第二把交椅的那个,号称‘飞棍’,名叫齐灵川,第三个当家的你已经知道了,‘角蛇’裴四明……”
  咽了口唾沫,缪千祥道:
  “这几号人王,本事大不大?”
  潘一心沉吟着道:
  “若要论他们本事大不大,桩儿,这要看以什么人来打比了,举个例说,他们在某些武林宗师或江湖巨枭的眼里,可能不算什么角色,但要叫一般小混混来看,说不定就仰之弥高啦……”
  缪千祥道:
  “他们,呢,若是和你比呢?”
  潘一心笑道:
  “桩儿,你也是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了,不作兴问这种半调子的话.我和他们怎么个比法?以前既不相识,又没有交手的经验,谁强得过谁,如何能够下断言?”
  抹了把额门上的汗水,缪千祥道:
  “我们哥几个.一心哥,数你的武功最高,要是硬打,非得靠你不行,假如你吃了瘪,岂不是磨盘掉进鸡窝里,砸了蛋啦?”
  潘一心打了个哈哈,却是语重心长的道:
  “团结才有力量,桩儿,这档子麻烦虽然由你招来,但我们兄弟伙却该共同肩承,事情临头,大家要群策群力才能发挥制改功效,不是单单指望共一个人便可过关夺旗,尤其搏命拚斗之事,亦非仅凭技击修为的高深分判输赢,这里面,机运、胆识、智慧,都占了极大的比例……”
  缪千祥喉咙泛干的道:
  “也不知怎的,一心哥,越往前走,我越觉惶恐不安,更越觉当时的承诺过于草率冲动,这等要命的把戏,怎么不多想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深深看了缪千祥一眼,潘一心呵慰的道:
  “桩儿,当然你有你的苦衷,我们几个做哥哥的都不怪你,事情呢,你固是莽撞了些,可是谁叫其中夹着个韦秋娘,谁又叫我们有这种好交情?既是允了人家,便如过河卒子,只能靠前,不能后缩,你把心定下来,前途吉凶,好歹我们是连在一起。”
  缪千祥苦着脸道:
  “现在一想,才知道自己捅出了多大纰漏,连累了多少人……”
  潘一心道:
  “别犯愁,反正已是骑上虎背,一路淌到底就对了!”
  跟在他们后面的汪来喜抢上一个马头的位置,似笑非笑的瞅着潘一心,道:
  “潘肥,你倒懂得避重就轻,端拣好听的讲,这一遭上‘仙霞山’,你不扛在阵前又叫谁扛在前阵?怎么着,‘回龙腿’这三个字是用来唬人的么?”
  潘一心笑吟吟的道:
  “你也不用烧野火,我说来喜二哥,到了关口上,我要拚得过,孙子才装孬;若是拚不过,大伙只好凑合着朝上拉。其实斗力不如斗智,胸怀兵甲,脑存略谋,方为万人故,以我匹夫之勇和你一比,差远去呀。”
  迁来喜面孔一场,是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
  “要说到用脑筋,潘肥,你的确得靠一边站着,我呢,虽不敢自比诸葛亮,却也不让刘伯温,这回帮桩儿上事,运筹帷幄,全看我的了!”
  望着汪来喜驮在马屁股上那一大包油布裹卷,潘一心道:
  “我知道你的花巧多,这不是连吃饭的家伙都带在身边啦?”
  伸手拍拍后面的油布裹卷,汪来喜舒眉展颜:
  “‘巧班才’是白叫的?潘肥,瞧着吧,任是‘仙霞山’那一伙子毛人艺强势大,我也能弄得他们鸡飞狗跳,直着嗓门喊天!”
  潘一心嘿嘿笑道:
  “只等着看你的手段了……”
  前头的姜福根忽然转回脸来冷嗤一声,一张瘦扁的面盘上满是挪份之色:
  “真正大言不惭,脑筋里多几条纹路有什么大不了?这能救得了命?‘回龙腿’也只不过就是胳膊腿灵便点,能踢翻个活人罢了,像我,进可以攻,退可以跑,一旦场面不对,我微鸭子这一跑,胜似一阵风,包管谁都追不上,这才是延年益寿的绝活儿哩!”
