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還珠樓主 Hai Zhulouz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2年1961年)
白骷髏
  作者:還珠樓主
  一、隱名惡盜白鷹子
  二、大俠黑骷髏
  三、皇莊屯富商遇寇 招商店俠客逢兇
  四、勢迫危臨 捨身全愛子 恩深感切 仗義救孤鸞
  五、絶處喜逢生 殘月曉星迷去路 知機寧犯險 深山幽𠔌話前情
  六、信符竹手箭
  七、同商密計 古寺聚英俠 巧得總圖 強竜建殊功
  八、二女俠殺賊猢猻愁
一、隱名惡盜白鷹子
  這是一個寒鼕的早晨,天色十分陰晦。雖在辰已之交,那一輪寒日還未露面,大地上陰沉沉的,空中愁雲漠漠。遙望天邊,塵昏霧涌,一片混茫,衹影綽綽隱現着幾所村捨土墻,極少見到一個人影。道旁孤零零矗立着一株兩三抱粗的古樹,吃那陣陣朔風吹得呼呼亂響。地上塵沙被狂風捲起,滿天飛舞,打在人的臉上,宛如中了一把碎鐵沙,風力又猛,逼得人透不過氣來。
  當地原是一條官道,地名雙沙口,雖是官驛大路,為了近年兵荒馬亂,民不聊生,鎮上共總不過數十戶人傢,居民多半窮苦,天又寒冷,一個個瑟縮在土墻茅捨之中,極少有人出外走動,十九關門閉戶,看去全是一片荒涼景色。衹鎮東頭有一招商客店,卻是雙門大開,人喊馬嘶,顯得十分熱鬧。為了天時大冷,風沙又猛,除卻幾個身有要事、心急趕路的客商已於黎明起身而外,餘者都畏寒風之苦,想在店裏住上一日,等到風住天晴再走,免得途中遇上雨雪,進退兩難,那北方風力之猛也禁受不住。
  店小二楊老幺,因店中住有一幫販山貨的老客,閑中無聊,天又酷冷,給了一點銀錢,命他去往鎮西打酒,買些牛肉烙餅和花生豆於之類,回來圍爐飲酒。老幺是個二十來歲少年,店主人是他姑夫,從小便在店中做事,人甚精明幹練,一臉和氣,見當日店中住有不少客人車馬,店主進財,自己也有好些油水,心中高興,接過銀錢,興匆匆由裏院冒着寒風正往外跑。剛一轉過後院甬道,猛覺面前人影一晃,知道跑得太急,迎面來人,這一下定要撞個滿懷,剛“噯”的一聲,猛又覺胸前有一股風力微微一擋,耳聽對面笑道:“你忙什麽?”定睛一看,來人已然站住,正是近一月來寄住店中的一位熟客。
  那人是個三四十歲的書生,貌相十分俊美,來時衹帶着一個小包和一口小箱子,行李無多,人甚大方,自稱姓於名瑾,由洛陽來,在此等一至親,一同去往北京訪友。平日極少出門走動,人也規矩文雅。老幺笑問:“於相公有事喚我、馬上就到。這等寒天,不在房中烤火,出來做什?留神要受寒呢。”於瑾笑答:“還不是一樣的人麽?怎的你們就不怕冷,單我這等嬌法!”老幺笑答:“我們是粗人,如何能比相公?我還要替老客打酒,相公可有事麽?”於瑾笑道:“我正有事找你,你把事情辦完,到我房中,還有話說。”
  老幺知道於瑾無事輕不離開房門一步,人最大方和氣,忙答:“相公難得有事,衹管吩咐。那班老客不是等用,好些吃的都要現製,不忙在此一時。相公辦完了事,再去不遲。”於瑾遂把老幺喚到偏院所居房中,笑說:“事雖尋常,但我不願外人知道,你卻不可嚮人泄漏呢。”老幺連聲應諾。於瑾遂由身旁取出一支竹箭交與老幺,說:“那至親原從湖北趕來,計算途程,日內必到。恐其初來途徑不熟,彼此相左,互相錯過,可將此箭插嚮他來路道旁枯樹之上。此是約定記號,一見自會尋來,但不可嚮人說起。”
  老幺在店中多年,所識人多,先見於瑾,衹當是個遊幕文士,及至一住經月,日子一久,漸漸覺出所料不對,如是江湖上人,又不應那樣文雅,獨個兒住在荒村野店之中,深居簡出,到夜就睡,平日無事,衹拿着兩本書,看之不已,也無一個同伴來往。人更謙和,除那兩本書十分珍貴,不許人伸手翻動而外,下餘全好商量,始終看不出是何來路,心中已早生疑,衹未嚮人提說過。見那竹箭長僅三寸,油光滑亮,上面刻着一朵梅花和兩個不認得的篆字,知是江湖上人所用一種信號,心中一動,瞥見對方正睜着一雙精光內藴的炯炯雙瞳註定自己,忙賠笑道:“相公這事容易,不過此時尚早,連打尖時候尚還未到,如何會有客來?就這樣插在樹上,如被不知道的人無心取走,豈不可惜!”
  於瑾笑答:“這個無妨。今日天寒風大,不會有人去往樹前走動。你將它插在靠裏一面樹縫之中,外人决看不出來,衹不可對第二人說呢。”
  老麽忙答:“相公放心,小人不敢。”隨即往外走去,一出店門,覺着迎面寒風帶着大股沙塵打到臉上,和刀割一樣,風由衣領兩袖間猛襲進來,當時透體冰涼,冷得亂抖。暗忖:這等奇冷,多少年來不曾遇到,路上行人已早絶跡,此時此地怎會有人投店、勉強冒着寒風,搶到樹下,將箭插好,正要回身買酒,忽聽遠遠車輛響動,回頭一看,乃是一輛雙套小轎車,衝風冒寒而來,已離身前不遠,忙即趕去,想把來客接入店內,順路去買酒食。那轎車駛行絶快,前頭兩馬神駿非常,車沿上坐着一個身材瘦矮、身穿皮擎、頭戴氈帽風鏡的車夫,揚手一鞭,那馬立時翻蹄亮掌,絶塵而馳,往前路跑了下去,晃眼問沒入塵霧影裏。方想:這等快馬快車從來少見,按照路程,無論何方均不應在此時到達,這是哪裏來的呢?邊走邊想,不覺到了賣酒之處。
  那酒店衹有兩間客堂,內裏住着傢眷。外屋一列土臺,上放木板,作為酒櫃。外面生着一堆鬆柴牛糞,破裂的土墻上有一小洞,放着幾把殘缺不全的瓦壺。靠壁一個酒缸,上鋪木板,此外還有三個舊方桌、六七條板凳,算是鎮上殷實店戶。為了天氣太寒,又生有一堆柴火。左近村民,是能喝兩杯的,都在當地烤火飲酒,人已坐滿。內有數人無處可坐。各尋了兩塊幹柴墊在屁股底下,圍火而坐,多在說苦嘆窮,說:“日子難過,捐稅又重,何時才能轉好!”那喝得半醉、激烈一點的,更在大聲咒駡,出那滿腹怨氣。
  老幺冒着寒風走來,剛一進門,便覺熱氣蒸騰,溫暖如春,滿屋酒香之外,更雜着不少怪味。土著的人十九相識,笑問店東:“今日如何高朋滿座,生意這等興隆?”旁邊一個半醉漢接口答道:“老幺,你哪知道?這還不是沒法子的事!近年到處荒旱,官府無能,衹會要錢,差人一下鄉,便嚇得雞飛狗跳墻,不賣兒女,就賣老婆,好容易挨過兵荒,又遇上一場大旱,好些人都逃荒走了。剩下我們這班人在此活受,哪裏有錢吃酒!衹為昨夜一場西北風,冷得浸骨,今早起來,實在冷得難受,仗着店主人好心腸,知道窮人苦處,實在冷得無法,來此賒些酒吃。本是我和張老爹起的頭,言明開春,麥子如凍不死,有了收成,再還酒賬。主人倒是慷慨,不但一口答應,還弄了好些吃的請客。不料善門難開,連平日不吃酒的,得信也趕了來,都是本地鄉鄰,表面上怎能分什厚薄,害得主人,連蒸帶煮,全家忙了一大早,一個錢也未見到。事由我起,害了人傢,心正煩呢,你偏說是生意興隆。你仔細看看,除卻新來二位遠客,哪一個是肯出錢的!
  要照這樣賒賬,這店如何開法?”
