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還珠樓主 Hai Zhulouz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2年1961年)
黑森林
  作者:還珠樓主
  一、炎荒中的名醫
  二、絶代佳人姊妹花
  三、錯骨分筋 惡武師林中出醜
  四、木裏戛中大盜
  五、單 戀
  六、雙俠女山寨鬥兇頑
  七、雙俠女月夜服強敵
  八、危峰舞劍絶壑飛身
  九、骷髏鎖鑰
  十、形跡詭秘的病人群
  十一、杏林雙燕馬如飛
  十二、小英俠一指服衆人 老醫生深宵中伏莽
  十三、避強仇 二女遁蠻荒
  十四、尋異人 深宵觀獸陣
  十五、涼心動魄的一幕
  十六、絶處逢生 石猴兒赤手屠千犀
  十七、聞警訪雙姝 夜月蠻荒談異事 深山尋隱士 森林黑暗起長徵
  十八、大地忽陸沉 石破天驚 死別生離爭一瞬
  十九、浩劫慶餘生 絶巘懸身 驚逢獸陣
  二十、森林迷弱女 荒崖聞嘯 又蹈危杉
  二十一、誤遇食人蠻 力盡精疲 又臨絶地
  二十二、飛行高樹頂 林深水秀 再現生機
  二十三、蠻荒奇遇
  二十四、雙收義女 喜得明珠
  二十五、古洞豔屍
  二十六、絶處喜重逢 甫脫兇樊 又入死域
  二十七、神勇 剛烈 緊張 奇險
  二十八、危機起伏中的奇男奇女
  二十九、絶處逢生最憐弱女
  三十、老蠻婆悲憤吐兇謀
  三十一、好事近喜音來
  三十二、珠聯璧合 苦盡甘來
  三十三、微語警芳心 地絶蠻荒 何來高士
  三十四、繁花明遠樹 天開奇境 喜謁幽人
  三十五、款佳賓 登盤薦春筍 聯同氣 連夜走森林
  三十六、香光如海 壯士宵徵
  三十七、蜈蚣𠔌勇士長徵 寶石崖老人慮患
  三十八、烈火攻毒蟲 大澤深山 偏多怪異 迷雲橫絶頂 奇危極險 又失同儕
  三十九、笑語響空山 崖石嶕嶢人不見 異聲嘈野地 孤峰兀立象成圍
  四十、患難失同懷 幸脫波臣聯美眷 恩情深異類 送來靈藥餉奇嬰
  四十一、義收巨象 喜産奇嬰
  四十二、喜相逢 巨人出山 通奇險 群象開路
  四十三、斬妖巫 大郎立功 施巧計 逆酋授首
  四十四、大破平天寨 同返黑森林
一、炎荒中的名醫
  九、十月的天氣,騰南鎮四面山野中的花木開得還是那麽鮮豔,各式各種的草花到處都是,田裏的莊稼還是那麽茂盛,全似江南暮春三月、草長鶯飛、山川明秀、草木華滋的景象;這時人卻和炸了窩的蜜蜂一樣。
  原來當地雖是一個山鎮,因其位居雲南碧江蘭坪之南,略微偏西。西與西康、印度相通,越過邁立開江,順流而下,又與緬甸相連。鎮西的木裏戛,鎮東南角臨江大鎮林麻,相隔又近,一面又通着往來緬甸的要衝騰越(現改騰衝)。省內土産多由此出境。
  雖是小小一個山鎮,往來商賈甚多,五方雜處,各族人之外,印。緬兩國的人也常有來往。加以氣候溫和,四時皆春,一年三熟,花開不斷。如非山深水險,道路崎嶇,瘴雨蠻煙,蛇獸伏竄,去的人真有樂不思蜀之感。
  講到地利出産,更是無窮。尤其是越過邁立開江便是那橫跨滇、康的野人山,千百裏地面,到處都是遮天蔽日、從古以來未經人開闢的大森林,內裏什麽珍貴的獸皮藥材,嘉木珍禽,瑤草琪花和各種奇奇怪怪難得見到的東西都有得發現。還有大量砂金與各種礦産,隨地均可發掘,取之不盡。無奈江山險阻,森林黑暗,危機密佈,防不勝防。除近山腳捕魚族、巨石鬆族、葡萄等墟落、山鎮之間還有各種山人聚居往來而外,常人不是真個為生活境遇所迫,又都體力健強,熟知當地風俗人情、地理天時,偶然冒險去往山中獵取財富而外,輕易無人敢於涉足。就這樣,入山也並不深。那最高最險、森林最密、終年暗如黑夜、滿布毒蟲蛇蟒之區,休說漢人,連當地山人也是不敢走進。
  隔江幾處山鎮上往來的客人,有的乘水漲時坐了木排,專走水路去往國外和各地往來貿易;有的衹在鎮上嚮各當地土人收買當地土産力生。內有一部分走旱路的,也是往來騰衝、保山之間,把當地作為集散起運之區。資本雄厚的商賈都是派有專人掌管,本人從來不去。
  另外還有一種專走山寨的貨郎和走方郎中,卻是仗着精通各地風俗語言,和各部落的酋長大部相識,難得遇到搶殺,因此四通八達,到處都去,哪裏都有他們足跡。因為當地山人十九無什知識,遇到急病衹知求神卜卦,從不知醫,衹管身子健強,病勢稍重便難活命,加之終日獵采為生,奔走深山窮𠔌森林之中,所遇危害又多,除有凡種專醫傷毒的草藥,由於多年經驗,自然發明,獨具靈效而外,遇到內癥便十有九死。休看那樣走方郎中,仗着多年經驗和南山特産的草藥,有好些病均具專長,端的藥到回春。衹是能醫的無不立愈,遇到疑難雜癥,醫不好的,也能拖延一些時日。不似另外一種貨郎,本身先是亡命之徒,人更貪狡,欺詐巧騙無所不為,因此這班人最取得當地山民信仰,內有兩個醫道高而為人忠厚的,更是奉如神明。
  這兩種人的來歷,前者好些都是落魄文人和走江湖的武士,起初衹為衣食環境所迫,仗着一卡口半解的醫道和些成藥,往來山墟謀取衣食。餘者均是騰衝、保山、蘭坪、雲竜等附近各縣的土人。但這一類十九都是漢人。
  自來行行出狀無。這班人起初多為窮所迫,背上一個藥囊,裝些現成的九散膏丹和瘀藥茶磚之類,孤身一人,冒着艱險,奔走蠻煙瘴雨之鄉。上來醫道均不高明,日子一久,漸由經驗中發明出許多具有特效的靈藥,加上山地裏珍奇藥草又多,山人自身便有好些知道,衹不會用或是用不得法,捨本求末,最好最有效的一部反倒棄去,又不知各種製法;到了漢人手裏,仗着積年經驗,心思靈巧,隨時均有發現,重新改製,面目已換,靈效更大。於是遠近哄然,聲譽大起,非但各處部落對他敬重,有的並還遠銷國外,深入印、緬之邦,連本省各大州縣的病人也爭相購買,有的並經商人轉運,行銷全國。
  那醫生當然名利雙收,年紀稍長便即退休,專以賣藥為業。
  這類因覓得珍藥成名的富翁固然不多,而在南山行醫,辛苦二三十年成為小康之傢的,人數卻是不少。但這一行業最是辛苦,並有種種危險,非但所經之處都是崇山峻嶺,深林密竹,毒蛇猛獸隨處均可遇上,便那早晚間的瘴惡之氣先就猛烈兇毒,禁它不住。
  不是土著多年,深知地理天時,體力健強,多少會點武功,善於山行野宿,知道趨避,休說成名致富,連性命也保不住。本領稍差而又老實忠厚一點的,苦上一世也難求得溫飽。因其終年奔波勞碌,除到了地頭受山民歡迎而外,路上光陰實是苦到極點,决非常人所能想見。因其行業勞苦艱險,一出傢門便不知是否能夠生還。山人心眼大直,近一點的部落不是沒有,但均被那有名聲的郎中擋在前面,生人前往行醫,除非醫道真好,備有幾種特效靈藥,人又聰明機警,深知山俗,上來便取得山酋信仰而外,多半無人接待,不能立足,一個不巧還要遇到兇殺。因此這些沒有名望和人情的走方郎中,必須過江遠出,深入荒山常入足跡不到之區,才能求得衣食。平日雖是苦極,但是人生世上,不論何等生活都不免於生病,何況這些未開化的種族。山中民衆因其伏處蠻荒深山之中,十九不知稼稽,專以獵采為生,終年與猛獸毒蛇、瘴氣豪雨搏鬥,相隔城鎮又遠,言語難通,漢人對他固是又怕又恨,他也存有戒心,不敢遠出,守在叢林密莽之中,輕不出動,衹管林中財富遍地都是,雙方隔絶,仿佛另一世界,外人不敢去,他也不敢出來,許多寶貴的東西也不知利用取出與人交易。最苦痛的便是生病,病勢稍重,還要受那烈火焚身、活活燒殺的慘刑,因此對於走方郎中最是歡迎。但是天性多疑,從小生長林莽之中,多歷艱險,體力稍差便不能生存,一個個都是力大身輕,剽悍無比,躥山過澗。
  其行如飛,不是萬分不得已,誰也不敢孤身深入,犯此奇險。可是森林中珍貴之物太多,珍禽奇獸、木材藥料之外,有的地方還産金砂,山人均不重視。去的人衹要事前準備,機警聰明,將第一關衝過,能夠深入,與首腦人見面,未在中途被害,人再謹細一點,不將山巫得罪,上來不要大貪引起對方疑忌,取得信任,聽其自送,不消幾次便可致富。
  能有他們同族引見,或是事情湊巧,到時剛巧遇見一個藥能對癥的病人,將他治愈,成功更易,比起那些已有一點聲名,配有自製成藥,專走山民村寨的郎中,往往所得更多,發財更快。
  當其遠出未歸之時,傢中親人自他一走便計算日程,心生愁慮,所約歸期越近越是提心吊膽,魂夢難安。再要過日不歸,那全家盼望憂疑,心情的悲苦,實是凄慘已極,忍着饑寒,眼都盼穿,有的竟一去無音,不再生還。
