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還珠樓主 Hai Zhulouz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2年1961年)
蜀山劍俠新傳
  作者:還珠樓主
  第一回 殘月唱雞聲 寶馬雙乘飛俠影 輕颸颺柳岸 扁舟一葉渡洪波
  第二回 嵩嶽鬥群兇 劍氣縱橫寒敵贍 滄江逢絶豔 眉痕縹緲冕仙山
  第三回 躍馬渡長溪 客館深宵聞異事 潛身入古洞 晶門玉屋訪高人
  第四回 誘敵啖靈芝 叱燕嗔竜銀虹獨耀 癡情憐慧婢 明燈仙館寶鏡雙飛
  第五回 勞燕竟同飛 迢遙關山濃情似酒 匡床容小憩 迷離春夢美意如雲
  第六回 此去合雙棲 為有夙願鴛鴦交深金石 再來成隔世 依然前生鶴侶眷屬神仙
  第七回 欖勝集冠裳 裙展繽紛大江東去 深情憐故劍 煙波浩沝一雁南飛
  第八回 小結全文 群醜悉殲霹靂火 情聯五友 歸舟同隱洞天莊
第一回 殘月唱雞聲 寶馬雙乘飛俠影 輕颸颺柳岸 扁舟一葉渡洪波
  這是一個早秋的黎明之前,天還不曾亮出輪廓,山野草際的秋蟲鳴聲。密集如南;僅東方天際霧影中,稀微微現出一痕曙色。殘月已下林梢,天空中雖然疏落落點綴着數十顆星光,為了宿霧尚未全收,和那欲墜未墜的殘月一樣,全都蒙上了一層灰色的輕紗;隨着一月月的淡雲遊移,不時明滅閃動。光景漸漸昏黃,連東方天邊那點曙色,都落在有無疑似之間。除卻四邊原野裏的雞聲,此唱彼和,一陣緊一陣,好似告訴人們天快亮了以外,大地依舊是黑沉沉的;比起前半時的朗月疏星,清光遙映,反更顯得幽晦沉悶,簡直看不出什麽亮意。
  當地是河南堰師縣城外,共縣城東關約有二十餘裏,距離穎水西北岸,已沒多遠:
  兩邊俱是接連不斷的田野丘壟和稻側的水溝,衹當中一條大路。河南民風勤儉,天雖未明,雞聲初唱,居民十九起身:遠近鄉村中已漸漸有了人聲動作,有的並還隱隱約約透露出兩三點微弱的燈光。大道上依舊靜蕩蕩地,不見一條人影。
  就在這時,忽聽遠遠傳來一陣村犬吠聲,緊跟着又是一陣極緊迫的馬蹄之聲。由暗影中,飛也似駛來一騎快馬,馬背上,好似一前一後騎着兩個少年。那馬絶塵而馳,跑得極快,看去神駿非常;可是馬上人一味加緊控縱,對它一點也不加顧恤。本由遠處飛馳而來,眨眼到達水溝旁邊,一株大白楊樹之下。
  前面坐的一個少年,身材較高,忽然朝後低語道:“天快亮了!就是這裏吧。”話未說完,也不管那馬受得住受不住,倏地一勒馬繮。那馬受了馬上人的鞭策,由二百裏外趕來,正在翻啼亮掌,忘命一般嚮前急馳;馬上人的騎術又頗真功夫,正跑在緊急頭上,那禁得這猛力一勒?當時那馬前半身,連頭整個高昂,人立起來;衹剩兩條腿,往後滑退了兩步,纔立在地上。馬頭上的汗,和馬口裏的熱氣融會着,霧一般噴將出來,周身雨淋也似;緊跟着急嘶了兩聲,前蹄方始放落。
  馬上人功力也正不弱,隨着這突然起落之勢,身子和釘在馬背上一樣;休說失驚滑跌,連往左右歪都不歪。馬蹄一着地,後一少年也隨聲接口答應道:“你說得對,你我各照預計行事;就此分手,嵩山再見吧!”語聲甫歇,人已飛身下馬。
  前一少年道:“趁此路無行人之際,我打發了這畜生,再來追你。按說不久便可追上,可是今天形勢也許厲害,前途難料。你不必說,我更是個熟臉;身傢在此,事須慎秘,最好暫時各走各的,到了嵩山再見不遲。不必等我,免得彼此延誤,轉生枝節,我走了。”說罷,一拎轡頭,回馬便跑出半裏多路;再一轉側,徑往斜刺裏山腸小路上駛去,眨眨眼巳無蹤跡。
  後一少年極目四望,已看不見前人的鞭絲身影。正待上路,忽然一陣大風過處,眼前倏地一亮。回頭一看,就二人分手說話的工夫,大地已然霧散煙消,浮雲盡掃;金光萬道的一輪皎日,也自地平綫上升起。仰視天空,青湛湛的,除卻隱現青昱中幾點晨星外,萬裏長空,一碧無際,更見不到絲毫雲翳;同時遠近村落中,炊煙縷縷,搖曳飄光,農人牛馬也自紛紛出動。
  原來天色本也不算甚早,衹為黎明前起了一陣子霧,所以天色陰暗。後來風起,晨霧一消,少年伫望徵騎,又呆立了一會,自然晴空畢現了。少年方覺今日天氣真好,猛又想起:昨夜虎穴飛身,此時還不能說是脫離險境:昨夜逃時,又盜了仇敵的千裏名駒,如被發覺,怎肯幹休?
  聽說附近洛陽、偃師一帶,到處布有敵人的黨羽門徒,這些敵黨全部眼生。那馬騎時,因在夜間,僥幸沿途不曾被人發現,此時又被良友騎去;誘敵入迷,雖占了幾層便宜,畢竟仍以早到地頭為是。
  念頭一轉,少年立往東南方去路走了下去,一會便到了穎水西北岸。正待去往渡頭,忽見左側路上轉來數人,都是身材高大,貌相粗野,眉目間隱現兇悍之氣;穿著也都不倫不類;腰間包裹中隱隱凸起,好似藏有兵刀、暗器之類。
  少年雖出身世傢,入世不深,但人極聰明;又得過名武師的傳授,對江湖道上人的行徑,平日也曾聽師友說過。打量這夥人,决非善良之輩,弄巧就許是仇人的徒黨;便把身子往側一閃,意欲讓過。
  這一夥共是五人,對少年本未理會;經此一讓,內中一個年約四十面有刀瘢的,見少年貌相行徑不似常人,不由得側身回顧盯了兩眼。又看少年生得猿背鳶肩,英姿颯爽,腳底頗有功夫,以為少年不是土著。黎明過渡,至少也在當地留了一半日,不問是同道或是過路朋友,都不會不曉得;當地人物規距,衹一投帖,打過招呼早有傳知,怎會未聞說起?看此人又明明是個會傢,當下由不得心中起疑;隨嚮同伴低語了幾句,冷笑着往渡口走。
  少年見狀,危疑之際,未免怙惙。再看前面便是渡頭,因天色剛亮,一般行客商販俱搶頭渡,渡客着實不少,船也快開。先過去那五大漢,正往船頭走下;內中兩人,各用一雙怪眼瞟着自己,又正在交頭接耳,頗似不懷善意。情知不是好相識,如在平日,自負一身武功,也還不怕;無如昨晚剛惹了一場亂子,路上良友再三告誡;說對頭黨徒衆多,厲害非常,不得不加一番小心。暗忖船已滿載,何必與之同渡?來時曾見上流頭柳陰之下,有一小舟,何不去往那裏覓船另渡,省得和咋日一樣惹事嘔氣?念頭一轉,便把腳步止住。
  船傢本因客已上完,急於開走;再見少年不似要過渡的神氣,將篙一點,船便離岸。
  少年遙覷五大漢,面帶疑詫之容,互相交頭接耳,越料不懷好意;當下故作不知,依然徐步前行;等船走遠,忙由近側樹林中繞出,往上流頭走去。
  到後一看,那船是衹小漁舟,停在一株柳陰之下;柔條毿,低可拂水。樹側低泊舟處,有一片小空地,遍地雜草、野麻之類,高幾及肩。孤舟斜橫,空無一人;水面又寬,無法飛越。少年方悔適纔平白小心過甚,引起歹人疑念,並還錯過渡頭;等他回頭,不知要候到幾時?適纔又見船到中途,五大漢曾嚮船人耳語,分明蹤跡已露;便回來得快,還須防他暗算;來路又心正愁急無計,忽聽頭上叭的一聲。少年疑有變故發生,忙往左側閃避,定睛一看,原來是兩小團泥塊。不知何故,會在空中互撞擊成粉碎?沙土四下飛濺,雨雹也似散落下來,卻不見半個人影。心中奇怪,正在四下巡視,觀察來歷。忽聽頭上有人喝道:“俺爹走時,不叫你惹事;這客人又沒見他怎的,為何與他作鬧?”
  少年尋聲註視,原來高柳之上,臥着一個短衣赤足、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孩。那株柳樹,粗約四五抱,高約五丈,枝條甚是繁茂。小孩用高枝上面柔條,結了兩個圈兒,分套頭腳;身體筆直,橫臥其中,鞦韆也似將人懸起。離地既高,又有繁枝密條遮蔭。,少年初到,衹顧尋覓渡船,所以不曾發現。
  行傢眼裏,一看便知是輕功中的“仙人擔”,並還加上勁功中“鐵板橋”的身法。
  最難得的是用這麽細纖柔弱的柳條將人懸起,不特身子筆挺,竟能側轉頭來,朝着對崖大聲數說。不是軟硬功夫有了極深根柢,怎能到此境地!少年心中驚奇,方欲開口詢問,同時猛又聽着對崖另一小孩接口道:“哥哥,俺疑心他是昨晚那位老人傢說的那話兒,怕要搗鬼呢,特意試他一試,如今知道是看錯了。俺爹回來,不要告訴,省俺挨駡。”
  少年再循聲一看,原來離岸兩丈遠近,有一土崖;崖前也是草樹叢生,另外立着三四塊石頭。知道當地穴洞而居的人傢很多,這兩小孩既在這裏,必與那船有關;就使不是他所有,也可以托他們領尋船主。心念纔動,便見一條小人影子,由一塊七六尺高的天然石山後竄將起來。
  身法甚快,衹一兩縱,便到樹下;緊接着又聽呼的一聲,柳影微閃處,樹上小孩也自飛落。
  少年見兩小兄弟俱似得過高明傳授,本就愛纔;又當事急用人之際,說話甚是謙和,沒等兩小兄弟說話,便先笑問道:“二位弟臺,年紀輕輕,竟有這好武功,請問貴姓?”
  小的一個方要開口,給大的一個止住,搶先答道:“俺兄弟二人,一叫何成,一叫何玉。客人你衹誇講俺,你的功夫也不錯呀!你貴姓?”
  兩下這一對面,少年更看出何氏兄弟,二目神光飽滿,面有英悍之氣;與尋常頑童迥乎不同,越發添了喜愛。聽問貴姓,不知不覺脫口答道:“我叫孫同康,那有什麽功夫?”話纔脫口,猛想起昨遇敵人,尚且未露行藏,如今尚在敵人勢力圈內,怎倒對兩個初會小孩,吐出真名?話出如風,無法再改,方悔粗心大意。
  那知何氏兄弟,早在他未來之前,看出一點形跡,本就惺惺相惜。少年人多喜奉承,孫同康人既謙和,又恭維二小的武功,越發心喜;再聽說出名姓,何玉忙搶道:“你不必客氣,俺弟兄當你由渡頭繞到這裏來時,早看出幾分了。實不相瞞,俺剛纔發那泥丸,並不是打你;不過看你來路、身法那快,武功必好,想試試你眼力。俺哥看錯,當我有心尋事,也發泥丸將它打落。不想你人真好,一點也不小看人。你適纔東張西望,可是想藉這船渡你過去嗎?”
  孫同康還未答話,何成接口攔道:“你怎又多事,忘記爹爹走時所說的話麽?”何玉把怪眼一翻,答道:“哥哥你怕多事麽?你怕,俺不怕,何況還有那位老人傢,他喜歡俺,肯幫忙呢。”同時,又朝乃兄使一個眼色,將小嘴往樹側一努。
  何成似未理會,正色答道:“孫客人,這衹小船實是俺傢的,俺爹雖不在傢,俺弟兄均知一點水性,也能作主。送你過渡不難,衹為俺看你來時,在往渡口的路上,好似犯了人傢規矩;再不,便是這夥人要和你作對。俺弟兄也非怕事,無奈俺爹隱居在此,本就有惡人想尋俺爹晦氣,如何再和地頭蛇作對?”
  “照說不能渡你,一則你這人很好;二則俺爹不在傢,俺兄弟年輕,有點推托。這都不說,俺們還有一位大靠山,有了他在,什麽大亂子也不怕。可惜他老人傢原說今早來的,天還沒亮,俺便守在這大樹上;直到如今,還不見這位老人傢的影子。也許有什麽事耽延未來,你又非趕緊過去不可;否則等有人來打了招呼,就更不好辦了。”
  說時,何玉已把纜索解下,催道:“哥哥,有什麽話,上船再說吧?”
  孫同康本就心急,再聽兩小兄弟語氣,越發驚疑。料知不是善地,再遲必有敵黨尋來;便是這兩小孩也非尋常,敵黨情形必有知聞。覺着越早開船越妙,且到船上,再行探詢。聞言不等招呼,口稱多謝,腳一點,便往船頭上縱去。那漁船本來甚小,少年雖有一身好武功,水面上事卻從未弄慣;又當心虛情急之際,落腳稍重;何氏兄弟恰在此時,連索帶人一齊縱落。如非何氏弟兄是會傢,幾乎將船側轉。就這樣,還晃了兩晃,纔把勢子穩住。
  船本隨波蕩去,孫同康立在船頭上,見何成正持槳要劃,忽聽答的一聲響,猛又覺臉上中了一下重的。一摸,乃是一滴水點,不知怎會打的生疼?再定睛一查看,由岸側叢草裏落下一根細長柳枝,正搭嚮船頭之上,那船便不再順流下淌。
  時當汛期,水漲流急,衹見船頭上激起來的浪花,滾滾翻翻,順兩舷兩側往前駛去;那船卻似定在逆流之上,便不再動。倉促之間,沒看出是何原由。又見何成,放了木槳,停手欲起;心方覺異,正想問話,忽見何玉笑嘻嘻朝着岸上說道:“你老人傢甚時來的?
  俺弟兄守了一早,怎未看見?來了不露面,不放船走則甚?”
  話未說完,便聽岸上有一老人聲口答道:“呸!你這個小鬼頭,我還沒有給你找到師父呢,先就說鬼話;你後來真沒看見我麽?你哥雖沒見我,後來你和他做鬼臉,已然知道,還要裝腔,以為拿頂高帽子給我戴戴,就沒事了麽?我昨晚為他找人,忙了半夜,就這樣酬謝我麽?”
  “你兩弟兄,一個都不是什麽好玩意。藉船這小鬼,越發可惡;既敢惹事,就該有膽子;也不想想,怎麽來的!尋人藉船,原不妨事,就沒生着好眼睛;等主人上去,再上也不遲,冒冒失失往上便跳。我從放完了人傢的馬,就來此地,想釣兩條魚來下酒;好容易有魚上鈎,吃他驚跑,如何能與幹休?快對他說,他急我不急,快快賠還我老頭子一尾金色鯉魚,就放這船走,不然休想!”
  孫同康循聲註視,見發話那人是個矮老頭兒,站在岸側叢草裏面;手持一根丈許長的柳條,枝梢一端搭嚮船頭。那麽柔細柳枝,竟和鋼鈎也似,將船搭住;一任洪波急流衝射,不曾移動分亳。估量適纔臉上挨那一下水點,也是此老所為,不禁大為駭異。情知遇見異人,因忖口氣,除似有點訛人外,不像是有惡意,也不像是仇敵一黨。暗覷何氏弟兄,眼望着自己,微笑不言;匆迫之中,衹顧脫身,也未詳審對方語意,忙接口答道:“我實是忙着上路,無心之過,老人傢不要見怪。魚我設法賠還,我用銀子折價如何?”
  話纔出口,老頭子已由草裏走出,手中柳條一帶,船便傍岸,老頭也款步走上船去。
  這一對面,孫同康見老頭,穿著一件半長的黃葛布短衫,足登一雙舊麻鞋,手仍拿着那根柳條;身材奇矮,人也又瘦又幹,清疏疏一部花白鬍須,瞇箸一雙小眼,看不出一點異處。柳條一去,那船立時順流淌去。
  何玉搶過雙槳,微一撥劃,船便橫過,直指對岸,亂流而渡。孫同康早從身畔取出三兩多散碎銀子,未及開口,何玉側顧笑道:“昨晚俺便給你老釣了兩條鯉魚,足夠斤多重一條;再有孫客人送你的錢,足夠你老人傢一醉了吧?”
  老頭把小眼一瞪道:“小鬼知道什麽,我還替人取包子呢!能剩多少?”
  孫同康方想:人稱自己矮昆侖,已是夠矮的了,那老頭竟比自己還矮,真乃少見。
  及聽出老頭意似嫌少,暗忖江湖上異人甚多,何不做個十足人情,隨口接道:“老人傢如不夠買醉,銀子還有,衹不叫我賠魚好了。”
  老頭怒道:“你當我用柳枝釣魚,是訛你麽?適纔眼看釣上,被你驚走,卻是不賠不行。不信,我先釣一尾,給你這不開眼的娃兒見識見識。”口說着話,手中柳條往水面一搭;跟着手往上一揚,便有一條長的三尺的黃鱔,隨手揚起,懸在空中,不住騰躍,亂掙亂迸,兀自不能脫身。
  何玉笑道:“老人傢,你釣錯了,是條黃鱔。”
  老頭道:“我衹叫這廝開開眼,我生平最討厭和蛇一樣的東西,誰耐煩吃它!你釣那兩條魚,留給你娘吃吧,我不要。前日所說那老友,本已多年不見,昨晚竟會無心相遇;他雖比我還窮,偏有兩個好徒弟供他吃喝;酒吃多少,也有人會鈔。我要走了。”
  說時,手早撈起,衹一甩,便將黃鱔甩落;那做釣竿的柳條也隨手扔掉。
  孫同康見這一老一小,都是那麽瘦小枯幹,生相醜怪,神情言動無不滑稽;暗中好笑,早想問姓名來歷,偏插不進口去。雖聽出老頭有了行意,因船已行至中流,水深浪急,其勢萬無回舟之理。正以為老頭也是渡往南岸,再行上路,沒有在意,何玉一聽老頭要走,忙把手中雙槳朝乃兄一拋,緊跟着,身形微縱,已到船頭,同時口中急喊道:
  “老人傢,你答應的事呢?”
  老頭回頭笑道:“這老花子,自從前些年收了一個姓楊的徒弟,不爭氣,去往凝碧崖現眼以後,覺着丟人,已然嚮我服輸;改了脾氣,不要你這樣淘氣小孩子。”頭兩句話纔出口,人早由船頭上,往前一邁步,走嚮水上,人也沒往下沉落。那麽大的波浪,竟自從從容容踏着水波,如走平地一般,往來路西北岸橫渡過去。
  孫同康見狀,大為驚異,忙喊:“老前輩,請暫留貴步!”說時遲,那時快!何玉一把未將老頭揪住,見人已離船,踏波而去,越發情急,口中急喊:“你老人傢,說了不算,那是不行!”聲隨人起,腳登船舷,雙手合掌當胸,朝前面略微一伸;身子朝前一探,一個“魚鷹人水”的姿式,便全身刺入洪波之內。
  夏汛期中,水色甚清。何玉年紀衹士二三歲,人又生得瘦小,剌嚮水內,聲息全無;水性極高,整個身子沒嚮水面三尺以下。衹見身子微一屈伸,雙手往外一分,雙足一蹬,立即竄出老遠,身法甚為靈妙。隔水望去,活似一條人魚,在水面下亂流急駛,好看已極。老頭仍在水面上緩步從容,並看不出怎樣快法;何玉偏趕他不上,相差老是尺把遠近。
  這一老一小,晃眼到達北岸,仍是老頭先上岸;緊跟着,何玉也由水裏冒起,箭一般往上竄去。老頭也沒理他,徑自往上流頭坡岸間走去。何玉也不再發話,隨在後面,朝前急趕;一前一後,剎那間已走入叢樹之中,沒了影子。孫同康不禁看得呆了!
  人去以後,想起真個鬍塗該死,先前明已看出老頭是位隱跡風塵的異人奇士,結局仍是失之交臂。正在越想越悔惜,忽聽何成笑道:“快攏岸了!我看你從外鄉來此,前行路徑知道麽?”
  孫同康聞言,猛想起老頭固是異人;何氏弟兄,休看年幼,也非常流。他既與老頭相識,想必知道來歷。先不回答,轉問道:“弟臺與適間那位老前輩,相交多年了吧?”
  何成笑道:“我弟兄也衹相識得三日,問他姓名不說,要俺們叫他矮子。俺弟兄不敢無禮,衹稱呼他老人傢。他脾氣古怪極了,卻愛俺玉弟,說要替他找個好師父。俺天沒亮便藏在樹上等他,那知他來了好一會,就在樹底下,會沒看見;還是玉弟眼快,一到便自看出。本心是想請他助你一膀,所以初見時那等說法。玉弟使眼色,俺衹做不知,仍給看破。看老人傢對你,好似有點意思,但拿不準;他如不願管的事,任你怎樣求他,也是無用。俺知道的,也衹這一點。於今你要上那兒去呢?可否說與俺聽?”
