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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異人傳
  作者:還珠樓主
  第一回 苦志望神尼 幾樹寒芳成獨賞 癡情憐慧婢 一丸靈藥起餘生(1)
  第一回 苦志望神尼 幾樹寒芳成獨賞 癡情憐慧婢 一丸靈藥起餘生(2)
  第二回 長笛暗飛聲 明月梅花聯愛侶 流霞騰幻影 疾風雷雨鬥妖人(1)
  第二回 長笛暗飛聲 明月梅花聯愛侶 流霞騰幻影 疾風雷雨鬥妖人(2)
  第二回 長笛暗飛聲 明月梅花聯愛侶 流霞騰幻影 疾風雷雨鬥妖人(3)
  第二回 長笛暗飛聲 明月梅花聯愛侶 流霞騰幻影 疾風雷雨鬥妖人(4)
第一回 苦志望神尼 幾樹寒芳成獨賞 癡情憐慧婢 一丸靈藥起餘生(1)
  湖南嶽州(現改嶽陽縣,古稱巴陵)西門外十餘裏,有一村落,地名林祠,寥寥二三十戶人傢。因在洞庭沿岸,本屬魚米之鄉,居民生活大都還過得下去。衹內中有一傢姓林的,起初原是明初顯宦之後,當初並非土著,上輩由閩宦遊到此,喜歡巴陵山水風物之勝,政績又好,罷官以後不願離去,便在當地建業安居。林傢雖是詩書世裔,無如人丁不繁,讀書人又不善治生,兩三代後,便逐漸衰落下來。這末一代,名叫林少琴,更是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才子,少年時裘馬翩翩,詩酒清狂。彼時傢道雖不似前,還算有一些祖遺田産,可供揮霍,人又風雅文秀,喜客好文,不問是華簪貴介,白衣小人,或是緞流黃冠,豪客佳俠,他都一體延接,來者不拒,譽重三湘,賓從如雲,也曾豔絶一時。衹是才情雖好,文運不佳,始終一領青衫,不能飛黃騰達。四十以後,見一班同學少年,昔時文宴之友,多已躋身顯要,自己儘管名冠當時,高出濟輩,如今仍是故我依然,毫無善狀,本就感喟,淡了名心。再加近年傢業益發衰敗,照着以前那等一揮千金,衹圖取快一時,不同明朝的豪情勝概,本來早被自己敗光。所幸娶妻賢美多才,過門以後,見夫婿風流,性又豪邁,知道天性如此,攔勸不住,除一面用心整理餘産,仍聽揮霍外,一面用大題目婉言規勸,劃出頃許祭田,不許動用。傢中人口又單,連同愛女緑華,全家親族共為三人,所以目前還能生活下去。可是人情勢利,近始深知,再照以前那麽胡闹,其勢連祭田也保不住。不特被人輕賤,也太對不住祖先父母。經此一來,覺着衣冠之輩絶少性情,江湖上人轉多血氣。索性連文酒之宴也不再參與,閉戶讀書,蒔花教女而外,每遇春秋佳日,不是攜帶眷屬徜徉於湖山,便是獨個兒泛舟於三湘七澤之間,到處選勝登臨。再不便是古剎尋僧,玄關訪道,不時暗中留意,想在風塵中結識兩個異人奇士。過了兩年,雖然身世頗多感憤,生活反倒比起前些年來安適充裕了。
  林妻孔氏,本是聖裔華族,大傢閨秀,賢美多才,治傢能幹,用盡苦心,居然把一個敗傢的多情夫婿輓救回來。從此白頭廝守,不愁溫飽,也頗高興。但是多年不育,倒是一樁憾事。過門近二十年,衹生一女緑華,更不再孕。夫婿偏又生具至情,以前雖在選色徵歌,風流放蕩,衹是少年好勝,乘興逢場。每值酒蘭燈灺,立乘輿車歸來,常把男女居室認為人生穢事,眼界又是特高,極少當意。屢次勸他納妾,都被厲詞拒絶。常說:“生子不肖,不如無有,一切均是命數。我夫妻有此掌珠,足可自慰,一樣都是親生,何必和世俗人一樣分什男女?”孔氏強他不過,老想丈夫強詞奪理,衹是夫妻情重罷了,真要遇到天生麗質,也未始無動於衷,便能免俗。無奈暗中物色了多少年,到底佳人難得,所見盡是一些庸脂俗粉,休說丈夫那麽高眼界,連自己也看不上眼,就此耽延下來。到了中年,越發愁急,除亂托親友外,時常要丈夫帶了同出遊玩。此時婦女多處深閨,輕易不出庭戶。孔氏年輕時容華絶美,少琴曠達不羈,夫妻情分又厚,攜帶眷屬泛湖遊山,雖是傢常便飯,但是孔氏生性嫻靜,勤於治傢,知道夫婿清狂,遊蹤所至,舉衆屬目,實非心願,以前每次都是強而後可,近年卻自動請求起來。少琴自是明白,也不說破,盡由她去。
  這時緑華年已十六,出落得骨秀神情,美慧絶倫,儘管幼受親庭鐘愛,卻是賢孝非常,性情尤為溫婉(姑射仙林緑華與女昆侖石玉珠,為武當女劍仙中最美秀傑出人物,拙著《蜀山劍俠》、《青城十九俠》均有記載)。衹是林氏夫妻愛她過甚,從小不與纏足。緑華見父母無子,終鮮兄弟,平居也以男兒自命,欲終身侍奉父母,丫角終老。攻讀書史之外,日常隨着乃母操作傢務,雜事都做,一點沒有尋常閨閣習氣。孔氏因前些年丈夫喜歡交遊浪費,傢道中落,一些田産連同自己陪嫁妝奩,十九賣掉,雖然暗中佈置,藏有一些,連同那百畝祭田,也還稱一個小康之傢,但丈夫未省悟前,不特不敢顯出,還須假作一些窘態,十幾名男女僕婢逐漸裁撤,衹剩一看門老僕和一婢一媼。所居後進花園之內房捨頗多,有好幾處院落,更擅水竹花木之勝,丈夫具有潔癖,傢居飲食無不精緻,全體均須打掃清潔,自己縱然長於指揮調度,幫同料理,這三名男女僕婢依然忙不過來。總算丈夫看出傢況為難,不似以前考究精細,勉強可以敷衍。見愛女小小年紀,也來相隨操作,既是心疼,又恐弄粗了手腳,始而勸止。愛女偏不肯聽,背了自己,什粗劣的事都做。知她素孝,不忍過於呵斥,兀自心中難過。繼見她竟是能幹異常,不特治事井井有條,更具巧思,花草竹樹,一經整治,便越繁茂雅潔。加以落地時節,曾夢女仙手持緑萼梅一株相贈,取名緑華,也由於此。從小便愛花木,愛梅尤勝,自從花園經她整理以後,平添出兩三百樹梅花,每屆花時,香光如海,冷豔無倫。連那庖廚女紅,也都精絶。一切雜事,都少她不得。操作雖然勤勞,人卻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秀美。
  更有奇處,緑華看去那麽溫婉清麗,體力卻是甚好。因從小常聽乃父談起遊俠中人行徑,並說日常都在物色異人奇士,欲與結交等語,不由心生嚮往,老想將來能遇到紅綫、隱娘一流人物,拜她為師,遊戲人間,纔稱心願。衹苦於自己是個深閨少女,除遇春秋佳日,隨侍父母遊春賞秋,偶然攬勝登臨外,輕易見不到一個外人,休說古劍俠傳中一流人物,便想學上一點武藝都無從學起,空自夢想罷了。孔氏衹說她受了乃父熏陶,父女二人癡做一路,談起好笑,卻未在意。
  嶽州洞庭湖為全國第二大湖,面積廣至近三千平方公裏,江河支流縱橫交錯,境內河流甚多。林祠花園門外,便是一道小河,因地勢低斜,內有伏泉,又與湖口相通,清波粼粼,永不幹涸。夏秋之間,洞庭水漲,也就水流較急,漲將近岸而止。林園池塘和屋後頃許祭田,均得河水灌溉。下流頭河底暗礁頗多,稍大的船便不能過。對着園門有一紅欄小橋,當林傢盛時,兩岸滿植桃杏楊柳,另有小門與園中荷花相通。每當勝日良辰,花時月夜,主人常偕賓客同乘小舟泛舟入湖,賓遊之盛,一時無兩。後來傢道中落,水門早廢,橋上紅漆也剝落。對岸一片水田,僅遠遠田岸上有幾傢農捨,地勢幽僻,除偶然來往園中的婢僕外,輕易不見人跡。那兩岸花樹,並不隨園主人的盛衰而榮瘁,每到春來花發,依舊是香光滿眼,處處芳菲,物麗景明,觀之不盡。近年因緑華愛梅,除在園中遍植梅花外,又把河岸空隙之處添植了數十株梅花。小橋流水,疏影暗香,相映成趣,景極幽勝。巴陵魚米之鄉,素稱富饒,絶少盜賊乞丐,園外野景極佳,園門常開。
