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万里孤侠
  作者:还珠楼主
  第一回 世泽溯川东 十亩芳塘容小隐 孤身游冀北 千行杨柳醉高人
  第二回 万里长征 古渡黄河观落日 凌晨应约 平林绿野斗灵猩(01)
  第二回 万里长征 古渡黄河观落日 凌晨应约 平林绿野斗灵猩(02)
  第二回 万里长征 古渡黄河观落日 凌晨应约 平林绿野斗灵猩(03)
  第二回 万里长征 古渡黄河观落日 凌晨应约 平林绿野斗灵猩(04)
  第二回 万里长征 古渡黄河观落日 凌晨应约 平林绿野斗灵猩(05)
  第三回 附壁攀藤 竹院清溪寻隐士 飞镖却敌 石牢兽阱救天人
  第四回 雨霁万峰青 萧寺荒林藏盗迹 江流千里白 孤篷残梦警芳心(01)
  第四回 雨霁万峰青 萧寺荒林藏盗迹 江流千里白 孤篷残梦警芳心(02)
  第四回 雨霁万峰青 萧寺荒林藏盗迹 江流千里白 孤篷残梦警芳心(03)
  第四回 雨霁万峰青 萧寺荒林藏盗迹 江流千里白 孤篷残梦警芳心(04)
  第四回 雨霁万峰青 萧寺荒林藏盗迹 江流千里白 孤篷残梦警芳心(05)
  第五回 月下共清樽 夜景空明 江山如画 瓮中观恶斗 邪云弥漫 剑气若虹
第一回 世泽溯川东 十亩芳塘容小隐 孤身游冀北 千行杨柳醉高人
  北地山岳大多童秃,雄厚有余而幽丽不足。见惯峨眉、青城、黄山、白岳之奇的游客每以为是美中不足。其实大行自西方蜿蜒而来,穿行冀、晋、豫三省边境,为程数千里,以达于海。其中林峦森秀,泉石清幽,复岭重冈,亦多胜处。山势到北京城西三十里忽然成一别阜,自具洞壑之奇。都人每当春秋佳日辄喜登临。其最名胜处在香山、翠微之间,名刹甚多。在翠微山者号称为八大处;香山以碧云、卧佛两寺著名,尤为礼佛者所乐道,其实风景丛林均不如翠微远甚。真具游癖的人多喜翠微,而轻香山。因在城西,总名西山,阜成门乃山行必由之地。离城八里有一小村镇,地名柳塘村,共只三五十户人家,内中一家主人余式,上辈本是川东世族,流寓到此。因在当地置有大片产业,门前又是大片湖荡川日京三四百年前溪河湖荡颇多,清中叶后始渐湮塞,西山爽气,近捐眉字,水木清华,颇多胜趣,便隐居下来。余式十六岁上父母双亡,从小便喜任侠习武,虽然文武双全,却不求进取,专喜物色异人奇士,日常都在留心寻访,均无所遇。
  因他为人谦和,出身富贵人家,不带丝毫习气,酒量又好,村中无论老少全都和他说得来,善名久著,武功也颇不弱。离村三里有一小镇,乃是行客往来打尖之所,酒家黄四,酒最出名,更有自制野味供客下酒,虽是乡村小店,颇有名声。余式无事时,也常屏退从人,前往沽饮。店近官道,店侧有一片树林,垂杨古槐,浓荫如幄。酒家善用地势,每当夏日,便在林中摆上一些桌凳,连卖酒饭,代卖冰水梅汤,生意甚好。林中并有一座瓦亭,亭中也设有两个茶座。
  这年夏天清早,余式西山访友路过当地,因时尚早,过时见林中无什客座,只有几个赤背村农躺在长板凳上鼾睡未醒。旁坐一个身材矮瘦的小老头,穿着一件黄葛布的长衫,手持一把折扇,独个儿坐在树荫之中,用扇击桌,连喊:“你们这里的人都聋了么?
  喊了半天怎一个也不过来,欺生不成?再要装聋作哑,惹得老头子性起,点把火,连这片树林都给烧掉,休要后悔!”余式本已走过,因听老头骂人,再一停步,听出那扇子似是铁制,心中一动。待要回身察看,黄四已由室中赶出,悄声说道:“好鞋不沾臭狗屎,二爷理他作什?”随听老头骂道:“瞎眼狗才,打量人家都像你呢。我老头子一顿吃几十斤酒,只是太穷,没钱买酒,好容易遇见一个空子,如其被你点破,看我少时不把你打扁才怪。”余式闻言暗付:“黄家的酒醇美有力,我才能吃两三斤已算大量,这老头子能吃数十斤,那是如何吃法,我倒要试一试。”少年心性,想到便做,朝黄四使一眼色,不令开口,随往林中走进。又听老头自言自语道:“真打算存心请客,不要挤眉弄眼;不对劲,莫看你肯花钱,我老头子还不定领不领呢。”
  余式再一走近,看出那老头穿得虽甚破旧,神情甚做。这时天过辰初,阳光由林隙中射入,恰射在老头脸上。六月中旬的天气,自己走了一段已然通体见汗,老头既不怕热,那么强的日光射到脸上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手中折扇又黑又亮,看去分量颇沉,明是精铁所制;再听这等说法,心又一动,疑是异人,便走近前去将手一拱,赔笑道:
  “老先生如不嫌弃,我奉陪同饮几杯如何?”老头始而不理,余式二次又问,老头忽然怒道:“你这叫什么玩意?明明知我口馋量大,偏装着玩儿,请不起客没有人勉强你,几杯酒休说是吃,还不够我闻的。你没听说我要几十斤才过瘾么?真想请客,教他们先来十斤,等我把酒性逗起,见个意思,然后教黄四把那原封好酒开上一坛,与我过个足瘾,有你的好处。至不济,也把你那身上三十多两银子花掉,省得大热天带在路上出汗,多好?要舍不得花钱,趁早往西山找对头去,没的三杯五杯招我老人家恶心。”
  余式人甚聪明机警,听老头越说越不像话,暗忖:“自来奇士高人多喜滑稽玩世,否则萍水相逢,怎会说话如此不通情理?”等他说完,笑答道:“我没料老先生如此豪爽,休要见怪。既是海量,何必十斤,尽用好了。他这里二十斤一坛的方是陈年好酒,我命他先取两坛请老先生一尝如何?”老头立转喜容道:“你这娃儿倒有一点意思。既说陪我,你也坐下。我老人家酒吃够了便睡,你如乘我睡熟溜走,那就害苦了我。”余式道:“焉有此理。”随唤黄四取两坛原封莲花白,有什么酒菜都取了来,再杀两只鸡,与老先生下酒。黄四虽料定老头是个骗子,但知余式公子哥的脾气,心想有人会账,我便不怕,管他闲事作什?贪图多卖,把箱中的隔夜酒菜,连同新熏烤的抱腿、兔脯、山鸡等待制野味尽量取出,摆了一桌,将酒坛打开,并在老头面前放了一个大碗,把酒斟上。老头好似犯了馋痨,毫不容套,左手端碗,一扬脖,呼的一声先去了大半碗。右手也不用筷,抓起盘中一条鸡腿,啃了一口鸡肉,连嚼两嚼,再端碗一饮而尽。余式见这等浓厚的白酒竟能如此豪饮,大是惊奇,忙又给他满上,老头照样又是两口饮完,一路乱抢,手口并用,神态甚是滑稽,看去馋极。似这样接连七碗过去,少说也有四五斤下肚,方始举碗笑道:“古人饮茶,七碗风生。我以酒代茶,也是七碗一停,你怎看着我一口不饮?”余式见他饮此大量急酒,太阳地里自己势不可挡,老头若无其事,除吃相难看外点汗俱无,越疑异人,恭身说道:“后辈量浅,不敢多饮。这里太阳已照进来,请移往亭中阴凉之处,用小杯奉陪如何?”老头把眼一瞪道:“我最喜在太阳底下饮酒,人家赏月,我赏太阳。你不知道太阳好处,只管走开,只把银包留下,你那三十多两银子也就够我吃个十几顿好酒,你当多么?”
