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云海争奇记
  作者:还珠楼主
  第一回 烟水苍茫 双桨凌波人似玉 风尘奔荡 扁舟剪烛夜如年
  第二回 佳丽关心 亭中卜卦 鸽原在念 湖上回航
  第三回 骇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绝技 粗心惊失错 苏翁临难托遗孤
  第四回 闻变哭良朋 山馆伤心风定后 践言携淑女 马蹄乱踏月明归
  第五回 古树斜阳 踏浪行波逢异士 幽崖密莽 飞虹掣电败凶僧
  第六回 闻钟惊绝艳 月明林野斗婵娟 返里省慈亲 谷暗峡荒诛恶兽
  第七回 深机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惊丑类
  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戏镖师 掣电飞芒 诸剑客荒山歼巨寇
  第九回 破金钹 凶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盗轻生
  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来旧雨 只鸡斗酒 古庙戏神偷
  第一一回 舐犊情深 空山强侠女 原鸽念切 暗语托神童
  第一二回 胜地挥金 黑摩勒初逢异丐 开门揖盗 小铁猴再戏好人
  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长路遄征急友难 言甘币重 假名拜寿肆凶谋
  第一四回 危崖夜灯红 失路无心遭巨寇 荒山凉月白 穷途遇救见高人
  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两试劈空掌
  第一六回 闲窥秘隐 无意得仙兵 假作痴呆 有心擒巨寇
  第一七回 石洞获藏珍 夜月荒村寻侠女 酒楼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
  第一八回 啸侣命俦 众佳侠山中赴会 奇能绝技 诸异丐台上施威
  第一九回 会花村 群英打擂 诛恶党 异丐施威
  第二○回 正胜邪消 天外来佳侠 虹飞电舞 场中见异人
  第二一回 明月照禅关 千尺高林腾蛇影 遥空驰雪羽 一声长啸落胎仙
  第二二回 绝壑耀奇辉 氛雾若云迷海色 腥香收毒物 兽虫如织赴鲸吞
第一回 烟水苍茫 双桨凌波人似玉 风尘奔荡 扁舟剪烛夜如年
  仆自客岁,以病家居,杜门却扫,经卷药炉,自安禅悦。匪惟无心世事,即笔墨生涯亦拟抛弃。顾以《新北京》、《天风》两报主者,均为多年朋友。拙著《蜀山》、《青城》两小说,同未完卷,欲罢不能,延至今迩。仆既病且懒,初意此二报而外,不复肆为笔孽,再有写作矣。上月《实报》主人以某君之介,嘱撰小说,以疥栏尾。辞不获允,迄未报命。顷又一再敦迫,词意殷勤,若欲必得。勉草斯篇,用图塞责。窃思武侠小说久成滥筋,仆更伦荒,何当俊赏?明知巴里之言,难为《实报》增重,第幼随宦辙,性适嬉游,长更旅食四方,频年流转,足迹所经,实半国内。兹者志事弗应,意复慵散,未了中年,几类枯僧。独于山水癖嗜,结习难忘,登临莫遂,犹存遐想。每当风雨晦明,烟晨月夕,辄复坐温旧梦,神往竟日,以是道里山川,时萦胸臆,每借小说,寄其幽情。虽笔致庸凡,学殖未逮,不足以状丘壑林泉烟云变态之奇;然景因实践,记类写真,篇中道里山川之所由涉,风土人情之所由履,其视此为卧游之资乎?
  江南为吾国文物富庶之邦,而两浙山水之秀丽,又复由于东南诸省江山毓秀,人才辈出,岩壑幽楼,尽多奇士。惟以此辈英男侠女,大都遁迹林泉,游神物外,襟怀淡泊,性慕冲虚。即有任侠尚义之行,亦多是我行我素,不喜世知。乡里老儒,标榜性理之学,偶涉奇迹,便认为怪力乱神之言,于所不语,志怪谈鬼之人大都坎凛终身。我何人斯,敢犯时忌!偶有闻见,往往掩耳疾走,若将浼焉,匪惟不敢言,且亦不敢闻,笔之于书更无论矣。其身受者,又多无告穷黎、寡识编氓。以故敢言者不能传,能传者不敢言,豪情胜事只在民间,终不达于士大夫之耳目。文人笔记间有载列,亦以忌避孔多,语焉弗尽。冠带之人尚且谓其非情,譬之寓言,甚或目为邪说,多所垢病。岁年淹没,于是乎其传者寡矣。
  作者漫游四方,喜闻异事,登临之顷,每就山僧野道、村老逸民,促坐清谈,询以所知,而于游侠迹事尤多向往,廿年尘迹,闻见殊多。本篇所纪白岳十四侠士,即昔年江南之旧闻也。本书结局虽在黄山,而诸侠事迹都散在江、浙一带。
  这里先从浙江省金华府永康县一个姓虞的开始写起。金华府旧辖八县,如东阳、永康等县,多有县治而无城垣。这姓虞的,家住在离县街二十余里的河上村内,附近有三个大镇:一名西市口,一名百集,一名下大路。当地为前明显宦应氏宗族聚居之所,子裔繁昌,族人甚多,村民姓应的差不多要占十之七八,所以当地人都叫它作十里应。姓虞的却是前三代才从镇海迁来,地介西市口、百集二者之间,只有五六家同族。不过虞家也是江东望眷,诗书世裔,每家眷属人口都不在少,田产又多,加上附居的几十家佣仆佃户,无形中也自成了一个村落。
  本书所纪,乃是虞家第二房子孙。家主名叫虞舜民,年已半百过去,世以耕读传家。
  同胞老弟兄四个:老大尧民,老三圣民,都在外省做官;老四德民,是个小京官,嘉庆初年,病故京寓。只他一人,性情淡泊,乐善好施;两试春官不第,便即无意进取,只在故乡纳福,力田课织,好行善事,乡里都称他作“二善人”。他又长于经纪,善于享受,治理得家中田业日益富厚。起居饮食,虽不专做排场、穷极奢侈,却也实际讲求,务极适美。虞氏弟兄分家过度,并非出于自动,乃是上辈祖人明白事体,长于虑远。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子孙的贤愚不肖,难为预料。天下没有长聚不散之局,便是张公百忍,同居也仅九世;况世上能有几个张公?子胤一繁,争端易起。与其徒慕数代同居的虚名,启子孙阅墙之渐;反不如及身之存,早为平停分配。并以读不废耕,耕不废读,著为传家典则。虽不必亲事躬耕,至少占晴课雨,岁时收成,必使闻知。违者即是不孝,勿使或背。如此既免异日戈操同室,箕豆相煎,而子孙分家以后,自立门户,各不相赖,互有观摩,即或不肖,多少也保得一点田业在手,决不致完全荡败,尽弃耕读,同沦饿享,遂废蒸尝。所以三世分家,友于相亲,始终弗替。连抽狸梯拟之间,都无间言。对人又极厚道,真是一人雍和,全村上下,都是祥淑之气。人生最难得是境遇舒适,受人尊敬,家族和美,不生闲气。舜民处到这样的环境,又是个会享福知足的人,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谁知天公惯使人添上缺陷,大、三、四三房都是人多丁旺,惟独舜民,年逾四旬,子女犹虚。他又笃于琴瑟之好,不肯纳妾。虽然兄弟子侄辈中颇多贤者,不难择一过继,毕竟钱要自有,于要亲生,舜民只管达观,终觉有些美中不足。虞妻入本贤淑,因见倍大家资,这般极好境遇,自己四旬开外,将近七七阴绝之年,尚无生育,丈夫又坚持一夫一妻的成见,不肯纳妾,心中难过已极。妇人家见识,急得无法,便瞒了舜民,求神许愿。又知舜民夫妻情长,多半由于青年时生得貌美、种下爱根的原故,屡次所说的,十九中人之姿,所以不能当意,要是真能物色到一个佳丽,再和他日夕求劝苦磨,也许能够心回意转,改了成见。论起丈夫年纪虽然大些,但他生活优裕,看去不过三十五六年纪,就给找个二八佳人,也不致便有老夫少妻之消,使所纳之女受了委屈,于是暗中派人到处物色佳丽,又向当地最著灵迹的胡公祠许下求子心愿。主意虽好,做起来却非容易。第一样永康是一个四境多山的小县,不似杭、嘉、湖一带文物富庶之区,水丽山清,惯产佳人。全县只有限十来家绅宦巨室,人物语言都较质野。因地贫瘠,村姑少女经岁耕作,习于劳苦,多是手脚粗大,身子健壮,貌在中人以下。即便有那生得清丽一点的,面皮先晒成了紫黄颜色,有什好看?这类女子,嫁作农妇,全都是勤俭持家的上选,如以金屋藏之,未免和那“娇”字相差悬远。同为越女,要打算在此中寻出一个全萝村头、烷纱溪畔的人物,真是万难其选。虞妻又是大家的眷属,只可命近身仆温代办,不能远出物色。因她为人厚道,本着千金市骨之意,是以少女来相看的,不问丑恶,总是多给相封,于是来者日众,常致应接不暇。白忙了两年,终未物色到一个中意的女子。
  虞妻依然志念坚诚,终不灰心,誓欲必得。
  乡里皆知此事,不由传到舜民耳里,一问便推说是买一近身使唤丫头,并非为丈夫买妾,舜民先是不悦,后见问过两次,都是潜然欲泪,心中老大不忍。再经虞妻几次三番用言婉劝,渐渐心活,暗忖:大家都是四旬外人,自己何尝不盼儿子,怎能怪她?看这情景已是不容坚拒,莫如就势答应,也省得他日为此事酸心劳神,便答道:“我并非不想生子,只为事有定命,命该绝嗣,终是无有。常见许多大人家,因无子息,纳上三四房侧室,结果不能如愿,精神身体倒吃了大亏,这还是个好的。甚或本来好好家庭,闹得终年争吵,百事不举,身前身后闹下无穷笑话,儿子仍没养下一个。你我恩爱夫妻,何苦好好日子不过,自找苦吃?我知你性情忠厚,情切子息,必然诸事优容,遇见性情温和的还可将就;要接一个性恶的人到家,使你暗地生气,又不明说,我怎对得你过?
