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柳殘陽 Liu Cany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
傲爺刀
  作者:柳殘陽
  第一章 那心中的一捧雪
  第二章 飛虹驚落了響鈴
  第三章 如冷焰般的女人
  第四章 等着吃雞的狐狸
  第五章 求人不如求己
  第六章 最難風雪敵人來
  第七章 脫出虎曰陷狼陣
  第八章 人性貪婪人心險
  第九章 爾虞我詐幻似真
  第十章 淺池怎生容大竜
  第十一章 又要銀子又要命
  第十二章 缺月寒刃何來情
  第十三章 屠魂乍現聚魂休
  第十四章 荒林野地怪色魔
  第十五章 出塵不染的蓮花
  第十六章 無奈那一聲幽怨
  第十七章 好一群妖魔鬼怪
  第十八章 恩怨糾纏難分明
  第十九章 偏是冤傢路又窄
  第二十章 一抹不祥的陰影
  第二十一章 陰陽界上打一轉
  第二十二章 冤魂不散的殺手
  第二十三章 半路殺出程咬金
  第二十四章 居然是車輪大戰
  第二十五章 銜命從教選勝場
  第二十六章 猜透人情冷透心
  第二十七章 持其理毋暴其氣
  第二十八章 江湖恩怨何時休
  第二十九章 細雨秋風泣戰場
  第三十章 好一番竜爭虎鬥
  第三十一章 明火暗槍齊上陣
  第三十二章 前途吉兇仍茫茫
  第三十三章 紅蝎子演釋殺機
  第三十四章 想當年心黑手辣
  第三十五章 到如今報應臨頭
  第三十六章 等閑變故故人心
  第三十七章 如今河東轉河西
第一章 那心中的一捧雪
  前院已經打掃得非常整潔,積雪鏟淨之後,青石板鋪成的地面仍有點滑濕,幾個下人正往來穿梭着朝地下散灑細砂,忙活得挺帶勁。
  君不悔孤伶伶的站在廊下,有些麻木的觀看着一切事物的進行,幾乎忘記又或者沒有感覺到自己也將是這場熱鬧的主角之一;形容這種事為“熱鬧”,並不過份,更非意存褒讀,試問男女婚姻,哪有不憑操守、德性、人品為依歸,竟以武功高下據而選東床的道理?
  現在要發生的情形,就正是這麽一個道理,君不侮必須與他師兄龐其壯較量,誰贏了,誰就可以迎娶他們的小師妹任青蓮。
  主意是他們師父任浩拿定的,任浩說過,他未來的女婿,一定要是個男子漢,一個能夠得其真傳,承其衣鉢的男子漢,要證實這一點,除了師兄弟倆硬碰硬的交手,還有什麽別的法子?
  對於這個小師妹,君不悔委實是愛得極深,投註了大多太濃的情感,問題在於他的大師兄龐其壯也同樣愛得極深,也投註了大多太濃的情感;他們的小師妹待這兩位師兄的態度又相若,一般的親切、一般的溫柔,誰也不長一寸、誰也不短三分,連他們自己都難以確認,小師妹到底中意是哪一個?
  於是,當他們不約而同的嚮師父表明心願之後,我們的師父便安排下這麽一場比試,師兄弟二人但憑所學一論高下,勝方自則雀屏中選。
  雖說這不失為一個解决睏惑的方式,但用如此方式來斷定婚姻的歸屬,從而延伸到互守百年之好,君不悔總覺得不大對勁,其中似乎缺少了一份莊重,一份真摯,一份該有的靈住,可是他沒有理由拒絶參予,因為這是他唯一可能娶到小妹的途徑。
  中廊的廳門前,早已擺妥一張鋪設着軟厚錦墊的太師椅,那便是他們未來的泰山。以前的恩師,現在的武技切磋仲裁人任浩的裁判席了。
  小師妹任青蓮不見芳蹤,當然此時此地她是不宜露面的,大姑娘總要略帶三分羞怯纔好,在老父為自己挑揀丈夫的場合,豈容同時臨場指導?
  一聲痰咳響起,頭髮斑白、體魄修偉的任浩從大廳內走出,長得又白又俊的龐其壯隨侍於側,當任浩撩起袍擺跨越門檻的一剎,目光炯然睨視,等看見了君不侮,他纔從從容容的坐到椅上。
  老管傢任喜佝僂着身子來到君不悔面前,扮着笑臉:“君哥兒,比試這就開始啦,你往那邊請,老爺有話要交代。”君不悔努力擠出一抹微笑,這抹微笑黏在他糾結的一
  “還望師兄念在——”
  龐其壯是什麽都不念了,他猝然長身揮刀,卻在刀出的一剎旋飛斜撲,左腳橫彈,動作凌厲無比。
  料不到讓他先行出招的師兄居然心口不一,君不悔急速後退。刀走偏鋒,刀口正封往師兄來腿——龐其壯使的是“七虎刀法”第二式“揚爪擺尾”,君不悔用的是同一套刀法第四式“落爪嵌勾”,他跟着來的變化是刀往內收,轉刺對方下盤,而他亦判斷龐其壯將以第六式“掀爪回騰”躍起反撲……
  竹刀在君不悔手中果然順式收縮,刺嚮龐其壯下盤,但是,龐其壯卻沒有施展那最宜應付目前狀況的第六招,他不僅不躍騰,不閃躲,身形更猛迎上前,右手竹刀倏移左手,塌肩弓腰的瞬息間右時憧擊自己左腕,這一着非但迫得君不悔的竹刀急速歪沉,龐其壯的傢夥且貼着刀面上削,“吭”的一記掃中不悔的指節,硬生生把他的竹刀震飛脫手!
  君不海甫始踉蹌倒退,任浩已突兀站起,大喝一聲:“且住!”