  孫同康見何成意甚誠懇,料知無他,便說明自己要去嵩山尋人,大小兩路俱巳聽朋友仔細說明;衹是適間往渡頭路上所遇五人,似非善類,不知此行有無波折?又問何成,走那條路好?何成道:“這樣問法纔對!其實你的事不說,俺也猜出幾分;好些話都不便由我口裏說出。此行你走對頭𠔌口小徑,較為穩妥;不過你的對頭實在厲害。你走到𠔌口平帶,如有什麽事發生,自覺不可力敵時,那裏俺弟兄常去採藥,有兩三處隱秘所在,足可藏伏。你衹今日能趕到嵩山雙鬆坪,或是雲林寺,就不怕了。俺早防到此,上岸的地方,便是入山小徑的起點,以免前半截在田壟間跑,被人發現。”隨將孫同康前說途徑,略為指點改正。
  船已到岸,孫同康自是感謝心喜,一面殷殷執手,訂約話別;又以何傢打魚為生,必甚寒苦,欲取包中銀兩相贈。
  何成低聲推謝道:“孫大哥,休看俺傢打魚為生,那是沒法子的事,銀錢並不短用;再說不久也快好了,以後相見日長。承你不棄,當俺好朋友看待,不是俗人眼睛,請你不要這樣。過幾天俺弟兄還要找你去呢。”
  孫同康不好說明所去之處,外人不能前往,隨口應諾。本還想請何成將銀收下,嗣見何成面色已然不快,衹得罷了。心中本甚喜愛這兩小弟兄,經此一談,越覺對方不特武功、水性過人,便是談吐神情也迥異尋常;極想結納,就便日後訪問那矮異人的行蹤。
  無如時延勢危,不敢多留;沒奈何衹得緻了謝詞,作別起身。纔一上岸,何成把手一推,便將船撥轉,仍和先前一樣倒劃過去。
  孫同康從來未去過嵩山,所行又是山僻小徑,崎嶇麯折甚是難行。尢其前半望山亭、兩路口等地,歧徑四出,不易辨認;一個不巧走入歧道,急切間休想出來。總算運氣,所遇何氏弟兄是名父之子,不特本領高強,嵩山更是常遊之所,路徑極熟,指點清晰;否則這樣山徑,並無人傢可以詢問;僅憑幾處山石林木之類充作標記,一個疏忽,便落網中了。
  孫同康雖因昨晚所遭,和良友再三告誡,有了戒心;畢竟年輕膽壯,自恃武功機警,一點也不心慌害怕。初上路時,見遠近田隴,到處有人往來操作,還不肯快跑,仍和常人走路一樣,從容前行。直到走出三數裏,上了入山路徑,農傢田捨被山石林木遮蔽,在遠方消失,方始施展輕功,加急往前飛馳。經此一來,自然又耽延了好些時候。
  在盜黨這一面,因昨夜孫同康傷人逃走,並將他最心愛的千裏馬盜去,急怒攻心,恨如切骨,必欲擒回,致之於死;當時更發下羽令傳牌,偵騎四出。敵黨衆多,鄰近千百裏內,爪子密佈。
  那傳牌共有兩種,內中一種,是根小竹牌,長的兩寸,烙有火印,和水籌相似;非遇極緊要的事,從不輕發。一經發出,無論擒殺敵人,或辦什麽事,非成功不可;否則過了所限日期,奉命行事者和當地主持徒黨,均有嚴重處分。可是並不算完,一撥不行,又派一撥。甚或頭領吻夫妻親自出馬,遲早如了心願,纔將此牌請回。傳遞之法,尤為神速巧妙,不消一日半工夫,便遠布千裏以外;逃人除是飛仙劍俠一流,休想逃出網羅,毒辣已極。如非另有高人暗中愚弄作梗,上來便錯了方向,引上歧路,逃人早已被擒回去了。
  其實孫同康所遇五大漢,雖也是敵黨中的健者,但均另有去處,無心巧值;就與同渡,衹要不現出形跡,即使被看出是個會傢,至多藉詞探詢幾句;照孫同康的機智也必能應付得過,並不妨事。偏因初經奇險之餘,有良友先入之言為主,又看出對方不是善類,無端讓路改渡,於是引起疑心。
  幸而這五人,此時尚未得到發下傳脾的信息,規條又嚴;如在境內發現可疑人物,在沒有看出來人心意以前,不許無故生事;加以自恃太甚,以為對方一個初出道的嫩娃,還能有什麽伎倆?到處都有同黨,穎水兩岸更有好幾個高手;不生事是他運氣,如要生事,豈非自尋死路!自身有的會,忙着上路,理他則甚?一時大意,見船已開,在舟中略為談說;譏嘲了幾句,就此放過。如在平日,早令舟子回船,跟蹤上岸查探。再停片時,盜首便自省悟,心疑逃人故布疑陣,將各路緊急傳牌一齊發下,這五人必然得信追截。就勉強渡過穎水,也早被敵人追上了。
  孫同康那知厲害?沿途留心,不見五大漢的蹤跡,往來均是安善農商,並無敵黨追趕;未了再走上僻山小徑,心越放定。他腳程本快,走到中午便行抵嶺頭,那是去嵩山必由之路。再行三十裏,便入𠔌口山峽。正順着半嶺上一條山路,朝前疾走;猛一眼瞥見,前面不遠一株大樹底下臥倒一人。
  近前一看,那人身材甚是瘦小,穿著破舊,足登一雙麻鞋,卻是新的;在樹陰之下朝天仰臥,身側放着一根柳枝,卻將所穿舊葛布衫前襬撩起,蓋住頭臉;露出一排又瘦又幹的胸肋骨,窮得連件小褂都沒有。知道由此去嵩山,尚有一百多裏路;常人腳程,不問是來路是去路,半日光陰决趕不到當地。這窮漢必從遠處連夜奔馳而來:想是行抵此間,疲勞已極,倒臥在此;又恐蚊蠅飛蟲煩擾,故用前襬將頭蓋住。似這樣顧頭不顧身,卻也可笑。
  因見那人瘦弱窮苦,意欲喚醒周濟;及聽得鼾聲震耳,知他睏極,自己又急於當日趕到嵩山,去應友人之約。孫同康便由囊中取出幾兩銀子,放在窮漢平攤的右手之上;又恐別人走過發現,偷取了去,便將他衣襟拉出,搭嚮上面;再尋一小石塊,壓在一角,以防風吹現出。匆匆弄好,仍舊前行。往前走了幾步,猛覺腳底一絆,其硬如鐵,腳骨絆得生疼。去勢太急,忙中收不住勢,直竄出去丈許遠近,幾乎跌倒。
  孫同康曾得名傢傳授,身手輕靈,又煉就極好目力。所經均是平坦途徑,並無樹根石塊之類阻礙,這一絆又在腿際,真似有什麽東西,或有功夫人的腿腳,等自己過時,冷不防由橫裏突伸過來絆這一下;否則走勢甚猛,如是現成樹根石塊,早被毀折,踢飛起來。料知有人暗算,不禁大駭,趕忙縱嚮一旁,定睛四望。除來路相隔已有兩丈的大樹之下,所臥窮漢仍是原樣熟陲,絶對不像敵人外;餘者不論人獸蛇蟲,俱無蹤跡,平坦空曠,亦無異兆。適纔雖被絆竄出去老遠,應變頗速,動作甚快,不問那東西是人非人,斷無不見形影之理。又仔細查看了一下,終無跡兆可尋;衹得戒備着,重又加急前行。
  等到走出裏許,孫同康越想越覺事有蹊蹺:憑自己目力、武功,就是黑夜,前路有什麽阻礙,也能看見,何況白天!想來想去,衹有樹下窮漢相隔最近,或者是他所弄狡膾。但是自己初次出道,此人素昧平生,並無仇怨;要是敵黨,又决無衹絆這一下就此拉倒之理。再者,當時應變甚速,足纔立定,便即回身查看;明見此人酣臥樹下,原樣未動。真要是此人暗算,這一絆一踢有好幾百斤力量,連自己腳尖和腿腕等處都被撞得生疼;尋常腳腿固禁不起,非斷必傷;就算對方一個會傢,初次相遇不曾交手,即使看出自己是個能手,也想不到會練過金傢“飛鷹十七式鐵手腳”的獨門秘傳功夫。怎會撞上之後,若無其事?邊想邊走,實想不出是何原因。
  一會,又覺那人所着衣履,和身材的矮小幹枯;想起穎水藉渡時,所遇用柳條釣魚,末後踏波而渡的矮老頭,頗與相似;衹惜頭臉被衣服蒙住,不曾看出。不禁心中一動,疑是先遇異人,故意相戲。所經恰是一條嶺脊,再往前行不遠,便入山峽。細尋路望去,適纔所經山麓,林木無多,天氣清明,一眼望出老遠。細一查看,衹剩那樹矗立當地,樹下所臥窮漢已無蹤影。
  衹與前路並行的斜側面林莽之間,似有三數人影出沒隱現。因那一帶,山勢縈回,地形低窪,林莽茂密,風露未晞,陽光剛照上不久;到處煙靄霏微,霧影浮輝,彷佛有帽影衣角顯露其間,也衹閃了兩閃便不再見。當時他心目中,專註在穎水岸側所遇矮老頭,與樹下蒙面而臥的矮瘦窮漢,是一是二?僅僅覺得那出沒煙霧中的三數人影,行動迅速,有異常人,並未往下細想;略為觀望,依舊加急前行。不多一會,便走下峽𠔌中去。
  這時旭日照空,山光明麗;相隔去嵩山少林寺衹有五裏途程的五乳峰,已不甚遠。
  休說去往良友所說之地,便趕到五乳峰和少林寺兩處,也不妨事。一路仇人並未追躡,可知是自己多慮,上了歧途。眼看不久到達地頭,心情大為鬆快,覺着饑渴起來。猛想起昨日見那酒樓包子好,本已定做了幾十個,錢也付清;說好今早往取,準備作入山時路上充饑之用。不料一時仗義拔刀,陷身惡人網內;幸得好友相助,半夜裏盜馬飛逃。
  彼時情勢萬分緊急,除隨身小包裹,是好友由店中取來外,那還有心緒再管吃的?誰知山路荒僻,過嶺以後,連登高遠望都看不到一點人煙;此時饑渴交加,縱有銀錢,也無買處,衹好先尋一點水喝。
  正打算尋覓山澗取水,忽見一群山雞,由左側林莽中突然飛起,往右側山坡後急竄下去;好似原伏之處,突然受到外來侵擾情景。孫同康孤身行路,又聽人說,這條路上,不特強盜出沒,便是虎狼蛇獸也時有發現;忙朝那群山難飛起之處,回頭側顧。
  原來那一片地勢較低,野草雜生,甚是繁茂;高林灌木,綿延不斷。乍看上去,並無異狀,細一註視,果有一簇林草由遠而近,往自己這一面不時閃動過來;其勢特急,彷佛有什麽東西,在草林裏行進。先當是猛獸蛇蟒之類,還未十分在意。正邊走邊回顧間,那東西忽然走過一片疏林,現出身形,乃是七個壯漢;全都是手持兵刃,一身勁裝,神情匆遽,腳底甚快。他再定睛一見,在渡口所遇五大漢,俱在其內;並還添上了兩個,看去身手矯捷,尚在五大漢之上。料他們多半是為追趕自己而來,打量着不但衆寡難敵,而且又當長路奔馳、力乏饑渴之際,不由心怯。忙往路側大樹後一閃,一面審度形勢,暗打主意。
  總算還好,所在恰是峽𠔌中間的一條附壁岡脊,路寬丈許;靠外一面,盡是一株接一株的槐柳之類,又長着不少野麻,高可過人。他身材矮小,由下望上,不易發現;即使他居高臨下,如非走嚮崖畔,觀看不出,料着還不妨事。籌思之下,覺得前進必與敵黨斜路相逢,不如往後退走;等尋到泉水,解渴之後,再作計較。
  時正口渴心煩,孫同康以為易進為退,已與敵黨背道而馳,當可無礙。因來路並未發現溪澗,雖然要等些時才能上道,但後退多了,總是冤枉,便衹退行了裏許遠近。正侍覓路往側面尋去,忽由一株古樹後面發現一處斷崖缺口,一面斜對着一片盆地,便是剛纔七敵黨的來路。
  缺口左側,亂石草樹之中有一岩凹,彷佛幽深,也未進去;缺口右側有一山夾縫,繞將過去。見有一小徑可通峽後,也是一片山凹,衹沒先見盆地寬大;前面並有一橫嶺擋住,好似無路可通。當時他急於求水,徑往那條小徑走了下去。先當低窪之處易尋水泉,到後查看,那山凹僅右巨畝方圓一片盆地,四外山環嶺抱,俱都高不可攀。下面卻是怪石羅列,野花盛開,細草蒙茸,幽芳襲鼻,景物頗有幾分清趣;不似先見盆地,草莽叢雜,令人望而卻步。衹是水仍不見一滴,並且除來路小徑外,山均壁立陡削,更無出路。
  他心中老大失望,口渴愈發難耐,勉強尋到對面嶺腳,發現一條小溪,已然幹涸。
  知道這類小溪,多隨山洪漲涸,既有此溪,水源必不在遠。細撥溪草尋視,果然發現兩處濕泥,不禁生了希望,便沿小溪尋去。
  尋到盡頭處一看,竟是來路左側一片危崖之下,果然下有水潭;衹是早已幹涸成了污泥,因被大片怪石擋住,先未發現。仰視危崖缺口處,居然還有水泉零星下滴,足可用以解渴。孫同康先頗高興,精神為之一振;再一查看,竟是可望而不可及。
  原來那危崖,壁立二三十丈,緑油油滿布苔蘚,無法攀升。下面泥潭大有一畝多,率性幹透,也可立在潭底,仰承泉滴;偏是一潭極深的稀泥,無法令人立足。他想了又想,終是望梅止渴,無法到口。立望了一會,實在渴得難受,纔想出一個夯法子:身立潭左,端詳好了對岸落腳之處,仰覷殘泉下滴,似飛鳥銜食般,仰面張口縱將過去;稍停再用同樣方法,縱將回來。
  那泉源已將幹涸,衹剩一些殘泉細流,稀落落時斷時續往下滴去;再加山風吹動,落勢不穩,並非降在一定地方。潭面又寬,孫同康既要顧到上面,又要防到下面,仗着武功有根底,雖未失足;無如泉滴既少,又有風吹,有時迎撲一個正着,還能得到一點殘滴沾潤;一個不巧,不是撲空,白費許多氣力心思,便是打嚮頭面衣服之上。幾個來回縱過以後,仗着泉滴甘涼,渴雖少解;連夜跋涉之餘,本就腹饑,再一劇烈勞動,肚子益發餓得難受起來。
  當時他一賭氣,暗駡自己真騃!先遇五人素昧平生,無仇無怨,焉知不是行路的?
  就算是敵人黨羽,憑自己的武功腳程,也並非不能應付。怎從昨晚一來,便成了驚弓之鳥,怕起事來?先如上路,此時也快到了。平白耽延時刻留在這裏,受這活罪不說;此時饑疲交加,真要遇上對頭,反倒難辦。那七個匪人已早走遠,還不上路,留在此地作什?正打算緩一緩氣,起身上路;忽聽崖壁裏面有人說話。心中奇怪,站在潭邊側耳一聽。
  衹聽一個極粗暴的聲音說道:“這事真怪,方纔明明看見那小賊往前正走,大哥看出他腳程不慢,特地抄小路趕了下來,滿想到大鬆口準可截住,怎會不見呢?”
  另一個山東口音的說道:“適纔趕到黃牛岩時,如若依我登高一望,他無論走嚮何方,絶跑不出老九那雙怪眼;偏你粗心,認準這廝走的是去五乳峰的道路。在他以為由小路走,又抄道,又背人;那知這三條路通沒岔道,我們走的這條路,外人不知。再說,必須經過老五那裏,外人也不能隨便通行。當時懶了一懶,我想必是我們由淺水灘經過時,走嚮享林裏,給他看破行蹤,生了疑心。不過照這廝昨晚的口氣,非去少林寺不可;退回來路,遇上我們的人固是送死,改路也沒個辦法,此時不知閃嚮何處?寨主的脾氣,大傢都知道的,這廝手底雖還來得,昨晚已有人和他接過,並非我們幾個人的對手;要被滑脫,如何交代?何況這次又丟了他最愛的那匹好馬,誰吃得住?”
  前一人接喊道:“大哥話固不差,可是我們先前並不知道昨晚的事;衹在過渡時,覺着這廝形跡可疑,為什麽好端端快要上船又縮退回去?直到路上接到飛鴿傳書,方始得信;立刻會同五哥,往望臺看明去路,追將下來,小賊業已走遠。焉知不是他腳程太快,此時已然投嚮少林寺,我們沒有追上呢?固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要尋他不到,衹有落腳地頭,我們回報寨主,派人去和少林寺要人,料他們也未必敢得罪我們。”
  孫同康一聽,這夥仇敵,竟連自己先前所要投奔的少林寺都不在心上;饑疲之餘,自非其敵。心方驚恐,忽聽另一人接口駡了句“不要臉!”話聲蒼老,好似上了一點年紀的人。緊跟着,便聽有三數人,由近往遠,急縱前去之聲,底下便沒有聲息。摸不清是怎頭路,當時不敢出視。等了一會,再聽不到別的聲息,好似人已走去;接了一點殘泉餘瀝,口渴稍解,肚子卻更饑餓起來。又等了片刻,覺箸饑腸雷鳴,實忍不往;衹得把隨身軟乓器解下,暗中戒備,試探着順來路繞走上去。
  見那地方,果是適纔來時所發現的崖洞,地勢隱僻。洞口迎面丈許,有一片兩丈高的怪石,恰將正面遮住;兩側鬆杉矗列,叢草怒生,不走近前决看不出;衹由崖夾縫上落,卻極易發現。洞口內有一盤石,旁邊列着兩塊尺多高的石塊,可以坐人。遙窺石上,還放着一把酒壺,和一篾盤包子。孫同康心疑有人在內,不敢妄入,仔細傾聽,終無動靜。再由石旁掩嚮正面一看,侗並不大,一眼可以望盡。後面洞頂還有缺孔,陽光自上斜射而下,光景並不黑暗。枉擔了好些心,全洞空空,那有一個人影!
  為防萬一,先縱嚮外面經行之路,往來去兩面攀高查看。僅去路方面,有一處是高林危峰阻蔽,衹能看出十裏左近;右側洞壁後面窪地,峰嶺高險,無路可通而外,俱可望出老遠。到處靜悄悄的,見不到一點影跡。饑渴之下,難得洞中遺有現成酒食,忙即縱落,趕進洞內,就嚮石旁坐下;一摸包子,甚是新鮮,底層包子還有餘溫,似新出籠不久。拿起一個,正要往口裏放,忽想起生平耿介,不輕取予,怎到饑渴之時,竟會偷吃人的東西?
  他念頭一轉,手剛放下,兀自聞得酒香,和包子裏的蔥肉香味,直往鼻孔裏襲來,由不得饞吻大動。繼一轉念,空山無人,相隔城鎮又遠;適纔明聽敵人在此聚議,後來不知有何急事走去,顧不得吃,遺忘在此。既是敵人之物,吃他兩個何妨!
  孫同康出身世傢,文武雙全,素常光明磊落;雖料是敵人之物,上來還不肯多吃,僅想分他們兩個,略為點饑便罷。那知饑者易食,入口香腴,含量素大,三兩個包子如何能夠?心想反正敵人遇上必不幹休,此時何必拘這小節,先吃飽肚子恢復好了體力再說。於是不再客氣,連酒也一齊享受,一路大吃起來。為恐敵人趕回,急於吃飽上路,邊吃邊往洞外留神傾聽。不多一會,便吃了十之八九,饑渴頓止。又歇息了些時,精神體力重又振起。暗忖適聽敵人語氣,明在窮追自己,怎會帶了酒食來,卻又不吃,留與自己享受?越想越氣。好在仇敵所遺,樂得充饑。
  飽餐之後,體力已復,他正打算把餘剩的兩個吃完上路,猛聽有人“梯他”“梯他”,拖着鞋底從來路匆匆走來。驚弓之鳥,知道出去必與來人撞上,意欲看清道路再說。剛往壁角一閃,來人也行抵洞口;且不走進,面嚮外自言自語道:“我老頭子半月以來,通沒吃頓飽飯,今天偏走好運。先在路上打地鋪,遇見一個小騃子,送了點銀子與我;隨後又往城裏,冒名頂替,把人傢花錢定做的包子蒙騙到手;又和別人討了半壺酒,準備在這裏打尖,再回山去,尋白矮子的昔年老伴,磨他請客。”
  “我嚮來愛這小窟窿清靜,每次騙來酒食,怕白矮子搶嘴,總是躲在這裏來吃的時候多。那知今天剛走到這裏,便遇見三條野狗在裏面亂叫,我怕小騃子冒失走來,被狗咬死;衹顧追狗,又怕帶在身邊麻煩,把包子和酒都存在這裏。如今狗是追跑了,可是一條也沒有打死。再說,前面還有幾條等着呢!那小騃子又不開眼,白矮子再要看他不上,早晚不成狗口裏的食嗎?這卻怎好?”
  說着說着,那人忽然一屁股坐嚮當地,好象是尋思什麽的情景。
  孫同康聞言,纔知那包子和酒,竟是來人所存。聽口氣,人傢也藉以充饑。先當敵人所遺,全給吃光;空山之中,無法買來賠還。生平自愛,不輕取予,怎適纔這等不檢點,拿起就吃?本主正攔門而坐,拿什麽話和別人去說?深悔冒失,又急又窘,也未細詳對方語意。待了一會,覺得衹顧僵在洞內,也不是事。再一詳視來人,是個瘦矮老道。
  不禁又想起清晨渡穎水前,所遇用柳條釣魚,後來踏波而渡的,也是一個矮瘦老頭;背影身材以及衣履色質,與此人無不相似。
  孫同康暗忖:如是此老,正是求之不得;即便不是清晨所遇異人,丈夫行事,須要光明。酒貪既非仇敵所遺,便應與之明言,告歉賠還纔是正理。念頭一轉,立由老頭身側背過,繞嚮前面一看。那老頭雖然身材矮瘦,衣屨也有好些相似,貌相卻較清癭,與清早所遇異人迥乎不同。衹得躬身施了一禮,陪笑說道:“老先生貴姓呀?”
  老頭把一雙瞇縫着的細長眼睛,朝孫同康上下細一打量,冷冷的說道:“你這娃兒傢,好不曉事!無故問人的話,你準認得我老頭於是誰麽?”
  孫同康聞言暗笑:我如認得,還問你姓作甚?對方詞色雖然不遜,無奈吃人東西理短,仍自陪突道:“先生不要見怪,我因趕路心急,忘帶吃的;行至此間,饑渴交加,無心中發現洞中石上放有酒和包子......”話未說完,老頭倏地跳起,指臉急口問道:
  “你,你,你把我要人命的東西吃了麽?”
  孫同康見老頭情急之狀,越發不好意思,羞得臉漲通紅,忸怩應道:“我實是出於無心,當時曾登高四望,並不見有人跡,衹當遊山的人遺留在此。又當饑渴難忍之際,心粗疏忽,做出沒品行的事。人地生疏,無法買回奉上;衹好奉賠幾兩銀子,請老先生多多包涵,恕過這不知之罪吧!”隨說,隨取了一塊銀子遞過。
  老頭先是在旁插口道:“你這娃兒淨說假話,你如當是遊山之人所遺,也未必肯吃它了。”孫同康把話聽完,他接口又道:“其實幾十個包子所直不多,何況我還是白得來的,原是小事一件。再說我老頭子素來愛做好事,肯提拔人,救苦救難;如任你餓着肚皮,有甚力氣去逗狗熊玩呢?你這塊銀子,是賠給我買包子的麽?”
  孫同康見老頭面轉喜容,匆促之間也沒細辨對方口氣,以為給錢便可喜了,口答:
  “正是,諳老先生不要見怪。”方自暗喜,不致糾纏;老頭已把銀子接過,拿在手裏,掂了掂分兩,忽然笑道:“我把你不開眼的小鬼,不論走到那地,總是拿錢當先;彷佛天底下衹要有錢就好,沒有錢辦不到的事。這銀子要當包子用,你把他吃下去,也不用偷了。別的不說,衹要有這牙口,我就不要你賠。沒告訴你,我此時餓得心慌,再沒東西吃,就要犯羊角瘋嗎?我正餓得難受,你卻教我啃銀子,分明成心嘔人,真氣死我啦!”
  隨說,揚手就朝他臉上一掌打來。
  孫同康武功頗有根底,平日那快身手,不知怎的這一掌竟未躲過;“拍”的一聲,脆生生打了個滿臉花。不由也有了氣,心想有話好說,為何動手打人?怒火剛往上一撞,繼一想:本是自己不對,對方又在餓極之下,情急拚命,自所難怪。一個窮老頭子,何值與他計較?衹得一面後退,口中說道:“老先生,我不知是你的東西,事出無心,空山之中無從購買,你便打死我,又有什麽用?此山我是初來,人地生疏,無計可施;莫如我再添送你一點銀子,你自己想法買吃的去。如因餓極無力,行路艱難;如是去嵩山五乳峰的道路更好,便一繞走點路,衹能買到吃的,我便送你一程也不妨事。你意下如何?”
  老頭哈哈大笑道:“你倒說得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自己都未必能有本事走到地頭,還要背我?再說憑你那兩下子,準背我得動嗎?我叫你不要一來就動銀子,你偏不聽,透着你有錢似的。越想我越有氣,不教訓你,你也老改不了。”隨說着話,提手又是二掌。
  這次孫同康因老頭瘋瘋癲癲,語漸激烈,早留了神;及見老頭越說越有氣,趕急閃架時,不知怎的依然沒有躲開,仍給打上,反而打得更重了些;半邊臉疼得火辣辣,腫起老高。便是泥人也有土性,正欲喝問,話未出口,老頭忽然急喊道:“不好!我要犯病。”話還未了,單腳跟立在地上,旋風般滴溜溜運轉了兩轉,倏地手撈前襟往頭上一蓋,跟着身子往後一仰。孫同康一把抓住,老頭人已叭的一聲,仰面朝天,跌在地上人事不知,羊叫一般哼將起來。
  孫同康先衹當老頭髮了羊角瘋,因聽先前一餓就要犯病之言,覺着老頭孤身一人病倒荒山,如若丟下走去,難免不飽虎狼之口。加以這一病倒,證實前言,可見適纔打人,委實是因情急拚命;這一來反把怒火消去,衹沒個解救之法。正在進退兩難,打不起主意,一眼瞥見老頭嘴裏不住的打呼嚕,把臉上蒙往的衣服前襟衝了個起伏不停。猛想起來路嶺側樹下,所遇蒙面而臥的怪人,正與此人相像。
  當時衹當是個尋常行路的窮漢,還給他留了一點銀子。那知走不多遠,恍惚披人用腳絆了一下,幾乎跌倒。憑自己的本領,休說平地,便多崎嶇難走的路,也無絆跌之理。
  後來想起奇怪,曾疑心是樹下怪人有意所為;無如走出已遠,登高查看,人已無蹤。適纔匆促之間沒有在意,此時想起前情,再一細看,不特身材衣着如出一人,連那用衣蒙面和仰臥的形態,都與前人一樣,衹面貌不曾見見過罷了。自己腳程本快,心急趕路,自更迅速;途中回望原路,此人並並趕來。
  再聽他說,曾往城內蒙取了包子,方始走來。自己黎明渡河,一直加急飛馳,並無停歇,並是避敵耽延,也衹半個時辰;此老竟能往返城中。就算他不似自己避人繞越,也要經過兩路口、大小郭村、飛雲堡、連山橋、小口、嶺頭等地;來去好幾百裏,包子鋪內多少還耽擱;除非會飛,那有如此快法?如說是假,那包子味道明明與昨日所吃一樣,並且還未冷透。莫非此老和穎水所遇,同是異人不成?
  再一細看,那病相明明是真,實不見有什麽異人之處。又疑人是高人,衹生這樣病,就此丟下一走,心實不安。反正同路,身子這等瘦小,便背走了,也不吃力;就便還可試他一試,等尋到前面,有人傢水泉之處,再作計較。
  孫同康想了想,把隨身小包軟鞭係好,扶起老頭背嚮背上。先覺甚輕,還在暗幸:
  照此輕法,就尋不到人傢,也可背往五乳峰去求救。那知繞嚮洞外岡脊路上,走出沒有幾裏來路,背上分兩漸漸加重。先還當是行路力乏,未背慣人所致;救人救到底,何況事由己起,就多為難,也須背了同行。那知又往前走了幾步,到一地較空曠的疏林以內,竟是越背越重,通體汗流,連慢走都正艱難。心中奇怪,方想老頭莫非有詐?忽聽腦後哈哈怪笑,震耳欲聾;不禁大吃一驚,連忙回顧。
  原來老頭本是呼嚕亂響,雜着一片羊叫,忽然怪笑了一聲,人卻未醒,重又呼嚕亂喊起來。他正想放下,試探真假,就便緩一緩氣;放時,覺箸老頭輕得簡直沒什麽分兩,不知背在身上,怎麽會那等重法?記得前襟已經代為放下,不知怎的又會蓋嚮頭上?孫同康心裏不由越發驚奇。
  二次又把前襟揭起一看,仍是面如土色,牙關緊閉,雙目微瞪如死。試用細草朝他的眼睛和鼻孔裏拂探了兩下,連眼皮都未眨一下。看來真個已經犯病暈死,好生愁急。
  想要重背起來上路,那知老頭先前身軟如棉,任人擺弄;第二次再背,不特全身僵硬,臥在地上和生了根一般,孫同康那大力氣,竟不能移動分毫。方覺有異,忽見老頭喉中怪聲忽止,喘籲籲低聲說道:“該死的小鬼,我正犯病,快不要動我。一動,我活不成,還在其次;那些狗熊也玩不成了,多麽可惜。我雖犯病,心裏明白,你方纔如不動我,到時自會醒轉;你這一背,白害我多受好些時罪。再走一段,我就死了。我口說不出,心幹著急,壓得變成一塊石碑,壓得你走不動,衹好放下。怎麽你又要背?想謀害我老頭子麽?等我醒來不要你的命纔怪。”
  孫同康心正煩亂,見老頭醒轉發話,甚是高興;也不想想已經犯病,失去知覺,如何還能用千斤大力法壓人?聞言以為老頭氣忿頭上,打算安慰幾句。
  老頭忽又後悔道:“我駡你駝石碑還不要緊,怎把我醒來要你命的話也說出來?意害怕逃走,這裏狗熊又多,無人守在旁邊,準定跑來把我吃了,這不是自己找死嗎?這病又急不得,一着急,再犯比先前更厲害,不死幾條命不完,這卻怎好?”