  所以这事你说了多年,都未答应,现既一定要我纳妾,照你在此地办是不行的。待我明春往杭州走一次,那里有不少老亲老友,也不必怎样费事,只捡那干净点的大家丫头,或买或要,带回一个。我虽生有洁癖,不喜丑人,此举全为子息,与纳妾享乐不同。只要懂得规矩,性情温良,人有宜男之相,再干净一些,便足中选,并不要那绝色女子。
  一去即能寻到,就便还可看望她们,你该不要着急了吧。”
  虞妻见丈夫居然听劝,好不容易,心虽喜欢,总怕明春之行是宽慰自己,敷衍搪塞,到时又复变卦,立即催促速行,说:“时方九秋,明春还需好几个月,不如就走。带着新人回家,吃团圆年夜饭,明年下半年,也许就有儿子了。多年老夫妻,何苦使我又眼巴巴的多盼上几月?”舜民知爱妻欲早了心愿,笑答道:“你怎如此心急?西湖数年未去,明春前往,正好借此载酒湖山,游散游散。今已寒秋,转眼冬天,到了又赶回家,岂不虚此一行么?”虞妻得了口,哪肯放松?不但即日要走,并说自己许有灵隐寺的烧香心愿,还要相随同去。连劝了两次,舜民知她不甚放心,不欲过拂其意,反正不纳妾决难交代,只得答应。将家事交给两个近人,夫妻二人带了一仆一婢,一同起身,前往杭州进发。
  彼时当地到杭州,本应取道望马头港,经过全川、葛府、下时、东阳、七里寺、婪港头、苏溪、八里桥、红庙、牌头、诸暨。临浦、西兴等地,再由西兴渡过钱塘江,方能到达。全程有好几百里,山重水复,路颇难走。单是由永康到诸暨这前半段,论路程不过二百五六十里,沿途舟舆就要换上好几次。舜民恐怕女眷同行,道途劳顿,决计绕远;改走桐庐水路,取道金华府,由兰溪泛舟,过桐庐、富春,直下钱塘,就便游玩严滩,观赏桐君山色。由永康到金华,只有百余里路。舜民夫妻仆温都乘着竹轿,想当日赶到,特雇用了两班轿夫。这条道路又甚平整,仅经过两处山麓。轿夫全是土著,知道虞二老爷是乡里中有名的善人,带着女眷,不愿投宿旅店;贪得赏钱,一个个抖擞精神,脚底加劲,抬着人和行李往前飞跑。由破晓前起身,路上只吃了一顿午饭,打了两次小尖,时光不过申西之交,便赶到了金华江边。府城就在对岸,略微歇息,便由江边木船,载着人轿行李,渡过江去。这时斜阳西坠,云净当空。江中波涛浩瀚,衬着天际一轮红日,余晖幻彩,灿若锦霞,红光反射,倒影人水,若有万干道金蛇,腾翻跳掷于银涛碧浪之间,越显得江容壮阔,晚景奇丽。舜民坐在船上,迎着江风,破浪前行。见江景如此好法,不觉心神大爽,高兴非常,愈认此番水行之为得计。正和乃妻谈说,船已抵岸。
  当地虞家戚友颇多,舜民事前没有通知,因明日动身,还要渡江,上岸以后,随意投了一家姓刘的亲戚。
  刘家也是当地绅富,城外别业就在江边不远,明日启行甚便。舜民轿于未到,早有家人赶向前面通报。主人刘子炎,恰好正在城外别业收粮,闻舜民夫妻赴杭,便道经此。
  自己每年往永康方岩进香,都宿在他的家内,备承礼待;又是中表之亲,多年在家乡纳福,难得路过。慌不迭率了老妻和长子刘安仁、次子刘安信接将出来,迎向里面。双方见礼落坐,子炎要代开发轿钱。舜民知他为人算小,婉言推谢,说:“雇用未完,明日还要过江往兰溪去,只给他们准备食宿好了。”子炎先说:“每年我去永康,老表弟总是来接去送,连上山轿钱都一齐开发。今日什么风吹来,就不容我尽点心么?”嗣见舜民坚辞,又说:“我每去永康,见那里轿钱要贵得多。难得到此,总要多聚两日。这里轿子又便宜又稳快,用不着两班人。莫如还是开发了他们,等走时在本地雇好。”舜民力说:“都是乡人,雇用已定,不便中道遣回,况且这班粗人多讲信义,没我的话,你就给他加倍的钱遣走,他也不收不肯。内人杭州心愿急于早了。盛意心领,不妨归途再聚,明早必行。”子炎方无话说。
  舜民夫妻坐了一日轿,未免饥疲交加,颇思早食早寝。偏生刘家省俭,事前不知客来,通没准备,又不好意思草率待承,一切均要现往城中购办。还算相隔城市不远,挨到亥初才行齐备,客固饿极,主人也是内心不安,忙得满头大汗,好容易摆上接风酒,来请人坐。仗着金华府是个大邑,又有金腿等名产,席还丰腆。席罢,舜民夫妻人已倦极,略坐片时,便即告寝,暗忖:这般投亲,双方受罪,转不如借宿旅店还方便些,又省扰人。
  次早起身,子炎父子直送过江去。别时又说起金华北山双龙洞之胜,回时务请多住两日,同往游观。另外又送了些路菜和两条煮熟去骨的上好茶腿,才行别去。舜民见他两个儿子,安仁相貌狠琐,人极庸愚,年已三十,只买了一名秀才来壮门面,虽然不济,还无什么大不好处;次子安信,生相既是凶恶,性情又复暴戾,仗恃身列武库,家有资财,专一成群结党,持枪抡棒,打街骂巷,欺压善良。乃母是个侧室,持宠护短。子炎年老,只知吝啬聚俭,不能约束,早晚必要闯出祸来。不料姑父母为人一生忠厚,竟会有这样儿孙,真可慨惜。可见君子恩泽,不及五世,自己此番纳妾,即便生下儿子,但是年迈衰老,能否教育成人,实不敢必。要似这样恶子,不如无有,反倒省心。路上问起仆人,又得知了刘氏弟兄许多劣迹,越更心烦。由金华到兰溪,风景甚佳,虽在暮秋时节,依旧是平畴绿野,水碧山青。舜民心中感喟,也无心观赏,六七十里的路程,比昨日到得还早。船是早在期前派人到兰溪包定相待,一到便即登舟。开发了优厚的轿钱,轿夫们俱都踊跃欢欣而去。当有随行下人铺开行李,端整好了酒食。舜民夫妻饭后,略停片刻便即安卧。因连日劳乏,吩咐下人,明早只顾开船,不须再来请问。
  这一觉直睡到次早辰已之交,船已开出老远,才行起身。一看,只见江水滔滔,清波一碧,两岸青山绵亘,黛色如染。晴旭烘窗,山光人船,映得人眉字皆碧。目游佳景,甚是赏心。这一晚足睡之后,精神复了原状。下人进过早点,又将带来的明前旗枪,用江水泡上一壶,佐以两碟茶干瓜子、细巧糖食。清风吹篷,茶香泛匝,轻舟一叶,容与中流。耳听江水荡荡,柔橹欸乃。山巅树梢,常有人家隐现其间,鸡鸣犬吠之声,不时飘落云外,若相应和,益发令人意远心逸,神志萧然。虞妻王氏初出远门,更盛道江行之乐不置。舜民笑道,“这一段只是桐江上游,并且还是秋天。你看下半日到了桐庐,船行至桐君山和严滩钓台一带,你还更要叫绝呢!这些好水好山难得路过,我也多年旧游,左就没什么急事,船到那里,夭已近黑。索性停上一晚,明早和你登岸,上山游玩一回好么?”虞妻笑道:“你说不是急事,我却恨不得今天就把它办成才称心呢!也不想想我们都有多大年纪啦。”舜民笑道:“事有定数,哪在耽搁这有限两夭?这次同你出门,一半是为你常年操劳,又为子息焦心,给你解解闷儿。我这些年在家乡也待腻了,你我还是顺着便道,同玩一玩吧。”虞妻笑道:“老爷既然动了游兴,好在耽搁日子不多,我定奉陪就是。”
  说时,下人端上午饭,夫妻二人用罢,又谈了些时。帆饱舟轻,顺流而下,行甚迅速,不觉到了桐庐附近。推篷凝望,桐君山已横在北岸,临江耸秀,索紫回青。山麓下面,是岸阔江深,波平似镜。晴日光中,望向前面,风帆点点,直向天边。时见渔村蟹舍,参差位列于两岸之间。三五渔人,据岸扳暨,临流垂钓。山容水色,尽态极妍,宛然一幅富春江长图卷于,端的风物清丽,美妙绝伦。
  正观赏得有趣头上,忽听船右侧打桨之声,转向右面船窗一看,点点大一只小船,船头上放着两个蔑篓,后半舱坐着一个小姑娘,双手起落不停,身子一仰一合,打桨如飞,在广阔的江面上,疾如箭射,急驶而来。那小船又轻又快,眨眨眼的工夫,已驶到大船旁边,眼看撞上,舜民刚喊得一个“唉”字,小姑娘倏地把左桨朝前反手一推,同时右手向后一划,双桨便横成了个“一”字。浪花卷处,那小舟立即轻巧巧横了过来,紧贴船边,顺流并进,一点没挨碰上。小姑娘更有主意,紧跟着放了左手的桨,由船内拾起一只上带铁链的搭钩,向大船舷上抛去,“咔”的一声微响,便即勾住,随用左手的桨支住大船边壁,于是借带同行,连一点力都不消费了,转眼停当,这才轻吐娇声,喊了声“卖蟹”。
  舜民见那小姑娘年约十六七岁,穿一身灰布短袄,裤腿卷齐膝盖,露出一双细圆有力的粉腿,白足如霜,只嫩指尖上微沾了一点湿泥痕迹,腰系一条蓝布带子,两手略红,想是常常做粗活之故,身材甚是苗条。舟中只她一人和两篓螃蟹、几根草索,别无长物,暗讶:此女小小年纪,孤身掉舟,于大江之上穿波戏水,举重若轻,身子灵活,动作熟练,宛如儿戏一般,却也少见,不禁又去谛视。正赶上小姑娘做完手脚,抬起头来,两下一照面,不由大为惊异。
  原来那小姑娘虽是雾鬓风鬟,荆钗布衣,却生就一张白生生的清水脸儿,一双秀目黑白分明,澄如秋水,耳鼻眉口无不滴粉搓酥,琼妆玉砌,青山遥横,红樱欲破,真个是容光照人,秀骨天生,休说荒江渔舍中无此丽人,便是自己半世阅历,也只仅见。那小姑娘看见他是一个官老爷神气的壮年男子,不禁把脸一红,低下头去,低声说道:
  “老爷可要买点大活螃蟹?”玉颊春生,己增妩媚;珠喉款吐,更显娇柔。舜民正要答语,船艄上的老大已走过来说道:“小妹,你的娘呢?怎今天一个人出来,这些日生意好么?”小姑娘凄然答道:“我娘病了。昨晚乘娘睡着,捉了这点螃蟹,隔了一夜,都不甚肥了。中午卖了两回,没卖成。还算张老板船走过,卖了他五斤买药,别的不够用了。正盼你们船走过,在江边望见上流来一只红船,连忙赶来,果是你们。如若不要,你劝坐船大老爷,随便给多少,迁就点吃,都买了吧,省得明天更不好卖了。”船老大应了一声,正要往后艄去寻舜民仆人商量。舜民忽听虞妻在身后说道:“老爷快喊王升,叫那小姑娘上船来,我买她蟹,还有话问呢。”