  龐其壯揚刀指天,一個漂亮的“金雞獨立”轉嚮乃師,中氣十足的回應:“弟子遵諭。”
  望着自己紅腫的手指,君不悔除了迷惘還有着驚愕,他實在搞不清師兄方纔那一招是從何而去、從何而來;習藝十年,他就從來不曾見過這招刀法!
  任浩步下臺階,形色沉穩的道:
  “勝負已見,不悔,你服也不服?”
  君不悔的腦子裏空洞洞的,他茫然道:
  “師父的意思是說,徒兒輸了?”
  冷笑一聲,任浩寒着臉道:
  “刀都被你師兄打落於地,你若不輸,莫非還算你師兄輸了不成?要是真幹,你這一隻手業已與你分了傢啦!”
  忽然間,君不悔興起一種感觸,他意識到自己參予這場比試之後,不但輸了小師妹,輸了情場競爭的資格,似乎連師門的眷顧、手足的恩義也一起輸了,宛若他在這裏已成多餘,而十年以來,直到現在他纔認識到自己竟是多餘的一個!
  任浩又在沒好氣的問:“我在問你,服也不服!”
  略略定了定神,君不悔硬着頭皮道:、
  “請教師父,師兄先前用以打落弟子手中竹刀的那一招,不知源自何來!”
  任浩似是早已料到君不悔有此一問,他厲聲厲色的道:“習武之道,首在運用靈活,觸類旁通,不可墨守成規,死學不化;你師兄平日用功苦練,深研本門技藝之精萃所在,從而加以演變,捨短取長,另創巧妙,於應敵之際,自獲奇效,你若有你師兄一半心思,今日也不會落得這般簡直就是不堪一擊!”
  君不悔哺哺的道:
  “師父教訓得是……”
  任浩大聲道:
  “我的裁决,你是服了?”
  臉頰抽搐了一下,君不悔低弱的道:
  “弟子服了。”
  任浩背着手稍做沉吟,又道:
  “從今後,此問情形已有不同,照說你們師兄弟早屆出師之時,理該到外面歷練歷練,一邊廣增見聞,一面也為自己找個合適營生鬍口;現下你師兄已是我未來的女婿,如何訂算,我自有安排,至於你,若有意自行出外闖道,固然最好,否則,繼續跟為師亦無不可,過兩天你就替我送一車藥材到南邊欽州去……”
  君不悔沙着聲音道:
  “師父,弟子能不能考慮一下?”
  任浩談淡的道:
  “當然可以;何去何從,卻不必勉強。”
  說着,他嚮一側的龐其壯點點微笑--那是真正的笑,發自內心的笑,是一個尊親對子弟由衷疼惜的笑——然後,他嚮龐其壯相偕進屋,模樣活像已是嶽父與女婿了。
  君不悔落寞的孤立庭園之中,目光緩緩移視周遭,這裏的一瓦一椽、一草了木,他都是如此熟悉,如此親切,他在這裏度過了漫漫十年,雖不算灰黯,卻也沒甚樂趣的十年,他竟從來不曾想到,有一天他會離去,會在恁般難堪的情形下一個人離去;這不是他的傢麽?天,原來不是!
  什麽原因使得慣常的氣氛突然變了,持久的親情與淵源也忽趨冷淡?君不悔一直沒有覺得自己惹憎惹厭,一直不曾感到在這個家庭裏他是個局外人,莫非--莫非是為了這次嚮師妹求親的舉動招了禍?但,師父當初不是含笑允諾的麽?而且擇婿的方式也是師父訂下的呀!
  他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任喜猶豫着來到旁邊,刻滿皺榴的老臉上流露着悲憫與關懷:“又要變天了,君哥兒,進去加件衣裳吧……”
  君不悔打了個冷顫,笑中帶着顫抖。
  任喜欲言又止,終於嘆了口氣:“君哥兒,你想淺了你師兄後頭是個什麽傢當?哪比你無主孤伶一人?唉?
  君不悔愣愣的尋思着這幾句話,心中漸顯端倪,卻越發自慚自恨;深切的屈辱嚙啃着他,無限的痛悔侵蝕着他,人心真的這樣紙薄?世態又何其炎涼?連授業的恩師,看似清純的小師妹,亦洗不脫那銅臭的污染啊!
  酒樓的生意不錯,正是飯口的當兒,食客滿了八成座,有的在猜拳行令,有的大聲嚷嚷,氣氛熱鬧卻嘈雜得緊,人一進了這種場合,不知怎的嗓門就變大了。
  君不悔坐在一付靠窗的座頭上,獨自愣愣的想着心事,四周的喧囂音浪,好像一點也沒聽到;桌面上擺着一隻青布小包袱,另一捲狹長黑布袋裹着他的單刀,他在打譜下一程該去哪裏,又待找樁什麽活兒子,離開師門雖衹三天,懷裏的二十兩碎銀子業已去掉一小半啦。
  直到現在,他纔知道日子不容易過,穿衣吃飯,都快不得錢哪……
  夥計端來一大碗牛肉湯面——湯水挺多,就是不見半點牛肉星子;面還在冒着騰騰熱氣,好香,君不悔深深呼吸着,舉起竹筷正待挑面人口,旁邊已傳來一陣爭吵的聲音,而且雙方的火頭都還不小,腔調之高,居然壓過了其他的喧鬧聲。
  君不悔是餓了,他邊吃着面,邊側臉瞧將過去,嗯,一個蓬頭垢面、又瘦又幹的糟老頭子,怒衝衝的責駡着站在他面前的一個堂倌老大,那堂棺腰粗膀闊,雙臂環胸,是一副得理不饒人,根本不把糟老頭當玩意的架勢!
