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陈青云 Chen Qingyu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8年)
冷面客
  作者:陈青云
  即冷面修罗、无回玉女冷郎君
  冷面、铁剑,两位旷世高人的真元,铸成一尊“冷面修罗”。
  方石坚尚在襁褓中,双亲为保护“乾坤玉剑”遭八位强敌联手杀害,他由“芒山老人”抚养成人。踏入江湖,他意外得到“鬼冢主人”与“招魂幡”的输功,自此武功盖世。他一面寻访“乾坤玉剑”的下落,一面探查杀亲凶手。
  孤傲,致使“咫尺佳偶交臂过”,与“无回玉女”蒋兰心连生误会;
  刚烈,使他不容邪恶自称狂,恶战“毒心公子”、“五岳神魔”;
  义气,令他士为知己者用,历尽艰险完成恩人重托……江湖的诡谲险恶,锻成了一个凛然正气的武侠之士。
  该书情节曲折,奇情、奇人、奇遇层层叠出,打斗紧张激烈,实属侠坛文学之难得佳作</P><P>
  第一章 寒林孤雁
  第二章 人鬼之间
  第三章 佛门浩劫
  第四章 黑白双妹
  第五章
  第六章 奇人怪事
  第七章 力弭血劫
  第八章 铁剑光寒
  第九章 伤心怪客
  第十章 尸山血海
  第十一章 恨火杀机
  第十二章 怪客解厄
  第十三章 莫测之变
  第十四章 巧取豪夺
  第十五章 名寺怪僧
  第十六章 鬼丘春色
  第十七章 欣释重负
  第十八章 恨劈双尊
  第十九章 风波再起
  第二十章 捕风追影
  第二一章 赤胆闯堡
  第二二章 载美求医
  第二三章 异人异行
  第二四章 爱恨难分
  第二五章 情天多变
  第二六章 轿中靓妇
  第二七章 大开杀戒
  第二八章 壶底和尚
  第二九章 巧逢怪僧
  第三十章 铁剑无敌
  第三一章 血钱魅影
  第三二章 惊人秘密
  第三三章 巧获剑踪
  第三四章 铁剑歼仇
  第三五章 阴谋毒计
  第三六章 尼庵血劫
  第三七章 虎穴搏命
  第三八章 化险为夷
  第三九章 逆徒欺师
  第四十章 谢了春红
  第四一章 绝地救星
  第四二章 事出离奇
  第四三章 酒楼怪客
  第四四章 追凶诛仇
  第四五章 意外喜讯
  第四六章 寻珠抗敌
  第四七章 枝节横生
  第四八章 修罗铩羽
  第四九章 血解恨结
  第五十章 愿月常圆
第一章 寒林孤雁
  “孤星寂,孤剑寒,谁悲失路?人海茫茫!霜天角频催,雪地钟已残。零雁声声,破晓寒!”
  一缕凄凉的歌韵,颤抖在拂晓的朔风里。天寒地冻,一条黄土路,像冻僵了的巨蟒,死寂地躺着。路边的草叶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霜。在这种时辰境地之中,更增加了歌声的悲凉,真的仿佛是霜天闻晓角,雪地听丧钟。这作歌的,不用说,是个人海伤心人。
  这里是荆山脚下的一条马道,正当人山的岔口,如果不是严冬,此刻已有早行人。
  歌声,发自道旁不远的林子里,一遍又一遍,像是对命运不平的呐喊。
  他是谁?
  曙色渐开,这时可以看到苦松夹着秃树的林子里,站着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青衣劲装少年,仰着空际,歌声正是从他的口里发出,身影在林木间显得很渺小,是那么的落寞,孤单。歌声停止了,他喃喃自语:“我是谁?我是谁?我……”声音从喃喃而变成了狂叫。
  天底下,竟然有这等怪事:不知道自己是谁。
  一个黄衣老人,顶着刺骨的寒风,走入林子。到了那劲装少年身后,老人须眉俱白,看上去已是耋耄之年,但精神矍铄,毫无龙钟之态。他缓缓开了口:“孩子,我本该昨晚赶来跟你会合的,但被事耽误了,这种天气,害你等一夜,真是……”
  劲装少年转过身来,冷漠地道:“不要紧!”只短短三个字,便又闭上了口。
  一老一少,就这么僵立着,谁也不再开口,似乎各怀沉重的心事。那少年两道剑眉深锁着,眉心间现出了两道沟,神色冷漠得使人不愿多看他一眼,偏偏他又长得俊美绝伦,神色与人,显得非常地不调和。
  突地,三条人影,踽踽而来,到了临近,口里齐齐惊“噫”了一声,互相一招呼,离开大路,走入林中,目光全投向黄衣老人。来的,是三个鬓角现霜的老者,一色的土蓝布长衫,年纪约在花甲之间。三老者接着哈哈一笑,齐向黄衣老人抱拳为礼,其中似乎年纪较长的一个开口道:“幸会!幸会!二十年不见,铁老风采犹昔!”
  另一个稍胖的接口道:“咸阳一别,转眼便二十寒暑了,光阴似箭催人老,我兄弟也……”
  黄衣老人也打了个哈哈道:“这叫三班一齐老。不过,老的却是更老了,二十寒暑,弹指而过,令人兴今昔之叹!”摇摇头,又道:“贤昆仲一大早联袂冒寒而行,定有什么要紧事?”
  那劲装少年,悄然别转身去,把眼望着林空,对来人恍若未睹。
  年长的老者道:“铁老,您是明知故问吗?”
  黄衣老人白眉一轩,道:“这是什么话,老朽又不会掐阴阳,算八卦,怎会知道贤昆仲心中的事?”
  笑了笑,年长的老者道:“铁老不也是为了‘鬼冢神灯’之事而来吗?”