  说时,王升正从船舷上走来,接口应了,随喊道:“小船上大姊,我家太太唤你上船买蟹呢!”船老大也蹲俯着身子,低声向下说道:“小妹,你运道来了。我从来在江中载客,也没遇见过这样厚道的老爷太太。把你船勾往后艄,省得碰坏了。快些上来,把你母女苦情对太太说一说,非但做笔好生意,说不定这老爷大大一发慈心,还须周济你呢!”小姑娘闻言,略微迟疑才答道:“谢谢你帮忙。”说罢,从船洞里寻出一对草鞋,套在脚上,双手持桨微一拨弄便往船后划去。舜民夫妻刚刚回身坐定,话没说上几句,那小姑娘已从后艄上船,随着虞仆王升走进中舱,手中提着两个蔑篓,望着舜民夫妻福了两福,各叫了声“老爷”“太太”。虞妻便命王升把蟹篓先拿往后面,叫那小姑娘坐下说话。小姑娘谢道:“太太在此,我哪敢坐?我还要赶早回去服侍我娘吃药呢。”
  这一对面,虞妻越觉她丽质珊珊,不同凡艳,偏生在这等贫苦人家,方代惋惜,闻言答道:“我因见你小小年纪,独驾小舟出没波涛,又有老母生病,甚是可怜,意欲和你谈上片时,帮你一点小忙,再叫人送你回去看看你娘,或者还能代你想个法儿,打个长久主意。你如此心急回去,想必你娘病重。也不知你离家多远,不便强留耽搁。这里有十两银子,算买蟹的钱,另外有两盒点心,可带回给你娘吃吧。我们本是杭州进香,归途走不走这条路还说不定。你不妨把你住的地名留下,要是回来路过,也好寻你。如有什么为难之处,也不妨实话实说,我定帮你忙的。”
  那小姑娘已从船人口中得知船客是个善人,慌忙拜谢答道:“那两篓蟹并没装满,还值不了串来钱。太大给这多银子,分明行好周济,又给好点心给我娘吃,真是感恩不尽。难女家离桐君山不远,地名黄港村,本当侍候大大一会,无奈娘病在床,刚睡一会,怕醒来唤人不在,急着回去。我母女每日江边打鱼,船老板好些熟人。大大要从此路过,我自会寻上来的。有这十两银子,足够我娘养病,无须再要了。我受太大这样大恩,无法可报。大大家住在哪里呢?”虞妻喜道:“我家住永康河上村,一打听虞二老爷家,全县谁都知道。适才你说家离桐君山不远,想就在前边了。我们明早正要上山游玩,少时就在山下停船。你回家看完你娘,如有闲空,不论今晚明早,都可随便寻我,有什么事儿,也只管和我说,不要客气。只是明早要来,切莫过午,过午船就开走了。”小姑娘忙又谢了,跟着拜辞。
  虞妻先想命仆人随往,查看她家景况,多给一点银子;继一寻思,停船之处,相隔她家甚近,等她明早不来,再作计较不晚,便即作罢;又见她喜优交集,神色匆迫,忙着回去,忙命人取了十两多一锭银子,连同两匣点心,又分出一些路菜,用碗盛了,交她一并带回;行时再三叮嘱,至迟明早,务必到前途泊舟之所,再见一次,好为她母女二人打算。小姑娘危难之中遇到这样善人,事出意外,自是感激拜谢而去。不大一会,便听小姑娘在向船老大致谢和双桨打波之声。虞妻凭窗一看,小舟已自大船后划出,直向江岸。小姑娘回顾虞妻望她,将头连点几下,遥遥致谢,双桨不住手的划着,贴波飞驶,真和箭一般朝横里驶去,眼看船影越来越小,隔不一会,便停在一个钓矾旁边,仅剩一个小白点子,纵上岸去,隐隐前移,晃眼没人斜阳丛树之中,不知去向。呆望了一回,和舜民二人谈起,又慨惜称赞了一阵。
  虞妻猛想起晤面匆匆,竟忘了问她姓名,好生后悔。舜民笑道:“也没见你这样好心人,她不是还要来么?”虞妻答道:“老爷你不曾留意,我看此女秀外慧中,生得那般美丽,人却十分端重,全无半点轻狂;心忧病母,行时何等匆忙,却在细心听问我们家乡住处。查她语言容貌行径,起初决不是什么卖鱼人家之女。她受我蟹价,虽然声谢,因应急用,并不谦辞。再问她还须帮助与否,却又不受,只问我们居处,行时未说定来的话,分明含有深心,明早来不来,真还说不一定哩。”舜民又笑道:“此女固非庸流,你说得她如此深沉,未免看得过重了。就说她无多希冀,照你那么叮嘱,就送行也该来一趟,难道就好意思置之不理么?”虞妻笑道:“这话难说。且等明早再看吧。”舜民间是何故,虞妻答道:“她没回以前,我还没想到她有点藏头露尾,后见她走,才行发觉。请间她既住家桐君山下小村以内,明在前途,她行舟又快,理应朝前,怎么回舟时反倒逆流,向着后面斜渡呢?我想船上人虽常经过这里,与她母亲相熟,也未必会真知她的姓名来历。不妨唤王升去问问试试。”舜民闻言,也觉乃妻心细,所论颇为有理,又想起那小姑娘的身子矫捷轻灵,迥异寻常,自家江南,所见渔人也多,却从未见过这等人物;试命王升往后艄一问舟人,少停回话,果不知那姑娘住处。
  母女二人前年才在江面出现,正当四五月间鲥鱼上市的时候。富春江鱼虾远近驰名,每年有大宗出产。鲫鱼更是时鲜岁贡,官府设有常课,每值鱼季,用八百里快马驰驿,人京进贡,视为重典。起初渔人贡鱼到官,差役勒索规例不遂,故意挑剔搁滞,一天不给起运,渔人不能交代,便不能将鱼出卖。这类季鱼,到了时候,大批成群,乘潮应时而至,号称来酬去誊。过了端阳,便一天比一天稀少,就有,肉也老了。
  渔人因为官府责索岁贡,受那万恶差役勒逼,往往闹得倾家荡产,卖儿卖女。遇到产鱼做好生意的季节,反倒民不聊生起来;受苦不过,经几个聪明渔人呈明官府,设下牙行,所有江边渔人打来鱼虾,都归当地牙行经纪出卖,取些佣钱。渔户按年轮值,应付官府贡例,既免差役徇私,以金钱定去取,任意指派,又划了行市。用意原来甚好,可是利之所;日久弊生。鱼非经行不卖,经纪人掌了渔人得失大权,又因岁贡应官之故,不能不与官府差役接纳,渐渐勾结一起,狼狈为奸,常借官差势力,欺压良善渔人,无形中成了一个土棍,横行江浒,妄自称尊。众渔户又受逼不过,良善的甘受压榨,饮位吞声;倔强一点的,便纠合起来,相与对抗,也不知打了多少回群架。结果,经人调处,渔户也因非有这行不可,双方让步,重定公平规例,才得勉强相安。这一来,变成了两种势力。所定规例至严,不是本段渔人,休想在当地打鱼贩卖。见她母女二人用一小舟在江边打鱼,因是女流之辈,便和她好言理论,说事犯渔规,不可如此。老婆子道:
  “你们一网就是几百斤,我们一副手提的网兜,每日不过打十几条,混碗饭吃,碍你什么事?”问她的是一个老渔户,名叫冯阿保,便答道:“话不是如此说。大家都是苦人,并不在你打多打少。我们打鱼都有地段,此例一开,明日大家都来,这鱼就不用打了,这是遇见我,你们又是女人,要遇上那脾气暴、不讲理的,怕不连你这只小船都给拆了。”
  那少女闻言,陡地秀眉一竖,冷笑道:“你们有地段,这条长江须不是你们的,管得着么,谁不服,只管叫他来拆一回船试试。”阿保吃他母女抢白了一顿,虽是不快,并没想告知行里和别的渔户给她母女厉害,只气着回答道:“你当我要拦你的财路么?
  我也不对人说,日子长了,迟早总有人给你颜色,那时就知道我是好心不是了。”少女闻言,便对她娘咬了几句耳朵,笑对阿保道:“你老人家好心,我已看出。不过天下事总要有个了断,我们非此不能度日,早晚是个麻烦,何如今日办完的好。要怎样我们才能打鱼呢?”阿保道:“小妹妹你不知道,这里渔户,因有衙门年贡规例,上下游七八十里以内,共有三百多条渔船、一百四十三座渔罾。靠江吃饭的有上万人,各有各的行头,外人休想插进一个。你们打来自吃不卖无关;鱼一上市,便须经过牙行。你没鱼帖,如何肯代你卖?这个简直无法帮忙。就往他处,也是如此;不如另打主意,免惹是非。”
  少女道:“照此说来,是没商量了?无奈我鱼是打定了,请你早把他们叫来,早些讲好,也了一桩事儿如何?”
  阿保见他母女执迷不悟,转眼就是祸事,还不自知;叹口气道:“你母女不听好话,只好由你们去。我偌大年纪,也不能打我身上造孽,去喊人来害你。不过你那些话只好和我说,如换别人,一个话说不好,僵了,就许种你们的荷花呢。客气一点的好,打不成鱼,莫要再闯了祸不是玩的。”说罢,头也不回,竟自去了,走时还闻得母女二人笑语之声,好似全不在意神气。
  第二天果遇见两个不好说话的渔人,两下言语失和,骂了她娘一声“老泼妇”,吃那少女伸手一掌打倒。第二人上去,又照样跌翻。恰值旁边走过几个渔户,赶上助拳,又还没怎近身,一会打了个七颠八倒,于是事情闹大。行头和附近众渔户,听说有人闹江,甚是强横,一个个持着渔叉棍棒,一窝风赶来,她母女二人也准备厮打,挺身立在当地,面不改色。众人见是两个女子,益发看轻。正要打上,幸而那行头久闯江湖,见多识广,见她母女二人英勇气概,人已有七八个被她打倒,估量不是好相与,稍一处置不善,便有多条人命好出,连忙挺身上前,先拦阻了众人,然后和她母女理论。
  不料她母女打人不过示威,为久居之计,胸中早有成竹。少女先说挨打的不该张口骂人,倚多为胜,欺压女流;再拿话挤话,给行头和众人一个下台地步;挤到行头说出“只鱼不上岸,不使渔网,便许你卖”的话,又问明大家,全无异议,然后笑道:“你当我离了网子就不能打鱼么?你们都在江边立好,看我下江捉几条鱼儿你们看看。”说罢,向她娘手中要过一个小包,里面包着薄薄两件水衣,也看不出是什么料子所制,颜色灰黑,又亮又滑,套在衣服外面;向众人手里要过一条麻绳,脱了鞋袜,笑吟吟站在江码头系船石桩上,喊声“你们看好”,身子往下微微一蹲,也没见怎用力,便和箭一般,平空十几丈,往江心里蹿去,只稍微有点响声,连浪花都没怎么溅起,待有顿把饭的光景,踪影全无。众人正等得没什么动静,忽听江边呼隆一响,那少女和人鱼也似从水里蹿上岸来,手里头提着一串七八条活鲜鲜的银鳞朱尾大鲥鱼。那鱼每条都有六七斤来重,在江时力量甚大,性子又灵,滑溜异常,多大水性的人,也休想空手捉得住它一条,这多大鱼,单说份量就不下四五十斤,也不知怎么被她捉到的。众人本已惊异,同时又有人发觉她纵时所立石桩,还留下两个足印,深到半寸,石头都碎成了粉。这样大本领,众人哪得不怕她,就硬占码头都不敢拦。