  孫同康見他說時雙目上翻,喉中呼喚亂響,又是先前犯病神氣,忙安慰道;“老先生放心,此事實怪我不好,你不回醒,我决不走如何?我雖不纔,對付幾衹野獸,還堪自信,决不會使你受傷的。”
  老頭強掙着冷笑道:“憑你那兩下毛手毛腳,要對付幾衹狗熊麽?那還早着呢!”
  說到末句,緊接一聲:“不好!”兩眼一翻,口中呼叱亂響,人又犯病死去。
  孫同康早見這種情形兀自覺得奇怪,當下决心不問老頭醒後是否高人,也决不與計較。滿擬老頭已能發話,衹自逆他發急,心氣一平,少時不會復原。見狀惶急,剛喊了一句:“老先生,千萬不可氣急。”忽見老頭前襟無風自起,重又搭嚮頭上,和先前一般神氣,心又一動。猛聽身側不遠,有人連聲喝道:“小狗在這裏了!”聲隨人到,日光之下,同時瞥見兩片寒光帶箸兩縧人影,由斜刺裏樹林之中飛縱過來。
  孫同康從小好武,至今猶是童身,軟、硬功夫均得名傢傳授;耳目靈警,應變神速,知有強敵到來。聞聲首先縱開一旁,一手忙取下身帶軟鞭,一手捫了捫暗器,口中大喝:
  “且慢!”一面註視來敵。見來者兩人已自縱落面前,另外還有一人跑來,衹一紫面身材較矮的,沒有見過;前面大漢正是渡頭所遇敵黨,分三面站嚮身前,各用兵刃指着自己。其勢洶洶,大有一觸即發之勢。不禁冷笑一聲,喝問道:“我與你們無仇無怨,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可乘人於危。我在中途遇到一個剛纔認識的老先生,現犯羊角瘋,病倒在地;休看你們人多,便憑本領,來定高下存亡。衹是這位病人與我並無淵源,實是初遇,連姓名也不曉得;你們卻不可傷天害理,乘人於危。還有你們來歷,不敢說出便罷;否則,說明再打,也還不遲。”
  內中一個一臉橫肉、紫面刀瘢的怒喝道:“你不是自稱姓嶽的小狗麽?不問你姓名真假,是什麽來路,本無仇怨。我傢寨主寬宏大量,就你不懂本地規矩,念在你是外鄉來的無知小輩,也不值和你計較;你偏多管閑事,有人在旁打招呼,你也不聽,反傷了我們的人。”
  “寨主見你太過狂妄無知,無異上門欺人,這纔出手。被擒之後,寨主見你會點毛手毛腳,是條漢子,好意收你為徒;偏不知好歹,出口不遜,又將旁立弟兄打傷了兩個。
  恰巧來了兩個朋友,便宜你多活此時。你單人逃走也罷,竟敢膽大包天,把寨主愛馬小白竜盜走;行時使出聲東擊西的詭計,以為可以逃脫。那知到處都有本寨弟兄,開頭雖然受騙,一會發覺,一聲令下,不消個把時辰,多遠也能傳到,插翅也難逃走。”
  “現在查知你並不姓嶽,連往洛陽訪友都是假話。本應當時殺死,因寨主料你是個有心尋事的姦細,吩咐擒回,拷問明白再殺,纔容你再多活半日。你的真實姓名來歷,到時不愁你不說,暫時我也不問。你說我們倚仗人多,還要殺你同行病鬼,真是放屁!
  別人奉令行事,他們怎樣對付你,我不管;憑我金氏三熊,擒你這樣的小狗,還要人幫麽?”
  孫同康原因敵人勢盛,後面還有來的,恐連病人一起傷害。又想那老頭會千斤大力法,就不如自己所料,本領也必不差;多待上一回,如能挨到老頭病好回醒,豈不多一個好幫手?一聽自稱金氏三熊,想起好友齋良,曾說對頭手下金氏三熊,和一個使判官筆又精地趟刀,名叫“十八手追魂太歲”姚旺的最是厲害。難得他肯單打獨鬥,正好再拿話拖上一會,一面乘機把他引開。便不等話完交手,故意冷笑一聲,攔道:
  “我名孫同康,我師父湖南善化大俠羅新。實是你們那些無知爪牙欺人太甚,因而生事,本無仇怨。你既肯單打獨鬥,不傷我這生病朋友,足見高明。你們要我回去,衹要打得過我,也非難事。不過我知金氏三熊,最享名的一個名叫神刀七煞,又叫紫飛熊,雖然極惡窮兇,心狠手黑,武功卻是不弱,可是你麽?”
  孫同康經人指教,一見紫面刀瘢自稱金氏三熊,便知他是老二,故意如此說法。金氏弟兄中衹老二性暴力猛,有人無我,弟兄間各不相下,兇橫已極,卻喜奉承。這幾句話正抓癢處,自覺威名遠虐;又知羅傢門下不是好惹,如非寨主令嚴,要是自身的事,早藉此收風交朋友了,便答道:“你果然是條漢子。既這樣,我們也不難為你,衹你必須隨我回去;寨主見你是羅傢門下,也許交個朋友,不去卻是不行。”
  孫同康口裏問答,暗中留意觀察,聽得老頭怪吼之聲更急,雜以痰喘,病勢反倒加重得多,其勢不能再延若下去,無奈何衹得笑答道:“恐怕沒那些容易罷?我那邊空曠處領教如何?”身隨人起,一縱三四丈高遠,往側面空地上斜飛出去。身還未落,似聽耳側有人說道:“早該這樣,逗幾條狗熊,也費這多口舌!”心中一動,人已落地。
  旁立兩盜黨,見二人衹管問答,早已不耐;無奈二熊性暴剛愎非常,凡事專斷,不許過問,正在忍氣靜聽。忽見敵人驟起,疑心乘機欲逃,暴喝連聲,一同趕縱過去。剛把兵刀一揚,二熊也自縱到,大喝:“由我一人交手,素來說話,永無更改,如打不過,你們再上,省他說我以多為勝。否則,休怪我嘴直傷人,誤了時限,都有我呢!”
  兩盜黨一名天狗星王德,一名雙刀小花榮吳開泰;未及答話,忽聽身後有人發話道:
  “不要臉的狗賊,打不過,便改車輪戰,還說不以多為勝呢!”
  兩盜聞言,以為對方還有幫手在側,忙即循聲回顧。日色漸斜,疏林晴日,天氣甚好。衹先見患羊角瘋的病人仍臥地上,痰喘不已,此外空無一人。大傢都聽得當真,知道此人必定是個勁敵。金傑話已說出,不便為此破臉,料定孫同康未必是他對手;金傑真要不勝,後面助手也必趕到。然後合力上前,將人擒回,還可以堵上金傑的口,減他氣焰,少出平日惡氣也好。便嚮左近搜索過去,一面打呼哨,招呼同黨前來會合。
  孫同康和金傑也動起手來。那金傑手使一柄寬刃厚背的鋼刀,甚是勇猛。孫同康看出他力猛刀沉,自己所用九節十三環軟鞭,雖得高明傳授,用百煉精鋼精心特製,把手內設有機簧,一旦使用起來,端的可剛可柔。鞭梢上更附有兩寸多粗、四寸多長、前鋒尖銳,專破外傢氣功的棗核形鋼球,解數精奇,變化無方;平日未遇敵手,也頗以自負。
  無如曉夜奔馳,不曾停歇,恐鬥久了不免力乏;敵黨又衆,昨日固然此鞭未帶身旁,又吃了人多的虧,畢竟內中有幾個都是不常見的能手。金氏三熊成名人物,必有幾手殺着與過人之處。即使打敗,身後還有不少黨羽;上來占勝,定破圍攻,反易吃虧。必須沉穩了氣,等到老頭醒來;就不同仇敵愾,也可相機行事,或能耗出一點生路。不過對方人極驕狂兇橫,也須給他看點顔色,挫上一點銳氣。念頭一轉,故意賣個破綻,一個飛燕穿雲,往斜刺裏縱去。這一縱躍,差不多有兩三丈高遠。
  金傑久經大敵,成名多年;兩三照面一過,早看出對方並非弱者。明知暫時難勝,衹為素性剛暴,喜單打獨鬥。話已說出口,無法改悔,心正急怒;忽見一刀砍去,敵人揮鞭一擋,好似氣力不濟,手臂已被震酸,手忙腳亂,慌不迭往側縱避神氣,不由高起興來。暗忖:
  “敵人雖然輕功甚好,縱躍輕靈,怎奈我金傢獨門「連珠蓋花三十六手快刀」,衹一使上,便一刀緊似一刀,潑風也似,手法神速狠辣。本給你逼住,所用軟鞭又長,急切間還不易全數施展;這一賣弄輕功,豈非給我機會?不問你這一退縱是真是假,有無詭計,都是自投羅網。如非頭子定要活口,休想活命!”
  說時遲,那時快!雙方動作皆速,身隨念動,早追蹤趕將過去。
  武傢對敵,應變瞬息,動作如電,緊湊非常;最忌門戶大開,授人以隙。這等縱法,休看居高臨下,一則縱得太高,上落耽延;二則身子懸空,無從着力,難於變化;敵人卻在實地上面,或施暗器,或是覷準要害,伺隙而動,實有好些吃人虧處。不是情急脫身,冒險縱逃,輕易不用。金傑滿擬敵人弄巧成拙,縱不舉手成擒,但獨門刀法一經使用,定殺得對方手忙腳亂,無法應付,終於受傷倒地。
  那知孫同康存心使他上當,故作情急防身,又似吃那一刀將鞭蕩開,無法收勢情景。
  就着那一鞭之勢,暗中運足力氣,隨手將鞭舞起。剛剛凌空下落,還未到地,金傑已自趕到;為想生擒,易砍為拍,一扁刀背“枯樹盤根”,照準孫同康雙腿打去。因料對方未必易與,假使一刀拍空,就勢變格,把三十六手「連珠蓋花地趟快刀」施展開來。
  百忙中,看出對方落時身形搖晃,好似少林派中「風颳花落」的身法解數。金傑心方一動,疑其有計,手中刀己發出;準備應變換格,已自無及。就在這出手微瞬之間,猛瞥見一條黑影,急逾電掣,由上而下橫掃過來;不等招架,鞭梢上棗核形鋼球已打嚮刀上。
  孫同康這條軟鞭,專門以輕禦重;尤其前面鋼球,對方兵刃如被打中,十九脫手磕飛。還算金傑本領高強,見來勢萬分緊急,知道不妙,本來是想橫刀去擋,一面倒縱退避,總算便宜,身未受傷。可是這由上甩下,一鞭之力不下千斤。金傑力猛也吃不住,又不合緊了一緊手勁;衹聽當的一聲,虎口震裂,半臂全部酸麻,手中的刀也幾乎被人震飛。
  總算刀猶在手,同黨他去,不曾當衆丟人。金傑這一驚非同小可,慌不迭倒縱出去。
  百忙中立定一看,右手鮮血直流,疼痛非常。見敵人在丈許遠近的大樹下立定,戟指答道:“原來金氏三熊不過如此。如非念你得名不易,我又不喜與人結怨,你早沒命了。
  我不逼你,衹管歇息,等手痛稍止,再行領教如何?”
  金傑見他立處不是下落之地,纔知敵人不特鞭法奇妙,本領高強,並還得有少林真傳。明見搖晃身形,由空下落,實則中藏無數變化。幸而未想殺他,衹朝腿腳打去;如施殺着上砍,更要上當。正自心驚,聞言不禁愧忿交集,怒火上攻,嚮孫同康大喝道:
  “小狗休狂,老子與你拚了。”說罷,強忍手痛縱起身來,照頂一刀砍去。
  如二人論本領,原是不相上下;孫同康長路力乏,勢孤情虛,比較吃虧--總算連氣不差,這個巧招居然使上。金傑稍為輕敵,緻將右手虎口震裂;雖然明知難以取勝,羞忿情急之下,仍想施展毒手,準備一刀砍下;就着敵人架隔之勢,一面施展獨門刀法,一面發出特製七步追魂連珠飛弩,將敵人打倒,碎屍萬段--任憑寨主怪罪,先報一鞭之仇再說。
  孫同康上來占了便宜,本心不想傷他,早看出對方情急拚命的心意,竟不肯上套;知這一刀虛實兼用,衹把雙目註定來勢,先不躲閃,眼看離頭部不過數寸,倏地單臂連足全力,將手中鞭柄倒轉,由橫裏往敵人刀背打去。當的一聲,恰巧碰個正着。同時藉勁使勁,身形一晃,人便由反手方縱出,到了敵人身後。兩下一個直勁,一個橫勁。
  金傑發刀時,見敵人橫鞭而立,以為是欺他痛手,想用軟鞭硬架,正自暗駡:“無知小狗,我這獨劈華嶽的刀法,曾下多年苦功,誰也不敢硬架。這一刀就不把你劈成兩半,這條打狗鞭休想拿在手裏,手臂也非震傷不可。”於是不再打變招的主意,痛手一緊,反倒加了力量。萬沒料敵人身法靈巧,竟敢使用這等險招。
  此時雙方勢子奇快,不容思索,手己震裂。金傑負痛急砍,用力越猛,反應越大,又是一個冷不防的橫勁;刀雖仍未震脫,立被往左蕩開,後身整個交與敵人;一隻右手更是傷上加傷,痛極麻木,不能再有施為。更須防到敵人施展辣手,慌不迭就勢刀交左手,朝左側面反身倒地,「獅子翻身」連打兩滾,避逃出去。就地回看,孫同康並未追殺,戟指笑道:“你也和姚旺一樣,會地趟刀麽?你本領並不差,衹吃心粗氣暴的虧,以致我一着下好,步步占先。我要殺你,兩次都沒命了,惶急則甚?”
  金傑本就急怒攻心,又一眼瞥見天狗星王德、雙刀小花榮吳開泰,站在相隔不遠一株樹下,故意作出臉忍怒容,手握兵刀,躍躍欲試,目光卻註定自己;意似等等一開口認輪,立時一擁齊上,報仇殺敵情志。知道二人本領較低,平日不和;又恨適纔把話說滿,表面同仇敵愾,實在幸災樂禍,心越愧忿。把牙一挫,也不答話,仍想拚命,改用左手滾殺過去。
  忽聽老頭急喊道:“你這小鬼真個可惡,該殺不殺!如今把我幾個送命的對頭全耗來了。如在平時,這夥子窮兇極惡的狗強盜,我衹一伸手,便和捏臭蟲一樣全都捏死。
  偏犯了羊角瘋,衹會吐兩口痰,身子全不能動;你又打不過人多,被賊羔子宰了也好。
  要被擒去,受那賊頭非刑,死活都難,不是你害我的麽?”
  孫同康聞言一怔,方想你既回醒,再挨一會,等復原了再說也好,怎在此時發話?
  三賊聽你駡人,又是對頭,如何能容?心念纔動,猛瞥見王、吳二賊聞聲已自趕去。老頭仍是前襟蓋頭,一動未動,臥在原處。心中一急,不顧迎敵金傑,仗着身法輕靈,口喝:“狗賊無恥,敢傷病人!”聲隨人起,飛縱過去。相隔較遠,眼看一賊手中刀已先朝老頭砍下;方想萬難免死,忽見老頭前襟往起一揚,那賊倏地仰面翻身,倒跌出去。
  旁一賊正是吳開泰,剛舉鐵棍,還未下落,孫同康人到鞭到,一輾打去,將棍兜住。
  用力一抖,吳開泰吃不住這猛勁,連棍帶人剛往側一歪。老頭又急喊道:“我非把這口痰吐出,沒法起來,不然着急又要犯病。對頭來了這多,如何是好?”
  孫同康見老頭身形未動,強敵便自跌翻,早已心動留神,聞言不覺又微一怔神,吳開泰已乘機縱退出去。一面金傑已左手持刀趕來,方喝:“吳老弟暫退一旁,等我真個不行再說。”猛又聽颼颼連聲,由林內和右側土坡下,接連縱上七人。孫同康見內有三人,也是渡口所遇盜黨,又添了若許能手,方自心驚,待要迎禦。
  為首一人持一支上插羽毛的小箭,朝金傑晃了晃道:“寨主久候無音,說那廝曾經會過,如何有這多人,還擒不到?連發兩次鴿令,並令我請了臨時羽令,主持會局。這不是平日爭鬥比並,寨主法嚴,何必意氣用事?”說罷,轉嚮孫同康道:“朋友知趣些,你多大本領,也寡不敵衆,當真還要我們動手麽?我傢寨主已用飛鴿傳書,又下轉牌羽令,限在黃昏前把你請回,插翅也難飛上天去。如能好好和我們走,不誤黃昏期限,到時我們必有一分人心。”
  話未說完,忽聽地下老頭又插口駡道:“不要臉的狗賊,他是我好朋友的徒弟,憑你也配請得動他?再說現離黃昏還有好一會,你們準能活到那時候麽?”
  群賊原因盜首法嚴今急,連倒地受傷的同黨均未及照看,上來先嚮孫同康發話,本未留意到那身材矮小、其貌不揚、又是倒臥在地的老頭;一聽發話傷人,立時一陣大亂,齋聲暴喝,待要動手。畢竟為首兩人多歷場面,沉穩得多,一面止住衆人,正待上前查看。
  忽有三盜同聲喝道:“這不是前半天一路和我們搗亂那老賊麽?怎在這裏,與小狗一齊倒地裝死?老鬼可惡已極,二寨主千萬不可放過,以免留下大害。”
  那為首一人是個中等身材,一雙雞眼隱射兇光;背插雙拐一刀,腰懸鏢弩之類的暗器;貌相陰騖,甚是老練。這時已看出老頭身前,倒着一個同黨;行傢眼裏一看情勢,便猜是吃了老頭的虧;匆匆趕去一摸,人已閉氣身死。急切間,並還不知解救之法;斷定此人絶少生望,同時又見金傑朝老頭一努嘴,聞言情知事有蹊蹺。枉自在江湖上縱橫多年,眼前另放着一個大強敵,竟未看出。見衆人還在怒聲喝駡,有兩個已舉刀待砍。
  餘人把孫同康圍住,似防逃跑,便連忙縱身,到了老頭面前,口喝:“且慢!”手揚處,那持刀正侍下砍的兩同黨,立被擋退;因勢太猛,出於意外,又震出去好幾步,纔行站穩。
  另一方面,孫同康瞥見盜黨行兇,雖早看出老頭是個異人,到底不知所犯的病真假。
  適纔打傷一人,身仍臥地未起;以此身不能動,衹憑氣功禦敵,驟出不意,自可成功;第二次便被敵人看破,不由正面下手,人不能動,不死必傷。不由也着了急,一揚手中鞭,大喝一聲,趕縱過去。見為首的一個已將同黨喝住,便自停手註視,靜以觀變。衆盜黨見他持鞭縱起,也紛紛趕上前去。
  為首兩人互看了一眼,嚮大衆使個眼色,說道:“好朋友能否賞臉,雖還難說,但我料他决不會走。你們這樣,倒顯我們小氣了。大傢暫且一旁歇息,待我二人嚮這位朋友請教幾句。”
  衆盜纔知老頭必是高人,有心做作;惟恐倚仗人多,冒失上前,轉易吃人的虧。想單獨上前,給他叫破,盤詰來歷,看能將同黨救醒不能,再作相機應付。表面大方,令衆散開,實令暗中戒備;以防說翻動手時節,能勝固好,如不能勝,便各取暗器四外夾攻,多厲害的強敵,也便難於湊手。聞言各俱會意,忍氣退下。
  金傑還想將倒地同黨捧嚮一旁,試行解救,被那背插雙拐的一個攔住說道:“金二弟,你今日行事怎也鬍塗起來,這能動麽?”金傑紅了臉退下。
  為首二人便走嚮前去,對着老頭說道:“老朋友尊姓大名?因何至此,與小弟兄們為難?請起一談如何?”
  老頭本已醒轉,瞇縫着一雙細長小眼,躺在地上。二人連說兩遍,全未理睬。內中一個身材高大的紫面漢子,兩邊濃眉往上一斜,面帶怒容,朝老頭剛要答話;孫同康暗中留意,在側旁顴,瞥見那人右手中指上,戴着三個五角星形鐵環,業巳旋嚮中指尖上。
  知這兩人看出老頭身有絶技,又疑犯病是詐,意欲先禮後兵;及見對方不理,越知難惹,打算相機下手暗算。方想喝破,使老頭留心戒備,話未出口,老頭倏地把小眼一翻,已先嚮大漢發話道:
  “你們這一群,不是狗熊,便是長虫一類的東西,也配問我老人傢的姓名來歷麽?
  本來不值我親自收拾你們,衹因我老朋友有一個還未入門的記名徒弟,因昨晚打抱不平,又寡不敵衆,給你們賊頭捉去;後來有人助他盜馬逃走,被我遇見,幫了他一點小忙。
  走到此地,原想帶他去拜門的,誰知人到急時衹顧救急,便做了沒品行的事。”
  “當我逗狗玩時,他見我放的酒和包子,誤以為是追他的狗賊所留,竟自吃掉。我知他那未來師父,人最古板方正,最恨人品不端;我想不帶他去投師吧,話早說了...帶去投師吧,又怕他日後學了本事,背人為惡,丟我的人。一着急,犯了老病。總算他品性不佳,但心眼還好,將我背到此地。”
  “我算計賊羔子要來,並且此人心已試出多半,不願再罰他受活罪,停了下來。就便看看他會什麽毛手毛腳,敢於一個人和一群畜生賊羔子相打。加上我口痰堵住咽喉,暫時還無人承受,我不吐這口痰,也起不來;衹得躺在這裏,一半看熱鬧,一半等機會吐痰。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小賊羔子拿刀砍我,偏又軟弱得和紙紮一樣,我痰還沒顧得吐出,纔一張口,他便跌倒,爬不起來。我看你長得這麽長大惡相,身大力不虧,想必承當得了,待我把這一口痰奉迭與你吧?”
  這為首兩人,紫面大漢,名叫“飛天蜈蚣”秦標;那背插雙拐一刀的,名叫“賽李拐”羅明,都是本領高強、行事陰毒、久經大敵的有名巨盜。秦標雖然性情較暴,畢竟見多識廣,一見對方神色從容,始終躺在地上,一動未動,知非易與;今日一個不巧,不特人擒不回,還要丟人折將。雖想冷不防伺隙暗算,並未輕舉妄動。聞言反而住口靜聽,中間兩次想要發作,俱被羅明暗中禁止;知道對方深淺難測,旁邊還有一同黨被其製倒,好些顧忌,衹得強捺怒火,靜聽下去。
  後來秦標越聽越不象話,暗駡:“該死老狗,你雖像個會傢,急切間摸不準你來歷深淺;又因有一弟兄,不知被你用何法點倒,我們沒鼠忌器,想拿話僵你,把人解救回生;或是探明點穴路數,自行解救還原,再行動手。誰還怕你不成?就算你本領高強,休說還有羅二哥在場,軟硬功夫全都到傢,雙拐一刀更是神出鬼沒;便我秦標,這一身功夫,和這專破內傢勁氣鐵星璟,由南到北縱橫了多少年,也未遇到過敵手,難道見不得你?”
  他正越想越有氣,忽見金傑暗打手式,知道傷人已然無救,不禁怒火中燒,再按捺不下;恰在老頭說話將完之時發難,大喝道:“老鬼忒也手黑可惡!與他素無仇怨,卻用暗算,傷我們的弟兄。此仇不報,回去也無法交代。既不肯起,待我送他歸西罷了!”
  秦標雖是兇暴,畢竟見過許多高人能手,有了經歷,口裏發話,一雙兇睛始終照定老頭,防其暴起,施展殺手;一面伸手去拔兵刃,一面暗將手力運足,準備發那專破內功的五星連珠鐵瑣。老頭卻始終瞇縫着一雙小眼,望箸秦、羅二人,面帶不屑之容。因此等秦標手中的刀已找出,嚮那老頭分心刺下,那老頭仍還未有動作。
  孫同康見那刺法和那立處,便知內行,不是易與。老頭內功勁氣已被識破,一個不巧,便要吃虧。這一刀看去未使什麽力,實則敵人想試深淺,虛實相生,與前賊恃刀猛砍不同;並且另一手上的鐵環也在蓄勢侍發,必更厲害。心中一急,揚鞭一掃。
  就在這雙方動手時機一瞬之間,猛瞥見老頭口張處,一團酒杯大小的白影,電也似疾噴將出來。當時衹閃得一閃,誰也不曾看清。衹聽叭嗆連響,大小十餘點寒光、星飛四射中,又是當的一聲巨響過處;秦標手中一柄吹毛過刃、明光耀影的鋼刀,前半截已成粉碎,人也仰面翻身栽倒。孫同康鞭梢過處,敵人刀已粉裂,衹帶起一片殘鐵,甩嚮天空;映着日光,隕星一般斜瀉下去。群賊立時又是一陣大亂,搶嚮前去一看,秦標胸前一洞血水激射,人已萬無生機。這一來,全部激怒,紛紛怒駡,一齊殺來。
  羅明最是狡計兇毒,先覺老頭不可理喻;頭子和自己都有多年威望,照此說法,决無善了。因看不出對方深淺,早知秦標定被激怒,口中仍在不住攔勸,實則暗中準備,也是打着乘隙下手的主意。及見老頭人未起身,衹張口噴出一小團白影,便將秦標打死,刀裂粉碎。這等驚人本領從來未見,不禁大驚!身為一行表率,勢已至此,說不上不算來。見衆盜黨同仇敵愾,刀槍並舉,紛紛上前;明知非吃大虧不可,但又無法禁止,並還不能袖手,坐觀成敗。心中叫苦不迭,無計可施;衹得把雙拐取下,捫了捫腰間暗器,暗中加緊戒備,意欲相機而動,稍看出敵人一點破綻,立施殺手;衹把老鬼除去,剩下孫同康這個嫩娃,還怕擒他不了?