  有的忽然滿載而歸,一算所得,雖經中間經手的人種種剝削挑剔,衹有得賺十之一二,至少也有幾年衣食無憂,當時全家充滿了喜氣,連生在土墻腳下的那些草花,仿佛都有了笑意。那全家歡樂情景,簡直無可形容。人心雖然貪得,到傢之後,驚魂乍定,雖覺所經奇險,好幾次幾乎送掉性命,但一想到山中到處都是珍貴之物,所得還不甚多,心實放它不下,於是隔不多日,再作長徵。有了本錢,當然添了準備,除藥品外,並還帶上好些山人心喜之物,就便交易。另外再尋上一兩個知己的人作伴同往。衹管所得越來越多,到底死生呼吸,跋涉勞苦,有了錢自然惜命,衹要平素勤儉,不因飽暖而思淫欲,或與山女成婚不能回來,不消數年便可成就傢業。自身也因去一次害怕一次,膽子越來越小,就此知足,不敢再作嘗試。而這一條致富之道,一則丟了可惜;二則和那些野人情感頗厚,也不好意思斷了來往,自己雖不再去,卻將所經秘徑和一些經驗知識轉告親近的人,有的並還收有徒弟。為了事太艱險,自己業已衣食無憂,衹將所得秘方成藥在傢中出賣,親生子女反倒諱莫如深,不令知道途嚮走法以及對方風俗言語,並還力說當初經過如何兇險,九死一生,能有今日,全是天佑,某某作這行業的人全都死得極慘,至今連屍首都尋不到,你們萬不可作這冒險打算等語。有那刻薄狡詐、小氣一點的人,連親友近人都不肯說,自己不去,還恐別人發財,非但不說實話,未次走時還做上一些山人最厭惡的事,或是貪得無厭,騙上一票貴重東西,一去不來,從此斷路。
  那些貨郎,與走方郎中又不一樣,行為更壞,出身都是犯了官刑的亡命之徒,以盜賊、地痞、土棍一類最多,因為官府搜捕或是公論不容,在本鄉不能立足,逃往邊荒之區。本來心計刁惡,欺侮山民老實,用盡心思巧取詐騙,並為官傢做眼綫,刺探情報,拿些五顔六色、花花緑緑、毫不值錢的東西欺騙對方,巧取暴利。心更貪狠,自己所得越多越好,一面卻對同行忌妒,互相說破對方的狡謀。自己剛拿一串料珠和點花綫絨球,共總不到百文錢的東西,將對方一輩子極珍貴的獸皮藥材換到手內,卻說某貨郎用一匹五色綢布換了十張虎皮、兩根象牙,價值相差一天一地,結果連自己也露出馬腳。山人雖有信實,交易一成從不翻悔,心中當然厭恨。在雙方互相攻詰之下,衹管山人漸漸精明,知道上當,遇事留心,不是必需和真喜愛之物,不肯再用成挑成擔價值千金的貴物,輕易出手和人交換。但是山中出産豐富,地利無窮,這班貨郎的花樣又是層出不窮,最善揣摸對方心理,內有幾個並與山巫勾結,狼狽為姦,勾引雙方婦女,騙財拐逃無所不為。山民多疑,一半是由漢官壓迫,辦理不善;一半便由這類人身上發生。有兩處受害最兇,因殺貨郎被官府曉得,利用土司勢力勾結敲詐,結仇太深的,簡直不許貨郎入境。
  可是山區中,偏有好些必需之物不能自製,雖然趁墟趕集可用貨物交易,各色零星針綫絨花之類以及許多山人認為新奇之物,仍非由貨郎手中取得不可。因此多少年來,始終蹤跡未斷。真有危險的部落,貨郎照例不去。消息靈通,更善逃避,等到發覺拐騙,或是有人受害,早已逃走。未發生事情以前,人都被他騙得死心塌地,雖然認為貨郎中沒有好人,仍以為自己相識的一個是好的。山人常年上當,做這一行的人反倒越來越多。
  這且不提。
  衹說騰南鎮東首有一小山,當地原是一片高地,在靠近江邊之處聳起一座峰巒,雖然石多土少,不似別處長滿草木,但是疏林掩映,雜花盛開,形態靈秀,澗𠔌幽清,為騰南、林麻兩鎮交界風景最好之區。山名紅燕,旁邊有一萬花𠔌,崖壁上面終年生滿蘭、惠。山茶,還有一大片石榴樹,山石地土全是紫紅色。內中稀落落住着六七戶人傢,都是外省遷來寄居多年的農民和山中採藥的藥夫子。
  內中一傢姓符,上輩原是先朝遺民,為勸吳三桂反抗清廷,父母傢入已被擒殺。衹他夫妻二人仗着一身武功由亂中脫身。本意逃往國外,輾轉逃來當地。仗着祖傳醫道,自身武功又好,始而藏身山寨之中,為人治病,最後成了小康。官府日久鬆懈,姓名早改,年也老大,因喜當地風景物産,便買了十畝山田,改作耕農度日,治病也衹限於鎮上的人,不再深入蠻荒絶域。
  全家勤儉,乃子符南洲人更仗義,遇到貧病,送診送藥之外還要送錢。父母死後,又在半山上建了幾間竹樓,附帶賣酒。本意是為照應一個不期而遇的窮親戚,因那人名叫鄭源,一腿已跛,不宜種地,故此叫他賣酒。地方既好,又近江邊,飲食味美公道,生意越來越好,常時忙不過來,又在本地尋了兩個夥計。南洲本人,暇時也常往照看,並在午後定時為人治病,醫藥費用由病人量力相送,貧病不取,所得放在一旁,專做好事。
  有時為了病人太多,還要耽誤生意,他也不管,常說:“我夫妻年過半百,衹有兩女,年紀還小,錢多有什用處?我夫妻所種的田一年三熟,足夠溫飽。好在先父昔年所配的藥甚多,藥方尚在,用完可以再配。這類藥材極易采取,有什希奇?如說我夫妻年老,應該用人享福,其實自傢耕種,早晚勞動,衹於身心有益,人和銅鐵一樣,不去用它便要生銹,這樣還可多活幾年。我既以此為樂,便不算苦,一天忙到夜,上床便睡,夢少神安,一生無病,豈非福氣?”衆人原因見他種完田還要為人治病,極少休息,屢次勸他專心經營酒店,一面行醫,省得大苦。他都不聽,反認為是福氣,人又姓符,於是大傢都叫他福氣老人(川滇“符”、“福”,土音相同)。
  為了地方上人都尊重他,平日感情甚好,遇到春秋佳日,都喜三五為群到他店中飲食。過往客商每來鎮上,更是必到,衹管主人利看得薄,食物尤為精潔。鎮上一些酒飯鋪,見往來客人常時捨近求遠,到他所開小江樓照顧,心中業已不免妒恨,無如對方人太好,在衆口交譽之下,生了悶氣,說不出來。
  內中一傢原是林麻鎮上首富,名叫洪子纔,不知對方固然生意做得好,對客周到,多一半還是當地人緣。否則離鎮較遠偏僻之區,怎會座客常滿?因覺所開酒店的客人被對方搶去,最可氣的是本人原是走方郎中發傢,不捨得叫兒子去進深山犯險,令在鎮上挂牌行醫,還開了一傢藥行,生意做得極大,有許多貴藥的來歷均被對方泄露出去,價值大跌。所配丹丸膏藥也比自己靈效得多,看去已是有氣,偏還不知嚴守秘密,無論什人,一問就說。來人再如答應分送貧病,並代人傢出力熬製,分文不取,以致遠近苦人都說自己父子為富不仁,一提起福氣老人,便異口同聲贊不絶口。為了對頭一人,每年少獲許多厚利,失去好些主顧,還受惡名。無如對方老夫妻兩個都會武功,人緣更好。
  休說外人,連自己手下所用爪牙,雖然跟着憤恨,一談要和對方為難作對,也都力勸慎重,恐犯衆怒。暗中咬牙切齒已非一日,越想越氣,心想:對頭自開酒店之後,聲望越好,也許得到地利之故,拼着蝕本,特由大理聘了兩個名廚,在小江樓對面也開上一傢酒店。另外雇了一個土醫生,照樣為人治病施藥。所建酒樓在臨江平崖之上,前面大片平地,種上許多花木,風景既好,陳設尤為講究,地更寬大,樓上還可住客,專一租與來往富商。
  洪子纔並嚮人說:“我本心不為賺錢,衹氣那濫好人不過。他忌妒我是財主,自己不想發財主意,見我眼紅,專做好人,壞我的事。那些外路客商,整斤整擔把藥買去,交與藥店,再論分論兩賣出,這是多大利益!客人膽小怕死,稍微荒野的地方,怕山民殺搶,都不敢去。我們不是雇了藥夫子去采,便從土人手裏收買得來。雇的人要在山中送了性命,他傢裏的父母妻兒從不說他自不小心,卻說命是為我採藥送掉,安傢費不算,還要訛詐,零星收買又不上算,一個不巧,還要和死人傢屬打官司。遇到兵荒馬亂,或是客人鬧鬼,故意不收,還要壓上許多本錢。生意做得大,不能和他自采自種作比。自來本大利厚,我們常年用上多少人,好容易尋到一株大肉桂,雖然發財,要用多少心思、多少人力本錢!一個不巧,還要送掉好些人的性命,才能將它由深山裏運將出來。動不動就要打好幾場人命官司,白送出好些買命錢才能了事。這些哪一樣不是本錢和心血,並非容易得來,就算一本萬利也應該。我又不搶不偷,雇的人專賣苦力氣,沒有本錢,自然所得衹夠吃的。去時雙方都有契約,算我父子刻薄,給錢太少,也是出於自願,沒有我們雇用,他還餓死了呢!一年苦到頭,那是他們命運不好,與我何幹?我老頭子,當年照樣也是白手成傢,如何怪我不公平?就這樣先給安傢費,寫有契紙,有中有保,說好死生聽命,不與我父於相幹,死了照樣打官司,要棺材錢,連受了傷也要我們體恤,訛詐不休。不是真個利大,我開這藥行作什?
