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武当异人传
  作者:还珠楼主
  第一回 苦志望神尼 几树寒芳成独赏 痴情怜慧婢 一丸灵药起余生(1)
  第一回 苦志望神尼 几树寒芳成独赏 痴情怜慧婢 一丸灵药起余生(2)
  第二回 长笛暗飞声 明月梅花联爱侣 流霞腾幻影 疾风雷雨斗妖人(1)
  第二回 长笛暗飞声 明月梅花联爱侣 流霞腾幻影 疾风雷雨斗妖人(2)
  第二回 长笛暗飞声 明月梅花联爱侣 流霞腾幻影 疾风雷雨斗妖人(3)
  第二回 长笛暗飞声 明月梅花联爱侣 流霞腾幻影 疾风雷雨斗妖人(4)
第一回 苦志望神尼 几树寒芳成独赏 痴情怜慧婢 一丸灵药起余生(1)
  湖南岳州(现改岳阳县,古称巴陵)西门外十余里,有一村落,地名林祠,寥寥二三十户人家。因在洞庭沿岸,本属鱼米之乡,居民生活大都还过得下去。只内中有一家姓林的,起初原是明初显宦之后,当初并非土著,上辈由闽宦游到此,喜欢巴陵山水风物之胜,政绩又好,罢官以后不愿离去,便在当地建业安居。林家虽是诗书世裔,无如人丁不繁,读书人又不善治生,两三代后,便逐渐衰落下来。这末一代,名叫林少琴,更是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才子,少年时裘马翩翩,诗酒清狂。彼时家道虽不似前,还算有一些祖遗田产,可供挥霍,人又风雅文秀,喜客好文,不问是华簪贵介,白衣小人,或是缎流黄冠,豪客佳侠,他都一体延接,来者不拒,誉重三湘,宾从如云,也曾艳绝一时。只是才情虽好,文运不佳,始终一领青衫,不能飞黄腾达。四十以后,见一班同学少年,昔时文宴之友,多已跻身显要,自己尽管名冠当时,高出济辈,如今仍是故我依然,毫无善状,本就感喟,淡了名心。再加近年家业益发衰败,照着以前那等一挥千金,只图取快一时,不同明朝的豪情胜概,本来早被自己败光。所幸娶妻贤美多才,过门以后,见夫婿风流,性又豪迈,知道天性如此,拦劝不住,除一面用心整理余产,仍听挥霍外,一面用大题目婉言规劝,划出顷许祭田,不许动用。家中人口又单,连同爱女绿华,全家亲族共为三人,所以目前还能生活下去。可是人情势利,近始深知,再照以前那么胡闹,其势连祭田也保不住。不特被人轻贱,也太对不住祖先父母。经此一来,觉着衣冠之辈绝少性情,江湖上人转多血气。索性连文酒之宴也不再参与,闭户读书,莳花教女而外,每遇春秋佳日,不是携带眷属徜徉于湖山,便是独个儿泛舟于三湘七泽之间,到处选胜登临。再不便是古刹寻僧,玄关访道,不时暗中留意,想在风尘中结识两个异人奇士。过了两年,虽然身世颇多感愤,生活反倒比起前些年来安适充裕了。
  林妻孔氏,本是圣裔华族,大家闺秀,贤美多才,治家能干,用尽苦心,居然把一个败家的多情夫婿挽救回来。从此白头厮守,不愁温饱,也颇高兴。但是多年不育,倒是一桩憾事。过门近二十年,只生一女绿华,更不再孕。夫婿偏又生具至情,以前虽在选色征歌,风流放荡,只是少年好胜,乘兴逢场。每值酒兰灯灺,立乘舆车归来,常把男女居室认为人生秽事,眼界又是特高,极少当意。屡次劝他纳妾,都被厉词拒绝。常说:“生子不肖,不如无有,一切均是命数。我夫妻有此掌珠,足可自慰,一样都是亲生,何必和世俗人一样分什男女?”孔氏强他不过,老想丈夫强词夺理,只是夫妻情重罢了,真要遇到天生丽质,也未始无动于衷,便能免俗。无奈暗中物色了多少年,到底佳人难得,所见尽是一些庸脂俗粉,休说丈夫那么高眼界,连自己也看不上眼,就此耽延下来。到了中年,越发愁急,除乱托亲友外,时常要丈夫带了同出游玩。此时妇女多处深闺,轻易不出庭户。孔氏年轻时容华绝美,少琴旷达不羁,夫妻情分又厚,携带眷属泛湖游山,虽是家常便饭,但是孔氏生性娴静,勤于治家,知道夫婿清狂,游踪所至,举众属目,实非心愿,以前每次都是强而后可,近年却自动请求起来。少琴自是明白,也不说破,尽由她去。
  这时绿华年已十六,出落得骨秀神情,美慧绝伦,尽管幼受亲庭钟爱,却是贤孝非常,性情尤为温婉(姑射仙林绿华与女昆仑石玉珠,为武当女剑仙中最美秀杰出人物,拙著《蜀山剑侠》、《青城十九侠》均有记载)。只是林氏夫妻爱她过甚,从小不与缠足。绿华见父母无子,终鲜兄弟,平居也以男儿自命,欲终身侍奉父母,丫角终老。攻读书史之外,日常随着乃母操作家务,杂事都做,一点没有寻常闺阁习气。孔氏因前些年丈夫喜欢交游浪费,家道中落,一些田产连同自己陪嫁妆奁,十九卖掉,虽然暗中布置,藏有一些,连同那百亩祭田,也还称一个小康之家,但丈夫未省悟前,不特不敢显出,还须假作一些窘态,十几名男女仆婢逐渐裁撤,只剩一看门老仆和一婢一媪。所居后进花园之内房舍颇多,有好几处院落,更擅水竹花木之胜,丈夫具有洁癖,家居饮食无不精致,全体均须打扫清洁,自己纵然长于指挥调度,帮同料理,这三名男女仆婢依然忙不过来。总算丈夫看出家况为难,不似以前考究精细,勉强可以敷衍。见爱女小小年纪,也来相随操作,既是心疼,又恐弄粗了手脚,始而劝止。爱女偏不肯听,背了自己,什粗劣的事都做。知她素孝,不忍过于呵斥,兀自心中难过。继见她竟是能干异常,不特治事井井有条,更具巧思,花草竹树,一经整治,便越繁茂雅洁。加以落地时节,曾梦女仙手持绿萼梅一株相赠,取名绿华,也由于此。从小便爱花木,爱梅尤胜,自从花园经她整理以后,平添出两三百树梅花,每届花时,香光如海,冷艳无伦。连那庖厨女红,也都精绝。一切杂事,都少她不得。操作虽然勤劳,人却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秀美。
  更有奇处,绿华看去那么温婉清丽,体力却是甚好。因从小常听乃父谈起游侠中人行径,并说日常都在物色异人奇士,欲与结交等语,不由心生向往,老想将来能遇到红线、隐娘一流人物,拜她为师,游戏人间,才称心愿。只苦于自己是个深闺少女,除遇春秋佳日,随侍父母游春赏秋,偶然揽胜登临外,轻易见不到一个外人,休说古剑侠传中一流人物,便想学上一点武艺都无从学起,空自梦想罢了。孔氏只说她受了乃父熏陶,父女二人痴做一路,谈起好笑,却未在意。
  岳州洞庭湖为全国第二大湖,面积广至近三千平方公里,江河支流纵横交错,境内河流甚多。林祠花园门外,便是一道小河,因地势低斜,内有伏泉,又与湖口相通,清波粼粼,永不干涸。夏秋之间,洞庭水涨,也就水流较急,涨将近岸而止。林园池塘和屋后顷许祭田,均得河水灌溉。下流头河底暗礁颇多,稍大的船便不能过。对着园门有一红栏小桥,当林家盛时,两岸满植桃杏杨柳,另有小门与园中荷花相通。每当胜日良辰,花时月夜,主人常偕宾客同乘小舟泛舟入湖,宾游之盛,一时无两。后来家道中落,水门早废,桥上红漆也剥落。对岸一片水田,仅远远田岸上有几家农舍,地势幽僻,除偶然来往园中的婢仆外,轻易不见人迹。那两岸花树,并不随园主人的盛衰而荣瘁,每到春来花发,依旧是香光满眼,处处芳菲,物丽景明,观之不尽。近年因绿华爱梅,除在园中遍植梅花外,又把河岸空隙之处添植了数十株梅花。小桥流水,疏影暗香,相映成趣,景极幽胜。巴陵鱼米之乡,素称富饶,绝少盗贼乞丐,园外野景极佳,园门常开。
