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演义说部>> 孙希孟 Sun Ximeng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903年)
轰天雷
  光绪廿九(1903)年上海大同书局出版。十四回。
  孙希孟,署“藤谷古香”,伪托日文小说译出。
  本书写近代史上奇人沈北山事。光绪二十五(1899)年,常熟名士沈北山冒死上疏请西太后交出政权,杀荣禄、刚毅、李莲英三凶。
第一回 荀北山进京纳监 韩观察设席宴宾
  话说江苏苏州府,距齐门九十里,有个县城,叫做常熟县。
  西北跨虞山之巅,南望尚父昆城两湖,真是清高灵秀之地。虽僻处海隅,而城市繁华,衣冠荟萃,也是苏州府内一个名胜之区。地灵自应人杰。近五十年来,却出了三大人物。一个是位极人臣、尊为师傅的老中堂,一是倾城倾国、第一无双的都老爷,一个是忠肝义胆、不顾生死的太史公。这三人,都与觉罗朝很有关系。一个立朝无疵,是个纯臣;一个扭转乾坤,是个能臣;一个披肝沥血,是个忠臣。要讲三人的故事,很有可听。
  这部《轰天雷》,是讲太史公的始末 。作者还有一部《缙神领袖记》,一部《魑魅魍魉录》,是讲那二家的事。其中所叙述,比这《轰天雷》还要奇怪百倍呢。阅者请拭目以观之。
  本意已明,言归正传。话说常熟县分两部,西半部是常熟该管的,东半部是昭文该管的。两县同在一城,与无锡、金匮一样。昭文县大东门外,有个梅李镇 。镇上有个姓荀的寒士,号北山,单名一个彭字。五岁时 ,父母俱亡,哥嫂抚养大了,哥哥在外处馆,带他读书。北山赋性聪明,九岁能作文。只是命运不济,考过几次,总不进学。到十五岁时,哥哥得了一个恹恹弱症,将死了,对浑家流泪道:“吾的病看来是不起的了, 这个兄弟不是寻常人 ,好好的看待他 ,将来靠他过一世的。”
  浑家应了。又唤北山上前,携着手道 :“兄弟,吾家微贱,亲友们瞧不起,你总要替祖宗争口气才好。吾虽不能见你他日得意,在地下张眼望着你呢。好兄弟,你要记着我这句话 。”言罢死了。北山大哭,哭得声哑力竭。倒是嫂嫂劝住了,说:“如今办理后事要紧 。”于是到镇上各亲朋友爱去恳求借贷,张罗得三四十块洋钱。料理丧事过后,认真的用功。到十七岁,跟着一个姓姜的老学士进京。那姜老先生见他谨愿刻苦,代他纳了监,在国子监肄业。后姜老先生回家,北山不愿归,就住在常昭会馆,卖文过活。那时节,同乡京官作寓的颇多,与北山最相好的,有庄仲玉中书、乐伯荪主政、齐燕楼、汪鹣斋两太史。一日,仲玉等四人,约北山同到陶然亭。陶然亭在锦秋墩东南,是本朝江藻所盖。孤亭翼然 ,墙外有数十株杨柳环绕,亦都中一名胜之地。每逢天气晴明,游人士女,络绎不绝。五人坐着二辆骡车,到了门口 。先有一辆车在外,见一个老妈,陪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穿湖色绉纱夹袄,水银青熟罗裤子,生得面目如画,微光照人。北山瞪着眼看时,两人打个照面。那姑娘有似顾盼之意,缓缓的走出门,上了车。老妈跨上车沿,那赶车的扑的一鞭,赶着走了。北山正是下车,鼻孔里忽闻一阵异香,手足顿时酥了。那魂儿悠悠扬扬的,跟着那阵香去,两腿似麻木的一般。庄仲玉等已下了车,见他发呆,仲玉忙拍他一下道 :“你做什么,还不进去?”北山不语。连问三五声,一言不答。四人硬拉他进门来,到了亭上,见壁上题咏到处皆是。也有可诵的,也有好笑的。看西面壁上,墨痕未干,笔意雅秀。燕楼道 :“奇了,这是谁做的 ?”伯荪念道:“女伴频频约踏青,闲来吾亦上江亭;诗成未敢高声诵,怕有游人隔院听。” 鹣斋道 :“这必定是刚才看见的那女子做的 。你看笔锋,不是带些文弱气么?”北山半日不开口,忽听说那首诗是那女子做的,走近看了看,慌忙走出亭子,到僧房借了笔砚,重跑进亭子里面。伯荪等静静的看他,只见他磨了墨,支颐沉思了一会,蘸起笔来,在那女子做的诗下写道:“鞭丝帽影满江亭,一院风铃不可听;今日相逢各惆怅,门前杨柳为谁青?壬辰首夏,结伴游此,得瞻玉容 ,并领珠唾。仙踪已杏,余香犹存。