  糟老頭拍着桌面,滿桌的杯碗盅盤都在跳動:“……狗眼看人低不是?我吃了喝了沒有錯,又不是不給銀子,你們開了偌大一片鳥店,莫非還不準客挂帳?這算做的哪門子生意?我老人傢賒是賒,欠是欠,到時候篤定還錢,一分釐也少不了,怎麽着,你這混帳竟當我是白吃?”
  那堂倌揚着一張大臉,拿鼻孔朝着糟老頭:“你說得對,開店做買賣,尤其似我們這種水食買賣,哪有不準客人挂帳的道理?不但準挂帳,更且歡迎得很,問題是熟客才能賒欠,至少也要光顧過幾次讓我們認得清面孔;老大爺你是頭一遭關照小店,叫的又是最好最貴的酒菜,我們若是不給你端上桌,你包管會藉故生事,等我們祖宗一樣伺候過了,你卻打算一抹嘴拍屁股走路,老大爺,如果人人似你,我們靠什麽活去?”
  糟老頭大聲嚷道:
  “你們聽聽,你們大傢都聽聽,這混賬東西真個把我當成吃霸王飯的啦,各位鄉親街坊,大夥看看我,我老人傢這樣子像是耍賴白吃的樣子麽?他娘的合共二兩三錢銀子,我豈會存心懶賬?”
  衆多食客的目光不禁紛紛嚮這“老人傢”頭腳打量,越忍不住個個搖頭——“老人傢”蓬散着一頭花白亂發,髒兮兮的一張瘦臉透着攝取不良的幹黃,身上穿着一件滿布油膩污斑更綴着補釘的老羊皮短襖,羊毛卻差不多禿落淨了,一條棉褲處處冒着絮頭,腳蹬一雙破草鞋,套在兩腳上,一隻露出前趾,一隻見了後跟;這副模樣,誰也不敢說他不是自吃。
  那身大力無窮的堂倌虎下面孔,重重的道:
  “這點銀子既是是小數目,者大爺你何不幹脆現下賞了我們?”
  糟老頭尖聲道:
  “我老人傢出門一嚮沒有隨身帶錢的習慣,更料不到吃一餐飯也會受這般熊氣;你是瞧我這身骯髒打扮不夠堂皇氣派?我好叫你得知,我就是習慣這個調調,我傢裏可是大大的有財有勢,華廈連雲,良田千頃,你要一朝看到,包管兩眼發直--。”
  掌倌不耐煩了,火氣也升高三分:“附近百裏方圓,就不曾聽過有你這麽一號財主,你甭他娘給我扯些閑淡,銀子拿來你走人,否則……”
  糟老頭瞪眼怪叫:“否則怎的?你還能生啖了我?”那堂倌咆哮起來:“生啖了你?呸,我還怕你這把老骨頭梗了我的喉嚨!我告訴你,你想打譜白吃,可是找錯了地方,要拿不出錢,就先剝你這身衣裳,然後送官辦你一個訛詐抵賴之罪!”
  糟老頭跟着吼:“這裏開的是酒樓飯鋪還是孫二娘的黑店?居然膽敢強剝客人的衣裳哪!你給我老人傢滾到一邊,且把你們掌櫃的叫來,他娘的,我要問問他是如何調教出你們這些端盤子倒酒的貨!”
  櫃臺後面,那位胖敦敦滿面油光的店掌櫃冷冷一笑,提高嗓門,“你就歇口氣吧,似你這等存心白吃的惡客我們見得多了,若是小小不言叫個小碟小碗的我們也就認了,可恨你卻大爺一樣點的是名酒,要的是好菜,偏偏又吃了個精光,你是欺我們生意人個個是孫子?今天要是拿不出銀子,看我們怎生治你!”
  那堂倌獰笑一聲,往前逼近:“聽到我們掌櫃的說話啦?若不馬上付帳,此時此刻,我便活拆了你!”
  糟老頭離座而起,不停叫嚷:
  “反了反了,光天化日之下,鬧市酒樓之中,竟有這等虎穴狼窩,明着坑人害人哇,難道你們就不怕王法,不怕規律?”
  一片哄笑聲隨着響起,那堂棺藉着聲勢方待動粗,君不悔已一個箭步搶了過來,往兩人當中一插:
  “不可無禮,夥計,這位老人傢欠的銀子由我代付便是!”
  那堂棺收住勢子,上下端詳君不悔,從鼻孔中哼了哼:“你真的要替他代付?可是二兩三錢銀子,不是二十三個製錢吶!”
  君不悔伸手自懷中摸出幾塊碎銀,用力朝桌上一摔:“去把銀子秤清楚,加上我那碗牛肉湯面一起算妥,零頭給我找回來!”
  可能君不悔的體型碩壯,帶着那把單刀又有點練傢子的味道,眼前這位堂棺不免多少顧忌,未敢再頂撞,取了銀於自往櫃臺結帳去了。
  等找回零頭,君不悔遊目四顧,竟已不見那糟老頭的蹤影。
  君不悔心裏苦笑,取了單刀,背起包袱,大步走出酒樓門外;天氣很冷,他得覓處休歇之所,當然地方是越簡單越好,簡單和便宜總是分不開的。
  轉出大街,到了一條冷清的橫巷,他朝巷子內張望,卻沒有半傢客棧的招牌,大街上倒有幾傢,衹是看那種氣派門面,他實在不敢往裏進,如今口袋剩下的一點銀子,還不知得挺上多少天呢。
  猶豫在巷口之前,君不悔正考慮該朝哪裏走,一個發自嘴唇齒縫間的“嗤…嗤”聲已從背後傳來,他連忙回視,卻赫然看見那糟老頭正坐在一傢門口邊的石礅上!
  君不悔有些驚愕,因為就在瞬息前後,那裏明明不見人影,怎的纔一轉身,就憑空冒一來這個吃白食的老頭子?