  緑華無事時,不是強勸母親同往門外遊涉散步,便是獨個兒去往橋上閑眺,往往斜倚橋欄,傍晚方歸。梅花開時,更是引為日課。這一年,正是正月半間,因頭年鼕天遇到從來罕見的一場大雪,天氣也比往年要冷得多,梅開較晚,尤其是河邊所植,直到初春頭上纔含苞欲吐,有了開意。內有兩樹緑萼梅,又是緑華最心愛的,從年前起,天天前往探望看視,惟恐被雪凍死,一面還要服侍父母,照料傢務,忙了個不亦樂乎。
  十六這一天,林少琴夫妻去往內戚傢中夜宴。戚傢錢明遠,乃少琴姨表兄弟,廣有田業。有子錢秀,已然入學,甚是鐘愛,見緑華美慧賢孝,幾次央人和當面求親。緑華自是厭惡不願,便少琴夫妻也覺錢秀俗子,非愛女之匹,又看出愛女氣憤心意,屢以婉言拒絶。無如少琴窘時,錢傢曾經幫過兩次忙,不好意思使其難堪罷了。錢傢便請林傢夫妻夜宴,也是別有用心。本連緑華一起邀請,事前錢妻親來,還囑孔氏務必要把緑華帶去。緑華早猜透這一傢老少的鬼心思,如何肯往。林氏夫妻自然也不肯強她。緑華一人在傢,閑中無事,知道後園門外河橋畔幾株心愛的梅花,清晨已有好些半開,晚來香光當越繁馥。十六晚上,月兒正圓,連日晴霽,正好細細領略。日頭未落以前,便獨個兒立至門外河岸小橋一帶遊行賞玩,先在橋上憑欄眺覽。緑華喜着淡雅衣飾,這時倩影娉婷,獨立紅橋之上,斜陽影裏,吃兩岸香雪,一灣流水一陪襯,越顯得花光人面,掩映爭輝,縞袂清寒,豐神絶世,便是周仇復生,也難畫出這等人物境地。一會,斜陽紅暮,遠清煙生,冰盤大一輪明月,由東方漸漸升起,挂嚮林梢,霽宇無雲,明光畢照,疏影橫斜,水越清淺,暗香浮動,月下黃昏,景物更轉清麗,置身其間,真有出塵之感。
  那幾十樹梅花,對於主人也似懷有知己之感,一時疏花密萼,齊放輝光,越顯精神。緑華徘徊花下,枝枝細看,暗忖:“今年花晚,日裏來看,這花十九未開,有的梅萼衹有豆大,怎衹半日工夫,竟會開得如此繁豔?”越看越愛,衹管流連花間,不捨離去。
  時光已經入夜,月兒漸高,景更清絶。正觀賞間,小婢青萍忽自園內走來,近前說道:“天不早了,請小姐回房用飯吧。”緑華這纔想起為時已晏,略一尋思,便答道:
  “難得今天的花開得這麽好,又趕上大好月色,天氣又不甚冷,我還想再玩一會。反正此時此地决無人來,你去把年下腌臘隨便撥上一點,溫上一壺我去年釀的香雪釀,再用碗裝點飯,用那湘妃竹的茶几一手端來,我就坐在橋旁老梅樁上用飯。吃完,少時我自會端進。我傢人手不多,從去年臘月,忙過十五,好容易有點閑空,你們自在吃完歇息,不要管我。”青萍笑道:“小姐太愛梅花了。天剛黑不久,少時夜深,風露太冷,你穿得又單薄,會傷風受寒呢。”緑華笑道:“我此時還未覺得冷,既你好心,把床頭那件淡青羅鬥篷也帶來吧。”青萍笑諾,如飛跑去,不消片刻,果用竹幾將酒飯端來。除鬥篷外,又取了一張狐皮錦褥,鋪嚮梅樁之上。緑華助她擺好,見菜有五六樣,俱用三寸許小碟盛着,說:“我吃不下許多,你帶幾樣回去,少時我不好拿。”青萍說道:“小姐那麽能幹,生得比畫上美人還好看,叫人一輩子也不捨得離開,吃東西偏又那麽秀氣,真像個不吃煙火的仙女,我老疑心你將來要成仙呢。”緑華笑道:“你亂說什麽?還不快走。”青萍道:“我吃完了就來的,這梅花實在開得太好,也陪小姐賞玩一會。”緑華說:“我己說過,你不要來。”青萍已轉身走去。
  緑華素日耐冷,鬥篷並未披上,獨個兒坐在明月梅花之下,也不畏夜深風露,翠袖單寒,竟自淺斟低酌起來。纔飲了一兩杯,忽聽身後有一很幹澀的老婦聲音說道:“小姑娘清興不淺。可能分潤與貧尼一杯麽?”如換旁人,當此夜靜無人,林野獨坐之際,突有異聲發自身後,本身又是一個盈盈弱質,深閨少女,怎麽也得嚇上一大跳。幸而緑華素來膽大心細,雖未疑神疑鬼,也未免暗吃一驚,連忙放杯回顧。見來人乃是一個半老女尼,穿着一身葛布僧袍,倒也整潔非常,不似尋常化緣貧尼,衣履塵積。衹是相貌醜怪,從來未見。身材瘦矮,還不怎異樣,一顆頭顱,卻衹有前半邊腦袋,後腦好似被人削去,衹剩前半面目。偏是突額高顴,獅鼻虎口,額上皺紋重疊。一隻似睜似閉的細長眼睛,快要長到鬢角邊去。上面兩道細長壽眉,由兩邊眼角挂將下來,長垂寸許。兩耳垂輪,幾達頸際。比巴掌大不了許多一張臉,卻生着這樣五官,簡直無一相稱。面色紅紫,瘦得露骨,月光之下,甚是光潤,不現絲毫枯瘠之容。一手伸出僧袍之外,捻着項下一串念珠,指爪細長,白潤如玉,說完那幾句話,便立定在緑華的面前,不言不笑,靜待答話。人雖矮小,舉止神情,甚是莊肅,看去自然有威。
  緑華聰明機智,知道身後河岸雖有一行花樹,但是前行二三步,便有支渠阻隔,過去又是水田,自來無路可以通行,不比上流河岸寬闊,後園一帶嚮無人跡往來。而且自己耳目甚靈,有人在附近走動,决不至於無聞無見,怎會人已近身,未曾絲毫覺得?來處又是死路。心中好生驚異。生性好勝,雖看不出對方來歷和心意善惡,仍然不願示怯。
  心念微動,略微定神,便含笑起立,讓座道:“月明花豔,良夜獨酌,正覺孤影相對,無人同共幽賞,難得老師父忽然飛降,真乃幸遇,焉有不願之理?不嫌塵俗煙火,容弟子敬奉三杯,等小婢少時前來,再行洗盞更酌如何?”此時老尼已在側面一個高約半尺的梅樁上坐下,仰面嚮着緑華,靜聽答話,不發一言。聽到當中幾句,倏地雙眉斜飛,微微動容,欲言又止。直等說完,纔行答道:“我不吃葷,人也衹喜見你一個。這酒仿佛不差,還可擾你兩杯。你那小婢雖還靈巧,我卻不願相見。我知壺中的酒不多,你如誠心請我,自去取來我用,不要外人知道來此,否則我就走了。”緑華亦在暗中查看老尼神色,見她說時雙目微一睜合之間,似有精光隱射,舉止神情又那麽端莊穩重,相貌身材雖然醜怪矮小,卻另具有一種威儀,令人望之自生敬意。心中一動,忽然福至心靈,暗忖:“這位師父的相貌來勢,實在奇怪。自己從不喜歡醜人,偏偏與她投緣,莫非是個有道神尼不成?且不說破,我先試她一試。以免遇見異人,失之交臂。”聞言忙答道:
  “弟子遵命,不喚人來就是。請問老師父,寶剎何處?法號怎麽稱呼?因何至此?”一面傾去杯中餘酒,重新將酒斟入,恭敬遞過。老尼接酒,答道:“你果然還好。我住在武當山,生相奇特,人都叫我半邊老尼,我也如此自號,舊日法名,久已不用了。我還有話要和你說,你父母已在路上,雖然途中有點耽延,回來也快,沒有多少時候好談。
  你那小婢青萍,見你久不回去,恐一人膽怯,前來作伴,就便來收傢夥,接你回房。你快趕去,將她阻住,就便再取一壺酒來吧。”緑華見老尼接酒時指甲又細又長,指甲比玉還白,無名指和拇指上各帶有一枚鐵環,烏光錚亮,映月生輝,形製奇古,分明哪裏見過,偏是急切間想不出來,正打算如何設法相試。及聽老尼如此說法,心想:“青萍來接,還可說在意中,名字如何知道?我再看看到底來否?”忙即答道:“老師父不喜見她,待弟子親取酒去。”說罷起身,便往傢跑。
