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萬裏孤俠
  作者:還珠樓主
  第一回 世澤溯川東 十畝芳塘容小隱 孤身遊冀北 千行楊柳醉高人
  第二回 萬裏長徵 古渡黃河觀落日 凌晨應約 平林緑野鬥靈猩(01)
  第二回 萬裏長徵 古渡黃河觀落日 凌晨應約 平林緑野鬥靈猩(02)
  第二回 萬裏長徵 古渡黃河觀落日 凌晨應約 平林緑野鬥靈猩(03)
  第二回 萬裏長徵 古渡黃河觀落日 凌晨應約 平林緑野鬥靈猩(04)
  第二回 萬裏長徵 古渡黃河觀落日 凌晨應約 平林緑野鬥靈猩(05)
  第三回 附壁攀藤 竹院清溪尋隱士 飛鏢卻敵 石牢獸阱救天人
  第四回 雨霽萬峰青 蕭寺荒林藏盜跡 江流千裏白 孤篷殘夢警芳心(01)
  第四回 雨霽萬峰青 蕭寺荒林藏盜跡 江流千裏白 孤篷殘夢警芳心(02)
  第四回 雨霽萬峰青 蕭寺荒林藏盜跡 江流千裏白 孤篷殘夢警芳心(03)
  第四回 雨霽萬峰青 蕭寺荒林藏盜跡 江流千裏白 孤篷殘夢警芳心(04)
  第四回 雨霽萬峰青 蕭寺荒林藏盜跡 江流千裏白 孤篷殘夢警芳心(05)
  第五回 月下共清樽 夜景空明 江山如畫 甕中觀惡鬥 邪雲彌漫 劍氣若虹
第一回 世澤溯川東 十畝芳塘容小隱 孤身遊冀北 千行楊柳醉高人
  北地山嶽大多童禿,雄厚有餘而幽麗不足。見慣峨眉、青城、黃山、白嶽之奇的遊客每以為是美中不足。其實大行自西方蜿蜒而來,穿行冀、晉、豫三省邊境,為程數千裏,以達於海。其中林巒森秀,泉石清幽,復嶺重岡,亦多勝處。山勢到北京城西三十裏忽然成一別阜,自具洞壑之奇。都人每當春秋佳日輒喜登臨。其最名勝處在香山、翠微之間,名剎甚多。在翠微山者號稱為八大處;香山以碧雲、臥佛兩寺著名,尤為禮佛者所樂道,其實風景叢林均不如翠微遠甚。真具遊癖的人多喜翠微,而輕香山。因在城西,總名西山,阜成門乃山行必由之地。離城八裏有一小村鎮,地名柳塘村,共衹三五十戶人傢,內中一傢主人餘式,上輩本是川東世族,流寓到此。因在當地置有大片産業,門前又是大片湖蕩川日京三四百年前溪河湖蕩頗多,清中葉後始漸湮塞,西山爽氣,近捐眉字,水木清華,頗多勝趣,便隱居下來。餘式十六歲上父母雙亡,從小便喜任俠習武,雖然文武雙全,卻不求進取,專喜物色異人奇士,日常都在留心尋訪,均無所遇。
  因他為人謙和,出身富貴人傢,不帶絲毫習氣,酒量又好,村中無論老少全都和他說得來,善名久著,武功也頗不弱。離村三裏有一小鎮,乃是行客往來打尖之所,酒傢黃四,酒最出名,更有自製野味供客下酒,雖是鄉村小店,頗有名聲。餘式無事時,也常屏退從人,前往沽飲。店近官道,店側有一片樹林,垂楊古槐,濃蔭如幄。酒傢善用地勢,每當夏日,便在林中擺上一些桌凳,連賣酒飯,代賣冰水梅湯,生意甚好。林中並有一座瓦亭,亭中也設有兩個茶座。
  這年夏天清早,餘式西山訪友路過當地,因時尚早,過時見林中無什客座,衹有幾個赤背村農躺在長板凳上鼾睡未醒。旁坐一個身材矮瘦的小老頭,穿着一件黃葛布的長衫,手持一把折扇,獨個兒坐在樹蔭之中,用扇擊桌,連喊:“你們這裏的人都聾了麽?
  喊了半天怎一個也不過來,欺生不成?再要裝聾作啞,惹得老頭子性起,點把火,連這片樹林都給燒掉,休要後悔!”餘式本已走過,因聽老頭駡人,再一停步,聽出那扇子似是鐵製,心中一動。待要回身察看,黃四已由室中趕出,悄聲說道:“好鞋不沾臭狗屎,二爺理他作什?”隨聽老頭駡道:“瞎眼狗纔,打量人傢都像你呢。我老頭子一頓吃幾十斤酒,衹是太窮,沒錢買酒,好容易遇見一個空子,如其被你點破,看我少時不把你打扁纔怪。”餘式聞言暗付:“黃傢的酒醇美有力,我才能吃兩三斤已算大量,這老頭子能吃數十斤,那是如何吃法,我倒要試一試。”少年心性,想到便做,朝黃四使一眼色,不令開口,隨往林中走進。又聽老頭自言自語道:“真打算存心請客,不要擠眉弄眼;不對勁,莫看你肯花錢,我老頭子還不定領不領呢。”
  餘式再一走近,看出那老頭穿得雖甚破舊,神情甚做。這時天過辰初,陽光由林隙中射入,恰射在老頭臉上。六月中旬的天氣,自己走了一段已然通體見汗,老頭既不怕熱,那麽強的日光射到臉上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手中折扇又黑又亮,看去分量頗沉,明是精鐵所製;再聽這等說法,心又一動,疑是異人,便走近前去將手一拱,賠笑道:
  “老先生如不嫌棄,我奉陪同飲幾杯如何?”老頭始而不理,餘式二次又問,老頭忽然怒道:“你這叫什麽玩意?明明知我口饞量大,偏裝着玩兒,請不起客沒有人勉強你,幾杯酒休說是吃,還不夠我聞的。你沒聽說我要幾十斤纔過癮麽?真想請客,教他們先來十斤,等我把酒性逗起,見個意思,然後教黃四把那原封好酒開上一壇,與我過個足癮,有你的好處。至不濟,也把你那身上三十多兩銀子花掉,省得大熱天帶在路上出汗,多好?要捨不得花錢,趁早往西山找對頭去,沒的三杯五杯招我老人傢惡心。”
  餘式人甚聰明機警,聽老頭越說越不像話,暗忖:“自來奇士高人多喜滑稽玩世,否則萍水相逢,怎會說話如此不通情理?”等他說完,笑答道:“我沒料老先生如此豪爽,休要見怪。既是海量,何必十斤,盡用好了。他這裏二十斤一壇的方是陳年好酒,我命他先取兩壇請老先生一嘗如何?”老頭立轉喜容道:“你這娃兒倒有一點意思。既說陪我,你也坐下。我老人傢酒吃夠了便睡,你如乘我睡熟溜走,那就害苦了我。”餘式道:“焉有此理。”隨喚黃四取兩壇原封蓮花白,有什麽酒菜都取了來,再殺兩衹雞,與老先生下酒。黃四雖料定老頭是個騙子,但知餘式公子哥的脾氣,心想有人會賬,我便不怕,管他閑事作什?貪圖多賣,把箱中的隔夜酒菜,連同新熏烤的抱腿、兔脯、山雞等待製野味盡量取出,擺了一桌,將酒壇打開,並在老頭面前放了一個大碗,把酒斟上。老頭好似犯了饞癆,毫不容套,左手端碗,一揚脖,呼的一聲先去了大半碗。右手也不用筷,抓起盤中一條雞腿,啃了一口雞肉,連嚼兩嚼,再端碗一飲而盡。餘式見這等濃厚的白酒竟能如此豪飲,大是驚奇,忙又給他滿上,老頭照樣又是兩口飲完,一路亂搶,手口並用,神態甚是滑稽,看去饞極。似這樣接連七碗過去,少說也有四五斤下肚,方始舉碗笑道:“古人飲茶,七碗風生。我以酒代茶,也是七碗一停,你怎看着我一口不飲?”餘式見他飲此大量急酒,太陽地裏自己勢不可擋,老頭若無其事,除吃相難看外點汗俱無,越疑異人,恭身說道:“後輩量淺,不敢多飲。這裏太陽已照進來,請移往亭中陰涼之處,用小杯奉陪如何?”老頭把眼一瞪道:“我最喜在太陽底下飲酒,人傢賞月,我賞太陽。你不知道太陽好處,衹管走開,衹把銀包留下,你那三十多兩銀子也就夠我吃個十幾頓好酒,你當多麽?”