  起初以為同來盜黨俱是亡命之徒,內有幾個秦標結盟兄弟;秦標一死,犯了衆怒,群起拚命,又均不是弱者,人多勢衆。老鬼如是傳說中的劍俠一流人物,自是白送;否則這許多能手,再加上自己,其勢也非可輕侮。對方既已决心破臉,必起迎敵無疑。
  那知老頭仍臥原地,毫未移動,衹口中急喊道:“賊羔子急了,我此時病未全好,不能起來,孫同康你這小鬼還不過來,騎在我身上,和賊羔子打;既保了我,又保了你。
  如不聽話,我運了半天氣,好不容易運出一口痰,打死了一個小賊頭;再叫我運氣,得多少時候?這許多狗賊,內中一個最厲害的滑賊,還在旁邊等我的空子,想下毒手。我要讓賊羔子殺死,你更活不成了。”
  孫同康自從群賊一亂,早揮鞭槍嚮前去迎敵,將手中長鞭使了個風雨不透。老頭躺處,地勢又好,身後兩三尺便是一片高約丈許的石筍斷樁,群賊急切間攻不過來。孫同康也以為老頭連傷二賊,真相已露,必要起立,開言好生驚疑;暗忖此老行事難測,所說如假,怎從倒地起,並未見他動過?當此群賊夾攻緊要關頭,何以還不起立應戰;所說如真,自己心裏的話如何告人?豈非使敵壯膽,授人以隙?正自奇怪,忽聽老頭怒駡道:“沒出息的小鬼,叫你過來,將兩腳跨在我的身上再打,偏不肯聽,要我死麽?再不聽話,我不給你找師夫了。”
  孫同康見他發怒,衹得口中應話,稍退兩步;姑且依言,將雙足分立老頭的身側。
  那一雙瘦小枯幹的腿腳,便由孫同康胯下穿出,顯露再前。孫同康覺出這麽一來不特多出好些破綻阻礙,自己也不能隨意移動,諸多吃力。但料老頭必有用意,仗着武功高強,長於以靜製動、以少敵多,連全力迎禦,暫時還能應付。可是這等打法,時候久了,必吃大虧,即或本人還能勉強支持,稍一照顧不到,所保的人也非傷不可。
  羅明本測不透老頭真假虛實,惟恐所說是詐,又有別的殺手;驟起發難,休說受傷,一個抵敵不住,半生英名敗於一旦,因此不敢冒失。見此情形,正好藉以觀望風頭,便和衆人打了手式,一使眼色。
  群賊本是激於一時血氣,有一發難,為示義氣,誰也不肯落後,一半仍仗羅明在場之故。及見他始終遲疑不上,已然想起兩同黨死得奇怪;羅明那麽更事最多、本領最高的領袖人物尚且如此,除兩個冒失鬼外,全都把盛氣餒了一些。
  緊跟着再見羅明連使眼色,帶打手式,漸漸明白過來;知他心意,是因敵人勢孤力弱,奉命生擒,不能弄死。衹老頭紮手,想叫衆人先不急於求功;一面用車輪戰法,耗到對方力竭神疲,看老頭是否受逼發動,便知所說真假。如真臥地不能起立,氣功多好,也衹迎面傷人,不能行動;如虎落阱中,怎麽也有殺他之法。一面再由三兩個手法最準的,分三面各用暗器去打老頭身上要穴,看其有無異樣。真要遇上飛仙劍俠一流異人,便即退逃,日後再打報仇主意,免得白送性命,於事無補,於是多半會意。
  群賊剛往四外一分,老頭急喊道:“這事要糟,小鬼你不要衹顧頭不顧尾巴呀!沒見這夥小賊羔子,受了滑賊指點,想拿那些破銅爛鐵暗害我老頭子麽?我生得矮小,衹把你那打狗鞭舞長一點,就不怕了。”
  孫同康跨在老頭身上,立於當地,腳不能動,全仗手中長鞭護人謹己。偏生老頭全身臥在胯下,前後多出半截身子;稍一疏忽,不必敵人兵刃,自己的鞭便要掃嚮老頭身上。本來應付吃力,纍得身上冒汗;群賊往外一散,當頭衹剩金傑和吳開泰。一個右手有傷,一個本領不儕;方覺來勢稍鬆,不料竟是詭計。自己或者無妨,敵人如專打下三路,嚮老頭四外夾攻,如何應付?
  正惶急間,他猛一轉念:老頭那高本領,竟會犯病倒臥,還把短處明說出來;真要這樣,適纔背他時,怎又會施“千斤大力法”來壓人?越想越覺有詐。無如生性誠厚,衹管看出老頭故意做作,總恐萬一是真犯病,空自發急受纍,依然盡力抵禦,不敢稍懈。
  正想不出用何方法,使其自顯身手,老頭又急叫道:“小鬼,你敢疑心我,想不管麽?衹敢離開一步,不要你小命纔怪!叫你把打狗鞭舞得長些,賊羔子那些碎釘爛鐵片打不了人;偏不聽話,真想挨上兩下麽?”說時,旁立三賊已看準下手之處,將慣用的珠連鏢弩發將出來。
  孫同康鞭法得有真傳,仗着耳目靈警,手法神速,一路盤花蓋頂,架隔遮攔,把一條長鞭上下翻飛,舞成一片光影。看去雖覺功力精純,無如身立當地,不能縱躍閃避;老頭又臥在兩腿之下,礙腳礙手;大敵當前,身側兩旁又來了暗算,人不上前,衹用鏢弩望空亂打。雖照老頭的話,施展師門“狂風掃雪”的解數,將手中長鞭盤身飛舞,心裏卻叫不迭的苦。正打算這等情勢時候久了,老頭如再不為群賊暗器所傷,可知裝病無疑;萬一受着傷害,率性縱身出去馮着自己能耐,和群賊拚命。把原定良友所勸“暫不把仇結深,能避則避”的念頭打消,殺得一個是一個;到底報了點仇,出了一口鳥氣,比平白纍死總要強些。
  他心念纔動,忽聽老頭駡道:“小鬼,你又想丟我走麽?”忽又嚷道:“賊羔子要想打我,怎麽拿破銅爛鐵往小鬼長鞭上碰呀?他鞭梢上那個玩意結實,一撞就碎;再不趁我病還未好,將我打死,少時你們那些破銅爛鐵全都粉碎,沒法害人,我老人傢再一病好起來,你們都沒命了!”
  說時,群賊鏢弩飛刀之類,早如雨點雪片一般飛來。孫同康聞得耳際勁風颼颼,越來越急,情知不妙;一面暗運內傢勁力,以防打中;一面護着身上兩處要穴,也無暇分心回看,衹把長鞭飛舞。滿擬敵人以靜製動,看準下手,又多精於連珠手法,任怎麽也窮於應付。
  誰知事情真怪,有時照那勁風來處一鞭撩去,固然鞭到鏢飛,敵人暗器立被擋退,這還可以說是他們“隔山打牛,聞聲禦敵”的心法,被自己學了點來,湊巧用上;無如這等極高的內傢功夫,連師父也未學全,似此身後的幾下夾攻,連珠打法,如何能行?
  可是有時一鞭望後盤舞過去,明知無甚大用,猛覺鞠梢上好似被人一扯,或是被什麽東西蕩了一下。就這微一掣動之間,必聽叮當之聲,立有打箭鏢弩之類隨聲飛起;喚着晴日,寒光閃閃,激射出去老遠,分別被鞭磕飛無疑;為數甚多,四下橫飛,勢甚急驟。
  老頭仍在臥地笑駡,一件也未打中。便對面抵擋,也無如此準法,何況身後!
  最奇是前面還有兩個強敵,雖因盜首之命,未下毒手殺招,衹想軟睏生擒,但那來勢也甚急猛;稍為疏忽,便給打翻擒去。而每次用鞭禦敵時,不論二賊用什麽手法,那怕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同時夾攻,也必恰好擋開。其間時機不容一瞬,那等巧法,往往出於意外;彷佛鞭有靈性,成了活物,一到危急,無須主人指揮,便以己力應付情景。
  這一面,群賊也發了毛,頭一個羅明,先見孫同康武功甚好,偏居敗着,無故聽了老頭幾句瘋話,竟跨人獨立而戰;衹管示意群賊如何下手,心實疑怪;覺着此人就算為友情切,也不致如此老實。及至打了一陣,覺得老頭真病難起,分出人來,各施暗器夾攻;滿擬老頭任是多好內功,身上穴道總有練不到處。這些暗器,件件厲害,有的見血,不滿周時必死,又都連珠手法,百發百中;敵人一個無異廢物,一個力難兼顧,怎麽也有幾分指望;老鬼一除,大功立成。群賊無他心細慮遠,更抱必勝之想。
  那知暗器發出,明明看準,必要打中,偏巧一鞭舞來,掃個正着。不但沒打着人,反給這一掃之敗激蕩出去,撞嚮同黨所發暗器上去。或是刀箭相碰,或鏢弩互擊,兩下一齊飛撞,斜出去老遠,墜於地上。先還當無心巧值,便把手法加急,連珠也似大片發出。
  不料任勢多急,全無用處,那條長鞭竟似一條具有靈性的活蛇;分明鞭已撩空,不是左右上下倏地折轉,便是猛然掉頭拐彎,用那鞭梢上的鐵珠朝暗器打來。而且每一打中,別人所發刀箭鏢弩,也必被自己人的暗器撞飛;暗器發得越多越快,互撞越密越盛。
  有時敵人為要應付前面同黨,鞭巳甩嚮前去,自己人的暗器還自互相激撞不休;直似同黨互鬥暗器為戲,偏又無此奇準。
  機勢本極迅速,晃眼之間,敵人鞭又舞到。長鞭掃處,一齊亂飛,往往十幾溜寒光,做一窩蜂激射空中,斜飛出去;耀日生輝,散落如雪,好看已極。呆了一呆,敵人鞭早掣回;等重施暗器再打,長鞭又打,仍是原樣。衹聽一片叮叮當當之聲,串珠相接,刀光弩影,四處橫飛,人卻一下也未打中。
  這類暗器,每人不過帶上兩三種,一套連珠刀鏢,至多不過十二件;像飛蝗弩之類細巧易帶的,至多也衹三十支,如何經得起這等打法?這一夥賊黨,上來時十分氣盛,衹顧傷敵,盡量施為。
  內中一個名叫“掌上飛蝗”陳俊,衹有七衹小梭鏢、十二枝連珠甩手飛箭;性又急暴,當先動手,不多一會全數發完。一則手中空空,二則所有暗器均是特煉精鋼,輕靈小巧,無堅不摧,非常趁手;雖然當地全是自己人,終恐遺失。又以同黨暗器無一件不是精工特製,也將用完;想乘空代拾了來,再試夾攻一回,不信就會傷這老鬼不了。念頭一轉,立往群賊暗器擊落之處尋來。先尋到自己的一看,已然全毀,不是鋒頭撞折,便便是齊腰斬斷,不禁大驚。再尋到別人的一看,也是如此,無一件能夠再用,這纔知道厲害,偏又毛包情急,用黑話急叫起來。
  羅明早已看出事情奇怪,意中之事,還不怎樣;群賊一聽,全發了毛,暗器恰也發完,其勢又不能罷休。剛呆了一呆,老頭叫道:“小鬼,我快好了!你不必再騎着我,上去和他們打吧,都有我呢。”
  孫同康已然大悟,知無差錯,心膽一壯,氣力自增;手中長鞭,竜蛇也似舞起一道鞭花;縱身一躍,便往右側空地上斜縱出三丈高遠。口中大喝道:“無知狗盜,我本不想殺傷你們,偏要苦纏。現奉師父之命,為民除害,一個也休想逃走!”說時,耳聽老人道:“小鬼得了便宜賣乖,現成師父不去找,卻想做我徒弟,你知道我是誰麽?”
  孫同康原因看出老頭是個異人,弄巧還許劍俠一流人物,照那行徑分明有心暗助。
  自己終年在外尋師訪友,這等一世難逢的機會,豈可失之交臂?故藉喝駡群賊,發話試探,聞言心方一動。群賊本沒料他突然縱起,又為老頭所懾,進退兩難、沒法落場之際,由不得紛紛喝駡,追撲過去,竟不約而同的把老頭拋下。
  這期間,衹苦了一個羅明,料定今日之事兇多吉少,休看孫同康一人勢單,老頭必加暗助無疑。無如盜首法令甚嚴,無論親疏,不容違背,同黨已然死了兩個,再不把仇人擒回,就算自己是他久共患難的得力死黨,處罰從寬,衆目之下也是難堪。想了又想,且不隨衆上前,先陪着一臉苦笑,踅嚮老頭身側,躬手說道:
  “老前輩,愚兄弟有眼不識泰山,適纔多有冒犯,望請恕過不知之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敝寨主法令素嚴,現已過了時限,孫朋友沒請回去,反又死了兩人;我們全有妻兒老小,實在沒法交代。我知前輩是位奇人,對於敝寨主和一般弟兄,决不放在心上;既然本領高強,有意光顧,何妨連孫朋友同往敝寨一敘,率性使全寨弟兄見識見識。我們衹要全拜下風,從此全數洗手,决不再往江湖走動,你看如何?”
  老頭斜睨了一眼,駡道:“你這滑賊,暗算人不成,又想鬧鬼激將麽?想請我老人傢光降,也配?再說我從沒受人欺侮過,適纔那幾個賊羔子,欺我犯病,拿些破銅爛鐵朝我亂用。我這人是賤骨頭,真能打中我兩下,我看他有點本領,也許還可商量;他偏沒準頭,衹管在我面前亂晃。小鬼鞭再會拐彎,全給打落,一下未中,分明拿我當小孩子逗弄着玩,我這口氣就生大啦!自己還要養一會神,懶得起來,難得小鬼聽話,纔叫他出去,把賊羔子們宰掉拉倒,省我看了惡心,留着現世。”
  “我知你那狗心思,以為賊窩子裏埋伏了好玩意;今早又來了兩個會使障眼法的禿賊,賊羔子又多,衹把我們騙去,便可報仇,又有交代。你此時在作夢呢!我日前由青城山回轉嵩山少室,聞說賊頭近十年來無惡不作,本要除他;為有一事,遲了兩天。昨夜白矮子知道了,埋怨我怎不早辦;你們多活一天,便多害好些人。說完分手;他比我勤快,此時大約已尋了去,定非給他宰完不可。你和那條狗熊,衹不自己尋死,許還能苟活;下餘賊羔子,一個也跑不掉。小鬼的鞭,衹一拐彎準死,不信你看,那鞭不又拐彎了麽?”
  這時孫同康和賊人打得正急。羅明目光到處,已有兩人打倒在地。內中一個,名叫“雙頭獅子”尤彬的,恰是生死之交;亂子越大,再不上前,太不象話。事已至此,即便老頭真是劍俠一流,也須與之拚個死活;何況寨中今早恰有局人到來!身旁現有信火旗花,正好求救,丟人也說不得了。
第二回 嵩嶽鬥群兇 劍氣縱橫寒敵贍 滄江逢絶豔 眉痕縹緲冕仙山
  話說羅明大喝道:“小輩休得猖狂,衆弟兄暫且退下,待我獨自會他。”話還未了,衹聽老頭喊道:“又拐彎了!”長鞭揮處,又有一人倒地。雖知敵人以一敵衆,同黨又均好手,不應如此;萬分急怒之下,把心一橫,未暇尋思,匆匆取出求救信號,照準山石地上一擲。立有一道五色煙火,衝霄而起;到了空中,爆散開來,化為一股濃煙,一蓬火星重又嚮上激射。日光底下,人星尚不顯亮,一閃即滅;那煙卻是又濃又黑,衹管裊蕩空中,半晌纔被吹散。信號一發,羅明早一擺雙拐,飛身縱去。就這瞬息之間,戰場上衹剩了三人。
  原來孫同康雖恃老頭壯膽,自身本領也還不弱,無如對方俱是錄林中的能手,又因連受傷亡侮弄,個個情急,怒火上攻;拚受違命之罰,想把對頭亂刃分屍,已不再打生擒主意。顧忌一去,來勢比前要猛得多。孫同康上手纔知厲害,也把全身本領施展出來;衹管鞭法神妙,仍是衆寡不敵,一會便被群賊看出破綻。內中一賊便是尤彬,最是狡猾,上來故示鬆懈,一有空隙,便下殺手,舉棍亂攻。5孫同康知道這種打法,萬不能使賊近身,仗着手中長鞭能剛能柔,身法輕靈,運用如意,還能應付。於是竄高縱矮,擋後返前,一路架隔遮攔,舞出全身鞭影,勉強應付一時。方想異人並不起身相助,如何才能取勝?手法略鬆,瞥見一賊手持鐵棍點到。因此早看出此賊守伺在側,棍法厲害;同時前後左右還有敵人圍攻,剛用一個“金竜鬧海”,暗藏“飛燕翔空”的解數,擋避過去,又被一棍點到。知他欺負自己用的是軟兵器,特意用棍來點,內中必還虛實並用,藏有殺手;不敢怠慢,忙就勢一緊手中鞭,“長蛇出洞”,化為“怪蟒翻身”,意欲略擋來勢,就便用鞭梢鐵球,將棍擊落。
  那知尤彬刁狡異常,故意藉這一棍去分孫同康的心,自己並不真上,卻使同黨乘虛而入,伺隙下手。他這裏棍頭纔撤,側面兩賊和身後二熊金鏢的刀棍,也同時襲來;吳開泰也自趕到,一橫鐵棍往下掃來,成了五下夾攻之勢。
  孫同康先就嘗過這種味道,當時形勢險極,幸得招架過去,縱嚮一旁。不料敵人見他縱躍如飛,急切間打他不倒,早已想好地勢,比先一次厲害得多。雙方動作極快,時機瞬息,不容一發。孫同康一鞭掃空,忽見刀光晃影,腦後身側一齊風生,知道上當。
  仗着武功精純,機智絶倫,人又矮小精靈;見勢不佳,並不回身招架,身形微側,往下一矮,雙足一頓,再往起一拳。同時手中長鞭一緊,顫巍巍抖起半丈方圓鞭花,身也平斜伸長,連人帶鞭活似一條搶上木的大海蝦,直朝前面尤彬衝去。
  這一來,群賊全都打空。內中吳開泰本領稍差,身法卻快;一棍沒有掃中敵人下三路,雙腳一點,首先持棍追蹤過去。正趕尤彬見詭計未用上,敵人反朝自己衝來;知道那鞭厲害,如被絞住,手中棍非脫手不可。百忙中往側一閃,避開來勢,再反手一棍打去。
  孫同康也早已知道他必有此着,凌空一翻,身早踅回;“靈猿獻果”,回鞭一撩,剛剛擋過,吳開泰和一個名叫張三誇子的,也各持刀棍相繼殺到。忙橫鞭一擋,本意先將敵人的棍磕開,就勢擋刀還攻,這一鞭足用了八九成力;吳開泰由後發棍,想占便宜,沒料敵人回身這快,兩方勢均急驟,鞭沉力猛,怎吃得住?右臂先被震酸,緊跟着鞭梢鐵球毒蛇反噬,倒捲上來。
  當的一聲,手中棍立被抖落,虎口崩裂,鮮血直流,身子也被震退出好幾步。隨聽鏘鏘連響,刀棍橫飛中,叭的一聲重響,張二誇子撒手丟刀,翻身栽倒。
  原來尤彬隨時都想取巧,一棍被人擋開,跟着同黨夾攻而來;敵人橫鞭招架,又有破綻,自然不肯放鬆。忙又用棍朝孫同康腰間點去;準備如點不中,立即變招,猛下殺手。偏巧吳開泰的鐵棍,給孫同康長鞭一架,再給鞭梢鐵球兜住一抖,由上起改為下落。
  脫手斜飛下時,兩棍正好撞上,勢子極猛;勁頭一直一橫,恰又撞嚮棍的前頭,如何能當?立被蕩出老遠,幾乎脫手。方自一隱身形,孫同康雖將敵人鐵棍打落,鞭梢一抖,未免稍為延遲了些;張三誇子又是一個粗勇悍賊,手中厚背寬刀的大板刀,早朝孫同康左肩砍下來。
  武傢以一敵衆,固仗手巧心靈,目銳身輕;最重要還是氣定神閑,以動中之靜來禦群動,把心、身、手、眼連成一體。衹管跳躍縱橫,矯捷如飛,但是時時刻刻都要守定中心,絲毫不慌不亂。務使精神、目光好籠蓋全場,手發出去,嚴絲合縫,恰到好處;給他各個擊破,沾着便倒;對方人多,反更吃虧,纔是高手。
  古稱萬人之敵,衹是一接即勝,不使近身;對方前鋒一挫,後隊膽寒,聲成所震,自然瓦解罷了。飛仙劍俠又當別論!如其真個以一敵萬,休說打,擠也被人擠死;就是不眠不休,挨個砍去,也須砍上十天半月才能砍光,人也纍死。所以不怕人多,最忌急躁。對方再有勁敵好手,一着稍鬆,立被乘隙侵入,步步全錯,非遭慘敗不可。
  孫同康先前頗能守着師門“中”、“靜”兩字口訣,無如對手太強,仇恨又深;連徑兩次圍攻奇險之後,所指望的大幫手又未發動,衹知這等局面必須速戰速决,先打倒兩個,使其氣餒勢衰,纔有勝望;否則時候一久,纍也纍死。又老想縱遠一些,占住上首方,將獨門“騰蛇七十八式”鞭法,土數施展開來,把敵人一齊逼嚮鞭影圈外,先不令其近身,乘隙再施着取勝。
  那知群賊久經大敵,武藝高強;見他手中鞭,竜蛇也似,有無窮變化,早已留心。
  並不似尋常對敵,刀槍並舉,一擁齊上;時分時合,聚散無常,非有便宜,决不圍攻;甚或跳出圈外,旁觀不動,一有破綻,立即潑風也似,前後左右一齊殺來。
  每人均有極厲害的殺手,更有兩個輕功好的,目光專註;不論縱多高遠,老是如影附形,跟蹤追到,連口氣都無法緩,如何施展?孫同康情急求勝之下,用力過猛,心氣便浮了些。敵人鐵棍雖被打落,但是長鞭下垂,鞭頭也自着地,急切間不由現出絶大破綻。
  幸而尤彬一殺手棍,吃吳開泰落棍撞開,另兩敵人趕來稍後,未及下手,好些湊巧;否則這一刀雖被擋開,手法一懈,尤彬那一棍先被點中,同時後來二賊也自殺到,乘隙齊下殺手,安有幸理?總算運氣,瞥見敵人雙棍同飛中,忽有一片寒光,挾着一股勁風砍到,另外二賊也自右方殺來。吳、尤二賊尚在身後,必要乘虛而入,暗道:“不好!”