  这母女二人,却是得了彩头就完,一点也不狂傲,只说:“承蒙诸位大量,让我母女吃饭。从此一言为定,我们是女流,家无兄弟,也不便挑鱼往城市上贩卖,就在江中捉些鱼虾,等那过路客船做点生意,想必总可以吧?”行头好容易没出事,扫了自己和大家面子,坏了行规,自然知趣答应,并见好于她,说:“我们本不多你们母女二人,无奈行规难破。我说不许用网,是指的扳曹大网,像你们这小网兜,但用无妨,就有别人来此循例,我们也有话说。他只要有小姑娘的本事,只管学样好了。”少女又向行头和受伤人说了几句好话,一天云雾,立时都散。她母女人又十分本分,少女更是孝母,对人和气肯帮忙,日久是江边渔人没一个不说她好的。从此便在江中打鱼,向过往客船贩卖。船上人多认得她,都知住在桐君山下黄港村一片冷僻树林里面。她总不说准地方,也不和外人交往。
  自从那年闹事之后,永没见她再显什么手段,打鱼也是用网兜捞,轻易不见她跳进江里去捉。除了一二日来一趟江边打些鱼虾,卖完就走,难得有人遇见。习久相安,众人也不在话下了。她母女形影不离,每来江边卖鱼,总是先去冯阿保家,那里存有她的打鱼网兜和那只小船。照例是老的划船,小的打鱼;卖时却改由小的划船,老的出头来卖。凭她本事,尽可打不少鱼虾,可是她每次所得,够二三日的用度算是最多,永不多打。前一二年,船上人多听说过她母女本领,人又端庄大方,说话和气,再划船时那点工夫,谁也没敢轻视她。只有一次,也是她娘犯了老病未来,恰巧一只货船走过,船老大雇了一个新的帮手,年轻不知就里,欺她是孤身女子,说了几句风流话,付钱时又摸了她一下手,她立时跳回小船,指着那船夫说了几句,并未动手,等船老大得知,赶来赔话,船已划去。第三日早上,那船夫便觉胸肋隐隐作痛,由此日重一日,卧床病倒。
  那船老大是个晓事的老江湖,觉着可疑,便问他和谁交过手未?这才想起,那日被她指说,肋下似乎被小石块打了一下,当时觉着微微一麻,没有在意。船老大知道吃人用内家气功点了重穴。偏生这只货船又是应了客人紧急日脚,走上水,往衙州交货的,误了一天就要吃大赔账,路上阻了两天风,赶还来不及,怎能回船桐君讨饶求救?再说人家一向和和气气,既在暗中下此重手,求了去也未必认账。凑巧船离兰溪不远,那里江边住有一著名的内家好手罗鹏,以为就近可治,也容易求些,顺路抬往求救。罗鹏一见,面上便改了颜色,说:“是伤在死穴,受伤的当日还可得活。你们不是行家,点的人又叫他二日后发作,分明成心要他死命。照理这种死穴出于正家传授,不是深仇大恨决不轻点,必有大不对处。如今发觉太迟,无救的了。”
  船老大说了实话,几经代他苦求,罗鹏方说道:“照船夫这等刁顽无礼,随便调戏女人,欺凌孤弱,本当受此重报。既是再三苦求,答应我两件事,我破例多费手脚,让他多活上半年,好回家乡安排后事。要想复原,除非神仙下凡,谁也无能为力了。哪两件事?一是不准到处张扬,并不许和病人实说。问起,只说自生的病,事出疑心,与人无干。二是下次路过,见了这小姑娘,装着不知,更不许向她理论。如不听话,保不定还有祸事临头,再来寻我,就不管了。”船老大见实无法想,只得应了。当下将人留在那里治疗,恰好船回载走。这时那船夫已病得昏迷不醒,罗鹏先用积年陈尿和药,将他人半身浸在盆里,又给开刀破气,敷上灵药,第三日才得回生。养了半月,方能起坐。
  货船已走回路,行近兰溪,远远望见一只小船刚从江边罗家门前开出。船上坐着两人,跟飞一般往下流头驶去,晃眼剩下一个小小黑点,就不见了,连船带人,颇像是她母女。
  本船老大,此时正做这只货船的下手,同到罗家谢了罗鹏,将人载走,偷偷一间他徒弟:
  “那小船上人是谁?”答说:“连日并无人来。”辞色颇显支吾。后过桐江向人打听,都说那几日未见她母女卖鱼,虽疑和罗鹏是一路,这类事谁也不敢十分究问。受伤船夫不久死去,就此拉倒,以后未再出事。
  船上人有时间她姓名,只指着江水说姓江,没有名字。都把小姑娘叫小妹,她母叫小妹的娘。老的今年常犯老病,便由小妹一人乘舟出来做生意。她不但水上下功夫好,眼力更强。她说冯阿保人好,小船总停在他码头旁边,隔老远望见来船,便能看出来船主人是谁。跳上小船,双桨一划,横穿过来,真比马跑还快呢!
  舜民闻得小姑娘如许奇迹,虞妻所料果然不差,大为惊讶,暗忖风尘中虽多异人,半生渴想,不获一见,不想于荒江鱼舍中得之。看她妙年丽质,奉母江村,家无壮男,形影相依,驾一叶轻舟,出没洪涛阔浪之中,独御众侮,视险若夷,轻薄小人,犯之立毙,求诸须眉英杰,尚所未闻,何况女子?此女言谈行径,处处内刚外柔,敛锋藏气,委实令人可敬可钦。料她身世定有难言之隐,这等旷世难逢的奇女子,岂可失之交臂?
  便和妻室商量,乘她母病方危,周济一番,既可结交英侠,又是好事。明早桐君之约,如不来赴,索性寻到她家中去。既有地名和那冯老渔人,想必不难找到。虞妻别有深心,自是愿意。
  说着说着,船己泊近桐君山下。船人都忙着抛锚下帆、搭板诸事。凭窗四望,夕阳在山,归鸦阵阵,晚潮始升,清波欲上,映着落照红霞,水面上翻滚起千万片金鳞异彩,顺流卷去,直到天边,闪幻变灭,无休无尽。停锚之处正是一行垂柳,下面阳光吃柳树遮住,阴影在波。江水深清,无数小鱼在柳影中往来游泳,穿柳如梭,时或游近水面,昂头悬尾,聚啖落叶,船上微有响动,立即拨鳍掉首,悠然而逝,深投水底,俄顷渐出,看去意境闲适,殊得静中之趣。等到船人下了帆篷,整理停当,天际夕阳只剩大半轮,出没浮沉于遥波之上。瞑色初凝,炊烟四起,已到了渔家饭熟的时候,下人来请开饭。
  舜民感觉天时尚早,继一想,看今晚月色必佳,何不早些吃完了饭,趁天未黑,先上岸去游散游散,看看江村景致,就便顺路寻到冯阿保家中,打听那奇女子的踪迹,再循江岸步月而归,岂不是好?想到这里,便命开饭。饭罢告知虞妻,率了家人王升,携了点银子,一同上岸。
  那地方名叫金沙埠,紧傍桐君山麓,对岸就是桐庐城邑。原是一个大市镇,上下客货都在此停泊。时当太平,民殷物阜,两岸帆樯,如林如帜,对岸尤盛。舜民因爱妻喜静恶喧,特地命船人避开码头,将船开向前面僻静之处。相隔市街,有里许多路,虽然比较清静,可是要去冯阿保的矶头,还得穿过那片市街,走十好几里途程,才能到达。
  舜民本是临时起意,上岸以后,向人间明路径,一听相隔尚远,又听说当地矶头,各有地段,渔人十九另外住家,有远有近,至多矶旁附着一两只小船,中住一二渔人徒伙,主人不到黄昏便即归去,寻人须在早晨,去了也是徒劳跋涉,好生扫兴,只得同了王升,在附近闲踱。见道旁只稀落十几户人家,每家都是白板为门,竹篱绕舍;屋旁菜畦,屋后水田;小溪如带,引着山泉,绕屋而流,水声潺缓,人耳清柔;残照欲收,瞑色昏黄;水色天光,似晦还明,倍增幽趣,又是已凉未寒的气候,村舍人家,有的饭罢洗碗拾掇,有的饭才初熟。时见三五村童,捧着一碗水淘饭,夹上些菜蔬,跃坐在篱畔石边,且吃且说,再不就赌着谁吃得快,笑语如珠,纯然一片天真。大人们却在篱内天井中,撮上一个自制的矮竹方几、三两矮脚木凳,手里都是尖尖一大土碗米饭,围着几上一大土碗菜蔬。有的面前还有一把酒壶、一个酒杯、一堆花生豆干之类,各自食饮,互话家常。
  不论老少男女,全都熙熙和和,有说有笑,没有半点愁容,宛然又是一幅江村民乐画卷。
  舜民暗忖:毕竟还是江南诸省富庶。记得那年进京,并非荒歉之年,可是一过江北,沿途乡间都是黄墙上炕,轻易见不到一间瓦房。人民所食,多是黑面粗馍,和盐而食。
  偶以黄酱加葱卷饼,便谓美食。穷乡僻壤之中,有终身不知米味者,菜蔬更无论矣。由渡江起,直达京师,除通都大邑而外,稍有旱涝之灾,民便不能聊生。甘新道上,更是往往赤地千里,盐贵如金,连柴火都是宝贝,哪有这等优裕景况?同为黎庶,而南北之差,相去若此。
  正寻思间,那些村童,看见这素来冷静之区,忽然来了一个衣冠华美的人,有的交头接耳,互相指说。有那年长胆大一点的贪得赏钱,笑嘻嘻挨近前来,问道:“这位大老爷,可是到山里去么?要不要我领你去?”舜民素来和气,笑答道:“谢谢你们。今日天晚,明早上山,再找你们好了。”这一答话,众村童见来客好说话,身后跟人也不那么张牙舞爪,渐渐合凑上来,七嘴八舌抢着自荐,又问:“老爷船在哪里?”一会,大人们也跟了出来。舜民应付大难,见不是路,只得说道:“这桐君山我曾游过,不用人引。我给你们几个钱,明早自去镇上买点心吃好了。”说时,恰好准备送人带出来的,除银子外还有串许钱,便命王升散给众村童,吩咐不要再跟了。众村童得钱大喜,大人在旁又催着道谢。这一分钱,益发乱做一片,舜民想起麻烦由于自找,不禁发笑,好容易脱出重围。
  天色又晚了下来,遥望市街之上,灯光耀如繁星;人语喧闽,不时随风送到;回顾来路,却是暮色沉沉,月儿还未上到天中,长江只剩一条极长白影在那里闪动。江边渔火明灭,畦垄间村犬吠声此和彼应,汪汪不已,点缀得暮色十分幽静,两下相去不过里许,景况迥不相同。有心回向众村童打听黄港村的路径和江侠母女踪迹,恐又惹下麻烦。