  绿华无事时,不是强劝母亲同往门外游涉散步,便是独个儿去往桥上闲眺,往往斜倚桥栏,傍晚方归。梅花开时,更是引为日课。这一年,正是正月半间,因头年冬天遇到从来罕见的一场大雪,天气也比往年要冷得多,梅开较晚,尤其是河边所植,直到初春头上才含苞欲吐,有了开意。内有两树绿萼梅,又是绿华最心爱的,从年前起,天天前往探望看视,惟恐被雪冻死,一面还要服侍父母,照料家务,忙了个不亦乐乎。
  十六这一天,林少琴夫妻去往内戚家中夜宴。戚家钱明远,乃少琴姨表兄弟,广有田业。有子钱秀,已然入学,甚是钟爱,见绿华美慧贤孝,几次央人和当面求亲。绿华自是厌恶不愿,便少琴夫妻也觉钱秀俗子,非爱女之匹,又看出爱女气愤心意,屡以婉言拒绝。无如少琴窘时,钱家曾经帮过两次忙,不好意思使其难堪罢了。钱家便请林家夫妻夜宴,也是别有用心。本连绿华一起邀请,事前钱妻亲来,还嘱孔氏务必要把绿华带去。绿华早猜透这一家老少的鬼心思,如何肯往。林氏夫妻自然也不肯强她。绿华一人在家,闲中无事,知道后园门外河桥畔几株心爱的梅花,清晨已有好些半开,晚来香光当越繁馥。十六晚上,月儿正圆,连日晴霁,正好细细领略。日头未落以前,便独个儿立至门外河岸小桥一带游行赏玩,先在桥上凭栏眺览。绿华喜着淡雅衣饰,这时倩影娉婷,独立红桥之上,斜阳影里,吃两岸香雪,一湾流水一陪衬,越显得花光人面,掩映争辉,缟袂清寒,丰神绝世,便是周仇复生,也难画出这等人物境地。一会,斜阳红暮,远清烟生,冰盘大一轮明月,由东方渐渐升起,挂向林梢,霁宇无云,明光毕照,疏影横斜,水越清浅,暗香浮动,月下黄昏,景物更转清丽,置身其间,真有出尘之感。
  那几十树梅花,对于主人也似怀有知己之感,一时疏花密萼,齐放辉光,越显精神。绿华徘徊花下,枝枝细看,暗忖:“今年花晚,日里来看,这花十九未开,有的梅萼只有豆大,怎只半日工夫,竟会开得如此繁艳?”越看越爱,只管流连花间,不舍离去。
  时光已经入夜,月儿渐高,景更清绝。正观赏间,小婢青萍忽自园内走来,近前说道:“天不早了,请小姐回房用饭吧。”绿华这才想起为时已晏,略一寻思,便答道:
  “难得今天的花开得这么好,又赶上大好月色,天气又不甚冷,我还想再玩一会。反正此时此地决无人来,你去把年下腌腊随便拨上一点,温上一壶我去年酿的香雪酿,再用碗装点饭,用那湘妃竹的茶几一手端来,我就坐在桥旁老梅桩上用饭。吃完,少时我自会端进。我家人手不多,从去年腊月,忙过十五,好容易有点闲空,你们自在吃完歇息,不要管我。”青萍笑道:“小姐太爱梅花了。天刚黑不久,少时夜深,风露太冷,你穿得又单薄,会伤风受寒呢。”绿华笑道:“我此时还未觉得冷,既你好心,把床头那件淡青罗斗篷也带来吧。”青萍笑诺,如飞跑去,不消片刻,果用竹几将酒饭端来。除斗篷外,又取了一张狐皮锦褥,铺向梅桩之上。绿华助她摆好,见菜有五六样,俱用三寸许小碟盛着,说:“我吃不下许多,你带几样回去,少时我不好拿。”青萍说道:“小姐那么能干,生得比画上美人还好看,叫人一辈子也不舍得离开,吃东西偏又那么秀气,真像个不吃烟火的仙女,我老疑心你将来要成仙呢。”绿华笑道:“你乱说什么?还不快走。”青萍道:“我吃完了就来的,这梅花实在开得太好,也陪小姐赏玩一会。”绿华说:“我己说过,你不要来。”青萍已转身走去。
  绿华素日耐冷,斗篷并未披上,独个儿坐在明月梅花之下,也不畏夜深风露,翠袖单寒,竟自浅斟低酌起来。才饮了一两杯,忽听身后有一很干涩的老妇声音说道:“小姑娘清兴不浅。可能分润与贫尼一杯么?”如换旁人,当此夜静无人,林野独坐之际,突有异声发自身后,本身又是一个盈盈弱质,深闺少女,怎么也得吓上一大跳。幸而绿华素来胆大心细,虽未疑神疑鬼,也未免暗吃一惊,连忙放杯回顾。见来人乃是一个半老女尼,穿着一身葛布僧袍,倒也整洁非常,不似寻常化缘贫尼,衣履尘积。只是相貌丑怪,从来未见。身材瘦矮,还不怎异样,一颗头颅,却只有前半边脑袋,后脑好似被人削去,只剩前半面目。偏是突额高颧,狮鼻虎口,额上皱纹重叠。一只似睁似闭的细长眼睛,快要长到鬓角边去。上面两道细长寿眉,由两边眼角挂将下来,长垂寸许。两耳垂轮,几达颈际。比巴掌大不了许多一张脸,却生着这样五官,简直无一相称。面色红紫,瘦得露骨,月光之下,甚是光润,不现丝毫枯瘠之容。一手伸出僧袍之外,捻着项下一串念珠,指爪细长,白润如玉,说完那几句话,便立定在绿华的面前,不言不笑,静待答话。人虽矮小,举止神情,甚是庄肃,看去自然有威。
  绿华聪明机智,知道身后河岸虽有一行花树,但是前行二三步,便有支渠阻隔,过去又是水田,自来无路可以通行,不比上流河岸宽阔,后园一带向无人迹往来。而且自己耳目甚灵,有人在附近走动,决不至于无闻无见,怎会人已近身,未曾丝毫觉得?来处又是死路。心中好生惊异。生性好胜,虽看不出对方来历和心意善恶,仍然不愿示怯。
  心念微动,略微定神,便含笑起立,让座道:“月明花艳,良夜独酌,正觉孤影相对,无人同共幽赏,难得老师父忽然飞降,真乃幸遇,焉有不愿之理?不嫌尘俗烟火,容弟子敬奉三杯,等小婢少时前来,再行洗盏更酌如何?”此时老尼已在侧面一个高约半尺的梅桩上坐下,仰面向着绿华,静听答话,不发一言。听到当中几句,倏地双眉斜飞,微微动容,欲言又止。直等说完,才行答道:“我不吃荤,人也只喜见你一个。这酒仿佛不差,还可扰你两杯。你那小婢虽还灵巧,我却不愿相见。我知壶中的酒不多,你如诚心请我,自去取来我用,不要外人知道来此,否则我就走了。”绿华亦在暗中查看老尼神色,见她说时双目微一睁合之间,似有精光隐射,举止神情又那么端庄稳重,相貌身材虽然丑怪矮小,却另具有一种威仪,令人望之自生敬意。心中一动,忽然福至心灵,暗忖:“这位师父的相貌来势,实在奇怪。自己从不喜欢丑人,偏偏与她投缘,莫非是个有道神尼不成?且不说破,我先试她一试。以免遇见异人,失之交臂。”闻言忙答道:
  “弟子遵命,不唤人来就是。请问老师父,宝刹何处?法号怎么称呼?因何至此?”一面倾去杯中余酒,重新将酒斟入,恭敬递过。老尼接酒,答道:“你果然还好。我住在武当山,生相奇特,人都叫我半边老尼,我也如此自号,旧日法名,久已不用了。我还有话要和你说,你父母已在路上,虽然途中有点耽延,回来也快,没有多少时候好谈。
  你那小婢青萍,见你久不回去,恐一人胆怯,前来作伴,就便来收家伙,接你回房。你快赶去,将她阻住,就便再取一壶酒来吧。”绿华见老尼接酒时指甲又细又长,指甲比玉还白,无名指和拇指上各带有一枚铁环,乌光铮亮,映月生辉,形制奇古,分明哪里见过,偏是急切间想不出来,正打算如何设法相试。及听老尼如此说法,心想:“青萍来接,还可说在意中,名字如何知道?我再看看到底来否?”忙即答道:“老师父不喜见她,待弟子亲取酒去。”说罢起身,便往家跑。