  余式想起,自己原因左近摩河庵老尼性明乃亡姊方外知交,她俗家侄子王源也是知友,向往西山四平台下,耕读为业,近受恶人欺侮,家又清贫,昨夜命人告知,特意带了三十多两银子亲身送去,就便问明结仇原因,相机为之出气。及听老头两次提起银数,心想:“我出门时,又在腰问荷包以内,长衣未脱,如何得知?王源欠银已允代偿,午后再往也是一样。这老头疯疯癫癫实是奇怪,好歹也探出他的来历才罢。”几次想要开口,均以老头吃得大猛,不便发问,闻言乘机答道:“银钱小事,再多无妨,不知老前辈尊姓大名,因何至此,还望见示。”老头怒道:“你管我呢?当我吃白食的骗子,想审我么?我酒还没有吃够,如不愿当空子,银包留下,你只找对头去,等我睡了再问,就会对你说了。”余式道:“老前辈不要取笑,睡中如何说法,无须多心,尽管请用。
  不过这里实在太热,换个地方也好。”说时,老头手到碗干,已把第二坛酒打开斟上,也不再理人,一路豪饮不已。菜倒未吃甚多,但也具有兼人之量。余式见他酒已吃了三十余斤,越看越怪,决计忍热坐候,看他能吃多少。等到第二坛剩了小半,老头笑道:
  “这坛吃完也差不多了。你想溜可不行。”余式见他一饮四十来斤,这等酒量听也未听说过,闻言忙把银包解下,放在桌上,说道:“老前辈不必多疑,银子在此,如还需用,家中还有,这里也可记账。”话未说完,老头两只怪眼往上一翻,怒道:“你有银子吓谁?当没有见过,寒枪我么?”余式还要辩白,老头已将酒坛端起,放向口边,把余下的五六斤酒一口气饮完,放下酒坛,喊声:“痛快,我要睡了,不许碰我!”身子一弯,左手拿起那柄铁折扇,就势仰卧长凳之上,打起呼来。余式喊了两声未应,只得守候在旁。
  时将中午,照例不是上座时候,先卧两人已被黄四喊开,余式枯坐无聊,又命黄四取了一壶酒,就残肴吃了几杯。黄四几次要想开口,均被挥手遣走。后来日光当顶,坐处不在树荫之下,又吃了些白酒,实在热得难受,暗忖:“老头已睡,我往前面阴凉处等候不是一样,何必多受活罪。”刚一起身,觉着衣服绊住,低头一看,原来衣角不知何时被风吹起,吃老头睡梦中把手一甩,搭向桌腿,右手食指却将衣角按住。看似无意,试用力一扯,竟似钉在桌腿之上,休想扯动分毫,越发惊奇。老头有不许人碰他的话,不敢惊动,只得仍坐原处。正在寻思,此老必是异人,忽见所用下人寻来,说:“适才王五爷派人送信来请,说是当地土豪蔡八太岁昨日将人打伤,今早寻上门去,力逼照他所写借据归还本利三十两,否则今晚便要将王五爷的妹于六姑霸占为妾,只说二爷已然送银前往,适听过路人说,才知在此饮酒,待来禀报,请二爷快去。”
  余式原知土豪惯于重利盘剥,本心是想灵光寺僧颇有势力,与己交好,孤身前往先代还银,讨还借据,再与论理,相机行事。闻言不禁激动侠肠,怒火上升,忙命下人跑回取银,并将所用软鞭带来,一面告知黄四:“这位老先生务代问明来历姓名,请其明日再来饮酒,并说自己身有要约,必须一往,留银而去,请其原谅。”黄四未及答话,忽听老头睡梦中吃语道:“好厉害的脑袋,这要被他撞上一下还有命么?”余式当他醒转,连带喊了两三次,老头呼声又起,衣角仍被按在桌腿之上,无法取下。心急朋友安危,用力一挣,竟将衣角撕破,缺了一块,正是老头手按之处,宛如用刀剪去,甚是整齐。下人恰将软鞭、银子取来,余式又多留了十两交与黄四,连同前银,算完酒账,所余全令转交老头。晒了一早晨的太阳,早已头晕眼花,周身是汗,把脸洗了,围上软鞭,匆匆上路,也未理会那衣角破得怎会那样整齐。心急友难,下人又备了一匹马来,出林纵马急驰,迎风而行,反觉爽快。
  二十多里的路,放开辔头,一口气便自到达,共总不到半个时辰,入门一看,王氏兄妹一个遍体鳞伤,一个哭得泪人也似。问起前情,才知土豪蔡太岁横行西山八大处已有多年,狗子蔡文魁号称小太岁,父子均会武功,又与江湖上人勾结往来,平日霸占民女,无恶不作。因见六姑貌美。始而强聘为妾,王源自是不允,于是立下假借据,将人擒去,吊打了一阵,逼令次日还银,已允卖田还他,暗向余式求救。今朝狗子亲来,竟说人财均要,如违休想活命。余式少年心性,又仗恃近三年来从一城内名武师学了一身武功,胆大好胜,人又义气,当时怒火上撞,连灵光寺的和尚均未往见,将马留下,问明蔡家路径,孤身寻去。到了门前,见房舍高大,门前懒凳上坐着四五个短衣赤臂、横眉竖目的壮汉,正在挥扇吃瓜,见有生人上门,怒喝:“找谁?”余式因所从武师乃北京西河沿天泰镖局有名镖头红旗杨文豹,久跑江湖,最讲外场,受过指教;见恶奴气势汹汹,甚是强横,心中有气,表面却不发作,带笑问道:“我乃红旗杨老师的徒弟,因有一事,要向贵上请教,可去通报一声。”杨文豹威名远震,北京城内外几于妇孺皆知。
  话才出口,众恶奴立时改容,内一胖子迎前问道:“我们老庄主都不在家,到秘魔崖太平寺去了,客人有什话对我说罢。”
  西山八大处只太平寺风景较差,也无什么名胜,只是树多。寺在翠微山麓,离灵光寺约有半里。余式上次来时便听灵光寺方丈月波说起太平寺自从方丈圆寂,便被恶僧法现勾结土豪霸占,不守清规。闻言料知所说土豪必是蔡氏父子无疑,不禁心中一动。本是满腹盛气而来,便对恶奴冷笑道:“我的话必须与你主人对面,既不在家,我往庙里寻他便了。”恶奴闻言,意似不快,方要开口,余式已然走去,微闻恶奴骂道:“这小子打着红旗老杨的旗号,打算唬谁?知道是真是假,还怪不错哩。”余式因想两庙相隔甚近,本欲先找月波打听几句。再寻土豪理论。刚走出半里多路,忽见一骑快马沿山跑去,马背上人好似蔡家恶奴,知往长安寺送信,暗忖:“前闻凶僧法现颇有武功,月波虽与官绅来往,情面颇重,人却文弱,何苦为他添麻烦?由此路去又要经过太平寺,还要绕走回路。”更不寻思,竟往太平寺赶去。当地本要经过王家,只须中途绕走半里多地,心想:“王源兄妹正听回信,反正顺路,何不就便告知,以免时久疑虑。”哪知赶到王家一看,兄妹二人全都不见,门已倒锁,门内什物凌乱满地,好似有人打抢过一样,连自己那匹快马也抢了去,料知蔡氏父子所为,不禁怒从心起,将腰间板带一紧,匆匆往太平寺赶去。
  刚走不多远,迎头遇见两个乡农。因王家独住山坡之上,虽然旁无邻居,坡下却有一二十户人家,相隔只十余丈,断无不见之理,忙即迎前打听。乡农一听问的是王家兄妹,脸全变色,答了句“不知道”,转身便走。后向另一老农询问:“王家出事可曾看见?人被对头架往何方?”老农人颇梗直,口答“不知”,却把眼望着太平寺那一面,努嘴示意。余式知问不出就里,只得加急赶去。行经道旁树荫之下,微闻有人低语道:
  “这小子冒失鬼,想找死么?”心正急怒,只当说的别人,也未留意。等走出一段,觉着头上草帽被树枝挂了一下,忽想起道旁发话人口音颇似今早所见异人,心中一动。回头一看,日光正盛,到处蝉声,断续相闻,来路静荡荡的,哪有人影?余式心中有事,也未细看树上,仍旧往前急赶。到了寺前一看,山门大开。因是午后最热之时,休说游客,连个山民都无,庙中甚是清静,时见一二和尚往来殿廊之间,神态从容,也不似有什么变故情景。正想询问,进门遇见西廊下有一香火,赤着上身在洗衣服。余式富家公子,隐居郊外,时往西山游玩,熟人甚多,认出那香火是庙中旧人,便去和他打听。香火先作不相识,后来假装倒水,回顾无人,急匆匆低声说道:“二爷还不赶快回家去?”