  追忆昔年,两过桐庐,再游严滩,都在对岸停泊,这镇还未来过,市街不远,何妨观光一回,于是信步朝前走去。
  一进街口,便见两旁店肆朽比,酒楼茶馆有好几家,人们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热闹已极。舜民想找个地方歇腿,便择了一家邻江的茶楼,走了上去,凭江而坐,王升也在别一桌上坐下。堂情过来,问过茶名,泡上一碗上等明前,打了手中,端过茶食,便自退下。楼上茶座甚多,还有一个说《三国》的先生,尚未登场,正和一位老者谈论,相隔舜民最近。众茶客本是笑语喧哗,见舜民眼生,品貌衣著不似常人,俱疑是城中官府过江私访,都伯多言惹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邻座老者仍与说书先生自在谈笑。
  舜民先是凭窗品茗,以待月上,喧声一息,邻座言语入耳分明,只听老者答道:“照我给小妹所测之字,她娘目前病虽凶险,还有救星,应在今日,不致便死,可是明春旧病重发,决难活了。”说书的问道:“听阿保说,小妹甚是孝娘。按说每日卖的鱼钱不少。
  老伯伯前天给她娘看病,可知她母女两个近来日子好过么?”舜民一听,所说之人正是日间江中卖虾的奇女子,正中心意,忙即凝神听去。
  老者又道:“什么好过!她平日积有几两银子,无奈她娘的病非参不可,前日就用光了。昨日我看她可怜可敬,意欲送她点钱,她却说我钱得不易,又破例给她娘看病,怎好受我的钱?再三推却,后来想是自知无法,才答应收下。我又给她测了一字,应在今日有一贵人救星,千万出去做生意,才能相遇,如若错过,便糟透了。她自从来到这里,最信服是我老头子,其次阿保,但能往她家去的仍只我一个,知道不会骗她。我又叫兰珍去代她服侍娘,才连夜捉了点螃蟹,今日午前相遇,说是卖了一半,未得好价,心惦着娘,想要回去。是我再三劝她,才勉强答应卖完回去。偏生今早客船不多,她碰了两回,赌气不见熟人不卖了。我陪她等了一会,又拆了个字,断定无差。她因上月与人动了回手,几乎闹到官里,我嘴又敞,由不得要对人夸她,知她会几手的人渐多,早想奉母他去。我因算我女儿终身应当靠她才能成就,再三劝阻,仍说过年必走,想起还在为难。谁知这次所拆之字,主于不但她的救星就到,我女儿同她都应在月内他去。请想我这大年纪如何会往他乡?兰珍也颇孝顺,怎肯舍了我去?休说是她,几乎连我自己也信不过了。刚想重拆,她便看见一条熟船,忙划小船赶去。因等了大半日心焦,原想遇见熟人得钱就卖,不料船上一位女客发了善心,给了加上好几倍的钱,正好去买一支好人参来保命,事已应了一半,你道奇也不奇?我又同去她家,她娘日里本来见好,我进门那一会忽然危极,幸而昨日我配的药还有一半,忙给她服了。我又同了兰珍,拿着钱匆匆回到镇上,向人家匀了支好参,配好了药由兰珍与她送去。有这一副吃下,定可转危为安了。”底下便转了别的话头。
  舜民留神看那老者,身量高大,须发如银,衬着一张红脸,善气迎人,言谈举止,似非俗流。那说书的却是拱肩缩背,貌相狠琐。正想撇开他和老者说话,恰好说书的时刻已到,堂信来请上场。说书的先拿起水烟筒饱吸了两袋,喝了两口浓茶,然后慢条细理站起身来,就堂信手里递过来的蓝条纹灰布面中擦了擦嘴,咳出一口配痰,将桌上手中包、扇子拿起,向老者道得一声“停歇再讲”,然后笑嘻嘻向众茶座一路点着头,缓步踱上台去。这时茶客便走去了十之三囚,剩下的俱是专为听书而来的主顾。另一个堂倌,一手拿着小箩,一手拿着一串烫有火印的竹书筹,挨桌上走来,每人面前放上一根书筹。有的当时掏出几个制钱,往箩里面一扔,堂倌口里直说:“替老板记上好了,现会作啥!”人却往别桌走去。有的得了筹,连理都未理,可是堂倌对这些不给钱的客人格外恭敬,满面赔笑,蜇过去放下筹,一恭身,拨转屁股就走,仿佛深怕那人给钱似的;有时也向客人低声叽咕几句,意似述说当晚所说节目,宣扬说书人的本领。有的堂信未到便先和他含笑点头,堂憎却装着和别桌客人答话,没有看到,始绕走过来,且不给那人茶筹,开口先说:“客人你这碗茶都泡成白水了,可要再泡一碗?”那人连说:“还好,我等一个人,停歇就走。你不用管我,忙你生意去吧。”堂倌冷笑道:“谢谢你。”
  便走开去。这类茶客约有四个,堂信一会绕完别桌,又过来问。两个知赖不过,只得要了把手中,嘴里念着:“天到啥辰光,还不来?我今天又不喜欢听书,还是回去吧。”
  讪讪走去;另两个一是和堂信赔笑,要了根筹,却未给钱,堂信走后,连咳嗽几声,拨回头去向邻座茶客,谈论昨夜所闻书中关于,一会唾沫横飞,放言高论;一会拿眼愉觑肆主,堂值,声音忽又低了下去,好似难关已过,心安意泰,中间又略含着一点顾忌之状。全楼茶座约有百人,堂馆待遇因人而施,脸上神态也是阴晴百变,各有不同。
  那说书的早已坐到台上,二次接过手中擦完脸,打开手中包,取出醒木。琴马。铜指甲,将桌上横着的三弦上好,再取水烟筒,一袋跟一袋,呼噜呼噜狂抽一阵,一面觑定下面茶客人数,眼光跟着堂情乱转,外表还装着毫不介意的神气,向近台诸熟茶座点头招呼,此应彼答;直到堂倌完放了书筹,回到账桌,将小箩中钱晃琅琅往钱筒一倒,余筹打好了结,往墙钉上一挂,才把水烟筒放下,伸出兰花手指头,端起把自备的小茶壶吸了一口,又平咳了两声,然后套上铜指甲,定了定弦,高举醒木,向桌上拍了一下,交代完过场,弹唱一套开篇,紧跟着说起书来。
  舜民一听,乃是“隆中三顾”的后半面。起初见那说书的人物酸俗,无心听书,满意向那老者通谈请教,因见堂倌发筹,形形色色,情景可笑,同时老者又起身往台旁小门走去,归途走向别的茶座与人闲话,未得接谈。及至老者回座,已然开书,台上三弦丁冬几响,立时满堂寂然,悄无声息。再看老者,更把双目闭上,大有专心静听之状,又是大众听书时节,素昧平生,自然不便惊扰,只得耐心等到书说完了再行通问。偶然耳边听到句开篇,觉着音节美妙,弹唱均佳;试再静心一听,这“隆中三顾”本是《三国演义》中一段好节目,经说书人口里一粉饰,更把一代枭雄、旷世奇才的君臣得失遇合、抱负心期以及风雨岁寒、草庐春暖诸般景致,说得来绘影绘声,活灵活现,仿佛玄德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与孔明羽扇纶巾、抱膝高卧之状,如在目前,不禁大为赞赏,暗忖荒江小镇中竟有这等好的说书人才,适才真小看他了。猛又想起全堂茶客收钱的收钱,记账的记账,独自己主仆和老者三人桌上,也没收钱,好生不解。
  正寻思间,头段书已然说完,醒木拍案,说书的仍去擦脸抽烟。台下立时乌烟瘴气,添水的、耍青条皮丝的、打手中把的,乱做一圈。再看那老头,睁开眼睛正望着自己,似乎欲言又止,舜民知道歇不多时又要开书,恐出来久了妻室悬念,忙欠身问道:“老先生可以请到这边桌上一谈么?”老者道:“不敢,晚生正要讨教。”说罢,便走了过来。舜民让他上坐,命堂信添了碗茶。两下互问姓名,才知那老者姓苏名半瓢,江苏元和县人,少年游幕,中年改行,以看风水为生。父女二人,别无亲丁。十年前,受一个姓蔡的富家之聘,来到桐庐,心爱富春山水之胜,居停主人生前又为他置了顷许地,便在当地落户,准备老死于此。起初原不叫这名字,只因昔年孤身一人游大白山,发现一条龙脉,追寻入川,在藏边大雪山麓得到半枚周玉,形如半瓢,血沁银惋,古色古香,爱不忍释,数十年来不曾去身,由此改名半瓢,以志奇获,年时既久,真名字反倒忘了。
  舜民这一接谈,越觉那老者丰神古秀,道貌岸然,料是假名避地的高人,所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耳听弦索丁冬重又响起,见众茶客好些朝己偷看,知道当地谈话不便,朝半瓢道:“小弟由永康家乡往杭州进香,船行经此,停在前边不远。如不嫌晚,可能恕我冒昧移至舟中一谈么?”半瓢道:“我正有许多话要和舜翁说,同往尊舟,再好不过。只是夜间惊扰,不好意思罢了。”舜民便叫堂倌算书茶账。半瓢忙说:“无须,连尊管家的,小弟都付过了。”舜民心想与王升一上楼便分作两起,主仆二人并未说话露出痕迹,他是如何知道,并连账也候过?无怪堂倌不来收钱;心中不解,口里正在逊谢,半瓢已然看出,笑道:“舜翁觉着奇怪么?你的行迹我已早知。便是此番过访尊舟,也是为了江家孝女之事而去哩。些须小意思,何必客气乃尔!实不相瞒,先他们还当舜翁是当地官府来此访案,经小弟说了,又有人来说舜翁散钱村童之事,知道舜翁只是一个寻常进香客人,才放了心。不然今晚夏先生的生意,还被你耽误了呢。”语声先时颇低,未两句声音甚高。舜民为他豪爽之气所夺,又想起钱都在王升身上带着,客气反不合适,见众人都闻声回头,颇觉半瓢说话过于随便,不愿停留下去,只得道谢,揖客同行。半瓢也不作客气,起身便走,行经适才立谈之处立定,对那两茶客说道:“我说如何?回去对东家说,这事他弄错了。我和他见面再说吧。”舜民主仆听得逼真,以为另一件事,也没在意。
  三人一同下了茶楼,见街上月光在地,灯火渐稀,铺户多已打烊上门。只有几家茶楼红灯高挑,弦管之声时起时歇,行人也都少见。半瓢独自当先,步履甚快,不时向前凝眺,也不和人说话。舜民两次想问他话,半瓢只是回头摆手,舜民也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一会行抵街口,舜民见路侧墙角里似有两条黑影一闪,半瓢也似特意绕到墙角,嘴里低声咕咕两句。等到近前,并不见人,神情颇为诡秘;细忖半瓢貌相言谈决非坏人,也就不去管他。直到过完街口,行抵适才散钱之处,半瓢才立定相待,并肩缓步同行。