  刚进园门不远,果见青萍迎面走来,越发惊异。惟恐老尼走掉,不暇考问,假意嗔道:“今晚我喜欢一人赏月,你怎不听我话,偏寻了来?”边说边拉青萍往藏酒室中急赶。青萍也边走边说道:“小姐也不看看天,到什么时候了?着凉不说,深更旷野,万一遇见什么东西,岂不吓人?小姐放手,我收东西去。”绿华拉她同行,防的就是这一件事,急道:“我向来说话,永无更改。你就陪我同玩,也等明天。今夜我兴还未尽,特地赶回取酒,你快把大壶洗了拿来,我再玩一会,自会回房,却决不许你跟去。再不听说,我生气了。”青萍和绿华年纪相仿,爱极这位小姐,甚是忠心,觉着小姐素来对她并不以奴婢相待,时同游玩,怎么今晚变了脾气,并还面有怒容?如不依她,果真发怒,尤其是酒要这么许多,好生不解。刚一发问,绿华便装作生气,毕竟素日主仆情厚,知她忠心爱主,又改笑容道:“你莫胡猜担心,我是想请梅仙吃酒,祷告她明夜开些好花与我们看,有人在侧就不灵了。你平时最听我话,不要使我扫兴,快些去取吧。”青萍也是美慧非常,绿华又待她甚好,惺惺相惜,把个小姐敬爱如命,见绿华时喜时怒,神情又十分匆迫,料非无故,无奈不忍拂她心意,只得低头跑去,将壶洗净取来。绿华将酒灌满,重又叮嘱:“不许前往,明日我自会有话对你说,包你喜欢。主人就快回来,你稍微歇息,少时怕还要吃宵夜,须我两个去做呢。”边说边走。
  青萍还想送到园下,绿华执意不允,半途接过酒壶,将青萍强逼回去,转身就跑,心中乱跳,惟恐老尼走去。出门一看,且喜老尼还坐原处,心才放定。故意说道:“老师父真灵,如看见一样。家父母想也快回来了……”话还未完,老尼接口道:“你这妮子,怎忘本来,这算得了什么?你跑累了吧?我剩这大半杯酒,做犒劳吧。”绿华天性好洁,如换往日,便别人用过的杯著,不经洗涤,也决不会用,何况饮人残酒。明明是自家的酒,对方偏说犒劳,因对老尼自生敬仰,闻言也未寻思,道谢接过,急取新酒还敬。刚想起来去匆匆,忘了温热,便闻酒有异香。人口之后,方觉酒味虽与前相似,却是另有异处,中杂异香,略带少许药味。老尼已起身说道:“此酒送我,壶也暂借一用,今夜君山还有友人相待。十八子夜人静,再来寻你,不要忘了。”绿华听见老尼要走,忙道:“老师父暂留云步,弟子有话禀告呢。”老尼微笑道:“我既践言前来,便不会舍你而去,以后相见日多,忙此一时作什?”说罢,提壶沿河往洞庭的一面走去。绿华知留不住,不知怎的,心中老大不舍,忙喊师父,待要追去,赶出十几步,老尼还是从容前行,却未追上。忽听身后青萍急唤小姐,回头一看,青萍正由园内赶出,急问道:
  “时已深夜,小姐一个人往哪里去?又走得这急?”绿华听出她并未看见老尼,不等说完,忙往前看,就这闻声回顾,两句话的工夫,人已不见。断定是位神仙中人,前来点化。虽嫌青萍作梗,未及追赶,且喜还有后约。便埋怨道:“我不过一人在此玩月散步,有什打紧?叫你不要来,偏来。”
  青萍明明看出她向前急跑,来时还听唤人之声,索性有人也好,偏未见有人迹,心疑遇什邪祟,举止反常。再一细看绿华脸上,不特无什晦气,反更玉润珠辉,光彩焕发,宛如瑶殿仙娃下临凡世,美艳之中,别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清丽高华之致,比起往日还要好看得多,直不信人间会有这等绝色佳人。那一双眼睛尤为奇怪,本来澄波明媚,黑白分明,这时星眸炯炯,竟是隐蔽精光,令人不敢逼视,不禁看得呆了。绿华笑道:“你也不收东西同我回去,老看我脸作什?”青萍笑道:“我看小姐长得比画儿上的仙女还美,平日就喜欢看,简直舍不得走开。今晚小姐的举止神情有好些异样,还在担心,适才细看,气色更好,比起往日还要好看得多,像明珠美玉一样,自然具有光辉,真个好看极了。”绿华本已觉出周身舒畅,神志清灵,与往日不同,知是那杯残酒之故。佯嗔道:“痴丫头,哪有此事。你爱看我,叫你跟我一辈子,也不要嫁人可好?”青萍微羞,又喜道:“只怕小姐随便说的笑话,照我本心,恨不能下一世都随着小姐不离开呢。”
  说完失惊道:“我真该死!老爷大大回来了,听说路上还遇了点事。小姐请先走,我一人收吧。”绿华素孝,想起老尼所说,忙道:“也好,你收了快来,怕还要消夜呢。”
  说完,随手抓起斗篷,披向身上,往回便走。赶到二老房中一看,父母面上俱有忿色。忙近前去请了个安,笑问道:“爹娘生气,是为女儿在后门赏月么?”林氏夫妻见了爱女,立转喜容,同声笑道:“你一人在家无聊,后园外又没有人,怎会怪你?只担心你受寒,又不该防我们回来,无人作伴,把青萍打发回来罢了。”绿华方答:“女儿不冷。”把斗篷脱下。孔氏已一把拉向身旁,望着脸上,笑问道:“青萍说你月夜赏花,取酒不少,怎么面上毫无醉容,反而光彩?”随向少琴笑道:“他一家子老少真想疯了心。就算我华儿孝心,立志不嫁只是说说,也要配得过才行。你看华儿不但聪明贤孝,这等容华,不是我夫妻自夸,便图画中人也没她好,他那宝贝儿子配么?却使出这等下作主意来,真叫人有气。从此断了往来也好。”
  林氏夫妻俱都旷达,不拘小节。绿华也颇大方,不作寻常儿女子态。亲友众多,见她天生丽质,均喜提这一门亲事。绿华只守定终身不嫁之说,任人数说,也不避讳害羞,有时反向父母陈说心志,并无顾忌。闻言笑问:“可是钱家表舅母又说什惹厌的话么?”
  孔氏气道:“他夫妻那一套自鸣得意的丑话,我和你爹这一年多已听得厌了。谁家不愿娶个体面媳妇,为想女家愿意,夸耀门第富有,也是人情,单说还不管他。都是你爹去年冬至夜一时酒醉,乘兴和别人说:‘我女儿就嫁,也嫁一个文武才貌俱全的好女婿,酸丁钱奴打算娶我女儿,真是作梦。’那人本是想为钱家作说客的,你爹明明是取瑟而歌,叫人带话,使他父子息此妄念。不知是那人讨好,传话时加了枝叶,还是老钱夫妻错会了意。本来认定他那儿子会做八股,长得富厚,以为才貌是没得说,武也学过,虽然见异思迁,什么都学,哪样也未学会,到底不算外行。一面劝他儿子,学文习武,暗中还想好一条诡计。今天我们到他家刚一落座,便叫他儿子拿了一本不知何人代作的臭诗,与你爹看。我便知道要出花样,这顿饭决不好吃。去年我回复得那等斩钉截铁,双方几乎断了往来,如不为以前承过他一点情,今天都不会去。倒要看他们老了脸皮,如何说法。哪知终席不谈此事,相待却殷勤已极,先还以为自己多疑。行时蠢子说他家相隔遥远,如今各省流寇四起,地方上不安静,埋怨他爹娘不该留到深夜,执意要送到家来,你爹知你最厌恶他,一口谢绝。始而他还力争,说不几句,忽又改口,说我和你爹将来后福无穷,永远安乐养老,岂是寻常盗贼所能侵害,他实多虑,既不令送也罢。你爹每日在外闲游,哪里都去,虽因朝政不修,盗贼纷起,岳州鱼米之乡,仍是好好的,轻易连偷儿都没听说有过,哪来明火打劫之事?就说夜深路远,所经之地,左右都有人家,何况还有好几名轿夫。当他胡说,懒得答理,略微敷衍,便自上轿回转。”