  老幺知道店主陳三本是外鄉人,五年前孤身來此,因與招商店東相識,在鎮上開一小酒鋪,不久便把傢眷接來,夫妻合力,買賣做得甚活,平日專賣過路商客。雖是荒村小鋪,日常均有葷菜雞肉出賣,價錢比別處貴,酒菜都好,人更豪爽好交,對於外來客商分毫不讓,對於村民卻是隨隨便便,有錢就收,沒錢就欠,不還他也不相幹,再欠仍是點頭,一說即允。自說:“平生好酒如命,深知窮人飲酒的甘苦。好在人口不多,賣價又貴,窮人所欠的錢早打在富人的賬上,還不還無什相幹。”遇到村人有什急難之事,並還暗中周濟。當地民風淳樸,因此全村的人個個都知他好。
  發話醉漢名叫劉泰,乃附近村中土豪,天性吝嗇,愛占便宜,知道陳三好說話,一面推說年景不好裝窮,約了酒友來此賒酒。一面卻說善門難開,大發牢騷,想討主人的好。下餘酒客聽了,俱都不服,因對方有名的土豪地痞,仗着有點蠻力,強橫霸道,口口聲聲咒駡貪官污吏,平日卻與三班六房中人勾結,無事生非,受害的人甚多,全都敢怒而不敢言。老幺見他說話傷衆,連本來想就便喝兩杯解寒的興致,也被打掉,微笑了笑,也未回答,裝着客人等用酒肉,自嚮陳三買了一大壺酒和牛肉豆腐幹等下酒之物,方要回去。
  劉泰見老幺不曾答話,衆人多半交頭接耳,知是說他衹許自己吃人,不許別人賒賬,不禁惱羞成怒,倚着酒興,大聲說道:“其實,陳老三賒與他們也不相幹。今日總算事由我起,到了明春,凡是欠你酒賬的,如不本利交還,由我代你討債,包你分文不短。
  請把新出鍋的牛肉切一大盤來,吃完,明春一總算賬。”話未說完,忽聽一個啞聲啞氣的外路口音笑道:“原來還有包討酒債的,怪不得主人這樣慷慨。我今日剛巧帶錢不多,煩勞店主人記上一筆,到了明春不還,由這人來討,準保本利交還,再加一套牛打滾如何?”
  老幺一聽,便知劉泰仗着一點蠻力,又種着三百多畝旱田菜園,暗中勾結官差,倚勢欺人,終日裝窮,一毛不拔,今日也許碰到釘子上去。朝那發話之處一看,迎面一張小桌,板凳上面坐着五人,三個均是相識村民,衹有兩個生臉。發話的是個瘦子,戴着一頂氈帽,其貌不揚,同伴身材較高,像個文士,身旁各放着一個包裹,桌上所要酒食甚多,表面好似兩個趕長路的,急切間看不出是什行當。瘦子一面說話,一面斜視劉泰,正在冷笑。
  劉泰同坐酒伴姓張,乃本村惟一自耕自吃的小康之傢,劉泰因當地衹自己是首富,卻嚮陳三賒酒,不好意思,拖他同來。張老人最本分忠厚,酒量頗好,雖不願作那無恥之事,無奈平日受欺,不敢不聽,衹得隨了同來,暗中告知陳三,酒賬由他日後設法來還,衹是不可泄漏。陳三衹笑了一笑,也未答話,跟着,本村窮人全來賒酒。
  劉泰覺着衆人不能和他比,越看越有氣,正想藉題發揮,一聽有人發話,語中有刺,不禁大怒,剛把兩道濃眉一竪。張老恐怕惹事,連忙勸阻。旁坐瘦子已到了面前,笑嘻嘻說道:“你是包討爛賬的麽?我今日正好手中不便,想和主人賒賬,又沒那厚臉皮,請你代記一筆,明春去往老河口尋我討要,休說本利全清,連你來往盤費,我都包給,你看如何?”
  劉泰還未開口,張老人雖忠厚,幼年時曾經往來江漢一帶販賣貨物,不似劉泰土包子,衹在家乡欺壓善良,又上了一點年紀,頗有經歷,比較眼亮,早就覺出來意不善,連忙起身,賠笑答道:“此是小事一段,便主人陳三弟也極大方。尊客手中不便,由我會賬便了。”
  經此一來,劉泰本可就此下臺,無如天性強橫,自覺是個地頭蛇,卻被兩個外鄉人說了閑話,當着衆人,不好意思,又見來人身材矮小,其貌不揚,起了輕視之念,大喝:
  “張老爹莫管閑事!”在座酒客,本鄉本土,有傢有業,這廝外來野種,知他是誰!未句話還未說完,瘦子突然把臉一沉,冷笑道:“你這鬼蛋,如何出口傷人!”話方出口,劉泰已縱身而起,朝瘦子揚手抓去。瘦子身形微閃,便自抓空,冷笑說道:“這裏人多,如若講打,到外面去!”同時,陳三也急慌慌趕了過來,橫在二人中間,不住打拱作揖,連說好話。
  劉泰見有人勸,越發膽壯氣粗,追撲過去。瘦子自不肯讓,正往前迎。陳三恰巧往後一退,擋在二人中間,一個閃避不及,吃瘦子微微撞了~下,人和彈丸一般撞出七八尺遠近,吃土墻一擋,叭的一聲,滿屋震動,屋頂泥沙紛落如雨,陳三已就勢跌坐地上,呼痛不止。另一中年文士,忙趕過去將人扶起,又聽陳三“噯呀”了一聲,衆酒客當時一陣大亂。女主人是一三旬少婦,嚇得直喊:“諸位快些勸住,打死人了!”
  劉泰不料瘦子這大力氣,陳三那麽一個大人,纔一近身,竟被撞出老遠,最厲害是,抓人時陳三隔在當中,正由身旁彈出,自己人未抓中,反吃陳三的手甩中左肩,來勢又猛又急,好似挨了一下鐵棍,其痛徹骨,身子一歪,“噯呀”一聲,跌嚮地上,看出厲害,哪裏還敢發狂?暗忖:這一下誤傷,打得半身酸麻,如何能與敵人爭鬥?衆目之下又無法下臺,正待裝着酒醉,賴地不起,瘦於已冷笑戟指喝道:“我不打躺下的,有本事滾起來!”
  劉泰看出對方難惹,銳氣已挫,半身酸痛,如何還能與人打架?對方偏在叫陣,無法下臺,正自為難,瘦子同伴忽然走過,說道:“這類豬狗不如的地痞,和他有什話說!
  既是虎頭蛇尾,由他去吧。”瘦子氣道:“我最見不得這樣土棍子!”說罷,擡腿一腳,把劉泰踢了一溜滾。劉泰覺着大腿上又似中了一下鐵棍,疼得殺豬一般嚎叫起來,惟恐瘦子再踢二腳,心中發慌,強忍傷痛,連滾帶爬往旁一躲,忘了身後那堆地火。
  這一打架,火旁酒客已全驚避,劉泰這一腿掃嚮火上,衣褲立時點燃,帶火枯枝四下飛射,連同火星熱灰灑了一頭,燒得滿地打滾,神情越發狼狽,口呼饒命不止。文士打扮的一個埋怨道:“四哥就是這樣疾惡,這類無知地痞,何值你我動手?各自飲完殘酒,上路去吧。”說時,劉泰已被張老和衆酒客將身上的火撲滅,扶了出去。
  陳三也一扭一拐,哭喪着一個臉,爬了起來,一面請衆酒客歸座,一面賠着笑臉,對那二人道:“二位尊客,可還吃點什麽熱的?”文士笑道:“我這位四哥脾氣太暴,纍你受傷,太對不起了。”陳三朝瘦子看了一眼,笑道:“好在不是存心,衹怪我運氣不好,差一點沒有送命,撞在墻上還是便宜。這位尊客力氣真大,將我撞出那遠,竟會不曾受傷,衹後背心被土墻震了一下,稍微酸痛,並不妨事。”
  瘦子誤傷了人,衹顧朝陳三上下打量,一言不發,也不道歉,隨由身旁取出二十兩銀子,笑道:“今日在座酒客,全都由我會賬,下餘與你壓驚罷。”陳三先不肯收,說是太多。瘦子笑道:“你開這酒店也非容易,無須客氣,這算什麽!人生何處不相逢呢。”陳三方始含笑收下,一面嚮衆聲言,說:“二位尊客給錢太多,還有不少富餘,諸位今日吃完,明日再說,衹管盡量。”衆人見瘦子那大本領,人又如此豪爽,紛紛稱謝,恭維不迭。
  當雙方初動手時,老幺拿了酒瓶正要轉身,因憤劉泰平日強橫,立在一旁看熱鬧。
  見雙方動手時,陳三本來橫身相勸,不知怎的,忽然往後倒退了兩步,瘦子衹把手一揚,本朝劉泰撲去,吃陳三居中一攔,便即後退,恰又擋在中間,雙方並未沾身,陳三竟會跌撞出去老遠。最奇怪的是,陳三驟出不意,經此猛撞,面上卻並無驚懼之容,直到撞嚮墻上,方始皺眉呼痛。劉泰先挨那一下,又似陳三故意就勢打的,那兩外客對於陳三又如此註意,越想越怪,暗忖:此人初來之時,曾往招商店投宿,和姑夫好似相識,不久便在此開店,把傢眷接來,村中窮人差不多全受過他的好處,每節賒出去的酒賬,不知有多少。對方不還,嚮例不要,就算平日賣價甚貴,也决不夠填補,人更謙和大方得出奇,方纔被瘦子撞了那一下,如換常人,必受重傷,他卻安然無事。好些奇處,正想回去嚮店主暗中打聽,忽聽瘦子喚道:“我弟兄幾杯老酒,不成敬意,凡是在場的人,都須盡量,你點酒未吃,如何就走?”