  剛進園門不遠,果見青萍迎面走來,越發驚異。惟恐老尼走掉,不暇考問,假意嗔道:“今晚我喜歡一人賞月,你怎不聽我話,偏尋了來?”邊說邊拉青萍往藏酒室中急趕。青萍也邊走邊說道:“小姐也不看看天,到什麽時候了?着涼不說,深更曠野,萬一遇見什麽東西,豈不嚇人?小姐放手,我收東西去。”緑華拉她同行,防的就是這一件事,急道:“我嚮來說話,永無更改。你就陪我同玩,也等明天。今夜我興還未盡,特地趕回取酒,你快把大壺洗了拿來,我再玩一會,自會回房,卻决不許你跟去。再不聽說,我生氣了。”青萍和緑華年紀相仿,愛極這位小姐,甚是忠心,覺着小姐素來對她並不以奴婢相待,時同遊玩,怎麽今晚變了脾氣,並還面有怒容?如不依她,果真發怒,尤其是酒要這麽許多,好生不解。剛一發問,緑華便裝作生氣,畢竟素日主僕情厚,知她忠心愛主,又改笑容道:“你莫鬍猜擔心,我是想請梅仙吃酒,禱告她明夜開些好花與我們看,有人在側就不靈了。你平時最聽我話,不要使我掃興,快些去取吧。”青萍也是美慧非常,緑華又待她甚好,惺惺相惜,把個小姐敬愛如命,見緑華時喜時怒,神情又十分匆迫,料非無故,無奈不忍拂她心意,衹得低頭跑去,將壺洗淨取來。緑華將酒灌滿,重又叮囑:“不許前往,明日我自會有話對你說,包你喜歡。主人就快回來,你稍微歇息,少時怕還要吃宵夜,須我兩個去做呢。”邊說邊走。
  青萍還想送到園下,緑華執意不允,半途接過酒壺,將青萍強逼回去,轉身就跑,心中亂跳,惟恐老尼走去。出門一看,且喜老尼還坐原處,心纔放定。故意說道:“老師父真靈,如看見一樣。傢父母想也快回來了……”話還未完,老尼接口道:“你這妮子,怎忘本來,這算得了什麽?你跑纍了吧?我剩這大半杯酒,做犒勞吧。”緑華天性好潔,如換往日,便別人用過的杯著,不經洗滌,也决不會用,何況飲人殘酒。明明是自傢的酒,對方偏說犒勞,因對老尼自生敬仰,聞言也未尋思,道謝接過,急取新酒還敬。剛想起來去匆匆,忘了溫熱,便聞酒有異香。人口之後,方覺酒味雖與前相似,卻是另有異處,中雜異香,略帶少許藥味。老尼已起身說道:“此酒送我,壺也暫藉一用,今夜君山還有友人相待。十八子夜人靜,再來尋你,不要忘了。”緑華聽見老尼要走,忙道:“老師父暫留雲步,弟子有話稟告呢。”老尼微笑道:“我既踐言前來,便不會捨你而去,以後相見日多,忙此一時作什?”說罷,提壺沿河往洞庭的一面走去。緑華知留不住,不知怎的,心中老大不捨,忙喊師父,待要追去,趕出十幾步,老尼還是從容前行,卻未追上。忽聽身後青萍急喚小姐,回頭一看,青萍正由園內趕出,急問道:
  “時已深夜,小姐一個人往哪裏去?又走得這急?”緑華聽出她並未看見老尼,不等說完,忙往前看,就這聞聲回顧,兩句話的工夫,人已不見。斷定是位神仙中人,前來點化。雖嫌青萍作梗,未及追趕,且喜還有後約。便埋怨道:“我不過一人在此玩月散步,有什打緊?叫你不要來,偏來。”
  青萍明明看出她嚮前急跑,來時還聽喚人之聲,索性有人也好,偏未見有人跡,心疑遇什邪祟,舉止反常。再一細看緑華臉上,不特無什晦氣,反更玉潤珠輝,光彩煥發,宛如瑤殿仙娃下臨凡世,美豔之中,別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清麗高華之致,比起往日還要好看得多,直不信人間會有這等絶色佳人。那一雙眼睛尤為奇怪,本來澄波明媚,黑白分明,這時星眸炯炯,竟是隱蔽精光,令人不敢逼視,不禁看得呆了。緑華笑道:“你也不收東西同我回去,老看我臉作什?”青萍笑道:“我看小姐長得比畫兒上的仙女還美,平日就喜歡看,簡直捨不得走開。今晚小姐的舉止神情有好些異樣,還在擔心,適纔細看,氣色更好,比起往日還要好看得多,像明珠美玉一樣,自然具有光輝,真個好看極了。”緑華本已覺出周身舒暢,神志清靈,與往日不同,知是那杯殘酒之故。佯嗔道:“癡丫頭,哪有此事。你愛看我,叫你跟我一輩子,也不要嫁人可好?”青萍微羞,又喜道:“衹怕小姐隨便說的笑話,照我本心,恨不能下一世都隨着小姐不離開呢。”
  說完失驚道:“我真該死!老爺大大回來了,聽說路上還遇了點事。小姐請先走,我一人收吧。”緑華素孝,想起老尼所說,忙道:“也好,你收了快來,怕還要消夜呢。”
  說完,隨手抓起鬥篷,披嚮身上,往回便走。趕到二老房中一看,父母面上俱有忿色。忙近前去請了個安,笑問道:“爹娘生氣,是為女兒在後門賞月麽?”林氏夫妻見了愛女,立轉喜容,同聲笑道:“你一人在傢無聊,後園外又沒有人,怎會怪你?衹擔心你受寒,又不該防我們回來,無人作伴,把青萍打發回來罷了。”緑華方答:“女兒不冷。”把鬥篷脫下。孔氏已一把拉嚮身旁,望着臉上,笑問道:“青萍說你月夜賞花,取酒不少,怎麽面上毫無醉容,反而光彩?”隨嚮少琴笑道:“他一傢子老少真想瘋了心。就算我華兒孝心,立志不嫁衹是說說,也要配得過纔行。你看華兒不但聰明賢孝,這等容華,不是我夫妻自誇,便圖畫中人也沒她好,他那寶貝兒子配麽?卻使出這等下作主意來,真叫人有氣。從此斷了往來也好。”
  林氏夫妻俱都曠達,不拘小節。緑華也頗大方,不作尋常兒女子態。親友衆多,見她天生麗質,均喜提這一門親事。緑華衹守定終身不嫁之說,任人數說,也不避諱害羞,有時反嚮父母陳說心志,並無顧忌。聞言笑問:“可是錢傢表舅母又說什惹厭的話麽?”
  孔氏氣道:“他夫妻那一套自鳴得意的醜話,我和你爹這一年多已聽得厭了。誰傢不願娶個體面媳婦,為想女傢願意,誇耀門第富有,也是人情,單說還不管他。都是你爹去年鼕至夜一時酒醉,乘興和別人說:‘我女兒就嫁,也嫁一個文武才貌俱全的好女婿,酸丁錢奴打算娶我女兒,真是作夢。’那人本是想為錢傢作說客的,你爹明明是取瑟而歌,叫人帶話,使他父子息此妄念。不知是那人討好,傳話時加了枝葉,還是老錢夫妻錯會了意。本來認定他那兒子會做八股,長得富厚,以為才貌是沒得說,武也學過,雖然見異思遷,什麽都學,哪樣也未學會,到底不算外行。一面勸他兒子,學文習武,暗中還想好一條詭計。今天我們到他傢剛一落座,便叫他兒子拿了一本不知何人代作的臭詩,與你爹看。我便知道要出花樣,這頓飯决不好吃。去年我回覆得那等斬釘截鐵,雙方幾乎斷了往來,如不為以前承過他一點情,今天都不會去。倒要看他們老了臉皮,如何說法。哪知終席不談此事,相待卻殷勤已極,先還以為自己多疑。行時蠢子說他傢相隔遙遠,如今各省流寇四起,地方上不安靜,埋怨他爹娘不該留到深夜,執意要送到傢來,你爹知你最厭惡他,一口謝絶。始而他還力爭,說不幾句,忽又改口,說我和你爹將來後福無窮,永遠安樂養老,豈是尋常盜賊所能侵害,他實多慮,既不令送也罷。你爹每日在外閑遊,哪裏都去,雖因朝政不修,盜賊紛起,嶽州魚米之鄉,仍是好好的,輕易連偷兒都沒聽說有過,哪來明火打劫之事?就說夜深路遠,所經之地,左右都有人傢,何況還有好幾名轎夫。當他鬍說,懶得答理,略微敷衍,便自上轎回轉。”
