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liǔ cán yáng Liu Canya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41nián)
大雪滿弓刀
  作者:柳殘陽
  第一章 千裏長騎為孤雛
  第二章 仍憐文君起刀環
  第三章 長山惡客逼門來
  第四章 鷲羽寒鋒斷不平
  第五章 皓首西風不辭貪
  第六章 煙波白浪心自愁
  第七章 扁舟歸得全僕姑
  第八章 如血紅燈映當頭
  第九章 父子有情娘無義
  第十章 再試鎬鋒邀寒月
  第十一章 豈知小澤有潛竜
  第十二章 劍利爪毒齊脅命
  第十三章 同淪天涯惜惺惺
  第十四章 還留一麯唱追魂
  第十五章 又見熱血染弓刀
  第十六章 最是深摯舐犢緣
  第十七章 自來冤傢偏路窄
  第十八章 振弦揚弓折鵬翼
  第十九章 鐵膽血刃落紅燈
  第二十章 大野狂飆顯陰魂
  第二十一章 地獄無門投進來
  第二十二章 劍拔弩張凝煞氣
  第二十三章 雷冷煙寒奪命來
  第二十四章 嚙舌怒目殺通關
  第廿五章 緣來自是生情時
  第廿六章 風凌雨晦盟之誓
  第廿七章 密張羅網迎強仇
  第廿八章 烈火狂焰映碧血
  第廿九章 臨危始知浩氣長
  第三十章 天道莫非行仁恕
  第卅一章 金剛不老是慈情
第一章 千裏長騎為孤雛
  四白落地的客堂裏飄着淡淡的檀香,煙氳是從雕花高腳長幾上那衹黃銅獸爐中散發出來的,室內很靜,一燈熒然之下,便靜得有些孤寂了。
  雍狷默默的註視着坐在他對面的這個青衣小帽的老人,他望着老人露於帽沿外的皤皤銀發,望着老人滿臉深刻交布的皺紋,也望着老人那雙雖然略顯混濁、卻充溢世故與慈悲的眼睛。
  他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全然陌生的老人,竟自心甘情願跋涉千裏、翻山越水找上門來,目的衹為帶來一樁口信……親子的消息。
  初秋的夜晚,人的情緒原方該安詳寧和,但是,此刻的他,卻思潮如涌,感概萬千。
  已經有了六年多了吧?兒子的音容笑貌業已模糊,然而對兒子的思念、對兒子的渴盼與日俱增,不能稍止,算一算,小傢夥今年該有十歲了,十歲的半大小子,多招人愛,又多惹人疼。
  消息是天大的好消息,不過由於喜訊來得太突兀,他倒有幾分混噩噩的做夢似的感覺,興奮過了頭,反近乎麻木了。
  老人伸出手去端茶,皺皮鬆弛且筋絡浮凸的那衹手微微帶着哆嗦,端起來的蓋碗杯便響動着輕細的碰顫聲,他啓蓋啜飲後,又規規矩矩的把茶杯擺在桌上。
  雍猖摸着顎上剛颳過不久,但仍然一片青森的須根。
  笑吟吟的道:
  “老丈的大名,說是叫榮福?”老人正襟危坐,雙手擱置膝頂,嚮前哈哈腰身:
  “雍爺用不着客氣,就直接喚我榮福就行,可別老丈老丈的稱呼,我實在承當不起,聽着也彆扭……”雍狷豁然而笑:
  “好,我們是怎麽順當怎麽叫;榮福,我那兒子,今年該有十歲了,他如今長得是個什麽模樣?還記不記得我的長像?”幹咳一聲,榮福陪笑道:
  “尋少爺從小就乖巧可愛、善體人意,如果愣要說他有什麽毛病,單衹缺了點小孩子那份活潑,尋少爺平時不大說話,極少嬉鬧,老是獨個坐在角落裏發問,有時一個人靠在門邊,能朝天上雲彩巴望半天……小小年齡,偏犯得多愁,叫人看了都心疼,至於他的模樣,簡直和雍爺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打我一見雍爺,就知道這必是尋少爺的親爹了……”雍狷急切的道:
  “孩子還記得我的容貌麽?”榮福肯定的道:
  “父子親情,忘不了,尋少爺離開雍爺的時候,雖不過四歲,但雍爺的樣子他一直牢記在心,他常對人說,爹是個中等身材的個子,結實健壯,國字臉孔,濃眉鳳目外加一把大鬍子,尤其爹的眉心中間生了顆紅痣……他還記得雍爺親他的光景,鬍子紮得小臉好痛……”摸着自己腮頰,雍猖笑道:
  “小尋好記性,我以前可不一直留着鬍子!最近幾年纔颳了去;哈哈,每次香他的腮幫子,小傢夥就嚷嚷說好癢好痛……”笑聲像一段忽然切斷的音節,那麽不調和的驟而中止,雍捐的神色僵硬了。
  他又沉沉的道:
  “那個女人憑什麽不讓小尋投奔他的親爹?孩子可是我的骨肉!”雍狷口中的“那個女人”,乃是指他的逃妻杜湄。
  六年來,每次提起杜湄,他都習慣於如此稱呼,這不止表露了他的怨恨,尤且顯示出他的鄙夷與憎厭。
  六年多前,雍捐為了替一個武林摯交擺平一樁爭紛,曾遠赴關外展開斡旋,由於事情連生變化,發展趨嚮復雜,整整折騰了年把,纔算料理妥當,等他興衝衝的轉回傢來,卻競人去樓空。