  老幺方說:“店中客人等用,尊客盛意心領,好在店主不是外人,去了再來,也是~樣。”瘦的一個接口問道:“店主人也是你們這裏土著麽?”陳三在旁插口道:“雖非土著,在此開店也有十來年了。”老幺人甚機警,見瘦子目註陳三,口角間略帶巧笑,意似不信,故作未聞,插口說道:“這位陳三哥,十年前由開封到此,投親不遇,受了斜對門酒店中人的閑氣,自己在此開了一傢。因他酒好菜多,價錢雖貴,對於同村的人,嚮不計較,買賣越來越興旺。不到兩年,對門那傢便關了張,剩他獨傢買賣,生意越發好了。
  二客聞言,互相對看了一眼,面帶驚疑之容,又叫老幺飲上兩杯熱酒再走。老幺覺出這兩人决非尋常,一面謝諾,暗中查看,見二客隨身包裹有半截竹箭外露,與於瑾方纔插嚮樹上的箭一樣,也是刻着一朵梅花,兩個篆字,心中一動,方要開口,繼一想,這類江湖上人行蹤詭秘,於相公衹命插箭為記,未說別的,好在外面風大,人還未走,還是回店送信,等他自來,比較穩妥,遂問:“二客貴姓,何時起身?”
  二客笑說:“還有同伴未到,暫時不走。”並問:“早來可有騎馬女客經過?”老幺方答:“沒有。”猛想起方纔那輛轎車所駕雙馬,好些奇怪,因二客不說姓名,也未再提,匆匆吃了兩杯酒,便道謝起身。回到店中,先嚮後院老客復命,跟着趕往西偏院。
  進門見於瑾正在房中觀書,神態安詳,笑問:“可有什事?”老幺忙把前事說了,滿擬對方聞言定必驚喜,誰知於瑾仍和平日一樣,從容笑道:“多謝你費心,請你再跑一趟,往那枯樹上看看,那支竹箭還在不在。”老幺笑答:“竹箭深插樹縫之內,不會失落。外面路靜人稀,天寒風大,並無車馬行人經過,不會失落。”於瑾仍命去往樹上查看,並說:“酒店兩人並非同伴,也許無心巧合。我那故鄉,這類竹箭甚多,不足為奇,有人詢問,不可說我在此。”隨取了一塊銀子,命老幺買點酒吃。
  老幺道謝接過,心想:方纔衹有一輛轎車經由樹下揚鞭而過,毫未停留,斷無被人取走之理,不過於相公為人甚好,那支竹箭必有原因,還是去看一下為是。及至走往樹下一看,前插竹箭已然不見,先疑酒店二客那支竹箭與此相同,也許路過拔去,記得方纔插箭之後,迎頭遇見那輛轎車,對面馳過,跟着便去買酒,那兩酒客已然先在,並未離座,如何取法?回到店前,又問同伴店夥:“可曾見人走過?”同伴答以當日天氣太冷,無事多在房中避風,又不到打尖住店時候,無人出外,不曾留意。想了又想,衹有土豪劉泰路過取走比較近情,但是人已受傷,經人扶持同回,不特無心及此。藏處隱秘,也看不見,想想不對,忙往店中趕回。
  剛一進門,於瑾似已前知,笑說:“箭丟了吧?不必找了。酒店所遇二客,如來店中投宿,不問便罷,如若嚮你打聽,可告以今早轎車之事。”並說:“車夫在樹上取下一物,像是一支竹箭,別的全不知道,更不要提我一字。”老幺聞言,記在心裏。
  果然不多一會,那兩酒客便來投店。老幺受人之托,連忙迎上前去,引往另一偏院安置。二客見他殷勤,也頗喜歡,隨說:“天氣寒冷,要在此住上兩日纔走。”跟着打聽劉泰為人,傢居何處。老幺料他不懷好意,心想,劉泰雖然可惡,畢竟本鄉本上,便推說:“劉泰酒後無德,並非十分惡人。”二客知他誤會,微笑答道:“你當我弟兄和這類無知鼠輩一般見識麽?我且問你,這裏附近不遠有好些大村莊,近五年來可曾出過什事沒有?”
  老幺聞言,忽想起附近原有好幾處村莊,均是聚族而居的富戶,近四五年,不知何故,相繼傢敗人亡,固然年景荒旱,兵亂之後民不聊生,地方窮苦,但這幾傢多是有名的紳宦富戶,田業衆多,决不致敗得如此快法。最奇是無論男女主人,均得暴病而死,有時連親人也全連上,過不數月便衰敗下來,至少也把田産丟掉大半。平時不甚留意,聞言立被提醒,越想越怪,便和二客說了。
  二客又問:“每次大戶死人,鎮中有無形跡可疑之人來往?”老幺一時卻想不起,因對方不曾打聽於瑾,那支竹箭已然取出,放在桌上,與於瑾先前所交一般無二,二客不曾提到,未便詢問,便退了出去。正由窗下走過,微聞瘦子說道:“這廝真個可惡!
  我看小哥哥這次出門已有兩個多月,不知下落,莫要為了這廝,親自出馬。我們要辦不好,卻丟人呢。”底下的話也未聽真。
  一會,又來了幾輛客車,有的路過打尖,有的便在店中避寒,想等天晴上路。全店一起住滿,店夥俱都忙亂非常。外面北風怒號,塵沙蔽空,天低得快要壓到頭上。這班客商多是常時往來這條路的老客,知道陳三鋪中酒菜味美,紛紛命人購買。
  老幺一直忙到天黑,知道不會有客人投店,房已住滿,店門也早關上,想起前事,欲往西偏院去嚮於瑾討好。剛一進門,瞥見房中有一惡鬼影子閃動,窗門也正開着,不禁大驚,“噯呀”一聲,回頭就跑,剛出院門,正喊“有鬼”,忽聽於瑾房中呼喚,心神略定,回頭一看,於瑾已由房中追出,看神氣似要安息,正解紐扣,窗門還未關好,想起西偏院在廚房的後頭,地最隱僻,恐驚客人,又疑自己眼花,先未明言。於瑾說:
  “方纔房中炭味大重,覺着頭昏,開了一會窗戶。”問他為何這樣大驚小怪。老幺含糊答應,隨說經過。
  於瑾聞言,微笑未答,老幺要走,又被喚住,笑問:“近年遠近富戶死人前後,可曾有人離開?”老幺聞言,忽想起陳三來了五年,每年春夏之交,必要回轉湖北一次,說是回鄉掃墓,而那幾傢富戶正是這時暴斃,隨口說了,正嚮於瑾說陳三為人如何好法。
  於瑾衹把一雙俊目微笑相看,聽完,纔低聲囑咐道:“你在此多年,見得人多,也算是個亮眼的了,怎連利害都不知道?方纔你說的那幾句話,衹要泄漏出去,立時便是殺身之禍,可知道麽?”