  “纔走出兩三裏,剛到青菱灣,先遇見一個滿頭白發,手持拐杖的貧婦阻路,說她有一獨養女兒,先拜在武當山一位老尼門下,因為犯規遭劫,轉世投胎,今已長大,特意把那老尼請來,度她重入師門,已然應允。因她夫妻先來,算是地主,欲請老尼君山賞月,就便商量此事,偏她嚮不帶錢。丈夫更是一個窮叫花,不但沒錢,還逼她也打扮成了這副窮相。老尼少時便往君山赴約,無錢待客,又素不肯無故取人錢財,知我夫妻慷慨,想賣兩丸藥,換幾兩銀子用。我見那婦人穿一身單衣,雖然破;日,卻極幹淨,相貌極美,如非一頭自發,决當她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婦,神情也頗莊重,說話偏是那麽瘋瘋癲癲。方要取點錢與她,你爹已看出有些異樣,在後轎直喊,叫我帶有多少,全數奉贈,你爹專愛做這類事。新年底下,那貧婦我又越看越好,便把帶的一荷包小錠全數倒出送她。正想問她幾句話,她已遞過一個包有兩粒丸藥的紙包,不容我發問,也不道謝,轉身就走。你爹此時不知因哪一樣看出她是個異人,一面招呼我送她銀子,一面招呼落轎,親自趕去。我雖也覺出那貧婦來得奇怪,並未想到她是一個異人。見你爹同了兩名轎夫,連喊帶追,雖不信是中邪反常,卻也好笑。正覺半夜三更,在田野地裏急喊亂跑,不像樣子,待要着人去追,他已回來,說走慢了一步,貧婦已然走嚮河那邊去,喊了幾聲,衹答少時再見。不知何處有橋,沒法跟蹤,一會人已走遠,衹得回來。因她午夜嚮生人借錢,必有急用,看神情又是大傢風範,想請回來,問明情由,多送一點,並無別意。我知你爹是因本地人都愛說神說鬼,恐轎夫日後傳揚出去,故意如此說法。
  稍談兩句,重又上路。又走了兩三裏,見路漸荒涼,一無人傢,不是白天所行之路。一問轎夫,答說可以抄近一點。月明如晝,也未理會。哪知走着走着,忽聽一片呼嘯,由樹林內跑出一夥強盜,全都戴有鬼臉殼(面具),手執刀槍,明晃晃的,連人帶轎一齊圍住。”
  緑華聞言,不禁“哎呀”了一聲。孔氏忙道:“華兒莫擔心,如若有事,我們還能平安回來麽?底下纔有趣呢。那為首強盜其勢洶洶,口中吆喝,先把兩個人抓出來,洗幹淨,送他們一齊回老傢去。那幾名轎夫早跪在地下,哭喊大王饒命,鬧成一片。我先也被他嚇昏,後見你爹已走出轎,和為首強盜分說:‘我傢雖非富有,對苦朋友嚮不吝惜,尤其是江湖上人最喜結交。要錢好說,何必如此?我夫妻新年赴宴,身邊所帶無多,你連衣服全剝了去,能值幾何?素無仇怨,我一書生,殺我作什,與其徒害人命,並無所獲,轉不如交個朋友。衹着一同夥隨我到傢,今夜固是量力相贈,便日後如有為難,也可隨時尋我取用,留個長期接應,豈不甚好?’哪知盜首衹管持刀威嚇,一會說要殺你爹,一會又說要先殺我。對於你爹所說,直似一個不懂人話的畜生,一句不曾在意,所答也非所問,全不對題,一味虛張聲勢,並不真個動手,不時嚮來路上張望,意似焦急。你爹何等聰明,時候一久,看出內有隱情。因擔心我害怕情急,萬一短見,故意喝道:‘我說了這一會,你們全不理睬,想是命中註定要殺,容我夫妻死在一處好了。’說罷,便試探着往我轎前走來。強盜並未攔阻,仍亂晃着刀槍,亂吵不已,並有一人往林內走去。同時我又發現有兩名轎夫口裏幹號,哭喊大王饒命,卻在對使眼色暗笑。我起初原想嶽州大地方素無盜賊,不過窮人想財為盜,未必有什麽別的舉動。早打好主意,如被你爹說服,破財無妨,真要迫我出轎,便見機行事,以防凌辱。心神一定,也看出許多破綻。此時你爹已明白大半,我卻看出強盜雷大雨小,並非真要殺人。”
  “後來盜首想因時候越久,我夫妻已在隔轎說話,去了懼意,不怎理他們,覺着不是意思,故意用刀惡狠狠指着你爹的臉說道:‘你以為我們不敢殺你麽?你做夢呢。因為今日頭一次發利市,照例見紅,非殺一人不可,偏是弟兄們忘了把利市牌和將軍令帶在身旁,如今着人去取,便宜你多活片刻罷了。’隨聽林內有一婦人聲音冷笑,接口道:
  ‘滿嘴鬼話,待要嚇誰?一會自有你們好看,纔知你們在作夢呢。’我還當是他同黨說話,盜黨已一陣大亂,盜首立時怒喝,爭先持刀往林內找去。那夥強盜共是九人,圍着我們的還有六人正在發威叫囂,又聽林內人說道:‘你們衣食父母來了。’你爹偏頭一看,衹見來路上蹄聲得得,跑來三匹馬,並不甚快,跑着跑着,內中一匹忽往斜刺裏樹林中跑去。旁立六盜忽然各持刀槍,發起威來,一個竟伸手來拉你爹,說要拖到林內殺害。我當時疑心來的是他們同黨,正在害怕,忽聽馬上兩人老遠大聲急喊:‘無知狗強盜,竟敢殺我的老長親,叫你們知道錢小英雄的厲害。’我剛聽出是錢傢寶貝兒子的口音,隨聽當的一聲,好似鐵東西撞在石地上。盜黨急喊道:‘壞了,二頭子已然中鏢,來人本領高強,是個英雄,我們留神呀!’立時一陣大亂,兩馬也已跑到。這六名強盜,一個扶起倒地同伴往林內逃避,餘下四個上前迎敵。”
  “你爹越發明白,回到轎前,說今晚的事必有蹊蹺,我們靜以觀變好了。我也探頭出望,月光照見小錢和同來一人全都衣冠不整,皮袍上好些破碎,露出毛裏。對於盜黨卻是耀武揚威,口中大駡,手裏拿着一根棍,沒見怎打,那四個盜黨竟被打跑,齊往林內逃走。他也不追,朝我走來,意似想要表功賣好。剛說:‘我早知這條路上不安靖,偏不聽勸,果然差一點沒出亂子。可恨強盜跑掉。’忽聽一婦人接口駡道:‘放你娘的屁!這些無賴纔跑不掉呢。’循聲一看,正是先遇見的那自發貧婦,不知何時走來,在旁發話,小錢想是被人揭穿,羞惱成怒,駡聲老乞婆,手剛一舉,我看見同來那人暗中扯他衣服,似叫他不要動武,已是無及。同時轎夫中有兩名也幫小錢喝駡,上前去推,還沒近身,這貧婦把手一揮,全數跌倒在地,爬不起來。她指着小錢笑道:‘男婚女嫁,各憑心願。憑你傢財勢,討個尋常美女,衹要留心尋訪,並非難事,如何使出這等下作主意?萬一被官人撞見,林氏夫妻再不大量,一個弄假成真,你傢有富名,這官司吃得住麽?我本心不想使你當人出醜,纔在來路上給你一點苦吃,欲使你錯過時刻,知難而退;你所使打手,由我發落。你不到黃河心不甘,偏要尋來。想是林傢該有這場是非,無法代解。可是林女緑華與我頗有瓜葛,决不容人欺侮,為此伸手管這閑事。幸而遇我,如是遇上那位道友,你們想全活回去就難了。你不是說強盜都被你打跑,顯你英雄嗎?
  這個容易,待我喚將出來,休說一對幾人,便一對一,由我指出人來與你動手,衹要你打得過,我便能作主,如你心願。你看如何?’隨又將手一揮,那九名盜黨一齊走出,一個還拉了一匹馬,地下倒的人也全立起。小錢意似猶疑,為首盜黨和同來那人已同聲勸道:‘這位婆婆是個有法力的異人。大丈夫何患無妻,索性把話說明,死了這心,衹請令親容讓,不要往外傳揚便了。真要由她選人動手,决不容我們作假,萬一刀槍無眼,受傷白白吃苦。’小錢想是先前吃過苦,氣忿忿說道:‘今晚吃你搗鬼欺負,怨我沒本事,暫時且由你發威。你姓什麽?傢在哪裏?敢說出來麽?’貧婦笑道:‘狗子羞急,有什用處?我早料你不會死心,早晚自尋死路。此是你父昔年孽重,為富不仁之報。我名崔五姑,丈夫姓凌,傢居所在,諒你也找不去。不過此數年中,每年正二月必來君山訪友,暫時也不會離開,衹管尋我便了。’小錢氣忿忿答了一個‘好’字,狼狽上馬,和同黨走去。貧婦便囑轎夫擡送我們到傢,不許怠慢;今晚之事,不許告人。否則對他們和小錢俱都不利。”
  “你爹和我一同稱謝,想要輓留她同回。她說多少年行雲流水,不願往人傢走動。
  那兩丸藥,上附用法,不論重傷重病,服了就可痊愈。並說我兒日後另有遇合,不宜當作尋常閨中女兒看待,將來全家都有好處。天已夜深,可速回傢。目前各省流寇四起,狗子所說道途不靖,並非全是假話,不過離此尚遠,這一半年內,還不致有事罷了。緑華如能習武,實是佳事。說罷,便作別走去。我們知攔不住,衹得上轎回來。
  “你說今晚的事多麽氣人?如非遇到這位異人解救,豈不惹厭?他們也不想想,就算此計成功,你父女不願意這門親事,有什用處?”