  急中生智,並未嚮右閃躲,忙一緊手中鞭,就着鞭頭着地一振之勢,反手橫撩上去;同時身子一矮,反往左側敵人右手方竄去。初意左右前後皆敵,群賊中此賊較夯,左方攻勢似強實弱。,衹擋開這一刀,便可稍綏敵勢,略占地步,不致手忙腳亂,窮於應付。
  明知對方力猛刀沉,此着絶險,若說被他砍中,人成兩片;就因鞭是鐵綫蛇筋所製,决不會斷,力氣稍弱,一個擋他不開,吃他連鞭硬壓下來,也是不死必傷,萬無生望。
  無奈危機四伏,除了死中求活,更無善策。時機迅速,不容一瞬,心動手發,也無暇熟計,事後心寒,已過去了。
  本是勢逼處此,那知長鞭起處,衹聽“答”的一聲,刀鞭相撞。方覺力大非常,猛聽“拐彎”兩字聲纔入耳,鞭頭一彎,蝎尾也似,飛起半截鞭影,順敵人刀背反搭上去。一心避敵,能逃毒手已是幸事,敵人力大,並未想到挎他兵刀。此舉大出意外,現成便宜,如何不貪!百忙中用力一抖,鞭上鐵球已先擊中張三誇子頭頂,當時一聲急吼,腦漿迸裂,僕地跌倒。
  這一抖又恰是時候,對方人死手鬆,用力太猛,一柄寒光凜凜的板刀立即隨鞭而起,電也似激射出去。無巧不巧,金標同另一賊金源長,恰巧各持兵刀雙雙殺來;萬沒料到變出非常,一眼瞥見刀光耀眼,迎頭飛到,想躲已自無及。
  金源長首當其衝,不及招架,衹急吼得一個"噯"字,便給那刀由左肩胛間斜穿進去,一直透嚮胸右,砍進了一尺來深。當時鮮血狂噴,仰身翻倒,錚的一聲,刀頭由右肋骨穿出;給在地一擋,方始止住餘勢。金標人高,正在左近,灑了滿頭滿身鮮血,不禁大驚,人也往斜剌裏縱開。
  孫同康無意之中連傷二賊,一賊鐵棍又被打落,精神勇氣遂又大增。雙方都是捷如猿揉,急同雷電,盜黨死了兩個,越發仇重情急。衹一晃眼間,第一個尤彬舉棍先自打到,孫同康剛橫鞭一架,金標順手用衣袖略拭血跡,左手持刀怒吼殺來。吳開泰也乘機搶了鐵棍,跟蹤齊上,聲勢極為猛惡。尤彬在群賊中比較年長,地位也高,見幾番使巧未成,反傷了兩個同黨,連急帶氣,便把全副本領施展出來。
  孫同康以為五賊去了二賊,總要好些;那知來勢並不稍懈,尤其老賊難鬥,一根鐵棍招式靈巧,又陰又狠。先前幾乎吃了氣浮的虧,便把心氣放平,沉着應戰,也把全力施展出來。知道急切間難於取勝,想把內中手法較軟的吳開泰先行去掉。偏生尤、金兩個勁敵,手中刀棍狂風暴雨一般;對方又吃了一回虧,處處留心,不易得到他的破綻;打不起主意。
  金標報仇求勝心切,見敵人鞭法已經使開,老攻不進;平日心高逞強,想起適纔曾和敵人約定單打獨鬥,結局變成五打一;不特未勝,反被對方連傷弟兄。休說被他脫手,衹不親手將此人殺死,以後便做人不來;被他打敗更不必說。反正你活我死,非拚命不可。這等打法,幾時是了?一旁的老羅又怕極那老病鬼,既不動手,又不過來相助;看神氣殺這小賊還許有望,那老病鬼卻是難惹。不趁此時全力一拚,再挨下去,老病鬼一起身出手,更是兇多吉少。自恃一身硬功,又兼天生大力,竟把心一橫,大喝:“小賊休狂,老子與你拚命了。”聲到人到,目光註定鞭梢鐵球,不令打中;一面暗運氣功,豁出肩背雙腿等處挨上一鞭,飛縱上前,揚刀便砍。
  那尤彬手快眼明,見他情急拚命,反正攔止不住;既不願失此下手機會,又恐他上來,便挨一下重的。忙把長棍一斜,觀準敵人鞭梢鐵球點去,心想敵人鞭一點開,金標刀法甚好,必可成功無疑。
  那知惡貫滿盈,孫同康沒料到對方不怕死傷,以命相拚。恰巧尤、吳二賊左右夾攻,剛剛擋開,事出意外,竟被攻進圈來。暗駡這等打法,豈非找死?忙用長鞭往外一擋,本擬將刀架過,就勢將他打倒。百忙中瞥見尤彬鐵棍,"驚蛇出洞",突嚮鞭頭點到;勢子又急又猛,暗道不好,收勢已自無及。金標的刀也迎面砍來。三下裏全是一個猛勁。
  孫同康心中一急,率性單臂運力,仍就橫鞭飛去。心想此鞭刀砍不斷,軟硬由心,就算被老賊點中鞭頭,仍可用後半截鞭身擋這一刀,不致被他砍中。這一鞭足用了八九成力,金標又知對方勁敵,雖想衝進圈去拚命,終防鞭梢鐵球厲害,心有顧忌;一面用刀猛砍,一面仍在準備改式變招。一見敵人橫鞭架到,力沉勢猛。,以前吃過虧,手傷未愈,惟恐鐵球反捲上來,又蹈前轍。匆促之間沒看出尤彬取巧暗助,忙把刀一撤,避開長鞭。本想攔腰砍去,一眼瞥見鞭頭吃尤彬用力一點,嚮上甩起,敵人門戶全開;心中大喜,大喝一聲,改上為下,照準敵人胸前搠去。
  孫同康不料金標刀法這樣好,那猛來勢,竟被撤退;鞭頭又被鐵棍點中,嚮上蕩起;另一面吳開泰的棍又往下三路掃來。三方受敵,如換稍差一點的人,也非敗不可。尚幸身手輕靈,得過真傳,長於敗中取勝。一見刀撤棍到,門戶大開,知道不好;更不容下手,雙足一點勁,立即縱身飛起兩丈多高。因是急中生智,猛然竄起,未往遠縱,下落仍在原處。敵人圍攻更急,不特沒有收鞭,反就那一縱之勢,就空中甩起一個大鞭花;驚虹也似朝地面上掃去,人也隨同飛落。
  說時遲,那時快!長鞭到處,第一個遇見吳開泰,覺着先前當衆吃虧,想撈回一點面子;難得遇到機會,意欲等鞭掃過。金標也是一樣心思,乘隙進擊。誰知孫同康練就險招,看去急速,實是虛勢。長鞭剛甩成大半圓,自地掃過;瞥見二賊刀棍齊施,迎面殺來,右臂早就奮力相待。身形一閃,右手緊握鞭柄,猛然使勁一抖;長鞭立似毒蛇掉首一般,猛然掣轉,恰好壓嚮二賊刀棍之上。
  雙方勢子都急。金、吳二賊俱知厲害,不顧傷人,雙雙奮力一架。金標刀背正檔嚮鞭梢一帶,力猛刀沉;錚的一聲,前半截鞭便被連球反震嚮上。尤彬立即乘隙進身,攔腰一棍打到。孫同康見金標恰巧擋嚮鞭梢,將鞭激起;尤彬又刁狡異常,知這一棍,好些變化。正待縱身閃避,耳邊又聽遙喊“拐彎!”一聲急吼,老賊人已倒地。
  原來尤彬一生陰毒險詐!因知敵人鞭法神奇,這次雖是直起直落,大現破錠,斷定金、吳二賊必要乘隙進攻。打着一發必中的主意,先不動手;等到雙方兵刀架隔忙亂,敵人匆迫中,萬難還手之際,然後突然發難,嚮前猛擊。滿擬一棍成功,誰知人未打成,死星照命。孫同康長鞭橫落橫起,尤彬早已閃開正面,按說萬無打中之理,不知怎的,鞭梢竟會自行折轉,朝尤彬左太陽穴打來;容到聞得腦後風生,已自無及。一聲急吼,打個正着,翻身栽倒,死於就地。
  金、吳二賊搶救不及,衹得咬牙切齒殺上前去。那旁羅明也自情急,捨了老頭,縱身追來。方在急喊:“待我會他!”吳開泰見同黨中三個好手全數死在鞭下,心膽已寒;微一疏神,給孫同康一鞭打中後背,口中狂噴鮮血,死於非命。
  羅明見狀,越發情急。心想老鬼也許不會出手,傷人大多,下手須急;就老鬼不肯受騙,好歹先把這小狗殺死,回去纔可稍為交代。一面喝住金標,把手中雙拐一橫,指着孫同康,大喝道:
  “且慢動手,聽我一言:今日我弟兄傷了好幾個,休說先前那兩位死得離奇,便這裏四位弟兄也死得奇怪。你們如會什麽邪法,趁早說出;我羅明和這位金二弟,在江湖上也成名多年,情願甘拜下風。後會有期,再來尋你;如其不然,也請明言,我再用這雙拐一刀,各憑真實本領,奉陪幾個回合。”
  “我嚮來爽快,不似別人死纏,一嚮單打獨鬥,衹有一招照顧不到,便自知學藝不精,當時認輸一走,日後學好本領,再行請教,以免耽誤彼此時光。還有你那位老朋友,脾氣古怪,問他什麽話都不肯說,一味支吾,卻用暗算傷人,未免有失英雄本色。我看你少年英俊,人還爽直,那老頭叫什麽名字,是那路上朋友,可能明說出來麽?”
  孫同康早看出羅明乃群賊之首,是個勁敵;聽他獨自發話,打了半日,樂得藉此綬氣。聽完正要回答,忽聽嗡嗡之聲十分勁急,遙見日光底下有兩點白影,飛星過渡一般,由適纔群賊來路,一面橫空邪射而來。飛得又高又急,晃眼便離頭上不遠,乃是兩衹極神駿的鴿子。二賊面上立現驚異之色,同聲撮口,一聲呼哨。二鴿飛勢忒急,本已飛過;聞聲倏地折轉,銀羽盤空,略一迴旋,一隻仍就往嵩山一面飛去,一隻凌空飛墮,落嚮羅明掌上。
  金標似防孫同康會騾然動手,一面搶前,持刀戒備,口中喝道:“你且稍待一會,我羅二哥還有話說。”
  隨聽老頭喝道:“狗賊放心!我早說白矮子比我性急,不容你們在眼皮底下逞強為惡。現在賊窩子已經瓦解,賊頭和妖僧惡貫滿盈,全部數盡。你兩個蠢賊,還能勉強活上兩年。小鬼不似你們陰刁,决不乘人之危,各自夾了尾巴快滾!如不服氣,衹管約了人到嵩山少室尋我,或去少林寺問你們認識兩個小和尚,打聽明了再去也行,心慌作什麽?我們也快走了。”
  老頭出口滑稽,瘋瘋癲癲,這類話孫同康已然聽慣。少年心性,見那鴿子朱目金瞳,健羽如霜,啓盼神駿,卻是異種;以前原曾養過不少,但都不及對方所有。衹顧註目細看,聞言並未留意。那鴿子口中銜着兩寸長、一根帶有羽毛的竹簽,雙腳各綁着一根帶簧的小竹笙,飛時發聲,便是此物。
  羅明取下竹簽,略看了看,立刻面容大變。隨由懷中取出兩丸豆大般的紫九與鴿子吃下,另外取一根竹簽,令鴿子含嚮口中,將手一揚,鴿便衝霄而起,往回路飛去。然後強斂滿面悲憤之容,說道:“孫朋友,我知你本不願打,但你此時占足上風,不能由我。姓羅的今日雖因有事料理,但我生平從未皺過眉頭。適已說過,你如有興,仍由我和你二人單打獨鬥,奉陪幾招。否則,今日之事也不算了。暫且告辭,後會有期,你看如何?”
  說時,金標瞥見那個地上的怪老頭,忽然不知去嚮。初意此人是個神鬼莫測的勁敵;這一病愈起身,自己這面决無幸理。及至留神四面查看,老頭已走出兩三裏路,正在前則飛跑,大有獨自溜走神氣。不禁又生希冀,便用黑話告知羅明:“老頭已走。”
  羅明知他心意,仍想為死人報仇,暗駡笨蛋,也不理他。見孫同康正要開口答話,忙搶說道:“我不知你和那老朋友是何淵源?也請見示一二。”孫同康不懂對方獨門黑話,背嚮老頭臥處,也不知人已走去,使笑答道:“本是你們恃強欺人,苦苦尋仇。我也有事,誰願和你們動手,暫時承讓,彼此方便。那位老前輩,實是初遇,不知名姓。”
  羅明道:“我看孫朋友人甚光明,不過武藝雖好,我未動手,暫且不論;方纔衆弟兄嚮你夾功,你卻未必能夠應付,居然連傷我們三入,以我觀察,必是你那朋友暗助無疑。少年人難得有此奇遇,不可放過。今日之事,使我羅明灰心,也許從此洗手,但我早晚總須尋你領教一次。既然承讓,休看你那朋友己去,我們也决不反復,各自請罷。”
  孫同康心想等事完,問過老頭姓名來歷,拜師求教,聞言側顧老頭,已不知去嚮,大吃一驚!不禁情急道:“羅朋友行事光明,不愧英雄本色,可看見他往那一方去麽?”
  羅明朝前一指:“好似這面。是否改道,就不知了。”
  孫同康既欲尋找異人,又想踐好友之約,匆匆舉手作別,道聲:“多謝,容再相見。”
  轉身就跑。不想就在此時,忽聽身後有人大喝道:“往那裏去!”
  孫同康側身回顧,見那金標似乎十分忿氣,打算追來相拚,卻已給羅明攔住,正在暴跳喝駡。心切上路,難得敵黨為己阻住追兵,那還有什麽心腸回身對敵,腳程又快,便不理他;略為回顧,便加急嚮前馳去。心想老頭神出鬼沒,行必如飛,十九追他不上;怎會這等疏忽,一連兩三次,把高人奇士失之交臂。心在悔恨,嚮前急追。猛瞥見老頭坐在前面路旁一塊山石上面,好似歇乏神氣。當時喜出望外,忙喊:“老前輩,暫留貴步,容後輩拜見,有話奉告。”
  話還未了,老頭便自起立前行。孫同康恐被滑脫,一面施展全副輕功,連縱帶跑急追下去,一面口中急喊。誰知老頭竟似不曾聽到,頭也未回,看去步履從容,和帶人走路一樣。以孫同康的腳程功力,分明晃眼追到,衹接連幾縱,便可越嚮前面,偏是追他不上;用盡方法,相隔總在二十丈左右,老是可望而不可接。連夜急駛,不曾歇息,又和群賊惡鬥了好些時,精力所耗已多;再一情急猛追,用力太過,纍得通體汗流,氣喘口呼。志終不懈,仍就奮力前馳,非將人追上不可。
  他腳程本快,又當情急之際,不消多時便越過五乳峰,連經閻王壁、鎖心峽、烏竜脊梁、連雲棧諸險。快到少室半峰,眼看老頭繞峰而過,相去越近。少室本是嵩山最險峻崇高之處,後峰一帶,更連樵徑都峰危刺天,壁立千百丈。
  起初孫同康緊隨老頭身後,窮追急趕,還不怎樣在意;後來越走越無路可通了,全憑縱躍攀援上上下下。偶然回顧,自己直似一隻壁虎,附身崖腰藤樹之間,雖有着腳之處,大部寬不過尺。山高風景,又當峰陰,夕陽既西,景色森晦;稍一失足,立墮重淵,休想活命!這纔看出危險來。衹管輕功甚好,也是大意不得,雖無退志,卻是驚心;便把勢子穩住,氣沉下去,加上仔細。
  因老頭始終不理,他已不再出聲求告,衹是尾隨不捨。一見相隔衹得丈許遠近,不禁心中一喜!山勢奇險,恐彼此失閃,將人撞落,前面又無適當落腳所在,不敢縱越嚮前。衹盼稍為現出一點路徑,或是大一點的危崖突石,立可搶嚮前面跪拜求教。
  正希冀間,忽聽老頭自言自語道:“我以前為收徒弟,找了不少麻煩,早灰了心。
  不知怎麽又會無端生事,引鬼入室,被人逼得把路走錯,轉過崖角便是藏珍崖;除非送死,誰也過不去。至土少室峰頂,必須退回二十丈,才能設法上去。我嚮來不肯走回頭路,白矮子也不知回來沒有?衹好捨這老命,試拚一下吧。”
  孫同康隨在後側,時刻留心,聞言方欲答話,剛改口喊出:“師父可憐弟子......”
  老頭已轉過崖去,以為相隔這樣近,終於不難趕上。及至撥藤附壁,繞過崖去,目光到處,見前面危壁如削,直下數百丈;除有些藤蔓老鬆透出外,更無着足之處,明是臨到絶地。老頭貼身站在一片尺許寬、半丈長的天然石埂上面,好似進退兩難。回顧孫同康追來,忽然回頭怒駡道:“你這小鬼,敢跟我來!”
  話未說完,那石埂本來又滑又仄,石面嚮下傾斜,絶難立足其上。老頭想是盛怒疏神,腳底一滑,反手一把石埂未抓住,立似斷綫風箏,手舞足掙,翻身下墜,從那千百丈深的壑底直落下去。
  孫同康一驚,真個非同小可!自己立處正當崖角,也是險滑非常,不敢大意。尤幸壁間藤蔓堅韌,忙用一手攀藤,朝下尋視時;風凄日斜,暗壑沉沉,下面樹林森羅,雲霧榻鬱,看不甚真,那有人影?方想此老異人難道真個失足隕身?忽聽腳底嘆道:“這小鬼纍得我好苦,這怎上去?”聽出老頭聲音,相去並不甚遠,心中大喜,忙喊道:
  “老恩師在那裏?可能上來?”
  老頭在下面駡道:“都為你這小鬼,差點沒掉到底下去。我就在離崖頂不遠的老鬆盤上,你的眼睛瞎了麽?怎麽會看不見?你不下來,我如何能上去。”
  孫同康低頭仔細一看,果有一株盤鬆,方圓文許,樹上滿是藤蔓女蘿之類纏緊;還開着不少紅花,形如一柄平頂的傘撐出危壁之上。老頭就落在上面,正昂首嚮上喝駡呢!
  上下約有七八丈距離,認定老頭異人,急於拜師,失而復得心中狂喜;信賴太甚,也不想想下去還可,這等險的削壁,人懸孤鬆之上,少時如何上來?聞言忙答:“恩師不要生氣,弟子下來就是。”
  話未說完,老頭又喝道:“小矮鬼,要下就下,我不等了。”
  孫同康聞言,心中一慌,更不尋思,急喊:“恩師開恩,千萬等我一等。”隨即將氣一提,面朝外,先坐嚮石埂邊上,然後身平微挺,兩手反拊,身子筆直,貼壁往下滑落,看準小鬆縱去。降勢本速,耳際風生,晃眼臨迎。眼看老頭面帶笑容,仍坐鬆枝交互之處,方自喜喚恩師;就在雙腳落到松樹上的當兒,許是心喜氣懈着腳稍重,松樹一震一搖,老頭坐下鬆枝好似吃不住勁,身子一沉,人便由鬆盤中直墮下去。
  耳聽老頭喝道:“底下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了!”同時微微響過一片極輕微的爆音。驚慌匆迫中,也未聽清是否鬆枝折斷之聲,連喚恩師,那有響應?腳下相去數十百丈,光景昏黃,暗霧沉冥,就有人在也看不出。
  再看老頭坐處,鬆粗半抱,鬆枝藤蔓,互相糾纏得密密層層,甚是堅實,衹當中有一極小空隙。枝藤如鐵,既堅且韌;下面更有好幾層,休說是人,連衹小猿也鑽不過去,不知怎會由此穿落?略為定神以後,心疑老頭故試自己膽勇誠毅,必非真墜,少時或是來援,或再發話指點,必有下文,一點未生悔意。
  及至坐在鬆盤之上,喊了一陣,全無響應;仍不灰心,一味苦喊恩師憐鑒,求告不已。喊了一陣,終無應聲,心想此老必非真墜,素無仇無怨,自身又無惡行,怎會如此捉弄?又把老頭前後所說的話仔細回味,一時福至心靈,暗忖:老頭見我一到便往下落,他是熟路,當無自投絶地之理。現在無法上去,若往下尋,也許所居就在老鬆之下。心念一動,因上層鬆蟠太密,忙即提氣凝神,試探着手足並用。由鬆盤邊翻將下去一看,鬆身甚高,盤下枝葉較稀,再由疏枝中穿越而下,目光到處,着根之所竟是一個丈許方圓石洞。腳踏實在,心料老頭必住在內,先整衣冠,在洞口禮拜通誠,然後走進。
  入口便聞到一股清香,也未在意。及至走進,石壁整潔,不見點塵;纔進兩丈,便到盡頭。目力本好,新月東升又剛照入,看得畢真。見全洞方圓衹兩三丈,當中一個石墩,前面一條矮石條案,此外空無一物,也不見一個人影。心方失望,又聞清香;細一尋視,石案後還有一盤粗如人臂的異藤緊貼地下,似蛇蟠一樣,將頭翹起尺許。無枝無葉,梢頭上挺生着一個長圓形的異果,色如黃金,清香襲人,心神為爽。
  先因果形奇特,還不敢就摘吃。走出洞外一看,月光漸上,崖高壑深,靜蕩蕩地。
  腳底月光不到的暗影中,彷佛似有一條斜長黑影,隱嚮霧中,看不真切。心想照洞中香案佈置,和那清潔,决非無故,怎又不見一人一物?金果生自石地也是奇怪。尋思無計,人漸饑疲,便去石墩上坐定;意欲熬過一宵,候至天明再作計較。
  那知坐了些時,腹饑更甚,金果香味越來越濃,直往鼻端透入。最後實忍不住,伸手將之摘下,果並無蒂,連柄生於藤頭之上;斷處蜜乳涔涔,汁作銀色,並不黏手。就口一嘗,竟是又香又甜;用手一捏,便分裂成六瓣,彷佛天然削成。試咬一口,甘芳涼滑,無與倫比,並還帶着一點酒香。不禁食指大動,一口氣把六片全吃下去,腹饑立止,周身舒服,好似飲酒半酣,有了睡意。因為連日疲乏所致,身子一歪,不覺安然入臥。
  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辰,醒來日光已交正午,覺着身心輕快,精神大健,迥異尋常,當是疲勞恢復,並未覺異。偶聞清香,想起昨晚吃金果時,蔭梢尚自挺立如蛇,怎的不見?低頭一看,人臂粗的六尺異藤,已往石地中自行縮入,衹剩半尺許一段頭梢露出地面,好生驚奇。隨手一把抓緊,覺出那藤還在微微下掙,似有靈性,越發奇怪。扯了兩下,覺藤性堅韌,彈力甚大;稍為扯起一些,手略一鬆,依舊掙落復原。隱聞異香透鼻,自下發出,與昨晚所食金果一樣,味更鬱芬。又見昨晚斷處,乳汁已幹,用舌微舐,又甜又香。
  他心裏暗想:“難道根上也有可吃之處?”山石太堅無法攻掘,一時興起,雙手緊提上半截藤幹,雙足登地;運足力氣,奮臂往上一提。當時並不知道巧服靈藥異果,人已醉死過去兩日夜;醒後神力大增,性又強毅,這一下,用足九成多力。那藤生根之處,又非土裏,占地不廣;衹為所附之物深陷在內,一頭被碎石擋住,急切之間不易拔出。
  先扯兩次,已將碎石掙裂;有了動搖,再稍用力,立可扯起。
  孫同康不知底細,又因此藤一嚮深藏在內,非到結果,不肯透出地面;果熟之後,一經采摘,便即縮回。他卻以為奇怪,打算查看究竟。末次用力太猛,雙臂振處,耳聽地底錚的一聲,一條丈許長的藤身隨手而起。同時瞥見一道銀虹,緊跟着追將出來;明如電掣,閃光雪亮,耀眼生花。飛出之後,略一騰挪間動,便自迎頭飛來。
  倉卒之間,料是妖物出現,大吃一驚,雙足一點,便隔着石案,往洞口縱去。怪藤也是隨手而出,聲如竜吟,嗤的一聲,同時卡嗦連響,火星四射,銀虹立隱。當時也未看清,驚慌匆迫之中,衹覺縱時身子格外輕靈。因洞衹兩丈方圓,本心是想縱出丈許遠近,避嚮側內,再取長鞭對敵,那知竟縱起兩丈高下!照此縱法,一個不巧,過頭太多,好在能夠撈住洞口古鬆,還可不死;否則,便要落嚮洞外絶壑之下,萬無生理。所幸人甚機智,身法靈巧,一見身起太高,相隔洞頂不到一尺,便知縱過了頭。喊聲不好,忙伸雙手,就勢一撐洞頂,藉勁一擋直落下來。
  總算運氣,落處相隔洞口還有尺許,不是這一撐,非多越出洞口一丈以外失足下落不可,情勢端的險極!一面還須應付洞中妖物。驚魂乍定,不暇尋思,一面忙取兵刀,朝洞中註視。發光怪物不知去嚮,衹剩怪藤懸嚮壁間,滿地碎石四濺,一頭似已穿石而入。心疑怪物便是怪藤所變,上來還不敢造次,在洞口張望了一會,那藤仍似蛇盤,根插壁上,前梢下垂,別無異狀。
  他巧服靈藥之後,饑渴早止,並未想到飲食;衹想此洞孤懸峭壁之間,仰攀俯躍,俱所不能,今日不知能否脫身?萬一異人還要再試定力,須在此多住兩日,有一怪物在此,隨時皆有性命之憂;上下前後俱無一條逃路,除了一拚,將他除去,更無善策。虹光雖極強烈,寒氣逼人,滿地滿壁亂鑽,並未追人情勢;許是草木之靈,伎倆有限,或能手到成功,也未可知。
  想到這裏,膽力一壯,試折了一技鬆枝,望準藤梢打去,衹略顫了兩下即止。心雖稍放,終因虹光太奇,從來未見,存有戒心。後見連打四次,俱無反應,方始走近,又取長鞭打了一下,滿疑此藤必斷;惟恐怪物情急反噬,打時先防退路,還格外加以小心。
  那知鞭梢鐵球到處,那藤衹激撞起老高,依舊好好,毫未斷落。倒是用力太大,將左壁打裂了一大片,火星亂迸,碎石紛飛。空洞回音卻半晌不絶,這纔覺出氣力大增,迥異往日,但仍不知服了靈藥之效。暗忖這一鞭便是塊鐵,也被打扁;石壁打成這樣,藤卻無傷,是什麽東西,如此堅韌?便不敢再用手拔。走近壁間,剛用鞭一撩,忽然瞥見一片銀光,甚是耀眼。疑心怪物又要飛出,不由嚇了一跳,趕即抽身戒備時,待一會,並無動靜。
  二次撥開藤盤一看,那光仍在裏面。光雖奇亮,衹嵌在石壁深處,並無飛騰之勢,不禁引起好奇心性。暗忖這東西已然深陷石內,即使通靈變化,也有防禦之策。主意打好,握住小半截鞭頭,緊貼裂孔之外,一面用手往外扯拔。,以為藤身粗蠢,毫無靈性,稍有警兆,一手握藤內抵,再用鞭梢鐵球緊塞裂口空隙,便可堵住,不會竄出。及至試探着,往外一扯,那光立隨藤根,徐徐扯動,衹是快慢由人,手停即止。