  “他老子在日假仁假義,先就不是東西!到他手上,把藥材産地來歷告訴外人,使我生意越來越難做,不去說他,連我們當醫生全靠它吃飯的許多秘訣藥方,也是逢人遍告。我們行醫賣藥,全仗各人方子巧妙,外人不知,才能賣大錢,他都拿來討好送人,這還有什做頭?最可恨是他爹符老實有幾個秘方,其實和我賣的藥靈效也差不多,並無足奇,我因內中一種專治毒蛇咬傷,搽上之後,再吃上他傢幾粒保命丹,衹要毒不攻心,當日退腫止痛、化腐生肌,遠近的人都喜此藥。他賣得貴也好,偏又賣得比成本差不多少,利益至多衹有一成。要是我們店中用人工精製,加上包裝,連本錢都不夠。近來春夏間毒蟲太多,他又想出一種藥香,點上一支,無論蛇蟲,俱都遠避。人傢都貪他便宜,以致我前數年的百寶神效丹、一見消藥膏,賣到今天還未賣完。他自己有財不發,以為他沒有兒子,有這十來畝田,吃上一世苦飯便心滿意足。明好賣貴價錢的東西,偏三文五文賣了出去,有時還要白送。如非見我父子不是省油燈,他藥又做得少,衹賣本鄉,外人還不知道,幾乎連我兩個專采傷藥的客人均被奪去。我幾次托人和他商量,要買他這些藥方,再不,便將價錢提高三十倍,我也將藥價減少一半,大傢都有生意好做。他非但不肯,上半年索性連藥方也送了人。
  “那姓張的原是我店中老客,常往他那裏吃酒,我便疑心他有勾搭。果然他見那人外表忠厚,他是一個濫好人,竟將藥方送他,勾結一起,說好用一半來施捨窮苦的人,還逼對方罰了咒。送了藥方不算,又代人傢收買了好幾擔材料,悄悄運走。這張老頭乃昆明富翁的兄弟,有的是錢,多大好事也做得起,我們暗中卻吃了大虧,少了一個大生意。新近被我打聽出來,實在欺人太甚!我開這酒樓便為和他慪氣,拼着傷財,吃的賣得比他還要便宜,好一點的客人還可藉住。是好的,他也照樣拼到底,倒看哪個拼倒!”
  樓成之後,並還父子二人輪流前往照看。那些往來藥商都和他父子交往多年,有個情面,一見本人在彼,自然不好意思去照顧他的對頭。再者,人情勢利,洪傢當地首富,所開鎮江樓設備齊全,不似南洲所開酒店黃雞白酒,鄉村風味。子纔之子洪章,更聽篾片獻計,一面嚮相識客人先打招呼;一面派人在山路口上守候,見有酒客,連拉帶勸,上來準備慪氣,價錢便宜,花樣又多,果然不消三月,小江樓這面酒客越來越少。雖有幾個方正仗義的人,都是本鄉本土,不願得罪惡人,衹好賭氣,兩傢都不去。經此一來,小江樓上衹剩下許多貧苦的病人。
  南洲看病之外還要貼藥,所得衹是名聲越好、群情敬愛,收入卻是毫無。又知洪氏父子恨他施藥送方,將藥賤賣,有意作對,業已欺到頭上,現出形跡,女兒還小,恐惹出別的事來,不願鬥氣。這類事本來不在心上,無奈當初開這酒樓,全為照顧一傢姓鄭的殘疾親友,因不令其取利太厚,積蓄無多,鄭老夫妻又無兒女,田裏的事又弄不來,所用夥計田四,恰也是個窮而無用的人,眼看來客一天比一天減少下去。
  相隔數丈的對面鎮江樓上,卻是天天滿座。有時樓上住有豪客,並還招些土娼蠻姑,哄飲叫囂,吐氣如雲,絲竹歌唱之聲日夜不斷。洪章看出生意好做,非但一般商客認為行樂之地,一來便搶定客房,留戀不去,因招有幾個上娼,常年在店中接應客人,連附近各縣的紈絝於弟也勾引了來,漸漸應接不暇,覺着此是生財之道,又在旁邊蓋了好些樓房,專供遊蜂浪蝶藏垢納污,酒色徵逐,夜以繼日。因小江樓生意已被搶光,到底平日並無深仇,自己這面生意一好,價錢業已改過好幾次,人們照樣捧紅,望着對門冷落情景,也就消了氣憤。先雇土醫早已有名無實,最後索性讓這些貧苦病人都去麻煩對頭,藉口窮人大髒,房不夠用,另換地方施診,一面照樣要錢。窮人自然不去看病,就此拉倒。
  南洲這面早就支持不住。眼看以前起早睡晚。辛苦耕種所得,連同乃父所留一點積蓄,都被施藥濟貧用光。小江樓沒有了酒客,多上三個老病的人,自難支持,性又慷慨,常將田裏收入周濟貧苦。眼看日子難過,總算運氣,幸而對頭勢利,生意一好,價錢越來越貴,又嫌土人吃客衣冠不整,常以惡聲相加,以前捧紅、被對頭拖去的那些酒客,有的不慣那惡氣,有的嫌貴,雖覺鎮江樓房屋高大,陳設華美,坐在那裏也覺體面,但是惡氣難消,花錢飲食,還要看那夥計的惡眉眼,自覺無趣,便漸漸回過頭來。洪章則衹顧招呼闊客,無心及此,又想這班土著酒客小氣,和人硬拼,利益便少,白便宜他們,還要連累別的客人,又見好幾個月,對方始終若無其事,心疑南洲平日勤儉,不少積蓄,拼他不倒再拼下去,對方固是吃虧,自己也不上算。好在無意之中,打出一條財路,還是經營生意謀利要緊,這纔止了前念。
  當小江樓酒客凋零之時,鄭氏夫妻日夜暗中咒駡,田四更氣得要和對頭拼命,連那些窮苦的人也都不服。均經南洲再三婉勸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們衹要咬着牙齒忍耐些時,我已叫兩個女兒在𠔌中開了兩畝山田,再有一月,我們兩傢七口人决夠吃用。我料他父子貪利吝嗇,决不捨得長拼下去。你看他們,生意一好,價錢必貴。這裏照樣有人照顧,我不能黑着良心,把一個錢的東西賣人傢三個五個,也不肯把自己和大傢辛辛苦苦應該取的利益一點不要。照我這樣做法,衹要大傢勤儉一點,永遠都能謀得衣食,但我們的本相虛實不可露出。施診貧病乃我多年心願,好些靈藥均由看病人多,無意之中體會而來。此是我的恆業,也是一件快事。有錢的人送我藥錢,照樣收下,我不過把多出來的周濟貧苦,藥又現成草木所製,衹費我女兒一點人工。何況近年還有好些苦人自己采了送來,分文不要。拿他們所送的藥材稍加一點人工,再代他們醫病,理所當然,此是另一件事,不能混在一起。我已數十年如一日,如何為了有人無故作對,不過半年光景,便改素志?暫時困苦,盡可想法度過。我們到底還有十畝田,如非有幾傢窮苦無力謀生的人要我周濟,大傢再省一點,也夠用了,就此被他欺倒,反倒氣人。
  不久自有轉機。但是人傢有財有勢,近來土官又與勾結,除非真個踏在頭上,卻是惹他不得。像這樣各做各的生意,有什相幹呢?”