  荀郎为尔心死矣。奉和一绝,不计工拙。倘珠浦重来,玉扉可扣,或许狂生,得耍交甫之佩乎?言不尽意,志之于壁。”
  写罢,掷笔念了一回,哈哈大笑。四人见他入魔了,即拉着上车回去。北山自从见了那个女郎,镇日间无精打采,自言自语,忽喜忽悲。仲玉等与他说话,前言不接后语。四人商议道:“北山年纪不小了,总要娶亲才好。不然终日的胡思乱想,不要成了病。”伯荪道:“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且远在三千里外,飘飘荡荡的,可怜极了。吾们做朋友的,不应该替他寻了-头亲事么 ?”燕楼道 :“但是 ,他的脾气不好,惹人讨厌。”一日,伯荪上衙门回来,长班回道:“江苏会馆韩大人来拜过,给老爷请安 ,说是天津候补道,引见进京的 。”说罢,将名片呈上。伯荪道:“知道了。”次日,就去回拜。那韩观察名毓鼎,号稚芬,是伯荪的旧交 。二人见了,说了一回闲话。
  韩观察道 :“小儿去年死了,现家中剩了一个小女,弟闲时教她读书,聊伴寂寞,今年已十八岁,尚未许字。京中如有佳子弟,望兄代为留意。”伯荪允了,即辞回去。
  次日,在大栅栏会丰堂,设席请韩稚芬,即约庄仲玉、齐燕楼、汪鹣斋、荀北山做陪客。伯荪已与仲玉等商议妥当。席上,燕楼盛夸北山的才学有翰苑之器。并言龚师傅一见如何器重,如何勉励。稚芬心动了 ,看了北山几眼,只见上身穿的, 是半新半旧的洋宁绸马褂,胸前油了一块,左袖豁了寸许。一件竹布枚衫,绉作一团 。头发寸许长,呆头呆脑,心内想道:这样寒酸委琐,怎么好做吾的女婿?又想道:这人既是龚师傅器重,内才想必是好的,要提拔他也不难。他身体虽短小,面目端方,还有福相,将来必定有得意日子,且慢慢与伯荪商量着。不多时,终了席,各人散了。次日,韩稚芬到常昭会馆拜燕楼、鹣斋、仲玉、北大山等,只有燕楼、伯荪在馆,余人都出去了。稚芬就问起北山家世履历,二人约略说了。稚芬即约二人次日在米市胡衕便宜坊答席 ,并托转北山、仲玉、鹣斋。
  二人允了,送稚芬出门。天忽下细雨,仲玉等陆续归来,只有北山不到。鹣斋要喝茶,出来叫长班,听见周升在门房里说道:“荀老爷,你怎么弄到这样地步?咳 !”鹣斋听了诧异,站在窗下偷觑时 ,只见北山坐在靠窗椅上 ,周升手里拿着两条草绳,皱着眉。鹣斋忙叫北山问道 :“你要这里做什么?”北山听鹣斋唤他,红了脸不答,走出门房,低头进去了。鹣斋唤出周升,问什么事?周升道 :“刚才荀老爷回来,小的见他扎脚带也没了,缚了两条串线细草绳。小的道:小的给老爷换了两条带子吧,这个太不象样儿。荀老爷就立着跷起腿来,要小的给他解下那条草绳。小的拍着椅子说:荀老爷请坐着,自己解吧!吾去取带来。他坐着脱鞋,那双袜一只底都没有了,一只还好,破了五六个窟窿,小的看不过,又取一双袜,请他一齐换了。老爷你请看!”就在土炕上,拿起两只破袜、两条草绳,一扬道 :“这不是荀老爷的东西么!他换了新的,叫小的不要告诉别人。正在谈话,老爷出来见了,小的不敢说谎,求老爷不要给荀老爷说破。”鹣斋应了,又道:“快,将开水进来,吾们渴着半天 了。”就走进来,一路想道:像这样去见客人,不是笑话么 ?进来要与燕楼等商量 ,见北山同在一处,不好说 话,停了一回,开口道 :“北山,有人要请你喝酒,你可去不去?”北山道:“我不去了。”鹣斋道 :“却是为何?你身上收拾干净,换过一身新的,何妨去呢?”北山半晌道:“我除身上穿的,别的都去变钱用了,再没有好的。”伯荪说:“这不要紧。我的衣服长短差不多,可以借用的。”燕楼道:“北山,你借穿了衣服,总要留神些,不可以随意糟蹋,人家下次就不肯借了。再者,你要学习些人情世故,场面上应酬,是不可少的。