  余式见他神色张皇,料有原因,还待往下盘问,那香火好似情急胆小,又因余式为人慷慨,以前得过好处,不忍坐视落网,俏声说道:“二爷你去庙后松林中,等我来了再说。”说罢忽又故意板脸,高声说道:“你这位施主奇怪,你打听的人这里没有,要想烧香请自进去,自然有人接待。我刚洗两件衣服,光着膀子,如何领你进去?撞见当家的,砸了饭锅,我找谁去?”
  余式闻言会意,心想:“师父常说遇事气要沉稳,越忙越糟,索性去往松林,等香火来了问明再说也好。”故意说道:“你这厮好没有道理,也许蔡家父子没有我走得快,待我迎上前去。他们来时,可说我奉师命有事拜望,少时还来看他。我先到灵光寺打个转去。”说罢转身便往外走,绕向庙后松林,等了一会,正自不耐,忽见香火东张西望赶近身侧,不等问话便先说道:“我的二太爷,你怎不知厉害?不错,王家兄妹全被抢来,目前藏向庙东地窖之内。那地方外表是一莱园,内有地道,与庙相通。别的你不用打听,单这位新当家的本领就大着呢,休说是余二爷你一个人,再加十倍也是白送,何苦蹚这浑水?请快回家,少管闲事。”忽听有人接口道:“有人来了,胆子这小,还不快滚!”余式循声注视,并无人影,那香火却吓得面无人色,不顾说话,回头便往庙前跑去。随听叭叭两响和香火喊痛分辩之声,知被凶僧手下看出,受了连累,忙即赶去一看,两个身材高大的生脸和尚各用一手抓着香火膀子横拖倒扯,正往庙门中走进,急得那香火直喊:“饶命!我没对外人说什么!”
  余式见状老大不忍,激于义愤,忙喝:“你们干吗打人?”说罢,只一两纵便到门内,手指两凶僧,正待喝问何故打那香火,内中一个凶睛怒瞪,方要开口,被另一个摆手拦住,装着一脸诡笑,赔话道:“施主息怒,这香火又懒又馋,犯了庙规,为此拖他去见当家师处罚。此是小庙规矩,施主不必介意,请到禅堂待茶。看施主情面,我们不再难为他便了。”余式明见对方神色可疑,不是好人,自恃武功与师父的威望,盛气头上毫未在意,又见对方赔话,没有拿到赃证,不便发作,随问道:“蔡家父于在庙里么?”凶僧笑道:“蔡家老少两施主正在里面做佛事,不能出来,请往后殿相见吧。”
  余式又问:“王氏兄妹可也在内?”凶僧答说:“也在里面,是蔡施主带来,说是有什债务,方丈正代双方调解呢。”余式一听便着了急,立命带路。行时,瞥见香火满面愁苦之容,刚由地上战兢兢爬起,眼望自己,意似不令进去,冷笑一声,回头说道:“你无须害怕,是我喊你问话,你一问三不知,犯的是什么庙规?见了当家师,自会代你分说。”说时,瞥见内一凶僧冷笑,面带轻视之容,越发有气,心想:“且到里面再说,这时不值与你计较。”
  正寻思间,已然走过大殿,刚进二层院落,便听闩门上锁之声,回顾二门已然锁闭,另两凶僧刚刚退去。正要喝问何故关门,忽听喊了一声“阿弥陀佛”,声如洪钟,由对面走廊走下一个身材高大、貌相凶恶的和尚,见面便问道:“你就是红旗小杨的徒弟么,到我这里作什?”余式见他辞色不逊,不由大怒,喝道:“蔡家父子假造借据,意图霸占良家妇女,将我好友王源兄妹架来庙中,特来寻他理论。”话未说完,那和尚正是凶僧法现,闻言已碟碟怪笑道:“你也不打听佛爷何等人物,你师父小杨见我尚且不敢无礼,你真吃了熊豹心胆,敢来犯我虎威?徒儿们与我拿下,先打他三百鞭子再说。”余式早看出东廊走出七八个短衣凶僧,手中俱都持有武器,怒视自己,神态凶横,知非动手不可,忙把衣扣解开,一手脱下长衣,刚把腰缠软鞭取下,凶僧话也说完,喝令擒人。
  余式因见人多,正在相度地势,准备一拼,猛瞥见东廊下凶僧身后似有一条人影一闪,满拟众凶僧必要一涌齐上,人影当是庙中同党,也未在意。东廊里面共是七个凶僧,有的手中刀棍等兵器已然扬起,全都作出向前赶扑之势,不知怎的,一个个目瞪口呆,宛如泥塑木雕的偶像,钉在那里不言不动。
  为首凶僧法现先前怒视余式发话,没有注意东廊,话完不见凶徒上前,方始侧顾,刚大喝一声:“蠢东西,我说的话……”底下三字还未出口,眼前红影一闪,知道来了暗算,想躲已自无及,嗒的一声由斜刺里飞来一件东西。因那话字是张口音,恰巧打中口内,塞了一满嘴,觉着又软又硬,微带咸味和血腥气,吐出一看,原来是新削下来的一个人鼻子,来势又急又猛,竟将门牙打掉两个,顺口流血,同时早看出众凶徒被人点了穴道,不禁又急又怒,大喝:“鼠辈暗箭伤人,猪狗不如,快现原形,与佛爷见个高下。”话未说完,猛觉身侧疾风飒然。凶僧毕竟久经大敌,武功甚高,先前骄狂粗心,见来人只有一个,只顾正面之敌,没想到另有高人成心恶作剧,要他好看。及见凶徒被人点穴,便有了防备,立时往侧一闪,本意还想练就一身硬功,铜筋铁骨,只把要穴护住,来人被这一双铁掌抓中,或是打上一下,立时筋断骨折;哪知他快,来人比他更快,眼前人影一晃,叭的一声左颊早被打了一个满脸花。平日自负身坚似铁,刀斧不伤,这嘴巴竟难忍受,那力量大得出奇,又准又狠,当时打得头昏眼花,两太阳直冒金星,几乎站立不稳。仗着脚底功夫还好,身虽高大,武功却极精纯,急怒交加中知来劲敌,慌不迭翻身倒纵出去两丈远近,方始定睛注视。来人也未追来,乃是一个身着黄葛衫、腰挂铁萧的瘦矮老头,笑嘻嘻骂道:“你这秃驴倚众行凶,背后骂人,小杨儿也是你喊的么?你爱和人亲嘴,我先送你一个整人鼻子,这好东西你偏不受,要吐出来,才又送你这一巴掌,管保打得不冤枉吧。你本就不是人养的样儿,这一来狗脸半高半低,更他妈的难看。甭瞪眼,不服气过来,我把你那半边狗脸再找补上一下,准保一般平,你瞧怎么样?”凶僧听对方打了人还不住口的挖苦,本是怒极,因见对方生得其貌不扬,身手这等轻灵厉害,又是突如其来,爱徒刚一起步全被点倒,余式已然跑到敌人身侧,口喊“老前辈”,神情亲密,断定不是易与。又恐爱徒残废,只得强捺怒火,任其嘲骂,想等话完,套问明了来历姓名,能敌则敌,否则便向其服从,免毁这片辛苦强占来的基业,还保爱徒性命,日后再作报仇之计。