  果然話說不了幾天,前去酒客便漸回頭,來的人都把洪氏父子駡得狗血噴頭。南洲知道這班人的嘴最靠不住,從來不置可否,並說:“對方多年鄉裏,他是財主,無仇無怨,怎會有意為難,欺我一個略通醫道的種田人?再說我也不配和他鬥氣。都是諸位聽了謠言,最好不要再提。”一面嚴禁鄭、田三人,對誰都不可露出一點不平的話。
  所生二女,長名雙珠,次名雙玉,原是同胞孿生,年衹十五。因符妻雙生難産,從此不孕,前年病故,也未再娶。生二女時,南洲已過五十。從小聰明美秀,符氏夫婦十分憐愛。南洲天性好學,無論文武醫道均肯用功,武功更是傢傳,衹不當人炫弄,從三四歲起,便教二女讀書習武,指點各種藥性,乃母死後,憐愛更甚。當地蟲蛇又多,雖有解藥,田邊並還種有避毒防蟲的草,從小不令隨同下田,衹幫助做點雜事,最重要的便是醫藥。二女也真聰明,纔十一二歲,便將各種珍奇藥料的功用和製煉之法學會,所製膏九比乃父還要精細。因其父母稟賦均厚,生有兼人之力,因見父母常年勞苦,耕種田地之外,還要日夜操心,勻出一定時間為人治病。雖然從小到老習慣自然,不以為苦,終覺大勞,年紀又老,於是想盡方法偷偷代父母耕作。南洲夫婦連勸不聽,妻死之後少一幫手,也就聽之。
  以前常去酒樓幫忙照料,後來洪章酒樓一開,南洲覺着二女年雖不大,人已逐漸成長,品貌又好,對方又是有意為仇,二女雖極孝順父母,性情溫婉,從不和人爭吵,貌相更生得和一個人一樣,都是那麽裊裊婷婷,英姿玉映,衹管荊釵布裙,仍如寶玉明珠,自然流照,不掩容光,終恐少年氣盛,萬一惹出事來,自從對面酒樓快要開張,便不再許二女去往酒樓走動。對方倚仗財勢無故欺壓為難、暗中作對之事,也從不告知傢人。
  無奈二女年輕好奇,童心未退,因愛當地江山之勝,花木鮮明,風景又好,料知對樓早已落成開張,早就想往一看,均因乃父再三勸止,不忍違背。雖知對方不是好人,到底年幼,無什經驗,乃父又絶口不談人非,對方用意陰惡並不知道。
  這日,南洲偶往林麻鎮上去賣糧食,二女閑中無事,見天已黃昏,常聽附近山民說起鎮江樓如何繁華富麗、飲食精美,因受乃父囑咐,並未告以實情。二女卻聽出自傢生意已被對方搶去,心中已有一點不快,又因多日未見鄭老夫妻,欲往探望,難得父親不在,田中事完,心想去去就來,看上一眼就走。到後一看,對面樓上吹彈歌唱之聲老遠便可聽到,自己這面卻是冷清清的,姨父母鄭老夫妻守着一個冷竈,垂頭喪氣,愁顔相對,一個酒客都無。一問經過,田四在旁不聽鄭老夫妻勸止,負氣說出。二女心雖憤怒,表面仍是笑語從容,一言不發,略談即去。因其為時不久,又經囑咐,南洲夫婦均不知道。二女恨在心裏,因知父親性情,决不願她們出去惹事,無計可施。後聽生意好轉,酒客雖無以前人多,所得已夠鄭、田三人和另兩個無力謀生的苦人度用,偶然背後談起昔年收買藥方不成因而懷恨之事,說上幾句也就拉倒,並未放在心上。
  光陰易過,一晃又是多半年。眼看秋去鼕來,小江樓在對方明爭暗鬥重壓之下,仗着南洲應變沉穩,偶然對方的夥計藉故欺凌,哪怕到了門前,也是一味容讓,從不計較,又是一時人望,本身武功洪氏父子昔年也曾親見,不敢十分凌辱,除暗中支使店夥欺凌田四,造些謠言亂說而外,並未做出別的事來。
  也是事情湊巧,先是鎮上發生瘟疫,死了好些人。南洲一人忙不過來,衹得帶了二女相助,一則父女三人均極同情貧苦的人,人又義氣,外和內剛,看不起的人嚮不交結。
  因那瘟疫十分嚴重,但非無藥可治,洪氏父子也在行醫,還有兩個土醫生。南洲恐斷了別人財路,又遭忌恨,上來便尋洪章,說:“那些有錢人傢財物方便,病容易好,苦人卻是可憐,病勢又在傳染開來,必須早日下手。我一個鄉巴佬,和有錢人又談不來,我那些藥也是專為貧苦人吃的,看不順眼。人傢都是行醫,本鄉本土有一病人留下便是禍根,為此和你商量,由我父女三個專醫貧苦人傢,那些有錢的人,請你父子和各位同道急速分頭醫治,以免誤事。”
  洪氏父子本就防他搶生意,聞言以為怕他,特意讓步,心中自是得意,當時說好分頭行事。無奈一面是帶上應用的藥,日夜不斷,不等人求上門來便挨傢訪問,並告那些未傳染的人傢如何預防;一面卻是坐在傢中等人來請,還要勒索重價,而這些有錢的病人,無病之時雖看南洲不起,對他醫道卻是衆人皆知。衹管南洲事前防到,連藥方和成藥到處傳揚分送,並還把所知病情和應用之藥隨時告知洪氏父子和衆醫生,以免弄錯,洪氏父子所用的藥,除各人標新立異,表示比南洲高明,故意增減或添上一點不相幹的藥引外,藥方都差不多,治法、預防也都大同小異,病傢總是相信南洲。有的更因洪氏父子勒索重酬,再三命人來請南洲。
  南洲始而推說洪氏父子的藥衹有考究,醫道高明,約好自己專治貧苦,無暇分身,無奈病傢連說好話,又恐雙方相持,病勢加重無法施救,有的還婉詞堅拒,一面通知洪傢:人命為重,再不收風往醫,為救人命,以防傳染。衹好違約,不要見怪。有那雙方業已弄僵,一面又是情不可卻的,衹得抽空前去,看過之後,必說,有好些補藥太貴,自己沒有,想要復原,非它不可,仍勸病傢將洪章請去。本意是想:這些為富不仁的人多花點錢無妨,自己藉此一舉解去洪傢仇怨,省得老有一個對頭。
  洪氏父子見他這樣做法,雖認為是膽怯情虛、怕他威勢,並不承情,到底進了橫財,並由對頭口中說出非他不可的話,保了體面,好些有錢病人俱都信以為真。心中也頗高興,兩次命人帶話示意:雙方和好,不再作對,但是以後有事發生,必須以此為例,不可再壞他的事。南洲也衹付之一笑。為了疫情蔓延,病人太多,由當年四月中旬起,忙了三月多,方始全部消滅。父女三人日夜奔走,常時眠食俱廢,人都瘦了好些。
  當瘟疫發生時,洪氏父子因南洲業已自打招呼,無人與爭,越發自高身價,任意敲詐病人醫藥錢,着實得了甜頭。誰知瘟疫剛息,子纔忽然病倒,眼看沉重,幾次想請南洲醫病。洪章力言此舉丟人太甚,父子均是名醫,有病卻請土醫生醫治,又是以前的仇傢對頭,寧死也應為子孫留碗飯,萬萬不可。子纔明知衹南洲來醫還可有望,無奈逆子不肯,妙在病勢和上月瘟疫差不多,病人苦痛已極,死前號叫了兩日夜,死後又傳染上洪章之妻和兄弟。
  洪章先還固執成見,後見乃弟和悍妻相繼病死,又傳染了好些人,自己也有傳染之勢,纔着了急。等將南洲暗中請來一看,與前治的病一樣,藥也相同,想不出個道理,衹得用自帶的藥,仍照以前治法,初意還拿不準,不料藥到病除,三天就好。二人均覺奇怪,想不出個道理。後來還是南洲細心,疑心所用的藥不對。細一考查,纔知於纔陰險,當病起時,既想拖延病勢,詐騙診金,錢不夠數,病就不容易好,又因內有一種主藥所餘不多,新采取的尚在途中,特意做成兩種。這類成藥均是一個心腹下人掌管,不知怎的將記號弄錯,結果巧用心機反害自己。洪章驕狂忤逆,又貪舒服,對先死兩人平日又都厭恨,以致老少三人都把藥服錯,送了性命。當時把管藥人毒打一頓,驅逐出去。
  對於南洲自然有點感動,再三稱謝,從此不再作對。因小江樓油熏雞最好,自己店中吃厭,偶然還往照顧。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第二年的八、九月間。二女已十六歲,人再長大,武功醫道越來越好。先奉父命,從不去往酒樓走動。過年之後,看出對頭實被感動,見面時有說有笑,甚是親熱。當地風景又好,偶往酒樓去看姨母。南洲心雖不願,後覺二女年長,將來還要出來行醫,總需磨練。--面還要物色佳婿,自己除了種田便是行醫,二女孝心,少年好動,想幫自己行醫,並在外面藉便遊玩,看看江景山色,吃點自傢店中的酒菜,小飲兩杯,照她們平日辛苦,也不為過。又太憐愛,禁不住二女好語軟磨,去過兩次,果然省力不少。
  自從去年瘟疫平息之後,南洲名聲越大,真有好幾百裏外趕來醫病的,並有好些山人上門求治,一個人簡直忙不過來。先還恐怕妨礙耕種,後覺救人為重,何況近來酒樓生意常有盈餘,又經二女等苦勸,去年纔請了一個長工,乃是一個孤兒,比二女衹長兩歲,非但少年忠實勤謹,人更聰明,全家俱都喜他,親如傢人。南洲這纔勻出光陰,專心為人治病。有時遇到重病出診,每覺為了一人,使許多病人忍苦等候,心中不安。平日忙得不堪,年紀一老,每覺疲倦,自從二女幫忙,大感輕鬆,長工路清聰明多力,少年老成,又最好學,見二女學武學醫,十分羨慕,常時背人偷學,被南洲知道,索性加以傳授。又遇見一人,暗中常來指點,連二女也受了益,這且留為後敘。
  路清原是一個隨父亡命的窮苦孤兒,頗有志氣,始而拜師,不久便認了義父,不到半年工夫,配製藥材全都學會。多他一人,樣樣省力,父女全都喜他。先因二女年輕美貌,對面樓上來往客人,浮華少年居多,不是富商豪客便是紈絝子弟,南洲心中還有顧慮。後見二女穿得樸素,那些有錢的酒客照例不來上門,月餘無事。對頭嫌怨早消,近為乃父周年打酪,要做四十九日道場,已有月餘未來。酒客都是本分土人,對於二女一樣恭敬,叫她們女郎中、小神醫,也就習以為常,自己也實太纍,就此忽略過去。二女又救人又好玩,到了黃昏日落,全店五六人,有時加上路清,坐在樓前花樹之下,再吃點剩菜,飲上幾杯,說笑一陣,陪了父親一同回去,覺着比前快活得多。每日高高興興,早起把傢事做完,父女三人吃罷午飯便往小江樓走去,已成常例。
二、絶代佳人姊妹花
  兩樓相隔不滿十丈,東西相對,都是門朝南開。鎮江樓在一斜坡平崖之上,地勢較低。樓後本有好些大樹,洪章又添上一圈竹籬,種上好些草花,往前面看雖是一覽無遺,眼界極寬,邁立開江便橫在腳底,終年波濤澎湃,一瀉千裏。遙望對岸野人山,又高又大,上面長滿野生林木,做一長條橫在那裏,一片蒼緑,不知裏面多深多遠。隔江幾處山墟部落也可隱約指點,後面風景卻被崖石花樹擋住。小江樓地勢較高,偏在它的東側,前面也有樹林遮蔽,不到近前,衹能看見一點屋脊檐角和飄揚樹梢的一面酒旗青簾,內裏景物卻看不出。如由小江樓上推窗側顧,西面酒樓的上層樓房連走廊平臺,酒客土娼往來調笑,都歷歷可睹。