  據他看傢的老僕長根訴告,主母是在他離開之後半年出走的,跟着前大街設武館的教頭雷堅跑了,當然,杜湄不曾忘記席捲了所有能夠攜帶的細軟,另外還包括了他的獨於雍尋。
  在杜湄捲逃的初期,雍狷不是沒有找過,不是沒有查過,相反的,他份發瘋發狂一樣四處去迫尋探訪,而人海茫茫、天地悠悠,任他耗盡心力,卻毫無結果。
  失望一次又一次的纍積下來,他也逐漸的泄了氣,不得不使自己勉強淡忘……這麽些日子裏,他已能做到對杜湄的無動於衷,不能忘的,衹是他的兒子。
  如今,天可憐見,兒子已有消息,但是,由榮福口中得悉,顯然父子團聚尚有一段坎坷的路途要走。
  不敢仰視雍狷的眼睛,榮福低聲道:
  “我在想,雍爺,姨三奶奶可能也認為尋少爺是她的骨肉吧……”提起杜湄,雍猖早覺得憎厭疏離的成份大於當初的憤恨與羞辱。
  冷冷一哼,他道:
  “當初,那個女人是跟着─個叫雷堅的江湖混子跑掉,不幾年功夫,她卻又換了戶頭,如今可好,竟墊給人傢做三姨太去了,像這麽─號水性楊花,不知貞節為何物的賤貨,也配擁有兒子,更奢談什麽母愛?人衹該有一個爹,我若不趕緊把兒子接回來,她還不知道要給兒子弄上幾個呢!”榮福忙道:
  “回雍爺的話,我原就是為這檔子事來的,尋少爺再三央求,無論如何,都要請雍爺早早前去接他團聚,他不願意吃姓朱的飯,不願意住姓朱的屋,他曉得他是雍傢的骨血!”雍狷道:
  “那個女人可已給我兒子改了姓?”榮福搖頭道:
  “三姨奶奶倒是想改,尋少爺說什麽也不依,他─直就沒忘記他的本姓!”雍狷笑了:
  “好,這孩子有骨氣一─”頓了頓,他接着道:
  “榮福,你先前說,那個女人現在的戶頭、也就是你傢主子,名叫朱乃賢?”榮福道:
  “是。叫朱乃賢。”雍狷道:
  “這朱乃賢,是幹什麽吃的?又怎麽會認識那個女人並且收他當小老婆?”榮福謹慎的道:
  “我們傢老爺在當地可是個大財主,除了城裏開得有─傢客棧、─傢醬睏、兩片酒坊之外,鄉下還置得有二十多頃良田,光是房産就有七八處,在我們那裏,提起朱員外爺,真叫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大大的有名……老爺討回三姨奶奶做小,約莫是三年多以前的事,聽說三姨奶奶當時很不得意,呃,好嫁是秦樓楚館走唱的營生,老爺在一次應酬場合裏認識了三姨奶奶,挺看得順眼,沒多久就娶回來了……”撇撇唇角,雍捐道:
  “不過是個肉頭。”榮禍搓着雙手,頗為憚忌的道:
  “雍爺、有句話,不能不嚮你明說,我們老爺固然無拳無勇,大把的銀於外剩下的不過是酒色財氣,吃喝嫖賭,可是他身邊有兩個人卻招惹不起,一個是他的胞弟朱乃魁,另一個是護院把頭朗五,這兩個人對我們老爺可忠心得緊,老爺說什麽、他們便是什麽,而老爺對三姨奶奶又百依百順,言聽計從,雍爺,所以你這趟去接尋少爺,可別打着一廂情願的主意,衹要三姨奶奶不放人,衹怕還有得磨!”雍狷忽然露齒笑道:
  “榮福,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出身?”榮福上半身微嚮前欠:
  “我衹聽說雍爺也是武林中人,有一身好本事,尤其一張弓、一把刀上的修為更屬精湛高妙,尋少爺給我提過好多次,他還記得雍爺的強弓利刃好橡比一般的型式要大上一號……”雍狷“喂”了一聲:
  “我兒好記性,說得一點不錯,可惜他當時年紀太小,尚不清楚他老子到底是個什麽人物、也不明白我這一弓一刀是拿多少光陰血淚浸淫出來的……”榮福擔憂的道:
  “雍爺、那朱乃魁與朗五,你可識得?”雍狷搖頭道:
  “不曾識得,亦無聽聞。”榮福苦笑道:
  “這兩個人的武功十分高強,而且性格怪異,舉止乖張,不但朱府裏外上下都畏之如虎,附近鄉裏街坊更不敢稍有觸犯,雍爺去接尋少爺,務必小心他們從中作梗,最好能夠避過─一”似乎並不認為這個問題會成為一個問題,雍狷淡談一笑,隨即又替榮福當前的處境做下决定:
  “榮福,你為了我兒子歸宗,千裏迢迢從‘銅澤縣’來到這裏、不辭艱難,吃盡辛苦,用心衹在一個慈悲,憑藉僅一個道義,容我嚮你深緻謝沉,往後,你也不必回去了,就把我的傢當做你的傢,等把小尋接回來,你們一老一小,又可作伴啦!”榮福也沒有虛套,老者實實的道:
  “不瞞雍爺,這趟代尋少爺遠來尋親,原就不打算回朱傢了。事實上我也不敢再回去,幸虧這些年來,雍爺一直沒有搬傢,縱然費些力氣,總算被我找到了,我也曉得,衹要找着雍爺,便不愁安身,反過來,就怕得流落異鄉唆……”雍捐笑道:
  “這地方住慣了,我人又懶散,幾次有機會換個較好的環境,我都拖延下來,現在想想,主意竟是打對了;榮福,住址是小尋告訴你的?”榮福贊喟的道:
  “尋少爺別看年歲小,卻是個有心人、他最早的記憶,原已很模糊了,衹記得老傢是住在一條橫巷底,門口種着兩棵白楊樹,附近好象還有一座城隍廟,其它的情形就淡忘啦,是以他平常就趁着和三姨奶奶獨處的辰光,有意無意膩着三姨奶奶談些陳年往事,三姨奶奶衹當他─個小毛頭,又如何知曉孩子動的是什麽腦筋?便這麽點點滴滴,繼繼續續湊出了雍爺的現址……”雍捲狷覺得心窩裏暖洋洋的非常熨貼受用,他笑吟吟的道:
  “孩子可是從小看大,小尋這寶貝蛋將來决錯不了,越是這樣,我越得快馬加鞭去接他,別比那個女人把我兒糟踏了!”榮福道:
  “雍爺準備什麽時候啓程?”雍狷毫不考慮的道:
  “明天,明天─大早我就上路,從我們‘南浦屯’,到‘銅澤縣’,算算有上千裏的路程,快馬趲趕,伯也得耗個十天八日的功夫,遲不如早,我恨不能插翅飛過去哩。”從椅上起身,他又接着道:
  “等一下我會交待長根,叫他好生照拂你,榮福,在這裏不必拘束,怎麽方便怎麽過,夜深了.現在你跟我來,先帶你去住處看看……”榮福提起椅腳下的包袱,臉上流露着安定後的滿足神色,對他這種年紀的人來說,欲求都不高,能有個安身立命的處所,心裏就踏實了。
  雍捐這匹馬,名喚‘乘黃’,矯健駿昂,顧視深穩,油光水滑的棕黃色皮毛,每在肌肉顫動下有如波紋映閃,四蹄沾地,沉潛靜悄,頗有騰躍之間,立可馭風而去的飄逸之態。
  “乘黃”衹以不徐不疾的小碎步悠遊奔馳,看它揚首飛鬃、流水行雲似的模樣,足見精力充盈,後勁無窮,訪若照這種勢子跑下去,一輩子都不必歇息了。
  此時,日正當中。
  秋老虎的炎熱,仍然挨着幾分盛夏的餘威,陽光當頂照曬,一樣能烤得人頭皮出油。
  混身是汗,雍捐頭上雖戴着竹笠,一襲玄綢夾袍卻腋背盡濕,粘搭搭的貼在肌膚上,覺得相當的不舒服。前面出現了一片疏林,林邊尚有座半塌的、不知是屬於何族何性的宗詞。
  祠內祠外,衹見蔓草煙荒,鬼冷冰清,好象已經有很多年不續香火了。
  “娘的,且打個尖,歇歇晌吧。”雍狷自己對自己說,邊圈轉馬頭直往祠門前靠近,人馬隔着有一段路,陣陣涼風已吹拂過來,輕柔幽沁,好不爽意。
  下了馬,雍狷左手提着羊皮製就的弓囊,右手拎着牛革為鞘的雙環大砍刀,匆匆邁步踏入祠堂……
  人從大太陽底下一走進陰涼地,那種舒坦就甭提了、他長聲籲─口氣,隨地放下手中傢夥,就待找尋水源,打算先洗把臉,去去暑熱。
  擡眼處,不曾發現水源,卻猛的看到半截人影晃映在神案之前,雍狷不由微覺吃驚,定神細看,可不正是半截人影?怎麽說是半截呢?原來那人是盤坐着的,有似老僧參禪,更令雍狷意外的是,居然還是個女人!舔舔嘴唇,雍捐調開視綫,走到─邊,開始專心尋找他的水源。
  在這等情景下,他習慣不搭汕,生人陌面的,卻是說什麽好?再則,保持距離,往往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何況,對方還是個女人?在詞堂四周轉了一圈,雍猖沒有看到哪裏有水,或者林子裏會有,他又懶得再跑出去,索性不洗臉了,衹打算就地噸上一陣,盡早上路。
  直到如今,他不曾再朝那娘們看上一眼,但是,本能的感應,卻總覺得有些怪異與反常。
  也衹是剛剛合上眼皮不久,雍狷纔將有點迷糊,輕輕的衣抉帶出的風聲已傳入耳膜,有如兩片落葉飄零……
  但當然不是落葉,現在還不到落’葉的時序,更且,葉片哪有會拐彎從外飄入的?睜開服;雍狷看到詞堂裏已經多出兩個人來,屋頂破隙間透進的天光明明暗暗的嫁罩在這兩個人身上,特別流露着一股獰惡陰邪的意味。
  這兩個不速之客都是男性,一位身形瘦長,扁窄的臉孔上鼻削唇薄,雙目銳利而冷漠,顯示出乃是個心如鐵石的角色,另一位卻生得挺俊,唇紅齒白,劍眉星眸,還挂着一抹不怎麽帶着笑意的微笑。
  兩人並肩而立,他們先是註意神案前盤坐的女子,然後,始輕衊的訂量起雍狷來。
  於是,盤坐的女人緩緩起身,緩緩步出神案的陰影之外,雍捐漸次看清這女人的面目,忍不住心裏暗贊一聲;“漂亮!”那女人漂亮絶對稱得上漂亮,不過形態之間卻隱溢着一種說不出的蕭索感覺,似雪如冰,眼神流轉波光寒洌,完全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架勢。
  雍狷無來由的感到幾分不自在,他望望那個女的,又看看另兩個男的,不禁暗裏嘀咕……這是怎麽一碼事?瞧光景,這男女雙方,似乎不像是避暑氣來的……。
  兩個男人註視着女人,那扁窄臉孔的仁兄首先開腔,聲調略顯低啞:
  “很好,君仍憐,我們來了兩個,你也正巧一雙,彼此都不吃虧!”叫做君仍憐的女人連正眼也不嚮雍捐瞧上一下,衹面無表情,冷冰冰的道:
  “我衹有一個人,另外那位,素不相識,你們別攪混了!”有些詫異的又望了雍捐一眼,這人道:
  “難道你們不是一夥的?”君仍憐不屑的道:
  “老實說,我還以為他是同你們是一夥的呢。”扁窄臉孔的仁兄神色一沉,怒視雍捐不友善的道:
  “朋友,你一不沾邊,二不帶舊,卻跑來這裏趟什麽混水?你是衝着君仍憐來的,抑是衝着我‘血鷹’全天保來的?”一看對方兩造正事不辦居然把箭頭朝嚮了自己,雍捐立時就有了火氣,不過他實在不願意另生枝節,多惹麻煩,衹好壓製情緒,強行忍耐:
  “老兄,這裏是─座破落的詞堂,詞堂荒頽得連哪個宗哪個姓都搞不清了,我路過此地,因為日頭大、天氣熱,衹是進來避避酷暑,歇個晌,我又招誰惹誰了?怎麽能叫趟混水呢?”那全天保冷冷的道:
  “令人難以相信的是,你這歇晌的時間、地點,也未免挑得太湊巧了吧?”雍狷坐直身子,嗓門提高:
  “聽着,老兄,你們各位若有什麽過節須要解决,那是你們之間的事,與我毫不相幹,生宰活殺,悉憑尊便,這祠堂不是你的,不是我的,不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的,誰都有權利窩在這裏,如果愣要拿這個藉口找局外人的羅嗦,此情此景之,老兄,我並不認為是─種聰明做法!”全天保遲疑─下,轉頭問他的同伴:
  “明月,你以為如何?”唇紅齒白的這位頷首道:“此人言之有理,他既與君仍憐無涉,我們還是趕辦正事要緊。”全天保細長的雙眉挑起,面嚮君仍憐:
  “姬秋風的事,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打不打算就此了斷?”君仍憐晶瑩明澈的一對鳳眼中閃動着寒刃一樣的光芒。
  她生硬的道:
  “全天保,要說薄幸,你不衹是薄幸,你簡直冷血、邪惡、沒有人性,你騙了秋風的感情尤在其次,你更騙了她的身子,令她懷了你的孽種.─個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名節、貞操、一個丈夫、一個傢,但是秋風的這些全叫你毀了,你如果愛她,為什麽還要這麽糟蹋她?如果你愛她,又何忍拋棄她?全天保,姬秋風的未來暗淡,幸福破滅,你就想幾句話推個幹淨?”全天保表情僵木,無動於衷:
  “這叫周瑜打黃蓋,君仍憐,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姬秋風不是小孩子,設若她不心甘情願,我能硬逼她上床?而不論事前事後,我從未嚮她承諾什麽,這純係男歡女愛,各取所需,懷了身孕是她不自小心,與我何幹?彼此逢場作戲,好來好散,想藉此給我背包袱,卻是談也休談!”君仍憐的唇角起了一陣抽搐,看得出她努力控製自己的激動。
  咬着牙道:
  “全天保,你這叫人說的話?秋風是個女人,她愛你,把一切都給了你,為了表示對你的情愫,不惜在毫無名份的保障下懷有你的孩子,她如何會知道你從頭到尾都是在玩弄她、欺瞞她,又把她當做一件泄欲的工具?全天保,她待你這樣情深意重,你就拿‘男歡女愛’、‘逢場作戲’的態度來回報?”聳聳肩,全天保輕描淡寫的道: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姬秋風偏要鑽牛角尖,我有什麽法子?假如每個和我交往過的娘們都像她─樣,我早就三宮六院外帶七十二儐紀了;君仍憐,姬秋風是你的義妹,你最好開道開道她,男女之間,就這麽一回事,我也决不是個好丈夫,勸她看淡點,別再糾纏下去了……”深深吸一口氣,君仍憐的聲音進自齒縫:
  “那麽,孩子怎麽辦?已經四個多月了……”全天保七倩不動的道:
  “她想生就生下來,否則,拿掉我也不反對,完全隨她的便,衹不過,她若想生下孩子,將來可別指望歸我姓全的宗!”白哲的臉龐上逐漸浮現了一抹暗青,這抹暗青像一股氤氳,從君仍憐的鼻根直透額門,她這時反倒出奇的平靜下來:
  “全天保,這麽說來,你是鐵了心要絶情寡義、始亂終棄?”全天保重重的道:
  “隨你怎麽說都行,姬秋風想和我再續前緣卻决不可能,當然,婚娶之事,則更屬荒謬,自此之後,男婚女嫁,各不相涉!”點點頭,君仍憐宛似古井不波:
  “全天保你不是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人,可憐秋風還對你存有奢望,癡心妄想你會回頭……我答應過秋風,盡量輓救你們的感情,竭力引發你的天良,使你們的緣份還有接續的餘地,現在看來,這一切都白費了……”全天保露齒而笑:
  “你是聰明人,君仍憐,也世故老辣,經驗圓熟,你早該知道我和姬秋風的事乃到此為止,永不可能會有任何結果。”君仍憐起自鼻根、上通腦門的那股青氣,突然問已擴展至整張面容,她原先柔美嫩白的臉蛋便剎時籠罩在一片幽緑慘淡裏,看上去,陰森如鬼,妖異之極!