  “才走出两三里,刚到青菱湾,先遇见一个满头白发,手持拐杖的贫妇阻路,说她有一独养女儿,先拜在武当山一位老尼门下,因为犯规遭劫,转世投胎,今已长大,特意把那老尼请来,度她重入师门,已然应允。因她夫妻先来,算是地主,欲请老尼君山赏月,就便商量此事,偏她向不带钱。丈夫更是一个穷叫花,不但没钱,还逼她也打扮成了这副穷相。老尼少时便往君山赴约,无钱待客,又素不肯无故取人钱财,知我夫妻慷慨,想卖两丸药,换几两银子用。我见那妇人穿一身单衣,虽然破;日,却极干净,相貌极美,如非一头自发,决当她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神情也颇庄重,说话偏是那么疯疯癫癫。方要取点钱与她,你爹已看出有些异样,在后轿直喊,叫我带有多少,全数奉赠,你爹专爱做这类事。新年底下,那贫妇我又越看越好,便把带的一荷包小锭全数倒出送她。正想问她几句话,她已递过一个包有两粒丸药的纸包,不容我发问,也不道谢,转身就走。你爹此时不知因哪一样看出她是个异人,一面招呼我送她银子,一面招呼落轿,亲自赶去。我虽也觉出那贫妇来得奇怪,并未想到她是一个异人。见你爹同了两名轿夫,连喊带追,虽不信是中邪反常,却也好笑。正觉半夜三更,在田野地里急喊乱跑,不像样子,待要着人去追,他已回来,说走慢了一步,贫妇已然走向河那边去,喊了几声,只答少时再见。不知何处有桥,没法跟踪,一会人已走远,只得回来。因她午夜向生人借钱,必有急用,看神情又是大家风范,想请回来,问明情由,多送一点,并无别意。我知你爹是因本地人都爱说神说鬼,恐轿夫日后传扬出去,故意如此说法。
  稍谈两句,重又上路。又走了两三里,见路渐荒凉,一无人家,不是白天所行之路。一问轿夫,答说可以抄近一点。月明如昼,也未理会。哪知走着走着,忽听一片呼啸,由树林内跑出一伙强盗,全都戴有鬼脸壳(面具),手执刀枪,明晃晃的,连人带轿一齐围住。”
  绿华闻言,不禁“哎呀”了一声。孔氏忙道:“华儿莫担心,如若有事,我们还能平安回来么?底下才有趣呢。那为首强盗其势汹汹,口中吆喝,先把两个人抓出来,洗干净,送他们一齐回老家去。那几名轿夫早跪在地下,哭喊大王饶命,闹成一片。我先也被他吓昏,后见你爹已走出轿,和为首强盗分说:‘我家虽非富有,对苦朋友向不吝惜,尤其是江湖上人最喜结交。要钱好说,何必如此?我夫妻新年赴宴,身边所带无多,你连衣服全剥了去,能值几何?素无仇怨,我一书生,杀我作什,与其徒害人命,并无所获,转不如交个朋友。只着一同伙随我到家,今夜固是量力相赠,便日后如有为难,也可随时寻我取用,留个长期接应,岂不甚好?’哪知盗首只管持刀威吓,一会说要杀你爹,一会又说要先杀我。对于你爹所说,直似一个不懂人话的畜生,一句不曾在意,所答也非所问,全不对题,一味虚张声势,并不真个动手,不时向来路上张望,意似焦急。你爹何等聪明,时候一久,看出内有隐情。因担心我害怕情急,万一短见,故意喝道:‘我说了这一会,你们全不理睬,想是命中注定要杀,容我夫妻死在一处好了。’说罢,便试探着往我轿前走来。强盗并未拦阻,仍乱晃着刀枪,乱吵不已,并有一人往林内走去。同时我又发现有两名轿夫口里干号,哭喊大王饶命,却在对使眼色暗笑。我起初原想岳州大地方素无盗贼,不过穷人想财为盗,未必有什么别的举动。早打好主意,如被你爹说服,破财无妨,真要迫我出轿,便见机行事,以防凌辱。心神一定,也看出许多破绽。此时你爹已明白大半,我却看出强盗雷大雨小,并非真要杀人。”
  “后来盗首想因时候越久,我夫妻已在隔轿说话,去了惧意,不怎理他们,觉着不是意思,故意用刀恶狠狠指着你爹的脸说道:‘你以为我们不敢杀你么?你做梦呢。因为今日头一次发利市,照例见红,非杀一人不可,偏是弟兄们忘了把利市牌和将军令带在身旁,如今着人去取,便宜你多活片刻罢了。’随听林内有一妇人声音冷笑,接口道:
  ‘满嘴鬼话,待要吓谁?一会自有你们好看,才知你们在作梦呢。’我还当是他同党说话,盗党已一阵大乱,盗首立时怒喝,争先持刀往林内找去。那伙强盗共是九人,围着我们的还有六人正在发威叫嚣,又听林内人说道:‘你们衣食父母来了。’你爹偏头一看,只见来路上蹄声得得,跑来三匹马,并不甚快,跑着跑着,内中一匹忽往斜刺里树林中跑去。旁立六盗忽然各持刀枪,发起威来,一个竟伸手来拉你爹,说要拖到林内杀害。我当时疑心来的是他们同党,正在害怕,忽听马上两人老远大声急喊:‘无知狗强盗,竟敢杀我的老长亲,叫你们知道钱小英雄的厉害。’我刚听出是钱家宝贝儿子的口音,随听当的一声,好似铁东西撞在石地上。盗党急喊道:‘坏了,二头子已然中镖,来人本领高强,是个英雄,我们留神呀!’立时一阵大乱,两马也已跑到。这六名强盗,一个扶起倒地同伴往林内逃避,余下四个上前迎敌。”
  “你爹越发明白,回到轿前,说今晚的事必有蹊跷,我们静以观变好了。我也探头出望,月光照见小钱和同来一人全都衣冠不整,皮袍上好些破碎,露出毛里。对于盗党却是耀武扬威,口中大骂,手里拿着一根棍,没见怎打,那四个盗党竟被打跑,齐往林内逃走。他也不追,朝我走来,意似想要表功卖好。刚说:‘我早知这条路上不安靖,偏不听劝,果然差一点没出乱子。可恨强盗跑掉。’忽听一妇人接口骂道:‘放你娘的屁!这些无赖才跑不掉呢。’循声一看,正是先遇见的那自发贫妇,不知何时走来,在旁发话,小钱想是被人揭穿,羞恼成怒,骂声老乞婆,手刚一举,我看见同来那人暗中扯他衣服,似叫他不要动武,已是无及。同时轿夫中有两名也帮小钱喝骂,上前去推,还没近身,这贫妇把手一挥,全数跌倒在地,爬不起来。她指着小钱笑道:‘男婚女嫁,各凭心愿。凭你家财势,讨个寻常美女,只要留心寻访,并非难事,如何使出这等下作主意?万一被官人撞见,林氏夫妻再不大量,一个弄假成真,你家有富名,这官司吃得住么?我本心不想使你当人出丑,才在来路上给你一点苦吃,欲使你错过时刻,知难而退;你所使打手,由我发落。你不到黄河心不甘,偏要寻来。想是林家该有这场是非,无法代解。可是林女绿华与我颇有瓜葛,决不容人欺侮,为此伸手管这闲事。幸而遇我,如是遇上那位道友,你们想全活回去就难了。你不是说强盗都被你打跑,显你英雄吗?
  这个容易,待我唤将出来,休说一对几人,便一对一,由我指出人来与你动手,只要你打得过,我便能作主,如你心愿。你看如何?’随又将手一挥,那九名盗党一齐走出,一个还拉了一匹马,地下倒的人也全立起。小钱意似犹疑,为首盗党和同来那人已同声劝道:‘这位婆婆是个有法力的异人。大丈夫何患无妻,索性把话说明,死了这心,只请令亲容让,不要往外传扬便了。真要由她选人动手,决不容我们作假,万一刀枪无眼,受伤白白吃苦。’小钱想是先前吃过苦,气忿忿说道:‘今晚吃你捣鬼欺负,怨我没本事,暂时且由你发威。你姓什么?家在哪里?敢说出来么?’贫妇笑道:‘狗子羞急,有什用处?我早料你不会死心,早晚自寻死路。此是你父昔年孽重,为富不仁之报。我名崔五姑,丈夫姓凌,家居所在,谅你也找不去。不过此数年中,每年正二月必来君山访友,暂时也不会离开,只管寻我便了。’小钱气忿忿答了一个‘好’字,狼狈上马,和同党走去。贫妇便嘱轿夫抬送我们到家,不许怠慢;今晚之事,不许告人。否则对他们和小钱俱都不利。”
  “你爹和我一同称谢,想要挽留她同回。她说多少年行云流水,不愿往人家走动。
  那两丸药,上附用法,不论重伤重病,服了就可痊愈。并说我儿日后另有遇合,不宜当作寻常闺中女儿看待,将来全家都有好处。天已夜深,可速回家。目前各省流寇四起,狗子所说道途不靖,并非全是假话,不过离此尚远,这一半年内,还不致有事罢了。绿华如能习武,实是佳事。说罢,便作别走去。我们知拦不住,只得上轿回来。
  “你说今晚的事多么气人?如非遇到这位异人解救,岂不惹厌?他们也不想想,就算此计成功,你父女不愿意这门亲事,有什用处?”