  一声笑,黄衣老人道:“怪不得这两天荆山道上有这多武林同道出没,原来是为了探查‘鬼冡神灯’之谜。老朽只是路过,对什么神灯毫无兴趣。”
  “噢”了一声,老者道:“武林中人人称道‘芒山老人’一生谨慎,明哲保身,从不沾惹江湖是非,果然不是虚语,连这等大事,都动不了铁老的心……”
  原来这黄衣老人便是饮誉中原武林一甲子以上的“芒山老人”铁一凡。
  三老者,也是知名之土“云梦三侠”:年长的叫江超,稍胖的是二侠江凌,胡子最长的是三侠江天。
  “芒山老人”抚了抚雪白的长髯道:“江老弟这是明褒暗损吧?老朽很少干预武林恩怨是事实,但也不自私到独善其身的地步……”
  大侠江超抱拳道:“铁老言重了,小弟怎敢如此不敬。”顿了顿,又道:“此次由五大门派为首,集体行动,困惑了江湖近十年的鬼冡神灯之谜,可能会揭开。我兄弟是抱着凑热闹的目的来的。啊!这位是……”目光投向了那劲装少年。
  “芒山老人”转头瞥了少年一眼,说道:“是老朽一位故人之后……”说到这里,便突然顿住了。
  三侠江天开口道:“这么说来,是令高徒了。看来是块奇材,想来已得铁老的真传……”
  “芒山老人”哈哈一笑,道:“老朽没这大的福份。”说完,朝向少年说道:“孩子,过来见见三位前辈。”
  劲装少年缓缓转过身来。
  “云梦三侠”和少年一照面之下,不由齐齐皱了皱眉,各自在心里想:这少年怎么这样冷,与他的气质长相极不相称。芒山老儿可能因此而不愿收他为徒,所以才说出没福份那句话来。
  “芒山老人”逐一引介,劲装少年分别为礼,片言不发,又侧过面去。
  路上,不断有人影掠过,看来是人山查探鬼冢神灯之谜的江湖豪客。
  三侠对少年傲慢冷漠的态度,大感不满,互望了一眼之后,作别而去。
  劲装少年回过脸,目注老人道:“师父……”
  “芒山老人”扬手止住少年的话头,道:“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师父,你我没师徒之缘。”
  劲装少年面上微微变色,声音略显激动地道:“一日为师,终生不改。您老人家不但有授艺之德,且有抚养之恩……”
  “授艺的目的在使你能防身,咱们没这缘份,也没这名份。”
  “您老人家是不屑吗?”
  “不是不屑,而是不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将来你会明白的。”
  劲装少年忧郁冷漠的面上,掠过了一抹痛苦之色,近于木然地道: “晚辈幼遭孤露,身世不明,蒙您老人家带大成人,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不必,老朽只是对故人之后,略尽其心而已。”
  “晚辈……想就此叩别……”
  “什么,你要离开?”
  “……”少年没答话。
  “孩子,老夫正竭力为你访名师……”
  “您老人家的恩德,晚辈谨铭心中!”
  “你一定要走?”
  “是的!”眸中现出了坚毅而倔强之色。
  “芒山老人”黯然颔首道:“也好,这么多年,老夫一直无法遂愿,你自己去叩命运之门吧,也许你能有所遇。孩子,坦白说,你是一块罕见的练武奇材,必须名匠雕凿,才能成大器。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你身负血海深仇,仇家势可通天,你即使练到老夫这种程度,也无济于事,何况不可能。这就是老夫要你另叩命运之门的缘故。”语音很激动。
  “血仇?”这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的事,脸上的肌肉立起抽搐。
  “孩子,现在不要去想这问题。”
  劲装少年突地下跪,悲声说道:“请您老人家明示。”
  “现在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再问也是空的。”
  “那……那……晚辈的身世呢?”
  “一样不能告诉你!”
  “可是……晚辈连个姓名都没有……”面上起了痛苦的痉挛,泪水盈睫。
  “好,孩子,老夫就告诉你,你姓方!”
  “姓方……名字呢?”
  “你没有名字,老夫收留你的时候,你还小得很。那时,唉!”
  劲装少年垂下头,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不知道身世,不知道仇家,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这些年来,从懂事开始,便一直生活在自卑与忧郁里。过度的自卑与抑郁,造成了他冷漠孤傲的性格,进而愤世嫉俗。
  “芒山老人”沉思了很久,悠悠启口道:“这么着吧,老夫给你取个名字,叫石坚吧!”
  “石——坚?”
  “嗯!万石坚,如石之坚,如石之方。刚合你的姓。”
  “敬谢赐名,晚辈就此叩别!”说着,以额触地。
  “芒山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夫舍不得你离开,这些年来,你我相依如祖孙,但又不能不让你离开,因为老朽无法助你成器。这样吧,五年为期,不论你有无际遇,都要回芒山来见我。”顿了顿,又道:“老夫已是行将就木的人,朝不知夕,得趁一口气在,就把所知道的告诉你,除了我,再没第二人能告诉你。”
  劲装少年口齿连动,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晚辈记住了!”
  “芒山老人”伸手抚了抚少年的头顶,略显悲凄地道:“好吧!孩子,你自己珍重,勿堕其志,去碰你的缘份!”
  劲装少年现在该为方石坚了。
  他想到了十多年来,受老人抚养调教的大恩,虽然彼此之间没有名份,但亲如祖孙,相依为命。如今要分手了,去碰那不可知的命运,谁知道以后是不是能真的再相见,强忍住的泪水,终于滚了下来。
  “芒山老人”笑笑道:“孩子,不要流泪,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要轻弹男儿之泪,要坚强!”
  方石坚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凄声道:“晚辈祝望有一天能奉养您老人家的天年!”
  “芒山老人”的老眼红了,强笑道:“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老夫可以告慰了。起来!”
  方石坚再拜而起,一步回头地离开了相依十多年的“芒山老人”,去追寻那不可知的幽命。
  荆山道上,三三两两的人影不时隐现,都是去探索“鬼家神灯”之谜的江湖人。
  方石坚边走边想:“神灯”之谜,喧腾了江湖将近十年,现在自己去无定向,何不也去见识一番?