  凶僧正在咬牙切齿暗中盘算,忽见西边殿廊跑来一个小和尚,老远便叫道:“老蔡施主被人打死,小蔡施主鼻子带舌头全被人割去,连下领也掉了下来,晕死两三次,师父快去看看。”凶僧霸占此庙全仗蔡氏父子相助,庙产甚多,双方交情甚厚,但是心雄气粗,想将八大处一齐据为己有。旧日僧徒多被驱逐,手下恶徒全招了来,师徒十余人盘据寺中,酒色不断,全山僧俗人人侧目,敢怒而不敢言。日前为了分赃不匀,曾与老蔡争执,尽人皆知,当时又有恐吓之言,忽然父子二人死伤庙内,有口难分,官府必当谋杀。哉辅重地非比偏僻之乡,纵令自己一身武功,可以拒捕逃走,这庙绝保不住。素性凶暴,闻言不禁急怒攻心,顿忘厉害,破口大骂:“鼠辈小狗欺人大甚,佛爷今日和你拼了。”说罢纵身一跃,待要飞扑过去,忽听敌人喝道:“小余儿躲开,这里没你的事。”声到人到,老头也同时飞纵过来,两下同时飞纵,恰巧撞个满怀。凶僧自恃神力,百忙中运足气力,待要与敌硬撞,心方暗骂:“老贼该死!”说时迟,那时快,两下已撞个正着,叭的一声大震,老头落地丝毫未伤,凶僧却被跌出去好几丈。老头笑道:
  “我向来不打躺下的,你爬起来。”
  凶僧这一撞,五脏六腑心脉皆震,知道受伤甚重,也不答话,勉强把气沉稳,装着不能起立,冷不防手伸腰间,把自练独门暗器二十四枝蒺藜钉扬手猛朝老头、余式打去。
  此钉乃凶僧所练独门暗器,用百炼精钢打就,具有奇毒,二十四枝做一套。不用时可以合成一根四五寸长好似螺旋形的钢梭,悬在腰间,寒暑不离。用时取下,三指一拧,往外一甩,便化成二十四点明光耀眼的寒星,银花盖顶,朝敌人暴雨一般打去,按着相隔远近和敌人强弱分布,最广时竟达三丈方圆,来势又猛又急,多快身法也难躲闪。凶僧乃著名僧盗大门和尚门徒,学暗器时,因乃师虽极凶横,轻易不肯伤害无辜和不如他的人,曾奉严命告诫,轻易不肯妄用。加以用过之后收合费事,钉上钢刺容易折断,铸炼不易,生平共只用过两次便成大名。当日原见敌势太强,万难抵敌,准知不能两立,万分情急之下发将出来,满拟手到成功,双方相隔又只两丈左近,断无不中之理。不料钉刚脱手,眼看着一蓬寒星乱箭也似快要打中敌人身上,猛瞥见老头把手一扬,立觉一股罡气猛扑过来,蒺藜钉也被反震回来,日光之下晶芒耀眼,知道不好,忙就地一滚,打算闪避,已自无及,眼前一花,连念头也不容转,那二十四枚蒺藜钉倒有一大半打在身上。因是夏天奇热之际,上身未穿衣服,全被钉在肉内,内有两钉将门牙打掉见血,一将左眼打瞎,毒发更快。一声怒吼,便自死去。
  老头随对余式道:“凶僧虽然该死,但是这里丛林善地,附近庙字人家又多,你有家有业的人休受连累。你那朋友在后园禅房以内,有一小和尚看守,已被我制服,你自去领人,先回家去。我处置完这些恶徒和他们打官司去。”余式已把老头视若天神,知是剑侠一流,立意拜他为师,闻言忙下跪道:“弟子家只一人,无什挂念。今日如非恩师解救,早死非命。凶僧淫恶不法,人所共知,王氏夫妻被他掳来便是见证。恩师世外高人,如何去与皂隶为伍、这官司由弟子亲身投案,只请指示姓名住处,以便官司打完前往求教,得拜在恩师门下,便感恩不尽了。”老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当官司好打的么?死伤多人,加上土豪父子,就算他们恶迹昭彰,你是激于义愤,投案自首,应从未减,不死也去一层皮,祖业还要败光,非遇恩赦仍难活命。官司打完,人已衰老,如何拜我为师、乖乖听我的话,各自回家。本来你又不曾动手,与你何干?”余式忙道:
  “恩师投案不也是一样么?”老头道:“我孤身一人,无家无业,来去自如,说走就走,怎会和你一样?”余式心想:“此老必是不肯连累自己和庙中无辜僧徒,先去自首,再行逃遁,似此高人官府怎么拦得他住。”便不再坚持,重又请问家乡姓名。老头怒道:
  “你这娃儿怎么不听好话?等我到官,你不就知道了么?再若唠叨,惹我性起,从此休想再见我面。”
  余式人颇机警,听出语有深意,忙即改口道:“弟子不敢,遵命就是。”老头道:
  “此是中殿,凶憎不许原有僧徒和外人走进,时间大久也不相宜。恶徒知我踪迹还不妨事,恐被别人听去,传扬在外,于你不利。我投案后,你无须前往探望,除非我自愿寻人,谁也寻我不到。可将身上银子借点我用,这把扇子留做押头便了。”余式忙把银包递过,方说:“银子现成,要什押头?”话未说完,老头已发怒喝止,不令开口,随将手中铁扇递过,吩咐到家再看,余式才自会意。老头随命速往救人,别的全不要管。余式本还不舍就走,因见老头已有不快之容,心想:“少时去往衙前打听便能知道。”只得赶往后园,一看,王氏兄妹和先前报信的小和尚正在说话,问知土豪父于一死一伤,活的足筋已断,不能行路,后殿地窖窝藏妇女,连游客也轻易不能进去,另有小门隔断。
  恶徒除小和尚外均已死伤颠倒,无人往援,尚在苦挨,便照老头之言,由小和尚引路,径由后门牵马走出,代王氏兄妹雇上一辆骡车,一同回家。到后便派心腹卞人分头去往西山和县衙提督衙门等处打听,一面安顿好王氏兄妹。