  舜民故意问他:“为何走得这急?”半瓢道:“我也受人之托,少时到了尊舟再奉告吧。”舜民不便再问。再行数十步,便到船上。虞妻因舜民久出不归,正在悬望,见有人同来,忙即避开。
  舜民揖客就坐,王升去至后舱端上茶点。客主二人客套几句,舜民便向半瓢询问江小妹的来历。半瓢先请屏退从人,说道:“小妹行踪本极隐讳,除当日卖鱼,便是家居奉母,无人识得她的来历。只因前年冬天下着大雪,她娘犯了呃逆老病,危在旦夕,她听冯阿保说我会医,求我前往她家诊治,才得相熟,渐渐和小女成了知己之友。此女事母甚孝,又有一身惊人本领,每日打鱼所得足可度日。这里地方上虽有个豪绅,仗着财势武力,见她美貌,想打主意。因我和他上辈都有交情,经我出头一说,也就拉倒。叵耐她娘,穷人得了一个富贵病,一年之中至少要犯三四回。每当旧病重发,非上好参茸等贵药不治,而且一回比一回重。平日纵有一点积蓄,哪里买得起参?今日因听我劝,在江中卖蟹,得遇舜翁贤梁孟赠她银两,回来对我说起,嫂夫人还约她今晚明朝在桐君山下相见。她因母病甚重,萍水相逢,又不便过受人恩,来否尚未定。身世来历,她因讳莫如深,我也近半年来才知一二。以舜翁为人,本可奉告,无奈她以前曾再三叮嘱莫向人前提起,不便再为泄露。看她感激称誉情形和所占卦象,舜翁明是她的福星,相见当不止此。早晚自行明告,暂且不要说她。舜翁只当她是一个大有来历的风尘奇女便了。
  至于此番造访,乃是舜翁未到以前,小妹忽令小女兰珍送话,送她卖蟹回时,仿佛看见尊舟舵后钉有黑鱼图记。当时情切病母:匆匆归来,忘和我说,回家一会,才得想起,恐恩人有什么变故,她又不能分身,请我代为留意。我忙命人往码头上查问,并无永康兰溪来船,归途遇见这船老大,才知停泊在此。向他盘问,他说舜翁是永康有名善人,最是厚道,他们素来敬重,决不敢勾结恶人暗算,并且他们从开船起,也没见人打什么记号。我刚得了回信,小女又赶回来,说她恐小妹错看,也到了舜翁停船之处,寻见那块黑鱼图记钉在舵后船艄隐僻之处,如非小妹那双慧眼,又是在船艄下看,决难发现。
  我一听那形相,果与船人无干,也并不是当时就要发难,乃是向这里头子送礼,由他派人尾随进省,或在归途,或随到水康府上再行下手,并且含有搪塞那头子之意,特地把图记钉得隐不易见,如能混过算你运气,他也算向头子交了一次差。看此情形,这人与舜翁必有瓜葛,事非得已,不像安心害人神气。难得舜翁船停僻处,船人既非同谋,或者还未被贼党发现,忙命小女乘夜来此,设法将那图记取走。小女去后,恰好贼党有人上楼听书,我用言语探听,贼头并未得信,可知不曾发现,尚来得及。正觉高兴,不料一波甫平一波又起,如非舜翁为人乐善好施,几乎又惹出事来。”
  舜民听到一半已是惊心,闻言益发骇异,自思并无致祸之道,忙问:“何故?”半瓢道:“舜翁勿惊。如今事已过去,只是府上多财,远近都知。现有好人在侧,难保不无后患。小弟既有所知,不能不说出来,好让舜翁作一防备罢了。适才所说贼党为首之人,姓金名鹏,他祖父原是鱼行经纪。到了他父亲手上,吃喝浪荡,把家业败尽,鱼行也盘与别人,中年落魄,所生止此一子,在家乡立足不住,仗着从小学会一点水上功夫,带了儿子,跑到北五省去谋生,终于投到陕西华阴县著名大盗小金龙白冲手下。先只代他在风陵渡口管着一只半黑船。没有几年,便因心辣手狠,结下强敌,被仇人弄死。此时金鹏年才十一二岁,从小随了乃父流落江湖,学会满嘴切口,一身水里功夫,不久便被白冲看中,收为义子,大来又把一个独养女儿许配给他。夫妻二人,水旱两路都着实来得,在黄河岸上称雄了一二十年。白冲忽因劫一官船失了风,吃保镖能手打成重伤,当场虽然逃走,回家自知无救,又料官府搜拿必紧,自己在黄河岸纵横数十年,从未吃过人亏,仇不能报,活也无味,况且不能,生平只此爱女,恐遭连累,忙对女儿女婿说了后事,将毕生劫盗所得,是珍贵易于携带的,给了女婿。余剩金银财帛,全从地库内取出,连夜招集徒党,当众表分完后,便命女婿携了妻子回转江南故乡,不得迟延。身后葬殓,由众徒党料理,埋在华山隐秘之处。只许在江南遥祭,不过十年不许省墓临奠。
  乃女再三哭请送终诀别,执意不允,立促起身,并令众人散后,各去洗手谋生,若不相识,不许随意来往。白冲立法素严,令出必行,众人自是不敢违背。金鹏夫妻一走,白冲便即自杀。他夫妻到了河南,又贩些货物,到江浙两省卖了一次,这才装着经商发财,回转故乡。按照乃岳所遗留给他们的资财,又给他们断了后患,在这里可称得起是个财主,无忧无虑,谋几世的温饱。偏生他妻白凤娃,从小随父出没惊涛骇浪之中,杀人越货,跳迸惯了的。初到江南,见着到处水绿山青,风物清美,比起黄沙漫漫,浊流千里,相差何止天地?手边又有的是钱,倒也觉着事事可心,处处适意。日子一久,由渐觉无奇变而为静极思动。先只不耐清闲,还没想到重理旧业,仅仅招些年轻人去往家中,随他夫妻练习武艺而已。谁知第四五年上,山中出蛟,发了大水。他夫妻还乡之时,因为金鹏幼小出门,故乡变成生土,只会跃马行舟,不懂求田问舍,经人怂恿,把沿江的水田,都买了去。这些田土,多半是江边淤起来的沙洲,照例是过些年要淹没一回。也有水退以后地形不变,或是淤得更好的,终是被水冲刷坏了的居多,叫作靠天吃饭。地虽肥美,向少人要。他初回哪知就里,遇田就买,见每年收成那多,还在高兴。一旦发水,全数精光,偏这一年水又格外大些,竟见不到田的影子。不知不觉,把家产倾了多半。
  他又豪爽成习,养得人多,食用奢侈,眼看不能持久,又不愿缩小门面。暗中一商量,知道江南太平已久,人烟稠密,稍微出点命盗案子,便要轰动一时,不能似黄河口岸上做法。于是用下极细密的心思,把长做改作短做,化零为整,化近为远。遇上一水好买卖,总是老远尾随下去,要劫便是大的,连人带船一齐弄光做绝,不留一个活口。出事以后,只当客船遇风沉没,看不出一丝盗劫痕迹,稍差一点,决不下手。似这样做过几年,渐渐挑选徒弟出道。江船常时失事,谣言渐多。为避风声,敛迹了些时候。最后又改了方法,命手下徒弟四出蹑访,专向远处做些生意,自己一面顶着富商地主牌号,专一结交官绅。手下徒党也分作为几代,除第一代门徒偶然得见外,余者多是奉命行事,轻易见不着他的面,就有要事得见,也在舟山附近一个荒岛里面聚会。辈分小的,竟有始终没见过他面的。不过一二十年的光阴,居然成了当地首户。仗着规条严密,又喜作些善举,本地都当他是个豪侠好义的富翁。休说无人知他踪迹,便是江湖上,也只知舟山碧螺岛内,有一本领高强、徒党众多、行踪飘忽的水上英雄黑飞鱼金本白,谁也没想到他会家居此地。他闲来无事,仍然收徒习武。他妻白凤娃,生有一个儿子,今年才十九岁,取名金庭玉,水旱功夫都不错,十六岁上就入了武痒。独子娇惯,未免在外恃强胡来,近来名声才臭了些。他那门下徒弟,上自绅富世族,下自五行八作,哪等人俱有,一共分成两等使用,第一等是先说那些在水旱两路做强盗生涯的;第二等便是这些好人家的于弟,借传授武艺来给他壮门面的。两下虽是同门,从来不通闻问。前者更是讳莫如深,就明知所遇是第二等的同门,暗中只管照应,当面决不吐露只字。可是这些少年纨挎,也有被他看中选为心腹加入盗党的,都负有一种使命。他知这些门徒全有身家,而与富贵场中多通声气,并不令其随同为盗。只命他们随时留意,做个高等眼线。遇上可扰之船,只要经过这条江面,给那人船上钉下一块寸许见方的黑飞鱼图记,经他手下发觉,报信上去,或是就船上下手,或是派下徒党,尾随到了地头,再行乘便打抢,这类盗案多发生在远处,尊舟图记便是由此而来。连日因贼子金庭玉在镇上新惹了祸,连伤三命。仗着老贼财势,苦主虽然忍痛和息,可是新任官甚是精明,听说已有耳闻。贼子怕官过江私访,城镇两处都派有耳目,准备官府一来,便诱迫到他徒党家里,软硬兼施,不令过问。说好交个朋友来往,不好便下毒手做掉。舜翁之来,刚巧赶上,几乎把你错成了是地方官,弄出事来。多亏上岸时散了两串钱,在场有两个村民也是书迷,上楼时看见舜翁,说起散钱之事。那两贼党,已分一人前往报信,一听说是过路客人,小贼性情刚暴,恐错报受罚,知我与老贼相识,有点情面,小贼也还知点敬重,求我说情。
  我几面推详,断定舜翁是小妹所遇贵人,会罢茶账,便值开书,后来正想请教,不想青眼先施。此时舜翁已然无害,即使得知此事,老贼的规条,只会寻我算账,也不与你相干。小弟前助小妹打消了小贼妄念,今晚又起去他的图记,倘若知道,未必与我甘休,但小弟也决不怕他,只那钉图记的贼徒知机密已泄,难免阴谋陷害。舜翁异日还乡,对于令亲友辈,须要多多留意才好。”
  舜民闻言,好生惊疑,只自己素无仇怨,想不起那钉图记的人是谁,想了想答道:
  “多蒙半翁搭救,小弟得免大祸,感谢不尽。此番携眷游杭,只为进香还愿,不料生此非灾。虽蒙大力化解,异日吉凶尚自难定。闻得半翁精干占卜之学,可否赐教,以便趋避呢?”半瓢道:“舜翁不说,我也有此意思。我那测字只占眼前,虔卜一卦,看看如何。”说罢,要了三枚制钱,就手内摇放六次,按易理占了一卦,乃是“雷泽归妹”,细一推算,不觉大惊。舜民见他面容失色,疑心自己有什么祸变,惊问:“卦象如何?”