  二女均是一身整齊清潔的布衣鞋襪,有時頭上包着一塊青布,一到店中便幫乃父看病,偶然做點雜事,幫着洗滌盆碗杯筷,燒雞燙酒,從不端送酒菜。因對面酒樓中人都聽父親說過,日裏輕不登樓眺望,也無工夫,黃昏日落便各歸去。偶然父女諸人笑飲,回去得晚,也衹在樓前花樹之下觀賞夜來清景,難得到樓上眺望一次,又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因此無人註意。洪傢打瞧做法事,南洲衹抽空去過一次,本看不起洪章,原是敷衍,樓中又有病人,略到即回,並未在意。二女以前年幼,是兩個貌相相同的小姑娘,近一兩年方始成長,去鼕雖隨父行醫,所去都是貧苦人傢。
  洪章以前原住鎮上,去年春天才開酒店。二女到店中助父看病時,洪章雖然忤逆,誤了乃父性命,身後想博孝名,卻極風光,正辦周年大祭,遠近親友,連平日所結交的各色人等全都下帖請去,連做四十九日法事。僧。道、尼姑,連跳端公的巫師都請了去,亂哄哄湊在一起,鐘鼓饒鈸、笙蕭管弦之聲嘈成一片,不調和的煩音中間還夾着端公吹的牛角號筒和哨子,宛如厲鬼怒嘯,十分刺耳,加上一身花花緑緑的奇裝異服,口中嗚嗚,披頭散發,亂跳亂蹦,說有兇神附體,對面法臺上又念着各種經咒,說些降妖作怪的故事。一面大放焰口,看得人眼花繚亂,暈頭脹腦,莫明其妙。經聲、人聲、鑼鼓饒鈸之聲,加上此息彼起的厲嘯怪叫,震得人兩耳欲聾,心都要抖。
  洪章卻是得意洋洋,走進走出,逢人便說,花了多少錢,請了多少僧道尼巫,每天葷素酒席,要開多少,如何豪華富有。對於乃父病況卻是一字不提。他是兩鎮首戶,結交又多,人情勢利,又喜熱鬧。衹管到場的人都被吵得耳鳴眼花,人也照樣堆滿。洪章衹是應酬闊客,想人誇他豪富,並不真個盡禮,一切的事均由手下人代辦,有時並還藉故去往土娼傢中玩上一會再來。
  好容易把這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做完回傢,換了一身新做好的素服,便忙着趕到鎮江樓來,表面說是樓上住有幾位送厚禮的客人,前來拜謝,實則還是為了老父、悍妻死去之後沒有管頭,大片傢財又為他一人所有,可以任性妄為。又因擺闊好名,花了許多造孽錢,還忙了四十九天,好容易把這孝子光陰挨過。鎮江樓上,酒色絲竹樣樣皆全,狐朋狗友、豪客富商終日不斷,正是絶好行樂之地。自己又是東傢,可以推說經營業務,不怕旁人議論,老早就想事完前往大大快活幾天,連鋪蓋也搬了去。先往答謝各房相熟客人,又往小江樓朝南洲彼此敷衍了幾句。第一天忙着作樂,去時專尋南洲,來去匆匆,二女正為苦人醫病,恰巧走開,洪章沒有看見,急於回去享受,匆匆別去,住在鎮江樓上,和一班押友在密室中盡情作樂。
  玩了好些天,人傢貪他財富,做媒續弦的人甚多,洪章因前受悍妻之製,對媒人說:
  又要美貌,娘傢又要有錢,性情還要溫柔,任憑他以後納妾,不許過問,事前還要見過本人,嘴說無用。衹管條件太苛,媒人均貪財禮,依然來之不已。洪章連看幾傢均不中意,真正有財勢的人傢又不容看。最後洪章反而嫌煩,打算先娶兩個土娼做妾,一面留心物色,把所有媒人均趕了出去。偏是喜新厭舊,不消一月,便覺那兩土娼無什意思,內有兩個有財勢的人還要吃醋爭風,公然納妾,恐斷財路,還樹強敵,二則孝服未滿,恐人議論。心想:此時沒有管頭,憑我的傢財面貌,要多少好看婆娘沒有,何必與人為一爛貨緻傷和氣,也就不再爭奪。
  這日午後,本覺連日玩厭,那兩土娼隔夜又被豪客強喊了去,並已露出不快之意。
  一個單是有錢,一個還是土官之子,勢均力敵,以前恰是好友,哪一個也不願得罪,越想越生悶氣,覺着店中酒菜業已吃厭,想起符傢油熏雞好久未嘗,這濫好人說話和氣,人情入理,頗有一點意思,中飯沒有吃飽,意欲前往沾飲幾杯,吃衹油雞,就便看他店中有無自己這面客人,心念一動,也未帶人,衹同了一個心腹呷友同往,那人原是一個破落戶,名叫史萬利,因善巴結吹捧,洪章把他認作心腹黨羽,嚮同出入,最是親密。
  剛一走近樓前,由一大花樹下轉出,眼前倏地一亮,幾乎呆在當地。
  原來雙玉正由門內拿了一些代病人包紮傷處的布條出來曬挂,恰巧與來人走成對面,因當日病人較少,特意抽空,想將換下來的舊布條洗滌幹淨,以便早點把事做完,夜來好陪父親同玩,不料走得大急,差點對面撞上,也未認出那是洪章,忙往旁一閃,自往溪邊走去。
  洪章見那少女衹穿着一身白布衫褲,腰間束着一條青布裙,從頭到腳,一點裝飾也沒有,但是通體清潔,一塵不染,衣服又極稱身,看在眼裏,說不出的清潔爽目。想是正在做事,衣袖管捲起半截,露出兩條欺霜賽雪、細膩圓滑的手腕,與那白衣青裙一陪襯,越顯得柔肌勝雪,比玉還白。連那平日看不起的粗布衣服,着到對方身上,也被擡高了無數倍,比尋常所見土娼着的綾羅綢緞好看得多,別有一種清麗脫俗之致,人更生得修眉橫黛,星目澄波,色比花嬌,顔同玉潤,雖然脂粉不施,那一種絶世的容光,竟使人對面不敢逼視。身材之苗條輕盈、肥瘦合度,也是從未見過,真比畫兒上的仙女美人好看十倍。想起平日所交蕩婦淫娃,一時皆成糞土,雖衹驚鴻一瞥,人已走開,但那娉婷倩影,尚是從容掩映於花林崖石之間,不禁目註神移,呆在當地,和失了魂一佯。
  史萬利見他這樣色迷,暗中好笑。因那少女是由樓內走出,手中拿有許多布條,料是南洲之女,恐人看破,樓內又有幾個土人走出,內中一個恰是相識人傢長工,忙將洪章一拉,假裝看花,低聲囑咐:“這姑娘大概是濫好人的女兒。老傢夥脾氣古怪,往往不識擡舉。洪兄如喜此女,暫時不可露出形跡,等我打聽好了再說。”隨嚮那長工追上設詞一探,果是南洲之女,正要回報,忽聽身側有人冷笑。回頭一看,乃是一個形似佃工的土人,年紀甚輕,自然不在眼裏,也未理會,便嚮洪章討好。
  洪章已早警覺,立在樹下,暗中留神一看。這時正當看病時候,往來看病的土人此去彼來,三三兩兩相扶同行,滿耳都是感激尊敬之聲。因離樓門還有兩三丈,南洲父女看病之處偏在東北角敞問之內,不到裏面不能見人。方纔失魂落魄情景,且喜未被外人看破,本心還想等那少女回來再看一眼,因萬利低聲勸說:“南洲不喜富人,性情古怪,欲速則不達。此事想要成功,非用軟磨方法多下功夫不可。好在他開的是酒店,日常來此必能見到,聽我的活去做包你成功,千萬性急不得。”洪章想起南洲為人,果非財勢所能打動,便同走進,人門先要酒菜。當日為想討好,差不多把店中常備的幾樣酒菜全數點到,正嚮田四大聲說笑,並說田四平日辛苦,吃完還要多給賞錢,一面待往敞間內去尋南洲。
  田四生來憨性,因去年洪氏父子有意作對,在對面崖上開下酒樓,故意賤賣,攔搶酒客,亂說狠話,並嚮本店常客示威恐嚇,常命手下夥計無故欺人,連打駡過自己好幾次,連往溪邊挑水,都要半夜往挑,不敢明去。早就恨極,後見洪章也來此飲酒,雖聽南洲勸告,不敢得罪,心中卻沒好氣,這時見他忽然滿面春風,仿佛變了一人,要的酒菜,再加幾倍的人也吃不完,與平日專吃熏雞,衹要一兩樣,還打算盤,探問成本多少情景,大不相同。心想:這龜兒子平日欺人,受了老先生救命之恩,改得老實和氣一點豈不也好?來此擺闊,有什用處!本想挖苦他幾句,又覺做的是生意,多賣原好,剩下來的東西還可轉送苦人,隨口答應。正要轉身,忽聽嬌呼“田四哥”,忙往敞間病房趕去。
  洪、史二人見了又是一驚,原來那喊人的,正是先見少女雙玉之姊雙珠,因聽外面來了客人,把所有的菜都點完。近兩月來常有生客上門,酒量甚豪,給錢也多,穿得卻極平常,不像對樓那些浮浪少年。人更和氣,沒有那些惡習,雖然一吃酒就是多半日,輕易不大開口,人也不多,衹有一個,每日必到。以前初來時最多衹得三人,都是中年。
  還有一個少婦,偶然也來一次,是店中最好主顧,吃到黃昏日落便自走去,吃那麽多的酒,從未見她醉過。父親前月無意中談起,說他們不是庸流,想要與之一談,為了醫病大忙,自己姊妹又素不與酒客說話,等把病人治完,客人已走,終無機會。那人開頭欠賬頗多,來了不提,還要再欠,接連好幾天,父親早已囑咐,始終恭敬,不問他要。忽然一次還清,還多存了好些銀子在櫃上,自稱是往野人山採藥的商客,可是來此兩月,從未見他起身,同伴人均文秀,也不像是藥夫子。父親先未理會,因他欠賬不還,田四來問,方始留意,還錢的第二天,見新拜義兄路清背人嚮他學武藝,雙方一談,纔知來歷。這時一聽所要酒菜甚多,口音卻不是他,因未見過洪章,疑是那位自稱呂二先生的怪客有什本地朋友,藉地請客,人來必多,便喊田四去間。
  剛往外一探頭,南洲業已聽出來人是誰,忙將雙珠喊回,告以那是洪章,見面時稍微招呼可自避開,不要多理。雙珠點頭,方說:“田四哥,請忙你的去,我沒有事了。”
  洪章業已看在眼裏,見方纔所見少女又在房中探頭出現,知道前女業已走往溪邊,手中還拿着不少東西,自己並未離開,斷無回來之理,怎又在此房內?始而吃了一驚。心疑眼花,定睛一看,這少女非但所着衣履與前女全都一樣,貌相身材連面上神情也與前見相同,明是一人,剛覺着這個鬢邊多了一朵小山茶花,好似前見少女沒有,人已轉身。
  正在相顧驚奇,前見少女忽由外面回轉,往敞間走進,纔知是兩姊妹,暗忖:想不到濫好人會有這樣兩個美貌女兒,如能全娶到手,真比做神仙還要快活。休說做他女婿,便把他供在那裏當祖宗也所心甘。但是此老脾氣古怪,萬利說得一點不錯,財勢不能打動,必須苦用心機,加上水磨功夫,才能有望。眼看兩朵鮮花不能到手,豈不把人急死!心正尋思,忽聽旁邊有人笑駡:“這渾蟲真個找死!也不撒泡溺照照自己。這花有刺,你也配沾她的麽!”