  老幺大驚問故。於瑾笑說:“暫時還難明言。你衹對那自稱陳三的酒店主人多留點心,好壞不提一字。今早有人問你,他來此住了幾年,你那答話甚好。再見陳三,他如問你為何幫他說誑,你說因那兩個酒客太兇,不像好人,不肯對他們說實話,也不可再提別的。尤其方纔和我問答,說他回鄉掃墓那句,最關重要,衹一出口,兇多吉少。固然有人在此你還有救,不致這麽兇險,到底謹慎些好。”
  老幺聞言,好生驚惶,謝了指教,匆匆去往櫃房交賬,快要到達,忽見陳三滿臉笑容,由房中走出,見面笑問:“老幺今日辛苦,此時無事,何不到我那裏飲上幾杯?今日無意中得罪了劉泰,恐他日後生事,我正托你姑夫照應呢。”說時,瞥見左側暗影中黑影一閃,好似內院所住瘦子,陳三背朝側面不曾看見,想起於瑾之言,方要推謝,不料陳三再四拉勸,雙方平日交往甚熟,不便堅拒,衹得同往。
  到了陳三門前,陳三笑說:“屋裏人不知有客要來,也許睡下,請你稍等一會。”
  老幺推說:“天已深夜,三嫂想必安臥,何苦驚動?明日擾你,不是一樣?”話未說完,已被陳三將手腕拉住,當時覺着堅如鋼鐵,力大異常。情知強他不過,衹得笑道:“三哥鬆手,依你就是。”陳三似已警覺,笑道:“我衹嚮你打聽幾句話,就放你走。”說罷,用手指朝門上彈了兩下。
  老幺見裏面靜悄悄的,隨聽步履之聲往裏屋走進,行路甚急。待了一會,陳三二次叩門,纔見陳妻披了一件舊棉襖,好似怕冷神氣,將門開放,讓進老幺,朝陳三埋怨道:
  “你怎去了這多時候?叫我擔心。”陳三低喝:“少說閑話,各自睡去!”隨朝陳妻打了一個手勢。老幺進門前吃陳三一拉,手上好似上了一道鐵箍,想起當日所聞所見,好生驚疑,仗着素來機警,仍和平日一樣,進門便裝烤火,故作未見。
  陳三取了一些酒肉,請其同飲,笑問:“老弟你看我為人如何?”老幺受了高人指教,已看出對方不是善良人物,與平日所想迥然不同,至少也是一個隱姓埋名的黑道中人,早把主意打定,極口敷衍,恭維不已。
  陳三等他把話說完,忽然輕悄悄走嚮門前,猛然推開一扇小窗,探頭出去,兩邊看了一看,轉嚮老幺盤問:“早晨來的兩酒客,到了店中可曾嚮你打聽?說的什話?”老幺假說:“我看這兩個客人形跡可疑,早已留心,他也沒說什話,衹說天氣大冷,要住兩天才走。正趕今日客人太多,舊的不去,新的又來,房全住滿,也無工夫和他閑談,上完夜飯我就走了。”
  陳三想了想,取出一錠銀子,強令老幺收下,令其留意二客言行動靜,有無別的同黨,並說:“我昔年有一對頭,為了對方人多勢盛,來此隱避,近日心緒不寧。那兩個外客形跡可疑,恐是敵黨,如蒙代為留意,當有重謝。方纔曾嚮你姑夫拜托,有人打聽,須說我在此開店已有十年之久。”另外又教了一套的話。老幺見他語聲甚低,不時側耳嚮外查聽,陳妻也在裏屋門前隱現,神情均頗緊張,料定陳三夫妻和今日來客均非好惹,連聲應諾,故作喜極,接過銀子,稱謝起身。
  陳三送到門外,老幺不聽身後關門之聲,恐其暗中尾隨,快到店前,故意自言自語道:“憑三哥這樣好人,誰要和他過不去,我先和他拼命!”隨聽暗影中有人冷笑,風沙迷目,天又陰黑,看不出人在何處,心中一驚,見店門虛掩,尚未關閉,忙即跑進,心想,姑夫定知此事,此時全店中除打更的外均已入睡,正好嚮其探詢。正往櫃房跑進,忽聽身後有人低語道:“你作死麽!”大驚回顧,正是二客中的瘦子,急切間沒了主意,方一發怔,瘦子已近前低語道:“各自回房安睡,免得自投死路。你姑夫决不會對你說實話,他還要老命呢。”
  老幺正不知如何答好,忽見一條黑影越過店門,凌空飛墮,對面一看,正是高的一個,見面便對瘦子道:“這廝居然沒有跟來,衹恐母夜叉外,還有同黨。”隨拉老幺同去後院。老幺不知對方善惡用意,又不敢強,衹得隨同入內。
  這時,天已交子,全店中人均已熄燈安眠。到了後院,高的一個不曾進屋,掩嚮一株老樹之後。矮於進門,便命老幺:…快說實話,那酒店主人喚你前去做什?”老幺想起於瑾之言,自是憂疑,不敢開口,方一沉吟,瘦子笑道:“你當我是壞人麽?再如不說實話,至多兩日,命就保不住了。”老幺因見瘦子二目神光炯炯,隱藴威棱,註定自己,想起日間打人之事,心中害怕,脫口答道:“尊客你叫我說什麽呢?”瘦子說道:
  “我衹問你,那酒店主人到底幾時來的?方纔喚你前去,所說何語?如若瞞我,自討苦吃,休怪我們見死不救。”
  老幺無奈,便把陳三開店年月經過,以及附近各村富戶相繼死亡破傢之事全數說出。
  瘦子喜道:“果然是他。”隨喚:“六弟回來。”待了好一回,高的一個方始走進,見面便埋怨道:“四哥為何如此大意!萬一是他,今夜非來不可。”瘦子笑道:“我已間明,誰說不是!既然發現這廝蹤跡,除卻一拼,那還有什話說!”隨聽窗外有人冷笑了一聲。二客身旁原帶有兵器,立時縱身飛出。老幺正自膽寒,想走不敢,忽聽窗外有人低語道:“老幺還不回房去睡!這兩人不會傷你,衹留神那假名陳三的酒店主人便了。”,老幺聽出好似於瑾口音,連忙追出,人己不見,次日起來,聞聽人言,今早有人去往陳傢買酒,陳三夫妻忽然失蹤,不知去嚮,衹桌上放着一張紙條,上面畫着一個白老鷹,還有兩行字跡,字甚潦草,上有“明春太室”等字,不知何意。再往後院一看,二客好似一夜未睡,問知陳三夫妻失蹤,隨由身畔取出一信,交與老幺,說:“日內如有人拿着一支竹箭來此,可將此信轉交,命其急速來會。”說罷,算清店錢,又給了老幺幾兩銀子,令其隨時留意,昨夜之事千萬泄漏不得,否則有害,隨即起身。老幺先頗害怕,暗問於瑾昨夜可曾去往後院,於瑾不答,二客當日也自起身。過了兩天,於瑾仍住店中未走,也無什事發生,衹陳三夫妻一去不歸。
  店主王標是個老江湖,老幺早想探詢陳三來歷,因受於瑾之誡,不敢冒失。過了四日無事。這日黃昏前,見王標獨坐櫃房之中,面有愁容,近來所無,心疑於此有關,剛要走進,忽聽鸞鈴響動,一騎快馬直往店前馳來,馬背上坐着一個少年,約有十八九歲,下馬便往櫃房中走進。趕過一看,正是十年前被一老道士帶走的表弟王三玉,多年未見,意欲往見,剛到門口,門已關上,因見三玉神色匆忙,好似有什急事情景,不禁起了疑心,便守在外面。正想等他開門出見,忽聽王標在內喚道:“老幺,你表弟路過這裏,不能久停,我父子還有話說,你在外面等上一會,不要放人進來打岔。”
  老幺聽出語聲發慌,暗忖:姑夫從十七歲起便在外面跑動,往來北五省一帶,直到二十多歲方始回傢,娶了兩位姑母,在鎮上開着一座客店,人最沉穩,傢眷住在店後。
  以前衹在傢中納福,連櫃房也輕易不來,前半月忽然搬到櫃房中住,說是恐人偷懶,管賬先生忠厚,打算親自照料些時再搬進去,但對店中之事並不見他過問,仍由管賬的老張作主,不與外人多談,有好幾次進去看他,老是靜坐炕上,低頭尋思,似有心事神氣。
  店中客多事忙,匆匆退出也未在意,這時想起姑夫財産頗多,衣食足有富餘,用人得當,不須操心,兩個大表弟已然成人,在洛陽城內開了一座鋪子,買賣甚旺,小表弟雖被師父帶走,久無音訊,聽口氣並未想念,何故近來愁眉不展?聽於相公之言和連日所見所聞,陳三明是一個隱名大盜,記得此人初來時,孤身一人,夜間投店,姑夫對於多年住店的老客,都由店夥和管賬先生接待,嚮不露面,那日好似早就知道有人要來,連飯都未到裏面吃。主客初見面時,看去並不相識,等幾句話談過,不特破例親身接待,並代陳三在鎮上尋房開店,無一事不為盡心。等到酒店開成,陳三把女的接來,雙方忽又疏遠起來,偶然來到店裏,無心相遇,也衹略微點頭,說上兩句閑話,淡淡走開,與初開店時迥不相同,對於前事也一字不提。這次陳三鋪中來了兩個怪客,當夜便來櫃房與姑夫商計,雙方交情又似親密,幾次想問陳三來歷,均因想起二客和於相公的警告而止。
  幼時曾聽父母說,姑夫從小好武,最是頑皮,為和土豪之子口角,將人打傷,連夜逃走,由此便無音信。等自己長大,姑夫忽然回轉,除與原定的姑母成婚外,又帶了一位姑母同回,說在外面經商,剩了點錢,打算還鄉安度。可是初回來時,隨身衹有一個包裹,一口小箱,並無長物。隔了三年,說在山東開有一店,無意經營,欲往收回本錢買地,和二姑母去了半年,回來便極少出門走動。外邊先娶的二姑母,說是人傢孤女,也無內親上門。先生二子,不滿五歲便令習武,後因體力不濟,不是學武材料,夫妻爭執了一陣,便自作罷,送往洛陽去學買賣。問他何故,姑夫總說客店難開,必須會點武藝,遇事才能應付。並說前去外面經商,覺着鏢行中武師最為體面,衹一成名,到處都有照應,為此想令兒子習武。不料先生二子身體大弱,不是材料,第三表弟生後,剛滿三歲,便看出是個好資質,偏又不令習武,先在鄉塾中認字,直到這年,又出了一次門,回來不久,便拜一道人為師,隨同遠去。行時,老夫妻和表弟背人談了一夜,姑母眼都哭腫,好似難捨難分,走後便不再提。回憶前情和對陳三經過,越想越覺可疑,姑夫以前形跡詭異,莫非也是陳三一流人物?便留了心,隨手端了一條板凳,坐在門前留神偷聽,遇有店夥過來便代支開。