  餘式想起,自己原因左近摩河庵老尼性明乃亡姊方外知交,她俗傢侄子王源也是知友,嚮往西山四平臺下,耕讀為業,近受惡人欺侮,傢又清貧,昨夜命人告知,特意帶了三十多兩銀子親身送去,就便問明結仇原因,相機為之出氣。及聽老頭兩次提起銀數,心想:“我出門時,又在腰問荷包以內,長衣未脫,如何得知?王源欠銀已允代償,午後再往也是一樣。這老頭瘋瘋癲癲實是奇怪,好歹也探出他的來歷纔罷。”幾次想要開口,均以老頭吃得大猛,不便發問,聞言乘機答道:“銀錢小事,再多無妨,不知老前輩尊姓大名,因何至此,還望見示。”老頭怒道:“你管我呢?當我吃白食的騙子,想審我麽?我酒還沒有吃夠,如不願當空子,銀包留下,你衹找對頭去,等我睡了再問,就會對你說了。”餘式道:“老前輩不要取笑,睡中如何說法,無須多心,儘管請用。
  不過這裏實在太熱,換個地方也好。”說時,老頭手到碗幹,已把第二壇酒打開斟上,也不再理人,一路豪飲不已。菜倒未吃甚多,但也具有兼人之量。餘式見他酒已吃了三十餘斤,越看越怪,决計忍熱坐候,看他能吃多少。等到第二壇剩了小半,老頭笑道:
  “這壇吃完也差不多了。你想溜可不行。”餘式見他一飲四十來斤,這等酒量聽也未聽說過,聞言忙把銀包解下,放在桌上,說道:“老前輩不必多疑,銀子在此,如還需用,傢中還有,這裏也可記賬。”話未說完,老頭兩衹怪眼往上一翻,怒道:“你有銀子嚇誰?當沒有見過,寒槍我麽?”餘式還要辯白,老頭已將酒壇端起,放嚮口邊,把餘下的五六斤酒一口氣飲完,放下酒壇,喊聲:“痛快,我要睡了,不許碰我!”身子一彎,左手拿起那柄鐵折扇,就勢仰臥長凳之上,打起呼來。餘式喊了兩聲未應,衹得守候在旁。
  時將中午,照例不是上座時候,先臥兩人已被黃四喊開,餘式枯坐無聊,又命黃四取了一壺酒,就殘餚吃了幾杯。黃四幾次要想開口,均被揮手遣走。後來日光當頂,坐處不在樹蔭之下,又吃了些白酒,實在熱得難受,暗忖:“老頭已睡,我往前面陰涼處等候不是一樣,何必多受活罪。”剛一起身,覺着衣服絆住,低頭一看,原來衣角不知何時被風吹起,吃老頭睡夢中把手一甩,搭嚮桌腿,右手食指卻將衣角按住。看似無意,試用力一扯,竟似釘在桌腿之上,休想扯動分毫,越發驚奇。老頭有不許人碰他的話,不敢驚動,衹得仍坐原處。正在尋思,此老必是異人,忽見所用下人尋來,說:“適纔王五爺派人送信來請,說是當地土豪蔡八太歲昨日將人打傷,今早尋上門去,力逼照他所寫藉據歸還本利三十兩,否則今晚便要將王五爺的妹於六姑霸占為妾,衹說二爺已然送銀前往,適聽過路人說,纔知在此飲酒,待來稟報,請二爺快去。”
  餘式原知土豪慣於重利盤剝,本心是想靈光寺僧頗有勢力,與己交好,孤身前往先代還銀,討還藉據,再與論理,相機行事。聞言不禁激動俠腸,怒火上升,忙命下人跑回取銀,並將所用軟鞭帶來,一面告知黃四:“這位老先生務代問明來歷姓名,請其明日再來飲酒,並說自己身有要約,必須一往,留銀而去,請其原諒。”黃四未及答話,忽聽老頭睡夢中吃語道:“好厲害的腦袋,這要被他撞上一下還有命麽?”餘式當他醒轉,連帶喊了兩三次,老頭呼聲又起,衣角仍被按在桌腿之上,無法取下。心急朋友安危,用力一掙,竟將衣角撕破,缺了一塊,正是老頭手按之處,宛如用刀剪去,甚是整齊。下人恰將軟鞭、銀子取來,餘式又多留了十兩交與黃四,連同前銀,算完酒賬,所餘全令轉交老頭。曬了一早晨的太陽,早已頭暈眼花,周身是汗,把臉洗了,圍上軟鞭,匆匆上路,也未理會那衣角破得怎會那樣整齊。心急友難,下人又備了一匹馬來,出林縱馬急馳,迎風而行,反覺爽快。
  二十多裏的路,放開轡頭,一口氣便自到達,共總不到半個時辰,入門一看,王氏兄妹一個遍體鱗傷,一個哭得淚人也似。問起前情,纔知土豪蔡太歲橫行西山八大處已有多年,狗子蔡文魁號稱小太歲,父子均會武功,又與江湖上人勾結往來,平日霸占民女,無惡不作。因見六姑貌美。始而強聘為妾,王源自是不允,於是立下假藉據,將人擒去,吊打了一陣,逼令次日還銀,已允賣田還他,暗嚮餘式求救。今朝狗子親來,竟說人財均要,如違休想活命。餘式少年心性,又仗恃近三年來從一城內名武師學了一身武功,膽大好勝,人又義氣,當時怒火上撞,連靈光寺的和尚均未往見,將馬留下,問明蔡傢路徑,孤身尋去。到了門前,見房捨高大,門前懶凳上坐着四五個短衣赤臂、橫眉竪目的壯漢,正在揮扇吃瓜,見有生人上門,怒喝:“找誰?”餘式因所從武師乃北京西河沿天泰鏢局有名鏢頭紅旗楊文豹,久跑江湖,最講外場,受過指教;見惡奴氣勢洶洶,甚是強橫,心中有氣,表面卻不發作,帶笑問道:“我乃紅旗楊老師的徒弟,因有一事,要嚮貴上請教,可去通報一聲。”楊文豹威名遠震,北京城內外幾於婦孺皆知。
  話纔出口,衆惡奴立時改容,內一胖子迎前問道:“我們老莊主都不在傢,到秘魔崖太平寺去了,客人有什話對我說罷。”
  西山八大處衹太平寺風景較差,也無什麽名勝,衹是樹多。寺在翠微山麓,離靈光寺約有半裏。餘式上次來時便聽靈光寺方丈月波說起太平寺自從方丈圓寂,便被惡僧法現勾結土豪霸占,不守清規。聞言料知所說土豪必是蔡氏父子無疑,不禁心中一動。本是滿腹盛氣而來,便對惡奴冷笑道:“我的話必須與你主人對面,既不在傢,我往廟裏尋他便了。”惡奴聞言,意似不快,方要開口,餘式已然走去,微聞惡奴駡道:“這小子打着紅旗老楊的旗號,打算唬誰?知道是真是假,還怪不錯哩。”餘式因想兩廟相隔甚近,本欲先找月波打聽幾句。再尋土豪理論。剛走出半裏多路,忽見一騎快馬沿山跑去,馬背上人好似蔡傢惡奴,知往長安寺送信,暗忖:“前聞兇僧法現頗有武功,月波雖與官紳來往,情面頗重,人卻文弱,何苦為他添麻煩?由此路去又要經過太平寺,還要繞走回路。”更不尋思,竟往太平寺趕去。當地本要經過王傢,衹須中途繞走半裏多地,心想:“王源兄妹正聽回信,反正順路,何不就便告知,以免時久疑慮。”哪知趕到王傢一看,兄妹二人全都不見,門已倒鎖,門內什物凌亂滿地,好似有人打搶過一樣,連自己那匹快馬也搶了去,料知蔡氏父子所為,不禁怒從心起,將腰間板帶一緊,匆匆往太平寺趕去。