  汪来喜连连摇头道:
  “姜三,你可真叫有本事哪,两边这还不曾接仗,居然就先想到逃命,而且尚只顾到逃自己的命,既是如此,何不眼下就拉腿?这里隔着‘仙霞山’还远,管保他们追你不上;‘一阵风’是人家这么叫你,可不是称赞你逃起命来也像一阵风!”
  姜福根瞪着那双三角眼,道:
  “我只是打比喻,称量一下谁的本事好,效用高,哪一个说我要逃命啦?你他娘冤着人说话,亦叫做是‘胸怀兵甲’‘脑存谋略’?哦呸!”
  在前开道的杨豹,不耐烦的侧首呛喝起来:
  “都他娘的吃撑了不是?眼瞅着隔夜就要到地头了,不想想用什么法子却放夺宝,只管自家伙在那里磨嘴皮子,你们是烦也不烦!”
  姜福根哧哧笑道:
  “豹哥,兄弟们前面亦无须充作的老大,你除了那双爪子偷得巧、盗得妙,要凭真才实学,还得跟我多磨磨呢!”
  杨豹“噗”声笑了出来:
  “去你个二舅子的!”
  鞍上,汪来喜不由叹喟的道:
  “就靠我们这几块东拉西凑的杂牌料,居然便拉起马头去长征人家‘仙霞山’那一帮有组有织的强梁,自己寻思下来,也不免一头冷汗……”
  姜福根一旁吊起眼角道:
  “刚才还在调侃我想拉腿,只这一会,自家却也泄了气,我说我们来喜二哥,你含糊了?别怕,有你三弟我替你撑看腰哪,万一到了逃命的辰光,你放心,我忘不了扯你一把!”
  汪来喜唇角微撇,道:
  “你替我省省吧,姜三,因为好一阵子你不曾见我施展手段,误以为我老朽啦?告诉你,宝刀不会老,且看到时候谁得倚着谁!”
  看光景看了好一阵的缪千祥,赶紧插进嘴来:
  “各位老哥哥都有一套,谁也不比谁低一头,只是弟弟我,要仰仗各位老哥哥帮衬拉拔,此去‘仙霞山’,全靠各位的大力了!”
  潘一心闻言笑道:
  “桩儿,缓桩儿,今天我才发觉,你生了好一张巧嘴,你该挑的担子,竟全然肩到我们胳膊上,你可要明白,一朝事成,娶媳妇的是你,不是我们呀!”
  黑脸透红,缪千祥不停拱手:
  “谁叫我是弟弟呢?各位老哥务必多多包涵,这番恩情,我是记住了!”
  姜福根皮笑肉不动的道:
  “听听桩儿的口词吧,里子面子,娘的他全占啦。”
  这时,前行的杨豹回头叫道:
  “半里外是彝家沟’,伙计们,省下精神到等家沟’打尖歇马哪……”
  潘一心精神突的一振,在马背上撑长了腰,伸手朝前指指点点:
  “豹哥,‘李家沟’我熟,南来北往,少说也走了几十遭;‘李家沟’共有两家客栈,前头的一家‘安乐居’住不得,设备差,东西又贵,那店主孙环眼儿是个钱剥皮,人客来往,好歹他要剥一层,后头那家‘荷叶香’酒馆才叫不差,‘荷叶香’掌柜的公钱大娘,重义轻财,人又四海,去那里,包管宾至如归……”
  杨豹哼了哼,脸上是一种颇为暧昧的表情;他直着嗓门道:
  “就这么着啦,潘肥是老行当,说定‘荷叶香’,众兄弟便‘荷叶香’干活去!”
  不管是“安乐居”、或是“荷叶香”,只要有地方歇息一会,缪千祥就心满意足了,这一阵下来,那两胯两腿,可委实是吃不住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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