  洪、史二人聞言心動,回頭一看,見發話的是個外路人,年約四旬,中等身材,獨自一人坐在臨窗小桌之上,面嚮窗外花樹,自言自語,北方口音,衣服形貌均不起眼,面前放着兩大壺符傢特釀的白酒,少說也有四五斤,內一大壺業已吃光,似已有了醉意,所說的活,有兩句不曾聽清。平日看不起這些人,又因求婚心切,不願在店中露出強橫本相,不想理他,同時覺着呆在當地不是事體,旁邊酒客好些都望着自己,有的還在低聲說笑。恐被對方看破,猛一轉念,忙往裏面趕進,先朝南洲把手一拱,故意笑指二女道:“方纔來時遇到一位姑娘,不知是兩姊妹;剛進樓門又見一位,相貌身材連穿的衣服都是一樣,幾乎嚇了我一大跳,還當是會分身法呢。如今纔知都是你老人傢跟前的兩位妹子,怎麽長得這等像法?便一個模子鑄出來,也無如此整齊,又都這樣能幹。老先生有此兩位掌上明珠,福氣太好了。”
  南洲雖然精細,因對方年比二女長出一倍以上,雙方傢世、性情、習慣絶對相反,洪章來時衹管失神落魄,見時衹朝南洲一人開口,目不斜視,對於二女衹是表示驚奇之意,辭色自然,裝得極好。南洲素來不重男女之嫌,並不知道還有邪念,人面獸心,非但下了决心不得不止,還妄想一箭雙雕,全要到手纔罷。洪章坐在那裏談了幾句,見他父女正忙着為人醫病,稍微偷看了幾眼,見南洲令二女分別招呼了一聲“大叔”,便各低頭走開,無法接近,萬利又在一旁連使眼色催出,衹得強忍心情,乘南洲回頭有事,朝二女惡狠狠死盯了幾眼方始辭出。
  因那敞間原是南洲用木板隔成,專為看病之用,先防病人出進,身有膿血,酒客看了不快,客座均在中間和西南一面。後來田四見酒客又多起來,常不夠坐,便在病房外面相隔丈許之處又添了三張桌子,在東墻上另開一門,專供病人出入。來了酒客,不是當中和西面容座業已人滿,决不往這面讓。有那喜靜而又貪看臨窗風景的,卻聽自便。
  起初病人貪近,走慣正門,除非知道主人意思的,多一半仍由正門出入,氣得田四常時埋怨,說這班人不知好歹,稍微繞點路都不肯。近來病人知道的多,本心也不願引起酒客厭惡,耽誤人傢生意,真要膿血狼藉的,田四和幾個好事的酒客再一迎前指點,雖然好了許多,正門仍不斷有人出入。尤其是那遠方而來的人,東南兩面均是窗戶大開,地頗寬敞。南洲惟恐妨礙病人,雖經田四力爭,衹在臨窗擺了三桌。洪章見靠東面一桌正對病房,相隔又近,如其面朝裏坐,連室中人的動作往來常可看見,一面還可裝着觀看旁窗外面風景,不會被人多心。另外兩桌,一個太遠,洪章是近視眼,稍微一遠便看不真。還有一桌,地方更壞,必須回身或是探頭側顧才能看見房門,並有庭柱擋住,許多不便。無奈第一張好桌子先被方纔發話的北方人占去,最可氣是那人將背朝裏,面嚮窗外,並不想朝裏看,占了茅厠不屙屎,幹看着生氣,無可如何。不知趣的田四,又在一旁連說:“這地方不好,那邊還有空位,比這裏幹淨得多。”杯筷業已擺上。
  如照往日,洪章業已發作。史萬利知他心意,打算先看個飽再打主意,這等猴急雖覺有害,但是不便逆他,先說:“我們還要談心,歡喜清靜,那面人多。”等田四把杯筷重新擺上,又悄聲說道:“大相公歡喜看花,我們還有正事商量,你如能將那外路人換到那邊桌上,少時加倍給你酒錢可好?”洪章立時插口笑說:“我們實在有話商量。
  那人如肯讓往一旁,他吃的酒錢由我來付都行。”田四冷笑道:“你們莫要錯看了人傢,他是我們常客,也和你們一樣愛清靜,這張桌子雖未包下,每天必到,都是坐在那裏,吃起酒來比誰都多,人更大方,單他一個人,從這時吃到天黑,少說也有十多斤。加上他的朋友,酒菜更多。他們都是有來路的大客幫。慢說是來照顧的客人都應一律看待,不論高低,事有先來後到,不應得罪人傢,就我臉厚心黑,貪得酒錢,人傢也必不肯,要想避人,我把桌子搬到外面樹底下去都行,要叫人傢讓開,無此規矩,也不能這樣不講理。”
  洪章見田四辭色不遜,心正有氣,忽聽北方人也在喊人,田四忙即趕去。側耳一聽,對方說話甚是刺耳,句句都似在譏笑自己,最後竟說這張桌子從此由他包下,不來照樣給錢,誰也不讓。田四諾諾連聲,對那人十分恭敬,語聲甚高,不時面嚮自己現出輕鄙之容。不由大怒,剛要發作,忽聽南洲在喊田四,萬利又連使眼色,不令開口。猛想起南洲最恨倚仗財勢欺人,此時如動強橫,南洲定必不滿。萬利又湊將過來耳語,說是想好一個計策,可以速成,暫時萬不可有什舉動。剛把氣平下去,忽見一個少年農夫匆匆走進,過時朝自己看了一眼,口帶冷笑,面有憤容,隨見戴花的一個少女迎出,笑呼了一聲:“清哥!你來作什?飯想還未吃過,少時可到廚下煮碗面吃。”話未說完,這兩個少年男女業已走嚮裏面。少女人影衹在門時閃了一閃,便不再見,跟着又聽二女和來人說笑問答之聲,口氣甚是親密。心想:我乃全鎮首富,還不如一個做長工的泥腳娃娃能和美人這樣親近,不禁由羨生妒,又氣又恨,知道男女雙方都是莊稼人,容易接近,符傢這裏無什親族,看這神氣,也許內中一個美人業已許配這樣爛泥腳板,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真個可惜。反正這兩個美人,我一個也不捨得放下,說什麽也要全數得到手中纔罷,這小狗衹敢娶去一個,不將他泥腿打斷,我不是人!越想越有氣,因方纔不曾留意,想等少年出來認清形貌,命人打聽,衹與內中一個訂婚,便先打個半死,一面命人相機說媒;從此二女便成自己禁宵,無論何人稍微親近,便打他個不死即傷,先把她嫁人的路斷掉,老的如不允婚,索性暗下毒手將其暗中殺死,剩下寡兒孤女,决不怕她跑上天去。
  洪章衹顧鬍思亂想,妄起殺機,耳聽裏面男女笑語之聲甚低,中間少年似還夾有咒駡之言,不曾說完,被南洲止住。想起方纔兩次冷笑怒視,越發疑妒交加,恨到極點。
  等了一陣,人偏不走出來,堆了一桌子的酒菜,也無心吃,後來氣得沒法,悄問萬利:
  “方纔耳語,是何妙計?”哪知雙方不謀而合,都是明說求婚不行,便先暗殺老的,再搶二女,一箭雙雕,忙把心意告知。本心想藉飲酒先看兩眼,等了多時,衹看到內中一個,閃了一眼,永不再見,仿佛有心回避。病人不時由身旁往來,多是膿血淋漓,周身污穢,看去十分討厭。時聞男女三人在房中有說有笑,親熱非常,老的那麽方正的人,任憑這樣好看的女兒,和一個窮苦農人說笑親密,全無大傢規矩,也不禁止,偶然還要夾在裏面說上兩句。近水樓臺,可見一斑,越想越酸氣衝天,實在坐不下去,又不能發作,衹得付賬起身。走時,又藉辭別南洲,走往病房一看。天時不早,病人已快醫完,二女一個正代一個周身泥污、腳腫老高的年老土人洗傷上藥。戴花的一個和少年農民均已走入裏問,門口懸着大半截布簾,日光映照之下,隱綽綽現出男女兩個人影,好似擠在一起,並頭說笑,不知說些什麽。
  洪章不知裏面乃是主人隔出來的一小間,大衹方丈,專為年輕婦女治傷,並作存放藥品、洗滌傷布之用。後面窗戶大開,陽光把人影照在布簾之上,仿佛男女二人並在一起,正在親熱說笑神氣。其實雙珠因方纔有一病人為毒蛇所咬,傷處業已腐爛,經乃父開刀用藥之後,好些用具都沾有膿血。路清在旁幫忙,搶往裏房洗滌,並用熱水蕩過,以便下次好用。人去以後,忽然想起那些膿血均有奇毒,恐其粗心沾染,剛跟進去令其小心,隨手在旁相助,忽聽外屋洪章走進,想起路清方纔之言,不願出去,便等在裏面,互相談論前事,打算人走再出。洪章卻生誤會,越發認定二人十九訂婚,再見老病土人那樣窮苦污穢,雙玉在生着一雙玉雪一般、粉團也似的玉手,卻在替他洗滌血污,包紮傷處。那老土人雖是極口稱謝,坐在那裏,視若當然,一動不動。不由氣往上撞,暗駡:
  濫好人該死老鬼!這樣鮮花一般的美人兒,卻令她終日服侍這類豬狗不如的窮苦爛泥腳板,也真不嫌罪過!依我脾氣,恨不能把這爛泥腳板毒打一頓,才能消恨。看此形勢,這兩個美人生在窮苦人傢,不知多麽受罪。將來被我娶去,她見我傢那樣豪華享受,定必喜出望外,對我也必格外巴結討好,一旦成功如願,豈不快活死人!在未嫁我以前,非但受罪,還有方纔所見小狗勾引,這個萬容不得!