  背人打开铁扇一看,原来那扇共是二十六根钢骨,绢面又细又厚,一面上绘云龙,乃江南大侠周污所画,并有题跋。大意是说:老头名叫铁扇老人,乃关中有名怪侠,踪迹常在陕、甘、新疆一带,行踪飘忽,不可捉摸。手中这柄铁扇专点敌人穴道,更炼就内家罡气,绿林中人闻名丧胆。铁扇便是他的信符,持在手中到处通行,多厉害的盗贼也不敢于加害等情。另外附有一张纸条,令余式不要管他,如欲送还此扇,可在百日之后起身往甘肃走去,到了凉州向人打听便知他的踪迹。寥寥两行字,写得十分飞舞,文意简洁,书法精妙。余式看完大喜,不等家人回报,袖了铁扇,乘天未黑,骑上快马赶往城内,寻到红旗杨武师,打听异人来历,并请指示机宜。杨武师闻言大惊道:“铁扇老人年过百岁,已有多年不听说起,我保镖多年,从未见过,也只听几位与他相识的师长老辈谈到此老一些奇迹,想不到垂青到你。这等机缘百年难遇,如能拜在他的门下,不特武功大进,并还可享长寿。就仗在他门下这点声威,走遍天下也无人敢来欺你。不过此老性情古怪,随心所喜,不合他意,任你千方百计想见一面都难如愿,最好照他意思去做。好在此老本领便是铜墙铁壁也困他不住。辇毅之下出此大案,关系重大,此老胸中必有成算;否则以上豪为人,不会再留活口,暂由他去。过了百天,便照所说往甘肃寻他,只要不畏艰苦,必能如愿,否则这柄铁扇也不会交你。你禀赋虽好,如在江湖上走动虽还不够,但有此扇在手,谁也不敢轻捋虎须,自惹杀身之祸。趁城还未关,快些回去,我往衙门打听。就便代你问候打点,比你去方便得多,免得将来坊里寻你讨厌。”说罢分手。
  余式到家,打听的人深夜方回,说:“太平寺住持恶僧为了姘妇与土豪父子争风,将人杀死,畏罪逃走。恶徒九人本意想要分占西山八大处,因有三人在旁帮凶,也都随师同逃。听庙中香火说,地窖中还搜出四名妇女、不少金银,中殿天井内有两摊黄水。
  先前还不知庙中出了血案,由一小和尚出寻地保官人,镇守城郊的官兵闻报也自赶到,驱散闲人,闭门搜索查问,好大一会,才同地方官带了案中人证回去。出时,同有一个外路口音的黄衣老头,看去不像官人,又不似与此案有关的人犯,为首官员都对他恭敬,请其上马,老头不肯,说声‘少时再见’,便自走去。”次早城内打听的人回报,也说是恶僧与土豪争风斗殴,杀人在逃,现在有关人犯已全收禁,发下海捕文书,到处查拿。
  上写凶僧武功甚好,官差押解恐有差池,令沿途地方官协同缉拿,寻到问明口供,就地正法等。余式见铁扇老人并未投案,将信将疑,心正不解。
  第三日杨武师赶来,背人一说,才知老人当日本想投案,不料有一皇室亲贵微服游山,中途闻报,正赶官差赶来,守城官员本认得他,便同了去。那贵人武功甚好,更养有不少有名武师,到庙一看。老人原令小和尚去往报案,自在庙中守候,见官兵到来,正要自首,不料那亲贵同行有一个高眼认出凶犯是个异人,再一问答,猛想起此老来历,当时吓了一跳,亲贵更是有心结纳,到前听出情形可疑,入门屏退从人官差,只和为首官员、同行两武师走进,向老人礼叙。吩咐地方官照僧俗争风致起凶杀遮掩过去,不令老人到案,只请同去城中一叙。老人先不答应,后经再三卑礼劝说,方始应诺去往亲贵府中留住三日,但令传知地方官不许牵连别人,并告土豪,如能悔过,还可容他活命,如为此案兴讼,或与别人为难,按他以往行为,本身难保,还要抄家。土豪自无话说。
  一场大血案就此含糊过去。杨武师因和官府中人均有交往,那亲贵所养武师又是他的师叔,好容易才打听出来,只不知凶憎师徒尸首何往,也不知老人真实下落。亲贵人甚忌刻,暗嘱到时起身,不可再多打听。余式闻言,大喜称谢,次日准备好了行囊,将家事托与一个寄住的长亲代管,准备上路。
  由京人甘原有两条道路,一经潼关人陕,再由长安取道注阳长武直赴凉州。一由北京经由山西大同,经过绥远和陕西榆林边界,沿着黄河到了兰州省城再转凉州。余式因所寻异人此时尚未回甘,头一条既是官驿大道,所经又多名胜,正好就便一游,意欲先去嵩洛一访龙门伊阙古迹,再入潼关,径上华山,攀登太白,取道长安,凭吊汉唐故宫、霸桥烟树,然后沿着径水直赴长安,再转甘凉。这等走法既了平日想游大华心愿,沿途并有两家戚友可以探望。刚要起身,杨武师忽然来说:“昨代打听,老人已由王府起身,行时声言要往开封、嵩山等处访友,再往峨眉、青城寻一至交,此去行踪不定,要到明秋方返故乡,如有人来寻他,可代告知。在王府住了三日,也未说出家住何处。”余式送走杨武师一想,为时尚早,听师父口气似为自己而发,反正想要游山,师父所去又是嵩山,何不就此赶去?如能途中相遇再好没有;否则,师父飞行绝迹,追他不上,就此机会作一快游,有此一年多的光阴在江湖上多访寻几个高人奇士也是好的,决计起身赶去。等到嵩山寻不见人再打主意,或是仍走原路,沿途游玩过去,去往甘凉等处访问等候;或是取道襄樊,经由老河口到了汉阳,再转水路入川,索性跟在师父后面,遇见更好,如再不遇,揽完峨眉、青城之秀,再经栈道褒斜,通行秦岭,转赴长安往甘肃去也是一样。
  余式本具山水之癖,越想越高兴,主意打定,便即起身。好在家中富有,杨武师长年保镖,所经各省全都有入可托,用钱方便,一切不用操心。行李也经指点,轻巧齐备。
  武器是条软鞭,一口宝剑,六只钢镖。衣着也甚朴素,直似一个惯行长路的落魄文人,看不出一点富家习气。依了杨武师的心意,说余式孤身上路,初涉江湖,反正沿途有人照应,何必多带金银,一旦露白惹事岂不讨厌、所携盘川足有富余。余式天性豪侠,平日挥金如土,又是初出远门,心想,“途中寻人,总不如自带方便,再要赶上偏僻乡邑,身边无钱,寸步难行。”口中应诺,暗中只把白银换成黄金,连同各地庄票,委实带了不少。杨武师本是明眼,一看人马脚上带起来的尘上,便知不曾听话,背地里又带有百两黄金在身上,当时不便再劝,便把江湖上行径说了又说,再三叮嘱留心,切忌伸手管人闲事;须知孤身力薄,外面能手甚多,一个不巧,救人不成,干事无补,反为自己添了麻烦,何苦来呢?这些话余式已听过多次,因知师父好意,虽然感谢,并未放在心上,一直送到卢沟桥。方始别去。
第二回 万里长征 古渡黄河观落日 凌晨应约 平林绿野斗灵猩(01)