第一回 苦志望神尼 幾樹寒芳成獨賞 癡情憐慧婢 一丸靈藥起餘生(2)
  緑華先頗聽得起勁,及聽那異人自稱崔五姑,丈夫姓凌,不禁心中一動,好似這兩人,以前常聽人提到,於自己仿佛還有關係,偏生想不起來。孔氏見她一雙明眸望着自己,衹管出神,一言未發,當她聽了有氣。笑道:“事已過去,乖兒氣他作什,天已不早,我們睡吧。”緑華本想把夜來奇遇告知,又恐半邊老尼不快,衹得罷了。笑答道:
  “衹要爹娘平安,女兒纔不為這類蠢才生氣呢。我已叫青萍去弄消夜,爹娘吃點再睡如何?”孔氏答道:“也好。”少琴也覺夜深腹饑。緑華要走,孔氏止住道:“我一天沒見到我兒,陪我一會,由青萍一人去做吧。好在今晚是吃稀飯,東西現成,不費什事。”
  緑華不知怎的,覺着心中一酸。還未歸座,青萍已端了托盤走進,飯餚精美,自不必說。
  三人各自吃了一些,分別安臥。
  光陰易過,一晃到了半邊老尼所約的時間。緑華絶早起身,明知後園一帶雖然僻靜,遠近田裏尚有人在農耕往來,老尼和爹娘所遇之崔五姑都是神仙一般的異人,行蹤隱秘,不願驚世駭俗,此時决不會來。無如從昨晚聽到崔五姑三字起,便覺心裏有什麽要事,忽然被人提起了頭,偏又影跡模糊,衹管萬分依戀,想不出一點原由。苦思了一夜,也未睡好。因為盼望大切,老想碰碰運氣,異人行事莫測,也許老尼和崔五姑此時突然走來,稍有閑空,或是走過園門一帶,定要出外凝望。
  青萍何等靈慧,因愛緑華過切,所居後房套間,一板之隔,知道小姐昨夜不曾睡好,先疑受寒,早起見緑華面上容光煥發,越加明豔,心已驚奇。後又發覺緑華不時獨自走往後園門外張望,有時路遇,卻不許自己跟去,獨個兒徘徊於梅林河橋之間,口中喃喃似有祝告,暗查神智又未失常,衹背人時節,心有專註。問她何故,推說:“昨夜曾祝梅花早放香光,查看有無靈應,遂我癡心,並無什事。你不要跟來惹厭,等冷豔愈繁,自會喚你同賞芳菲。你這等絮聒不放心,難道大自日裏還有什鬼怪不成?”說完,便即作色走去。青萍想起昨夜取酒甚多,收東西時,大酒壺已然不見,出時又見小姐急趕喚人,好些怪事,越想越起疑心。為防小姐嗔怪,又不敢去告主人,衹得暗中尾隨,忙出忙進,心中愁急,自不必說。接連多次,看出緑華除倚梅四眺,不時嘴皮微動外,別無異狀,也未見有人來。暗忖:“也許果如所言,並非有事。衹是那酒壺失蹤,小姐說是祭梅時失手墮入河內,連那喚人之聲,實在奇怪,偏生老爺、太太又不在傢,行時曾喚小姐同去,偏又推托,不肯偕往。如若有事,必在夜裏,且等黃昏月上,看她還去梅林獨酌與否,便知分曉。”為防緑華疑心,裝作無事人一般,連跟蹤也不再跟了。
  緑華早發現她掩掩藏藏,在後尾隨,心中發急,惟恐隨來作梗。正待佯怒斥說,忽然中止,知她忠心好意,又知她誠毅,行事做徹,便尋了去,勸她道:“我知你好意,但我愛花成癖,昨日許下願心,今日已然看出靈應,晚來還要上祭。你我雖為主僕,情如姊妹,你素來又肯聽我話。我又不是孩子,會受什人愚邪祟?你衹依我,這半夜由我一人在園外祭梅仙,明日定要你陪我同玩,衹今夜不許尾隨偷看。再不聽話,我從此就不理你了。”青萍見緑華語音柔婉,吹氣如蘭,實是愛極,不忍拂她心意,又不放心。
  暗忖:“照小姐這等玉骨冰肌,花容月貌,便我一個女子,都恨不能一輩子看着她,不離開一步,纔對心思,男人傢更不用說,無怪錢傢狗子為她神魂顛倒,幾乎惹出一場亂子。”緑華見青萍目註自己,沉吟不語,佯怒問道:“我嚮你說好話,還不肯麽?”青萍不特美慧天生,並和緑華一樣言出必踐,緑華要她答應,便由於此。聞言衹得答道:
  “中寒無妨,我實怕小姐遇見什事。不敢相瞞,昨夜事情大怪,如非今朝小姐精神比前更好,面色也光鮮,我早稟告老爺、太太了。我想小姐這麽好氣色,也不會有什事,我不偷偷跟去就是。不過後園門外素無人跡,小姐半夜裏孤身出外,很不放心。夜來小姐自在園外,我在園裏迎春亭上相候,那地方離園門近,一呼即至,防個萬一如何?”緑華見她說時面有優色,衹得允了。又令青萍備辦酒果,不要煙火葷腥之物,酒更要多備些,黃昏前必須備齊,先放園門以內,到時自行安排。青萍一一應諾,心想:“我衹答應不再暗地跟蹤,未說不看。迎春亭外圍墻不高,到時放把梯子在墻下,便可看個明白。”主意打好,表面百依百順。
  二人合手,一會備辦停當。緑華以為仙人愛酒,竟取了一壇整的,連同用具、果品、素菜,着實不少。先還愁一個人,到時匆促不好拿,日裏又不便陳列,無心中一端酒壇,覺出甚輕。再一試別的重東西,不論重到三四百斤,無不隨手而起。纔知吃了仙人賜酒,一夜工夫,增加了許多氣力。心方驚喜,青萍對她時刻留心,也已看出,不知怎地忽然一陣心酸,忍不住凄然道:“我看小姐從昨夜起,簡直變了個人。我從小孤苦憐仃,多蒙太太恩憐,由惡人手裏買來,服侍小姐作伴,已五年了,待我好處,我也不說。我一個苦命孤女,別的不想,衹想終身服侍小姐,不要離開,就心滿意足了。”緑華笑道:
  “我沒說不要你,我又不走,你說這些呆話作什?還要傷心?”青萍道:“我知老爺、大太在堂,小姐素孝,人都不嫁,如何會走?不過我覺得小姐太美了,以前還說像畫兒上的美人,今朝看來,分明是天上仙女下凡,畫上美人如何能比?今日好端端一個看去那麽文雅秀氣的人,無故會多出這麽大氣力,幾個粗人擡不動的東西,被你一端就起。
  本來人世上多好的地方,也不配給小姐住。這半日來,我老怕小姐萬一成仙,丟下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由不得傷心起來。”緑華見她出語天真,人又娟秀,越覺豐神楚楚,可人憐愛,含笑勸慰道:“天上仙女是什樣兒,你見過麽?你莫傷心,慢說我不會成仙,如真有那一天,定必把你帶去如何?”青萍秀眉微舒,忍淚強笑道:“這樣我纔放了點心。成仙原不在我心上,不論上天入地,但求永不離開小姐,就喜歡了。”緑華笑道:
  “時已不早,你該離開了。”青萍無奈,衹得快快走去。
  一會天色黃昏,緑華先把兩張竹幾運出,再把餘物拿到門外擺好。回顧無人,朝昨夜老尼去路默祝了一陣。見天還未人夜,便把座位空着,自去側面梅樁上坐定。這時大半輪明月剛往上面升起,碧空之中時有片雲飛渡,顯得夜色甚是澄鮮。月光映處,梅影橫斜,枝枝在地,隔了兩夜功夫,花開更盛,繁葩疏萼,齊放香光,晴雪嫣紅,無邊冷豔,比起前晚,又自不同。如在往日,緑華處此夜月梅花的清麗之景,定和慧婢青萍徘徊花下,枝枝諦視,同作幽賞,情趣無窮。因有異人之約,又急幹打聽崔五姑的來歷,能否見她一面,滿腹心事,美景當前,也無意觀賞,獨坐花下,嚮前呆望。