  于是,他折上了入山的小径。
  十年来,武林人对“神灯”采取联合行动,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至于是否就此揭开谜底,却是个大大的疑问。
  不少武林高手,为了探索“神灯”之谜而丧失了功力,但好奇是人的天性,武林人更甚,是以丧功并不能吓阻他们的行动。
  秃头峰,四面不连峰岭,半腰以下,林木披盖,以上,尽是嶙峋的山岩,陡峭挺拔,峰顶寸草不生,光秃秃的,所以得了秃头峰之名。
  人影,顺山势蠕动升登。
  在峰顶下约三分之二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石坪。
  据江湖传说,不分晴雨,每当入夜之时,便有一盏灿如晨星的怪灯从峰顶亮起,到天明便消失了。
  人影到达石坪之后,便停了下来,三五成群地聚集谈论。
  夜已来临,“神灯”尚未出现。
  刺骨砭肤的寒风,使人有些受不了。上弦月已升起,但月色是凄冷的。
  在场的各色人等都有,但表情是一样的,期待中带着怯意。
  方石坚也夹杂在群豪之中,但是显得特别地落寞,不与任何人交谈,在他的感觉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突地,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方石坚抬头望去,只见一男一女旁若无人地朝场中移来,男的是个衣着华丽的高贵公子,二十多岁年纪,如果不是眉目之间阴气太重的话,可以称得上是个美男子;女的年纪与男的相仿佛,只两个字可以形容——美艳。
  场子里的人,纷纷退开,像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只方石坚一个人,兀立在原地没动。
  两人走到方石坚身前,停住了。那少女上下打量了方石坚一阵之后,突地破颜一笑。这一笑,柔中带媚,迷人极了。
  方石坚的目光,与对方交投,一颗心不由下意识地荡漾了一下,赶紧把冰冷的目光投向别处。
  贵介公子顾盼自豪地环视全场一周,然后抬头望向峰顶,口里道: “今晚倒是相当热闹。时候差不多了,怎不见那鬼灯出现?”
  停了一歇,又自顾自地道:“不知道今晚有多少人倒霉?”
  那美艳少女对贵介公子的话,可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双流波妙目,紧盯在方石坚抑郁而冷漠的面上,很可能,她习惯了那些惊羡的眼光,从没尝过这种被人不屑一顾的滋味,只见她笑容倏敛,媚态变成了煞气,姗姗前移三步,冷冷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贵介公子闻声转头,面上立现不豫之色,口里微哼了一声。
  方石坚缓缓举步,想避开她。……
  美艳少女口角一撇,道:“别动!”
  止住脚步,冰凉的目光投射过去,方石坚开口道:“姑娘有何指教?”
  美艳少女媚态重现,柳眉一扬,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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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笑了一声,贵介公子向前跨了一个大步,傲然道:“你小子手脚还真滑溜,现在准备自卫,本公子要抓人了!”说话中,右手徐徐伸出,不带丝毫火气,像是逗着玩的。
  从表面上看,贵介公子这种手法,除非是死人,活人绝对不会让他抓到,但在行家眼中,便不是这么回事了。他这徐缓的动作,使人无法预测下一步的变化,无论你如何格拒闪避,都不对路。
  方石坚自幼受“芒山老人”陶冶,根基扎实,身手便不赖,反应也神速,只是内力限于年纪差了些,一看来势,知道无法破解,急切里,当机立断,出手攻击。以攻击来代替防守,一口气劈出了八掌,踢出了三腿,绵密凌厉。
  贵介公子突地中途收手,身形微挫,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数寸这差,方石坚的一轮疾攻,全落了空。
  就在方石坚狂风骤雨的攻势过去,微微一懈的瞬间,贵介公子的右手闪电般一伸一划,不知是什么手法,方石坚连转念头的余地都没有,只觉手腕一紧,便被牢牢扣住,一股奇异劲流,顺腕脉上行,顿时真气闭阻,全身酸软无力。
  贵介公子口角挂起一抹嘲弄的笑意,偏了偏头,道:“小子,你马上就要知道本公子是什么东西了,现在你先报名。”
  方石坚双目尽赤,狠眼着对方,嘴抿得很紧。
  贵介公子冷森森地又道:“你不说?”
  “……”方石坚没开口。
  “啪啪”两声脆响,方石坚的两边脸颊上各现出了五个清晰的指印。他的双眼,几乎要喷出血来,恨得几乎要发狂,但却无法反抗。在场围观的豪客,噤若寒蝉,没有半个人开口说句公道话。
  “你说是不说?”
  “……”
  “有种!”
  “啪!啪!”脸颊又叠上了一重指印,口角冒出了血水,他的牙齿差一点要咬碎了,眸中的怨毒凝聚成了形。
  “无回玉女”的粉腮在不停地变化,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一条人影越众而出,只走了三步便停住了,赫然是颇负盛名的“云梦三侠”之中的老大江超。贵介公子目芒一闪,不待江超开口,便已扬眉道:“原来是江大侠,怎么,看不顺眼?”
  江超面色为之微变,尴尬地笑了笑,拱手道:“不是这意思,老夫只是鉴于双方无怨无仇,所以……”
  “噢!江大侠是替他求情?”
  “请公子赏脸!”
  “他与大侠有渊源?”
  “这……倒是没有!”
  “唔!大侠古道热肠,令人钦佩。既是大侠出了面,区区不能太不通情。这么着,要这小子磕个响头,区区便饶了他。”
  江超脸色大变,哑口无言,土可杀不可辱,任谁也办不到。
  方石坚目眦欲裂地道:“你记住,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奉还!”
  贵介公子轻蔑地一笑道:“恐怕你小子这辈子没那么一天了!”说完,左手接替右手,换扣方石坚的右腕脉,右手徐徐扬起,五指箕张,转眼工夫,齐腕以下变成了血红之色。
  江超栗呼了一声:“金龙血爪!”
  这一声喊嚷,方石坚知道对方的来路了,不由亡魂大冒。怪不得对方如此骄横,原来他就是当今中原武林道上,号称天下第一大派的“金龙帮”少帮主——“毒心公子”佟大业,残狠出了名,黑白道闻名丧胆。据说,他十岁时便开始杀人。
  江超激越地又道:“公子,您……”
  “毒心公子”语意森李地道:“阁下要抱不平的话,就出手拦阻,不然就免开尊口。”
  江超脸都气青了,空有正义之心,却不敢招惹他。
  “毒心公子”目中无人地接着道:“大侠还是少管闲事的女子!”
  江超窒在当场,进退维谷,下不了台,另两侠却没出面。
  方石坚厉声道:“佟大业,你想怎么样?”
  “毒心公子”狞笑了一声道:“原来你小子是认识本公子的。没什么,不会要你的小命,只在你脸上留个记号,要你一辈子记住冒犯本公子的下场。”话声中,血红的手爪,缓缓抓向方石坚的面门,目中全是狞芒。
  方石坚狂叫一声,呛出了一口鲜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一个冷而脆的声音道:“不许伤他!”发声阻止的是“无回玉女”蒋兰心。声落,人已到了“毒心公子”身侧伸手可及之处。
  “毒心公子”收回了手爪,冷冷地问道:“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就是不许伤他!”