  余式一路晓行夜宿,由冀入豫。因想异人先往开封,坐下马快,也许能够赶上,每日一早便顺大道急驰,沿途毫未停留。这日行经黄河北岸一个小镇上,天刚午后,黄河就在前面,意欲在日落前渡河,到了南阳附近杨武师的朋友家中投宿。等赶到黄河渡口一看,天已未申之交,渡船刚刚开走。余式心急,因所去之处地名魏家集,庄主魏国梁是个财主,豪爽好义,手眼甚宽,更有一身惊人武功,亟于往见其人,无如那些日黄河水涨流急,要是风头不顺,船须多半日始能到达对岸。余式到前正赶风头转顺,渡船全都开走。余式无法,便顺河岸寻去。马行迅速,不觉走出二十多里,觉着一望沙原,四无人家,景物甚是荒凉,知道前途不会有什么渡口,方往回走,忽见堤下芦苇沙滩边上停着一条平底快船,船头上坐着三个赤膊壮汉正在举碗豪饮,面前放有不少鱼肉,猛想起黄河鲤鱼号称名产,这船不知肯渡不肯渡,何不试同一声?刚一停马,内一壮汉已昂头先问道:“这里无什么人家,又非正路,尊客怎会来此,可要喝一碗么?”余式不知来去行迹早落在对方眼里,见他说话和气,随口答道:“酒我不吃,我是寻找渡船的,你这船如肯渡我过河,情愿多付船钱,你意如何?”船上三人闻言互看了一眼,内中一个便走上岸来赔笑说道:“小人张五,今日是我生日,我两个拜兄弟网了两条活鱼给我上寿,特地寻一冷僻之处痛快半天,不料尊客寻来,既愿多付渡钱,渡你无妨,只不知给多少、还有太阳已快偏西,虽然遇到顺风,也须三人合力才能在天黑前赶到对岸。你给的钱多,船上还有两条大活鲤鱼,我家住在旁边不远,尊客先请上船,我回家取点吃的就来,防备万一风头不顺,到时稍晚,尊客不致受饿,你看可好?”
  余式闻言,遥望上流几只渡船正往对岸斜行而渡,连一半河面也未渡过。知时已晚,本在迟疑;继一想,话已出口,不能不算,所投主人好交,深夜叩门并无妨害。又见船家虽然一身紫酱色的皮肤,臂上筋肉虬结,形貌丑恶,说话却极谦和直爽,便将身带一两散银取出,笑道:“我不怕天晚,能找到自然是好,船家不打过河钱,这银子半作渡钱,半作鱼酒钱如何?”张五接过笑道:“尊客哪要这多?”随唤:“牛六弟快来牵马,想不到今日财神上门,我弟兄怎么也应卖点力气,与客人一个痛快。我去取家伙去,船上的不干净,这条鱼大,洗剥时你两个留神扎手,莫和上次一样累我费事。”余式见另一船家牛六已然跑上,形态更是丑恶,看去十分强健,以为生长河中习劳所致,将马交过,人随走下。
  余式正在船头上独立苍茫,心生感慨,瞥见牛六正卸马鞍,似觉包裹沉重,面带诡笑,朝同伴看了一眼,心方一动。张五已由岸上跑回,手上拿着一个布包,匆匆塞向舱板底下,便命开船。余式先见岸上荒野,并无人家,张五回得这快,神情也颇鬼祟,方自生疑,船已离岸老远。暗忖:“这里离城镇近,河中风帆往来不断,难道如此大胆:
  何况自己一身武功,以前常在他塘中游泳,水性虽然不精,也不至于淹死。这三人看去雄壮多力,真要讲打,也多半不是自己对手,伯他何来?”再见船开以后,一个掌舵,张五。牛六篙橹并用,甚是卖力,所说均是水浪风色,不似带有恶意,也就放开。只那一带水深浪急,渡船照例由来路往下斜行,驶向对岸,再抢上流,到了渡口停泊。横波乱流而渡甚是艰难,黄河水性又极奇特,往往船行之间,上流头忽有激流冲到,便须扳舵躲避,等其过后再走,往往顺流一淌多少里。那船先开还快,余式方意船夫精壮多力,照此走法天未黑便可赶到对岸,船还未走上一半便慢了起来,并还漂向下流,相隔原来渡口越远。先向船家询问怎不快走?船家张五回答:“水流太急。”只是支吾。眼看黄流滔滔,太阳已然沉水,只露出一点角尖,随同天际遥波在水面上出没跳掷,余光斜射,照得半天皆赤。余式初见长河落日,觉着好看,只顾回望出神,忘再询问。
  一一会残阳隐暇,暮色苍茫,天渐渐黑了下来。偶看前面,那船已不知走出多少里,两岸芦获萧萧,随着河上晚风宛如波涛起伏,景色越发荒凉。正想喝间,张五已自觉察,笑道:“尊客大概没有走过这条路,所以着急。其实我张老五是有名的好人,最有良心。
  你不见我们在给你升火造饭,让你吃饱好到家么?”余式到底初次出门,见船家虽然可疑,船头上火已升起,张五说话听去刺耳,脸上仍甚和气,又见那船虽驶下流,有时也扳舵往斜对面驶去,心想黄河水急,也许真个难走,便不开口,只在暗中准备。一会船上点灯,馍也蒸熟,早已改为一人摇橹,一人掌舵。张五做饭,已将大鲤鱼剖成两半煎好,连酒端上,请余式先用。余式见船家烧鱼并未做什手脚,酒色却不甚清,有些可疑,想起杨武师所说,将鱼吃了两块,乘着张五转身把酒泼去。张五回顾酒碗已空,说:
  “客人好量,这是我船上的快活酒,吃了包你舒服,可要再吃一碗?”还待往下说时,忽听身后牛六唤了一声“五哥”,张五便即住口走过。余式偷觑二人好似打了一个手势,面带狞笑,微闻牛六好似说了句“不识抬举”,经此一来越发看出几分,心料船家不怀好意,见宝剑已然摘下,和衣包一起放在船舷,离身虽然不远,但不顺手,又恐对方警觉,假作起身看水,归座时故意改坐侧面,看去比先前似乎还远一些,取用却较方便。
  借着酒后身热,将长衣纽扣解开,一面隔着衣服将那几只钢镖摸了一摸,表面作为无事,暗中早已准备停当。张、牛二人依然备做各事,似未留意,那船也行离对岸不远。
  余式见前面是片长满芦苇的沙滩,再两三丈便可到岸,只是芦获丛生,无法上去。
  船正沿着苇林顺流而下,因是下水,并未划行,仅留牛六一人掌舵,张五和另一壮汉已早停手,正在大吃大喝,一点不像有什变故情景,暗忖:“船家心意莫测,好在离岸已近,只前面发现无苇之处便可向其质问。如其料中,索性纵上岸去,再相机应付,至多丢上一匹马,事却稳妥得多。”心正寻思,忽见前面现出一角沙嘴,由岸起突向水中伸出丈许,宽约八九丈,上面一根芦苇也没有,并且还有两个系船的木桩,似是泊船之地,心中大喜,便问船家:“是这里靠岸么?”连问数声,船上三人一个也未理睬。眼看那片沙嘴空地已快越过,忙怒喝道:“既有地方,何不靠岸,你们意欲如何?”话未说完,猛听脑后风声,知来暗算,身于往前侧面一闪,左手抄起前面小桌回手向后挡去,同时右手剑就着往前一探身之势也自拔出。只听喀嚓了当之声,小桌劈成两半,杯盘碗筷飞了一地。原来牛六拿了一把明光耀眼的斫刀正由身后劈来,不料余式身手这快,只将小桌劈碎,人未斫中,反被那盘残鱼连碗打在头上,满脸淋漓,鲜血直流,不禁又急又怒,二次扬刀便斫,口中大喝:“肥羊扎手,五哥还不快上!”话未说完,张五和另一壮汉也自动手,各由舱底取出先前布包一抖,便将兵器取出。壮汉手使一柄板斧,首先纵过,照头便斫。