  老幺聽了一陣,覺着語聲輕微,一句也聽不出,方想:管賬老張也在屋內,怎不回避?忽見日前所遇二客又來住店,經別的店夥領進。過時,矮子把嘴一努,自往後院走去,心中一動,待要跟進,忽聽身後低喚:“老幺進來,我有話說。”回頭一看,門已開放,正是姑夫王標,剛一進門,便被拉進裏間,見表弟已生得一表人材,英氣勃勃,和老張同在裏間屋內,見面行禮。
  三玉笑對王標道:“表哥孤身一人,還未娶妻,外婆傢衹他一個獨子。事雖過去,仍是不可大意,方纔的話務要明言,免得闖出禍來。師父喚我有事,要先走了。”老幺聽出話裏有因,忙道:“表弟多年不見,方纔到傢,如何又走?”三玉笑答:“事非尋常,非走不可。你問爹爹自知,但不可嚮外泄漏,等到事完回來,再相見罷。”說罷告辭,匆匆往外走去。
二、大俠黑骷髏
  老幺要送,王標伸手攔道:“此時外面清靜,你表弟來時無人知道,別人也認不出是他,你不要送,我還有話說呢。”
  老幺剛一止步,王標便命老張去往外屋照料,隨把老幺喚至身前,低聲說道:“你從小在我店中做事,平日也頗機警,如何不知利害?這裏不久便有一場惡鬥,哪一面的人都不好惹,我們躲都來不及,你如何這樣大膽!休說多管閑事,衹要說錯一句話,便有性命之憂,這是兒戲的麽!我本來難免受害,總算昔年見機得早,又聽你二姑母之勸,隱居在此,纔得保全。眼前雖有一點牽涉,一則與我無於,即便以前幫助惡人遮掩形述,也是受迫,出於無奈。再則你那二姑母聰明機警,早已料到今日之事,看出你小表弟資質還好,老早便用盡方法,使他拜在異人門下,已與那班英雄俠士發生淵源。我這多年來又知悔過安分,雖知可以無事,當你表弟未回之前,仍是擔心,既恐來人誤會,又恐那惡鬼強迫我和他走一條路。
  “正在愁慮無法兩全,今日玉兒忽然回來,纔知這廝真個兇險,明知強敵尋到,不特不知悔禍,臨去之時,又在附近村中傷了好幾條人命,並還留下柬帖嚮對方挑戰,定在來年二月中旬,同往嵩山一决存亡。並說他已在此隱居,偶然出去走動,並不多傷人命,初意等到錢財積有成數,便即隱往江南,作一富翁了事。不料仇人一再不容,事隔五年,依舊尋上門來,現已决計相拼,不再退讓,如有本領,便等明春相見。否則,他的蹤跡,衹在河南、兩湖三省地界,每日必用人血喂他那柄寶刀,衹管尋他,任憑對方人多勢衆,他夫妻二人定必到場等語,話甚兇狂。
  “他對你已生疑心,按說三日之內必遭慘殺,臨去以前,還曾嚮我露出口風,說你怎會代他遮掩?必已看出形跡。這些日來,我知這廝殘忍無比,母老虎更是兇險,殺人如同剪草,時刻代你擔心,不知怎的竟會無事。照他規條,所想殺的人,如在三日之內未遭毒手,或是有人出頭作梗,無法殺害,除非日後再遇,與他為敵,或有冒犯之處,便算渡過一道死關,暫時可以無事。我明知你兇多吉少,無奈鬥他不過,决非對手,如非初來之時我幫過他不少的忙,彼時曾有將來必報之言,我也未必能保,連情都無法代求。空自愁急,無計可施,今早見你無事,纔放了心。
  “先還不知你怎會脫險,後來仔細查間,纔知日前店中住的兩位異人,果是為他而來,這廝不是看出你有異人暗護,便是發現敵人大強,口說大話,還有顧忌。你雖無事,但恐對方疑我和他一黨,將來難免牽纍,心正焦急,你表弟恰在此時回來,纔知店中來的異人不止兩位,事情已經他師父代為關說,不致受纍,纔放了心。衹不知另外幾位是誰,雖有一人可疑,還拿不定。
  “前走兩位今日必回,見面之時,如若談起,你不妨明言,說你表弟乃武當山白雲觀梁老道長關山門的弟子,一面留心他的口氣神色。如其還好,可告以白骷髏中衹剩白鷹子夫婦,內中一個為首的,因在五年前由秦嶺逃走時,夜行深山之中遇見大雨,走迷了路,到一破廟暫避,不料廟內有一毒蟒藏在殿旁暗影之中。雷雨太大,入門時不曾留意,又因敵人窮追,徒黨死亡殆盡,衹剩他和白鷹於夫妻三人,心中恨毒,衹顧盤算報仇毒計,那蟒忽在暗影中竄起,一口咬緊肩膀。蟒雖殺死,蟒頭仍然咬緊肩臂,費了好些心力,纔得取下,強忍傷痛,行到中途,周身毒發,寸步難行。二同黨看出人已無救,又嫌纍贅,將他殺死,埋在百丈岡老鬆之下。
  “這兩狗男女,在五惡鬼中,比為首和第五的一個小教主還要陰險,自己隱藏在此,卻令幾個殘餘的心腹同黨,分往西南諸省,用他們白骨信號符記,到處虛張聲勢,留下痕跡,引人驚疑,卻不真個劫財害命,使敵人知他蹤跡是在西南諸省。為首的一個尚在人間,比以前還要飄忽機警,行動神速不可捉摸,以為疑兵之計,平日由這幾個黨徒暗中送信。
  “依他本心,原想在此隱伏數年,等待時機,把昔年受傷逃走的女教主尋到,他那吹弩毒針也全練成,然後號召徒黨大舉報仇。無奈天性兇殘,又貪又狠,那小腳婆娘骷髏仙姑李金蓮性更兇毒,以前殺慣了人,閑來手癢,又愛吃人心人腦,非此不能快意。
  為了老巢所藏金銀堆積如山,均被中條諸俠拿去救了災荒,想起心疼,慫恿男的,說這一帶雖然臨近官道,但是地方窮苦,仇敵都知我們享受已慣,蹤跡必在西南諸省或是江南一帶,隱藏待機,同黨也必還有不少,何況我們符記信號又常在西南一帶發現,决想不到會在這裏隱身,稍微出手,决可無妨。年景雖然不好,左近城鎮中還有好些老富戶,每隔數月開上一兩次齋,仍照以前殺雞嚇狗、陰陽兩面方法,衹把符記不用,苦主恐遭滅門之禍,自然不敢聲張,官府如有耳聞,衹消夜間前往稍微警告,也可無事,再像昔年盛況雖辦不到,好歹也可積蓄一點。
  “男的立被說動,始而每年衹害一兩傢,自去年春起,河間府數百裏方圓以內有錢人傢,差不多已有多半遭殃。狗賊膽子也越來越大,漸漸故態復萌,隔不多日便想殺人快意。先還專挑富傢下手,近因年景更壞,有錢人傢差不多己有一半以上被害,下餘不是不知底細,便是出手不順,犯了他門中的忌諱,臨時中止,女的又喜吃人腦,於是貧富不分,一體下手。近兩月來,至多三數日,必要出去一趟,每次出手,多是白天假裝生病,女的先行,天明前起身,深夜回轉。他夫妻腳程極快,一夜往返數百裏不算回事,表面上不曾離開,人卻被他們害了不少。尤其每年春天,推說回傢祭祖,一去多日,害人更多。
  “因其行路如飛,每到一處,衹搶一傢,天性多疑,雖喜殺人,卻有不少忌諱,除有幾傢富戶無故撞見兇神,傢敗人亡而外,餘者當時並不一定全遭毒手,不過他一出馬,照例是要見紅,手法又極殘忍陰毒。苦主全家見此兇殘和他那一身驚人本領,保得性命的人已是萬幸,哪裏還敢違抗,嚮外泄漏!官府多半事前受有警告,被他鎮住,苦主不敢出頭,正合心意,自更不敢多事。
  “這一半年來,我見狗賊傷人太多,早就料有今日,總算他們照例不吃窩邊草,又因以前道路不同,不曾迫我入夥,還算運氣。想起他初來時,我怕他兇威,事前又將面具當面揭下,衹要說一不字,全家便有性命之憂,不敢違抗,將其留下。因恐強我人夥,終日愁慮,茶飯難安,後纔看出對方看我不起,無事從不往還,方始放了點心。近來見他越鬧越兇,恐受連累,幾次想往武當山,令玉兒嚮梁道長告密,均恐被其看破,未敢妄動。他那對頭仍尋到此地。這班異人俠士,久有耳聞,但未見過。你再見時,探那口氣如好,速對我說,我還有話想告知他們呢。”
  老幺聽出陳三外號惡鬼,忽想起那日於相公房中所見鬼影,脫口說道:“原來這廝外號惡鬼,莫怪打扮像個黑骷髏呢。那日我往西偏院,他不知何故會在房內出現,此時於相公正脫衣服要睡,聽我驚呼,追出詢問。同在房內,於相公竟未驚覺,莫非這廝還會邪法不成?”王標聞言大驚道:“他夫婦人皮骷髏面具衹一戴上,便非殺人不可,怎會被人看見?店中又無兇殺之事,快把詳情說出,好作準備。”老幺大驚,便把前事說了。
  王標一聽,老幺所見乃是一個通身漆黑。頭似骷髏的怪人,再一盤問當夜所見所聞,忽然驚喜交集,略一尋思,悄聲說道:“這位大俠在我店中多日,我竟未看出分毫形跡。