  剛走不多遠,迎頭遇見兩個鄉農。因王傢獨住山坡之上,雖然旁無鄰居,坡下卻有一二十戶人傢,相隔衹十餘丈,斷無不見之理,忙即迎前打聽。鄉農一聽問的是王傢兄妹,臉全變色,答了句“不知道”,轉身便走。後嚮另一老農詢問:“王傢出事可曾看見?人被對頭架往何方?”老農人頗梗直,口答“不知”,卻把眼望着太平寺那一面,努嘴示意。餘式知問不出就裏,衹得加急趕去。行經道旁樹蔭之下,微聞有人低語道:
  “這小子冒失鬼,想找死麽?”心正急怒,衹當說的別人,也未留意。等走出一段,覺着頭上草帽被樹枝挂了一下,忽想起道旁發話人口音頗似今早所見異人,心中一動。回頭一看,日光正盛,到處蟬聲,斷續相聞,來路靜蕩蕩的,哪有人影?餘式心中有事,也未細看樹上,仍舊往前急趕。到了寺前一看,山門大開。因是午後最熱之時,休說遊客,連個山民都無,廟中甚是清靜,時見一二和尚往來殿廊之間,神態從容,也不似有什麽變故情景。正想詢問,進門遇見西廊下有一香火,赤着上身在洗衣服。餘式富傢公子,隱居郊外,時往西山遊玩,熟人甚多,認出那香火是廟中舊人,便去和他打聽。香火先作不相識,後來假裝倒水,回顧無人,急匆匆低聲說道:“二爺還不趕快回傢去?”
  餘式見他神色張皇,料有原因,還待往下盤問,那香火好似情急膽小,又因餘式為人慷慨,以前得過好處,不忍坐視落網,俏聲說道:“二爺你去廟後鬆林中,等我來了再說。”說罷忽又故意板臉,高聲說道:“你這位施主奇怪,你打聽的人這裏沒有,要想燒香請自進去,自然有人接待。我剛洗兩件衣服,光着膀子,如何領你進去?撞見當傢的,砸了飯鍋,我找誰去?”
  餘式聞言會意,心想:“師父常說遇事氣要沉穩,越忙越糟,索性去往鬆林,等香火來了問明再說也好。”故意說道:“你這廝好沒有道理,也許蔡傢父子沒有我走得快,待我迎上前去。他們來時,可說我奉師命有事拜望,少時還來看他。我先到靈光寺打個轉去。”說罷轉身便往外走,繞嚮廟後鬆林,等了一會,正自不耐,忽見香火東張西望趕近身側,不等問話便先說道:“我的二太爺,你怎不知厲害?不錯,王傢兄妹全被搶來,目前藏嚮廟東地窖之內。那地方外表是一萊園,內有地道,與廟相通。別的你不用打聽,單這位新當傢的本領就大着呢,休說是餘二爺你一個人,再加十倍也是白送,何苦蹚這渾水?請快回傢,少管閑事。”忽聽有人接口道:“有人來了,膽子這小,還不快滾!”餘式循聲註視,並無人影,那香火卻嚇得面無人色,不顧說話,回頭便往廟前跑去。隨聽叭叭兩響和香火喊痛分辯之聲,知被兇僧手下看出,受了連累,忙即趕去一看,兩個身材高大的生臉和尚各用一手抓着香火膀子橫拖倒扯,正往廟門中走進,急得那香火直喊:“饒命!我沒對外人說什麽!”
  餘式見狀老大不忍,激於義憤,忙喝:“你們幹嗎打人?”說罷,衹一兩縱便到門內,手指兩兇僧,正待喝問何故打那香火,內中一個兇睛怒瞪,方要開口,被另一個擺手攔住,裝着一臉詭笑,賠話道:“施主息怒,這香火又懶又饞,犯了廟規,為此拖他去見當傢師處罰。此是小廟規矩,施主不必介意,請到禪堂待茶。看施主情面,我們不再難為他便了。”餘式明見對方神色可疑,不是好人,自恃武功與師父的威望,盛氣頭上毫未在意,又見對方賠話,沒有拿到贓證,不便發作,隨問道:“蔡傢父於在廟裏麽?”兇僧笑道:“蔡傢老少兩施主正在裏面做佛事,不能出來,請往後殿相見吧。”
  餘式又問:“王氏兄妹可也在內?”兇僧答說:“也在裏面,是蔡施主帶來,說是有什債務,方丈正代雙方調解呢。”餘式一聽便着了急,立命帶路。行時,瞥見香火滿面愁苦之容,剛由地上戰兢兢爬起,眼望自己,意似不令進去,冷笑一聲,回頭說道:“你無須害怕,是我喊你問話,你一問三不知,犯的是什麽廟規?見了當傢師,自會代你分說。”說時,瞥見內一兇僧冷笑,面帶輕視之容,越發有氣,心想:“且到裏面再說,這時不值與你計較。”
  正尋思間,已然走過大殿,剛進二層院落,便聽閂門上鎖之聲,回顧二門已然鎖閉,另兩兇僧剛剛退去。正要喝問何故關門,忽聽喊了一聲“阿彌陀佛”,聲如洪鐘,由對面走廊走下一個身材高大、貌相兇惡的和尚,見面便問道:“你就是紅旗小楊的徒弟麽,到我這裏作什?”餘式見他辭色不遜,不由大怒,喝道:“蔡傢父子假造藉據,意圖霸占良傢婦女,將我好友王源兄妹架來廟中,特來尋他理論。”話未說完,那和尚正是兇僧法現,聞言已碟碟怪笑道:“你也不打聽佛爺何等人物,你師父小楊見我尚且不敢無禮,你真吃了熊豹心膽,敢來犯我虎威?徒兒們與我拿下,先打他三百鞭子再說。”餘式早看出東廊走出七八個短衣兇僧,手中俱都持有武器,怒視自己,神態兇橫,知非動手不可,忙把衣扣解開,一手脫下長衣,剛把腰纏軟鞭取下,兇僧話也說完,喝令擒人。
  餘式因見人多,正在相度地勢,準備一拼,猛瞥見東廊下兇僧身後似有一條人影一閃,滿擬衆兇僧必要一涌齊上,人影當是廟中同黨,也未在意。東廊裏面共是七個兇僧,有的手中刀棍等兵器已然揚起,全都作出嚮前趕撲之勢,不知怎的,一個個目瞪口呆,宛如泥塑木雕的偶像,釘在那裏不言不動。
  為首兇僧法現先前怒視餘式發話,沒有註意東廊,話完不見兇徒上前,方始側顧,剛大喝一聲:“蠢東西,我說的話……”底下三字還未出口,眼前紅影一閃,知道來了暗算,想躲已自無及,嗒的一聲由斜刺裏飛來一件東西。因那話字是張口音,恰巧打中口內,塞了一滿嘴,覺着又軟又硬,微帶鹹味和血腥氣,吐出一看,原來是新削下來的一個人鼻子,來勢又急又猛,竟將門牙打掉兩個,順口流血,同時早看出衆兇徒被人點了穴道,不禁又急又怒,大喝:“鼠輩暗箭傷人,豬狗不如,快現原形,與佛爺見個高下。”話未說完,猛覺身側疾風颯然。兇僧畢竟久經大敵,武功甚高,先前驕狂粗心,見來人衹有一個,衹顧正面之敵,沒想到另有高人成心惡作劇,要他好看。及見兇徒被人點穴,便有了防備,立時往側一閃,本意還想練就一身硬功,銅筋鐵骨,衹把要穴護住,來人被這一雙鐵掌抓中,或是打上一下,立時筋斷骨折;哪知他快,來人比他更快,眼前人影一晃,叭的一聲左頰早被打了一個滿臉花。