  退後一步,全天保鎮定的道:
  “你好象不肯罷休,君仍憐?”冷凄凄的笑了笑,君仍憐的聲音仿佛來處九幽,飄渺又怖厲:
  “秋風不能白白的被人糟蹋,被人犧牲,全天保,你傷天害理、造孽作惡,就必須替你的行為付出代價,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鮮血更好的補償了!”全天保凜烈的道:
  “君仍憐,我是看在和姬秋風那段交情上,纔對你再三容忍,委屈求全,你可不要以為我怕了你,‘毒膽文君’嚇得住別人,卻唬不了我!”君仍憐的臉龐上是─片青緑,然而眸瞳中的光芒競隱隱泛赤,她唇縫輕勸翕合,吐出來的字眼宛若─顆顆的冰珠子:
  “我不是來唬你的,全天保,我來是要一個結果,索─
  個公道,我必須為秋風討回一點什麽……─無論愛或恨,都行!”全大保惡狠狠的道:
  “你自以為你是什麽人物?又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君仍憐,你想怎麽樣我全接着,你要流血?行,我們就讓他流,且看是流誰的血!”緩援的,君仍憐雙手仲嚮腰後,隨即往上擡起,但見她手中各已多出─衹金光燦亮的尺許尖錐來,尖錐從外表看去衹是單─的錐頭桿身,豈知雙並合─,她纖纖五指分別轉動,並合的錐體便逐漸旋開,變成兩手凹錐,前後相連,銳利的錐尖形同多角菱形,即使凝止不動,也有星芒明滅,點點流閃。
  哼了─聲,全天保傲然道:
  “君仍憐,我見識過你這‘兩儀錐’,沒有什麽大不了!”說着話,他長衫一掀,“錚”聲脆響,已拔出了那柄寒光四射的長劍,雪亮的劍鋒若擁雪起霜,泛一層蒙蒙的霧氳,隔着老遠,已可感到劍氣森森,逼人須眉。
  ─邊,那位唇紅齒白的朋友似乎並末打算油手旁觀,手腕翻處,已自肩後抽出他的尖刃……一把快得要命的鬼頭刀!坐在那裏的雍捐,當然已大致明白了他們雙方衝突的內情,可是他决沒有幫助任何一方的意念,江湖原就是非多,能遠着,還是遠着為妙……雖說他比較同情君仍憐。
  唇紅齒白的朋友微微一笑,嚮全天保道:
  “兩個男人拼一個女人,我這還是生平頭一遭,天保,都是為了你哪:”全天保泰然自若的道:
  “因勢製宜,解决問題纔最重要,手段運用,便講究不了那麽多了。”君仍憐斜視這位英俊得可以的仁兄,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你一一是誰?”鬼頭刀倒貼於肘,這人欠欠上身:
  “‘百臂刀’江明月就是不纔。”手上的“兩儀錐”平舉,君仍憐幽冷的道:
  “聞說江明月還算是個正派人物,今日一見,方知正邪早已不分了!”江明月的神情有點尷尬,卻並不答腔,顯然,君仍憐的諷刺毫未影響他“兩個男人拼一個女人”的决心,正如全天保所言,要解决問題,是顧不得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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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仍憐文君起刀環
  全天保長劍上指,擺出的起手式是十分尋常的“懷抱一蛀香”,冷眼旁觀的雍猖,─看就知道這是個誘敵的陷阱,下意識的,他希望君仍憐也能查覺出來。
  君仍憐身形倏轉,她沒有攻擊全天保,錐尖劃過半空,灑出一溜溜的星芒,星芒涌蕩四合,卻是以江明月為聚攏的焦點!鬼頭刀起似長虹,“哩”聲飛斬,銳勁未斷,又繞肩回穿,刀光矯舞騰翻,像是無所不在,刃出刃現,神鬼莫測,又似百臂齊揮,寒焰交織,冷鋒疊架,江明月功力之精湛渾沉,已大出君仍憐意料之外:
  很少看到那麽美妙的空心斤鬥一一君仍憐裙據飄展,連連做了七次方位不同,高低迥異的躍滾,她的動作不但密集快速,在極小的範圍裏幾乎隨心所欲的四處移轉,尤其身法之婀娜、姿態之柔慢,直如馭雲仙子,凌虛而舞。全天保全神貫註,─劍刺出,猶似電掣,他的長劍沉穩凝重,拿捏的關節又準又毒,劍刃所指,正是君仍憐第七次躍滾後着地的須諛,也就正是一般運氣者舊力已竭、續勁未生的剎那空隙間!
  寒氣森森的長劍逼胸而至,君仍憐在於鈞一發中單足旋地,“霍”聲半旋,手上的“兩儀錐”並合交叉,“嗆琅”一響硬生生架開了對方的鋒刃,江明月便在此際驀地一個大偏身逼進,刀如映雪,毫不憐香藉玉的劃過肩背,赤霧涌現的瞬息,君仍憐已踉踉蹌蹌歪出幾步。
  全天保冷冷一笑,劍尖驟而抖成十一朵劍花,劍花飛舞,宛若來自九天之上的蓮座,層層的蓮憨襯合着參差的心蕊,齊往君仍憐身上罩去。
  儘管肩頭上綻開一條半尺多長的血口子,儘管鮮血染紅了衣裳,君仍憐卻毫不示弱,她雙目凝聚,靈活快巧無比的在四飛的劍花問穿梭翩閃,進退掠走,任由全天保長鋒急催,亦未能奈何!江明月不笑了,鬼頭刀挾着凌厲的勁勢強攻而上,口中一面狠叱:
  “好個滑溜雌貨,我就不信你有本事逃過我們兄弟的手掌心!”全天保跟着出聲點撥:
  “明月註意,姓君的娘們極精騰挪之術,可別着了她的道──”一聲大喝,江明月刀隨腕起,刃並肘飛,竟然要以他狂猛的刀法硬將君仍憐逼入死角,並同時切斷了其它三方的每一條遲路。
  君仍憐不上這個當,她雙錐挑刺翻彈,招連招,式接式,有如流星曳瀉,天河聚雪,搏截反擊,快不可言,簡直一點都不含糊。
  這時,全天保的長劍由上而落,劍刃焙布成一面扇形光輝,當頂壓到,目地顯然是要配合江明月的平面攻勢,令君仍憐難以抗拒。
  扇形的光弧極快往下罩落,君仍憐突兀迎嚮江明月的刀式,她雙錐齊並,豁力往外推撥,身形猝然倒起,兩腳已蹴至對方面門!
  江明月沒想到君仍憐居然膽敢以力製力,硬衝硬撞,大怒之下越發半步不讓,猛仰頭,蹲身拋肩,作獅子吼,鬼頭刀傾註全力回翻,但是,卻候覺鋒刃─輕,抗力頓消,他在淬不及防的情形下立失重心,整個人都往前搶跌出去於是,金芒流閃如電,江明月的右頰、左臂、前胸等處迅即血濺肉裂,衹在俄頃之間,他已連連挨了三錐,且錐錐痛沏心脾!
  全天保凌空暴撲,劍刃貼地並躥騰射,寒光如矢,冷焰繽紛,君仍憐沾血的雙錐尚未及收回,人已撞上墻,又一個反彈跌坐在地!
  不錯,她是捅了江明月三錐,可是這三錐的代價卻相當沉重,全天保便趁着她出手之際現露的破綻也立時回敬了兩劍,─劍刺中腰肋,另一劍紮在她的大腿根上!