  這太好了,怪不得你未遭毒手呢。”老幺問故,王標笑道:“這兩起人,一善一惡,都戴一張人皮面具,但有黑白之分。惡的以前為首盜黨共是五人,每出行劫殺人,必戴這種骷髏面具,但均白色,夜行衣上繪有白骨。這面卻衹一位隱名大俠,也戴人皮面具,顔色卻是黑的。聽你一說,我近日疑團已打破了好些。當聽你說於相公文雅大方,此後對他務要格外恭敬,稱呼照常,不問你話,不許開口,問時據實回答,不可隱瞞。”
  老幺回憶前情,料知於瑾便是大俠黑骷髏,又想起那根竹箭,方說:“於相公日前還交我一樣東西。”底下話未出口,忽聽窗外有人彈指之聲。王標忙把手一搖,不令發話,搶先下炕,朝着窗外躬身說道:“爺臺有何吩咐,小老兒無不遵命。”隨聽窗外接口低語道:“別的無事麻煩,可命老幺速往後院,有人問話。你非賊黨,無須疑慮。”
  王標喜諾,把手一揮。
  老幺聽出瘦子口音,忙往外面一看,人已不見,隨往後院趕去,剛進穿堂,忽聽身後有人呼喚,回顧正是於瑾。老幺知他隱名大俠,忙即回身賠笑問道:“相公有何吩咐?”於瑾笑道:“你對後院客人去說,日期近了,明夜上陽堡也許有事,他們相見那人,還不到時候,事情快了,無須發急。”說罷,轉身走去。
  老幺忙又趕往後院,見除原有二客外,又多了一個身矮肥胖、面如冠玉的中年文士,因有外人在座,微一停頓,瘦子見他遲疑,已先笑道:“這位不是外人,有話衹管明言。”老幺先間方纔窗外喚他何事。瘦子驚道:“我並不曾離開,何嘗喚你?”老幺也自驚奇,笑答:“也許小人聽錯,待我再問別位客人,可曾呼喚。”瘦子道:“你日前在酒店中無心多口,本是好意,反引起狗賊疑心,幾乎為人所殺,今早纔脫危機。先前我們由外新回,本想喚你進來詢問一事,因有好友遠來,遲延至今,你來正好。我這口音又沙又啞,怎會聽錯?那人可曾見面,怎知是我?”老幺便把前事說了。
  三人聞言,全都驚喜,高的一個道:“我們真蠢!果然是他老人傢親自出馬。前日明已覺出好些奇怪,竟沒想到人已先來,近在咫尺。我們真個廢物!聽他老人傢口氣,或者還能原諒,我們前往拜見如何?”瘦子攔道:“你想得真好,惡賊狗男女如此猖狂,我們來此數日,徒自打草驚蛇,連毫發也未傷他一根,有何顔面前往拜見?你沒聽老幺傳話,吩咐我們不要尋他麽?我原說呢,我這口音最難聽,怎會有人相同?照此說來,前三夜所遇之事,就不足為奇了。如肯相見,决不會命老幺傳話,不信,命人去往前面一看,人便不走,也必不在屋內了。”
  矮胖子接口道:“我弟兄這次真個丟臉,共總兩個狗賊,如此勞師動衆,並還中人疑兵之計,把人分開。”瘦子接口笑道:“我看不然。昨日有人發現二姊蹤跡,坐着一輛新騾車,大哥假裝車夫,由這條路上經過,方纔問你,卻說未見。照此情勢,分明這位老人傢已看破狗賊有了成算,表面虛張聲勢,故意把人分往兩湖,查訪狗賊下落,暗中卻下密令,令其中道折回,連誘帶激,想使這三個狗男女合在一起,連同手下賊黨一網打盡。不特二姊他們中途折回,去往兩湖的人必是幾個不相幹的後輩,連你二位也都用來誘敵,另有深意。此公神機妙算,料事如神,照例二姊衹一出馬,他老人傢定必暗中尾隨下來,事情也無不成之理。再過幾天就知真相了。”瘦子方答:“十四弟說得有理。”
  老幺在旁一聽騾車,想起日前失去竹箭之事,又聽出三人與於瑾是一路,插口問道:
  “那騾車三日前曾由店前經過,不知是與不是?”瘦子便問:“何時經過?與常車有無不同之處?駕車的可是一個頭戴範陽氈笠的矮子?鎮上來往車馬甚多,怎知與我們有關?”
  老幺便說:“於相公事前說有女客要來,並取竹箭一枝,命我插往樹上。彼時風沙迷目,路斷行人,衹此一車經過,等到回店,於相公忽說樹上竹箭被人取走,命往查看,果然失去。前見二位尊客也帶有一支竹箭,形式相同,先疑二位無心取走,衹不敢問,現在纔知於相公連騾車上人,均與二位一起。記得那車到了樹前,衹將長鞭嚮空一揮,並未停留,至今不知那箭怎會失去。”
  矮胖子笑道:“你這夥計倒也靈巧,衹是口沒遮攔,想到就說,留神闖禍呢。”瘦子接口笑道:“這個你不必擔心,聽他所說,分明大先生對他甚好,休說奉命而來,便對旁人話不留神說走了嘴,也必無害,否則,那竹手箭决不會交他經手,他這條命也早完了。”隨請老幺坐下詳談,把陳三來的年月、平日行為以及失蹤經過,重又仔細詢問了一遍。
  老幺料知姑夫王標起先也是江湖中人,因聽對方口氣嚴厲,對於賊黨,有不令漏網之言,恐其誤會,便代分說。剛談起表弟三玉乃武當山梁道長門下,忽聽颼的一聲,由窗外飛進一支竹箭,形式與前見不同,長約七寸,上面綁着一塊小銀牌和一張紙條,吃高的一個揚手接去,未及開看,便聽窗外有人低語道:“明夜上陽堡已另有人去,留神狗賊調虎離山,又回原處。”室中二人立將銀牌收起,把箭上紙條打開,看了一遍,笑問老幺可有膽子。老幺年輕氣盛,平日最喜英雄俠士,知這幾位異人在場,决不至於吃虧受害,忙答:“小人並不怕事,如有吩咐,無不遵命。”說完,瘦子聞聲迫出,也自趕回。
  三人見面,瘦子說道:“這狗賊夫婦罪惡如山,起初黨羽衆多,我們費了許多心力,纔把為首五人除去兩個。這化名陳三的最是兇險殘忍,近五年來,他和女賊李金蓮劫來不少金銀珠寶,埋在酒鋪後面泥土之內。逃走以前本想取出,男的因覺為數太多,不能全數帶走,衹取一些,難免露出形跡,被仇敵發掘了去,又恐和我們狹路相逢,帶着這多東西,未免纍贅,衹得中止。到了途中,見無什事,又覺我們弟兄多是生臉,以為無心巧遇,並非為他而來,不如意料之甚,於大先生和我二姊又未露面,女的便埋怨他大驚小怪,敵人還未對面,便自膽怯情虛,鬧得鎮上不能回來,還須另覓安身之處。男的素來怕這婆娘,想在半夜趕回,發掘藏金。
  “我們原料狗男女必回,也在守候,誰知陰錯陽差,狗賊先與十四弟途中相遇,動起手來。跟着,又有曾、彭二兄無心經過,上前助戰。狗賊不知他們三人不期而遇,又認出十四弟正是那年掃蕩巴山賊巢的敵人。我那日在他鋪中飲酒,曾將竹箭令符現了一現,為想試驗真假,又用內傢勁功撞了他一下。他以為我們人多勢盛,急怒交加,正待放出吹弩毒針,恰巧他那心腹同黨日前由嶽州趕到,先往鎮上,探出到前一日狗男女棄傢出走,心生疑慮,正在搜尋他的蹤跡,不知哪位仁兄與之相遇,開了他一個玩笑,被他看破,爭於尋他報警,見面以前,疑心生暗鬼,硬把一個不相幹的人當作大先生,跟了下來,見他和人爭鬥,纔一開口,便大驚小怪。狗男女本來情虛,以為強敵追來,還同有好些能手,不敢戀戰,說了幾句狠話便即逃去。十四弟他們知道此賊心黑手狠,所煉毒針更是厲害,中人必死,本是衹守不攻,也未追趕。
  “狗男女先頗害怕,等了兩日不見動靜,又殺了兩個土豪,也無人去尋他,知大先生久未出山,以為本人未到,衹是我們弟兄幾個和些後輩,否則,他嚮十四弟說了大話,又在附近殺人,大先生如其在此,不會這樣太平,再想起所藏金珠,越覺可惜,惟恐夜長夢多,被人發掘了去,大約今明兩夜,定必冷不防回來掘取。加上離此百餘裏的上陽堡有一傢財主,甚是富足,被他發現,也要前去,故此這兩個地方均須留意。
  “狗賊雖然兇惡殘忍,但他殺人,多少須有一點藉口,這三日內不曾下手,再與相遇,本可無事,老幺你如膽大,乘着今夜天好月明,假裝大解,去往外面走動。狗男女要來,當在三更天左右,見你必要尋來問話,你衹裝傻,故意問他為何棄傢出走。他所藏金銀珠寶為數太多,想必還有用你之處,又想探聽我們虛實,在他藏金收完以前,决不至於殺你,事完之後,卻是非遭毒手不可。可照我所說應付,能夠中途溜走最好,如覺為難,一面設法延宕,告以店中來一怪人,包裹中藏有一張黑鬼臉殼,方纔出來大解,還曾見他站在門前,恐非好人等語。他聞此言,定必發話恐嚇,命你回店探看此人回未。
  你藉此溜走,回來正好,衹能將他穩住,等把地穴掘開,事成之後,必有好處。”說罷,又教了一套言語。
  老幺聽完了話,正往回走,忽聽前面車馬之聲,暗忖,天早黑透,天寒風急,此時怎還有客人投店?趕去一看,乃是一輛雙套大車,連車夫共是五人,內中兩人,乃汝南府采辦山貨的老客,相識已好幾年,同行還有兩個病人,頭戴風帽,臉上圍着黑布,一個還加上一塊手中,衹露兩眼在外,由二老客扶住,說是同行好友,途染重病,送其回鄉醫治。
  老幺先未在意,正助店夥接待,心想四個客人,又是有錢富商,如何衹有三件行李?