  試了兩次,拔出約有兩尺,到了裂縫寬處,光現較長,前頭形式也自看出了些。再定睛往裏一看,立時省悟,衹還拿它不定。驚喜交集之下,惟恐神物化去,口中不住祝告,仍以全力戒備。緊握藤柄,緩緩往外拔扯,一會工夫便現原形。果如所料,原來是口從未見過的珍奇寶劍,那藤根便生在劍柄之上。惟恐有失,不等全身出穴,忙丟手中長鞭,一把先將劍柄握住,拔出細看。
  那劍長僅二尺,精光耀眼。劍尖上有三寸許長一段銀光,奇亮如電;隨着手勢快慢,微一舞動,便似長蛇吐信一般,發出丈許數尺不等的銀虹,光陷閃爍。那麽堅厚的石壁,稍為挨着一點芒尾,立如腐削,端的神物利器,仙府奇珍!孫同康不禁喜得心頭怦怦亂跳。衹是美中不足,劍柄上帶着那麽粗長一根藤根;連用鞭球猛擊,衹聞昨日果香,陣陣透鼻,偏打不掉。再用身邊所帶小刀、暗器之類,連切帶砸,全無用處。藤又彎麯做兩盤,纍贅已極。
  他急得無法,勉強雙足踏緊一頭,仗着神力大增,勉強抽直了一多半;回劍一試,銀芒閃處,應手立斷。當時鼻子便聞到一股異香,忙將這藤拾起一看,兩頭斷處,俱有銀色乳汁冒出。知是靈物,服之有益,就口一嘗,果然甘芳滿頰。再稍用力一吸,立有一股清涼香氣,隨着乳汁吸入腹內,於是周身皆覺舒暢非常。
  孫同康忽然想起,昨晚便覺腹餓難耐,自服金果入睡,醒來日色已高;現更下午,不特未覺饑渴,反到精力彌漫,必是此果靈效無疑。藤是果本,必更有益。見劍柄所附下半段乳汁更多,且漸流出;上半段已然吸盡,隨手放落,又把下段貼唇猛吸,一直吸到汁幹香竭,猶恐廢棄。正想設法吃那藤心,猛然手中一鬆,藤根靈氣已盡,竟與劍柄脫離,這一喜又出意外。細看斷藤,已和枯木差不多少,試稍用力一拗,便自斷折,與前堅韌,大不相同。暗忖無意間連得到兩次奇遇,定是恩師有意成全,引來此地無疑。
  這劍明是奇珍異寶,看去劍長雖衹二尺,但它本身已是明光雪亮,犀利無比。劍尖上更拖着一段芒尾,削石如粉;任憑如何堅硬之物,挨着便折,並能伸長縮短。如無劍匣,不特難於佩帶,並易引起姦人覷覦,一個不巧,就許因而受害。連試舞了兩次,地勢仄小,未敢十分用力揮動,劍上芒尾已伸長到一丈以外,銀虹如電,神妙無方,不可思議。
  他越看越珍愛,衹想不出一個佩帶之法;便拿在手裏,帶嚮山外,用精鋼定製一匣;這等神物也是歸鞘必裂,照樣不能合用。想來想去,衹有先前藤根帶出之處,也許劍匣在內。但已看過數次,藤根入地,約有四五尺深,因在洞的深處,又有那石案遮亮,看去黑洞洞的;連用長鞭入探,衹有石相觸之聲,不似有什劍匣在內。想是不知何年,神物自己飛來,穿入地下,隱藏不出,地底靈氣上穿,生出這根異藤。如是有人連匣埋藏,似比堅厚石地,恐也不易刺下這深;何況衹此一個筆直小洞,四外渾成,並無痕跡。
  雖料十有八九,劍匣不會在內,但不查看個水落石出,心終不死。石地又極堅厚,手伸不下;因見劍芒奇亮,未次忽然打算伸劍入穴,姑再看一下,到底有無跡象。不料劍尖剛剛指嚮穴口,猛覺手中一震,往下一沉,那劍竟似要自行掙落,往地底鑽去,幾乎脫手,不禁大吃一驚!仗着手快力大,趕急將手一緊,劍仍掙了兩掙。忙即離開穴口,方好收勢靜止。
  匆迫中劍芒已掃嚮穴口,錚的一聲;往後一看,穴口在地,已吃劍芒砍了一條尺許長的裂痕。當時省悟,暗忖此劍無堅不摧,現成利器,衹消把穴開大,便可查明劍匣有無,何不試他一試?因恐劍又入穴,無法取出,便嚮穴旁試用劍尖一刺,果然應手立碎,連力都不須用。這一來越試出那劍威力,不再力刺,衹用劍鋒朝四外連劃,再改成半尺方圓的小塊,就邊上一挑,便自斷裂;隨手挑起,取嚮一旁。如法炮製,一會石穴開大了二尺多方圓,快要到底,人已可立下去,方始停手縱落。
  他一手緊握寶劍,手伸穴外,以防有失。穴底黑暗,不敢用劍挨近;用左手一摸,近底處本未開大,觸手盡是石沙。先疑開時所落,撈起一看,石色迥異;連撈幾次,衹有兩三小塊裂痕猛新,餘俱灰沙,漸漸摸到實地。方在失望,忽有一物觸手,甚是柔軟,一頭緊陷穴底,用力一扯,衹聽卡嚓連聲,好似附有一物,由穴底拔將出來,聽去非金非石。心想:難道下面還有寶物不成?念頭纔動,已自取出穴外,劍光耀處,正是劍匣。
  不禁心花大開,忙即縱上,不顧再看別的,剛把劍尖對着匣口,手還未放,劍柄一震,錚的一聲,便自脫手入匣,更無他異。這纔明白先前劍指穴口,便即掙脫之故,原是劍匣的吸力。
  仔細一查看,匣身滿布三角形密鱗,比劍身長出三寸,分量甚輕,形製古雅,好似蛇蟒之類皮鱗所製。那長芒尾不知怎會剌他不透?匣口沿上係着個非絲非皮、光滑柔細、長約尺許的軟囊,囊口甚小,可以鬆緊;內有一面刻有星辰、雲物、篆符的古銅鏡,和兩柄長約五寸的古錢刀。因那圓鏡形製古雅,朱翠斑爛,深侵入骨,分明入土已逾千年,偏又瑩滑煥光,溫潤如玉。
  正把玩辨認間,孫同康猛瞥見腳旁銀光奇亮,宛如一團明月落嚮地上,不住閃動。
  剛把正面一翻,立有一股銀光照嚮臉上,奇寒透骨,耀眼難睜。當時毛發皆竪,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不禁大驚!趕忙翻過,知道無心中又得了一面寶鏡。錢刀上面滿布符篆,鋒口不利而薄,式甚奇詭,從來未見;想必也非常物,且等尋到恩師,請教來歷,便知用法。
  他不敢再看鏡的正面,連刀一同裝入囊內,將劍佩好。隔一會,又把寶劍拔出,仔細觀玩,越想越喜。志得意滿之下,把寄身危崖古洞,上下無路、無飲無食、處境之危,俱都忘掉。延到日色偏西,纔想起久留非計。看神氣,恩師衹是引來此地取寶,不會自來,尚須尋去。昨日曾見恩師下落,後來發現左側似有一條磴道,斜行嚮下,黑夜中也未看清。醒後為取此劍,待到現在,一直不曾出洞覓路。還有今日好似格外身輕力大,當是異果之力;那磴道相去纔六七丈,又在側下面,許能縱將過去,也說不定。
  想到這裏,立時心急。出洞一看,果然沒有看錯,乃是危崖中突出的一條天然棧道。
  衹是臨壑附壁,最寬處不過二三尺,相去似還比預計遠些;不特形勢奇險,並且彎屈盤轉,又陡又斜;最仄之處不足半尺,通體長衹十餘丈,不能到底,還有中斷之處。雖具一身本領,看去也覺膽寒。此外全是寸草不生,猿蛇都難攀接的削壁,更無法想。欲前又卻,盤算了兩次,暗忖不到水窮山盡,那有柳暗花明:昨日窮追恩師,如非捨死忘生,一念堅誠,那能有此諸般奇遇。恩師既把我引來,明是期許甚厚,决無視死不救之理。
  心念動處,膽子漸壯,再回到洞內,試用輕功,直立地上,提氣上拔。
  照這等平地拔起,往日至多不過四五尺高下,這時身子挺立不動,衹把兩掌心嚮上,前腰平端,調穩真氣,突然反手嚮下一按。初意試試,衹想比往日稍高二三尺,便能多縱出三兩丈,於願已足。那知道一按,身子竟和箭一般朝上射去,高出一丈以上。心中狂喜,落將下來,二次又照自己學而未成的“穿雲十八縱”如法施展;等縱到丈許高下,不等下落,兩手作半圓形,“黃鵲展翅”,往外一分,收到腰間,就勢往下一按。
  這二次一按勁,竟比初縱還高,一下便竄達洞頂,幾乎與頭相撞。經此一來,寬心大放,立刻跑去洞外。他知道自己驟長神力,必須謹慎行事。先相準落腳之處,然後運好力量,將氣調穩,身子往前一探,就在松樹幹下,雙足一登,弩箭脫弦,往那石棧道上縱去。落處地勢較寬,也衹不過二尺。,人由相隔十來丈的絶壁危崖之上往下斜飛,直似一隻燕子乘翼穿雲而下,姿式好看已極。
  孫同康試出自己功力,越發喜歡,一到便順石棧往前趕去。連越過兩處斷石棧,忽見壁上有一條裂縫。因算計師父必在下面洞中,急於相見,匆匆走過,也未留意。等到盡頭一看,全崖衹那一截石棧,附壁孤懸,上下俱都無路;下面雲霧又起,暗壑沉沉,其深莫測。雖然膽大身輕,看去終覺眼暈心寒,連喊恩師求告,均無響應。幾次想要犯險縱落,俱因壑底霧濃,看不到底,欲行又止。
  待了一會,眼見夕陽在山,光景漸入黃旨。如往原洞回縱,一則去來易勢,要難得多;中途限於崖勢,更有不少阻礙,一個失足,立墜重淵,還不如拚了性命往下縱落呢!
  他想了又想,無計可施。未後一想:此時命懸絶壁,進退不得,立腳都須謹慎,何況坐臥?除卻下縱,還可死中求活。明知恩師决不坐視,怎臨事又膽小起來?當時把氣一壯,二次賈勇,待要縱落。
  忽聽崖上有一少女聲音喝道:“壑底卑濕,更有無數怪石挺立其中。你縱巧服靈藥,力大身輕,由暗霧中縱落,也是不死必傷;如陷泥中,更難活命。朱道友現在少室峰頂洞外與人對弈,不在下面。你往回走丈許,由那崖夾縫中想法便可上來。少時無論遇見什麽人,形跡務當隱秘,不可出聲。”
  聽去語聲不大,卻極清柔。他暗付:由此往上最少也二十丈以上,常人大聲疾呼也未必聽得出,來人怎說得如此從容清晰?知道又是一位異人。聽那稱謂,必還是恩師同輩,既來指點,自有深意。不敢怠慢,忙喊:“仙師,恩師可許弟子拜謁麽?”
  連問幾句,終無響應,知已走去,明是奉命而來。心中大喜,立照所說尋到一看,那崖縫又深又仄,寬衹容身,好似五丁開山神斧中劈,衹看不到上面天色,不知能否直達崖頂。好在上去容易,略相地勢,身靠右壁,腳登左壁,手足並用,往上攀去。約有刻許工夫,仰望還有兩丈就到頂上。
  正愁頂石渾成,無法往上穿出;忽見前上方暗影中,似有黃光一閃。跟蹤趕去一看,竟有一個寬長均不滿一尺的出口,因為給崖頂矮鬆野草遮住,不近前諦視决看不出。仗看一身輕功,勉強可以擠鑽上去。出路巳得,前路明坦,步入順境,自是高興。
  剛把出口處所附草根泥土拔去,將洞開大了些,探出頭去;忽聽有人說道:“照死鬼臨死時所說,白陽真人玄功圖解,原嵌在白陽山絶頂右洞壁上。以前進洞容易,並無人知。自從老乞婆崔五姑,把峨媚派賤婢凌雲鳳引去,參習圖解,學成之後,助凌雪鴻轉世的賤婢楊瑾,殺了古墓妖民,取走了九疑鼎後,老乞婆便將洞壁圖解隱去;外加極厲害的法力禁製,聽說我們旁門中人休想進去。衹那口白陽仙劍,始終不曾出現。雖有人見過當年真人遺愒,有在嵩山少室之言,一因有白、朱兩矮鬼盤據在此,無人肯去招惹;二因說話那人語多揣測,真人封劍之處禁製神奇,威力必大,到手不易,一個不巧,便為靈符風雷所化;地點又拿不定,誰也不願打草驚蛇,也就無人提起。”
  “近數十年,朱矮子大創青城派;白矮子又移居衡山九華,兩地往來,少室已難得一到,正是機會。可恨死鬼既知細底,又常和我二人一起,偏不明言,直到日前受傷臨死,被你行法強逼,纔吐露真情。據說近三年來,每屆西初前後,月光正照時,必現奇光,還有異香透出。他背人去了兩次,均為禁法所阻;一到那古鬆前面,便被迫退回。
  你看此時西正已過,既未見松樹上面有什麽光焰騰起,更未聞到一絲香氣。不是死鬼恨你,不該臨難威逼,便是仙劍被人取走。我此來衹助你成功,劍衹一口,無法分開,你何不下去查看一回,省得在此久等。日前已聽人說,嵩洛路上反現有兩矮鬼的蹤跡,萬一久延遇上,卻沒便宜呢!”
  如換現前,孫同康必當這等荒山月夜,千尋岩之上,怎有常人足跡?就非連日所遇矮仙師,無疑也是他的友人;聞聲早已鑽出拜見,那卻非糟不可。這時因先聽崖上少女曾有預誡,又因說話那人聲如梟鳴,甚是刺耳。先後窮追恩師,不曾追上;有時發現,反倒驚走。聞言停了一停,後來越聽越不對頭,並還像是白、朱二仙師的對頭,不過法力本領似差得多;所尋仙劍,正是自己所得,如何還敢冒失出去。恰巧面前草樹遮蔽,便屏息靜聽下去。
  待了一會,又聽一人厲聲答道:“你以為我怕那禁製風雷,不敢下去,想誘激我去試驗麽?你休以為我迫令賊道吐實,彷佛沒什麽朋友情分,便生異心;這實是他先無同門義氣,並且他今生已自絶望,臨死時還要藏私,太已令人氣憤,我纔下那辣手。”
  “我早和你說過,白陽真人法寶靈藥甚多,好些均無下落。藏珍如果在此,决不止一口仙劍。明人不說假話,劍我必要,如有別的法寶靈丹,必定和你平分。事前坐觀成敗,事後想得現成,卻是不行!話須言明,此時奇光不現,也許賊道死鬼話有出入。我已觀察好了形勢,想好方法,但須一人助我成功而已。如說寶劍已然被人取去,那决不會。此事隱秘,嚮無人知,死鬼人雖刁狡,從無虛言;並且開頭他還感我搶救之情,彼此尚未變臉。是我不該心粗氣暴,自露口風,纔使生恨;至少前半截話總是真的。”
  “他五日前尚且來此,形勢地點無一不對,怎會他隱秘了好幾年,此地均無人來尋取,纔隔幾天便有人來搶先,那有如此巧法?對崖相去,雖衹由上望下,你看松樹那麽繁盛,並無殘折;如有禁製,被人破去,多少也有一點痕跡。不過白陽法力高強,這等不現形的禁製,最是難測;對崖相隔太遠,必也看不出什麽端倪。我想由你先下,不必深入,衹將埋伏引發,我為接應。憑我法寶威力,除去禁製,或由旁邊破壁而入;到手之後,除那劍外,一切由你挑選,你看如何?”
  先說話那人,好似識得同伴姦詐,笑答道:“自來捷足先登,當仁不讓。因我法力遠不如你,故此自甘落後。照着死鬼說那禁法的神情,引發之後,不能抵禦,人必難當。
  如今事尚難知,萬一我竟破禁而入,毫無所獲,嫌疑之際,你卻不能多心呢?”隨聽答話道:“你既不肯助我,此劍志在必得,决不讓人,我且先往一試。”說罷,黃光一閃人即飛下。
  孫同康已從草樹縫中看出這兩人:一穿黃色道裝,尖嘴縮臉,聲如梟鳴;一穿紫花道袍,赤足芒履,大頭肥軀,面黑如漆,生就一部絡紮短須,滿頭須發軋結,背插一鏟,貌相神情,甚是醜怪;已縱黃光,往下飛落。人才離開,黃衣人微微冷笑,隨由身畔取出五面七寸來長的小旛,分朝地上一攤,隨手一溜黑煙閃過,便即不見。跟着嘴皮亂動,將手亂劃了一陣,又作一個詭笑,彷佛志得意滿神氣;隨去山石上,坐定相待。
  停了一會,黃光飛上,紫衣人才一現身,便暴跳道:“洞中果然藏有法寶飛劍靈禁之類。可恨死鬼先不肯說,晚來了兩日,已全披人取走了。”
  正說之間,忽見黃衣人微微獰笑。紫衣人好似看出這同伴不懷好意,厲聲喝道:
  “不信你自看去,難道生疑,還想把我怎樣?”
  說時,他又發現對方手上捏有訣印,越知不妙。剛把左肩一搖,一道碧森森的光華由身後嚮頭上飛起,黃衣人已搶先發作,口喝:“我要去看看!”手揚處,立有五股黑煙,由地上激射而起,互相交馳,狀如結繩,一晃眼便把當地布滿。
  紫衣人見狀,慌不迭回轉碧光,將身護定。一道暗赤光華閃過,黃衣人已然不見,急得那個紫衣人陷身黑煙之中,頓足暴跳,咒駡不已。
  黃衣人來去甚快,一會便自飛上,戟指喝問道:“你說的話果然不假,雖未瞞心昧己,但我為人你也知道,嚮不受人利用,也不輕易與人結怨。可是我一出手,决不空回,尤其不受人欺。死鬼雖是你師兄,但也是我的朋友;在他重傷臨危之際,你不該用毒手劫製,奪他法寶。更不該有眼不識泰山,想我助你掘取寶劍藏珍,偏又貪橫無禮,巧支我去犯險,打算獨吞;卻不想想,我豈是好惹的?”
  “今天實在是你自作自受、應有之報,你此時陷我在五鬼陰索埋伏之內,暫時雖能支持,脫身卻是萬難。我不似你粗心,洞中藏珍雖經人取走,白陽禁法尚在;不知何故,暫時失了靈效,洞也不曾封閉。如是常人所為,一則危壁千仞,無法上下;二則那劍深藏地底石穴之內,劍又靈異,出時滿洞橫飛,洞壁尚被穿透,取它頗費手腳;不是有法力的人决辦不到。”
  “照着傳說,白陽禁法厲害,人一衝入禁地,除非法力真高,或是他本門行傢,百裏以內必為迫上,如影附形,難有幸免。我二人雖能出入禁地,已生感應,也許是白陽賊道算就取劍人與他有緣,故意到時停止半日靈效;來人法力又高,到手以後,又不撤禁封洞,誘人入伏。照此情勢,禁製遲早終要發動;我自無妨,你必遭殃。似你這樣蠢物,留在世上終必現眼,為峨眉、青城賊道所殺。本由你去。姑念以往相識情分,曉事的,快將你昨晚搶奪來的法寶獻出,我便放你如何?”
  紫衣人早急得兩眼通紅,在黑煙中厲聲駡道:“你這無恥狗賊,我和你相交多年,雖也覺你為人陰險,因你一直奉承,遇事退讓,以為對我尚好,法力也比我差;誰知你人面獸心,心懷險詐。咋日調唆我凌逼死鬼,今日還是甜言密語,到此不肯先下,也衹當你膽小;原來另有姦謀,知道白陽法力靈異,我如陷身禁網你便相機而行,我如取得珍藏,你便乘隙奪取。及見空手上來,既恐我言不實,又想將咋日愚弄我得來的法寶,暗算逼去。”
  “照你本心,必不容我活命,因見我有法寶防身,衹能睏住,無可奈何。加以五鬼陰毒是你最得意的法寶,輕不示人,連我也是今日纔得見到,防人發覺,不敢久留在此;我又成仇,必不幹休;想藉白陽禁製嚇我,將所有法寶全逼了去,再行殺害。當我蠢,不知我也有計算,我法寶不失,决不會受你害。”
  “此山上面,便是嵩山二矮鬼的老巢,日前已有人見到朱矮子,或許回山在此。你睏得我時候久了,被他發現,全都不了。你那五鬼陰索,也必被人破去;何況還有你說的白陽禁製,也要發動。你雖兇狠陰毒,我也不是好惹的。如念相交多年,事出誤會,即速放我,仍是朋友;否則,我寧兩敗俱傷,也决不會屈服,再受你騙。如再脫出,更非報仇不可。”
  黃衣人冷笑道:“你當我製服不了你麽?已然出手,例無空回。休說兩矮鬼的話出諸傳聞;就便是真,我閔氏兄弟何懼於他?不過老二今日未來,多費手腳罷了。再如不允,你悔之無及。”
  紫衣人聞言越發暴怒,毒口咒駡起來,黃衣人並不動火還口,衹把一雙兇光閃爍的三角鬼眼冷冷的望箸他;倏地揚手一指,黑煙驟盛,漸漸成了有形有質之物,齊嚮紫衣人緊壓上去。
  紫衣人的黃光已然不見,全仗肩上短鏟所發青色寶光,上下飛舞,勉強抵禦;別的法寶並無大用。四外已被迫緊,雖仍毒駡,時發時止,好似力禦危機,無暇分心神氣。
  黃衣人更是兇狠,一見歷久無功,便擇一山石坐下,故示暇逸;不時冷嘲熱諷,引逗幾句。並說對方自先乘危賣友,應遭此報;無如愚蠢得可憐,一直落在自己的計算中,毫無覺着。現己入網,豁出耗上兩日夜也必成功,此時獻出法寶,也難後命......等語。
  紫衣人先見黑煙勢盛,也頗惶急;後以全力應付,勉強敵住,心已稍定。嗣見煙勢時衰時盛,不知仇敵欲擒故縱,誤以為寶鏟威力,仇人正以全力相迫,稍為分神,勢便衰退。深知仇人陰毒,嚮不吃激,咒駡無益,反而有害,便停了口,也想以退為進。聞言還當正合心意,表面故作不支,任其在離三尺以外圍定,不再強抗;暗中運用全功,蓄勢相待,等其時久勢懈,冷不防轉身衝逃而出去。
  不料那五鬼陰索,乃千百兇魂厲魄經邪法苦練而成,黑氣絲毫沾身不得,一被侵入,便難幸免。所持寶鏟乃玄門奇珍,雖以初得,不能發揮全力,衹要靜守當地,仗以防身,尚可無害。這一想逃,正中對方圈套。
  黃衣人心毒手黑,本意仇怨已成,逼他獻寶之後,再下毒手;沒料到寶鏟威力甚大,對方竟能壓住怒火,任憑譏嘲;末了連駡口也不開,無隙可乘。於是故意把勢子做得時鬆時緊,誘使上當。紫衣人性爆猛烈,逃念一起,本就心焦;幾次想逃,俱因事機瞬息,稍縱即逝,事後想起,適纔明可逃走,偏自錯過。正後悔間,忽聽仇人低語喝道:“你聽破空之聲!天邊已現金光,也許矮鬼回山,再不獻寶贖命就悔之莫及了。”
  紫衣人本是嵩山二老手底漏網妖人,一嚮聞風膽寒,對方又說得極自然,更添上一層煩惱,由不得心神一分。同時四外黑煙壓力大減,以為仇人也怕兩個矮對頭,此時必在留神查聽,機會正好。百忙中更不尋思,手指靈訣一指,右肩鏟上寶光驟盛,人也隨同轉身,待要衝煙逃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身形略移之間,霹靂一聲,一片光霞,由崖岸電也似爆起,直行空中;衹閃得一閃,便由分而合,化為一座光幢,將黃衣人罩住。同時猛又聽離頭數十丈高崖上,有人慢騰騰說道:“你活見鬼呢!我老頭子早看了半天鬼把戲了。似你這類麽魔小醜,不值得我們動手,自有人來為世除你。想逃無用,何苦白費力氣呢?”
  頭一句才人耳,紫衣人便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一條黑影已乘自己要轉身、寶光着重開路,腳底稍現空隙之際,激射進來,晃眼加大,搭嚮腿上,身子立被束緊;忙指寶光迎禦,已自無及。雖因仇人也遭了報,陰索剛剛上身,便失主馭,沒有當時昏死;外面黑煙仍吃寶光隔斷,可是下半身直似上了一道深嵌入骨的無形銅箍,不特奇痛無比,周身如墮寒冰,冷戰打個不停,這活罪也是難受。
  逃生絶望,反倒心橫。紫衣人聽完前言,因料仇人必無善狀,仔細定睛一看,身外黑煙勢已散漫,衹聽鬼聲啾啾,如在哀泣。仇人已是面容慘變,在光幢籠罩之下,正以全力苦掙,此外更無二人。此時如逃,再妙沒有,無奈事前被仇人陰索暗算,寸步難移;深悔冒失,急得強忍奇寒奇痛,顫聲大駡:
  “狗賊,你用毒計害我,不料害人害己,白陽禁製發動,將你睏住。還不將你那鬼索收去,我還可以設法救你。休看我遭你暗算,我仍可保命待救,以你目前情況,卻要形神俱滅。快些放我,縱然無力破禁,也可尋你兄弟請人來破,莫非至死還不悟麽?”
  說了幾句,不聽得回答。紫衣人細一註視,仇人面色慘厲,嘴皮亂動,但聽不到一毫聲息。知道連聲音全被隔斷,越發心膽皆裂。
  孫同康隱伏地穴,探首外視,看得畢真,見狀大是高興。無如身是凡人,又想起先聽少女之言;待了一會,見二妖人仍自行法苦掙,並未身死,也未見有人出現。暗忖:
  “先聽發話老人,甚是耳熟,極似穎水渡岸所遇,用柳釣魚、踏破亂流而渡那位姓白的老仙師;妖人又有白、朱二矮之言,接引自己得劍的那位朱仙師,想必也在峰崖之上。”
  “還有那劍竟是古仙人的藏珍,想不到禁法無人主持,照樣神妙,發出這大威力。
  自己曾在洞中過夜久留,又由松樹上下去,劍還是自己取走,並服了劍頭靈藥;全洞都被踏遍,斷無不觸動禁製之理。妖人被睏,堪堪待斃,自己反倒無事,那有這等便宜?
  分明恩師預有安排無疑,此事决非幸緻。衹是妖人邪法厲害,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在睏中,終非人力所能敵。女仙曾有預誡,不能冒失走出。看神氣,妖人不會就死;久耗下去,萬一二位仙師他去,深山寂寂,何處尋蹤?”