  等人的事最是心焦。緑華性情溫和,舉止沉穩,雖在苦盼,還不怎顯。那青萍自從小姐一出園門,便偷偷爬上後圍墻,暗中偷覷。見緑華哪裏是祭什梅仙,衹獨個兒對着昨晚喚人那一面凝望出神,面前滿幾酒果並不曾用,卻擺着兩份杯箸,分明約人來此飲酒,所期不至的情景。再把前後事情一想,不禁愁急起來。等了個把時辰,毫無動靜。
  青萍身立梯上,憑墻側窺,甚是吃力,漸覺腿酸腳麻,難耐久立。想走,又怕緑華獨在園外,萬一有什事發生。又挨了一會,實在禁受不住。細看園外月明如晝,門外都是靜蕩蕩的,一眼望出老遠,並無一個人影。心想:“就有人要來,也不會當時走到,何不先下去歇息一會,再作計較?”哪知為時過久,腳已站麻,當晚天氣又冷,竟為夜寒所中,腹痛抽筋起來。先怕緑華怪她,不敢聲張,勉強挨下梯去,忽然腹痛加劇,疑要走動。等一顛一拐趕回房內,腹痛稍止,兩腳轉筋,已不能走。同伴女僕住房隔遠,已然入睡,無法呼助。衹得蓋上棉被,躺在床上,打算痛楚稍輕,再往後園探看。不料素來體弱,年下勞累;昨晚擔心緑華,一夜未睡;當日又尾隨緑華跑出跑進,還要做事,纍了一整天;加上風寒侵襲,病勢已成:落枕不多一會,便頭重發燒,生起病來。
  緑華這時獨坐花問,對月凝望,算計時將深夜,父母少時必要回傢,半邊老尼還沒一點影跡,不覺也着起急來。正思潮起伏間,偏一擡頭,望見天空白雲片片,自在浮遊。
  衹是月邊添了一層彩暈,有時浮雲蔽空,明贍掩曜,面前光景微微一暗,立有幾顆寒星掩映出現,雲層也幻出好些異彩。一會雲開月現,又是清輝四徹,花影橫斜。端的陸離光怪,層出不窮。方想:“自己最喜碧霄千裏,明月在天,不着絲毫雲翳。偶見朵雲滯空,儘管雲白天青,都覺多事。似此月華煥彩,雲影流光,終不如皓月澄波,天水相涵,上下一片空明,不着纖雲微綺,使人置身其中,自然物我兩忘,塵慮全消,神智格外清靈,天地也格外空曠。以彼例此,實好得多。”
  玄想未終,遙望洞庭君山那一面密雲滿布,陰暗暗的,另是一種天色。同時風聲漸作,天空中的白雲被寒風吹動,浮遊愈急,一片接一片的雲濤,不住朝那孤懸空際的大半輪明月涌去。看得稍微失神,便仿佛雲並未走,衹是月兒忙着歸去,不住嚮雲層中衝突飛駛,衝出一層,又是一層,其疾若飛。地上面的景物也隨着月色隱現,忽明忽暗。
  晃眼之間,風勢越大,吹得遠近梅花妃紅麗白,亂落如雨。有時一陣狂風捲過,將那纔離樹的落花連同地上殘瓣一齊捲起,五色繽紛,隨風旋舞,鬧得身上和滿竹幾上,到處都有落花狼藉。緑華愛梅喜潔,又恐殘花帶土,污了杯盤,手裏不住拂拭整理,口中直喊:“可惜!這些好梅花全被風吹殘了,這可怎好?”跟着眼前一暗,定睛仰望,月光已隱,滿空陰雲密佈,四面黑沉沉的,前晚老尼去路一面更顯陰晦。緑華還不知道她目力已迥異往常,否則,此時君山洞庭一帶正起濃霧,便當地天色也極陰晦,如在未遇半邊老尼以前,對面部看不見了。方想:“照此天色,還有狂風暴雨,但師父乃仙人一流,必不失信,自己豁出淋個透濕,也非把她等來纔罷。”忽聽雷聲從前路傳來,勢甚迅疾。
  同時瞥見君山那面暗雲層裏,有紅、青、白三色電光掣動了幾下,倏地白光在前,青光在後,長虹刺空,往斜刺裏橫射過去,一瞥即隱,更不再現。風勢小了好些,雨卻瀟瀟下了起來。暗忖:“自來雷電多是金、白二色,照例在暗雲中略閃即隱,跟着纔發雷聲。
  今晚卻先聽雷聲,後見電光,已與往常所見不同,又有青、紅兩樣光色,並還互相糾結馳逐,偏似在何處見過,豈非怪事?”正尋思間,覺着身上一涼。
  原來初下時雨勢不大,坐處枝密花繁,還不怎覺得。不多一會,花上積雨一多,化為無數細流,朝緑華滿頭滿身倒瀉下來,雨勢再一加大,緑華雖由半杯殘酒內服下靈丹,體力迥非往昔,畢竟大傢閨秀,從未淋過這樣大雨,又是冷天,見雨自衣領口內流入,周身透濕,前後都裝滿了水,冷冰冰的,也自不免膽怯。心方一驚,忽聽雨聲中雜着一種刺空之聲,聲並不宏,卻甚是勁急,聽去逼真,又似以前哪裏聽過。來勢更是迅急異常,竟未容轉念尋思,緊跟着身側青光一閃,現出一個背插單劍,長身玉立的道裝女子。
  青光斂處,見來人穿着一身翠緑色的道裝,玉貌珠容,豐神絶美,生平從未見過這等人物。尤其是那樣大的雨,身上好似並未沾濕。緑華心雖驚奇,一點也不害怕。正要詢問,來人已搶先開口道:“這等大雨,不是談話之所,且到府上一敘如何?”緑華忙道:
  “姊姊何來?小妹還要等人呢。”那女子笑答道:“你等那人,便是你我恩師,今晚君山有事,尚須料理,恐來晚了不便,又見姊姊深夜在大雨之中志誠守候,甚為憐愛,特命小妹來此傳話。這雨太大,姊姊前晚雖服靈丹,大雨淋身,終是難耐,如不見疑,還是姊姊房中一談吧。”緑華早看出那青光與先見電光一般無二,料是自空飛降,聞言一發欣喜,出於望外。忙道:“姊姊乃天上神仙,承蒙不棄,下顧凡愚,九生之幸,哪有見疑之理?”女子聞言,笑道:“姊姊夙根不昧,實是可喜。今晚不特雨大,並且君山水勢大漲,還未消退,園中積潦必多。我送你回房,不要害怕。”說罷,手扶緑華,長袖一揮,便凌空而起,直往緑華房中飛去。緑華見她路徑甚熟,仿佛以前來過,心中奇怪。
  到了房中落下,未容詢問,那女子已先笑道:“今晚伯父、伯母為雨水所阻,已然留宿令親傢中,一時不致回來。姊姊先換完了濕衣,再來一談。還有你小婢青萍今夜冒寒,在後園墻上偷看,緻為夜寒所侵,現生重病。小妹憐她為主忠義,她與姊姊又另有一段因果,特把傢師所賜靈丹贈與一粒,服後不久,便可痊愈。”緑華在燈光之下再一對面,覺出那女子美豔如仙,英姿玉潤,真是出身以來,初次遇到的絶世佳人。偏生看去又是眼熟非常,好似多年密友,久別重逢,由不得生出一種親熱之念。聽說父母阻水,青萍重病,心中未免惶急。又知佳客是個神仙中人,飛行絶跡,恐其萬一不辭而別,和師父一樣,空自凝盼,無從尋覓,順手接過丹藥,略一遲疑,忍不住問道:“多謝仙人姊姊,小妹還沒請教姓名呢。”那女子答道:“我是武當派劍仙半邊大師門下弟子照膽碧張錦雯,與你兩世同門,至交姊妹。我這人也是心直口快,尤其素來愛你,今晚假公濟私而來,有幾句話還未說,哪得便走?我連外號都對你說了,你該放心去換衣服去了吧?”緑華聞言,低頭一看,周身通濕,落湯雞一般,雨水仍順袖口衣角往下滴瀝不止,鬧得滿地皆水。這等狼狽神情,從未有過,就此延款嘉賓,委實說不下去,不禁“哎呀”
  一聲,含羞答道:“小妹因姊姊是神仙中人,惟恐棄我而去,無知失禮,幸勿見罪,務請少停雲步,小妹醫好青萍,更衣就來。”張錦雯笑道:“我們衹隔了一世,姊姊就忘了我的習性麽?我已拼受恩師責罰,要到黎明纔走呢。”緑華聞言,心花大開,笑說:
  “仙姊真太好了。”隨往後房跑去。
  緑華剛一進門,便聽青萍急喊道:“小姐你成仙,千萬把我這苦命丫頭帶去呀!”