  糟老頭衝着他瞅牙一笑,擠眉弄眼的招着手:“來來來,小夥子,先時承你請了我一頓,咱們爺倆得親近親近。”
  上前幾步,君不侮抱拳笑道:
  “出門在外,誰也會有不便之時,些許心意,實不足為謝……”
  那雙跳豆般的小睛一瞪,糟老頭道:
  “誰說我要謝你?我們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老人傢並未央你替我付帳,你自己愣要做這順水人情,與我有鳥的相幹?”
  君不悔呆了呆一天下竟有如此不通情理的怪人,不識香臭的惡漢——他憋着氣,淡淡的道:
  “是,原是我自甘為老丈代償所欠,確與老丈無關”
  點點頭,糟老頭道:
  “這還像句人說的話,我這一輩子最怕欠人的情,所以任誰的情我都不欠;小夥子,待我問問你,你可有個名字,今年多大了?”
  君不悔本待轉身走人,又一時拉不下臉來,衹有僵着聲音道:
  “我姓君,君子的君,名叫不悔,就是决不後悔的不悔,今年帶虛歲二十七……”
  糟老頭嘴裏念道着:“君不悔,决不後悔的不悔,二十七歲……嗯,名字有意思,年紀也合適……”
  望着君不悔,他接着道:
  “小夥子,看來你的境況也不見強吧?”
  臉上微微一熱,君不悔坦然道:
  “是不見強,老實說,再有幾天找不着進帳,恐怕亦衹好學你的樣去吃白食了!”
  糟老頭卻不生氣,呵呵笑道:
  “吃白食也得有吃白食的本領纔行,像我人老皮厚,又時常碰得上像你這般的瘟生,方能篤定白吃,你年輕力壯,不但靦腆害鱢,大概也不易引人同情代付欠帳,小夥子,這個主意還是早早打消的好!”
  君不悔形色憂戚的道:
  “不知何處可以覓得一份糊口工作……”
  糟老頭像是沒有聽到,衹管問道:
  “瞧你這副落拓勁比我好不上多少,小夥子,難道傢裏沒有人照顧你?”
  君不悔道:
  “我沒有傢,我自小就是個孤兒,由我師父拉拔長大”
  糟老頭似乎頗有興趣的道:
  “倒怪他娘可憐人的;你師父是誰?”
  君不悔略一遲疑,還是說了:“虎賁刀尊任浩。”
  糟老頭細眉上揚,皮笑肉不笑的道:
  “任浩?就是住在徑河東邊出相莊的那個任浩?”
  君不悔高興的道:
  “老丈也知道傢師威名?”
  “嗤”了一聲,糟老頭道:
  “威名?小子,我講幾句話你可別往心裏放,實話好說不好聽,我這個人就是一嚮憋不住愛說實話--你那師父,幾十年耍刀是耍了點名堂出來,卻决非如他自我標榜那般不可一世,他那點玩意,實在沒有什麽了不起,居然關着門起道號,自封‘刀尊’,刀要稱尊,茲事體大,豈是他的幾手把式堪以承當得的?刀尊?你師父衹配玩刀屁股,真正不知浩浩天下他見過幾個練刀之人!”
  君不悔一聽對方辱及師父——雖是不算十分體恤仁慈的師父,亦不禁怒火頓升,憤然道:
  “傢師祖傳刀法,堪稱武林一絶,尤其傢師浸淫此道凡四十餘年,功力精湛,已達出神人化之境,江湖之上,誰不欽服?‘虎賁刀尊’之號,乃兩道同源所共贈,意在崇敬推許、由此可見傢師鹹名早已震懾四海,傳揚五嶽,老丈何人,竟敢如此污衊傢師,隨口作不實之低毀,是可忍孰不可忍!”
  擺擺手,糟老頭道:
  “你且莫激動,我這樣說,自有我的道理、我的憑藉在;小夥子入你容身的世界大小,圈子太窄;頂頭一望,衹見你師父那一塊天,就以為天僅那麽丁點大了!嘿嘿,你可要弄明白,天高千萬丈,你師父至多七尺橫竪而已!”
  君不侮仍不服氣:“老丈口氣這般狂妄,對傢師低估至此,莫非老丈還懂得刀法?”
  呵呵笑了,槽老頭道:
  “可要我再講實話?”
  君不悔怒衝衝的道:
  “你說!”
  糟老頭慢條斯理的道:
  “若論刀法,我多少是略通一二——不敢自諾如何高明,本約已練到心與力合、神同刀融的境界,刀魂可通我靈魄,我意念即刀心志;習刀者所謂出刀之際如臂使指,僅乃小成而已,大不了是個收發自如的道行,要念動刀動,意起刀起,神思和刀靈相係相連,這纔馬馬虎虎算得上有點火候,你師父若愣要和我比較呢,咱們不妨比得文雅些一這就好比一個秀纔,令師不過粗識幾個大字的村夫罷了!”
  跟着師父磨了十年刀法,君不悔衹知道所學者盡是運勁的訣竅、招式的演變、換氣提力的奧妙,至多搭配着腰步眼的鍛練,調息行功的技巧,總之師父怎麽教,他怎麽隨着做就是,像槽老頭這種近乎幻異神奇的說法,別講他沒聽過,連夢也不曾朝這上面夢;一把刀上頭競有恁多不可思議的名堂,無論是鐵刀鋼刀,都不像是一把刀,簡直變成魔杖啦!
  恍恍惚惚想了好一會,他又猛的搖頭:“不,我不相信你這一套,刀就衹是把刀,照你所言,刀豈不是變成活的了?左右是些銅鐵鑄煉的東西,其中何能藴聚精靈?刀還有魂、還有魄,還能與人意念想通,我更是頭一遭聽說,老丈,你恐怕不是在談刀法,而是講神話了!”