  他轉念至此,不禁發起急來。勉強挨了一會,實在心焦難耐,一面祝告:“恩師和諸位仙師垂憐,千乞等弟子出去拜見。”一面打算試探着走出查看。
  忽聽先前發話的老頭,在崖上說道:“你兩個妖孽,在我和朱矮子的眼支底,還能討得了便宜去麽?本來你們惡貫早盈,衹朱矮子還有這閑心;如換我時,照你們所行所為,日前早除去了,何必容你們多活半月,又多造孽!固那受害的人是你同黨,並非善類,咎由自取;視此行為,終該萬死。你們求告無用,已然自投羅網,我二人一嚮不打落水狗。好在這口劍,照例得時須要挂紅,在前古諸仙所遺諸利器中,煞氣最重。既將此劍留賜後學,事前早已算定,必有安排,無庸我們多手。朱矮子衹把他那禁法略為倒轉停歇,並未下什麽別的埋伏,你衹聽我便了。”
  孫同康推詳語氣,此劍既有挂紅之說,想即應在這兩個妖人身上,不禁心中一動。
  再朝二妖人註視;各帶滿面苦痛,愁急仰望崖岸上。一個在精光霞影籠罩之下嘴皮亂動,神情頗為獰厲,似在求告,又似在憤急咒駡之狀;一個身外黑煙早就飛散無蹤,衹剩腿際那條黑影;不知怎的,一會工夫竟會蔓延上去,將身纏緊,並還深陷下去。疼得他頭上直冒熱汗,身上卻是顫抖不停,也在低聲說話,衹是聽不真切。身後短鏟依舊青光奇亮。
  妖人初被陰索纏綁時,曾見他滿身飛舞,似想將那黑煙斬斷,不知因何沒有下落,鬧得全身綁緊,分毫動轉不得?暗忖細查妖人情勢,好似智窮力竭,縱令妖法還能行使,妖人身已被睏,也許能夠趨避,和用仙劍抵禦。二位仙師俱在崖上,也不會坐視自己為妖人所傷害。
  孫同康念頭一轉,心贍立壯。回想妖人曾誤認取劍人是個中高手;對方失勢之際,正好就此蒙他一下。無如本身不會法術,劍上芒尾因勢長短,便覷準前面妖人,乘其未覺,悄悄鑽了上來。恰好身前有一石筍,草樹擋在前面,後是石地,不致礙足出聲。輕輕掩嚮石後,先把寶劍拔出,不令光華外映;然後"蘇秦背劍",身立石後,將氣調勻,聚精會神,看準落腳之處,將真氣一提,悠地飛身縱起。到了空中,將身後的劍猛力朝前一揮,連人帶劍往下落去。
  孫同康已比日前身輕力大了好幾倍,這一縱已有七八丈高下,那劍又是舞得愈急,劍尾愈長;經此一來,直似一條十來丈長的飛虹,隨同一條人影,自空中飛瀉下來。驟出不意,又在對方惶急之中,妖人眼裏猛然瞥見,衹當是正教中能手,駕了劍遁飛來;决想不到是個門外漢,自然吃了一驚,當時被震住。同時孫同康快落地時,又聽崖上男女笑聲,內中一個說道:“你看小鬼好麽?”分明渴欲一見的恩師口吻。不禁心神微分,收劍不及,劍芒正掃在右側一塊突石之上,卡喳一聲,應手立折,丈許大一塊山石立即墜地。
  巨響聲中,人石同落。震得碎石激迸,山搖地動,石如星飛四射;崖上浮土,簌簌亂落如雨,益發壯了威勢。孫同康差點沒被打中,雖也吃了一驚,人卻機智絶倫,並不張惶回顧;知黃衣妖人語聲為仙法所隔,一落地,便戟指紫衣人喝道:“何方妖人,敢來此盜白陽真人仙劍,擾鬧仙山?急速通名受死,免我將你碎屍萬段。”
  其實孫同康初遇妖人,心存戒慎,不敢驟然下手,原是藉此試驗,查看妖人詞色,相機行事。那知妖人此時衹想逃得元神,死生已置度外。先因來勢神奇,孫同康根器本來就好,服了靈藥,益發錦上添花,極似此道中的高手,當時更被震住。以為不是白、朱二矮門下高弟,也是一個製命兇星,方自驚惶;及聽說到末兩句,再細一觀察,來人的根骨神情和手持寶劍,立被看出,來人衹是質美未學之士,並且那劍也是新得。
  妖人絶望之餘,心生希翼,竟忘了崖上發話的對頭;又沒想到來人早已偷看多時,冷笑一聲答道:“你就是那得劍人麽?你一個凡人,雖然巧得一口仙劍,一點不知用法,心靈未與相通。用時一個疏神,便被飛去,弄巧你還為它所傷,卻想用它殺一道術之士,豈非作夢?”
  “不過我受惡人暗算,痛苦異常;又脫身不得,實不想再活下去。你這樣殺我,决殺不成。我又恨那惡人不過,此人名叫鄔都,有名陰毒險詐;其弟鄔光,更是兇惡-他現受了活報,在白陽真人禁製神光包沒之下。一則白陽禁法,衹他所留仙劍才能侵入,你先殺他,比較容易;二則,我死前看他遭報,也可快心。”
  “這廝心毒無比,你這口劍已落到他的眼裏,萬一時久,禁法減了靈效,或是被他行法求救,召來能手,破禁而出;當時你固難活命,就是你此時避開,也是後患無窮。
  並且你如殺他,還有好處。他法寶甚多,囊內有一鬼旛,上附兇魂;你別的法寶全可取走,此旛萬動不得,可先用你寶劍,不要橫砍,衹照中心刺人,必有靈效。殺他以後,再用劍尖芒尾,將他寶囊裂為兩半,以防手取會有什麽失閃。未了將此旛斬碎,如見黑氣冒起,再舉劍連揮,畫一十字,即可煙消。事成再用此劍,助我兵解。我隨身法寶俱行奉贈,並先傳你收用之法,以酬為我報仇之勞,你看如何?”
  孫同康見二妖人果然無力與抗,心膽越壯,衹覺所言有點不近情理。雖然二妖人仇恨甚深,適纔也曾親見;自己也於他有殺身之仇,不特不仇恨,反而盡心指點,處處討好。同黨妖人嚮他強索的法寶,也肯傾囊相贈,那有如此便宜的事?方自尋思,側顧黃衣妖人,似知來人於他不利,在光圍中不住口張手比,暴跳不休。
  那冒黑煙的小旛本是五面,暗算同黨時,曾見他隱插地上;後來禁製發動,妖人被睏,並未見他取回。衹有一條黑煙,緊纏紫衣妖人身上,餘煙也早消散。這時妖人手上竟又現出一旛,比前似乎更小,通體黑煙,環繞如帶。再看紫衣妖人,本來面有喜容。
  妖旛一現,孫同康猛想起:此人並未受什仙法禁製,衹為黑煙所縛,深嵌入骨,痛苦異常,不能脫身。此旛必與他有關,莫要中了鬼計,代他破了妖旛魔法,脫身為害,豈不大槽?何況他身後寶鏟,又是一件異寶,本可到手,反連寶劍都保不住;自身還有性命之憂,豈不太冤?念頭一轉,故意詐他道:
  “無知妖邪,你認錯人了。我豈不知你那鬼心計麽?你明是身為陰索所睏,意欲愚弄我,殺死你的仇人,為你破了妖旛,你可脫身逃走。休說我不上當,朱恩師和白老仙師現在崖上,也不容你鬧鬼。你休不服,就作為所說是真,你也甘心願死,衹將身後寶鏟送我,由我先把你殺死,然後再殺姓鄔的,與你報仇,不一樣麽?”
  紫衣妖人面色驟變,厲聲喝問道:“你竟是朱矮子的門徒麽?罷了!罷了!此是我該遭之報,死也無虧。殺我容易,法寶也願送你。常言得人的手短,請你念在苦煉多年,與送寶鏟的分上,與我多一鬼緣。你殺我時,任憑下手,那怕碎屍萬段,也是無妨。衹我死後,不論什麽煙氣形影飛出,切不可用你的寶劍去撩;下手之前,再能通知我一聲,說出所砍處,更感盛情。”
  “我先前也非惡人,衹因嚮道太切,資質不夠,性又太暴,以致誤人左道旁門,緻有今日。此時悔悟已晚,但是此番轉劫,誓當洗心革面,改歸正道,以求仙業。如蒙憐我修為不易,網開一面,我隨身法寶飛劍俱有邪氣,你是嵩山二老門人,决不會要,也用不着。倒是我身後寶鏟,乃我近日巧取豪奪而來,先也是一個同門惡人所有;所惜我尚不能發揮他的威力妙用,否則我也不會受人暗算,你師父必知底細。”
  “你如允諾不傷我的元神,便以奉贈。你休以為殺我容易,此寶也無異囊中之物,手到拿來;我如不加指點,你仍危機四伏,近身不得呢。還有禁光中所睏妖人,千萬照我行事不可放過,休說是人,便元神逃走,你也不了。你意如何?商定速即下手,以免夜長夢多,我固難活,你也受害。”
  孫同康本就覺出紫衣人雖然兇惡,心性卻較粗直;又見語氣誠懇,與初見時大不相同。心想所說也是實情,自己是個外行,樂得應諾,再相機行事;如有危害,二位仙師當不坐視。衹是素來好勝,不願受人要挾,故意喝道:“我念你修煉不易,網開一面,並非不可,無須再說鬼話要挾。朱、白二位仙師,現在崖上看我行誅。你二人的行徑,我早在旁看明,縱有鬼蜮伎倆,能奈我何?”
  紫衣人哭道:“罷了!罷了!想不到我冉寅會有今日。看你資質也不枉得此便宜。
  這五鬼陰索乃妖道采取歸藏峽中,千萬年凝聚的窮陰極穢之氣所煉;上附五鬼,也是極惡窮兇左道中的生魂,端的陰毒無比。這廝姦險異常,我雖與他交往多年,還是初見。
  他昨日用巧語誘激,勾起我的舊恨,迫一死友,得了此寶;今日卻乘我無備,用陰索將我睏住,想由我手中再搶奪去,把我害死,推說為白陽禁製所殺,以免有人不服,其用心真個歹毒。不料害人害己!”
  “我看出你心地純善,元神或許還能保住。他此時衹能勉強支持,萬無逃生之望;就無你得那口仙劍殺他,終將力竭,稍為鬆懈,禁光一合,形神皆滅。除非你肯救他,斷無是理。你衹消朝我舉劍一揮,便即了帳。不過陰索黑煙,適已破去四條;此時我正想逃,匆遽之間,也未看清是否禁法威力,還是崖上白、朱二仙而所為,內中一條恰巧搭嚮我的身上。這類生魂,受了邪法祭煉威迫,本性早迷;終年為人苦役,一味效忠仇敵,衹知拚命,毫無理智。但他又陰又毒,見縫就鑽,挨得一點,已被侵入體內,行動不得。”
  “我先尚小心,見難解脫,便想兵解;後來覺出元神也受暗製,無人相助,衹一飛起,便吃纏緊,與他同化。仇人不死,固是永淪苦孽;仇人如死,我也無力解免,遲早同歸於盡,纔死了心。主旛尚在妖人身上,休看五鬼已去其四,威力大減;我人一死,他為你劍光所隔,我又運用寶鏟防護,急切間追纏不上,定必朝你飛去;稍為疏忽被他侵入,當時深陷入骨,便仗白、朱二老解救,你也受害不淺。”
  “我先想你殺完仇人再來,雖然逃生心切,略有出入,並非虛語。你既旁觀於先,當知我决無救他之理。我衹妄想你如先把妖旛破去,陰索失了主馭,或能放鬆一些,可以試行逃生,並無他意。現已看出仇人語聲法力全被隔斷,就毀了主旛,我也無救,一樣遭報。便真仇人先死,有何快意?”
  “適我見你劍芒長逾十丈,大約尚不知用法,拜師也必不久,所以不用力急揮,劍光不長。其實此劍靈異神通,休說常人,便我們得到,也須費盡心力才能製往,費過多時祭煉才能應用。這還是劍主人不在之故,否則一天也保持不了。你卻隨便佩帶揮舞,宛如故物,分明定數為你所有。衹稍指點,不經正教中師傅,雖不能飛行絶跡,變化無方,在臨敵百十丈之內,必可隨心收發脫手無妨了。”
  孫同康聞言,因紫衣人性頗爽直,漸生好感,末幾句尤其中聽;不等話完,插口問道:“我實是新拜仙師,得劍之後還未復命,便遇你二人在此爭鬥。你身陷陰索,甚是苦痛,說話想必吃力,快些簡明說出,定不傷你元神便了。”
  紫衣人答道:“我先前欲以全力掙紮,防那毒氣侵入要穴,故甚痛苦。此時知道難抗,死在頃刻;又經我把下半身隔斷,元神避嚮安全之地隱伏待機,他急切間决攻不到,故能暢所欲言。陰索厲害,你下手越遠越好。那劍柄頭上有一篆形符印,一見即能記下。
  你用時衹消默念符印,將劍朝下手處,或是一揮,或是一指,立可隨心應用;長短大小,無不如意。就是脫手飛出,由你指揮,在空中擊刺飛騰,也是一樣。你乃初學,身劍不能合一,靈感未通,恐遇能手劫奪,不到急時不可妄試罷了。”
  “你已拜在青城門下,既然引你取劍,定必器重,不日自會傳授,無須慮得。你記好訣印,便用此劍朝我遠遠攔腰一揮;無須用力,人必腰斬兩段,我下半身所纏黑氣也必離體飛起。勢本迅速,因我志在求死,現時不但不再拒它,反而拚受奇痛,驟出不意,以全力將它吸住。陰索乃靈鬼厲魄所附,刁狡無比!此舉幸而如願,初起之勢雖比往常要緩得多,又有二老在上,仍是大意不得。”
  “最好屍首一斷,不等黑煙冒起,即朝挺立地上的下半身連指劍光,書上兩個十字,勢子要快,立可消滅。如見煙起,切忌橫裏亂砍,不問是什麽起勢,均要由上而下迎頭砍過,再由左而右,劃成一個十字。如衹起勢略緩,尚未消滅,可照此法,先直後橫,左右卻要交換,運砍十字。經一回,便減淡一回,終至消滅而止。話已說完,請下手吧。”
  孫同康見他,說完這一席話,人已疼得面容慘變,頭上汗珠有黃豆般大小,語聲依然沉着從容。自稱孽重,可知惡跡多,雖屬咎有應得,總不失為一個硬漢。如此法力,這等慘局,心中好警惕,便笑答道:“你人甚爽直,既如此說,我急於往見二位仙師,先殺你那仇人便了。”
  紫衣人面上微現喜容,忽又長嘆一聲道:“都是遭劫,本不在此先後。此人實是比我惡孽更重,你此時終非道術之士,不是賣好,有我看着,總可多上一層防備。你這人甚好,我此去如不昧夙因,再世另有相逢之日。我看出你雖蒙白、朱二老垂青,多半尚未入門;二老便在少室頂上安心引渡,此舉必是試你膽力智慧,决不致捨你而去。無須心急,從容下手,以防有失,反被見怪。我臨別時還有話說呢。”
  孫同康也知二老假手自己殺二妖人,既恐去晚,人看不着;又恐下手外行。半晌未聽崖上動靜,不知人去與否?不要惹出亂子,或將到手神物失去,豈不太糟?表面鎮靜,心實着急。聞言一想,情理甚對,恩師命己立功,决無見棄之理。心中一定,再看黃衣人,在光幢中雖仍施邪法抗拒,滿身妖光也未減退;看去神情狼狽,威焰己殺。大約看明自己行徑,將要於他不利;一手運用法寶飛劍,與環身光霞相抗,一手頻頻抽空連搖,滿面惶急乞憐之色。知他險詐非常,自然不肯上當。便即默念符印,把手劍一緊,朝前剌去。
  因見光幢強烈,妖人周身俱有煙光環繞,本拿不定能否刺人;不料那劍竟是威力神妙,隨心運用,劍光芒尾突然暴伸出好幾丈,直往光幢中刺人。黃衣人頭立被斬斷,緊跟屍腔裏飛起一條黑影,周身俱有煙光環繞,似要突圍遁去。再聽紫衣人厲聲急叫;“黑影是他元神,萬萬放逃不得。”他心裏一急,舉劍便撩。同時光幢連閃兩閃,忽然爆裂,衹聽震天價一聲響,震過處,連黑影和影外光煙一齊消滅。妖人屍骨也自無蹤。
  孫同康驟出不意,倒被嚇一跳。正自驚疑,滿地查看,忽又聽紫衣人喊道:“此賊已形神俱滅。想不到白陽禁製如此厲害,連所用法寶也全毀去。我總算因禍得福。此時苦痛難禁,雖還有話,也無心說,請就下手吧。”
  孫同康依言走過,憐他神情苦痛,也未及盤問有什麽話,未顧得說,隨口答道:
  “我嚮來言行如一,現在砍你腰腹之間,决不傷你元神,放從容些便了。”說罷,遠遠一劍揮去。紫衣人聞言,面帶感激,似有什麽話說;未及開口,衹說得一個“你”字,劍光已攔腰而過,上半身立被腰斬,往後便倒。血光飛濺中,也是一條人影飛起。孫同康恐那陰索作怪,忙照所傳,一劍砍下。果然人影一現,陰索也由下半身嚮上飛起,形似一條粗如人臂的黑氣,勢力也頗急驟。這一劍,恰好迎頭砍中,分裂為二,隱聞嘔嘔鬼叫之聲。
  孫同康更不敢怠慢,一緊手中劍,又往橫裏砍去,陰索勢大衰減。似這樣連砍了好幾個十字,終於影滅煙消。紫衣人元神,衹在空中略為拜謝,即便飛逝;下半屍身,也被劍光掃成一灘血肉。
  孫同康趕過去,滿擬遺物必多,那知並無長物,衹那寶鏟尚在。由上半截屍身後拿起一看,青光已在紫衣人死前隱去,通體長約二尺,除形製奇古,鏟柄上刻有好些符篆外,銹痕斑斕,並無他異。連用手揮動,也未見有光華現出。適纔曾目睹它的神妙,二妖人便為此寶爭殺送命,料非常物,可惜志了問明用法。
  心念纔動,猛想起崖上有仙師,這此時不聽動靜,莫又離去?他心中一急,立即尋路,往崖上走去。又想起妖人不問多惡,自己總算得了他的法寶;似此血肉狼籍,任其自膏獸腹,心有未安。既蒙恩師垂青,决不以此片刻見棄,略為盤算,便又回身。那劍削石如鬆,便在存屍之所,用劍掘起一塊大石條;再往下面掘成坦穴,將殘屍用樹幹撥入擺好,石壓其上。
  孫同康忙了半個時辰,纔漸停當。又取些泥土去填四面縫隙。心中惶急,手腳並用,想早辦完,拜見仙師。
  忽聽身後有一少女說道:“無須着急,白、朱兩道友已赴川逢青蠃峪,人早離去;否則白道友最是疾惡,也不容妖人元神遁走。我因你尚未往峨媚拜師,身佩白陽仙劍,不知運用;那黃衣妖人邪法甚高,既恐白陽禁法萬一有什麽疏忽,吃乘隙遁出加害,你非其敵;更恐你走到路上,在未有仙緣遇合以前,將此劍和玄門至寶青乙鏟失去。恰巧閑中無事,把朱道友留與你的柬帖要來,暗中監防。果然見你不特根骨頗好,心地尤為謹厚,無怪朱道友格外垂青。”
  “你那朋友,因你巧服白陽真人靈穴保藏的籃田玉寶,在下面洞中昏臥了數日;他尋遍五乳峰少林寺等處,不見蹤跡,無心遇到堰師盜窟中漏網的妖人,正在危急;值我來訪白、朱二友,無心相遇,方得脫險;現已另有遇合,入川尋師去了。你不必相見,我略為指點之後,無須留此,可照此柬帖往四川去罷。”
  孫同康早聽出是先前指點自己的少女口音。及至聞聲回顧,見那少女,看去年衹士六七歲,容顔美秀,宛如良玉明珠,光豔照人,另具靜穆高華之致。穿著一身淡黃色的道裝,非絲非葛,薄如蟬翼,軟細光滑,好看極了。聽口氣,是和朱、白二老同輩,那裏還敢看第二眼,早已拜倒在地。聞言先頗失望,嗣聽命他入川尋師,並還賜有柬帖,心方一喜,少女已取一東帖,遞過道:“你請起來,我雖與你將來師長都是兩生舊父,但和你一般同門師姊也頗有交往,無須太謙。”
  孫同康依言稱謝,接柬起立,恭身請問仙諱。
  少女笑道:“我名楊瑾,前生名叫凌雪鴻,乃川邊倚天崖竜象庵芬陀大師弟子。六、七十年前,與白、朱二老至交。今生重返師門,雖因一願未了,不曾祝發,已然皈依我佛,與二老並不常見。此來有事,與白道友商量;無心相值,也是前緣。我最喜忠實純善之士,適見你不戮妖魂,許人自新,心慈面軟,言諾無違,頗合我意,因此暫留指點。”
  “二老一名追雲叟白𠔌逸,一名矮叟朱梅,便是引你得劍的矮瘦老頭。昔年嵩山二老威鎮群邪,自我前生開元寺兵解坐化,二老便離開此山;白道友往來衡山、九華兩地,朱道友在四川灌縣青城山金鞭崖,開山重建青城派,均是前輩劍仙中有數人物。你們前兩生原是五個異性骨肉,已然巧遇仙緣,拜在蛾媚派一位名宿門下;衹因一件無心大錯,逐出師門。此時一般同道均覺此事不能盡怪你們,認為處罰得太重了些,朱道友更為此力爭。無如令師風火道人吳元智性情剛愎,聽了別人幾句閑言,一時負氣,不準人情。
  內中一人,見師父决絶,事由他起,銳身任過,當時自刎;餘人平日誓共死生,見此慘狀,一同自殺。”
  “此時你們對頭所派質問的人,隱身窺伺,尚還未去。你五人入道不久,元魂未固,一離當地,必為所傷。幸而現在峨媚派教祖齊道友在座,早就算出前因,有了準備,立用神光將五魂護住。朱道友更是氣憤熱心,當衆聲言,非保五人重返峨媚,拜在齊道友門下不可。”為此,你們一轉世,他便約了白道友,隨時暗中照應引渡。
  無如你五人前世運數未終;拜師以前又多娶妻生子,情分甚好,各有前因。第一世難求深造,固吳道友此時在峨媚派中,功力稍弱,一半也為了這些世情牽纍;五人又是同居一傢,死訊傳到,妻子全家隨以死殉。鬧得一面是世情糾纏,分割不開;一面是夙世強仇,難於應付。雖杖二老相助,終於冤孽相尋,未等蛾媚開府,引渡入山,便受仇敵暗算,全數遭難。死時情形更是壯烈。
  “朱道友偶然疏忽,趕救不及,本在悔惜;偏又遇着吳道友,說你們世緣難淨,無法造就,二老衹是徒勞,語多譏笑。”朱道友笑答:“他們五人全家,罪已受足;我寧甘費盡心力,再生必使他不特重行到峨媚門下,並還使其稱心如意,為神仙傳留一佳話,衹不會在你的門下罷了。”
  “吳道友不知自身轉劫在即,朱道友語有深意,又爭論了兩句,拂袖而去,不久便在成都乓解,你五人也各自轉世。除內中一個姓李的,去年已經大方真人先為引進,拜在齊道友門下,現在川束巫山附近,一個名叫洞天莊的世外桃源隱居,內外功行同時修積,算是領了本門心法外;下餘四人均未入門。就你此去,至多也衹見到令師一兩面,略得傳授;非俟五人聚齋,根基也都紮固,不能窺見凝碧官墻。為時尚早,途中如有什麽遇合,盡可由心做去。好在柬帖註有時日,是關緊要的多有預示,如不可行,定註出了。”
  孫同康一一謝諾,隨即叩問寶藏鏡、劍鏟,及其運用之法。
  楊瑾笑道:“佛道兩傢,降魔劍訣本是不同;總算峨媚劍訣我已知得,大概傳你不難。此一劍一鏟,大小可以由心,收藏甚易。經我一傳,初學雖難發揮威力妙用,尋常妖邪决奪不去了。”
  孫同康重又拜謝。楊瑾命起,將寶鏟要過,分別指點運用口訣、收藏之法,以及初步入門的功夫;並命將鏟藏起,不令外現,劍仍斜插腰間,然後笑道:“此劍已經我行法禁製,靈光隱斂,不用它時,外人看不出它的靈異了。其實你照我口訣,再習數日,便遇能手,也奪不去。你此身又不應兇折,本無可慮;不過你根骨雖好,尚未入門,終以慎秘為是。”
  孫同康恭謹領教,又照樣演習了一回,果然隨心所欲,並能脫手飛出,收發如意;自是感謝,喜幸非常。還想請問何時與師父二老相見時,楊瑾衹說:“好自為之,行再相見。”面前一片金霞閃過,隱聞頭上破空之聲,晃眼無跡。連忙望空禮拜不迭。
  孫同康心想:“二老雖未得見,且喜連遇仙人;拜師學道也有了指望。自己本是富傢之子,衹為從小愛武好道,到處訪求異人,不知費了多少心力;武功雖有門徑,異人卻一個也未遇上。這次偶往洛陽訪友,聞說少林寺五乳峰兩處,有三位負盛名的武傢,欲往請教。行抵偃師,路見不平,一時盛氣多事,激怒當地盤踞多年的盜黨,幾遭不測。
  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此奇遇。聽適去女仙之言,好友齊良已然入川,所拜仙師又在峨媚,自應早日趕去。”
  因他出身富傢,平日揮金如土,想起四川,相隔數千裏的長途,從未走過,身邊雖有三四十兩銀子,不知道夠用與否?意欲入潼關,走華陰,再轉秦嶺,順旱路入川,以便折回傢中,多取一點銀兩備用。又想起朱仙師柬帖甚厚,衹顧學劍說話,未及取視,也許指有去路;忙由懷中取出,恭恭敬敬放在石上。跪祝之後,拿起一看,那開視月日相隔尚早。自己從小生長傢中,初次出門,連途嚮都不知道。天色已晚,出山也巳來不及。二老昔年既在此居住,必有洞府,何不上去看看。如能在洞中住上一宵,既可瞻仰仙跡,又可溫習劍訣,天明出山,也方便些。便由崖側,繞上少室峰頂。
  先發現兩株姿態盤舞如竜的古鬆,當中一塊圓桌形的大青石,兩旁各有一個石墩,絶好對奕之所。石上留有“速去勿延,遇桐且止;眉頂雙棲,滄江一葦”十六字。孫同康不禁吃了一驚,知道仙人不令停留,必有原因;又看出是走水路,連峰頂景物也不願瀏覽,匆匆覓路下山。
  少室雖然陡峻,原有山徑可下,不似原上來處,除卻峰腰一片危崖平地,四外無路。
  孫同康尋到山路,便即往下飛馳趕到峰腳。滿天星月,時已入夜。自服靈藥,昏臥數日醒轉,一直未進飲食;奔馳了一程,覺着有點腹饑。遙望前面半山叢林之中,燈光隱現。
  趕去一看,乃是一座廟字;敲門入內,問知是少林寺的下院。寺憎滌凡武功頗好,看出來客不似常流,接待殷勤,意欲留宿。孫同康恐有延誤,並未吐露來歷,衹說遊山歸晚,明早還有約會,與友一同入川,必須連夜趕出山去;衹討一點吃的,並打聽水路入川,如何走法?