  緑華知她病重,在說譫語,心中一酸,忙趕過去一摸,頭上滾燙,身上更是火熱,口中直喊:“小姐成仙已走,我活不成了。”緑華見狀,益發惶急。剛把茶水倒上,待要扶她起來吃藥,忽見青萍頭臉身上均已水濕,纔想起濕衣未換,大燒大熱之際,再用冷水一冰,病勢豈不加重?心又惦記着外室仙賓,偏生通體濕透,緊貼身上,紐帶一齊浸漲,難於分解。一時情急心慌,沒料到現有一身神力,使勁一扯,嘩的一聲,大都撕裂。緑華急於救人、見客,反正衣毀,索性一陣亂撕亂扯,無不應手而碎,現出一身玉骨冰肌。
  好在室無他人,青萍又在昏臥,衣履也全在後房,胡亂扯了一床被單,略拭身上水濕。
  匆匆換好衣服,走嚮床前。青萍吃雨水一冰,昏迷中忽然驚醒,突伸雙手縱起,拼死命將緑華抱緊,快活道:“小姐居然肯帶我去,快活死了。是真帶我嗎?莫又騙我。”
  說到末句,忽又轉喜為悲,痛哭起來,口中狂言亂語,雙手益發緊抱不捨。緑華想起自己力大,而青萍嬌柔,恐傷了她,不忍用力分開。急得直喊:“青萍你瘋了嗎?快些放手。現有仙人靈丹,吃了就好。”青萍笑答道:“我衹守定小姐,不做仙人。”緑華右手持有藥丹,吃她抱緊,青萍神志已昏,無法分說。正想緩緩掙脫,將丹藥塞嚮她的口內,又怕她昏亂中吐出,糟蹋可惜,病又難愈。
  正愁急問,忽見張錦雯走近,說道:“姊姊快些停手,她正當心燒狂熱之際,全身的力都在臂上,你稍用力,她便受傷。待我來吧。”緑華大喜停手。錦雯走進,將手一指,青萍手剛分開,忽然身子一挺,蹦將起來,哀聲哭喊:“小姐回來,你如一走,我便死也。”說罷,一頭往前撞去,勢甚猛急。緑華害怕,方要去抱,已被錦雯按住,嘆道:“癡兒癡兒,已然隔世換了女體,還是如此癡法。再和前生一樣,不又是誤人誤己麽?”青萍那麽暴烈發狂之勢,吃錦雯一按,竟自寧貼,更不再起,口中仍是哭喊小姐不已。錦雯隨將丹丸要過,手指青萍,口便張開。錦雯將丹丸放嚮舌上,再一指,口重合攏。待不一會,微聞喉間作響。再用雙手將青萍身上微一撫摸,隨見汗出如蒸,人也寧貼,不再叫囂。隨取棉被蓋上,說道:“再待片刻,她不特病好,由此心身體力均有大益。此人根骨原非下駟,衹因一念情癡,幾乎墮落。我本料其今身未必還有糾纏,誰知竟被他排除萬難,將一位老前輩感動,終於隨定了你。尤可笑是鑒於前生之失,惟恐再誤,竟自願改投女身相隨,衹求終身廝守,永不離開,豈非癡絶?連恩師那麽厭惡他的人,近日也被感動。可見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實非虛語呢。”緑華聞言,心頭忽忽,若有所悟,但又想不起來。錦雯笑道:“我見良友,每喜饒舌。你服恩師靈丹不過三日,又未傳你用功口訣,自還不易想起前事,未來也不應對你說。衹因內有一段因果,意欲稍助那人,略補以前偏激之過。我們且去前屋細談吧。”二女隨往前屋,緑華請錦雯就座,納頭便拜,先謝來意,並求指點援引。錦雯答拜扶起,笑道:“你我兩生至交,同門姊妹,何必如此?我不為接引你重返師門,還不來呢。”隨將前生之事告知。
  原來緑華前生之父是凌渾,母親便是林少琴夫妻歸途所遇白發竜女崔五姑(凌崔二人後除雪山八魔,開府青蠃峪,創立教宗,事詳拙著《蜀山劍俠傳》)。凌渾少年英俊,與乃妹凌雪鴻一母孿生。生具異稟,幼年即慕衝舉。至二十歲,乃妹雪鴻先嫁與好友白𠔌逸(即嵩山二老中之追雲叟),凌渾亦娶崔五姑為妻,均極恩愛,又均嚮道心誠,慕古人劉樊、葛鮑之風,欲為神仙美眷。不久相約入山,備歷險阻艱難,終遇仙緣,成了散仙中的有名人物。四人中,雪鴻與白𠔌逸雖是童時情侶,恩愛夫妻,但她嚮道之心最堅,未嫁以前,便受乃師神尼芬陀指點,衹是因緣數定,不得不嫁,但與夫婿約定,衹是名色夫妻。雙方本是志同道合,一說即允,成就也較快。衹是雪鴻殺孽太重,疾惡如仇,而白𠔌逸又愛她過切,意欲合籍雙修,永為神仙眷屬,不令投入空門,始終衹算神尼芬陀記名弟子,未得嫡傳傢法。飛劍法寶雖極神奇,定力卻是稍差,未到爐火純青之境。終被一有力左道妖邪乘隙圍攻,在開元寺內屍解坐化。白𠔌逸趕不及,悲憤又極,同了平生好友矮叟朱梅為她報仇,竟在三年以內,將在場圍攻的妖邪誅戮殆盡。中間因忿凌渾早已得有信息,不往救援,當他天性涼薄,有負同胞骨肉之義,怒火頭上,也未詳加推算,親往責問。到時正值凌渾大道甫成,元神出遊在外,尚未歸竅,盛氣之下,便將他原體毀去。
  凌渾警覺趕回,軀殼已毀。因洞府禁製,衹妹夫一人能破,知他懷忿所為,又憤又急,無計可施,愛妻又遠去海外。匆匆出洞,遇到一個剛剛倒斃的花子,忙把元神附了上去。原意是因兄妹情分甚厚,這次開元寺並非見死不救。衹因愛妻受了神尼芬陀之囑,轉告自己,說妹子應該轉劫,始能成道,如往應援,實以誤之。就這樣還恐萬一閃失,元神受傷,夫妻合力,暗中下手,將為首妖人藉用紅雲大師的一件專傷修道人元神的至寶毀去,妹子又非弱者,料已無害,至多兵解,纔未前往。不料至親好友,竟會下此毒手。雙方法力均高,衹憑元嬰,難與為敵。打算先附在這新死人身上,前往嵩嶽衡山等處,嚮白𠔌逸理論拼命。事完再打主意,或是另尋廬捨,或是再轉一劫,索性以童貞求取上乘功果。哪知花子看去風塵骯髒,根骨竟是好得出奇。心正奇怪,愛妻崔五姑忽然飛回,見狀哈哈笑道:“你已換了個人,總不應該藉口假親熱,再來嚮我糾纏了吧?”
  凌渾聽出話裏有因,竟是前知,忙問何故。崔五姑笑道:“以你法力功行,已非尋常,遇到那等非常之變,怎不仔細算算前因後果?就尋妹夫理論,也不忙此一時呀。”凌渾纔知一切均有數定,不特妹子藉此轉劫,便這次白𠔌逸乘忿毀卻自己軀殼,也有好些因果在內。自己附身的花子屍首,非但純陽童貞,並還是東極大荒山無終嶺散仙枯竹老人神遊轉世,藉以行道的法身,因受神尼芬陀與好友妙一真人齊漱溟之托,特意相贈。神尼芬陀因凌渾非此不能應劫,人又好勝,性情奇特,如與言明,必自恃法力,不肯聽從,為此暗中佈置。便崔五姑遠去海外訪友,也是受了神尼指教,故意走開。那枯竹老人得道千餘年,為散仙中數一數二人物(事詳《蜀山劍俠傳》),長年參看枯竹禪,在半段殘竹之內入定,千餘年來,從未離山一步。卻將元神飛往人間轉世修積,每經數十年,便覓地屍解坐化,就地行法,把所遺法身藏在其內。修道人的元嬰如與附體,固可抵得兩三甲子苦煉之功,便尋常新死人的遊魂附了上去,也必聰明強健,得享修齡,實是珍貴已極。話雖如此,但是凌渾在一班同道中最是英秀出衆,一個風神俊朗的仙人,無端變成了一個風塵骯髒的花子,心中不免氣忿,仍然趕往嵩嶽衡山,遍尋白𠔌逸理論。白𠔌逸事後心平,想起多年良友,又是至親至契,此舉實是做得太過。再又得知事關定數,凌雪鴻死後元神,被神尼優曇護往蘇州楊姓農民傢中轉世,已因禍得福,不久重返師門,便成正果。而自己自愛妻轉劫以後,連經好友妙一真人與矮叟朱梅之勸,也放棄了以前永為神仙眷屬,於願已足的前念。妙一真人隨將本派教祖長眉真人遺留的一部道書交出。
  白𠔌逸和朱梅拜謝以後,又將前在月兒島火海中取出的一部連山大師修道目錄,一並帶往嵩山少室,闢一地底密室,一同隱修,共參上乘正果。凌渾連尋了好幾次,均因連山大師遺留的禁法封閉,尋他不到,也算不出一定地點,再加愛妻良友多次苦勸,也就罷了。嵩山二老在少室重修上乘道法三十六年,方始出山,白𠔌逸知凌渾已不再尋他,心中終覺愧對,老是尹刑避面,不與相見。凌渾也索性佯狂玩世,以窮神怪叫花之名,遊戲人間了。