平日自負身堅似鐵,刀斧不傷,這嘴巴竟難忍受,那力量大得出奇,又準又狠,當時打得頭昏眼花,兩太陽直冒金星,幾乎站立不穩。仗着腳底功夫還好,身雖高大,武功卻極精純,急怒交加中知來勁敵,慌不迭翻身倒縱出去兩丈遠近,方始定睛註視。來人也未追來,乃是一個身着黃葛衫、腰挂鐵蕭的瘦矮老頭,笑嘻嘻駡道:“你這禿驢倚衆行兇,背後駡人,小楊兒也是你喊的麽?你愛和人親嘴,我先送你一個整人鼻子,這好東西你偏不受,要吐出來,纔又送你這一巴掌,管保打得不冤枉吧。你本就不是人養的樣兒,這一來狗臉半高半低,更他媽的難看。甭瞪眼,不服氣過來,我把你那半邊狗臉再找補上一下,準保一般平,你瞧怎麽樣?”兇僧聽對方打了人還不住口的挖苦,本是怒極,因見對方生得其貌不揚,身手這等輕靈厲害,又是突如其來,愛徒剛一起步全被點倒,餘式已然跑到敵人身側,口喊“老前輩”,神情親密,斷定不是易與。又恐愛徒殘廢,衹得強捺怒火,任其嘲駡,想等話完,套問明了來歷姓名,能敵則敵,否則便嚮其服從,免毀這片辛苦強占來的基業,還保愛徒性命,日後再作報仇之計。
  兇僧正在咬牙切齒暗中盤算,忽見西邊殿廊跑來一個小和尚,老遠便叫道:“老蔡施主被人打死,小蔡施主鼻子帶舌頭全被人割去,連下領也掉了下來,暈死兩三次,師父快去看看。”兇僧霸占此廟全仗蔡氏父子相助,廟産甚多,雙方交情甚厚,但是心雄氣粗,想將八大處一齊據為己有。舊日僧徒多被驅逐,手下惡徒全招了來,師徒十餘人盤據寺中,酒色不斷,全山僧俗人人側目,敢怒而不敢言。日前為了分贓不勻,曾與老蔡爭執,盡人皆知,當時又有恐嚇之言,忽然父子二人死傷廟內,有口難分,官府必當謀殺。哉輔重地非比偏僻之鄉,縱令自己一身武功,可以拒捕逃走,這廟絶保不住。素性兇暴,聞言不禁急怒攻心,頓忘厲害,破口大駡:“鼠輩小狗欺人大甚,佛爺今日和你拼了。”說罷縱身一躍,待要飛撲過去,忽聽敵人喝道:“小餘兒躲開,這裏沒你的事。”聲到人到,老頭也同時飛縱過來,兩下同時飛縱,恰巧撞個滿懷。兇僧自恃神力,百忙中運足氣力,待要與敵硬撞,心方暗駡:“老賊該死!”說時遲,那時快,兩下已撞個正着,叭的一聲大震,老頭落地絲毫未傷,兇僧卻被跌出去好幾丈。老頭笑道:
  “我嚮來不打躺下的,你爬起來。”
  兇僧這一撞,五臟六腑心脈皆震,知道受傷甚重,也不答話,勉強把氣沉穩,裝着不能起立,冷不防手伸腰間,把自練獨門暗器二十四枝蒺藜釘揚手猛朝老頭、餘式打去。
  此釘乃兇僧所練獨門暗器,用百煉精鋼打就,具有奇毒,二十四枝做一套。不用時可以合成一根四五寸長好似蠃旋形的鋼梭,懸在腰間,寒暑不離。用時取下,三指一擰,往外一甩,便化成二十四點明光耀眼的寒星,銀花蓋頂,朝敵人暴雨一般打去,按着相隔遠近和敵人強弱分佈,最廣時竟達三丈方圓,來勢又猛又急,多快身法也難躲閃。兇僧乃著名僧盜大門和尚門徒,學暗器時,因乃師雖極兇橫,輕易不肯傷害無辜和不如他的人,曾奉嚴命告誡,輕易不肯妄用。加以用過之後收合費事,釘上鋼刺容易折斷,鑄煉不易,生平共衹用過兩次便成大名。當日原見敵勢太強,萬難抵敵,準知不能兩立,萬分情急之下發將出來,滿擬手到成功,雙方相隔又衹兩丈左近,斷無不中之理。不料釘剛脫手,眼看着一蓬寒星亂箭也似快要打中敵人身上,猛瞥見老頭把手一揚,立覺一股罡氣猛撲過來,蒺藜釘也被反震回來,日光之下晶芒耀眼,知道不好,忙就地一滾,打算閃避,已自無及,眼前一花,連念頭也不容轉,那二十四枚蒺藜釘倒有一大半打在身上。因是夏天奇熱之際,上身未穿衣服,全被釘在肉內,內有兩釘將門牙打掉見血,一將左眼打瞎,毒發更快。一聲怒吼,便自死去。
  老頭隨對餘式道:“兇僧雖然該死,但是這裏叢林善地,附近廟字人傢又多,你有傢有業的人休受連累。你那朋友在後園禪房以內,有一小和尚看守,已被我製服,你自去領人,先回傢去。我處置完這些惡徒和他們打官司去。”餘式已把老頭視若天神,知是劍俠一流,立意拜他為師,聞言忙下跪道:“弟子傢衹一人,無什挂念。今日如非恩師解救,早死非命。兇僧淫惡不法,人所共知,王氏夫妻被他擄來便是見證。恩師世外高人,如何去與皂隸為伍、這官司由弟子親身投案,衹請指示姓名住處,以便官司打完前往求教,得拜在恩師門下,便感恩不盡了。”老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當官司好打的麽?死傷多人,加上土豪父子,就算他們惡跡昭彰,你是激於義憤,投案自首,應從未減,不死也去一層皮,祖業還要敗光,非遇恩赦仍難活命。官司打完,人已衰老,如何拜我為師、乖乖聽我的話,各自回傢。本來你又不曾動手,與你何幹?”餘式忙道:
  “恩師投案不也是一樣麽?”老頭道:“我孤身一人,無傢無業,來去自如,說走就走,怎會和你一樣?”餘式心想:“此老必是不肯連累自己和廟中無辜僧徒,先去自首,再行逃遁,似此高人官府怎麽攔得他住。”便不再堅持,重又請問家乡姓名。老頭怒道:
  “你這娃兒怎麽不聽好話?等我到官,你不就知道了麽?再若嘮叨,惹我性起,從此休想再見我面。”
  餘式人頗機警,聽出語有深意,忙即改口道:“弟子不敢,遵命就是。”老頭道:
  “此是中殿,兇憎不許原有僧徒和外人走進,時間大久也不相宜。惡徒知我蹤跡還不妨事,恐被別人聽去,傳揚在外,於你不利。我投案後,你無須前往探望,除非我自願尋人,誰也尋我不到。可將身上銀子藉點我用,這把扇子留做押頭便了。”餘式忙把銀包遞過,方說:“銀子現成,要什押頭?”話未說完,老頭已發怒喝止,不令開口,隨將手中鐵扇遞過,吩咐到傢再看,餘式纔自會意。老頭隨命速往救人,別的全不要管。餘式本還不捨就走,因見老頭已有不快之容,心想:“少時去往衙前打聽便能知道。”衹得趕往後園,一看,王氏兄妹和先前報信的小和尚正在說話,問知土豪父於一死一傷,活的足筋已斷,不能行路,後殿地窖窩藏婦女,連遊客也輕易不能進去,另有小門隔斷。