  半瓢愀然拱手道:“恭喜舜兄,卦象于你大吉,只是此次杭州之行必无所得,到后三日即有急足催归。至于金屋藏娇,自有异人送上门来,明冬定生贤郎无疑;于我却大不利了。”
  舜民因船人仆役只知杭州进香,买妾之事都不知道,却被半瓢初见道出,益发心折。
  刚要问话,半瓢略微定了定神,又排出一卦,只自己细详了详,连卦名义解都未说出,便对舜民道:“你我萍水班荆便成知己,可算有缘。明日桐君之游可以中止。小妹母病,未必能来。如念她穷,她住桐君山后黄港村一片梅林后面。那里有一危崖,上有飞泉,下有茅棚五间,倚崖而建,即是她家,离此有十来里。地虽隐僻,说明了却极易寻。明早开船时,可着尊管家与她送些钱去。小妹奇女,必不拒却。尊管回时,可在镇上茶馆中寻谢阿二,向他租匹快马,不消两个时辰,就赶上尊舟了。归途最好仍走水路,务请驾临黄港村小妹家中一行,决保舜翁无恙。小弟或者在彼相待,尚有相烦之处。此时天已不早,恐小女一人在家久候,且告辞罢。”舜民见他两番卦卜,面色沉忧,语言失次,迥非初见时安详爽朗之状,料非无故。尚欲留谈片时,半瓢已自站起,再四叮咛,叫舜民不要游山,明早速行。舜民留他不成,问他住址,又是摇头,连道“无须”。只得送他上岸,殷勤订了后会而别。
  夫妻见面,谈说经过,觉着事虽不经,不由不信,到底慎重为是。虞妻又是胆小,恨不得当晚开船才好。好容易挨到天明将近,舜民断定半瓢也是个异人,决非江湖术士一流人物。仔细寻思一过,安心要结纳这个风尘朋友,便命王升拿了一百两银于前往黄港村,照他所言行事。寻着江小妹,就说舜民夫妻本定今早和她相见,因有事一早开船,不及应约。昨晚镇上闲游,得遇苏半瓢老先生,听说她许多孝行,甚是钦敬;又知她母病待医,家况清寒,特命人送这一点银子,请她收下,为老母医药之资。如另有相需之处,可往永康见访,当能为力。行时虞妻又叮嘱王升,留意观察小妹家况,银子务要留下。王升领命去讫,舜民便命开船。
  前行不远即是严滩,上有汉严子陵的钓台。舜民夫妻因一夜耽着心思,没有睡好,开了船好一会,心情略宽,都有点倦意,无兴登临,命船只管开行,到了钓台,不必来喊,径和虞妻和衣睡去,直睡到午后被船身颠醒,夫妻相继起身,天已交西,钓台早已过去,王升也在午后回转。唤来一问,说是到了黄港村,江家小妹应门时面有泪痕,神情颇为愁苦,对于主人赠银之事似已前知,见来人便让了进去。那茅棚共是五问,依着山崖建成,并不一排。外观虽是茅棚竹架,内里却极坚固整洁,石地上连一点灰都看不见,家具全是竹制。小妹的娘睡在里间;外屋三间,两明一暗,甚是敞亮。大约小妹就住在紧靠她娘房的明间之内。墙上挂着琴和宝剑弓袋,另外挂有两枝铁萧。竹架上堆了不少书,竹案上笔墨文具无一不备。如非房子简陋,看那陈设,直似一个士族家中的书房,哪像个江边打鱼女子所居,交了银子,小妹立即收下,毫无客套做作。王升因见小妹容颜愁苦,顺便问她:“老太太病体可曾痊愈?”小妹答:“回去上覆主人,家母的病,昨晚服药,今已转危为安了。”随说随去暗间内拉出一个比她身材略高、年纪略大两岁的大姊,品貌比小妹生得富态一些,不知因何伤心,两眼俱已哭肿。小妹指着那位大姊对王升说:“这是我结拜姊妹,姓苏。下次再见,总不致不认得吧?”王升也不知小妹是什么用意,含糊应了,当即告辞回来。行时,那大姊已跑进暗间,仿佛听得里面有一老人微微呻吟了一声。别时小妹请主人休忘却苏先生之言,归途最好来此一行。刚走出那片梅林,马夫谢阿二已牵了两匹好马走在林外相候,说是奉了苏先生之命,来送王升回船。当下随他各骑一马回赶,可是走的却非原路。先以为他本地人路熟,定是抄近而行,容到绕向江边,走了好久,才看出离昨晚泊船之处不过七八里,算起来至少也多绕走了一半多路,上船、下马相别,给他马的雇价,坚持不受,说苏先生的朋友,不能要钱,竟自骑上一匹,牵上一匹,扬鞭飞驰而去。回船正赶老爷睡熟,没敢惊动。如今过完富春,已离钱塘江上游不远了。
  舜民一听,原来船行顺水,又是顺风,已入了钱塘江,正值晚潮时初起之际,无怪乎船身颠动得紧了,一面点头,吩咐打面汤水,跟着开饭。王升出后,夫妻谈起小妹和苏翁之事,互相推详,觉着小妹受银不谢,定有深意存蓄。那姓苏的结义姊妹,定是苏翁之女兰珍无疑,只不知何事悲泪,哭得两眼都肿。如说为了江母之病,小妹又说母病渐愈,况且小妹也那般愁眉苦脸的,是何缘故?小妹母女相依,家无男丁,王升行时所闻暗间中老人微呻之声,又是何人?好生不解。一会,王升端进面汤水。舜民二次盘问,王升说:“行时所闻暗室微呻,声极微细,彼时风吹林木正响,许有误听,但看苏女含泪出进之状,室内必有人在,并且决非江母。”舜民先因苏翁昨晚卦后神色颇现仓皇,疑心因为泄机,受了凶人暗算不成?继思苏翁言谈举止,证以茶楼见闻,在在受人尊敬,好似一乡耆宿。他和小妹相识也只近年,不会无家;小妹寡母孤女,家复寒素,纵有不测,万不会在临危之时弃家就养于人之理。再听小妹所说紧记苏翁之言,分明盼己归途往访。苏翁如若遭害,怎会出此?况还有马夫谢阿二奉命送人之言,越想越觉自己所猜,苏翁不会有变;王升虽然从小相随,精明强干,也许一时误会,就此放过。夫妻洗漱进食之后,天已昏黑,船人因钱江夜潮浪大,将船泊在邻近西兴的小镇上。第二日一早,开船到了西兴,渡过对岸,开发船钱,雇了轿和挑子,往预先约定的亲戚家中走去。
第二回 佳丽关心 亭中卜卦 鸽原在念 湖上回航
  那亲戚家姓陈,字苇村,也是一个乡宦。家住杭州城内碗儿巷,西湖边上建有一所花园,背山滨湖,取名适园,颇具亭榭花木之胜。本地人因园主人姓陈,都叫它做陈庄。
  苇村科甲显宦,告老才只两年,与舜民既是通家世交,又是至戚厚谊。因舜民家居无事,屡次写信邀他游杭小住,均未前来。头一晚接到舜民由航船上寄来的信,说舜民夫妻日内来杭相晤,以为总还有两天才到,没有就派人接,不料舜民船快,路上毫无耽搁,已自到来。闻报忙同内眷出来,将舜民夫妻接了进去。互相寒暄叙阔,一一见礼落座。苇村饮食起居无不讲求,自有一番丰厚的款待。知己交亲,久别重逢,畅谈到了夜深,方始各道安置。第二日,苇村又遍召亲友,设宴洗尘,欢叙了一整天。舜民老惦着苏半瓢的神卦,恐怕留日无多,第三日一早便催着虞妻同往灵隐、天竺诸大寺进香,苇村也率眷陪了同去。等把香烧完,舜民提议归途就便雇舟游湖。苇村笑道:“今天尊夫人必已走吃力了,日子还长,老弟心急则甚?”舜民不便和他说舟行所遇过种种奇事,只说内子梦想湖山业已多年,愿意先睹为快。苇村闻言,忙命人去雇了湖中画舫,定下一桌上等船菜,准备快游一日,夜分再散。
  两家眷属坐轿到湖滨,上了画舫,天己未申之交。江南地暖,气候温和,阳乌始斜,云净天高。湖波清浅,因风起皱,映着斜阳,幻成一片片的金鳞,散动不休。水底游鱼,往来可数,掉尾拨头,近舟而嘻。两舷船娘,双桨轻摇,船过处,把湖底的香灰泥搅成一团团的淡雾浓烟泛上湖面,随着一圈圈的水漩,由小而大,荡散开去。遥望保椒,雷峰二培,相向矗立于湖山斜照之中,浮顶耀金,剥砖映日。塔角残铃,迎风微晃,时作哑响,端庄静穆,古意苍然。滨湖诸山,曳紫萦青,岚光欲活。湖堤草木,尚未凋落,可是寥花红透,枫叶已丹。沿堤望过去,翠叶青竹行里,时有三五红树点缀其间,道旁更是野菊盛开,秋花繁艳,衬得秋光十分明丽。舜民心想虽然西湖是个热闹名胜,尽管湖滨车马,游人络绎,湖中画舫笙歌,往来梭织,被这些水色山光、古塔秋容一点缀,会心人置身其间,一样能静心领略,神游物外。转觉闹中之静别有佳趣,连这些游人车马、画舫笙歌,一样都少它不得,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正凝思间,忽听苇村笑道:
  “老弟台,你想什么心思?我们去湖心亭坐一会好吗?弟夫人想看三潭印月,我说等月上再去。其实人为之景有名无实,白日更没个看头,转不如平湖秋月那里还多几分情趣呢。”
  舜民此行为了爱妻游湖之愿,无所不可,答道:“老大哥游山啸做,已非朝夕。小弟虽是旧游之所,多年不至,面目依稀,道路全非,哪似你这识途老马,自然惟命是从,休来询问。我不过见这秋色清明,比起春游一味秾艳还要有趣,一时出神,哪有什么心事?”苇村便命下人吩咐船娘摇往湖心亭去。那湖心亭只是湖中心一个土堆,广才数亩,地并不高,与湖堤差不了多少。因地面山环湖,四面皆水,地势绝佳。堆上面建有一所房子,供着苏。白二公。粉墙朱柱,曲廊石槛,到处都是名流题词牌匾,建筑颇为端雅。
  墨客骚人固赏游止,达官富绅更是常在此中宴集盘踞。游人无论男女,不分等列,均慕名往访,雅俗咸临,枭鸾并集,使这土堆成了一个最出风头的所在。有时题壁步韵,词新句丽,即古凭今,悲歌慷慨。虽然无病之吟,颇有几分像是雅处,还不过于糟践湖上。
  有时则是附庸风雅,借题大嚼,肴蒸酒热,席散蝇喧;甚或势利酬应,携娼挟妓,粉腻脂香,追骚逐臭;大宴之后,往往数日之间犹有余腥。舜民昔年在杭州住过数年,饱尝此中况味,当时随口答应,船行后想起,苇村自命雅人,怎赏识这个地方?好在随意闲游,多年未来,去看看可是昔年征逐之景也好,便不再提。
  当年夏秋间雨量特大,亭岸相去水面仅有尺余。烟波浩渺,越显乎阔。遥望湖亭和邻近的白公墩,直似千顷平波中静静地浮着两张大荷叶。一会摇近亭前,舜民见石步旁边停泊着几只游舫,装绘均极华丽,岸上散立着许多官府随从,料定又有达官贵人在此宴集,不禁眉头一皱。苇村已看在眼里,笑道:“老弟喜静恶喧,这里不宜游赏,你可知我此来用意么?”舜民间故,苇村答道:“那白公墩地势卑湿,号称蛇窟,毒蛇甚多,素少游人足迹。近两月,墩上忽有一异人结茅其中,起初白天在湖心亭卖药,穷人间症给药,得价即卖,不争多寡,药颇奇验,什么病都能治。渐传到富贵人耳里,向他买药,他却三百五百、一千八百银子的胡要,并且一还价就不卖。解事的买了回去,那病立即就好。有那铿吝不晓事的,认他是诈,以势力欺压。他也不怕,也不着急,只几句话一出口,来人便自找台阶含愧回去。众人都料所说必是对方隐事,可是在旁诸人一个也不明白说的是些什么。有时对方不肯输气,意欲设计中伤,令官府驱他出境,总是闹过一阵,事便阴消,官差从未和他对过面。后来再有请托治办他的,连官府那里都通不过了。
  县令朱人骏是我年侄,偷偷告诉我好些异迹。官场中暗地传遍,民间仅知他乐善好施而已。前月,内人有病甚重,亲去寻他,果然一药而愈。见他也和常人一样,无什么可异之相,每次得了重价,十有九散给穷人。偶尔也背了药箱,到湖堤上叫卖,自称姓韩,人都叫他作赛韩康,他也居之不疑。我有两个同年子侄,一名许成,一名吴启侦,多是少年好事,常往湖亭,借口买药,和他攀谈。日子一久,觉出他人并不在湖亭居住,可是从未见他坐过船,行踪飘忽,来去都无人知道,存心候他,却又久等不来,稍一转脸,人已背了药囊出现。去也如此。有一天,许成和庙祝借宿,隔夜歇在亭内,藏身门洞里面,目不转睛看定外面。这日恰值连阴了好几天,湖面上烟笼雾约,宿雨未收,甚是清静。等到辰已之交,忽瞥见他从白公墩那一面从容踏水冲烟而来。许成也没给他叫破,好在别无人知,仍就出去,和他同在廊下避雨闲谈。午后有人驾船,卖了些药,赛韩康忽对许成说:“你倒是个有心的,可惜不是我辈中人。我住对面土墩上等一样东西,此来专为救这湖上生灵,再有月余即走。我还带有两个徒弟,他们脾气不好。今天的事不要对人说起,将来自有好处。”许成由此更加礼重,常寻他间些休咎,均有奇验。他那两个徒弟,俱是花子一样打扮。日前我又有一点疑难事发愁,许成背人对我一说,才知他真是风尘中的异人奇士。第二日同许成前往求教,照他所说去办,果然迎刃而解。今早我听内人说起贤梁孟的心事,岂不正好前去求他给药指点?近年湖亭风气已变,官场中多改在绅富别业宴客,湖亭内只有一个司香火的老庙祝。偶有游客,多自外来,不似以前热闹了。这些船多半是些买药的主顾呢。”
  舜民夫妇闻言,俱甚心喜,连声道好,正说之间,船已泊岸。那些随从各拥随着自己主人,各往下走,各上己船,一会便即开走,散了个净。舜民见亭中人静,甚是心喜。
  那老庙祝送客出来,望见苇村上岸,原是熟人,忙即赶过趋侍。苇村便问:“韩老先生呢?”庙祝道:“老爷来得真巧,适才许少爷来过两次,还送了一包东西。听说韩先生就在今明日要走呢。”苇村舜民闻言,忙命庙祝持帖赶前先容,一行人等跟踪而入。进门一看,那药案就设在湖亭头门天井里面,借了庙祝一张条桌、一条板凳,向阳而坐。
  一头放着一个粗黄麻皮制就的药囊,长约三尺,虚叠案上,看不出有什么药料。赛韩康是瘦长有须的人,布衣芒鞋,桌旁横着一枝鲜红如血的竹杖。舜民首先触目的便是那双眼睛,启合之间,寒光炯炯,仿佛如射。苇村拉着舜民当先,未及说话,赛韩康己将身立起,对着舜民道:“居士远来不易,还没有回去么?”舜民触动舟行所遇,心刚一惊,赛韩康又道:“山野之人,偶应一人之约,来此办一小事,栖避数日。都是自己不好,想给一班苦朋友帮个小忙,略博微利,不料有人饶舌,平添了无数麻烦,早已厌倦湖山,打算离去。恰巧今早事完,等个有缘人到此,送几粒丸药与他,又耽搁了大半日,不想等了。难得居士到来,即以奉赠,了却我这卖药生涯如何?”说罢,便喊徒儿将那余剩的几粒丸药拿来。舜民入山时,早瞥见廊阶下两个花于一倚一坐,闻言便有一个走来应声道:“师父那粒丸药现在囊内,这几粒丸药不是给徒儿了吗,如何又都送别人?”赛韩康哈哈笑道:“没出息的东西!你要人帮忙,不会等他长大成人再寻了去、如今人还未生下地,乐得现成人情都不会做,怎这般小气?”