  不然,出去就给人家笑话。”鹣斋道 :“明日是你的婚姻大事,加意要当心。误了事,我们可张罗不来。”北山听见婚姻二字,说一句,应一句道 :“这个自然 。但我向来不晓得应酬礼节,明日就要赴宴去,今天可能演习得会么?”伯荪道 :“那是要平日留心的。忙时抱佛脚 ,不中用的。你明日看我们怎么样,就怎么样罢了。”仲玉笑道:“不要像《笑林广记》中吊孝的一般。”五人说了一会 。北山见有人给他说亲,心中快乐起来,言语就有些精神了。
  一夕无话。次日早上,燕楼先起身走进对房,见仲玉、鹣斋正在穿衣。鹣斋将周升的话向二人说了,又笑又叹。燕楼道:“今日我有些担愁,不要席上弄些笑话出来,我们脸上都不好看。”鹣斋道:“在我身上,一点儿不要紧。他虽彷佛疯狂,是心境不好,并不是真疯。你看他昨日听见给他说亲,说话就与平日两样了 。”仲玉、鹣斋同出房门,伯荪也起来了。四人洗过脸,同走到西院,见北山正在写字。鹣斋走近一看,写的是年庚八字。鹣斋抡着扯了,骂道 :“这算什么,真不要脸的。”
  北山不敢则声。吃过了饭,就向伯荪要借衣。伯荪笑道 :“他说是酉刻,现在十二点钟,还有半天呢,你早早的就想要衣服来穿了做什么 ?”北山无言可对 。那一天日子,加倍觉得长些,日轮只是不肯下去。北山等得不耐烦。独站在庭心,看着 紫荆花,数着花朵儿、叶瓣儿玩。挨到五下钟,只见周升到东院回道:“韩大人在便宜坊催请。”北山忙走过去,看燕楼等换了衣。伯荪拿一件全酱色时花摹本缎的夹马褂,银灰色素缎的夹袍子,与他穿了。唤长班叫二辆车 ,周升伺候五人上了车,同到便宜坊来。五人下车进门,北山穿了那身衣服,觉着左不是,右不是。走进西轩,只见有四五只狗抢一块肉,正在那里厮打起来。堂倌拿着棍子乱打,那衔肉的一只白狗,忽地蹿出来,在北山身上撞过,汪的一声,那块肉落在地上。北山吓了一大跳,啊呀一声,大叫道:“不好了!”发怒起来。瞥见旁有一担树枝,就抽着一枝赶出去,喊道 :“这个王八羔子,真没开眼,怎么撞起我来 。”那只狗见有人赶来,飞奔去了。北山直赶到门外,那狗不见,喊骂了一回,走进来,踏着那狗丢下的一块肉,滑了一跤。堂倌看着,忍不住笑。燕楼见了,顿足道:“你怎么这个样子?”北山拉着伯荪说道:“你的衣服被那只恶狗衔着一块油光光的肥肉撞将来,沾了一大块肮脏。”就拉起灰色袍给伯荪看道 :“你看,这不是么!可恶东西,我寻着打它,它一溜烟逃了。”鹣斋皱眉道:“还要多说!快随我们进去吧 。”心里十分烦恼,想今日不该同他来。既已到此,没法了。又咐耳叮嘱了一回,方同进内堂。见韩稚芬已在内,想见过了。稚芬道:“小弟恭候久了。”四人道 :“不敢。弟等因有些事,所以来晚,望勿见怪。”稚芬吩咐设席道:“没有别的客了,就请入席。稚芬推北山首坐,北山亦不谦让,立着不言语。主人敬酒,北山亦不道谢 。呆了脸,睁了眼,总不则声,亦不就座。伯荪等代为着急。鹣斋道 :“北山不甚会客套,既是稚翁请你首坐,恭敬不如从命,坐了吧 。”北山作了一个大大的揖,就坐下,记着昨日伯荪的言语 ,见别人吃,他也吃;别人不吃,他也不吃 。酒至半酣 ,伯荪取枇杷,误落醋碟子 内。北山见了,就举起箸来,亦夹着一只枇杷,放在醋碟子内乱滚。仲玉、鹈斋看了,又好气,又要笑,只得勉强忍住,北山尚不觉着。正是:穷途落魄,忽逢青眼怜才;年少登科,别有红鸾入命。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师傅怜才成美事 进士衣锦得荣归