  君仍憐自然不甘就此臣服,她奮力掙紮着想站立起來,但已力不從心,幾次撐起身子,又幾次跌坐回去,反而因此波及傷口,血流得更多了。
  江明月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卻沾得滿掌的鮮血,他憤怒的甩掉指間的淋漓的血滴,歪麯着五官,形容獰怖之極的嘶聲吼叫:
  “這個該死的賤人,她竟然破了我的相,天保,天保,人交給我,我非要親手殺她不可:”全天保的劍尖遊移在君仍憐的咽喉之前,距離這麽接近,幾乎隨時隨地都可以致對方於死命;他當然瞭解江明月惱恨的原因,這位“百臂刀”嚮來十分在意自己的容貌,當經常以此自負,如今面孔上挨了一記,比絞他的心猶要痛苦,其怨恚之情,自則不在話下。
  斜過眼來全天保淡淡的道:
  “明月,用不着激動,君仍憐是你的了,你看着處置吧。”面容上是血花赤糊一片,已不見先前的英俊模樣,江明月咬牙切齒的咆哮:
  “我决不會便宜了這個毒婦,我要一片片的削她、一寸寸剜她,我要叫她輾轉哀號,哭天搶地,我要把她的身子拋出去喂狗……”全天保似笑非笑的道:
  “隨你怎麽樣都行,明月,我說過,這女人是你的了!”混身上下血跡斑斑的君仍憐,絲毫沒有畏懼驚恐的神態,有的衹是仇恨,是不甘,她兩衹眼睛圓睜,額頭上浮凸着細微的青色脈絡,像煞一個法術失靈之後被睏於一隅的女巫,透露着那等惡毒的報復意願:
  “全天保……江明月,我並不在乎怎麽死,我恨的衹是未能將你們手刃當場,今天我沒有為秋風討還公道,便化為厲鬼,我也要找你們索命!”全天保仿佛隔着一條陰陽界做局外觀,他悠閑自若的道:
  “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君仍憐。”江明月揮舞着鬼頭刀,張牙舞爪的叫:
  “你這個臭婆娘、死賤貨,你毀了我的容貌,還敢強辭硬嘴,不饒不休,你且看我怎生消磨你……”君仍憐挑起眉梢,陰冷又不屑的道:
  “你可不要手軟,江明月。”哇哇一聲怪叫,江明月完全忘記了什麽是君子風範、俠士氣量,就和一頭瘋獸般撲嚮君仍憐,手起一刀,目標是想先割掉君仍憐的那衹右耳。
  刀光驟閃,響應的不是利刃切肉的悶響,居然是金鐵交擊的一聲鏗鏘,這猶不說,那股反震的力道更強渾如山,直把江明月倒撞出三步之外,整條右臂都發麻!不待江明月看清楚是怎麽回事,全天保的怒叱聲已經傳來:
  “朋友,你這是幹什麽,真要趟溫水麽?”雍捐的雙環大砍刀,僅衹出鞘一半,還斜斜的伸攔在君仍憐的頭頂上方,他的表情奇怪,不但有此窘迫,甚至帶着茫然,不似一般打抱不平的人那種理直氣壯或慷概激昂的德性。
  江明月一看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竟是雍捐,禁不住立時暴跳如雷,大吼大叫:
  “我操他娘,我早就知道這傢夥不是好路數,果不其然他是幫着那賤人來的,天保啊,我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通通於掉拉倒!”收回刀鞘,雍狷用力摔摔腦袋,抹一把臉形色微顯怔仲……老實說,他也覺得頗為迷惘,迷惘於自己怎會猛古丁來上這麽一個動作?原先不是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的麽?眼前的紛爭,眼前的人,哪一邊又扯得上關係呢?但想是這麽想,說是這麽說,為何卻莫名其妙的插上了手?競好比一種反射作用,衹看到君仍憐情況危殆,尚不及心口相商,業已有了行動,這到底是怎麽一個解釋?全天保逼視着雍捐,厲聲道:
  “要不是來上這一手,我們差點忘了這裏還呆着你這麽一號人物,說,你和君仍憐是不是一夥的?”雍捐有點尷尬的道:
  “不,我們不是一夥的,今日之前,我從來不曾見過她重重一哼,全天保道:
  “既然如此,你為何出手幫着這個賤人?”雍狷打了個哈哈:
  “說出來恐怕你們不信,我本來决不想管這樁閑事,兩造雙方,我一概不識,各位的梁子更與我無關,可是不知怎的,我一看到這女人身處危境,腦袋還來不及思量,意念─動,就不自覺的出子了,呢,好象做夢一樣……”不待全天保回答,江明月已吼起來:
  “滿口鬍柴,一派放屁,分明是有心挑畔,執意啓端,還編出這番鬼話來唬弄你傢那個親爹2你不是三歲孩童,亦非神智混沌,自己的行為豈有控製不住的道理?做夢?好,現在你就該醒過來挨刀了!”雍捐不大高興的道:
  “我說的都是實話……”江明月怒叱:
  “閉上你的臭嘴,你既然要替姓君的娘們出頭,我們包準接着,娘的皮,我倒要看看,你算什麽三頭六臂!”雍狷沉下臉來道:
  “江明月,可不要逼人太甚,你那把刀上的功夫我瞻仰過了,還不到能叫你隨心所欲的地步!”江明月“咯□”一咬牙:
  “你試試看……”輕輕擺手,全天保冷硬的道:
  “我們不想節外生枝,朋友,如果我們放棄對你的追究,你怎麽說?”雍狷的視綫轉到君仍憐的臉上,君仍憐微昂着面龐,眼神清例而幽寒,她沒有回視雍狷,充分流露着那種不屈不撓不領情的神韻,似乎是生是死,她早就豁出去了!