第一回 苦志望神尼 几树寒芳成独赏 痴情怜慧婢 一丸灵药起余生(2)
  绿华先颇听得起劲,及听那异人自称崔五姑,丈夫姓凌,不禁心中一动,好似这两人,以前常听人提到,于自己仿佛还有关系,偏生想不起来。孔氏见她一双明眸望着自己,只管出神,一言未发,当她听了有气。笑道:“事已过去,乖儿气他作什,天已不早,我们睡吧。”绿华本想把夜来奇遇告知,又恐半边老尼不快,只得罢了。笑答道:
  “只要爹娘平安,女儿才不为这类蠢才生气呢。我已叫青萍去弄消夜,爹娘吃点再睡如何?”孔氏答道:“也好。”少琴也觉夜深腹饥。绿华要走,孔氏止住道:“我一天没见到我儿,陪我一会,由青萍一人去做吧。好在今晚是吃稀饭,东西现成,不费什事。”
  绿华不知怎的,觉着心中一酸。还未归座,青萍已端了托盘走进,饭肴精美,自不必说。
  三人各自吃了一些,分别安卧。
  光阴易过,一晃到了半边老尼所约的时间。绿华绝早起身,明知后园一带虽然僻静,远近田里尚有人在农耕往来,老尼和爹娘所遇之崔五姑都是神仙一般的异人,行踪隐秘,不愿惊世骇俗,此时决不会来。无如从昨晚听到崔五姑三字起,便觉心里有什么要事,忽然被人提起了头,偏又影迹模糊,只管万分依恋,想不出一点原由。苦思了一夜,也未睡好。因为盼望大切,老想碰碰运气,异人行事莫测,也许老尼和崔五姑此时突然走来,稍有闲空,或是走过园门一带,定要出外凝望。
  青萍何等灵慧,因爱绿华过切,所居后房套间,一板之隔,知道小姐昨夜不曾睡好,先疑受寒,早起见绿华面上容光焕发,越加明艳,心已惊奇。后又发觉绿华不时独自走往后园门外张望,有时路遇,却不许自己跟去,独个儿徘徊于梅林河桥之间,口中喃喃似有祝告,暗查神智又未失常,只背人时节,心有专注。问她何故,推说:“昨夜曾祝梅花早放香光,查看有无灵应,遂我痴心,并无什事。你不要跟来惹厌,等冷艳愈繁,自会唤你同赏芳菲。你这等絮聒不放心,难道大自日里还有什鬼怪不成?”说完,便即作色走去。青萍想起昨夜取酒甚多,收东西时,大酒壶已然不见,出时又见小姐急赶唤人,好些怪事,越想越起疑心。为防小姐嗔怪,又不敢去告主人,只得暗中尾随,忙出忙进,心中愁急,自不必说。接连多次,看出绿华除倚梅四眺,不时嘴皮微动外,别无异状,也未见有人来。暗忖:“也许果如所言,并非有事。只是那酒壶失踪,小姐说是祭梅时失手堕入河内,连那唤人之声,实在奇怪,偏生老爷、太太又不在家,行时曾唤小姐同去,偏又推托,不肯偕往。如若有事,必在夜里,且等黄昏月上,看她还去梅林独酌与否,便知分晓。”为防绿华疑心,装作无事人一般,连跟踪也不再跟了。
  绿华早发现她掩掩藏藏,在后尾随,心中发急,惟恐随来作梗。正待佯怒斥说,忽然中止,知她忠心好意,又知她诚毅,行事做彻,便寻了去,劝她道:“我知你好意,但我爱花成癖,昨日许下愿心,今日已然看出灵应,晚来还要上祭。你我虽为主仆,情如姊妹,你素来又肯听我话。我又不是孩子,会受什人愚邪祟?你只依我,这半夜由我一人在园外祭梅仙,明日定要你陪我同玩,只今夜不许尾随偷看。再不听话,我从此就不理你了。”青萍见绿华语音柔婉,吹气如兰,实是爱极,不忍拂她心意,又不放心。
  暗忖:“照小姐这等玉骨冰肌,花容月貌,便我一个女子,都恨不能一辈子看着她,不离开一步,才对心思,男人家更不用说,无怪钱家狗子为她神魂颠倒,几乎惹出一场乱子。”绿华见青萍目注自己,沉吟不语,佯怒问道:“我向你说好话,还不肯么?”青萍不特美慧天生,并和绿华一样言出必践,绿华要她答应,便由于此。闻言只得答道:
  “中寒无妨,我实怕小姐遇见什事。不敢相瞒,昨夜事情大怪,如非今朝小姐精神比前更好,面色也光鲜,我早禀告老爷、太太了。我想小姐这么好气色,也不会有什事,我不偷偷跟去就是。不过后园门外素无人迹,小姐半夜里孤身出外,很不放心。夜来小姐自在园外,我在园里迎春亭上相候,那地方离园门近,一呼即至,防个万一如何?”绿华见她说时面有优色,只得允了。又令青萍备办酒果,不要烟火荤腥之物,酒更要多备些,黄昏前必须备齐,先放园门以内,到时自行安排。青萍一一应诺,心想:“我只答应不再暗地跟踪,未说不看。迎春亭外围墙不高,到时放把梯子在墙下,便可看个明白。”主意打好,表面百依百顺。
  二人合手,一会备办停当。绿华以为仙人爱酒,竟取了一坛整的,连同用具、果品、素菜,着实不少。先还愁一个人,到时匆促不好拿,日里又不便陈列,无心中一端酒坛,觉出甚轻。再一试别的重东西,不论重到三四百斤,无不随手而起。才知吃了仙人赐酒,一夜工夫,增加了许多气力。心方惊喜,青萍对她时刻留心,也已看出,不知怎地忽然一阵心酸,忍不住凄然道:“我看小姐从昨夜起,简直变了个人。我从小孤苦怜仃,多蒙太太恩怜,由恶人手里买来,服侍小姐作伴,已五年了,待我好处,我也不说。我一个苦命孤女,别的不想,只想终身服侍小姐,不要离开,就心满意足了。”绿华笑道:
  “我没说不要你,我又不走,你说这些呆话作什?还要伤心?”青萍道:“我知老爷、大太在堂,小姐素孝,人都不嫁,如何会走?不过我觉得小姐太美了,以前还说像画儿上的美人,今朝看来,分明是天上仙女下凡,画上美人如何能比?今日好端端一个看去那么文雅秀气的人,无故会多出这么大气力,几个粗人抬不动的东西,被你一端就起。
  本来人世上多好的地方,也不配给小姐住。这半日来,我老怕小姐万一成仙,丢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由不得伤心起来。”绿华见她出语天真,人又娟秀,越觉丰神楚楚,可人怜爱,含笑劝慰道:“天上仙女是什样儿,你见过么?你莫伤心,慢说我不会成仙,如真有那一天,定必把你带去如何?”青萍秀眉微舒,忍泪强笑道:“这样我才放了点心。成仙原不在我心上,不论上天入地,但求永不离开小姐,就喜欢了。”绿华笑道:
  “时已不早,你该离开了。”青萍无奈,只得快快走去。
  一会天色黄昏,绿华先把两张竹几运出,再把余物拿到门外摆好。回顾无人,朝昨夜老尼去路默祝了一阵。见天还未人夜,便把座位空着,自去侧面梅桩上坐定。这时大半轮明月刚往上面升起,碧空之中时有片云飞渡,显得夜色甚是澄鲜。月光映处,梅影横斜,枝枝在地,隔了两夜功夫,花开更盛,繁葩疏萼,齐放香光,晴雪嫣红,无边冷艳,比起前晚,又自不同。如在往日,绿华处此夜月梅花的清丽之景,定和慧婢青萍徘徊花下,枝枝谛视,同作幽赏,情趣无穷。因有异人之约,又急干打听崔五姑的来历,能否见她一面,满腹心事,美景当前,也无意观赏,独坐花下,向前呆望。