  话说荀北山正夹了枇杷,在醋碟子内乱滚,鹣斋、仲玉捏着一把汗。韩稚芬手里举起酒杯,与燕楼笑江南风景,讲得兴头,幸不曾看见。停了一回,稚芬有些酒意,对北山说道:“仆见足下,非等闲之辈。现在时事艰难,朝廷求才若渴。望足下深自磨励,异日直上青云 ,鹏程万里,上报阍阖,下立门庭,方不负士君子读书十年所志呢 。”伯荪等个个着急,不知北山回出什么话来?只见北山噘了嘴,俯首沉思了一回,不慌不忙答道:“功名富贵,鄙人观之,若浮云耳。大丈夫修己以俟命,患不能自立,不患不达。且所谓达者,固与俗人有异。有君子之达,有小人之达。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此君子之达也。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此小人之达也。老先生高见以为何如?”稚芬改容起敬道 :“足下果然器识不凡,不愧龚师傅见重 。”此时伯荪等齐放下了心。只见稚芬问伯荪道:“北山兄今年贵庚?”伯荪道 :“十九岁。”稚芬道 :“悬弧之庆,在于何月?”伯荪转问北山,北山早抢说道:“七月二十八日酉时生的。”稚芬记在心里。
  坐一回,主客各散了。北山与鹣斋、仲玉同车,伯荪与燕楼同车,回烂面胡衕来。半途中,伯荪与燕楼说道 :“上席的 时候,万分着急。到后来韩公对他说几句话,嘴里不好说,心里止不住的乱跳,不知他要说出什么来,那就罢了。谁知他回答几句尚可,却也奇怪,不像他说的。”燕楼道:“可见福至心灵。”伯荪将枇杷的事说了道 :“幸而稚芬未见 。”燕楼大笑。
  到了会馆,北山脱下衣服,交还伯荪。伯荪在灯下细看,那件马褂略有酒痕 ,夹袍子的下半截 ,果见有一大块油亮亮的渍子。无可如何,也就罢了。北山回房,将稚芬席上的言语想了一回,又细想自己回答的话,觉得句句是好,就快活起来。又想道:观察公既赏识了我,为何不提及亲事,却问我年庚、生日,到后又不说什么了,莫不是年纪不相配么?这样看来,十分有八分的不成了。又转念道:或者因我在席,不好说明。可恨我在外几年,不晓得人家定亲是怎么的。又恨道:伯荪、仲玉,惶恐是我的朋友,不给我说几句好话,我要去问他们,时时被他们抢白。咳,朋友是靠不住的。心中似辘轳一般,上牀想了又想:有时似可以巴望得成,自笑一回;有时觉得不能成了,心中发躁起来 ,枕褥上似有针刺的一般 。掀开了被坐起来,那灯影昏昏沉沉,半明半灭。听院中正打二更,叹了一口气,重又睡下,左翻右覆,胡思乱想,直到窗上放光始朦胧睡着。
  且说燕楼次日上衙门去 ,午后出来,经过棉花二条胡衕,拜龚师傅。龚师傅亦系常熟人,本是世家大族。父惶庵公,做过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自己三十岁中了状元 ,兼叨父荫,不二十年,升做户部尚书,毓庆宫授读。赏用紫缰,紫禁城骑马,算得尊荣第一,富贵无双。龚师傅却不骄傲 ,爱才若渴,待同乡人尤极周到,有一长可取 ,无不提拔 。北山曾见过两次,颇有怜惜之情。在燕楼、仲玉面前,屡次嘱托,督率北山用功。那日燕楼去拜,适上朝未回,门上辞了。燕楼道 :“少 爷可在家?”门上回道:“大少爷在家。”燕楼走进大门,经过会客厅,一直至书房,见蓉庵在内,捏着一管笔 ,正在抄写。