  滌凡久跑江湖,聞言奇怪;先當他是個江湖中能手,此來此去,均有緣故。此時少林寺聲威正當盛時,嚮例不容江湖人窺伺;一面款待齋飯,一面設辭盤詰。後來看出來客武功雖好,竟是一個富貴人傢子弟,貌相談吐無一不好,並還初次出門。疑忌之心一去,反恐少年冒失,恃強吃虧,再三盤問有什麽急事?孫同康看出滌凡好意,素來不善誑話;又因日前所訪有本領的高僧,便是他寺中退居方丈,不好意思不理。衹得告以:
  此次來山原為尋訪異人,不料來遲未遇,留字命我即速入川,去往峨帽相見,為恐錯過良機,故此心急......等語。
  滌凡問明所尋便是白、朱二老,不禁大驚,朝孫同康面上細看了看,說道:“這兩位老仙,我幼年曾見他到寺中來過,已有二三十年無人見到。他既留字命你入川,仙福不小;無怪乎你的目光和常人大不相同呢!”
  “由此入川,水陸均可通行,所取途徑有三條。近來路上不大安靜,你雖不說,我己看出你武功甚好,遇事必能應付;無如上路心急,萬一遇上,豈不耽延?最好前半走一段早路,由登封先到臨汝,沿途經過許昌、蘆臺莊、南臺、南陽,到了新野,無須直赴襄樊,可由當地離城八裏的棗林鎮,轉入光化的老河口。”
  “那地方是溪水上流一個大鎮,城西武當山,便是武當派劍仙發祥之地。我雖少見識,但聽老方丈說,近年峨嵋、青城、武當三派情如一傢;白、朱二老仙常往武當訪友。
  明知你是關中人,陸行方便,卻今你走水路;而附近數百裏無水可通,又無指定地頭,此堅必有深意。”
  “我們往日均睡得早,獨今晚有一點事。本寺地僻,大殿燈光為密林所掩,外觀不見;今早恰巧砍去殿側枯樹,燈光被你發現尋來。我想一切早在仙人算中,走這條路,不特方便,並且還可以一覽武當山仙跡。就許白、朱二老仙也在彼相待呢。”
  孫同康竟被說動,又細問了如何走法,取出一兩銀子作香資,便要上道。
  滌凡聽他願去老河口,甚是高興,便將途嚮和所經站頭食宿之地一一說出。對於香資,卻是拒收,反取了一百兩銀子出來相贈,笑道:“你出身富傢,孤身上路,行李不多,川資也不甚足;照你手面,必不夠用。我知你人極豪爽廉介,出傢人的錢决不肯收。
  此銀你先取用,我有一師兄空塵,現在峨媚伏虎寺,你在三年內代我交他如何?”
  孫同康自是不肯。幾經勸說,最後滌凡又出主意,將銀子加到二百兩,請孫同康寫上一封傢信;信上寫“偕友人川,缺少盤川,現由少林寺憎暫藉。由滌凡派人趕往西安孫傢所開的一傢商店中收取,這纔解决。”
  滌凡也在隔室寫了封信出來,連銀交過,道:“這是我與至友周鐵瓢的信。他出傢己近百年,雖還不能與前說三派劍仙相比,也可以算得玄門中清修有道之士。我昔年承他忘年論文,幫過我師徒不少的忙;近聞他為惡人暗算,在武當山南麓鐵樹中養傷。他前本武當門下,衹為少年時誤犯清規,在外傷人,纔被逐出。雖經他悔過誠求,終未得重入師門。他久住武當山,固由於依戀師門,不捨他去;一半也為樹敵太衆,可以托點庇陰之故。三年前曾托我留心,不曾懈怠;近日方始有點端倪,仍拿不準是否如願。此信頗關重要,敬以奉托。我知你是正人君子,務求順路給他帶去,感謝不盡。”
  孫同康因對方一見如故,相待至厚;再聽口氣,此一僧一道,不說本領,單年紀便有這大,决非常人。平日遇上,結交還來不及,順便的事自然一口應諾。行前又付香資十兩,滌凡卻照收下,不再推托,也未再提峨帽帶銀之事。可見先前純是設詞,專為自己着想,好生感謝,隨又想走。滌凡笑道:“以我觀察,二位老仙對你已有安排,本無須如此心急上路;不過,少年人志誠,總是好的。貧僧也不再輓留,你自請吧。”
  孫同康告辭起身,急於見師,所走又是驛路官道,一個人在路上急馳飛奔,覺着不象樣子。事有湊巧,剛到登封,便遇見一批由陝西轉來的馬販;內有一馬性子奇烈,用套索絆倒地上,正在毒打。那馬痛得亂掙亂挺,馬目怒瞪,直閃兇光;長路磨折,駿骨峻嶒,四蹄已被綁緊,勒得皮綻見骨;橫身一迸,仍是老高,看去力大異常。另有兩馬販,手持刀槍,在側怒駡,準備一掙脫,便即下手殺死。
  孫同康過去一問,纔知是匹野馬,先被混入馬群,在路上走了兩日,俱無什異樣;馬販張虎娃,看出是匹好馬,覺得便宜,想訓練好了,賣筆善價。這日抽空,給他上了繮勒(作者按:西北、東北馬販,均擅騎術。其最精者,一二百匹的馬群,長途千裏,山行野宿,隨地放青,僅由一二人率領,除自騎之馬外均不加羈勒),打算先壓一程,試試口勁。那知馬性奇烈,上銜勒時,當人給他吃的,又是驟出不意;等人上馬背,立即連縱帶跳,一躍便是十餘丈高遠,勁道之強,從來未見。張虎娃等幸是極有經歷的行傢,用盡方法氣力,終製不住。知道不妙,衹得乘隙滑上馬來,人固幾乎送命,馬也勒得嚼口鮮血直流!
  由此這馬便改了脾氣,始而馬販一近身前,連踢帶咬;未兩日,連所帶馬群也被踢壞了兩三匹。偏又戀群機警,一想收拾它,便被逃脫;一會又被混入群去,常被鬧得河翻水轉,無計可施。馬販恨極,立意除它。到了登封市集上,先以美食為餌,設計用套索擒住,就地上拖往曠場,意欲打死泄忿。知馬厲害,路上吃過兩次虧,除周身綁緊外,並令兩人持刀戒備,脫綁便殺。
  尤其可怪的是,那馬本來一聲不哼,自孫同康一來,便相望長嘶起來,聲甚悲壯。
  孫同康知馬有靈性,長路關山,前半途程原用得着;可惜如此猛烈,平日雖精騎術,未必便能駕馭。衹是心中不忍,便止住責打,問價想買。
  馬販也是久跑江湖,見來人氣度高華,神采照人,料非尋常商客。陪笑答道:“我並非不肯賣,衹為此馬太烈,無人能騎。我們在路上用盡心力,已然收拾過他好幾次,都吃掙脫逃走。先衹戀群,近日苦苦相隨,竟因打過幾次,想尋我們報仇。客人如不能帶走,早晚是害;並有兩馬為它踢斷腿骨,賠錢不少。今日好容易擒到,决計殺它出氣。”
  孫同康不等說完,插口攔道:“人何必與畜牲計較。我多與你點馬價,不比殺死平白虧本好麽?”
  虎娃陝西人,性情爽直,笑道:“尊客一定要買,不敢不依,馬價也隨意。但話須當衆言明,如騎它不住,或帶不走,與我們無關。再如因此傷了我們,那是我們自不小心;如傷別人卻是尊客料理。”
  孫同康聽了,因不知行情,再三問價,虎娃說:“尊客人好,我本平白得來;雖然傷我兩馬,那是時連,不能賴人。你給幾兩工夫錢吧!”
  孫同康見馬先在悲鳴怒嘯,一聽對方有了賣意,立刻馴善起來,儘管皮開肉綻,並無負痛委頓之狀。越看越愛,仍強給了二十兩銀子。這等仁義交易,自然連旁觀人俱都贊美。
  虎娃接了銀子,便請衆人散開;再命同夥,各持套索刀槍,四面把住,以防暴起傷人,並告以防禦之法。
  孫同康見他如臨大敵,笑着答道:“無須如此。馬能騎與否,我無把握,傷人還不至於,由我來放好了。”虎娃衹得聽之,孫同康自信,雖能將馬製住,但見虎娃詞色緊張,暗中也加以小心。那知馬竟知好歹,先放前蹄和頭頸間的綁索,竟連動也未動,等後蹄的綁一鬆,忽然昂首挺身而起。衆馬販吃過它的苦頭,方持刀槍鞭索.暴喝發威;鬍姚康也拉緊勒口,準備應變時,那馬先昂首一聲極洪壯的驕嘶,跟着把頭一低,朝孫同康伸去。
  衆馬販疑心他要咬人,齊喊:“尊客留意它咬。”虎娃更持刀鞭趕縱過去,意欲搶護。忽然當的一聲,跟着日光影裏,飛起一溜刀光,虎娃也縱退回來。衆人定睛一看,原來那馬並不咬人;衹為孫同康人矮,低頭與之親熱。虎娃趕到身邊,剛剛看出用意,未及退回,吃那馬身子略橫,撩起一腳,將刀踢飛,差一點沒被踢到手上。孫同康再一勸說,衹得怒駡畜生,退了回來。這時人馬正在撫摸依戀,衆人俱都驚奇不置。
  孫同康見馬遍體鱗傷,又看出感恩擇主之意,不忍試騎;想問馬販如何醫冶?
  虎娃已湊過去道:“這畜生實是千裏名駒!無如性烈兇猛,無人能製,不料竟能擇主。看在尊客面上,我也不恨它了。傷藥現有,三日之內準好。但它記仇心重,別人恐難近身,尊客自己與它調敷罷。”隨將傷藥取來,又說了賣鞍鞚的鋪子。
  孫同康問明河流所在,牽馬去往河邊,將全身與它洗淨,托馬販代買了一床蓋馬的布單,隨後取藥,調敷傷處。那馬始終隨定孫同康,馴善異常;衹與它搽藥時竟兩次倔強,想用嘴把藥拱掉。孫同康知它心意,不願用仇人所贈傷藥,便勸道:"你休記恨。他們下手雖狠,你也有自取之處。你身受多傷,又經水洗,如不敷藥調治,必爛無疑。此後長途千裏,就我不忍騎你,倒底苦痛。你既通靈性,能知擇主,便應聽我勸,將藥敷上,使你早愈,以免牽了同行纍贅纔是。"馬忽鳴嘯了兩聲,將頭連搖。孫同康不知何意,想試給它強製搽藥,馬竟未再抗拒。
  敷好藥後,孫同康看那馬身量不算高大,通體白色,更無雜毛。最奇是生就一雙通紅火眼,精光閃閃,顧盼之間隱有威棱,看去神駿非常。暗忖此時刑傷之餘,毛多殘落,一經洗刷,已如此好看;等過兩日,傷愈復原,白毛如霜,配上這對殊砂紅眼,和頭頸上這一大條又白又韌的半立長鬃,跑將起來,豈不更好!為試那馬對己是否真個感恩依戀,故意蓋上馬單,放了繮;剛一轉身,那馬果然隨了就走。旁觀的人,多半見過上套挨打時馬的猛烈,見狀人人贊羨。
  孫同康越發喜愛,同去鐵鋪配了一副好鞍轡,連隨身包裹,一齊輕輕紮嚮馬背。問知馬已吃飽,又在河中飲過,衹買了些食物和上等馬料,便即起身。因憐馬傷未愈,不忍上騎,路上試放手兩次,那馬隨之快慢行止,一步也不離開,神情尤為親熱。看出那馬决不捨己而去,為防萬一,衹把銀子取一半,放在身上;為省牽行不便,率性連繮繩結嚮馬鞍之上,空手上路。馬竟始終尾隨,自更放心。又給馬起了個名字,叫着“雪竜”;馬竟解意,一呼立應。方想一到老河口,便走水路,這等善曉人意的千裏良馬,如何捨得拋棄它?忽見前有村鎮,天已黃昏,便往投店。
  孫同康查看馬傷,見藥果有效,衹是尚未結疤;傷處恰當馬腹垂蹬之處。重與上藥,馬仍搖頭鳴嘯,以示不願;勉強上藥,告以不可犯性傷害人馬。親偕店夥,牽往馬廄中,擇空處係好,取下包裹,回房食宿。
  夜來忽聞前院馬嘶人嚷;心疑雪竜惹事,忙即出詢。迎頭遇見店夥急報,說客人馬已斷繮逃走。孫同康問知去嚮,連忙趕出一看,那地方雖是驛路大道所經,四外山嶺雜沓,溪河縈繞,路既難行,又值天陰,黑夜山野,馬行如飛,何處追尋?一想此馬本來野性,買時原是憐它駿骨委頓,有意放出;後因馬販恐它復要傷人,馬又馴善追隨,這纔變計,欲俟傷愈乘騎。不料此時倒被逃走。略為尋思,也就拉倒。店夥見客人大量,並未怪責索賠,自是暗幸。
  大早上路,因店夥獻殷勤,說有一條山野小路可通,前途要道三羊角,許多年輕小販往老河口,都抄這條近路。心想:大道上不能常時施展輕功飛馳,難於趕路,有此快捷方式,何不一試?便照所說走去。剛剛走上一條嶺脊,想起那馬真好,失去可惜;忽聽遠遠處連聲馬嘶,甚是耳熟。立定側顧,晨旭甫升上,山右側大道上,銀箭也似馳來一匹無人白馬;馬首高昂,四蹄翻飛,其疾如箭,自前途去路上駛來,正是心中盼想的那匹良馬雪竜。一見跑時那等神駿迅速,更加心愛不捨。亢中高喚雪竜,方想趕去;忽見小鎮中追出一夥人來,各拿索棍之類,似想將馬截住。
  馬似聞得主人呼聲,忽然停止;正在昂首仰望,鎮中一夥人已趕到。馬見人來兜擒,一聲長嘯,四足一蹬,凌空縱起兩三丈,竟由衆人頭上越過;緊跟着一掉頭,連縱帶跳,往嶺上趕來。孫同康也自趕下,離鎮口原沒多遠,晃眼人馬對面,馬也停住,相隨同下,問知那人乃是店夥。
  鎮上人說:“客人剛走,馬便自來,吃人拉住,先頗馴善;及聽人說,客人已走,立時犯性,猛惡異常,馬頭一抖,銜起馬繮往外便衝。因想代客人追回,忙趕出時,已順大路,往前跑去;其行如飛,晃眼不見影子。正在談論此馬太怪,忽聞遠處馬嘶,又見跑回想要合力截住。那知此馬如此厲害!”
  孫同康一看,那馬一夜之間,傷已結疤將愈,好生喜慰;給了衆人一點喜錢,仍欲步行上路。馬卻不走,湊近身來,幾次要人騎它。孫同康細看傷痕,十九已好;馬如此靈慧,自是高興。剛一騎上,馬便由綬而急,往前馳去。馬背平穩如舟,而跑得極快,是絶好一匹千裏竜駒,那似馬販所說不能上騎情景。先前本想,馬雖靈慧,性野倔強,又從無人騎過,路上還須調練,怎麽也要一點心力,才能如意乘騎。沒料這等馴良,自然喜出望外,由不得連誇:“雪竜真好!”
  馬似明白主人愛它,越發賣力,後來竟快得出奇。人在馬上,衹覺兩耳風生,呼呼連響;沿途林木田野、山石溪流,化為無數灰白影子,似電一般在身側腳底閃過。有時近面高山危崖,似要當頭壓到,路一轉側,晃眼之間,人馬已繞駛過去,超出前面;回顧身後,相隔已遠。不消多時,便馳出了好幾百裏。
  後來還是孫同康,因馬初試轡頭,恐它用力太過,又恐震裂創口,想令休息,先連勒了兩次,口勁奇強,又不捨過分強韌,馬仍騰踔奮厲,颼馳不已。已經再三喝止,勢子雖緩,仍然回首驕嘶;若與主人問答,彷佛雖然聽命,餘勇仍強,心中不服之狀。暗忖此馬真乃竜種良驥,照此腳程,何止日行千裏。自來千裏馬須有千裏人,最快時節,連自己都覺氣透不轉,如換常人,如何能騎?衹可惜到了地頭,要改水路,不能帶走,豈不可惜!其勢已不能為此馬而誤了仙緣。仙師命走此路,必能前知。但盼到日開讀柬帖,能夠設法變通,中途改走旱路;或是提到此馬,有什麽處置就好了--那怕自己不能要,轉贈一個有本領的識主呢。
  正尋思間,見前面有一大鎮,天已交午,想去打尖。到後一問,半日工夫,已連經許昌、南陽,行到了唐河東岸。因順驛路大道,任馬疾馳,迎面風聲勁急,目光所及,前路景物全是迎面飛來,不及細看,轉盼已落後老遠。又恐生馬生路,有什麽差池,或將行人撞傷;緊勒馬繮,心無二用,連經許多城鎮堡集,均未覺查。似此神速,分明當日便可趕到老河口,不禁大為驚喜。對於雪竜,自更珍愛。到店下騎,不顧飲食,先鬆了鞍鞀,通身查看,不特瘍愈痂落,新肉已生,身上也衹有一點微汗。情知不會捨主而去,率性連轡取下,引往槽邊,添購一些好馬料,任其自食。
  正欲往店中用飯,店夥恐馬跑掉,勸令係好再走。孫同康答道:“無妨,此馬已然教好,衹要別人莫近前戲侮,更不與別馬同槽,便不妨事。我特地要找無人用的破馬槽,也由於此。好在馬槽還有兩個,一會就走。你遠遠看住,不令別人的馬近前以免被它踢傷,我多與你酒錢便了。”
  店夥正謝應間,忽聽一川音女子冷笑道:“一匹稍好點的小馬,偏有這些話說。我不信有那厲害,偏叫墨竜與他們同槽試試。”
  又一少女攔道:“六妹,你就喜歡多事!本非凡馬,自然猛烈。出門人無事最好,那得不招呼一聲,我們走吧。”
  孫同康聞聲回顧,眼前倏地一亮。原來發話的乃是兩個少女,年均十八九歲,手裏各牽着一匹馬,一紅一黑,俱是油光水滑,神駿非常,鞍飾也極華貴。二女貌均極美。
  真是平生僅見。後說話的一個,略帶魯音,尤生得長身玉立,光豔照人,各穿箸一身淡雅妝飾,看神氣似是剛由河邊飲馬走上;互相說完前言,身形略閃,人已端端正正分坐馬上。美人良馬,相得益彰,姿態之俏麗,簡直難以形容。方想二女口音不同,立轡同遊,沒有男子隨行.容光如此美豔,裝束神情,又如此華貴大方,這是什麽路道?
  雪竜本在低頭嚼豆,吃得正急,忽然昂首驕嘶,側顧那兩人目閃精光,大有回身比並之意。孫同康知馬通靈勇猛,恐怕惹事;對方又是女流,忙喝:“雪竜快吃,我還要趕路呢。”同時瞥見二女,朝自己和雪竜看了一眼;先用川音說話的一個,面上更似帶有傲然不屑之容。心想:“此女雖美,神態沒有高的一個嫻雅溫和;就相貌之美秀,也要差些,還看不起人。我是嚮不與女人計較,休看你馬高大,那知我的雪竜厲害!不過雪竜風塵睏頓,新傷初愈,不似你們女人騎馬,着重修飾,洗刷又勤,外表要起眼些罷了。”
  他心念纔動,二女手繮微動,連人帶馬,已往前路,絶塵飛馳而去。日光之下,眨眼剩了兩個小黑點,疾若星流,再看已無蹤影。中午打尖人多,二女貌美馬健,長路徵騎,不攜行李,又是外方口音,來路莫測,本就看着岔眼;不料馬是竜驥,人同仙俠,去得這等神速,益發驚奇,紛紛稱贊,喧嘩起來。
  孫同康覺出兩馬不在雪竜以下,二女自非常人;暗忖馬好人更好,那長身細腰帶有山東口音的一個,不知前途,還能見到不能?一看雪竜先頗興奮欲前,二女去後仍就低頭大嚼,便去店中要了點酒食。平日慕道好武,不喜女色,父母想為他定親,俱被婉辭謝絶,從無傢室之想。不知怎的,一見此女便放她不下,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連飯都無心吃。
  匆匆吃完,便想上路。剛付完店帳,給了賞錢,把馬備好。一想此馬年小任性,過於猛烈;方纔吃飽,似前急馳,保不受傷。已然在半日之內趕出好幾天的路程,何必忙此一時?便步行走去,想給馬溜一下食,然後上騎;衹是心中兀自想再見那長身少女一面,邊走邊思。纔離鎮口,馬本自隨身後,並未牽輓,忽然連聲驕嘶,昂首一抖,便將鞍上所搭繮繩抖落,用口銜去,嚮手上亂拱,意似要主人上騎。
  孫同康原本就渴想追去,暗忖此馬靈慧,既出自願,必是無礙。便即立定,先抱着馬頭撫愛,笑問道:“你見先那兩人兩馬麽?我想追上,看看是什麽來歷。不過,你纔吃飽,怕你受傷,反正她衹走這條路,你不會追她不上。最好先莫跑快,等跑出一段,再快無妨,莫要使我擔心。還有適我問人,二女並未打尖,所去如非離此不遠,必要落店用飯。有此兩馬,雖易尋蹤,但你跑得快,極易錯過;前途如過鎮集,務要少停,容我查看,以免錯誤。你領會麽?”
  那馬聞言,似懂似不懂的,將頭點了一下,騰綽愈急,人隨上馬。孫同康見那馬起步頗緩,方以為是解會人意,誰知到了前行空曠之所,猛然一聲長嘶,四蹄齊翻,朝前竄去。由此絶塵而駛,其行若飛,一晃百多裏過去;行經鎮集,並未稍緩。好在事前留心,兩馬又極高大,匆促之間,仍可看出。一想二女馬快,似比雪竜差不了多少,又是先行;看它唐河飲馬,也許在前兩站打過尖來;前途如不停歇,自然不易追上。仔細一想,渴欲一見,馬快正合心意,加以勒阻不住,也就聽之。
  這條馳道與長河並列,相隔河岸時遠時近。孫同康又跑了個多時辰,二女人馬全未遇上。估量不是走嚮別路,便已到了對方地頭,走入深宅大院以內,看她不見;否則自己坐下千裏良馬,一口氣跑了數百裏,二女打尖在前,更應停歇。兩下相去,不過刻多工夫,如此飛馳,那有追她不上之理?雖漸失望,心仍戀戀。
  見沿途崗嶺頗多,想往高處查看一下;無如馬行太速,順着大道飛馳,一瞥即過,竟不暇顧。他知勒不住馬,迎着劈面山風,正要奮力開口,喝令少緩,以便覓路升高一望。一眼看見前側面,煙雲縹緲中,一痕山色高恆天際,宛若臥眉;陽光斜照上去,曳紫縈青,明晦相錯,白雲若帶,環繞山腰。尤妙是下半霧煙杳靄,若隱若現;而近山一帶的田野岡巒,又是一片蒼錄,間以雜花野卉,搖曳娟娟。另一面是長河拖藍,風帆片片,風景美妙,暗襯得那山宛如海外神山,黛光欲活。
  坐下雪竜,不待喝止,勢子忽緩了許多,不時迎風長嗅,雜以驕嘶。孫同康方不解是何用意,馬忽又由緩而急,改嚮沿河飛馳下去。孫同康見河面甚寬,兩岸也闊,來路有兩三條岔道,還不知馬已捨了驛路大道。等到馳入野岸無人之地,纔自覺查。想起人馬俱是初行生路,除照前站途嚮外,一直任馬自行,正喝:“雪竜快停,你跑錯了!待我看明去路,尋人問好再走。”那馬本已離開河岸,走嚮路側野地之中,倏地撥轉身,潑風也似四蹄翻飛,朝前面大河馳去。
  孫同康信馬前馳,已成習慣,口雖喝令少綬,並未留意,去勢又極猛速,萬沒料到會有異舉。竽一眼瞥見大河前橫,馬正箭一般朝前直竄,覺出不妙。說時遲,那時快!
  心念纔動,離河已衹有丈許,竟未容人發話,馬已四足齊蹬,凌空而起,朝那相隔十多丈的河面猛竄過去。
  (後文尚有孫同康臥眉峰月夜驚豔、飛熊嶺妖壇鬥法、巧遇獸王彭勃、同訪洞天莊、五友結盟上峨媚、三謁凝碧仙府。諸般美妙驚險情節,均在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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