  余式武功原有根底,事前又有准备,左手小桌斫出以后,紧跟着回手抓着衣领略一旋身,长衣便自脱下,一见斧到,就势一甩一抖,便将那斧裹住,喝声“去罢!”壮汉在三贼中最乏,只有一身蛮力水性,没想到敌人这等灵巧迅速,连衣服也会做了兵器,又是绸衣,手中斧竟被裹住,吃巧劲一抖,斧便脱手飞出,甩向后舱。牛六做梦也未想到对面有斧飞来,横刀一隔,擦肩而过,落向水中,差点没有被斫中,虎口也被震麻,吓了一身冷汗,呆得一呆,余式也就缓过势来,看出水贼本领有限,心中一定。张五也纵身赶过,手中三棱刺随同扎到。余式因见腹背受敌,心想:“如不先打伤一两个,船上地窄,不好应付。”又想保全那马,迫令靠岸,未先用剑杀贼,就势将镖取出两枚,一面拨浪分波身形微偏,用剑往外一磕,跟手一镖,先朝右侧牛六打去,张五钢刺也被挡开,纵向一旁,耳听一声怒吼,牛六被那一镖打中左臂,刀已坠地。余式瞥见壮汉又取了一根铁棍,正和张五夹攻而来,心想:“先把后艄之敌除去,只当一面要好得多。”
  一见镖中贼臂,更不怠慢,飞身纵起,上面一晃剑花,底下一腿。牛六中那一镖,已然透骨奇痛,再见寒光耀目,心中越慌,刚往侧闪,被余式一腿踢倒,本意将其擒住,用以制敌,不料牛六看出敌人厉害,本想下水,再被踹上一脚,立时就势往水中蹿去。另一面壮汉张五也杀将过来,余式举剑一挡,觉着棍沉力猛,暗道“不好”,扬手又是一镖,正中在壮汉腿上,同时闻得水中牛六喊了一声:“风紧,你们还不下来?”壮汉身形一歪,先自落水。张五本持钢刺二次扎到,闻得牛六一喊,又见壮汉受伤落水,忽然收势纵退,大喝:“你是好的,与五大爷水里见个高下。”
  余式一剑挡空,正要赶过,闻言猛想起杨师父常说黄河水贼均精水性,何况寡不敌众,一到水里便非敌手,心方一动,张五已人随身起蹿向水中,跟着便见牛六水中探头喝骂,那船便似有什东西打住,横了过去,似往河心水深之处驶去。三贼见他武功甚好,欲将船拖向水深之处再行弄翻,免得敌人落向浅处,又为晴器所伤。不料余式命不该绝,思想起目己水性百限,争百凑均,船侧转时水中忽起了一个急漩,船上无人扳舵,被那漩涡急流一转,三水贼又有两个受伤,张五在水中一拉那船,刚巧漩涡卷到,反而改退为进,水力绝大,一下荡向河边。余式正立船梢,离岸不过两丈,未等船翻,抢了衣包便往岸上纵去。牛六见余式抬起衣包纵向后艄舷上,猛想起离岸太近,恐其纵逃,不顾臂痛,蹿向前去,单手拉着船舷往下一扳。壮汉原伏左舷待机,也看出敌人要逃,忙即相助,两下合力,船便翻了过来,连马一齐落人水内。余式也刚纵起,相差只一眨眼便非落水不可,端的险极。就这样,纵起时脚底船舷已动,劲头不曾使上,人落浅水之中,觉着水力绝猛,只齐腿部便难立稳,浮沙又甚虚软,心中大惊,如何还敢停留,且喜见机尚早,离岸只三数尺,连忙拔腿往上急走。回顾船已朝天,三贼一个猛子由水里急蹿过来,月光之下,大鱼也似,己然离身不远。人恰上岸,越想越恨,怒喝:“狗贼纳命!”扬手一镖,照准为首壮汉打去,只听水响了一下,三贼见人已上岸,知非敌手,各向水中遁去,也不知打中没有。那马已被急流卷去,只惨嘶了两声便没了影子。
  余式一看岸上是片荒野,并无人家,只远处大片树林黑压压的,顺流而下,船行已久,也不知相隔魏家多远;下半身已然湿透,素性喜洁,泥水杂沓,越发难行,便朝那片树林走去。相隔约三数里,忽见林中灯光外映,知有人家在内,心中一喜。刚到林前,猛瞥见两条黑影悄没声急蹿出来,连忙纵身闪过,忽听汪汪犬吠,乃是两条恶犬正由身后猛蹿过来。因想投宿,不便伤害,一面纵避,口中方在呼喝,忽听老人唤了一声,狗便摇尾走去,随见一老头拄杖走来,问起来意。余式因当地荒野,只此一家住户,加以先遇恶犬,生出不快之感,便留了心,推说渡河时晚,访友迷路,误踏浮沙,无心落水,求借一宿。老头立时笑诺,引路入林。余式也是该受虚惊,初意想寻人家打听魏家集的途径,后来想起船行已久,不知走出多远,两腿泥污狼藉,这等神情如何去见生朋友,想魏家集相隔必远,马已淹死,当夜决赶不到,于是改了念头。见那老头身材高大,夏日热天光着上身,看似乡农,神态却甚豪爽。二人回到林内,就短榻上落座,互相请教。
  老头自称姓牛名蛟,一向打鱼为生,因图近河,住在当地。为了地势偏僻,又拥有两条渔渡船,养狗看家。客人远来,想未用饭,好在今日为人添寿,所剩酒菜甚多,已命人准备去了。余式早瞥见林中还有男女数人似在纳凉,刚刚走散,老头所居乃是一排五问两进的房舍,深藏林内,灯光由门窗中透出,隐闻笑语之声,暗忖:“河南民风俭朴,沿途村镇便大户人家也多是些土墙泥顶,这一家孤悬荒野之中,房均砖瓦所建,这晚时光灯光未熄,已属少见。又是姓牛,并有为人添寿之言,水贼都是土著,莫要误投盗窟。”便留了心;无如地旷人稀,又不认路,无可投止,主人已然留住,相待殷勤,其势不便说走。因先前对敌,觉着武功颇有把握,又有一点自恃,意欲暂且留下,好在夏日天亮得早,且先借火把衣履烤干,相机行事,只顾盘算,始终没有提起魏国梁三字。