  家人报道 :“齐大人到了。”蓉庵立起来见过了,道:“我前日出城访你,长班回道出去了。你今日从什么地方来?”燕楼道了失迎,又道:“我从衙门里出来,顺便过访。”见案头有抄本《元秘史注》,问道 :“这是谁注的?向来没见过。”蓉庵忙抢去道:“一向闲着无事,偶有所得,汇集成注,如今还未脱稿,看不得的。”燕楼也不去看了,就将韩稚芬、荀北山的事说了。
  蓉庵道 :“前日韩公来拜吾们祖老人家,提起北山,原来他有此意。看来北山是要交运了,那人家很有钱的。”燕楼道:“以后尚书公如见稚芬,提着北山,万望帮他几句,也算是成人之美了。这个奉托世兄转达。”蓉庵道:“这个自然。但那家女孩儿,嫁着北山也够受委屈了 。”说话间,已打三下钟。燕楼辞了出来,回到会馆,数日无事。
  一日,韩稚芬忽来辞行 。却巧伯荪、仲玉在馆 。稚芬说道 :“昨日我见龚师傅提起北山,说等他用功一二年,定要提拔他起来。我乡后起能继我志者,必北山也。如此看来,龚师傅赏识不差。前日所说小女未字,望二兄作冰人 ,致意北山,嘱其用功。待得一举成名,小女当奉箕帚,一言为定。再者北山在京,万事求二兄代为照顾 ,感同身受 。”伯荪、仲玉道:“这个自然。弟等不知兄长即欲回津,未具粗酌 ,以伸别情,抱歉之至。明日当在马家堡送行。”稚芬道:“不敢叨扰,远送尤不敢当。弟今日尚有事,燕翁等归业 ,代为致意 。后会不远,从此告别了 。”伯荪等送上了车,进来吃过点食。北山先回来,仲玉、伯荪对他说了,北山快活得手舞足蹈,大笑了一会,道 :“好了好了。”仲玉正色道:“你要用功,明年中了举人,我们才好给你去说 ,现在不过一句说话 ,没有定局呢。” 北山听了,从此后真的目不窥园,足不出户,摹拟了一年近科的时样闱墨。次年癸亥八月,就下北场。发榜,果然中了第九名经魁。长班请荀老爷升座叩喜,一切报费及零用杂赏,皆系伯荪、鹣斋、仲玉、燕楼等相帮过去。当时韩稚芬在天津得到信以后大喜,写信寄伯荪、仲玉,奖赞兼勉励了北山几句。言明年如连捷后,择日成亲。北山听了 ,又将近科鼎甲张建勋、吴鲁的殿试策,费念慈、刘世安的朝考卷,苦苦摹写。直写到次年三月会试进场那一日。正是运到时来,三场完毕,出榜又中了第十二名进士。殿试二甲,朝考一等,点了庶常。伯荪等皆大喜,写信告韩稚芬。稚芬即赶进京道贺,兼商办亲事。
  那时北山得意已极,同年、同门纷纷拜贺,日日出门拜老师、同乡、同衙门 ,请酒听戏 。仲玉、鹣斋本是北山患难至交,此时见北山点了翰林 ,自然解囊相助,北山无困乏之忧。
  忙碌了好些时候,到六月中 ,一日正与仲玉等商择纳赘吉期,忽见长班进来说:电报局有天津急电一封,请老爷们瞧。将电报呈上,就出去了。仲玉抢在掌内 ,拆开一看,却未曾译出。
  忙到书案上搜了一回,检着一本电报新编。伯荪展开电纸,放在桌上。燕楼、鹣斋、北山争上看时,只见写着粗粗草草的英文电码。仲玉懂得英文二十六个字母,十个数目记号。一面翻一面看,叫燕楼另纸记着。看官:当此万国交通,西法盛行之日,电线所接,遍各行省,那电报定是见过的。电报开头是打寄某省某城某家某人 ,中间打着事情,末尾打着打报人名字。
  所以大半的人,从末字倒翻上去,先看打来的是什么人,又看打来的是什么事。那时节,仲玉已翻出十九字,燕楼记着,是:“稚极痛极痛婿佳得福无弟亡时辰日今症喉得 。” 众人呆了,要说话时;牙齿止不住摇动起来 ,两只手乱颤 ,好像斗败公鸡。顿一顿,又翻得五字是“骤女小荀馆”。想以上必是地址, 也不去翻了。回看北山,只见牙关闭紧,手足冰冷,直躺在地上。四人慌了,忙出去叫长班、打杂厨子、更夫五六人齐走进来,将北山抬到炕上,轻轻的揉他胸。停了好些时候,只听得北山哇的一声,吐出一口半红半白的血痰来 。众人道:好了!