  全天保又緊釘一句:
  “你怎麽說?”清理了一下嗓門,雍捐苦笑道:
  “呢,我以為,這個女人好橡不該死……”容顔候變。全天保火辣的道:
  “那麽,你還是打算替她出頭嘍?”咽了口唾沫,雍狷感到措辭有些睏難:
  “我的意思是,呃,冤傢宜解不宜結,人傢一個婦道,已經被你們傷成這樣,能罷手,就罷手算了,何必一定要趕盡殺絶……”江明月氣極怒叫:
  “她傷成這樣?我呢?我的傷又怎樣說?莫不成我就該白搭?!”雍狷心平氣和的道:
  “也不是白搭,兩頭相抵,正好誰也不欠。”不耐煩的一揮手,全天保大聲道:
  “少羅嗦了,我最後問你一句,你是現在就夾着尾巴滾蛋,抑或要幫着姓君的女人和我們為敵?”雍捐看了君仍憐一眼,這女人還是保持原來的表情姿態,堅毅果决另加拒人於千裏之外,稍有一‘點不同的是,她的雙眼已迷蒙,瞳仁中透着怔滯,坐在地下的身子也開始前後搖擺起來。
  又用手抹一把臉,雍狷嘆口氣道:
  “就算是天意如此吧……”江明月首先一聲暴喝,鬼頭刀像秋水映寒,“嗖”聲橫抹雍捐的頸項,去勢之快,恍同電掣:
  雍狷早已料到會有這麽一個反應出現,他的左腕微抖.
  雙環大砍刀露鞘半截,“鏘”的一記金鐵撞響,已準確無比的震開了對方來刀。
  於是,長劍若虹,候然之間劍尖便到了雍捐的眉心一一敢情全天保也在發狠啦。
  輕輕別過臉去,衹是輕輕的一轉,劍尖已落空擦過,雍狷右手拔刀,而幾乎在他手指沾上刀柄的同時,雪亮的光華已耀眼炫目的充溢於祠堂的每一個角隅,全天保拼命嚮外躍躥,卻仍然留下一紹發絲漫天飛舞。
  江明月口中大聲咒駡,運刀如風,鋒刃錯雜交織,滾滾而來,雍捐雙日凝聚,就在對方刀鋒接近的須災,“嘩琅琅”雙環搖蕩,一刀斜角上指,硬是插入刀陣之內,把江明月逼得驚慌急退!雍猖的雙環大砍刀,比一般的砍刀尺寸來得大上一號,刀鋒寬闊,接近兩衹成人手掌並排的幅度,其長四尺有半,背厚刃薄,雙環大小若拳,分別嵌連在微微隆起的刀首與略帶淺弧的刀脊之間,刀身整體呈現着強烈的銀白色芒彩,明瑩璀璨,冷洌襲人,而衹看刀的份量之重,便曉得雍猖的臂力如何了!
  這麽巨型的一把傢夥,不要說砍實了,即便被刀身的任何一個部位碰上,恐怕也免不了折骨裂肌之苦,是以江明月雖然刀法犀利,招術花梢,人傢偏能尋出那一絲破綻,鎬鋒驟入,活脫銳斧碎冰,他焉有不倉惶躲走之理?全天保身形迴旋,做着極度快速的挪移躍閃,長劍便在他如此疾勁的遊動下倏合倏吐,宛似毒蛇流竄,又若飛星點點,劍氣破空,更迭聲發出“哧”“哧”密響,一下子就阻絶了雍狷的進退之路。
  雍捐對全天保的劍勢好象視若無賭,他雙手握刀,壯健的軀體淬然原地打轉,刀光隨着他這種陀蠃似的身法狂溢暴漲,便也形成了一股竜捲風似的呼嘯,冷焰進濺,果有怒□突來,山搖地動之威!連串的兵刃碰擊聲不絶於耳,火花明滅,流芒躥舞,全天保忽的悶哼一聲,歪歪斜斜搶出圈外,倉促下拿劍撐地,長劍卻“當琅”脆響斷為兩半……剩在手中的一截,亦是殘缺斑斑,裂痕處處了。
  雍猖並沒有乘機追殺,他衹是靜靜的望着着全天保,這位素有“血鷹”之稱的老兄,眼下正是名符其號,變做一了衹如假包的“血鷹”,前胸背外加兩手兩腳,縱橫布列着的傷口.伯沒有十好幾條!翻起的肌肉白裏泛赤,有的地方更深可見骨,鮮血溢涌下,全天保可真成了個“紅人”啦。
  江明月略微猶豫,又待揮刀再上,雍捐擺擺左手,粗着聲道:
  “慢着:”緊握刀柄,江明月口沫四濺:
  “你個王八蛋別以為吃定了,老於今天非和你拼個生死存亡不可!”雍狷把刀身拄在身前,重重的道:
  “姓江的,你是不是我的對手,心裏應該有數,這且不說,就算你不怕死,難道也不管你這伴搭檔的死活?眼瞅着他就不行了……”江明月大叫:
  “放屁,這點傷還要不了他的命!”雍狷嘿嘿一笑:
  “不錯。傷是要不了命,衹怕流血會流死他!”江明月被點醒了,趕緊側首急問:
  “天保,天保,你覺得怎麽樣?還挺得住麽?”搖搖晃晃的站在那裏,全天保有心全力振作,奈何眼前發黑,腦袋暈沉,不但口幹舌燥,心腔悸動,而且四肢虛軟,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他強自睜着茫然的雙目,就同喝醉了一樣舌頭僵直:
  “走……走……我們……走!”一看情形,是真個不行了,江明月過去扶住全天保,邊低促的道:
  “這個場面又待怎麽收拾?還有姓君的婆娘也還不曾料理……”全天保口齒不清的道:
  “君……子報仇……三……三年不……晚……明……
  明月……我……我們……走……”“好,聽你的!”雍狷慢吞吞的接腔道:
  “江明月,光聽他的不行,恐怕還得聽聽我的。”江明月楞了楞,隨即勃然大怒:
  “聽你的?我們憑什麽聽你的?別看我們哥倆都帶傷在身,要拼要打,包管能跟你豁下去!”雍狷擡高了下巴,大馬金刀的道:
  “不用朝自己臉上貼金子,江明月,二位那點道行,加起來不夠我一刀斬,尤其在你們眼前這種奄奄一息、要死不活的情形下,宰殺起來當更得心應手,百發百中,因此麽,二位的兩條命便都掌握在我的手裏,想留想走,不問問我,行麽?”江明月不由氣得血脈奮張,雙目如火,他拿刀直指雍捐,嘶啞的吼叫:
  “大言不慚的東西,我就叫你試試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能一刀宰了我們倆人……”伸出一隻血污的手抓緊江明月的胳膊,全天保喉頭呼拉着痰音,嗓調微弱卻焦切:
  “忍……下來……明……月……務必……忍……忍下來,千……千萬……不要……中了他……他的激將……之計!”深深呼吸了一次,江明月垂下刀鋒,猶有些不甘不服的道:
  “你說吧,你是什麽意思?”雍狷露齒而笑:
  “二位可是想走?”江明月悻悻的道:
  “這還用說,不過這並不表示我們含糊於你,全是我夥伴傷重急須送醫治療的緣故……”“昭”了一聲,雍捐道:
  “很好,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你們的境況既然悲慘到這步田地,我也不為己甚,但是呢,要走可以,至少總得擱下句話來吧?”江明月忍着氣道:
  “擱下什麽話來?”雍狷不慌不忙的道:
  “對於─個勝利者來說,當然有要求被尊重的權利,你們吃了癟,衹有自認倒黴,賠上幾句好話,乃是最便宜不過的事了……”江明月瞪着眼道:
  “你的意思,是要我們道歉?”雍狷加強語調:
  “不是‘道歉’,江明月,這叫賠罪!”江明月怒火又升,卻在全天保那衹痙攣的手掌緊握下強自按奈下來:
  “你告訴我,這罪,又得怎麽個賠法?”雍狷胸有成竹的道:
  “我便好人我做到底,馬馬虎牙算啦,江明月,你們衹消依我說的照本宣科跟着念,事情就算通通拉倒,我决計不難為二位。”江明月陰着聲道:
  “好,我們跟着念就是。”幹咳─聲,雍捐慢條斯理的道:
  “聽着,我念一句,你們就得跟着念一句:‘二大爺’。”江明月臉色泛緑,加上頰額間橫抹的血跡,看上去就不中瞧了,他極其勉強,聲如蚊蚋般發聲:
  “呢,二大爺……”別看全天保已經神智暈沉,卻識得時務,知曉利害,他半睜着眼,斷斷續續的道:
  “二……二……大爺……”滿意的點點頭,雍猖口音清晰的道:
  “我們是兩個不開眼的雜碎,冒犯你二大爺……”江明月咬咬牙,衹有和全天保快慢不一的跟着念下去;雍狷接着道:
  “還請二大爺你高擡貴手,饒過我們這兩條狗命。”全天保就像被催眠了一樣,無平無仄、渾渾噩噩的照說不誤,江明月沒有法子,一字一頓的往外硬擠,念完這兩句,嗓眼裏就宛如掖進了一把沙,那種難受噎窒的感覺,簡直甭提廠!雍捐哈哈大笑道:
  “我接受二位的陪罪,也謝謝二位的合作,現在你們可以上路啦。”江明月半聲不吭,攙扶着全天保調頭而去,他固然沒有留話,也不曾傳示一個仇恨的眼風,但那種來自神魂深處的怨毒與屈辱,業已凝聚成足以意會的訊息,強烈的令人感受深刻。
  不在意的收刀回鞘,雍猖側臉望去,驟然吃了─驚……
  那位冷若冰霜、剽悍桀驁的君仍憐,此時競已橫躺在地,知覺全失,身子下,襯着一大灘濃稠的鮮血!
  雍狷不禁猶豫了,這個地方他並不熟悉,到哪裏去找郎中也不清楚,照君仍憐流血的情形來看,時間上伯亦不及,他自己對歧黃之術雖無深研,但一般的跌打損傷尚可勉力應付,然而醫治外傷,勢必要襢衣露體纔好行事,人傢─個婦道,又素昧生平,待要下手,實在是難。
  搓着一雙大手,他來回不停地走,真有些團團打轉的焦灼,自古以來,禮教所傳便為男女授受不親,可是,眼看着再不施救,不用多久就要出人命了;到底該怎麽辦纔妥當,他煩得差點想拿腿就走。
  走當然是不能走,所謂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如果任由君仍憐這麽流血而死,先時又何必出手伸援,憑白結下兩個冤傢?虎頭蛇尾,有始無終的事,他雍狷一輩子不幹。
  那又怎麽辦呢?一咬牙,他大步過去把君仍憐抱起來,匆匆行嚮神案之後,放下人,再回頭去鞍囊裏取藥,急切問找不着水,幹脆就用自己那半壺飲水湊合,他一邊猶在咕噥着:”救人要緊,救人要緊……”君仍憐靜靜的躺在一張毛毯上,毛毯是雍捐替她鋪墊的,這個女人傷得不輕,流血過多使她的臉色看起來十分蒼白憔悴,她閉着雙眼,眉心微蹙,似乎並未感到太大的肉體痛楚,又像幽聚着一股不能平抑的怨鬱之氣,人未蘇醒,臉容上卻已漾散懲般愁苦……
  雍狷抱着膝頭坐在旁邊,他不由自主的就着那張小木凳上燃亮的油燈端詳眼前的女人……姣好的臉型配上俏麗的五官,組合成一個令人賞心悅目的輪廓,柔美的綫條精巧的把容顔間的明暗面仔細勾勒出來,越增那種不可言傳的撫媚與嬌豔;不錯,現下君仍憐顯得光澤暗淡,近乎灰澀,然而她肌膚滑潤,面色嫩白,表像萎頓,仍掩不住她撩人的風姿,這個女人,長得可真美。
  君仍憐身上的傷口,全經雍狷悉心為她洗淨上藥,並一一包紮妥當,襢衣露體是免不了的,如今,雍狷衹能以自己的外衫蓋着君仍憐,因為君仍憐原來的衣裙,已割裂撕脫,且浸血透濕,根本穿不得了。
  昏黃搖晃的燈火輕輕跳動,光圈映照在君仍憐清冷的面孔上,她那兩排長而微俏的睫毛忽然不可察覺的翕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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