  惡徒除小和尚外均已死傷顛倒,無人往援,尚在苦挨,便照老頭之言,由小和尚引路,徑由後門牽馬走出,代王氏兄妹雇上一輛騾車,一同回傢。到後便派心腹卞人分頭去往西山和縣衙提督衙門等處打聽,一面安頓好王氏兄妹。
  背人打開鐵扇一看,原來那扇共是二十六根鋼骨,絹面又細又厚,一面上繪雲竜,乃江南大俠周污所畫,並有題跋。大意是說:老頭名叫鐵扇老人,乃關中有名怪俠,蹤跡常在陝、甘、新疆一帶,行蹤飄忽,不可捉摸。手中這柄鐵扇專點敵人穴道,更煉就內傢罡氣,緑林中人聞名喪膽。鐵扇便是他的信符,持在手中到處通行,多厲害的盜賊也不敢於加害等情。另外附有一張紙條,令餘式不要管他,如欲送還此扇,可在百日之後起身往甘肅走去,到了涼州嚮人打聽便知他的蹤跡。寥寥兩行字,寫得十分飛舞,文意簡潔,書法精妙。餘式看完大喜,不等傢人回報,袖了鐵扇,乘天未黑,騎上快馬趕往城內,尋到紅旗楊武師,打聽異人來歷,並請指示機宜。楊武師聞言大驚道:“鐵扇老人年過百歲,已有多年不聽說起,我保鏢多年,從未見過,也衹聽幾位與他相識的師長老輩談到此老一些奇跡,想不到垂青到你。這等機緣百年難遇,如能拜在他的門下,不特武功大進,並還可享長壽。就仗在他門下這點聲威,走遍天下也無人敢來欺你。不過此老性情古怪,隨心所喜,不合他意,任你千方百計想見一面都難如願,最好照他意思去做。好在此老本領便是銅墻鐵壁也睏他不住。輦毅之下出此大案,關係重大,此老胸中必有成算;否則以上豪為人,不會再留活口,暫由他去。過了百天,便照所說往甘肅尋他,衹要不畏艱苦,必能如願,否則這柄鐵扇也不會交你。你稟賦雖好,如在江湖上走動雖還不夠,但有此扇在手,誰也不敢輕捋虎須,自惹殺身之禍。趁城還未關,快些回去,我往衙門打聽。就便代你問候打點,比你去方便得多,免得將來坊裏尋你討厭。”說罷分手。
  餘式到傢,打聽的人深夜方回,說:“太平寺住持惡僧為了姘婦與土豪父子爭風,將人殺死,畏罪逃走。惡徒九人本意想要分占西山八大處,因有三人在旁幫兇,也都隨師同逃。聽廟中香火說,地窖中還搜出四名婦女、不少金銀,中殿天井內有兩攤黃水。
  先前還不知廟中出了血案,由一小和尚出尋地保官人,鎮守城郊的官兵聞報也自趕到,驅散閑人,閉門搜索查問,好大一會,纔同地方官帶了案中人證回去。出時,同有一個外路口音的黃衣老頭,看去不像官人,又不似與此案有關的人犯,為首官員都對他恭敬,請其上馬,老頭不肯,說聲‘少時再見’,便自走去。”次早城內打聽的人回報,也說是惡僧與土豪爭風鬥毆,殺人在逃,現在有關人犯已全收禁,發下海捕文書,到處查拿。
  上寫兇僧武功甚好,官差押解恐有差池,令沿途地方官協同緝拿,尋到問明口供,就地正法等。餘式見鐵扇老人並未投案,將信將疑,心正不解。
  第三日楊武師趕來,背人一說,纔知老人當日本想投案,不料有一皇室親貴微服遊山,中途聞報,正趕官差趕來,守城官員本認得他,便同了去。那貴人武功甚好,更養有不少有名武師,到廟一看。老人原令小和尚去往報案,自在廟中守候,見官兵到來,正要自首,不料那親貴同行有一個高眼認出兇犯是個異人,再一問答,猛想起此老來歷,當時嚇了一跳,親貴更是有心結納,到前聽出情形可疑,入門屏退從人官差,衹和為首官員、同行兩武師走進,嚮老人禮敘。吩咐地方官照僧俗爭風緻起兇殺遮掩過去,不令老人到案,衹請同去城中一敘。老人先不答應,後經再三卑禮勸說,方始應諾去往親貴府中留住三日,但令傳知地方官不許牽連別人,並告土豪,如能悔過,還可容他活命,如為此案興訟,或與別人為難,按他以往行為,本身難保,還要抄傢。土豪自無話說。
  一場大血案就此含糊過去。楊武師因和官府中人均有交往,那親貴所養武師又是他的師叔,好容易纔打聽出來,衹不知兇憎師徒屍首何往,也不知老人真實下落。親貴人甚忌刻,暗囑到時起身,不可再多打聽。餘式聞言,大喜稱謝,次日準備好了行囊,將傢事托與一個寄住的長親代管,準備上路。
  由京人甘原有兩條道路,一經潼關人陝,再由長安取道註陽長武直赴涼州。一由北京經由山西大同,經過綏遠和陝西榆林邊界,沿着黃河到了蘭州省城再轉涼州。餘式因所尋異人此時尚未回甘,頭一條既是官驛大道,所經又多名勝,正好就便一遊,意欲先去嵩洛一訪竜門伊闕古跡,再入潼關,徑上華山,攀登太白,取道長安,憑吊漢唐故宮、霸橋煙樹,然後沿着徑水直赴長安,再轉甘涼。這等走法既了平日想遊大華心願,沿途並有兩傢戚友可以探望。剛要起身,楊武師忽然來說:“昨代打聽,老人已由王府起身,行時聲言要往開封、嵩山等處訪友,再往峨眉、青城尋一至交,此去行蹤不定,要到明秋方返故鄉,如有人來尋他,可代告知。在王府住了三日,也未說出傢住何處。”餘式送走楊武師一想,為時尚早,聽師父口氣似為自己而發,反正想要遊山,師父所去又是嵩山,何不就此趕去?如能途中相遇再好沒有;否則,師父飛行絶跡,追他不上,就此機會作一快遊,有此一年多的光陰在江湖上多訪尋幾個高人奇士也是好的,决計起身趕去。等到嵩山尋不見人再打主意,或是仍走原路,沿途遊玩過去,去往甘涼等處訪問等候;或是取道襄樊,經由老河口到了漢陽,再轉水路入川,索性跟在師父後面,遇見更好,如再不遇,攬完峨眉、青城之秀,再經棧道褒斜,通行秦嶺,轉赴長安往甘肅去也是一樣。
  餘式本具山水之癖,越想越高興,主意打定,便即起身。好在傢中富有,楊武師長年保鏢,所經各省全都有入可托,用錢方便,一切不用操心。行李也經指點,輕巧齊備。
  武器是條軟鞭,一口寶劍,六衹鋼鏢。衣着也甚樸素,直似一個慣行長路的落魄文人,看不出一點富傢習氣。依了楊武師的心意,說餘式孤身上路,初涉江湖,反正沿途有人照應,何必多帶金銀,一旦露白惹事豈不討厭、所攜盤川足有富餘。餘式天性豪俠,平日揮金如土,又是初出遠門,心想,“途中尋人,總不如自帶方便,再要趕上偏僻鄉邑,身邊無錢,寸步難行。”口中應諾,暗中衹把白銀換成黃金,連同各地莊票,委實帶了不少。楊武師本是明眼,一看人馬腳上帶起來的塵上,便知不曾聽話,背地裏又帶有百兩黃金在身上,當時不便再勸,便把江湖上行徑說了又說,再三叮囑留心,切忌伸手管人閑事;須知孤身力薄,外面能手甚多,一個不巧,救人不成,幹事無補,反為自己添了麻煩,何苦來呢?這些話餘式已聽過多次,因知師父好意,雖然感謝,並未放在心上,一直送到盧溝橋。方始別去。