  糟老頭微微嘆息:“天地遼闊,雲山深浩,你沒聽過的事情大多了,小夥子,你窩在出相莊那個老破井底過於長久,把眼光都瞧短啦;我問你,幹將莫邪為傳世名劍,分做雌雄,若無生人投爐祭劍,劍即不能成形,這段傳聞你可知曉?又竜泉之劍懸於帳端,遇兇兆則自鳴不息,以示警於劍主,寶器有靈,史證書傳,皆斑斑可考,怎能說是神話?”
  君不悔道:
  “便不是神話,也衹止於傳聞,不曾親眼目睹,我决不相信刀兵之後,竟能和執用之人這樣奇異的搭配!”
  仰首望天,糟老頭哺哺的道:
  “是該叫他親眼看一遭呢,還是不讓他看?”
  君不悔沒聽清楚,疑惑的問:“你在說什麽?老丈。”
  細細端詳着君不悔,糟老頭抹了把臉,答非所問的道:
  “我很窮,窮得身無長物,傢徒四壁——不,根本連個傢也沒有;但我並非生來就窮,以前我不禁頗有兒文,而且還稱得上富足,日子過得十分的風光,之所以窮到這步田地,尚是打六七年前纔開始,當然其中另有因由,這層因由合緣則告,無緣自無須提及;從我落魄的那一天起,我就經常在外混吃混喝,而受氣受辱橫遭白眼乃是順理成章之事,我因此暗中許下一“個心願,要是有一次能遇上某個人替我解睏舒窘,那怕衹是代付一遭酒食錢,亦是同我結一善緣,一飯之賜,必當報其終生之福,這樣一來,前情不欠,我心自安,然而,我所報對方的終生之福,也要對方願意接受得了纔行!”
  君不悔滿頭霧水的道:
  “老丈的話,我有點不明白……”
  呵了口白氣,糟老頭搓着一雙指骨粗大的手掌:“簡單的說,你請我吃了一頓飯,我要報答你,因為我不要欠你這份情,可是我報答的方式有些不一樣,首先你肯不肯接受,另外,還待看你有沒有這份决心和毅力來接受——”
  君不悔忙道:
  “一頓飯算不上什麽,老丈何須報答?再說,老丈不是講過經常有人為老丈代償餐資麽?”
  “這六七年來就不曾碰上半次,大多是一旁看光景,湊熱鬧,看我的笑話,更有些還幫着瞎起哄,巴不得將我這身老骨頭活拆了,同情心?哼哼,同情心都進到狗肚子裏啦!”
  君不侮窒噎了片刻,澀澀笑着:“那些人可能未曾確切體認老丈的窘況,以為是故意訛詐——”
  糟老頭冷冷的道:
  “不要嚮我提人性,道人心,小夥子,我他娘今年六十有六,什等樣的人性人心都看遍摸透了;且說你的事,怎麽着?要不要跟我來?,,
  考慮再三,君不悔纔道:
  “反正我也沒什麽地方好去,跟着老丈盤桓幾天亦未嘗不可,但我可不是貪圖老丈的什麽報答,話要說在前頭。”
  糟老頭從石嗽子上站將起來,咧嘴露出一口稀疏黃牙:
  “就算你要接受我老人傢的回報,也還得有這個耐心與膽識纔行,走吧,小夥子!”
  君不悔跟在糟老頭身後,蹈蹈走出巷口;天寒地凍,又吹起了要命的北風,他冷得臉色泛青,嘴唇透紫,不住的打着哆嚏,反觀前行的老人傢,卻一搖三擺,形容自若,對這等酷寒天氣,恍如沒事人一般。
第二章 飛虹驚落了響鈴
  山助子裏長着一片響鈴樹,這座破落的山神廟便半塌不倒的掩在樹林子中間,有條山泉從拗壁上潺潺垂流,泉水原來應該流量較大,如今凍成參差不齊的冰柱雪棘,衹有那麽一綫水源了。
  北風颳過,響鈴樹就不停“嘎巴”“嘎巴”搖響,這種聲音聽入人耳,不但不覺嘈雜,反而更有一種幽寂空遠的意味,真是好個僻靜所在。
  望着這座粱歪墻頽、滿布灰塵蛛網的山神廟,君不悔忍不住連連搖頭,這就是糟老頭嘴裏的“華廈連雲”麽?玩笑可開得不小!
  神案後的山神塑像早已缺鼻子少眼的辨認不清,僅剩那麽看似有形的一座泥胚,案側兩邊的布幔亦殘破不堪,風吹慢晃,倒似鬼影幢幢;廟裏唯一不遭塵封的所在,就是這片神案,神案上面還鋪得有被褥瓦枕,不過光瞧瞧這套寢具沾着的油污垢,業已引不起人們朝上橫躺的興致啦。
  糟老頭掀開神案下方用以遮擋的草席,拖出一隻小板凳來,順腳踢到君不悔面前,他自己卻丫擡屁股坐到了神案之上。
  君不悔就着小板凳落坐,一面東探西望,邊道:
  “老丈,這座廟就是你的居住之處?”
  “怎麽樣?地方還不錯吧!”
  敵了敵嘴唇,君不悔道:
  “清靜倒挺清靜,衹是,呃,稍稍破舊了一點,四面通風,不夠隱密……”
  槽老頭不以為然的道:
  “四面通風便氣清流暢,地方幽靜足以修身養性,且周植響鈴,側有清泉,一個人獨占方圓數丈,前後通達無阻,而我心中坦蕩,不欺暗室,何用隱密可言?最重要的是,這麽一處好所在卻不費分文之需,你說說,普天之下更到哪裏去找?”