  好了!北山张眼看了众人一看,依稀记得刚才的电报,双手狠命向胸前乱桩 ,号啕大哭起来。众人劝也劝不住。还是仲玉、鹣斋有主意,说等他大哭了一场,血脉和了,倒不妨事。
  长班等此时都知道这事了 ,不好说什么话 。伯荪走来走去,只是搓手叹气。燕楼等面面相觑,众人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任凭北山放声大哭,哭到将近四更,长班周升想了几句话,上前道 :“荀老爷,你如今是翰林大人了,不愁没有才学富贵配得过的少太太。那韩大人家的姑娘,想是没福,老爷不必多想她,想也无益,还是自己保重。那天下大富大贵人家的姑娘多着呢,老爷慢慢儿打听,托人去说。老爷是少年科第,哪个不爱呢?”北山哭得泪进肠绝,听了周升这话,想了一想,觉得有理,就住了。仲玉等又安慰了一番,气已平了,就觉着饿,叫周升去煮稀饭。众人同吃了,回房安睡。只听鸣鸡喔喔,法源寺晓钟乱撞,天已大明了。从此,北山无精打采,外面应酬也觉得懒了。幸有仲玉等互相劝慰,不致十分气恼。那年是皇太后的六旬大庆,京城里预备悬灯扎彩,各街市有巡城御史出来修理,外面办差进来的,络绎不绝。仲玉等正是讲论朝贺那日的礼节,预备朝冠明服、花衣玉带等件 。到了七月初一日,仲玉从内阁衙门回来,拿着一条抄的上谕,交燕楼等同看。上写的是:上谕:朝鲜为我大清藩属,二百余年,岁修职贡,为中外共知。该国近因内乱,请兵援剿,情词迫切,着李鸿章拨兵赴援。甫抵牙山,匪徒星散。乃倭人无故派兵,突 入汉城,迫令朝鲜更改国政,种种要挟,不合情理。各国公论,皆以日本师出无名,劝令撤兵,和平商办,迄无成说。朝鲜百姓及中国商民日加惊扰,是以添兵前往保护。
  讵至中途,突有倭船,乘我不备,在牙山口外海面开炮轰击,伤我运船,变诈殊非意料所及。该国不遵条约,任意鸱张衅开,自彼公论昭然。因特布告天下,俾知朝廷办理此事,实已仁至义尽,而倭人渝盟肇衅,无理已极,难予姑容,着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厚集雄师,陆续进发,以拯韩民于涂炭,并着沿江沿海各将军、督抚及统兵大臣,整饬戒行,遇有倭人轮船驶入各口 ,即行痛击,悉数歼除,毋得稍有退缩,致干罪戾!将此通谕知之。
  燕楼道:“看来这件事,弄出来倒不小呢。日本自维新以来,政治军备,力图振顿,下在跃跃欲试。这次假朝鲜的事,与吾国开衅,想一战而霸,雄视东海,你道我国军事上,能敌得过他么?吾国丧师辱国,一见于热河之变 ,再见于马关之役,这回要做第三次了。前两次,吾国的内病尚未尽被外人看破;这次败了,面目毕露,以后外交上更要棘手。天下大势,从此去了。”叹息一会,次日叫长班定新闻报一份,四面广探消息。不数日,闻驻日钦差汪凤藻挈眷回国,留在天津。又闻日廷宣战书,已于七月初一日布告。日人战志,万众一心。自此以后,日日有警信接耳 。京城内个个心慌。十月中,仲玉、伯荪一日连得四封电报,原来家中闻风声不好,电催出京。四人忙料理行装,到各衙门告了假,劝北山出京。五人向同乡处辞了行,就有龚蓉庵、瓶孙两兄弟等人齐来送行。说说谈谈坐一回,都散了。北山又向各同年处去辞行,这些人知道他是寒士,送的赆仪足足有四百金。
  那时在京的日本人,纷纷回国,驴车雇得一空。五人赶到 通州,叫了一只船,由水路到天津。知道旅顺于二十四日清晨失守,日本陆路提督大山岩领兵进窥营口,天津城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已罢市五六日了 。五人搭上了招商局新裕轮船,三日三夜,到了上海,匆匆叫船,回到常熟,家中各各欢喜。北山在仲玉家住了两夜,就叫了一只小船下梅李,到家中见了嫂嫂。正是:带甲纷纭,顿时龙蛇起陆;挂冠归去,今番衣锦还乡。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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