第二回 萬裏長徵 古渡黃河觀落日 凌晨應約 平林緑野鬥靈猩(01)
  餘式一路曉行夜宿,由冀入豫。因想異人先往開封,坐下馬快,也許能夠趕上,每日一早便順大道急馳,沿途毫未停留。這日行經黃河北岸一個小鎮上,天剛午後,黃河就在前面,意欲在日落前渡河,到了南陽附近楊武師的朋友傢中投宿。等趕到黃河渡口一看,天已未申之交,渡船剛剛開走。餘式心急,因所去之處地名魏傢集,莊主魏國梁是個財主,豪爽好義,手眼甚寬,更有一身驚人武功,亟於往見其人,無如那些日黃河水漲流急,要是風頭不順,船須多半日始能到達對岸。餘式到前正趕風頭轉順,渡船全都開走。餘式無法,便順河岸尋去。馬行迅速,不覺走出二十多裏,覺着一望沙原,四無人傢,景物甚是荒涼,知道前途不會有什麽渡口,方往回走,忽見堤下蘆葦沙灘邊上停着一條平底快船,船頭上坐着三個赤膊壯漢正在舉碗豪飲,面前放有不少魚肉,猛想起黃河鯉魚號稱名産,這船不知肯渡不肯渡,何不試同一聲?剛一停馬,內一壯漢已昂頭先問道:“這裏無什麽人傢,又非正路,尊客怎會來此,可要喝一碗麽?”餘式不知來去行跡早落在對方眼裏,見他說話和氣,隨口答道:“酒我不吃,我是尋找渡船的,你這船如肯渡我過河,情願多付船錢,你意如何?”船上三人聞言互看了一眼,內中一個便走上岸來賠笑說道:“小人張五,今日是我生日,我兩個拜兄弟網了兩條活魚給我上壽,特地尋一冷僻之處痛快半天,不料尊客尋來,既願多付渡錢,渡你無妨,衹不知給多少、還有太陽已快偏西,雖然遇到順風,也須三人合力才能在天黑前趕到對岸。你給的錢多,船上還有兩條大活鯉魚,我傢住在旁邊不遠,尊客先請上船,我回傢取點吃的就來,防備萬一風頭不順,到時稍晚,尊客不致受餓,你看可好?”
  餘式聞言,遙望上流幾衹渡船正往對岸斜行而渡,連一半河面也未渡過。知時已晚,本在遲疑;繼一想,話已出口,不能不算,所投主人好交,深夜叩門並無妨害。又見船傢雖然一身紫醬色的皮膚,臂上筋肉虯結,形貌醜惡,說話卻極謙和直爽,便將身帶一兩散銀取出,笑道:“我不怕天晚,能找到自然是好,船傢不打過河錢,這銀子半作渡錢,半作魚酒錢如何?”張五接過笑道:“尊客哪要這多?”隨喚:“牛六弟快來牽馬,想不到今日財神上門,我弟兄怎麽也應賣點力氣,與客人一個痛快。我去取傢夥去,船上的不幹淨,這條魚大,洗剝時你兩個留神紮手,莫和上次一樣纍我費事。”餘式見另一船傢牛六已然跑上,形態更是醜惡,看去十分強健,以為生長河中習勞所致,將馬交過,人隨走下。
  餘式正在船頭上獨立蒼茫,心生感慨,瞥見牛六正卸馬鞍,似覺包裹沉重,面帶詭笑,朝同伴看了一眼,心方一動。張五已由岸上跑回,手上拿着一個布包,匆匆塞嚮艙板底下,便命開船。餘式先見岸上荒野,並無人傢,張五回得這快,神情也頗鬼祟,方自生疑,船已離岸老遠。暗忖:“這裏離城鎮近,河中風帆往來不斷,難道如此大膽:
  何況自己一身武功,以前常在他塘中遊泳,水性雖然不精,也不至於淹死。這三人看去雄壯多力,真要講打,也多半不是自己對手,伯他何來?”再見船開以後,一個掌舵,張五。牛六篙櫓並用,甚是賣力,所說均是水浪風色,不似帶有惡意,也就放開。衹那一帶水深浪急,渡船照例由來路往下斜行,駛嚮對岸,再搶上流,到了渡口停泊。橫波亂流而渡甚是艱難,黃河水性又極奇特,往往船行之間,上流頭忽有激流衝到,便須扳舵躲避,等其過後再走,往往順流一淌多少裏。那船先開還快,餘式方意船夫精壯多力,照此走法天未黑便可趕到對岸,船還未走上一半便慢了起來,並還漂嚮下流,相隔原來渡口越遠。先嚮船傢詢問怎不快走?船傢張五回答:“水流太急。”衹是支吾。眼看黃流滔滔,太陽已然沉水,衹露出一點角尖,隨同天際遙波在水面上出沒跳擲,餘光斜射,照得半天皆赤。餘式初見長河落日,覺着好看,衹顧回望出神,忘再詢問。
  一一會殘陽隱暇,暮色蒼茫,天漸漸黑了下來。偶看前面,那船已不知走出多少裏,兩岸蘆獲蕭蕭,隨着河上晚風宛如波濤起伏,景色越發荒涼。正想喝間,張五已自覺察,笑道:“尊客大概沒有走過這條路,所以着急。其實我張老五是有名的好人,最有良心。
  你不見我們在給你升火造飯,讓你吃飽好到傢麽?”餘式到底初次出門,見船傢雖然可疑,船頭上火已升起,張五說話聽去刺耳,臉上仍甚和氣,又見那船雖駛下流,有時也扳舵往斜對面駛去,心想黃河水急,也許真個難走,便不開口,衹在暗中準備。一會船上點燈,饃也蒸熟,早已改為一人搖櫓,一人掌舵。張五做飯,已將大鯉魚剖成兩半煎好,連酒端上,請餘式先用。餘式見船傢燒魚並未做什手腳,酒色卻不甚清,有些可疑,想起楊武師所說,將魚吃了兩塊,乘着張五轉身把酒潑去。張五回顧酒碗已空,說:
  “客人好量,這是我船上的快活酒,吃了包你舒服,可要再吃一碗?”還待往下說時,忽聽身後牛六喚了一聲“五哥”,張五便即住口走過。餘式偷覷二人好似打了一個手勢,面帶獰笑,微聞牛六好似說了句“不識擡舉”,經此一來越發看出幾分,心料船傢不懷好意,見寶劍已然摘下,和衣包一起放在船舷,離身雖然不遠,但不順手,又恐對方警覺,假作起身看水,歸座時故意改坐側面,看去比先前似乎還遠一些,取用卻較方便。
  藉着酒後身熱,將長衣紐扣解開,一面隔着衣服將那幾衹鋼鏢摸了一摸,表面作為無事,暗中早已準備停當。張、牛二人依然備做各事,似未留意,那船也行離對岸不遠。
  餘式見前面是片長滿蘆葦的沙灘,再兩三丈便可到岸,衹是蘆獲叢生,無法上去。