  君不悔笑道:
  “老丈若是如此解釋,意義自又不同。”
  目光遊移,糟老頭感慨的道:
  “居此山坳之廟,已有年餘光景,朝夕與神鬼相伴,靈臺越見明淨;濁世淘淘,人心兇險,還不如寄情玄異虛渺來得和祥平靜……”
  君不悔好奇的道:
  “老丈在遼荒野之地,吃飯問題怎麽解决?”
  糟老頭苦笑笑道:
  “當然,年來靈臺固是越見明淨,但無論明淨到何等地步,不填飽肚皮還是不行,到外面白吃終歸不是正經,豈能頓頓如此?除非饞極了耐不住纔打一餐牙祭之外,還是自己煮食的光景多,神案底下我有得一套簡單炊具,湊合着把東西弄熟了就成……”
  君不悔笑道:
  “這種日子倒也逍遙!”
  哼了一聲,糟老頭道:
  “逍遙?一點也不逍遙,衹是人總得活下去罷了;到我這個年紀猶待為三餐犯愁,過了今天不知明朝,真不曉得是上輩子作了什麽孽,這一世纔落得這等報應!”
  君不悔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話,過了半晌,他纔嚎喘着道:
  “老丈吉人天相,這眼前逆境衹是過渡時期,遲早也會否極泰來——”
  糟老頭長長嘆息:
  “六十六嘍,大半個身子業已入了土,今生今世能不能再過幾天好日子,就全要看這次我與你的機緣是否得以契合……”
  君不悔非但迷惑更有些惶恐的道:
  “我?老丈,你可別把我高看了,我算是哪一門子的人物?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我差不多是被趕出師門的,如今兩肩荷一口,滿眼望出去衹剩一片凄茫,正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有什麽法子幫得上你的忙?”
  槽老頭雙目定定的註視着君不悔,語聲低沉卻十分真摯:“小夥子,我說過要報答你一飯之情,你願不願意接受?”
  清了清喉嚨,君不悔苦笑道:
  “一頓飯算得了什麽?老丈,就是你要回報,一頓飯的代價又值若幹?我接受與不接受實在無關緊要……”
  糟者頭緩緩的道: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的回報不是以實質的比例為依據,我將給你終生之福,予你永世的成就和自信!”
  君有悔楞愣的道:
  “老丈,看來你是當真的?”
  糟老頭佛然不悅:
  “說了這多遍,原來你以為我是在逗樂子?天寒地凍的我老遠巴巴將你領來此地,就算吃撐了也沒有恁般興致!”
  君不悔搔搔頭皮:“但是,但是衹不過請老丈你吃了一頓飯,你就以偌大的恩德回報幹我,這種事,未免離奇得叫人不敢相信……”
  糟老頭大聲道:
  “人間世上離奇的事情多着哩,別說一頓飯,便一句話亦能博個錦綉前程,一句活也能令人丟掉腦袋,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咽了口唾沫,君不悔又忍不住四下打量,心裏暗犯哺咕——就看這位老人傢眼前的光景,稱得上是一窮二白,四大皆空,連他自己都幾乎混不下去,又如何給別人“終生之福”?但瞧瞧對方,模樣不似瘋癲,亦非神智不清,好像不是在開玩笑。那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可就費人思量了。
  糟老頭似能看穿君不悔的心事,他板着臉道:
  “你在想什麽我清楚得很,小夥子,你以為我已倒黴到這個程度,自顧尚已不暇,何來餘力照應別人,是麽?你這樣盤算我並不怪你,換成我,一樣會做如是之想,然則你卻衹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一二之差,就完全不是一碼子事啦!”
  君不悔謹慎的道:
  “還望老丈指點。”
  糟老頭道:
  “先說你接不接受我的回報?記住一旦有了承諾,就絶對不可反悔!”
  這情景不似在報答人傢,倒像是在談生意立條件了,君不悔覺得有些怪誕,卻脫口道:
  “我接受——”
  咧嘴一笑,糟老頭欣慰的道:
  “好極了,小夥子,你既然接受我的回報,打明朝開始,就要下苦力勤練狠學,專心一志期於有成;在這段辰光裏,不但要練藝,更且要練膽,總之你必須堅定意志,斷不能半途而廢……”
  君不悔吶吶的道:
  “練藝、練膽?老丈,你叫我練什麽藝、什麽膽呀?”
  一下子從神案上跳落,糟老頭興奮的道:
  “我要把我的絶世刀法傳授予你,毫不保留的傾囊傳授予你,你一定要給我練成,此外在你技成之後,去替我辦兩件事,這是我今生最大的兩樁未了心願,其一是代我與某人比試所學,一决高下,其二,為我報仇!”
  又是比試!君不悔心虛的道:
  “老丈,你先別太高興,我這塊料,實不是練武的底子,尤其刀法方面更拙,再怎麽學也不能入窺堂奧,見了刀我就泄氣,不用說和別人印證,就連我自己同門習藝的師兄,一上手亦搪不過幾招……”
  糟老頭小眼一瞪,怒道:
  “還沒見過像你這樣沒出息的東西,你不曾得我親炙,自然就學不出名堂來,傳人刀法亦要看是什麽人來傳,比如你那師父,連他娘自己都還欠通,居然也開門授徒,封號刀尊,哦呸,刀要有知,衹怕也將銹痕延生,班剝若淚了!”
  君不悔頗不是滋味的道:
  “話不是這麽說,老丈,我師父的刀上功力亦十分紮實。”
  一揮手,糟老頭道:
  “紮實個鳥,那任浩習刀,有如豬八戒吃人參果,根本體會不出其中的滋味,他練的是死刀,我修的是活刀,與我一比,他差的遠羅!”