  等人的事最是心焦。绿华性情温和,举止沉稳,虽在苦盼,还不怎显。那青萍自从小姐一出园门,便偷偷爬上后围墙,暗中偷觑。见绿华哪里是祭什梅仙,只独个儿对着昨晚唤人那一面凝望出神,面前满几酒果并不曾用,却摆着两份杯箸,分明约人来此饮酒,所期不至的情景。再把前后事情一想,不禁愁急起来。等了个把时辰,毫无动静。
  青萍身立梯上,凭墙侧窥,甚是吃力,渐觉腿酸脚麻,难耐久立。想走,又怕绿华独在园外,万一有什事发生。又挨了一会,实在禁受不住。细看园外月明如昼,门外都是静荡荡的,一眼望出老远,并无一个人影。心想:“就有人要来,也不会当时走到,何不先下去歇息一会,再作计较?”哪知为时过久,脚已站麻,当晚天气又冷,竟为夜寒所中,腹痛抽筋起来。先怕绿华怪她,不敢声张,勉强挨下梯去,忽然腹痛加剧,疑要走动。等一颠一拐赶回房内,腹痛稍止,两脚转筋,已不能走。同伴女仆住房隔远,已然入睡,无法呼助。只得盖上棉被,躺在床上,打算痛楚稍轻,再往后园探看。不料素来体弱,年下劳累;昨晚担心绿华,一夜未睡;当日又尾随绿华跑出跑进,还要做事,累了一整天;加上风寒侵袭,病势已成:落枕不多一会,便头重发烧,生起病来。
  绿华这时独坐花问,对月凝望,算计时将深夜,父母少时必要回家,半边老尼还没一点影迹,不觉也着起急来。正思潮起伏间,偏一抬头,望见天空白云片片,自在浮游。
  只是月边添了一层彩晕,有时浮云蔽空,明赡掩曜,面前光景微微一暗,立有几颗寒星掩映出现,云层也幻出好些异彩。一会云开月现,又是清辉四彻,花影横斜。端的陆离光怪,层出不穷。方想:“自己最喜碧霄千里,明月在天,不着丝毫云翳。偶见朵云滞空,尽管云白天青,都觉多事。似此月华焕彩,云影流光,终不如皓月澄波,天水相涵,上下一片空明,不着纤云微绮,使人置身其中,自然物我两忘,尘虑全消,神智格外清灵,天地也格外空旷。以彼例此,实好得多。”
  玄想未终,遥望洞庭君山那一面密云满布,阴暗暗的,另是一种天色。同时风声渐作,天空中的白云被寒风吹动,浮游愈急,一片接一片的云涛,不住朝那孤悬空际的大半轮明月涌去。看得稍微失神,便仿佛云并未走,只是月儿忙着归去,不住向云层中冲突飞驶,冲出一层,又是一层,其疾若飞。地上面的景物也随着月色隐现,忽明忽暗。
  晃眼之间,风势越大,吹得远近梅花妃红丽白,乱落如雨。有时一阵狂风卷过,将那才离树的落花连同地上残瓣一齐卷起,五色缤纷,随风旋舞,闹得身上和满竹几上,到处都有落花狼藉。绿华爱梅喜洁,又恐残花带土,污了杯盘,手里不住拂拭整理,口中直喊:“可惜!这些好梅花全被风吹残了,这可怎好?”跟着眼前一暗,定睛仰望,月光已隐,满空阴云密布,四面黑沉沉的,前晚老尼去路一面更显阴晦。绿华还不知道她目力已迥异往常,否则,此时君山洞庭一带正起浓雾,便当地天色也极阴晦,如在未遇半边老尼以前,对面部看不见了。方想:“照此天色,还有狂风暴雨,但师父乃仙人一流,必不失信,自己豁出淋个透湿,也非把她等来才罢。”忽听雷声从前路传来,势甚迅疾。
  同时瞥见君山那面暗云层里,有红、青、白三色电光掣动了几下,倏地白光在前,青光在后,长虹刺空,往斜刺里横射过去,一瞥即隐,更不再现。风势小了好些,雨却潇潇下了起来。暗忖:“自来雷电多是金、白二色,照例在暗云中略闪即隐,跟着才发雷声。
  今晚却先听雷声,后见电光,已与往常所见不同,又有青、红两样光色,并还互相纠结驰逐,偏似在何处见过,岂非怪事?”正寻思间,觉着身上一凉。
  原来初下时雨势不大,坐处枝密花繁,还不怎觉得。不多一会,花上积雨一多,化为无数细流,朝绿华满头满身倒泻下来,雨势再一加大,绿华虽由半杯残酒内服下灵丹,体力迥非往昔,毕竟大家闺秀,从未淋过这样大雨,又是冷天,见雨自衣领口内流入,周身透湿,前后都装满了水,冷冰冰的,也自不免胆怯。心方一惊,忽听雨声中杂着一种刺空之声,声并不宏,却甚是劲急,听去逼真,又似以前哪里听过。来势更是迅急异常,竟未容转念寻思,紧跟着身侧青光一闪,现出一个背插单剑,长身玉立的道装女子。
  青光敛处,见来人穿着一身翠绿色的道装,玉貌珠容,丰神绝美,生平从未见过这等人物。尤其是那样大的雨,身上好似并未沾湿。绿华心虽惊奇,一点也不害怕。正要询问,来人已抢先开口道:“这等大雨,不是谈话之所,且到府上一叙如何?”绿华忙道:
  “姊姊何来?小妹还要等人呢。”那女子笑答道:“你等那人,便是你我恩师,今晚君山有事,尚须料理,恐来晚了不便,又见姊姊深夜在大雨之中志诚守候,甚为怜爱,特命小妹来此传话。这雨太大,姊姊前晚虽服灵丹,大雨淋身,终是难耐,如不见疑,还是姊姊房中一谈吧。”绿华早看出那青光与先见电光一般无二,料是自空飞降,闻言一发欣喜,出于望外。忙道:“姊姊乃天上神仙,承蒙不弃,下顾凡愚,九生之幸,哪有见疑之理?”女子闻言,笑道:“姊姊夙根不昧,实是可喜。今晚不特雨大,并且君山水势大涨,还未消退,园中积潦必多。我送你回房,不要害怕。”说罢,手扶绿华,长袖一挥,便凌空而起,直往绿华房中飞去。绿华见她路径甚熟,仿佛以前来过,心中奇怪。
  到了房中落下,未容询问,那女子已先笑道:“今晚伯父、伯母为雨水所阻,已然留宿令亲家中,一时不致回来。姊姊先换完了湿衣,再来一谈。还有你小婢青萍今夜冒寒,在后园墙上偷看,致为夜寒所侵,现生重病。小妹怜她为主忠义,她与姊姊又另有一段因果,特把家师所赐灵丹赠与一粒,服后不久,便可痊愈。”绿华在灯光之下再一对面,觉出那女子美艳如仙,英姿玉润,真是出身以来,初次遇到的绝世佳人。偏生看去又是眼熟非常,好似多年密友,久别重逢,由不得生出一种亲热之念。听说父母阻水,青萍重病,心中未免惶急。又知佳客是个神仙中人,飞行绝迹,恐其万一不辞而别,和师父一样,空自凝盼,无从寻觅,顺手接过丹药,略一迟疑,忍不住问道:“多谢仙人姊姊,小妹还没请教姓名呢。”那女子答道:“我是武当派剑仙半边大师门下弟子照胆碧张锦雯,与你两世同门,至交姊妹。我这人也是心直口快,尤其素来爱你,今晚假公济私而来,有几句话还未说,哪得便走?我连外号都对你说了,你该放心去换衣服去了吧?”绿华闻言,低头一看,周身通湿,落汤鸡一般,雨水仍顺袖口衣角往下滴沥不止,闹得满地皆水。这等狼狈神情,从未有过,就此延款嘉宾,委实说不下去,不禁“哎呀”
  一声,含羞答道:“小妹因姊姊是神仙中人,惟恐弃我而去,无知失礼,幸勿见罪,务请少停云步,小妹医好青萍,更衣就来。”张锦雯笑道:“我们只隔了一世,姊姊就忘了我的习性么?我已拼受恩师责罚,要到黎明才走呢。”绿华闻言,心花大开,笑说:
  “仙姊真太好了。”随往后房跑去。
  绿华刚一进门,便听青萍急喊道:“小姐你成仙,千万把我这苦命丫头带去呀!”