  “我是为了他刚才对你无礼……”
  “不必,我会处理我自己的事。”
  “你要自己动手?”
  “用不着你管!”
  “我从没放过任何敌人……”
  “哼!他是你哪一门子的敌人?”
  “如果我说不呢?”
  “无回玉女”粉腮一寒,说道:“你知道我的个性!”
  “毒心公子”冷阴阴地说道:“难道你会对我亮剑?”
  “天回玉女”秀眉一挑,道:“必要时我会的!”
  “毒心公子”的面皮颤动了几下,欲言又止地望了“无回玉女”几眼,终于十分不情愿地放开了方石坚,向后退了几步,口角一撇,道:“小子,算便宜了你……”你字尾音尚未消失,猝然一掌拍了出去。
  方石坚估不到对方会来这一手,同时腕脉刚被放开,真气还没流转,当然连闪让的余地都没有,“砰”挟以一声惨哼,血箭夺口射出,仰天栽了下去。
  “无回玉女”粉腮泛了青,怒喝道:“佟大业,你这是小人行径,我替你感到可耻!”
  “毒心公子”勉强笑了笑,道:“心妹,别说的这么难听,你……”
  “公子,改了称呼吧!”蓦在此刻,场子里爆出了惊呼:
  “神灯!”
  “神灯亮了!”
  这一来,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神灯”吸引了,纷纷转身仰首,望向峰顶。光秃秃的峰顶上,亮起了巨星般的一盏怪灯。
  方石坚倒地之后,一股天生的傲气支撑着他,他咬紧牙关,摇摇不稳地站起身来,胸襟已被斑斑的血渍染遍,面青颊肿,口角还挂着两串血沫,凄厉如鬼,用手戟指“毒心公子”道:“姓佟的,记住,有朝一日,少爷我要加倍讨回这笔账!”
  “毒心公子”转过头,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凭你小子?做梦!”说完,又转过头去。
  “无回玉女”粉面凝霜,怒目侧视了“毒心公子”一眼,从身上取出一粒龙眼大的丸子,道:“接住,这是伤丹!”纤手一场,掷了过去。
  方石坚一挥手,把药刃反扫回去,冷漠至极地道:“用不着,好意心领了!”
  “无回玉女”伸手抄住,气得花枝乱颤,老半天才迸出话声道:“你这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你去死吧,照你这份德性,在江湖道上活不长的!”
  “毒心公子”回头笑了笑,道:“心妹,如何?”
  方石坚喘了口气,道:“姑娘,在下记住你这笔人情!”
  蒋兰心跺脚道:“死狂,不知好歹,谁稀罕!”
  方石坚缓缓转身,困难地挪动脚步,朝无人的地方走去。
  群雄开始朝峰头攀援,一个接一个,分成数路蜿蜒而登。
  神灯泛着璀璨的光芒,赛过了斜挂的新月。刺骨的寒风,还在不停地刮。
  方石坚咬着牙,忍着伤痛,进入石坪边缘的密林中,选了个合适的地方,跌坐下来,开始运功疗伤。神灯的事,他连想都不去想了。
  登峰的,变成了一个个的小黑点,逐渐消失在峰头上。
  神灯虽然明亮,但却显得无比的神秘与孤寂。
  半片新月,已偏到侧方峰顶的林梢,石坪开始陷入黝暗。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峰面又现人影,极缓慢地向下蠕动,到了石坪,略不停留,一个个垂头丧气,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他们,全都丧失了功力。
  现场,弥漫着无形的恐怖气氛。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石坚疗伤完毕,起身走出林子。
  石坪上疏落地坐着几个人影,场面一片死寂。这些留下来的,可能是还不死心,想要看看是否还有幸免的人。
  那些功力被废,黯然离去的高手,方石坚并没看到,他以为这些留在现场的,是不愿冒丧武功之险,而没有随众登峰。
  他抬起了头,望着那盏困扰了武林近十年的怪灯,好奇之念,油然而生。他猜想,登上峰头的群雄,此刻正在展开探索。心念数转之后,他鼓足勇气,从侧面开始登峰。
  附岩攀石,好不容易登上了峰头,目光扫处,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峥嵘古怪的大石林,奇形怪状的岩石,星罗棋布,有的石笋,高达数丈,那盏所谓的神灯,便是挂在一根最高的石笋上。
  在神灯之后,有一个隆起如阜的东西,看来便是传说中的鬼冢了。
  奇怪,那些登峰的都到哪里去了,上百的人,不会一点影子都没有,难道……
  一股寒气,从背脊骨升起,他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
  石林几乎占了整个峰头,范围很大,目光透视不及十丈。
  他痴立了一阵,不敢冒然进入石林,于是,他举步顺着峰缘绕去。
  走没多远,忽然发现远远的石林外缘,散立着几条人影。他止了步,运足目力望去,其中有两个和尚,一个道士,另外五六个是俗家人,“无回玉女”蒋兰心与“毒心公子”佟大业也在场,对方在低声交谈,比手划脚地不知在争执什么,太远,听不见。登峰的不止这些,其余的人呢?
  他遥遥地瞪着“毒心公子”,心里在赌咒,总有一天要你趴在地上爬!
  突地,“毒心公子”离开人群,朝这边走来,边走边向石林中察看。他不由心头一震,如果被他发现了自己……
  现在避开他还来得及!
  他往回走了数丈,不期然地止住了脚步,天生傲性,使他不屑于逃避。“毒心公子”越来越近,他血管里的血液,也跟着加速奔流。
  “什么人?”喝话声中,“毒心公子”疾步走了过来。
  方石坚咬着牙,兀立不动,双眼开始发红。
  “毒心公子”看出那是方石坚,哈哈一声狂笑,走到他身前丈许处停步道:“好哇!原来是你小子,你不远走高飞,居然还敢上峰来,这叫做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方石坚牙咬得格格作响,眸中抖露一片怨毒至极之色。
  “毒心公子”又向前挪进了两步,斜眼一瞟,道:“小子,你可以大喊救命,那边的人会听到的。”
  方石坚仍然不开口,目眦欲裂地狠狠盯着对方。
  “毒心公子”回头望了一眼,突地扬起了手掌,阴恻侧地道:“小子,你喜欢‘无回玉女’吗?她很美,是不是?可惜你没这个命,八字没生好,桃花运又叫倒霉运,你就认了吧!”