  猛一回頭,瞥見內中一個病客,面白如玉,年歲頗輕,二目隱射兇光,斜脫自己,似在好笑,覺着這雙眼睛好似哪裏見過。再看另一病人,被二老客一同扶住,正往偏院走進,眼睫毛上似有芝麻大小一粒黑痣,心中一動,當時醒悟過來,忙把心神鎮住,故意隨衆張羅,忙前忙後,直到把二客扶進房去和衣臥倒,蓋上棉被,送進湯水。
  二老客催要上等酒菜,並說:“明早要陪病人上路,須要早睡,病人怕吵,無須服侍。”
  老幺方始退出去,忙往後院去嚮三客送信,中途被一商客喚住,又代做了些雜事,纔得走開。邊走邊想,這三位客人連於相公都是異人,不知怎的,四人年紀差不多,後來三位對於相公會是那麽尊敬,內中兩位姓李,一位姓陳,想必都是假姓,聽口氣,後來三位好似於相公的後輩,既是一傢,又都住在店裏,如何不肯相見?忽聽前面同夥高呼:“老幺快來,張先生叫你到櫃房去算客飯賬呢!”語聲甚高。
  老幺覺着自己當日並未經手銀錢,心方一動,忽見同夥將手連招,料有事故發生,忙即應聲趕去。剛進櫃房,便聽裏面低聲急呼:“表哥快來!”擡頭一看,暗影裏坐着一個少年;正是前日匆匆來去的表弟王三玉,王標人已不在房內。
  剛一對面,三玉便拉着老幺的手,低聲笑說:“這次多虧表哥應付得好,纔使爹爹早日洗清,未受連累。你可知道化名陳三的惡賊白骷髏夫婦又回來了麽?今早我在離此百餘裏的皇莊屯,發現狗男女又在殺人劫財,我孤身一人,未敢上前,看他劫去兩車客貨,生吃了兩個人腦,剩下還有兩個商客卻被留下,強迫車夫一同走了下去。我本想尾隨下去,不料又來幾個賊黨與之會合,我更人單勢孤,心正奇怪,這廝既然棄傢逃走,理應遠去,如何會在近處殺人劫財?因知賊黨厲害,人多勢盛,未敢跟去,又因還有一事,要趕回來送信,衹得罷了。
  “等賊走遠,我由林中掩出,正要上路,忽遇一位不曾見過的師叔,名叫聞捷,行八,與那日店中來的二位異人是同門至交兄弟,將我攔住,問我一路走來,可曾發現惡賊蹤跡。我回憶前情,本在憤恨,便將經過說了。這位師叔急得跳腳,說他因事耽擱,來晚了一步,另有幾位同道也似中了移花接木之計,被惡賊引開,不知何往。賊黨這多,憑他一個人,遇上也是紮手,斷定惡賊非但掩藏在本地楊林鎮上,在此數百裏方圓之內,另外必有隱藏的巢穴,他還要另約幫手前往搜索。問知我回傢用意之後,連催快走,後又追上,說店中如有三位姓李姓陳的客人投店,可代告知,說他業已探出惡賊藏在附近,並未遠走,與日前他們所料所聞相同,但是惡賊兇狡非常,行蹤飄忽,詭計多端,至今還未探出他的真實巢穴所在,須要防他在此一兩夜內去往酒店掘取藏金,每日夜裏必須加緊戒備。
  “這位聞師叔我雖初見,曾聽師父說過,人也極好,說得頭頭是道,未次分手,並還說起店中有一楊老幺,聰明機警,人甚能幹,可惜人大冒失,今已惹下殺身之禍,白骷髏三日之內便要取他性命。看那意思,不知何故狠毒,無論逃到天邊,也非要他的命不可。他是你店中的人,如與見面,務加警告,必須留意等語。我原知你那日之事,心中憂急,加急趕來。這位聞師叔,中等身材,似恐本來面目被惡賊看去,天氣又冷,頭戴一頂舊氈帽,外加風鏡,湖北口音,人甚文雅溫和。
  “我和爹爹一說,得知這裏的事,心中稍定。難得三位大俠均在這裏,本想往見,又因聞師叔再三囑咐,白骷髏已發急令,把遠近各地的同黨都喊了來,當此隆鼕年終之際,本來就有不少黨羽由各地來會,他那手下,平日全都改裝,什麽樣人都有,表面上看不出來。說我年輕面生,最好不要人前露面,以防連累全家遭殃,李、陳三人如來,無須面見,可令旁人轉告。我想衹有表哥見過這幾位前輩英俠,這男女惡賊殘忍無比,一嚮說到必要做到,既露口風,必有下文,聽爹爹那樣說法,雖不致便為所殺,小心終好。表哥可照我所說,代嚮三位師伯叔稟告,要我往見,我再前去吧。”
  老幺聽完,想了一想,便問:“白骷髏殺人劫財之時是何光景?事完可曾再見?”
  三玉本來剛到,便答:“惡賊殺人劫賊時,我正由附近走過,遙聞哭喊求饒之聲,先不知是惡賊夫婦,衹當路劫,還想仗義拔刀,等由林中掩往一看,動手的先衹三人,本領甚高。這兩輛大馬車,所載共衹四個客商,還有三個保暗鏢的,本來人車甚多,不知怎麽會走岔了路,到時,那兩鏢師一個已被殺死,一個剛剛倒地。對面三賊,一個短打扮,兩個頭戴人皮面具,身穿黑衣白條的奇怪衣服,從頭到腳都是骷髏形象,這纔知是鎮上逃走的男女二惡賊和一同黨。跟着,便見他們又來三個同黨,用一輛大車載了死屍和所劫財物,並用油布遮蓋,三賊和留下的兩客商,五個步行,一個與二客同坐車上,逼着車夫往南走去,由此不曾再見。走出不遠,便遇聞師叔,談了一會,便即分手。我料賊巢雖在附近,相隔也有百餘裏,要來當在半夜,不會這快。你間他作什?”