  正在時喜時怒,亂想心思,南洲已將藥膏與病人敷上,轉身笑問:“有無話說?”
  洪章便說:“這些病人太髒,老先生就做好事,也該用個夥計徒弟。男女有別,不應使二位令愛親自下手,非但太髒,染着毒氣豈不冤枉!”南洲笑道:“醫傢有割股之心,小女雖然年幼無知,性喜醫藥,尚能見義勇為,自願幫助醫病,就便長點經歷,雖頗狂妄,不以女子自卑,我也把她們當成男子一樣看待;醫道也還明白幾分,樣樣均有防備,不致染毒。近來病人太多,外行弄不來,衹好由她們去吧!”
  洪章原意,二女不愛幹淨,為這類又髒又窮的病人治病,定是迫於父命,一聽這等說法,不便多說,回顧少女已走,衹田四立在門外,面現驚疑之容,萬利又在示意催走,衹得懷着滿腹氣悶,辭了出來。走到門外,忽聽北方人笑駡:“真不要臉,想作死呢!”
  同時,又聽田四喊道:“路兄弟快來,你看新烤的這兩衹肥雞,還有許多酒菜,都是原封未動。把雞留給她兩姊妹夜來下酒,你先把這些不能回鍋的點心吃上一點,下餘的留到夜來同吃。今天總算有人情客,不要我們本錢。你來得巧,索性夜來陪了大伯和她兩姊妹一同回去吧!”說時,萬利遇見一個相識土人,正拉嚮一旁嚮其探詢。
  洪章便裝等人,立在門前石榴樹下朝裏遙望,暗中窺聽,見少年業已應聲走出,坐在自己方纔座位上,正和田四對面大吃,全是方纔花了錢而未用過的酒菜點心,二人邊吃邊和那北方人隔座說笑,高興非常,內有幾句並似嘲笑自己。想不到花了許多錢,卻請情敵來吃現成,由不得怒火重又上攻,想要進去吵鬧。無奈田四方纔問過:“這許多酒菜尚未用過,有的好退,有的也可送到你們店裏,或代留下明日再用。”自己業已回答“無須”,還裝大方,多付了好些小賬,非但回身吵鬧投鼠忌器,這話也不好說。正在遲疑憤怒,二女忽然相繼走出,到了桌前,便朝少年笑問:“這雞你怎不吃?我已和爹爹留了兩衹肥的,準備夜來賞月,大傢同樂。今日田四哥忙着招呼客人,飯未吃飽,你一早出門尋人。也未必吃什東西,正好飽餐一頓,省得姨母正忙頭上,為你另作。你兩個食量大,如嫌太多,多吃點菜,不再添飯好了。我姊妹嚮例不吃人傢剩的東西,你看在這請吃肥雞的份上消一點氣,不也好麽?”戴紅花的一個,已將一隻肥雞撕開,連說帶笑,分與少年大半邊,餘交田四。
  洪章想起方纔那兩衹雞烤得又肥又亮,足有四斤多重一隻,端上來時黃晶晶的熱香四流,分明店主巴結主顧,比哪天都烤得好,為了心中有事,見這小狗可恨,一時氣極,嘗都未嘗。這類熏烤的油雞,照例都是整衹端來,由客人親自撕割,萬利見自己有氣,也沒有動,衹吃了幾支鬆毛燒麥便同走出,除吃了幾杯悶酒而外,十九原樣未動,白便宜對頭不算,最可氣是盼了半日人影不見,自己剛走,二女便同走出,和這兩個粗人苦力兄妹相稱,這樣親熱。種田人傢,哪有什麽好親事!濫好人平日又最喜歡和這類爛泥腳板打交道,莫要田四也是她姊妹中的情人,恰巧兩個都是光棍,也許兩姊妹一人一個,老的不管,小的已有成約,那真把人氣死!少時查訪明白,田四如其有份,一樣也饒他不得!正立在樹下偷看生氣,隱聞內一少女冷笑道:“我纔不怕他呢!不是爹爹人太厚道……”底下便似被人止住,同時又見田四偏頭嚮外張望,忙即避開,史萬利恰巧把話問完,便同往回路走去。
  路上一談,纔知據那相識人說,少年乃南洲去年纔用上的長工路清,原是一個外省逃亡來的窮人之子,幼喪父母,七八歲起便與人牧牛,十分窮苦,去年鼕天被南洲看中,雇用到傢,不久便認了義子,親如傢人,南洲憐愛二女,從小當他兒子看待,一嚮聽其自然,不加拘束,和山人中女子一樣,男女同遊,父母從不過問。二女子也極孝父母,和她父一樣好善,喜歡行醫,專幫苦人的忙,並未聽說許有婆傢。但聽老的口氣,暫時還不令女兒嫁人。今春曾有林麻鎮上兩起人來求親,還有一傢是江對面葡萄墟山人酋長之子,金銀牛馬堆積如山,人也不醜,老的和他傢似還有點交情。南洲始而婉言謝絶,對方再三請求,送了重禮,並請參加寨舞,後來似說二女婚姻須憑本人自願,仿佛還有比武的話。過不幾天,父女三人忽然渡江,並還停診三日。初意對方這等力求,既往寨舞,必有一個嫁與山人,隔了一日忽同回轉,雙玉左膀包了一條布,好似受了點傷,人卻興高采烈,不似去時氣憤。一問南洲經過,答說:“雙方原是老友,經我婉言辭謝,婚事已作罷論。婚姻之事,將來須我女兒長大自傢看中,貧富無關。第一是要男女雙方彼此相識,情投意合。至少也要經過一半年,再經我兩老夫妻平日查看才能說完。目前尚無合意之人,諸位以後也請不要再提說媒二字。”那小酋長花古拉,以前常藉買藥為名來鎮上走動,訪看南洲,先去他傢,再來樓中飲酒,用錢甚多,未了一次,帶了兩人來看病,乃他手下的人故意用刀刺傷。他早藉着求醫為名,常送極重診金,打算討好,為將來求婚之計。南洲心細,見有好幾次病人都他親自陪來,彼時二女均在傢中,對方每來,都是一清早到傢求醫,藉此和二女兜搭。南洲對有錢的病人雖是隨意送錢並不拒絶,轉手再去送與貧苦,但見花古拉來得太勤,所送診金越來越重,未了這次井還帶有兩袋金沙,知那酋長雖極富有,勢力最大,因其常和漢人交易,深知物價貴賤,一則禮重,二則病人又他手下山奴,於理不合,生了疑心,再三盤詰,問出真情,將人醫好,禮物也都退還,不知說些什麽。跟着花古拉便來求婚,等到過江回來,便不再見這小酋長來過。二女同胞孿生,貌相相同,加以年幼天真,從小喜穿一樣衣服,除卻乃父和長工路清、夥計田四,連他鄭傢姨父母年老眼花,都常時受她們戲弄,分不出來。其實二女貌相身材雖然一樣,也有一點分別,雙珠左口角上有米粒大小一顆紅痣,雙玉聲音較剛,人更爽快,左手腕上有一片手指大小的紅印,像朵梅花,眉也較長,不是常見,留心細看,卻是認不出來。
  洪章聞言,對於路、田二人雖然稍減殺機,因聽南洲連那麽有財有勢的酋長之子都不肯答應。那山人金沙照例合二十多斤一袋,單這禮物便夠一個小財主,居然全數退回,婚姻要憑女兒自主。照自己的身份年歲,休說無法接近,即便藉着飲酒為名常來守候,與之相識,老的先就不會答應,何況還有前怨。看方纔男女四人的口氣神情,大有厭恨之意,自己業已迷戀二女,愛到極點,恨不能當時全數抱到懷中,纔對心思。這樣苦等下去,不知何日成功?先等不及,再要看到心上人和那兩個爛泥腳板一起說笑,又不能管,氣都把人氣死!那麽膿血污穢的窮苦病人,竟會為他洗傷上藥,看去也實心痛不平。
  越想越情急,决計急不如快,搶先下手。自己剛剛斷弦,續娶繼室光明正大,索性明做,明日便托人來求親,先娶一個,成親之後,藉着內親走動,一箭雙雕,姊夫戲小姨,把另一個也騙上手。彼時木已成舟,年輕女子貪圖富貴享受,再把這個老的當親爹樣看待,决無話說。有這兩個美人左擁右抱,人間豔福被我享盡,從此也可收心,專打發財主意,不再尋花問柳,少花許多昧心錢,真乃一舉三得。如不答應,便命心腹教師行刺,冷不防將老的刺死,剩下兩個少女,說聲要人,當時便可到手,立即密計如何下手。