  方石坚钢牙一挫,运足全身劲道,弹身扑击,含愤出手,形同疯虎,势道也相当惊人,换成一般高手,还真挡不了他这一击,可惜,他碰到的对手太强了。
  “毒心公子”不闪不避,扬起的手掌怪异至极地一圈一划,一股其强无比的旋劲,把方石坚的身形拉向侧方,猛劲,收势不及,身形直向前撞,“毒心公子”反掌挥去,结结实实地劈向方石坚的背心。
  “砰”夹着一声破空的惨号,像抛绣球般,方石坚的身躯划空飞到两丈之外,撞到一方岩石上,伏着,再也不动了。
  “毒心公子”首先飞奔过来。
  “毒心公子”本待上前再下杀手,远远见“无回玉女”奔来,他不愿再与她正面冲突,划弧绕石,错开了“无回玉女”,奔向来处。
  两僧一道和另几名高手,也跟踪而来。“毒心公子”横身一拦,道:“没事,是个不长眼的与区区发生了争执!”目芒闪了闪,又道:“区区大略察看了一下,还是从方才的地方进石林比较稳妥,我们回头吧!”
  于是,一行人折回原处。
  方石坚伏趴在岩石上,人早巳昏迷,口血顺着岩石向下长淌。
  “无回玉女”走近方石坚身边,蛾眉一蹙,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息,摇摇头,怜惜地在他俊面上抚摸了几下,又复凝注了他片刻,回头望了望来处,喃喃地道:“你真是流年不利,碰上了这奸性奇重,无事也要生非的佟大业,伤成这个样子。唉,实在叫人心疼,你……这份狂傲,叫人恨,又叫人爱……”
  这些,方石坚当然一无所觉。
  蒋兰心把方石坚的身躯翻转,变成靠石而坐之势,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玉瓶,倒出两粒药丸。一粒用口嚼碎了涂在脸上被掌掴的地方,另一粒,她犹豫了一阵子,还是纳入口中,用舌尖顶住,嘴对嘴,顶入他的口里。然后,她功集食中二指,遍点他全身大小穴道。
  工夫不大,方石坚脸上的红肿立见消褪。
  又过了片刻,方石坚张口“哇”地吐出了一口淤血,人便清醒了。迷茫的夜色里,只见“无回玉女”紧傍自己坐着,一双流波妙目,正照在自己脸上。
  他感到一阵热,坐直了身形,这一来,与“无回玉女”成了肩并肩。
  “无回玉女”温婉地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有一天我会杀佟大业!”
  “喂!人家问你身上觉得怎么样?”
  “是你替我疗伤?”
  “嗯!”
  “为什么?”
  “咦!你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救你救错了?”
  “不!我……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人素昧生平,而你与佟大业是一路的,为什么三番两次出手救我……”
  “啊!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便喜欢你。”说着嫣然一笑。
  这话率直得过了份,方石坚心跳面热,暗忖:“这女子太轻佻,终不是正经女人,可不能招惹……”心念之中,站起身来,退了一步,道:“在下记住姑娘的人性,容后图报!”
  “不稀罕!”
  “那是姑娘自己的事!”
  “你现在大概可以告诉我大名了?”
  “在下……方石坚,岩石之石,坚强之坚。”
  “唔!你这名字真好,人如其名,又冷又硬。”
  “哼!”
  “虽鬼哼,难道你不承认你冷酷无情?”
  “姑娘救人是别有居心的吗?”
  “无回玉女”霍地站起娇躯,寒着脸道:“你讲话当心,你把姑娘我当什么人看待?”
  山河易改,秉性难移,方石坚明知不该这么说,但他还是脱口说了出来:“救治在下,是姑娘自己愿意的,在下可不曾求姑娘。”
第二章 人鬼之间
  方石坚这句,大大地刺伤了“无回玉女”的芳心,一时之间,反而愣住了,她做梦也估不到对方不但不感激救命之恩,竟然说出这种冷酷无情的话来。她气得全身发抖,粉腮由青变白。
  自卑、抑郁,再加上秉性倔强,形成了方石坚这种不近人情的性格,他自知说错了话,但却不愿认错,他开不了口。
  经过一阵难堪的沉默,他还是先开了口:“姑娘如果没有别的话要说,在下可要走了!”
  “无回玉女”寒脸道:“不许走!”
  “姑娘还有什么指教?”
  “有,我要杀你!”
  “什么,姑娘要杀在下?”
  “不错,杀你以补我救错人之过!”秀眸中飘出了煞光。
  这一来,方石坚内心里刚升起的一丝歉疚之意,顿告消失,冷漠地道:“要杀尽管下手!”
  “你以为我不敢?”
  “姑娘当然敢!”他那冷漠无畏的神情,像是在谈别人的事。
  “唰,唰”不等他话落,蒋兰心剑已出梢,直取其咽喉。
  方石坚,立如磐石,宛如未闻。
  剑及其肤,猝然即止。
  半晌,他侧目视,只见姑娘泪珠盈满。
  方石坚实在不愿意再看下去,他知道如果此刻不下峰的话,对方也许不会放过自己,于是,把心一横,弹起身形,闪电般投入石林中,他此刻完全不考虑后果二字,只想避开他人。
  “无回玉女”尖叫一声:“你不想活了?”