  老幺為了以前口敞,連受異人和王氏父子警告,事未拿穩不敢多口,又因三玉說白骷髏三日之內要他性命,越發心慌意亂,不敢多口,想了想,便問:“所見客車,是什樣子?”三玉說:“這兩輛都是兩三套高篷大馬車,後面一輛雙套的,格外做得精緻堅固,馬也極快,兩花一紅。”老幺心中一驚,忙即悄說:“我此時心慌,原是隨便一問,幸而這幾位大俠都在店裏,等我把話說到,請教之後,看我有無兇險,再和表弟來談吧,我還有許多話想說呢。”
  三玉勸道:“不必憂急。我如非路遇師長,得知事情鬧大,恐店中受到波及,也不會中途折回。如在平日,照狗男女那麽兇殘,表哥自難免死,如今諸位英俠俱知此事,聽爹爹說他們對你又好,决可無害。我暫時奉有師命,專一保護爹爹,不往人前走動,等你事完,來此長談,我也有許多話想對你說呢。”
  老幺點頭,匆匆走去,趕到後偏院三客房中一看,衹兩個姓李的在內,姓陳行四的不知何往。二人看出老幺面色不定,知有事故,便勸道:“不要驚慌,有話衹管明言,照你為人心性,將來事完,也許還有好處呢。”老幺湊近身前,先將三玉所說告知。矮胖於驚道:“聞八兄怎也來到此地?定連林十三兄都是大先生所派無疑。賊黨那多的人,如何不來相見,所說幫手,不知何人,他孤身一個,能辦什事?莫非大哥二姊,他已見到不成?”
  高長子始終不曾開口,細想了想,方答:“這事奇怪。聞八弟人在江南救災,他事未完,共總沒有幾天,怎會得知?大先生偏又不大高興,怪我弟兄那年不曾斬草除根,縱賊害人,留此大患。他老人傢雖在暗中相助,事未辦妥以前,衹恐未必肯見,也不便前往探詢,豈不為難?”
  姓李的矮胖子笑答:“聞八兄的性情,六哥不是不知,他平日專喜孤身一人在外走動,多厲害的惡賊,他也鬥上一鬥,王三玉又是梁道兄關山門的高足,雙方交情甚深,莫非還會把人認錯不成?”高長子笑答:“我也明知三玉不會認錯,不知怎的,所說口氣不像八弟平日所為,也許老幺傳話傳得有了出入,否則,八弟不該這時來此還在其次,以他那樣心熱,既知我們在此,聽口氣他已深知狗男女底細,分明到了好幾天,哪有不尋我們之理?如說奉有大先生之命,又不應那等做法,實在令人不解。”老幺忙說:
  “三玉少年聰明,固不會把話聽錯,我也是照實奉上,毫無出入。”二李又往一旁低聲談論。
  老幺本來全照三玉所說轉告二李,衹將三玉與姓聞的尚是初見的一句話漏掉,見二李先是一陣疑心,後往旁邊密談,連矮胖子也有驚疑之容,心中不解,一面想到身在危險之中,有許多話還未及說,又不便過去插口,正在心中盤算,想等少時去往中進上房,嚮同事夥計探詢,看準那倆病人再說。矮子陳四忽然匆匆走進,見面便說:“我們快去守候,老幺如其膽大願往,也可同行,照先前所說前往埋伏,衹是小心一點。”瘦長子便道:“四哥總是這樣心急,也不商量兩句。看你來意匆匆,莫非狗強盜已來了麽?”
  我們還有許多要緊話未和你說呢。就算惡賊來掘藏金,也沒有這快動手,忙些什麽!”
  三人語聲雖是極低,老幺仍聽得出,未了幾句三人也未避他,聽得更真,忍不住接口說道:“白髏骷多半來了呢。”
  三人業已看出老幺守在一旁,面帶憂疑,似有話說,聞聲側顧,忙喊過老幺一問,老幺便說:“三玉未回以前,來一雙套馬車,內中兩位老客本是交往多年的富商熟人,車中還有兩個病人,原不足奇,因覺這兩富商平日行李講究,隨從人多,偶然雖也改變裝束,帶了貴重財物上路,到店之後,因是老主顧,彼此放心,除將客房包下外,並不十分掩飾。同來的人車越少,貨物也越值錢,但是除他數人之外,必有幾位保暗鏢的好手達官,假裝尋常商客,路遇投機,結成一起,似當日這樣,一人不帶,從來所無。先也不知底細,後經姑夫王標暗中指點,纔知這班專運紅貨的商客本相和同行鏢師的來歷,並還不會對人說起,衹令好好款待,準備多做買賣,所以這幾位老客一來,格外多了一分心。
  我先當病人是那同行鏢師,及至湊近前去一看,頭上均包有布,還戴着風帽,衹露兩眼和嘴在外,四人共衹三件行李,心已奇怪,再細一看,內中一個皮膚甚白,二目黑白分明,亮晶晶的,非但全無病容,反倒發笑,看去十分眼熟。另一個連嘴也被布包住,雖看不出他貌相,右眼睫毛上卻有一粒黑痣,正是以前見過的人,當時醒悟。尋常男子,沒有那麽白的皮膚和那水汪汪的眼睛,分明女扮男裝,這倆病人正是那化名陳三夫婦的白骷髏狗男女,假裝病人,來到店中鬧鬼,但因未見全貌,還拿不準,又不知這類有身傢的富商,怎會與惡賊大盜一黨?同時想起於相公和諸位尊客與姑夫的警告,不敢挨近,引使生疑,三玉又正命人來喊,衹得走去。因有顧忌,又聽三玉說三日之內白骷髏非殺我不可,心中憂急,連對三玉也未明言,便趕了來。正想開口,因二位尊客有話商量,未及說出,先後不過頓飯光景,也許二賊藏在店裏。”
  室中三人聞言,正自又驚又怒,忽聽房上有人急呼:“四哥,你們快到裏面查看有無別的賊黨,以防傷害好人!”那人仿佛事情緊急,言動忽忙,話到未句,人已往前馳去。這時,店中客人已吃完晚飯,除卻微明便要起身趕路的,大都沒有安息,老幺心想:
  上房有事,定是男女二惡賊所為,這人如何不往裏去,---卻往外跑?念頭纔動,李、陳等三人先聽老幺說惡賊白骷髏業已化裝病人來到店中住下,本是又驚又怒,一聽房上有人發話,陳四首先縱出。瘦長子忙道:“沒想到惡賊如此大膽,不知是何用意,此時多半被人識破,業已逃走。房上人乃十三弟,正往追趕。我們把人分開,十四弟隨六哥去往正院上房查看,老幺必須帶在身旁,以防此賊暗算,拿他泄恨,我追十三弟去。”說時,二李已相繼趕出。
  老幺跟在身後,出門一看,矮子陳四業已不見,高的一個姓李的,身形一閃,由黑暗中躥上房去。矮胖子把手一指,便和老幺往正院趕去,邊走邊說:“二惡賊也許還未探明我們底細,蹤跡便自敗露,今日正院可還有什別的客人麽?”老幺低聲悄答:“正院上房,共是前後兩進院落,專備過往客商包住之用。前進已有一夥商客包下,後進本來住有兩位常客,因後來那兩位富商先說病人怕吵,後來又說後面還有大隊車馬,也許明日纔到,非全包下不可。夥計因他老主顧,不敢得罪,衹得嚮先住兩位客人賠話,纔將上房勻出。我如不因來客連病人衹得四位,要包整片院子,聽了奇怪,也不會發現那兩個假病人。如今連正帶廂十多間,衹此四人。”話未說完,人已快要趕到。
  老幺見店中客人照樣來往,有的正喊夥計要水,不像發生什事光景。李、陳三人所居是一小偏院,王標和老幺惟恐三人有事,特意安頓在內,共衹三間正房,院中兩株大樹,並無外客,雖然斜對正院上房,因當地乃往來孔道,年景衹管不好,鎮上客人川流不斷,店中地勢十分寬大,前後共有大小十多個院落,小偏院雖與正院斜對,中間還隔着兩層院落、半條甬道。
  矮胖子似因陳四已先趕去,料知正院惡賊已逃,此去不過防備萬一,又恐老幺受害,並不越房過去,腳底卻比平常較快。眼看前面快到通往正院的角門,後半段甬道離開別的客房較遠,正院又被富商包下,客人便在日裏也輕易不由當地經過,這時更是靜悄悄的不見一人。
  老幺方想,聽房上人所說,正院上房業已出事,客人雖然輕易不會來此,伺候上房的夥計如何一人未見,也無動靜?忽見壁燈照處,一條人影如飛馳來,定睛一看,正是表弟王三玉,神色甚是匆忙,業已往正院裏搶先趕去。二人忙同趕進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王標面如土色,腿上棉褲業已用刀挑開,鮮血四流,剛剛把傷處皮肉剜去一塊,用布包紮。三玉氣得臉都變色,正在怒說:“我與狗強盜勢不兩立!”剛一出口,便被王標止住,回顧二人走進,老幺一說,忙即拜倒,陳四人卻不見。老幺見墻角桌子亂動,過去一看,正是那兩個富商,縮在桌子底下瑟瑟亂抖,面無人色,一個已嚇暈過去,剛剛醒轉,老幺忙即扶嚮炕上臥倒。
  矮胖子剛使眼色不令多問,王標笑說:“無妨。他們二位也是受害的人,今日保得性命,一半運氣,事情湊巧,一半也是平日人好之故。有話衹管談說,非但暫時他們不致泄露,如其有礙,便是將來也必不會走口,放心好了。”隨請矮胖子坐下,一面命三玉、老幺倒茶打水,招呼客人,一面談說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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