  不等君不悔說話,這位老人傢又口沫橫飛的道:
  “所謂名師手下出高徒,你那師父本身就是一瓶不滿,半瓶子晃蕩,上不得臺盤的貨,任他怎麽調教,也不可能教得出好徒弟來,你方纔說你連師兄幾招都頂不住,你師兄固然未見高明,可是你呢?咳,就更不能提啦,且定下心,咬緊牙關,好好跟我學上幾年,到時候別說你師兄,把你師父一起算上,包管叫他們捉對兒喊天!”
  君不悔沙着聲音道:
  “我怕不行,老丈,就為了比刀,我甚至連老婆都輸了。”
  糟老頭氣衝衝的道:
  “狗急跳墻,人急上梁,事情逼到頭上,不行也得行,你既然答應了我,便由不得你了,給我把意志集中,信念立定,以無比的毅力决心堅持到底,往後不但你要靠自己,我也得靠着你,咱們一條綫拴兩個螞蚱,怎麽蹦怎麽跳都連在一遭,小夥子,好歹卯起來看!”
  大冷的天氣,君不悔竟額頭上冒汗,他艱辛的道:
  “老丈,你真對我有信心?我自己可是一點把握都沒有,萬一到頭來弄個不上不下,我空耗時光不要緊,衹怕耽誤了你未竟的心願……·”
  糟老頭用力在君不悔肩上一拍:“沒有錯,我是完全看中你了,設若你確是一塊不可雕的朽木,我老人傢衹好認命,誰叫你生來就是個窩囊廢,誰又叫我白瞎了眼!”
  君不悔有一種受辱的感覺,他抗聲道:
  “我不一定就是窩囊廢……”
  呵呵一笑,糟老頭道:
  “很好,我也不一定就白瞎了眼;天生我纔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小夥子,無須自暴自棄,包你大有前程!”
  暗裏一咬牙、君不悔道:
  “我就跟着老丈試試看,但能否達成老丈的要求,卻實在不敢說……”
  糟老頭亂發飛揚,意興高張:
  “沒有問題,小夥子,功夫下去,再加上我這名師磨練,休論幾手刀法,便修仙習道亦成正果了!”
  君不悔幹咳一聲,道:
  “還沒有請教老丈尊姓大名?”
  糟老頭表情一變,異常嚴肅的道:
  “我老人傢叫吉百瑞,這人個名字對你有無意義?”
  在嘴裏念了幾遍,君不悔搖頭道:
  “第一遭聽說。”
  吉百瑞的神色有點失望:“練了十年刀法,竟不知我吉百瑞的名字,出洋相,老任真是一手遮天,把你們都當成井底的蛤蟆啦……”
  君不悔尷尬的道:
  “江湖中事,傢師一嚮少提。”
  吉百瑞一撇嘴:“這卻能以理解,提多了他自己就不知排到哪一頭去了!”
  想說什麽,君不悔又把話咽了回去,他倒要見識見識,這吉百瑞如此高擡自己,低看別人,卻確實有些什麽憑藉?
  到門口望了望天色,吉百瑞回頭道:
  “時光已晚,我們今天早點歇息,幹脆也不用生火舉炊了,神案底下那個不蓋的小竹筐裏放得有幾個幹饃,且將就填飽肚皮,明朝再設法補充油水吧!”
  君不悔衹有點頭的份,他是真餓了,這一天從早到黑,進腹的僅得一碗牛肉湯面,不,為了替吉老太爺解圍,尚剩下半碗沒來得及吃。
  皺着眉凝視手中這把雪亮的單刀--是君不悔的刀——吉百瑞不禁微微嘆氣:
  “這也叫刀?簡直粗製濫造,破銅爛鐵,我他娘三歲那年玩的一把刀,也比這一把高明多多!”
  肅立一旁的君不悔迷惆的道:
  “老丈,這把刀相當不錯哩,是由精鋼鑄煉,十分鋒利,一刀揮去,碗口粗細的木樁都能劈成兩半,我親自試過。
  吉百瑞嗤了一聲:“砍木頭的刀是最粗糙的刀,功能斷金切玉的刀纔勉強算是過得去的一把,真正好刀不但可以削鐵如泥,吹一口氣而落花紛裂、發絲齊折,更甚者,刀刃的芒尾探及,已是無堅不摧了!”
  又在講神話啦,君有悔笑笑道:
  “天下哪來這種寶刀?老丈想是見過?”
  吉百瑞也不生氣,他淡淡的道:
  “我見過,你也不要因為沒有見過就不相信,我業已告訴你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不曾知道的事情並非表示就不存在!”
  君不悔聳聳肩道:
  “他日有幸,倒是要見識一番。”
  吉百瑞形色詭秘的道:
  “好小子,一朝你的玩意到了火候,我總叫你開開眼界也就是了。”
  說着,他立定當地,極緩極緩的將手中單刀在面前移動——一束束半弧形的光芒就好像凝聚成片片的晶瑩浪花,一波接一波的閃爍,一道連一道的映耀!
  君不悔頓時看傻了眼,因為刀的本身雖然有着光亮,卻必須在急速揮展下才能凝光成形,就好比燃燒的香頭在黑暗中飛炔揮動,的紅的一點方可連接為一綫,這樣緩慢的動作,那光波卻是如何連綿映現的?
  收住刀,吉百瑞身形不動,淬然間就地旋回,沒有看見刀閃刀飛,甚至不曾映展半絲芒焰,衹在他旋回定位後的俄頃,漫天的響鈴英突兀飄落,宛如下起一場驟雨。
  君不悔僵在那裏,他幾乎不敢相信面前發生的景況乃是事實,這樣精湛的刀法,就算在夢裏亦不曾夢過!
  這時,陰霞的天空中忽然掠過一隻白翅黑頭的小鳥,許是鳥兒餓極急於覓食,衹以丈許左右的底空飛過,吉百瑞淵停嶽峙般的身形猛升五尺,寒電乍現,那衹鳥兒已“吱”聲慘嗚,蓬散成滿天的零落血羽!