  船正沿着葦林順流而下,因是下水,並未劃行,僅留牛六一人掌舵,張五和另一壯漢已早停手,正在大吃大喝,一點不像有什變故情景,暗忖:“船傢心意莫測,好在離岸已近,衹前面發現無葦之處便可嚮其質問。如其料中,索性縱上岸去,再相機應付,至多丟上一匹馬,事卻穩妥得多。”心正尋思,忽見前面現出一角沙嘴,由岸起突嚮水中伸出丈許,寬約八九丈,上面一根蘆葦也沒有,並且還有兩個係船的木樁,似是泊船之地,心中大喜,便問船傢:“是這裏靠岸麽?”連問數聲,船上三人一個也未理睬。眼看那片沙嘴空地已快越過,忙怒喝道:“既有地方,何不靠岸,你們意欲如何?”話未說完,猛聽腦後風聲,知來暗算,身於往前側面一閃,左手抄起前面小桌回手嚮後擋去,同時右手劍就着往前一探身之勢也自拔出。衹聽喀嚓了當之聲,小桌劈成兩半,杯盤碗筷飛了一地。原來牛六拿了一把明光耀眼的斫刀正由身後劈來,不料餘式身手這快,衹將小桌劈碎,人未斫中,反被那盤殘魚連碗打在頭上,滿臉淋漓,鮮血直流,不禁又急又怒,二次揚刀便斫,口中大喝:“肥羊紮手,五哥還不快上!”話未說完,張五和另一壯漢也自動手,各由艙底取出先前布包一抖,便將兵器取出。壯漢手使一柄板斧,首先縱過,照頭便斫。
  餘式武功原有根底,事前又有準備,左手小桌斫出以後,緊跟着回手抓着衣領略一旋身,長衣便自脫下,一見斧到,就勢一甩一抖,便將那斧裹住,喝聲“去罷!”壯漢在三賊中最乏,衹有一身蠻力水性,沒想到敵人這等靈巧迅速,連衣服也會做了兵器,又是綢衣,手中斧竟被裹住,吃巧勁一抖,斧便脫手飛出,甩嚮後艙。牛六做夢也未想到對面有斧飛來,橫刀一隔,擦肩而過,落嚮水中,差點沒有被斫中,虎口也被震麻,嚇了一身冷汗,呆得一呆,餘式也就緩過勢來,看出水賊本領有限,心中一定。張五也縱身趕過,手中三棱刺隨同紮到。餘式因見腹背受敵,心想:“如不先打傷一兩個,船上地窄,不好應付。”又想保全那馬,迫令靠岸,未先用劍殺賊,就勢將鏢取出兩枚,一面撥浪分波身形微偏,用劍往外一磕,跟手一鏢,先朝右側牛六打去,張五鋼刺也被擋開,縱嚮一旁,耳聽一聲怒吼,牛六被那一鏢打中左臂,刀已墜地。餘式瞥見壯漢又取了一根鐵棍,正和張五夾攻而來,心想:“先把後艄之敵除去,衹當一面要好得多。”
  一見鏢中賊臂,更不怠慢,飛身縱起,上面一晃劍花,底下一腿。牛六中那一鏢,已然透骨奇痛,再見寒光耀目,心中越慌,剛往側閃,被餘式一腿踢倒,本意將其擒住,用以製敵,不料牛六看出敵人厲害,本想下水,再被踹上一腳,立時就勢往水中躥去。另一面壯漢張五也殺將過來,餘式舉劍一擋,覺着棍沉力猛,暗道“不好”,揚手又是一鏢,正中在壯漢腿上,同時聞得水中牛六喊了一聲:“風緊,你們還不下來?”壯漢身形一歪,先自落水。張五本持鋼刺二次紮到,聞得牛六一喊,又見壯漢受傷落水,忽然收勢縱退,大喝:“你是好的,與五大爺水裏見個高下。”
  餘式一劍擋空,正要趕過,聞言猛想起楊師父常說黃河水賊均精水性,何況寡不敵衆,一到水裏便非敵手,心方一動,張五已人隨身起躥嚮水中,跟着便見牛六水中探頭喝駡,那船便似有什東西打住,橫了過去,似往河心水深之處駛去。三賊見他武功甚好,欲將船拖嚮水深之處再行弄翻,免得敵人落嚮淺處,又為晴器所傷。不料餘式命不該絶,思想起目己水性百限,爭百湊均,船側轉時水中忽起了一個急漩,船上無人扳舵,被那漩渦急流一轉,三水賊又有兩個受傷,張五在水中一拉那船,剛巧漩渦捲到,反而改退為進,水力絶大,一下蕩嚮河邊。餘式正立船梢,離岸不過兩丈,未等船翻,搶了衣包便往岸上縱去。牛六見餘式擡起衣包縱嚮後艄舷上,猛想起離岸太近,恐其縱逃,不顧臂痛,躥嚮前去,單手拉着船舷往下一扳。壯漢原伏左舷待機,也看出敵人要逃,忙即相助,兩下合力,船便翻了過來,連馬一齊落人水內。餘式也剛縱起,相差衹一眨眼便非落水不可,端的險極。就這樣,縱起時腳底船舷已動,勁頭不曾使上,人落淺水之中,覺着水力絶猛,衹齊腿部便難立穩,浮沙又甚虛軟,心中大驚,如何還敢停留,且喜見機尚早,離岸衹三數尺,連忙拔腿往上急走。回顧船已朝天,三賊一個猛子由水裏急躥過來,月光之下,大魚也似,己然離身不遠。人恰上岸,越想越恨,怒喝:“狗賊納命!”揚手一鏢,照準為首壯漢打去,衹聽水響了一下,三賊見人已上岸,知非敵手,各嚮水中遁去,也不知打中沒有。那馬已被急流捲去,衹慘嘶了兩聲便沒了影子。
  餘式一看岸上是片荒野,並無人傢,衹遠處大片樹林黑壓壓的,順流而下,船行已久,也不知相隔魏傢多遠;下半身已然濕透,素性喜潔,泥水雜沓,越發難行,便朝那片樹林走去。相隔約三數裏,忽見林中燈光外映,知有人傢在內,心中一喜。剛到林前,猛瞥見兩條黑影悄沒聲急躥出來,連忙縱身閃過,忽聽汪汪犬吠,乃是兩條惡犬正由身後猛躥過來。因想投宿,不便傷害,一面縱避,口中方在呼喝,忽聽老人喚了一聲,狗便搖尾走去,隨見一老頭拄杖走來,問起來意。餘式因當地荒野,衹此一傢住戶,加以先遇惡犬,生出不快之感,便留了心,推說渡河時晚,訪友迷路,誤踏浮沙,無心落水,求藉一宿。老頭立時笑諾,引路入林。餘式也是該受虛驚,初意想尋人傢打聽魏傢集的途徑,後來想起船行已久,不知走出多遠,兩腿泥污狼藉,這等神情如何去見生朋友,想魏傢集相隔必遠,馬已淹死,當夜决趕不到,於是改了念頭。見那老頭身材高大,夏日熱天光着上身,看似鄉農,神態卻甚豪爽。二人回到林內,就短榻上落座,互相請教。
  老頭自稱姓牛名蛟,一嚮打魚為生,因圖近河,住在當地。為了地勢偏僻,又擁有兩條漁渡船,養狗看傢。客人遠來,想未用飯,好在今日為人添壽,所剩酒菜甚多,已命人準備去了。餘式早瞥見林中還有男女數人似在納涼,剛剛走散,老頭所居乃是一排五問兩進的房捨,深藏林內,燈光由門窗中透出,隱聞笑語之聲,暗忖:“河南民風儉樸,沿途村鎮便大戶人傢也多是些土墻泥頂,這一傢孤懸荒野之中,房均磚瓦所建,這晚時光燈光未熄,已屬少見。又是姓牛,並有為人添壽之言,水賊都是土著,莫要誤投盜窟。”便留了心;無如地曠人稀,又不認路,無可投止,主人已然留住,相待殷勤,其勢不便說走。因先前對敵,覺着武功頗有把握,又有一點自恃,意欲暫且留下,好在夏日天亮得早,且先藉火把衣履烤幹,相機行事,衹顧盤算,始終沒有提起魏國梁三字。