  那小花子一张脸半红半自,齐鼻中分,已经异相,又是个凹进去的扁脸,衬着浓眉大眼,阔鼻掀唇。下边赤着泥足,衣衫破旧,甚是肮脏,直和画儿上的鬼怪差不多。细看过去,已是成人,并非幼丐。听乃师之言,将药丸从怀中取出,神态颇为勉强。舜民原是拱手听话,疑他想酬谢。刚一回顾从人,苇村已自觉察,暗扯了舜民一把向前说道:
  “韩老先生,这是舍亲虞舜民,从永康来此,闻得大名专程拜访,就便买一点延嗣的药,还望不吝赐教为幸。”赛韩康连理也未理,径对舜民道:“你我这一面之缘,实为不易。
  药早备好在此,第一丸服后自能如愿。尊夫人贤德,不要负她好意。无论归途多忙,对自己人更不可失约不赴。他年家人如有伤病,余丸备用,每服一粒。只这药价,说是奉送,实则甚大,你愿出么?”舜民本有先人之见,加以一见倾心,虽然先后言之相符,并未在意,脱口答道:“无不遵命。”赛韩康道:“此时我并不要你的,永康方岩花子甚多,我欠了他们的情,须你设法代还。他们颇讲信义,决不轻扰。每年有二十担老米,便足用了。”舜民忙道:“些须小事,晚生遵命,老先生请放心就是。”赛韩康笑道:
  “很好。我也该走了,借你们来船渡到白公墩,取点东西回来,送我上岸吧。”苇村一旁插口道:“老先生在此,博施济众,时后千金,为我杭人造福,如何便走?”赛韩康道:“这也是没法子事。你船上现有家眷,我师徒三人风尘肮脏,只说肯不肯借渡吧?”
  苇村道:“我等求之不得,哪有不借之理?”赛韩康道:“我知你们就要回船,反正就便,不然也不阻你游湖清兴。既然如此,快走,免得尊管又多一番苦寻。”说罢起身。
  苇村、舜民也未求甚解,赏了庙祝二两银子,匆匆陪他师徒一同登舟。赛韩康师徒只向船头上坐定,不肯进入舱内。让过两次,只得任之。间他两个丐徒名姓,摇头不答。
  白公墩相去不远,一会摇到。赛韩康师徒三人上去,不令众人随往。苇村、舜民往他去处一看,墩上尽是树木,茅棚已然撤去。赛韩康走到一株垂杨老木之下,伸手拾起一面形如古镜的东西,揣向怀内,精光耀目,一闪即隐。同时瞥见树下稀糟糟烂着一堆东西,似有皮鳞,尚未化完,奇腥之气不时随风吹到。赛韩康摇了摇头,从身畔取出一个土瓶往地上倒了倒,随行一个破脚的小花子便将树侧茅草取来盖上,戟指怒目,意颇忿恨。
  赛韩康两手合拢,搓了两搓,往下一放,茅草立即发火,燃烧起来。赛韩康再虚按了两下,丈许方圆一片地面,立即往下自行陷塌,连同那堆烂腐之物沉入地面。火光隐处,地方由分而合,相隔三两丈,看得逼真。赛韩康师徒仍就回到船上,对于前事一字不提。
  苇村知他脾气古怪,问也不答,意欲请他同往家中,少聚一日。话才出口,赛韩康便止他道:“我和居士缘法只此。这里人都道我会法术,水面来去自如,不用舟揖,为请居士代我释疑,才行借渡。有人提起,务望转告,说我只会卖药行医,不会妖法,足感盛情。即此一渡,尚且不肯白扰,怎敢下榻尊府,再叨盛宴?”说完又对着船娘嘴皮动了几动。船娘立时面上失色,诺诺连声而退。
  舜民、苇村离得那近,竟未听见说些什么。自他师徒上船以后,并没见船行怎快,可是由湖亭到堤头,照例也得摇上些时。可是众人才几句话的工夫,不知不觉船已停岸。
  舜民、苇村连同舱中女眷,都有好些事想请问,各人正在伺察神色,相机发问,竟没等张开口便自到达。赛韩康只向舜民说了两句“勿忘前言,俟再相见”,径率两丐徒跳上岸去,时方垂暮,岸上游人多赋归去,下船雇轿,人语喧呶,甚是繁乱,一晃便闪入人丛之中,不知去问。
  苇村知他不愿人知,刚嘱咐随行诸人,今日之事不要对人说起。还未吩咐同船夜游,舜民忽听岸上有两人在雇划子,一人语音颇似王升,探头一看,谁说不是?还同了陈庄一个下人。心中一动,王升也自看见主人,急匆匆抢步跳上船来,朝苇村、舜民先请了一个安,垂手侍立,对舜民说道:“适才永康专人前来,说大老爷已然还乡,请老爷即日回来,有要事商量。”
  舜民久知乃兄尧民得罪权要甚多,常时替他耽心。近年外放福建桌司,做了外官方觉好些,忽然还乡,事前一封信都没有,必有变故,不禁大惊。舟中不便细问,忙和苇村说了。一行人等立即登岸,回转陈庄,尧民派来的家丁,因是起早连夜赶来,正在歇乏,闻得二老爷回转,忙即人见。舜民屏人一问,才知尧民虽居外官,依然不减锋芒。
  督抚是个纨挎贵胄,两下势如水火,勾通朝中权要,连参奏了两本。幸而圣眷未衰,又有正人维护,绝大风波,平安渡过。尧民见群小积怨已深,再不急流勇退,定难免祸,隔了些时,便即辞官告老。虽得原品休致,可是对头仍不甘心,时思陷害,并有遣人行刺之举。多亏尧民有一幕友魏良夫,机智多谋,事前早代他将交代办好,廷旨一到,办完手续,用李代桃僵之计,家眷行李和本人分两路去,等好谋发动,尧民和魏良夫主宾两人,早已轻骑减从,还乡多日了。恐对头行刺未成又生别计,加以跋涉艰劳,犯了老病,渴思兄弟,专人来请舜民回去相见,商量一切。来人并说起萧山一带出蛟发水,道途难行,起旱反倒更慢,归途最好仍走水路。舜民闻言,心才略放。多年手足,难得聚首,又在多事之秋,哪有不回之理?想起半瓢和赛韩康之言果然灵验,好生赞服,立向苇村辞别。
  苇村知留不住,一面命人雇船明日起身,一面设宴送行,席间笑对舜民道:“那位韩先生真有妙处。适才他走后,老弟忙着回来,内人在他座下拾起一副风藤竹的手镯,还包有一张纸条,大意说镯代船价,贤夫妇回家,明年必有梦熊之占,并有归途之约,不可不赴等语。老弟初来,适才又未见他写字,他却事事前知,真可谓为神仙中人了。
  他从来对人不修礼貌,药价不论多少,更是必须无缺,却对老弟台如此客气关切,缘分不浅呢。”舜民要过纸条,看了说道:“风尘之中颇有异人,我们不留心罢了。”于是又把富春江舟行所遇述了一遍。虞妻虽因此行匆匆只留三日,千金选妾又成虚愿,幸见半瓢之言已验,赛韩康又有仙人之名,所说当然不虚,但盼到时应验,自没话说,只嘱舜民,无论如何中途必赴苏翁之约,以免自误良机。舜民本是打算回家见过兄长再去赴约,继一想顺路的事,苇村、虞妻再三相劝。苇村与尧民更是同榜同官,至戚至好,听说告官回来,执意同舟前往一聚,并不以祸福牵连为念,又买了许多礼物,俱是杭垣名产明前茶叶、金腿、绸缎之类,送他弟兄二人和别的亲友,连买带包装,结束行李,直忙了大半夜。舜民见他古道热肠,亲交情重,不便深拦,只得任之。
  次日上船,陈家好些人,俱送到江边方始回转。因添了苇村主仆三人,雇的是一只头号官船,为了求快,另加了一班纤夫,每晚均有酒肉犒劳,人人卖力;风头又顺,虽然船行上水,走得并不甚慢。日里三个主人前舱坐谈,窗明几净,茶香酒热,眼望大江雄阔,水碧山青,江水荡荡,自动起千万片毅纹,在晴光潋滟之中,平铺顺流而来,打得船头汩汩作响。时而片帆高稳,映日轻扬;时而纤夫争途,齐唱山歌,突臂俯身,首足相衔,盘转上下于山巅水涯、危崖瞪道之间。榜人一舵在手,时作微动,若不将意。
  上流头更有货船轻舟、木排竹筏不时扬帆趁流而下。远望水天相接,帆影参差,不消一会,帆影渐大,急驶而至,仿佛快要撞上。两船上榜人口里一声招呼,手中舵微微一偏,船身略荡之间便交错过去,此东彼西,各奔去路,俄顷已在十多丈外,剩下一个白点,逐渐消沉。苇村盛道江行之乐不置。虞妻一心为夫置妾生子,那日看见江小妹,一想渔村茅舍中竟有这等绝色女人,心便动了一下;先后又听苏半瓢、赛韩康二人之言,益发留了点意,料定舜民纳妾,应在小妹身上;知舜民为人正直,已然周济过小妹,决不肯乘人之危,又愁他心急见兄,不肯赴约,苇村至戚,无话不说,同行正合心意,乘着舜民离开,重托了两次。苇村自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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