  方石坚坚置若网闻,加速穿林而去,才只进入数丈,眼前景色大变,四下里一片灰蒙蒙,不见星月,不见神灯,灰暗中尽嵯峨怪石,像无数的狰狞魔鬼。他窒住了,回头望去,情形完全一样,什么也看不到了。
  惊怖之念应势而生,他再倔强,这时也吓傻了,额头上顿冒冷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咬了咬牙,认准方向,开始往回走,想脱出这古怪的恐怖地方,但石林似乎无穷无尽,再也看不到边际,越慌越不择路,最后成了盲撞。
  想到传说中,因探鬼冢神灼之谜而丧失了功力的高手,不由心胆俱寒,看来自己也是同一命运,现在后悔已嫌迟了。
  盲目奔撞了一阵,他又停了下来,勉力镇定心神,寻思脱困之方。
  突地,他发现不远处似有光线,从灰蒙的空中漏下,暗忖,这就是神灯的光晕吗?既然陷入了这种鬼地方,反正无法脱身,干脆胡闯一通,见识一下震惑武林的神灯,送了命多少也划算些。
  于是,他咬牙鼓勇,硬起头皮,朝有光之处摸索走去。
  灯影更近了,光线也明亮了些,石笋的形状也渐告清晰,只是看不到那盏怪灯。
  突地,他感觉一只怪手,搭上了肩头,冰凉的,登时亡魂尽冒,全身的肌肉抽紧了,心脏收缩,他想叫唤,但舌头变大了,喉里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
  搭在肩上的手没移开,也没声息,他努力回转身,什么也没有,那只怪手像鬼魂附体,不是搭在肩上。散功、或者死亡,自己将遭遇什么?他在想。
  一股冰凉的气,吹在后颈,他全身似要瘫痪了,脱口狂叫了一声:“鬼!”没有反应,但他觉出自己的声音已经走了调,听在耳里,满不是味。
  恐怖,极度的恐怖,生平所未经历过的。
  久久,他才又迸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人是鬼?”口里问,身躯在打哆嗦。
  这回,有了反应:“我是鬼!”声音分明在身后,但却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沉闷阴冷,听在耳里,使人毛骨怵然,的确不像是发自活人之口。
  有了反应,不管是鬼是怪,总强似无声的恐怖。
  “你……你……是人,不是鬼!”
  “我是鬼!”
  “不是……你不是……”人对某些恐怖的情况,总是想予以否定的。
  “你为什么说我不是?”
  “因为世间根本没有鬼。”声音是颤抖的。
  “谁说没有鬼,现在你不是遇上了?”
  “……”方石坚默然,脑海里一片混乱。
  “你怕死吗?”
  这句话,问得方石坚全身剧颤了一下。恐怖的时间长了,便会逐渐麻木。任何人,在面临死亡的初时,会产生激烈的恐怖反应,不遗余力地想求生,脱离死亡,但,一旦知道了生死无法自主时,个性倔强的人,便会逐渐泰然。方石坚正是这种情形,当下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人,谁不怕死,但如果没了生望,死并不见得可怕。”
  “有意思,其理安在?”
  “因为人总是要死故,迟早而已。”
  “这么说,你不怕死!”
  “不怕,但有一样……”
  “什么?”
  “不得其时,不得其所,糊里糊涂地死,便会难以瞑目。”
  “真有意思,如果我不要你死,只废去你的功力呢?”
  方石坚打了一个哆嗦,心念数转,道:“我宁愿选择死!”
  “怪事,俗语说,好死不如赖活,你不怕难以瞑目?”
  “那是没办法的事,我认了,与其活着现世,不如死了的好?”
  “什么,活着现世?”
  “是的,习武的人被废了武功,生不如死!”
  “嘿嘿嘿嘿……”笑声,像野兽在嗥嚎,比哭还要难听,根本不像是人在笑,说是鬼并无不当,如果对方真的是人,定是个十分可怕的怪物。
  方石坚感到有些受不了,想掩住耳朵,但双手僵木了不能动弹,没奈何栗声道:“这并不值得好笑!”
  那刺耳的声音道:“远的不说,今晚便有近百的人失去功力,你见有人自杀吗?”
  方石坚咬着牙道:“什么,上峰的全被你阁下毁了?”
  “祸福无门,唯人自招,不能怪我。”
  “这……不太残忍了吗?”
  “别人对我更残忍!”
  经过这一阵子,方石坚的胆气逐渐恢复了,他认定对方是人,人,便没有什么好怕的,功力悬殊,性情各别而已。他猝然向前一冲,摆脱了搭在肩头上的怪手,电疾回身,双掌护胸,作戒备之势。
  目光扫处,又窒住了,哪里有人,连个影子都没有。他不信这个邪,旋身四下搜查,依然一无所见。
  怪手又突然搭上了肩头,他不由骨软筋酥。
  “你现在相信我是鬼了吧?”
  “不信!”
  “你倒是强得相当可以,为什么不信?”
  “我相信你身法不错,而且仗了地利。”
  “你错了,有鬼,世间多的是鬼,别看他多了一口气,其实灵魂早丧失了,剩下的是一副躯壳,行尸走肉,不能称之为人。”
  这完全是愤世嫉俗的话,但其中确有至理。
  “有理,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不是狂人,便是伤心人!”
  “我说我是鬼。”
  “好,我就承认你是鬼。”
  “嗬嗬嗬嗬……你这两句话倒中听,不过……”
  “不过什么?”
  “你既然不愿失去功力,我只好杀了你。”
  方石坚打了一个冷战,照这情形,对方要杀自己,易于折枝,但事情已经挤到头上,怕没用,乞命更是不屑为,心念之中,寒声道:“杀人的人,总是要找个藉口。即使是不成理由的理由,阁下……”
  “我不许人侵犯我的自由,妨碍我的行动,这是理由,说是藉口亦无不可。”
  “那就下手吧!”
  “你可无遗憾了?”
  “纵有,也是我个人的事,用不着告诉你……不过,如你愿意的话,请回答我两个问题。”
  “你问吧!”
  “方才有几位高手,进入这石林,内中有僧有道,还有个女的,他们……”
  “你问这话的目的是为了那女人?”
  “就算是吧,反正都无关紧要了!”事实上,方石坚是有点关心“无回玉女”,他并不喜欢她,但他总觉悬在心上。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好,告诉你,只有一僧一道被废去功力,其余的知机而退,没事。”
  “另外一个问题:阁下是谁?”
  “鬼!”
  “让在下见识见识?”
  “鬼是不能看的。啊!天快亮了,与鬼不相宜!”
  肩头一轻,怪手移去了,转眼间,灯光也消失了,石林回复一片灰蒙。
  “阁下不是要杀在下么?”
  回答的是一声“嗬嗬”怪笑,远了。
  他真的是鬼?
  他不是鬼!
  方石坚颓然原地坐下,有些精疲力竭之感,是极度紧张之后的崩溃。
  功力仍在,也没被杀,只是离不了这鬼地方,如何是好呢?