  主意打定,便说酒饭已然吃过,只求借些枯柴烤衣。老头笑答:“这个容易,今天太热,客人如愿早睡,便请进房,否则在此乘凉也好,我命孙儿切个西瓜来吃。”余式顶好不进房去,万一有变,容易脱身,闻言忙答:“素性畏热,乘凉最好。”老头随令人取来一双凉鞋与客人更换,柴火就林空地上点燃。余式脱下鞋袜湿衣,用树枝架住去烘,一面吃瓜,一面和主人问答。约有半个多时辰,衣已烘干,只鞋尚未干透,方想:“三水贼如与主人一家,又均受伤,此时理应回转,如何未见人来?”又见老头神态不似恶人,疑虑渐消。正谈说间,忽见先前送火的一个童来唤大公,说内里有人发急痧,请往观看,老头便请安息。余式道:“老丈有事自便,我在此等鞋乘凉,倦来就在这短榻上睡,天亮起身,省得屋里太热,即此已感盛情,无须客气。”老头随说:“我去就来。”
  祖孙二人入门时,余式似听小孩说了一句“六哥受伤甚重”,老头不知说句什么话,底下便未言语,暗忖:“水贼中有一人正名牛六。”心方一动,猛瞥见房后飞也似跑出一条黑影,假装解手,走向旁边~看,才知那家还有后门,不禁大悟,忙即回转,将半干鞋换上,长衣包好,拿了包裹兵器,留下一两银子作酬谢,放在桌上。侧耳一听,内里人语喧哗,似在争论什么事,知是盗窟无疑,主人必当自己还未知道,乘此逃走,免却好些麻烦。强龙不斗地头蛇,即便能胜,杀人终非好事,再被反咬一口,经官兴讼,更难脱身,仍是忍气无事为佳,心念一转,立时轻悄悄向林外,意欲顺着上流河岸跑去,不论远近,寻到人家再作计较。方悔先前忘了询问魏家的道路,忽听身后飕飕连声,疑是盗党追来,忙即拔剑纵身回顾,原来正是先前恶狗,并还多出两条,最厉害的全部哑口,悄没声由林侧左右飞扑过来,势甚猛恶。还未近前,口已张起,当头一只更是又大又凶,已然迎面,吃余式身子微偏,擦肩让过,就手用左掌斫去,一下打中狗颈,汪的一声怒嗥,跌窜出丈多远近。另外三只两左一右相继扑到。余式一见狗多势猛,不杀两个不行,百忙中就着掌斫前狗之势,一个“风扫落花”,身形连闪两闪,避开左边两狗,一剑扫去。那狗平日伤人,占惯上风,没想到敌人身手这么灵巧,已将过头,还待反噬,头条势子最急,先被一剑将前腿砍断一只,汪的一声惨嗥,狂窜出去。第二条来势较低,吃余式反手一剑砍下,将狗股连尾砍落一片。狗也真凶,已然受伤,仍不怕死,怒吼一声,回头朝腿上咬到;右边一条又朝颈间扑来。余式见两下受敌,狗比人还要难斗,也着了急,右腿一抬,照准狗背便踹,同时身子往下一矮,手中剑“朝天一炷香”往上便刺,只听汪汪乱吠,杂以啸嗥之声。左边那狗虽被一脚踹出老远,受了重伤,但是那狗力猛性灵,挨那一脚时已快咬到人的身上,余式踹得稍慢一点便非咬伤不可,就这样裤子仍被狗口咬着了些,哧的一声撕裂了一大片。右狗因是扑得太猛,性又凶狡,一见扑空,意欲掉头向下,并将狗爪乱抓,不料余式剑往上刺,一下刺中前胸,那狗负痛急窜,当时裂了一个大口,带着一股鲜血跌出一丈多远,只惨嗥得一声便自死去,余式几乎洒了一身狗血。
  这原是瞬息间事,这里后起三狗刚刚杀伤挡退,最初一条又急蹿过来,这次改上为下,月光中看去箭一般快。余式刚把前狗杀死,身未立稳,又见狗到,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身子一纵,避开来势,本“拨草寻蛇”往下便砍。不料那几条恶狗均是异种,曾受主人训练,灵敏非常,尤其爪牙有毒,受伤无救,总算命不该绝,无意中将最猛恶的一条杀死,另两条一被踹断了两根脊骨,一被斩断一腿,均受重伤,仅剩开头这条最凶的,比较要好得多,那狗也极厉害,稍差仍无幸理。余式只说纵身让开来势,随手一剑便可杀死,哪知人往上纵,狗也人立而起,爪牙齐施,恶狠狠待向余式颈问咬去。余式瞥见那狗忽然随同蹿起,狗眼通红,凶光闪闪,狗唇上掀,露出上下利齿,两只前爪一齐紧拳,就要扑到身上,月光下看去神态分外狞恶,那只断了一腿的伤狗也狂吠颠蹿过来。
  起初没料狗有这等厉害,见势不佳,一着急,手中一紧,反手一剑,顺水推舟横扫过去,就空中身子一挺,往侧翻转纵落,狗脸立被砍去半片,身痛下扑,正赶伤狗蹿到,一条已痛极疯狂,一条眼看快要扑到敌人身上,吃疯狗往下一扑,前爪正抓伤狗断腿之上,性均猛烈,同是伤痛情急,一个张口先咬,一个痛极反噬,扭成一堆。余式才知贼觉因狗厉害,才不命人看守,且喜时间不多,贼未追出,飞步便往前跑。觉着先前杀狗时右肩似被狗爪挂了一下,也未在意。跑不多远,便听身后呐喊之声,回头一看,七八个盗党已然喊杀追来,忙即施展轻功向前飞驰,仗着腿快,跑了一阵,杀声渐远,遥望身后尚未停追。沿途又是荒野,土丘甚多,后来逃到一个大土坡上,登高回望,敌人似因追赶不上未再前追,稍微喘息,定睛四顾,左侧似有村镇人家,天有薄雾,看不甚真,相隔约有三五里路,隐闻鸡声,天似将亮,越发心定,便往前赶。跑出三数里,前途果是一个村镇,人家甚多,东方也有了明意。
  因在夏天,田野间露宿人多,余式料知不会有事,便迎着晓风缓步前行。快到镇前,人家都已起身,忙向土人询问魏家集的去路,那人答道:“客官你那来路东南便是魏家集,如何走了反路?”余式一则人已疲乏,船上又未吃饱,腹中饥饿,再细打听,如由当地往魏家集尚须经过贼巢,左近相隔还有四五十里,意欲觅地暂息,买些饮食,吃完雇骑快马,避开贼巢,再去魏家。一看那镇竟是往来孔道,酒茶馆甚多,便有不少卖早点零食的,内中一家门前柳荫之下放有桌椅,还有一张凉床未撤,想靠一会,便与商量借用。吃完早点,换了裤子,枕着包裹,方自养神,忽听有一陕西口音的人争吵,意似要那凉床。店家说:“床只一张,被人占去。”陕客说店家欺生,声势汹汹,似要动武。
  睁眼一看,那陕客四十来岁,像个落魄文人,语甚强做,不通人情,先未理会;刚把眼闭上,想再养一会神雇马上路,忽听冷笑道:“你既有凉床卖客,就不应该备一张。实对你说,我怕染上狗爪子毒,就肯让我,太爷还不一定肯赏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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