  主意打定,便說酒飯已然吃過,衹求藉些枯柴烤衣。老頭笑答:“這個容易,今天太熱,客人如願早睡,便請進房,否則在此乘涼也好,我命孫兒切個西瓜來吃。”餘式頂好不進房去,萬一有變,容易脫身,聞言忙答:“素性畏熱,乘涼最好。”老頭隨令人取來一雙涼鞋與客人更換,柴火就林空地上點燃。餘式脫下鞋襪濕衣,用樹枝架住去烘,一面吃瓜,一面和主人問答。約有半個多時辰,衣已烘幹,衹鞋尚未幹透,方想:“三水賊如與主人一傢,又均受傷,此時理應回轉,如何未見人來?”又見老頭神態不似惡人,疑慮漸消。正談說間,忽見先前送火的一個童來喚大公,說內裏有人發急痧,請往觀看,老頭便請安息。餘式道:“老丈有事自便,我在此等鞋乘涼,倦來就在這短榻上睡,天亮起身,省得屋裏太熱,即此已感盛情,無須客氣。”老頭隨說:“我去就來。”
  祖孫二人入門時,餘式似聽小孩說了一句“六哥受傷甚重”,老頭不知說句什麽話,底下便未言語,暗忖:“水賊中有一人正名牛六。”心方一動,猛瞥見房後飛也似跑出一條黑影,假裝解手,走嚮旁邊~看,纔知那傢還有後門,不禁大悟,忙即回轉,將半幹鞋換上,長衣包好,拿了包裹兵器,留下一兩銀子作酬謝,放在桌上。側耳一聽,內裏人語喧嘩,似在爭論什麽事,知是盜窟無疑,主人必當自己還未知道,乘此逃走,免卻好些麻煩。強竜不鬥地頭蛇,即便能勝,殺人終非好事,再被反咬一口,經官興訟,更難脫身,仍是忍氣無事為佳,心念一轉,立時輕悄悄嚮林外,意欲順着上流河岸跑去,不論遠近,尋到人傢再作計較。方悔先前忘了詢問魏傢的道路,忽聽身後颼颼連聲,疑是盜黨追來,忙即拔劍縱身回顧,原來正是先前惡狗,並還多出兩條,最厲害的全部啞口,悄沒聲由林側左右飛撲過來,勢甚猛惡。還未近前,口已張起,當頭一隻更是又大又兇,已然迎面,吃餘式身子微偏,擦肩讓過,就手用左掌斫去,一下打中狗頸,汪的一聲怒嗥,跌竄出丈多遠近。另外三衹兩左一右相繼撲到。餘式一見狗多勢猛,不殺兩個不行,百忙中就着掌斫前狗之勢,一個“風掃落花”,身形連閃兩閃,避開左邊兩狗,一劍掃去。那狗平日傷人,占慣上風,沒想到敵人身手這麽靈巧,已將過頭,還待反噬,頭條勢子最急,先被一劍將前腿砍斷一隻,汪的一聲慘嗥,狂竄出去。第二條來勢較低,吃餘式反手一劍砍下,將狗股連尾砍落一片。狗也真兇,已然受傷,仍不怕死,怒吼一聲,回頭朝腿上咬到;右邊一條又朝頸間撲來。餘式見兩下受敵,狗比人還要難鬥,也着了急,右腿一擡,照準狗背便踹,同時身子往下一矮,手中劍“朝天一炷香”往上便刺,衹聽汪汪亂吠,雜以嘯嗥之聲。左邊那狗雖被一腳踹出老遠,受了重傷,但是那狗力猛性靈,挨那一腳時已快咬到人的身上,餘式踹得稍慢一點便非咬傷不可,就這樣褲子仍被狗口咬着了些,哧的一聲撕裂了一大片。右狗因是撲得太猛,性又兇狡,一見撲空,意欲掉頭嚮下,並將狗爪亂抓,不料餘式劍往上刺,一下刺中前胸,那狗負痛急竄,當時裂了一個大口,帶着一股鮮血跌出一丈多遠,衹慘嗥得一聲便自死去,餘式幾乎灑了一身狗血。
  這原是瞬息間事,這裏後起三狗剛剛殺傷擋退,最初一條又急躥過來,這次改上為下,月光中看去箭一般快。餘式剛把前狗殺死,身未立穩,又見狗到,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身子一縱,避開來勢,本“撥草尋蛇”往下便砍。不料那幾條惡狗均是異種,曾受主人訓練,靈敏非常,尤其爪牙有毒,受傷無救,總算命不該絶,無意中將最猛惡的一條殺死,另兩條一被踹斷了兩根脊骨,一被斬斷一腿,均受重傷,僅剩開頭這條最兇的,比較要好得多,那狗也極厲害,稍差仍無幸理。餘式衹說縱身讓開來勢,隨手一劍便可殺死,哪知人往上縱,狗也人立而起,爪牙齊施,惡狠狠待嚮餘式頸問咬去。餘式瞥見那狗忽然隨同躥起,狗眼通紅,兇光閃閃,狗唇上掀,露出上下利齒,兩衹前爪一齊緊拳,就要撲到身上,月光下看去神態分外獰惡,那衹斷了一腿的傷狗也狂吠顛躥過來。
  起初沒料狗有這等厲害,見勢不佳,一着急,手中一緊,反手一劍,順水推舟橫掃過去,就空中身子一挺,往側翻轉縱落,狗臉立被砍去半片,身痛下撲,正趕傷狗躥到,一條已痛極瘋狂,一條眼看快要撲到敵人身上,吃瘋狗往下一撲,前爪正抓傷狗斷腿之上,性均猛烈,同是傷痛情急,一個張口先咬,一個痛極反噬,扭成一堆。餘式纔知賊覺因狗厲害,纔不命人看守,且喜時間不多,賊未追出,飛步便往前跑。覺着先前殺狗時右肩似被狗爪挂了一下,也未在意。跑不多遠,便聽身後吶喊之聲,回頭一看,七八個盜黨已然喊殺追來,忙即施展輕功嚮前飛馳,仗着腿快,跑了一陣,殺聲漸遠,遙望身後尚未停追。沿途又是荒野,土丘甚多,後來逃到一個大土坡上,登高回望,敵人似因追趕不上未再前追,稍微喘息,定睛四顧,左側似有村鎮人傢,天有薄霧,看不甚真,相隔約有三五裏路,隱聞雞聲,天似將亮,越發心定,便往前趕。跑出三數裏,前途果是一個村鎮,人傢甚多,東方也有了明意。
  因在夏天,田野間露宿人多,餘式料知不會有事,便迎着曉風緩步前行。快到鎮前,人傢都已起身,忙嚮土人詢問魏傢集的去路,那人答道:“客官你那來路東南便是魏傢集,如何走了反路?”餘式一則人已疲乏,船上又未吃飽,腹中饑餓,再細打聽,如由當地往魏傢集尚須經過賊巢,左近相隔還有四五十裏,意欲覓地暫息,買些飲食,吃完雇騎快馬,避開賊巢,再去魏傢。一看那鎮竟是往來孔道,酒茶館甚多,便有不少賣早點零食的,內中一傢門前柳蔭之下放有桌椅,還有一張涼床未撤,想靠一會,便與商量藉用。吃完早點,換了褲子,枕着包裹,方自養神,忽聽有一陝西口音的人爭吵,意似要那涼床。店傢說:“床衹一張,被人占去。”陝客說店傢欺生,聲勢洶洶,似要動武。
  睜眼一看,那陝客四十來歲,像個落魄文人,語甚強做,不通人情,先未理會;剛把眼閉上,想再養一會神雇馬上路,忽聽冷笑道:“你既有涼床賣客,就不應該備一張。實對你說,我怕染上狗爪子毒,就肯讓我,太爺還不一定肯賞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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