  坐等天亮,但等了又等,天还是不亮,这可真是怪事之中的怪事。他开始烦躁不安了,他起身盲目地乱闯走呀走的,没有尽头,没有边际,天似乎永远不会亮了。惶急、恐怖、汗水湿透了重衫,这不到半里宽的石林,为什么出不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手瘫脚软。他从来没这么疲累过,更要命的是饥火中烧,一阵紧似一阵,他再也无法支持了,绝望地倚着一极石笋坐了下来。这鬼地方,除了啃石头,连树皮草根都没有。
  天下就有那么巧的事,距身旁不及三尺的地方,他摸到了一样东西,干粮袋和水壶,登时喜出望外,不用说,这一定是先前探石林的江湖人遗留下来的,有馒头,还有肉干。此时此地,这东西不但能度命,而且胜过珍品美味。
  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抓了便大嚼起来。
  人是铁,饭是钢,肚子一饱,精神便来了,但,他已经学了乖,不再行动了,他知道一切都是白费,除非那自称鬼的放自己出去,不然只有困死一途。想到困死,不由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莫非这就是那“鬼”杀自己的方式——困死!这应该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杀人方式了。
  想到死,他又觉得不甘心了,“芒山老人”把自己抚养长大,但自己身负血仇,要自己去叩命运之门,现在连身世都不清楚,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吗?可是,碰上了,不认命又待如何?这实在是人间一大悲剧。
  “我不能死!”他忘情地脱口叫了出来,是对命运的呐喊,绝望的反抗。
  蓦地,那自称为“鬼”的声音传入耳鼓,似乎近在咫尺:“原来你还是怕死的!”
  恨与怒,抵消了恐惧,方石坚咬牙道:“要杀就给个痛快!”
  “如果真要你的命,你还能在这里啃干粮?”
  “什么意思?”
  “我不想要你死!”
  方石坚心中一动,求生之念抬了头,他默察声音的来源,似近又远,辨不出方位,像发自地底,又像来自空中。他索性不去理睬了,定了定神,道:“阁下为什么改变主意?”
  “从你闯入这石林奇阵起,我就没想到要杀你。”
  石林奇阵,原来这是一座利用天然地物排成的奇门阵势,怪不得四面碰壁,连天光都看不见。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的性格与我有共通之处,我很欣赏。你叫方石坚,对吗?倔强、孤僻、胆识,尤其你那份冷漠的神情,更令人激赏。”
  方石坚并不惊奇对方的话,自己与“无回玉女”在石林外的一幕,可能全入了他的眼,所以才能道出自己的姓名。
  “冷漠也值得欣赏吗?”
  “当然,因为你这种冷漠不是装作出来的,而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
  “那又如何呢?”
  “我们做个朋友!”
  “什么?做朋友?”他不由大感意外,想了想,道:“阁下如此神秘,高攀不上,而且人鬼殊途……”
  “哈哈哈哈,不错,阴阳异路,但与交友何妨?”
  方石坚从来不敬言笑,笑对他是奢侈品,但现在了忽然忍俊不禁了,偏了偏头,两眼望着空外,道:“这么说,在下该称呼阁下一声鬼兄了?”
  “哈哈,太妙,鬼兄!这么说;老弟是答应了?”
  “好,我答应!”
  当然,方石坚知道对方不是真正的鬼,既然这石林是座奇阵,阵中人能隐形毫不足怪。他答应对方做朋友,是好奇之心使然,当下又道:“鬼兄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
  “既要交朋友,就该见见面。”
  “人鬼异路,何必定要见面呢?”
  “可是……至少得让小弟知道兄台的名号,来历呀!”
  “鬼,还谈什么名号来历?不过,也不能使老弟太失望,我是鬼冢之主,神灯之精,随便你怎么称呼,可以了吧?”
  明知是人,但这种鬼话听在耳里,终不是味道,方石坚也不坚持,沉吟着道:“那就称鬼兄为‘鬼冢主人’如何?”
  “好,就这么着。”
  “那小弟现在请教神灯的由来?”
  “这是我的记号……”
  “记号,什么意思?”
  “唉!”一声悠长而凄凉的叹息,“鬼冢主人”以异样的声调道:“老弟,我在这里等待一个人,这盏珠光琉璃灯是记号,我已经苦等了十年。唉!十年……”
  方石坚惊声道:“十年,鬼兄等了十年?”
  “晤!”
  “等什么人?”
  “一个女人!”
  “女人,不用说,是鬼兄的红粉知己了?”
  “不错,是我所深爱的一个女人。”
  “她为什么不来呢?”
  “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也许她变了心?”
  “不会,除非……除非她离开了人世。”
  方石坚又感到好笑了,对方自称是鬼,女的如果死了当然也变成了鬼,不是正好相见吗?心念之中,脱口道:“如果兄台的爱人离开人世,不是正好与兄台同途,何悉不能相见?”
  “老弟,你这就不懂了,人一死,便得入轮回,重新投胎作人,而我,是不该死而死,是谓屈死鬼,阳间不要,阴司不收,所以才在此地做鬼。”
  这当然是鬼话,是托词,但听起来还是有些使人毛骨悚然。方石坚不想戳穿,也不想争辩,顺着对方的意思道:“确是高论,小弟受教了。不过,兄台既是异物,不受关山之阻,为什么不去找她?”
  “老弟,鬼白天不能活动,晚上也有限制,最主要的是我怕她突然来临,如我不在错过了,岂非恨事,而且,我……快要死了!”
  方石坚可忍不住了,笑出声来道:“鬼也会死的吗?”
  “当然会,时限一到,要进入轮回,不是死是什么?”
  “噢!也有道理!”
  “老弟,能碰上你,是皇天有眼,使我不致埋恨千古,我们才结识,实在说不出口,但我时间不多了,可能半年,也许三个月,有件未了的心愿……”
  “怎样?”
  “想请你替我办件事!”
  “兄台说说看!”
  “请你代我送样东西与一个人!”
  “什么人?”
  “一位女尼!”
  “女尼?”
  “不错,一个中年女尼,法名‘妙修’。她……长得很美,很美!”沉默了片刻,才又接下去道:“黄陂附近有个湖,叫武湖,北面湖滨有座水月庵,那就是好落发的地方。那东西必须亲自送交她本人,而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送那东西给她,同时那东西更不能落入江湖人之眼,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方石坚沉声道:“有这么重要,是件什么东西?”
  “你不必知道。”
  “如果她本人不在呢?”