  緑華便是凌渾之女,父母均非常人,自然生具仙骨仙根,美慧非常。彼時崔五姑正當妙年,容姿絶豔,本無一根白發。凌渾夫妻恩愛,師父又是一位散仙,不禁婚嫁,為想神仙美眷,永駐芳華,時往海內外仙山靈嶽,尋求駐顔靈藥。偏生學道年淺,見聞無多,又奉師命,不久便照師傳,去往大雪山所闢冰壁之內,完成入門時所許心願,夫妻合力,為師門煉一件純陽至寶。事既繁難,為時又須三十多年,在此煉寶期中,晝夜辛勞,衹以丹丸充饑,連平時功課俱無暇練習,體力縱不至於因此衰敝,少年風姿卻保不住。凌渾為此發急,搜求甚勤。崔五姑曾經力勸說:“恩師已知你這種好勝喜奇心意,雖未禁止,卻有徒勞之言,我二人又非世俗夫妻,何必乃爾?你看妹夫就不像你。”凌渾卻說:“他生來矮醜,駐顔作什?難得你我天生美秀,與別人不同,非愛惜不可。如能永葆青春,豈非佳話?師父那日明說不久當有遇合,徒勞之言,我也聽到,恐係別有所指。你且莫管,由我自去,衹要在期前不誤恩師使命罷了。”五姑知他性情,自信甚深,勸也無用,索性任之,自己並不以此為意。凌渾還怪她不肯出力相助尋訪。忽然機緣湊巧,這日行經云南雄獅嶺,巧遇極樂真人李靜虛,班荊如故,結為良友。偶然談到心事,真人笑說:“我昔年也有此想,彼時少年心性,想到必踐。為此費了好些心力,經時多年,纔將靈藥合煉成功,一嚮留送有緣。現餘兩小玉瓶在此,恰巧可供賢梁孟之用。”隨同去往所居長春岩無憂洞中,取藥相贈。行時告以每份衹供一人之用,不可糟掉,否則便有缺欠。凌渾喜出望外,本無糟棄之理,聞言並未在意。謝收之後,因為期已迫,立即趕回,告知五姑,照真人所傳各覓靜室,於七日內分七次服食。
  凌氏夫妻入山訪道時,緑華年纔兩歲。因生下來便秀美天生,玉雪可愛,乳名玉兒。
  五姑衹此一女,又那麽好,自是鐘愛。夫妻未成道以前,又均有一身極好武功。儘管修道心堅,愛女卻不捨托人撫養。凌渾屢嫌帶了嬰兒,山行纍贅。五姑總是力爭,說:
  “五倫一樣情親,我一女子,你同了入山訪道,不也纍贅麽?事有定數,如有緣福,終會有。難道衹許夫妻合籍雙修,不許母女一同嚮道麽?”凌渾強她不過,衹索聽之。不料分服靈藥以前,五姑因愛女新近學會了幾樣防身法術,年幼無知,常喜在洞外演習,恐生事故;母女又嚮居一室,從未離開過,後洞石穴,陰晦窄小,不捨得照丈夫所說,將她禁閉在內,起初一任求說,執意不允,藉故延宕。等凌渾閉關人定,潛往後洞,將愛女放出,仍令同居一室。緑華這時已十二歲,天生仙根仙骨,容姿美秀,人又聰明賢孝。五姑打坐時,便守在對面,照乃母傳授入定,絲毫也無妨礙。五姑照着極樂真人指示,每日調元入定,子初服藥。那藥半敷半服,原分七份,每份事先用早備就的靈泉和好備用,各按所需多寡不等。五姑頭一天服下去,便見靈效,不特心神靈爽,凡是藥水搽過之處,次日皮膚光潤如玉。每日照方服用。
  到了第七天上,打坐剛完,見愛女正睜着秀目,望着自己。因緑華守着母誡,一連七天,未發一言,衹在乃母對面打坐用功,甚是勤謹,五姑對她本極珍愛,見狀越發愛憐,回醒又早了些,忍不住攬到懷中,親熱慰問。緑華笑道:“娘不是怕說話分心麽?”
  五姑笑道:“閑時談說,本不妨事,因你素喜和娘親熱,防在用功和服藥時打岔罷了。”
  緑華又道:“既然如此,娘和爹爹往大雪山煉寶,女兒也隨了去如何?”五姑一則因雪山冰窟,一閉關二三十年,寒冷苦悶,難於禁受;再則又奉師命,不許別人妄入,怎敢故違。無可奈何,衹得將緑華托一至交女友照看。彼時五姑修道年淺,道友無多。那女友名叫碧梧仙子崔蕪,為人雖好,交情也深,衹是出身旁門。預計愛女將來成就遠大,偏生急切間無人可托,雖托她照管,但不願令其拜師從學。好在雙方至交,什話都可明言,已然商定,日內將人送去。
  緑華依戀慈母,自是不捨分離,每一談到,便秀目波瑩,盈盈欲涕。但知師祖之命,勢在必行,性又溫淑柔婉,心中萬分依戀,因恐乃母難受,一味依順,從不求請帶了同去。這日因見時限已迫,服藥三日之後,母女便要分手,話纔出口,心中一酸,兩行清淚已忍不住奪眶而出。五姑知她心中悲楚已極,萬分愛憐之餘,忽想起崔蕪所居高寒,愛女功力尚淺,又不令其從學,如何能耐?再見緑華年紀不大,已生得玉立亭亭,美秀如仙,暗忖:“玉兒這等容貌,再服靈藥,不知如何好法。”心念一動,猛想起:“極樂真人曾說,所煉靈藥,越是有根器的童男女,靈效越大,並且衹須口服,不須調敷全身,一瓶可供數人之用。服後不特永葆青春,且耐奇寒酷暑,百病不侵。自己已服六次,均見奇效,周身也都敷到,這未一次似乎可省。即或不然,七份之中纔少一份,也無什礙。難得愛女連日用功,時刻也對,正好與她服下,既於心身修為有益,還免卻許多擔心,豈非兩全?”和緑華說了。緑華還恐乃母功虧一賞,不肯服藥。嗣經乃母再三力說,此是多餘,未了還假裝生氣,纔逼緑華服下。次日同出,凌渾見母女二人仍居一室,因五姑與己一樣風神越發朗潤,也未在意。第二日,五姑便將緑華送往崔蕪所居山洞以內,母女分別,自免不了心中悲酸。
  五姑少服了一次藥,起初衹當無什關礙。及至趕往大雪山,叱開千尋冰壁,闢洞祭煉乃師所命的靈丹異寶,夫妻二人接連在冰洞內苦煉了三十餘年,雖然終日勞苦,無暇用功,心身並不感到疲乏。衹是守煉到了二十年上,凌渾還是美少年,五姑容顔也未見絲毫衰老,頭上卻有了白發。五姑方始想起少服了一次靈藥,頭上不曾敷到之故。因丈夫脾氣古怪,先還不肯說出將藥給了女兒。等大功告成,回山聽命時,已是霜雪滿頭,更無雜色,一個青春少婦,變作了白發紅顔。凌渾又是一個生性奇特,自信極深,什事想到便要做到的人,經此一來,把平日費盡心力,期望作一雙神仙美眷的信念一旦打破,雖然愛妻芳華猶昔,容顔未改,但自發盈顛,終是不稱。當時道尚未成,事多認真,再四盤詰,問出真情,憤急之下,本就遷怒乃女,大為嗔怪,偏巧緑華這三十年中,又鑄了一場大錯。
  原來碧梧仙子崔蕪先是異派中人,嫁了一個丈夫,也是左道之士,曾生二子,均從母姓。後來乃夫遭劫兵解,一時心寒意沮,忽然省悟,立與同道斷絶往來,獨自一人閉洞清修。無如以前所習,盡是旁門左道,長子崔雷,已然投身小南極四十七島,與一幹妖邪混在一起,陷溺已深,無可救藥。衹次子崔晴,不帶乃父所遺惡根,嚮道也勤。偏是自身所習,不是玄門正宗,有心為他另尋師父,但因丈夫生前為惡大甚,樹敵又多,正派中人俱無因緣,無法引進。先恐誤他,等了多年,苦無機緣;愛子又再四求說,决不以此為惡,旁門中人照樣也能成就。沒奈何,衹得按照己身所學,略微傳授。誰知崔晴天資聰穎,一學就會,請益不已。崔蕪本不想全數傳授,無如舐犢情深,難禁軟磨,年時一多,除卻一些最犯正教中人之惡的邪法,幾乎全數授與。因當初自己誤入旁門,與別的妖邪甘趨下流者不同,嫁人由於受迫,並非心願,雖與凌氏夫妻交情莫逆,素性好勝,對於以前行徑雖不隱瞞,嫁人一節,始終隱而不吐。崔晴又秉母命,獨居後洞勤修,嚮不見客,所以五姑並不知她有此愛子。及至緑華寄居,崔蕪安心與凌氏夫妻結納,又見緑華仙骨姍姍,資稟過人,甚是愛憐,相待極厚。一面告知愛子:“此是好友之女,他年成就,比你遠大得多,此時比起常人卻強不了多少。為避嫌疑,不許去往前洞相見;萬一無心相值,也决不可交談。”崔晴本來孝順,當時應諾,也並不以為意。崔蕪終因空山無人,少年男女俱都幽寂,容易發生情愫,同在一洞,難免相遇,萬一無心巧值,稍有不合,愧對良友,況且當初又未嚮五姑說明有此一子。便用法力將前後洞隔斷,另闢一門,以備愛子出入,防閑不是不周。無如二人三生情孽,仍難避免,終於生出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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