  萬利雖是好惡小人,比較聰明,知他一廂情願,事情决無如此簡單,休說南洲人緣太好,遠近鎮上的人全都對他敬愛,本人又會武功,傢中教師未必肯去,刺客人選大難,一個弄巧成拙,反吃大虧。聽方纔那人所說拒婚之事,葡萄墟酋長何等威勢,連官府都讓他三分,花古拉是他最愛的小兒子,幾次求婚不允,父女三人竟敢過江往見,照理這兩姊妹無一能保,不知用什方法安然歸來?小的臂上帶傷不重,是否和人動手雖不可知,但他父女去時愁憤,回來便改喜容,花古拉從此便未再來,分明那麽人多勢盛、厲害的山人被他製服,否則他不會如此平安;洪章財勢雖大,比起白夷山酋卻差得多,這老頭看似忠厚和善,决不好惹;想要勸他幾句,知在情熱頭上,勸必不聽,心想:成與不成,與我何幹?還是照他心意想點方法,萬一成功,固是沾光甚多,就是不成,我在暗中劃策請人,也可於中取利。念頭一轉,便不再勸阻,反倒奉承,想了好些陰謀毒計;知道傢中那些教師土打手决不合用,更恐衆怒難犯,萬一被人識破,引起前後三鎮上人的憤恨,和那年土官暴虐激動民變一樣,一個不好,當地民情大野,休看平日老實,一旦爆發叛亂,立時不可收拾,洪氏全家休想活命;於是想下兩條毒計,準備明日求婚不成,便托一共心腹的教師,往省城聘請三角鏢劉蓬頭、雙尾赤練朱鳳嬌夫妻兩個最有名的能手,假裝商客遊山,往小江樓藉故生事,或將南洲貌相認明,暗下毒手。另外派人往葡萄墟、捕魚族兩部落中打聽前事,相機勾結花古拉,或是收買兩個山人下手行刺。這類事均由心腹暗中進行,洪章本人並不出面,事後還裝好人。
  二人談得起勁,不覺順坡而下,忘了回去。剛要轉身,猛瞥見身旁有人走過,定睛一看,正是前遇北方人,不知何時走來,往山下從容走去。記得走時還曾見他與那四個少年男女說笑,並無行意,方纔回顧,來路並無人跡,共衹幾句話的工夫,上下二十來丈一條坡道,怎會突然到了身後?先說的話也不知被他聽去沒有?心雖一動,色令智昏,見那人身材矮小,又是外路孤客,業已走往坡側樹林之中,剛想起那是去往萬花𠔌的捷徑,南洲每日便由此路來往,人已隱人樹林深處,不知是否走往山下?急於談論前事,均未理會。
  洪章回到自傢樓上,重又背人密計,把害人之事全托史萬利一手承辦,衹等明日對方一不答應,立即分途下手。為防南洲記恨前仇,將來露出馬腳,又經萬利獻策,把事情展緩兩日,先由萬利另約兩個與南洲相識的土人同往沽飲,藉話試探對方口氣,免得明說不允,事還未成先丟大人。等過兩三日後,探明對方口氣,實在無望方始暗做,並勸洪章自己也照樣前去,表面上非但絲毫不可露出形跡,像日裏那樣滿桌酒食原封不動,神態好些失常,也是萬萬不可。一直談到深夜,方始昏沉睡去,連土娼也無心玩。衹管事前說好,無奈神魂顛倒,坐立不安,恨不能當時便要把事辦成。好容易熬到傍午時分,忽然想起二女雖要過午纔去,如其早往,非但可先見人,和他父女談上幾句,並還可將那張好桌子占下。
  萬利明知這等情急有損無益,但他迷戀太深,决不聽勸,心想:早晚難免破臉,索性依他,早點下手也好。自己開了大酒店,卻往人傢村肆去吃中飯,自覺可笑,便請洪章先去,推說有人想大吃那裏烤雞,昨日本想吃一頓,就便談心,不料忽然胃痛,沒有吃成。今日藉着請客小飲,往吃中飯,菜也不要太多,除烤雞外,餘隨酒傢自配,萬一座位被人包去,或是先到,千萬不可動強。另外所約兩個媒人如其先到,不要交談,坐在一起,看上兩眼,見過心上人,便先回來等信,不要露相。
  洪章全都答應,孤身先往。到時天氣還早,南洲父女未來,吃客也衹幾個。遙望樓內空桌甚多,方想那張桌子總可搶先占到手內,哪知走到門口,桌子還是空的,田四昨日已奉南洲指教,見他老早就來,知道用意,強裝笑臉,上前讓坐。洪章說要昨日座位,田四答說業已有人包去。洪章見二女不在,想起前事,勾動怒火,方要發作,說:“事有先來後到,沒有先包之理。他如先來,自無話說。”剛說到未句,忽聽有人在喊:
  “田老四是人不是人!你也亂說。先來的人你不管,卻去巴結後到的。這不要臉的話,是放屁麽!”
  洪章一聽正是那北方人,回頭一看,人立門口甚近,並未見人走過,那張客桌又在東南角上,相隔有好幾丈,來路四顧無人,不知怎會轉眼之間人已坐在那裏?再聽說話含混,語中帶刺,明在指桑駡槐,不由怒從心起。剛冷笑得一聲,忽聽身後有人呼喊:
  “洪莊主如何來得這早?”回顧正是南洲,二女卻未跟來,心中驚疑,恐其有意回避,當着主人不便發作,衹得忍氣,強帶笑臉賠話,另嚮別桌一同坐下,田四已早趕往南桌。
  耳聽田四問那人:“何時進來?如何未見?”那人笑答:“我本不想早來,因在那邊山頭上望見兩個兔蛋,鬼頭鬼腦,妄想吃天鵝肉。我見了有氣,屈指一算,還有一個短命鬼要搶我老人傢的座位。我一着急,便由窗戶裏爬進來了,差一點位子沒有被人搶去!
  人傢說得話對,先來先坐,衹有包送終,沒有包座位的。從今天起,桌子我不包了,誰先來誰坐,哪怕起五更我也奉陪。我偏叫他眼饞心苦幹着急。有本領衹管來尋老爺子的晦氣,不用假門假事空瞪眼,連屎也吞不下一口去。真要自己膿包裝孫子,不敢出面,想約幾個狐群狗黨幫兇害人,咱們也等着。混充大爺,和你們紅眉毛緑眼睛,發昏當不了死,有什麽用呢?還有你們那兩位姑娘,長得真和玫瑰花一樣。我昨天剛和你們老東傢說想做媒人,今天人便不來,是怕看了兔蛋討厭,還是因我作媒,姑娘們臉嫩怕羞呢?”田四笑道:“他兩姊妹雖然長得和鮮花一樣,都是男子性情,一嚮大方隨便,不會害羞,更不會怕什麽兔蛋。衹是天氣還早,她們要吃完中飯,先收拾好了傢夥纔會來呢。”底下語聲便低,聽不真切。
  洪章一聽,對方公然出口駡人,分明自己心意對方業已看破,愧憤交集,怒火中燒,因南洲神色如常,看不出是何心意,希望未絶,衹得強忍氣憤,裝不聽見,隨嚮南洲打聽那人來歷姓名,住在何處。南洲笑答:“這是一位采辦沙金的外路客人,朋友甚多。
  別位均已入山,衹他一人在此守候,是我店中常客。我們都叫他呂二先生,不知名字。”
  洪章為人勢利,知道采沙金的客人非但資本雄厚,多與省城大官有關,有的並還是官傢親信,此人又是北京口音,聽說駐防將軍正在收買荒金、犀角、肉桂和各種名香珍珠寶玉,想要進貢,也許此人有關,同時瞥見那人手上還戴着一枚翠玉扳指,顔色碧緑,裏面似有一陣金胎,少說也值三四千銀子,與他所穿衣服全不相稱,越疑心是化裝來此的豪客貴商,自己雖有財勢,到底是個土財主,仗着山高皇帝遠,路又險阻,衹要把當地漢土官勾結好便可為所欲為,此人如無來歷,他一外方孤客、出門人,照例不鬥地頭蛇,怎敢這樣放肆,無緣無故,公然挑釁?顧慮一生,氣便餒了幾分,另兩張桌子看人費事,還要現形,心想這兩個美女早晚是我的人,一賭氣,索性就在當地坐定,不再過去。
  候到中午,眼看病人陸續走來,南洲業已走入病房,昨日少年農夫也由外走進,對面時眼都未看,自往病房趕進。滿擬二女必來,正在聚精會神,目註外面來路,忽見史萬利約了四人,分成兩起,先後走進,悄問:“你那心上人方纔往這裏來,你和她說話沒有?”洪章大驚,方答“未見”,忽聽病房中男女笑語之聲,纔知自己註意前面,二女不知如何走法,已由房後繞進,料不投緣,有意躲避,形跡已被看破,不由又氣又急,恨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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