  吉百瑞早已站回原處,單刀下指,任由血羽飄落四周,仿佛這不關他的事一樣——而那寒電乍閃,已不知是揮出了幾刀!
  君不悔目瞪口呆的望着這一切,宛如在註視傳說湮遠的神話故事一樣,宛如置身於一個不可思議的迷離幻境之中,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仍然清醒……
  就在此刻,吉百瑞暮地身子搖晃了一下,單刀“當”聲墜地,一張焦黃的老臉僅這瞬息間前後已透了灰青!
  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君不悔趕緊奔上前去扶住吉百瑞,雙手觸處,他感覺得到這位老大爺身體的劇烈痙攣,更不停的發抖!
  驚急之下,君不悔一面用力替吉百瑞拍背搓胸,一面焦切的道:
  “老丈,老丈,這怎麽回事?剛纔不好端端的,怎麽一下子就變成這個樣子?是不是在出招發力的當口截了氣?”
  好一陣子之後,吉百瑞纔算平靜下來,他長長透了口氣,由君不悔攙扶着坐到一段枯幹上,顯得相當疲憊的道:
  “不要緊,這是老毛病了……自有了這個毛病,便使不得勁、耗不得力,尤其忌運提丹田真氣,可靈驗得很,衹要一試,馬上就犯,不但筋脈交錯,逆血攻心,連呼吸都像岔了路,苦極了……”
  君不悔忐忑的道:
  “先時那一陣子可真叫嚇人,老丈,你怎會害上這個毛病?”
  吉百瑞臉色惟淬,低唱着道:
  “我原先並沒有這個暗疾,乃是被人暗算所致,你也不尋思尋思,我具有如此修為,為何卻要你去替我與人比試、更代我報仇?原因我刀藝雖在,力道已失,不匡以力運刀,刀法再好,也衹是化巧而已……”
  君不悔忽覺熱血沸騰,義憤填膺,他激動的道:
  “老丈,你要我替你報仇,可就是去找那暗算你的人!”
  吉百瑞頷首道:
  “不錯,那人與我相交極深,本是推心置腹的好友,我們曾經共同獲得一筆巨額財富,不料他見財起意,妄圖獨吞,竟抽冷子暗算於我,那廝原是衝着我身上死穴下手,幸而我反應快,躲得急,不曾被他點中死穴,但卻未能讓過氣眼;那王八蛋存心置我死地,全身真力貫註於指,在透入我氣眼的一剎,我體內罡勁便已散破,再也難以聚連成氣……”
  君不悔磨拳擦掌的道:
  “你放心,老丈,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要不活剝了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就不算人生父母養的!”
  頗感安慰的笑了笑,吉百瑞卻道:
  “不要急躁,小夥子,能夠有本事暗算我的人,决非泛泛之輩,你必須把我這幾下子把式學周齊了,纔有資格去找他討債結帳,否則,去了也是白搭!”
  君不悔意氣昂揚的道:
  “老丈,我一定下苦心跟你學,盡全力跟你練,說真話,直到現在,我纔相信老丈技藝之精,功力之深,何若汪洋翰海,無可測量……”
  吉百瑞的癮頭又來了,他斜脫着兩眼道:
  “嘿嘿,如今你總明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這兩句話了?剛剛那幾下,堪堪算得全席之前的小點,山珍海味還在後頭哩,你用心學會,包你這輩子受用無窮!”
  “老丈,那等精絶的刀法,已不止是刀法而已,簡直就是仙術,是魔咒,是奇門遁甲啦!”
  吉百瑞越發笑得見牙不見眼:
  “好叫你得知什麽樣的修為始稱得上祭刀、何等樣的造詣纔算得上練刀,我他娘不折不扣的刀客一個,你那師父,衹配叫做刀匠,磨刀匠!”
  打了個哈哈,君不悔汕汕的道:
  “傢師所學,比起老丈自是稍遜一籌,不過較之一般習武者仍要高上一頭,二位是各有千秋!”
  吉百瑞揚起鼻孔:“各有千秋?你那狗熊師父浪得虛名,名不符實,給我提鞋我都嫌他手粗,幸虧你是遇着了我,要是不然,你們師徒全糟踢成一團去了!”
  君不悔臉上發熱,趕忙岔開活題:“老丈這會兒是否好了些?要不要我進去替你端杯水出來?”
  吉百瑞不由嘆氣:“水也衹是生冷泉水,要是能弄點茶葉,燒壺開水沏杯熱茶,那纔叫美;昨晚上一個幹饃亦消磨得差不多了,這陣子一出力益發感到腸枯胃澀,嘴裏泛酸,唉,人就是缺不得油葷,要能斷得人間煙火,他娘就個個得道飛升嘍……”
  一拍腰際,君不悔笑道:
  “不愁,我說老丈,我這裏還有得十多兩散碎銀子,不但買幾兩茶葉,就切上大塊豬肉亦用不完,咱們儉省着花,有吃有喝一兩個月尚能熬住!”
  雙眼倏亮,吉百瑞“咕”的吞下一口唾沫:
  “那敢情好,小夥子——不,不悔,你以後也別再老丈老丈的叫,這顯得多生份,往後你就稱我一聲大叔,我便呼你名字,這纔不見外;不悔呀,你便跑一趟吧,到前面鎮上去買點吃喝的回來,要能捎上幾斤老酒,則更提神兼法寒……”
  君不悔忙道:
  “我這就去,大叔你且等着,好歹咱們也闊上幾天!”
  望着君不悔奔出山拗子外,吉百瑞的形色有些悵然,六七年前,怎會料到一壺酒、幾片肉,竟就是生活中莫大的期望與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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