  绿华知她病重,在说谵语,心中一酸,忙赶过去一摸,头上滚烫,身上更是火热,口中直喊:“小姐成仙已走,我活不成了。”绿华见状,益发惶急。刚把茶水倒上,待要扶她起来吃药,忽见青萍头脸身上均已水湿,才想起湿衣未换,大烧大热之际,再用冷水一冰,病势岂不加重?心又惦记着外室仙宾,偏生通体湿透,紧贴身上,纽带一齐浸涨,难于分解。一时情急心慌,没料到现有一身神力,使劲一扯,哗的一声,大都撕裂。绿华急于救人、见客,反正衣毁,索性一阵乱撕乱扯,无不应手而碎,现出一身玉骨冰肌。
  好在室无他人,青萍又在昏卧,衣履也全在后房,胡乱扯了一床被单,略拭身上水湿。
  匆匆换好衣服,走向床前。青萍吃雨水一冰,昏迷中忽然惊醒,突伸双手纵起,拼死命将绿华抱紧,快活道:“小姐居然肯带我去,快活死了。是真带我吗?莫又骗我。”
  说到末句,忽又转喜为悲,痛哭起来,口中狂言乱语,双手益发紧抱不舍。绿华想起自己力大,而青萍娇柔,恐伤了她,不忍用力分开。急得直喊:“青萍你疯了吗?快些放手。现有仙人灵丹,吃了就好。”青萍笑答道:“我只守定小姐,不做仙人。”绿华右手持有药丹,吃她抱紧,青萍神志已昏,无法分说。正想缓缓挣脱,将丹药塞向她的口内,又怕她昏乱中吐出,糟蹋可惜,病又难愈。
  正愁急问,忽见张锦雯走近,说道:“姊姊快些停手,她正当心烧狂热之际,全身的力都在臂上,你稍用力,她便受伤。待我来吧。”绿华大喜停手。锦雯走进,将手一指,青萍手刚分开,忽然身子一挺,蹦将起来,哀声哭喊:“小姐回来,你如一走,我便死也。”说罢,一头往前撞去,势甚猛急。绿华害怕,方要去抱,已被锦雯按住,叹道:“痴儿痴儿,已然隔世换了女体,还是如此痴法。再和前生一样,不又是误人误己么?”青萍那么暴烈发狂之势,吃锦雯一按,竟自宁贴,更不再起,口中仍是哭喊小姐不已。锦雯随将丹丸要过,手指青萍,口便张开。锦雯将丹丸放向舌上,再一指,口重合拢。待不一会,微闻喉间作响。再用双手将青萍身上微一抚摸,随见汗出如蒸,人也宁贴,不再叫嚣。随取棉被盖上,说道:“再待片刻,她不特病好,由此心身体力均有大益。此人根骨原非下驷,只因一念情痴,几乎堕落。我本料其今身未必还有纠缠,谁知竟被他排除万难,将一位老前辈感动,终于随定了你。尤可笑是鉴于前生之失,惟恐再误,竟自愿改投女身相随,只求终身厮守,永不离开,岂非痴绝?连恩师那么厌恶他的人,近日也被感动。可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实非虚语呢。”绿华闻言,心头忽忽,若有所悟,但又想不起来。锦雯笑道:“我见良友,每喜饶舌。你服恩师灵丹不过三日,又未传你用功口诀,自还不易想起前事,未来也不应对你说。只因内有一段因果,意欲稍助那人,略补以前偏激之过。我们且去前屋细谈吧。”二女随往前屋,绿华请锦雯就座,纳头便拜,先谢来意,并求指点援引。锦雯答拜扶起,笑道:“你我两生至交,同门姊妹,何必如此?我不为接引你重返师门,还不来呢。”随将前生之事告知。
  原来绿华前生之父是凌浑,母亲便是林少琴夫妻归途所遇白发龙女崔五姑(凌崔二人后除雪山八魔,开府青螺峪,创立教宗,事详拙著《蜀山剑侠传》)。凌浑少年英俊,与乃妹凌雪鸿一母孪生。生具异禀,幼年即慕冲举。至二十岁,乃妹雪鸿先嫁与好友白谷逸(即嵩山二老中之追云叟),凌浑亦娶崔五姑为妻,均极恩爱,又均向道心诚,慕古人刘樊、葛鲍之风,欲为神仙美眷。不久相约入山,备历险阻艰难,终遇仙缘,成了散仙中的有名人物。四人中,雪鸿与白谷逸虽是童时情侣,恩爱夫妻,但她向道之心最坚,未嫁以前,便受乃师神尼芬陀指点,只是因缘数定,不得不嫁,但与夫婿约定,只是名色夫妻。双方本是志同道合,一说即允,成就也较快。只是雪鸿杀孽太重,疾恶如仇,而白谷逸又爱她过切,意欲合籍双修,永为神仙眷属,不令投入空门,始终只算神尼芬陀记名弟子,未得嫡传家法。飞剑法宝虽极神奇,定力却是稍差,未到炉火纯青之境。终被一有力左道妖邪乘隙围攻,在开元寺内尸解坐化。白谷逸赶不及,悲愤又极,同了平生好友矮叟朱梅为她报仇,竟在三年以内,将在场围攻的妖邪诛戮殆尽。中间因忿凌浑早已得有信息,不往救援,当他天性凉薄,有负同胞骨肉之义,怒火头上,也未详加推算,亲往责问。到时正值凌浑大道甫成,元神出游在外,尚未归窍,盛气之下,便将他原体毁去。
  凌浑警觉赶回,躯壳已毁。因洞府禁制,只妹夫一人能破,知他怀忿所为,又愤又急,无计可施,爱妻又远去海外。匆匆出洞,遇到一个刚刚倒毙的花子,忙把元神附了上去。原意是因兄妹情分甚厚,这次开元寺并非见死不救。只因爱妻受了神尼芬陀之嘱,转告自己,说妹子应该转劫,始能成道,如往应援,实以误之。就这样还恐万一闪失,元神受伤,夫妻合力,暗中下手,将为首妖人借用红云大师的一件专伤修道人元神的至宝毁去,妹子又非弱者,料已无害,至多兵解,才未前往。不料至亲好友,竟会下此毒手。双方法力均高,只凭元婴,难与为敌。打算先附在这新死人身上,前往嵩岳衡山等处,向白谷逸理论拼命。事完再打主意,或是另寻庐舍,或是再转一劫,索性以童贞求取上乘功果。哪知花子看去风尘肮脏,根骨竟是好得出奇。心正奇怪,爱妻崔五姑忽然飞回,见状哈哈笑道:“你已换了个人,总不应该借口假亲热,再来向我纠缠了吧?”
  凌浑听出话里有因,竟是前知,忙问何故。崔五姑笑道:“以你法力功行,已非寻常,遇到那等非常之变,怎不仔细算算前因后果?就寻妹夫理论,也不忙此一时呀。”凌浑才知一切均有数定,不特妹子借此转劫,便这次白谷逸乘忿毁却自己躯壳,也有好些因果在内。自己附身的花子尸首,非但纯阳童贞,并还是东极大荒山无终岭散仙枯竹老人神游转世,借以行道的法身,因受神尼芬陀与好友妙一真人齐漱溟之托,特意相赠。神尼芬陀因凌浑非此不能应劫,人又好胜,性情奇特,如与言明,必自恃法力,不肯听从,为此暗中布置。便崔五姑远去海外访友,也是受了神尼指教,故意走开。那枯竹老人得道千余年,为散仙中数一数二人物(事详《蜀山剑侠传》),长年参看枯竹禅,在半段残竹之内入定,千余年来,从未离山一步。却将元神飞往人间转世修积,每经数十年,便觅地尸解坐化,就地行法,把所遗法身藏在其内。修道人的元婴如与附体,固可抵得两三甲子苦炼之功,便寻常新死人的游魂附了上去,也必聪明强健,得享修龄,实是珍贵已极。话虽如此,但是凌浑在一班同道中最是英秀出众,一个风神俊朗的仙人,无端变成了一个风尘肮脏的花子,心中不免气忿,仍然赶往嵩岳衡山,遍寻白谷逸理论。白谷逸事后心平,想起多年良友,又是至亲至契,此举实是做得太过。再又得知事关定数,凌雪鸿死后元神,被神尼优昙护往苏州杨姓农民家中转世,已因祸得福,不久重返师门,便成正果。而自己自爱妻转劫以后,连经好友妙一真人与矮叟朱梅之劝,也放弃了以前永为神仙眷属,于愿已足的前念。妙一真人随将本派教祖长眉真人遗留的一部道书交出。
  白谷逸和朱梅拜谢以后,又将前在月儿岛火海中取出的一部连山大师修道目录,一并带往嵩山少室,辟一地底密室,一同隐修,共参上乘正果。凌浑连寻了好几次,均因连山大师遗留的禁法封闭,寻他不到,也算不出一定地点,再加爱妻良友多次苦劝,也就罢了。嵩山二老在少室重修上乘道法三十六年,方始出山,白谷逸知凌浑已不再寻他,心中终觉愧对,老是尹刑避面,不与相见。凌浑也索性佯狂玩世,以穷神怪叫花之名,游戏人间了。
  绿华便是凌浑之女,父母均非常人,自然生具仙骨仙根,美慧非常。彼时崔五姑正当妙年,容姿绝艳,本无一根白发。凌浑夫妻恩爱,师父又是一位散仙,不禁婚嫁,为想神仙美眷,永驻芳华,时往海内外仙山灵岳,寻求驻颜灵药。偏生学道年浅,见闻无多,又奉师命,不久便照师传,去往大雪山所辟冰壁之内,完成入门时所许心愿,夫妻合力,为师门炼一件纯阳至宝。事既繁难,为时又须三十多年,在此炼宝期中,昼夜辛劳,只以丹丸充饥,连平时功课俱无暇练习,体力纵不至于因此衰敝,少年风姿却保不住。凌浑为此发急,搜求甚勤。崔五姑曾经力劝说:“恩师已知你这种好胜喜奇心意,虽未禁止,却有徒劳之言,我二人又非世俗夫妻,何必乃尔?你看妹夫就不像你。”凌浑却说:“他生来矮丑,驻颜作什?难得你我天生美秀,与别人不同,非爱惜不可。如能永葆青春,岂非佳话?师父那日明说不久当有遇合,徒劳之言,我也听到,恐系别有所指。你且莫管,由我自去,只要在期前不误恩师使命罢了。”五姑知他性情,自信甚深,劝也无用,索性任之,自己并不以此为意。凌浑还怪她不肯出力相助寻访。忽然机缘凑巧,这日行经云南雄狮岭,巧遇极乐真人李静虚,班荆如故,结为良友。偶然谈到心事,真人笑说:“我昔年也有此想,彼时少年心性,想到必践。为此费了好些心力,经时多年,才将灵药合炼成功,一向留送有缘。现余两小玉瓶在此,恰巧可供贤梁孟之用。”随同去往所居长春岩无忧洞中,取药相赠。行时告以每份只供一人之用,不可糟掉,否则便有缺欠。凌浑喜出望外,本无糟弃之理,闻言并未在意。谢收之后,因为期已迫,立即赶回,告知五姑,照真人所传各觅静室,于七日内分七次服食。
  凌氏夫妻入山访道时,绿华年才两岁。因生下来便秀美天生,玉雪可爱,乳名玉儿。
  五姑只此一女,又那么好,自是钟爱。夫妻未成道以前,又均有一身极好武功。尽管修道心坚,爱女却不舍托人抚养。凌浑屡嫌带了婴儿,山行累赘。五姑总是力争,说:
  “五伦一样情亲,我一女子,你同了入山访道,不也累赘么?事有定数,如有缘福,终会有。难道只许夫妻合籍双修,不许母女一同向道么?”凌浑强她不过,只索听之。不料分服灵药以前,五姑因爱女新近学会了几样防身法术,年幼无知,常喜在洞外演习,恐生事故;母女又向居一室,从未离开过,后洞石穴,阴晦窄小,不舍得照丈夫所说,将她禁闭在内,起初一任求说,执意不允,借故延宕。等凌浑闭关人定,潜往后洞,将爱女放出,仍令同居一室。绿华这时已十二岁,天生仙根仙骨,容姿美秀,人又聪明贤孝。五姑打坐时,便守在对面,照乃母传授入定,丝毫也无妨碍。五姑照着极乐真人指示,每日调元入定,子初服药。那药半敷半服,原分七份,每份事先用早备就的灵泉和好备用,各按所需多寡不等。五姑头一天服下去,便见灵效,不特心神灵爽,凡是药水搽过之处,次日皮肤光润如玉。每日照方服用。
  到了第七天上,打坐刚完,见爱女正睁着秀目,望着自己。因绿华守着母诫,一连七天,未发一言,只在乃母对面打坐用功,甚是勤谨,五姑对她本极珍爱,见状越发爱怜,回醒又早了些,忍不住揽到怀中,亲热慰问。绿华笑道:“娘不是怕说话分心么?”
  五姑笑道:“闲时谈说,本不妨事,因你素喜和娘亲热,防在用功和服药时打岔罢了。”
  绿华又道:“既然如此,娘和爹爹往大雪山炼宝,女儿也随了去如何?”五姑一则因雪山冰窟,一闭关二三十年,寒冷苦闷,难于禁受;再则又奉师命,不许别人妄入,怎敢故违。无可奈何,只得将绿华托一至交女友照看。彼时五姑修道年浅,道友无多。那女友名叫碧梧仙子崔芜,为人虽好,交情也深,只是出身旁门。预计爱女将来成就远大,偏生急切间无人可托,虽托她照管,但不愿令其拜师从学。好在双方至交,什话都可明言,已然商定,日内将人送去。
  绿华依恋慈母,自是不舍分离,每一谈到,便秀目波莹,盈盈欲涕。但知师祖之命,势在必行,性又温淑柔婉,心中万分依恋,因恐乃母难受,一味依顺,从不求请带了同去。这日因见时限已迫,服药三日之后,母女便要分手,话才出口,心中一酸,两行清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五姑知她心中悲楚已极,万分爱怜之余,忽想起崔芜所居高寒,爱女功力尚浅,又不令其从学,如何能耐?再见绿华年纪不大,已生得玉立亭亭,美秀如仙,暗忖:“玉儿这等容貌,再服灵药,不知如何好法。”心念一动,猛想起:“极乐真人曾说,所炼灵药,越是有根器的童男女,灵效越大,并且只须口服,不须调敷全身,一瓶可供数人之用。服后不特永葆青春,且耐奇寒酷暑,百病不侵。自己已服六次,均见奇效,周身也都敷到,这未一次似乎可省。即或不然,七份之中才少一份,也无什碍。难得爱女连日用功,时刻也对,正好与她服下,既于心身修为有益,还免却许多担心,岂非两全?”和绿华说了。绿华还恐乃母功亏一赏,不肯服药。嗣经乃母再三力说,此是多余,未了还假装生气,才逼绿华服下。次日同出,凌浑见母女二人仍居一室,因五姑与己一样风神越发朗润,也未在意。第二日,五姑便将绿华送往崔芜所居山洞以内,母女分别,自免不了心中悲酸。
  五姑少服了一次药,起初只当无什关碍。及至赶往大雪山,叱开千寻冰壁,辟洞祭炼乃师所命的灵丹异宝,夫妻二人接连在冰洞内苦炼了三十余年,虽然终日劳苦,无暇用功,心身并不感到疲乏。只是守炼到了二十年上,凌浑还是美少年,五姑容颜也未见丝毫衰老,头上却有了白发。五姑方始想起少服了一次灵药,头上不曾敷到之故。因丈夫脾气古怪,先还不肯说出将药给了女儿。等大功告成,回山听命时,已是霜雪满头,更无杂色,一个青春少妇,变作了白发红颜。凌浑又是一个生性奇特,自信极深,什事想到便要做到的人,经此一来,把平日费尽心力,期望作一双神仙美眷的信念一旦打破,虽然爱妻芳华犹昔,容颜未改,但自发盈颠,终是不称。当时道尚未成,事多认真,再四盘诘,问出真情,愤急之下,本就迁怒乃女,大为嗔怪,偏巧绿华这三十年中,又铸了一场大错。
  原来碧梧仙子崔芜先是异派中人,嫁了一个丈夫,也是左道之士,曾生二子,均从母姓。后来乃夫遭劫兵解,一时心寒意沮,忽然省悟,立与同道断绝往来,独自一人闭洞清修。无如以前所习,尽是旁门左道,长子崔雷,已然投身小南极四十七岛,与一干妖邪混在一起,陷溺已深,无可救药。只次子崔晴,不带乃父所遗恶根,向道也勤。偏是自身所习,不是玄门正宗,有心为他另寻师父,但因丈夫生前为恶大甚,树敌又多,正派中人俱无因缘,无法引进。先恐误他,等了多年,苦无机缘;爱子又再四求说,决不以此为恶,旁门中人照样也能成就。没奈何,只得按照己身所学,略微传授。谁知崔晴天资聪颖,一学就会,请益不已。崔芜本不想全数传授,无如舐犊情深,难禁软磨,年时一多,除却一些最犯正教中人之恶的邪法,几乎全数授与。因当初自己误入旁门,与别的妖邪甘趋下流者不同,嫁人由于受迫,并非心愿,虽与凌氏夫妻交情莫逆,素性好胜,对于以前行径虽不隐瞒,嫁人一节,始终隐而不吐。崔晴又秉母命,独居后洞勤修,向不见客,所以五姑并不知她有此爱子。及至绿华寄居,崔芜安心与凌氏夫妻结纳,又见绿华仙骨姗姗,资禀过人,甚是爱怜,相待极厚。一面告知爱子:“此是好友之女,他年成就,比你远大得多,此时比起常人却强不了多少。为避嫌疑,不许去往前洞相见;万一无心相值,也决不可交谈。”崔晴本来孝顺,当时应诺,也并不以为意。崔芜终因空山无人,少年男女俱都幽寂,容易发生情愫,同在一洞,难免相遇,万一无心巧值,稍有不合,愧对良友,况且当初又未向五姑说明有此一子。便用法力将前后洞隔断,另辟一门,以备爱子出入,防闲不是不周。无如二人三生情孽,仍难避免,终于生出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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