  “这个……万一她不在的话,原物带回,如果她问起了我,你便告诉她我已经不在人世,受我临终之托办这件事,别的什么也不要说,同时说我至死抱憾。”
  方石坚完全不明白内情,但从这些事判断,对方是个性情中人,不是自己想像中的怪物,即使是鬼,也不会是恶鬼。心念之中,道:“好,小弟记住了!”
  “这么说,老弟是愿意代我了这心愿的了?”
  “愿意,小弟可以立刻上路了吗?”
  “还不成!”
  “兄弟还有话说?”
  “你目前的功力,不足以办事,我要助你一臂。”
  “这……”
  “坐好,心神归一,垂睑内视……”
  “兄台要做什么?”
  “坐好了我再告诉你!”
  方石坚怀着激奇的心情,依言跌坐。
  “鬼冢主人”又道:“准备运功接引!”
  方石坚顿然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了,他可不愿意接受这种无法报偿的恩惠,正待……一只手按上了“华盖”,另一只附上了“命门”。
  “鬼兄,小弟绝……”
  “住口,否则两蒙其害。”
  两股热流,一上一下,分别由“华盖”,和“命门”两穴涌入。现在,可不能由他自主了,稍一不慎,便将两败俱毁,只好运起本身真元导引。
  睁开眼,灯光耀目生花,方石坚发觉是坐在吊卦神灯的石笋下。此刻,可以看清楚这盏风靡武林的神灯,赫然是一颗硕大的明珠,放在琉璃罩子里,灯的本身既不恐怖,也不神秘,真正神秘恐怖的还是人。灯亮,证明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他定了会神,只觉内力充盈,全身有飘然欲举之感,转目四顾,不见人影,数丈之外,仍是晦冥一片。
  输功赠元,牺牲本身成全别人,这种人情是无法偿还的,方石坚心头有一股说不出的感受,这种结局,可是连做梦也估不到。
  “老弟,恭喜你,现在你已具备了百年精修的功力!”耳畔突然传来“鬼冢主人”的声音,略带晦涩。
  方石坚骇然大震,原先他以为对方至多输出两三成功力,输功的无大损,接受的获大益,照这一说,对方可能输出了至少八成,甚或全部,这牺牲太大了,不由狂激地道:“兄台为什么这样要做?”
  “非如此无法使你老弟功力速成!”
  “可是……啊兄台本身呢?”
  “我保留了两成,足够了!”
  “这算是替兄台办事的代价吗?”
  “也可以这么说!”
  “兄台以为小弟何如人?”
  “老弟,不要激动,你这种不图敬得的操守,更加令我折服,也证明我没看错人。如果你认为代价二字侮辱了你的人格,那就错了,你答应替我办事于先,我输真元于后,不是你索求,而是我自愿,所以,不必耿耿于怀。”
  方石坚吐了口大气道:“你令我终生难安!”
  “鬼冢主人”打了个哈哈道:“快别如此,你既将替我做的,赶过我给你的,假使我不碰上你,不但含恨以终,而且这些内元,亦将化为乌有,是吗?”
  说得不无道理,方石坚无可奈何地道:“话虽如此,但仍然不是小弟之所愿。”
  “老弟,现在书归正传,我要传你一式指法……”
  “传小弟指法?”
  “不错,这种指法专门破人功力,叫做‘慈悲指’。”
  “指名慈悲,是否佛门……”
  “不是,是取其夺人功力,不伤人性命,仍不失慈悲之道之义!”顿了顿,又道:“我另外传你一手捱打的功力,若不能捱打,出指的机会便很少……”
  “什么,捱打的功力?”
  “嗯。现在就开始,注意听我解说口诀。”
  具备相当功力的人,学来一点也不难,完全是手法,部位,与经穴封启转换的要领,点破了便通,方石坚秉赋超人,更是事半功倍,一点即透。
  传完神技,接着便指示出入石林奇阵的方法。
  命运,多么神奇而无法捉摸,短短一天一晚,方石坚前后判若两人。
  “老弟,时间所限,我无法把我所知倾囊相授,等你回头时再说吧。一切重托了,要带的东西在你身边,你可以上路了,天也快要亮了。”
  方石坚转头望去,距他数尺的地方,放了一个包袱,他站起身来,拣起包袱,入手十分沉重,他拿来跨在肩上。他无法说出此刻心里的感受, “芒山老人”要他自叩命运之门,这意外的遭逢,显示命运之门已开启了。他定了定神,道:“鬼兄,能不能现身一见?”
  “老弟,以后吧!”
  “那小弟……就告辞上路了。”
  “老弟,我再罗嗦一句,这东西可千万不能落入江湖人之眼,更不能落入别人之手。包袱里另外有些黄白之物,老弟会需要的。速去速回,我怕……我不能久等。”
  “小弟一定遵嘱办到,告辞!”
  他向空拱了拱手,自始至终,他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见到。
  照着“鬼冢主人”的指示,移动脚步,才只挪得几步,眼前景物大变,昏昧尽消,石笋棋布,天色已经大明,也就在他挪步之际,神灯熄灭了。
  顾盼间,出了石林奇阵,他深深吸了口气,大有恍若隔世之感。
  这一番离奇的遭遇,使他忽然觉出了生命的可贵。人生,毕竟是多彩多姿的,一个沉溺在绝望之中的人,是多么的悲惨。
  望着生意盎然的大自然,他想,此番事了,便可赴芒山,叩见恩深德重的老人,问明身世仇家,然后……
  他不愿再向下深想,他觉得自己的成就,是一个对生已绝望的人付出的牺牲,并非什么值得称庆的事。
  到了峰缘,他提气轻身,旋落石坪。
  回望峰顶,不禁感慨系之,他是第一个知道神灯之谜的人,虽然只是一部份。困惑武林十年的神灯,谁知道包藏了一幕人间的大悲剧?人而自称为鬼,该是多么悲惨的事。
  触景生情,他不期然地想到了“无回玉女”蒋兰心,她是个惹人喜爱,但却使人不敢亲近的尤物……
  心念未已,蓦见一条人影,从石坪边的林子里转了出来,不由心中一动,暗忖:八成又是来探神灯之谜的好事者。
  现身的,是个全真道人,头上戴着一顶金光闪闪的道冠,手拄藤杖,年纪大约在六十上下,威猛高大,脸上透着一股子邪气,一望而知不是什么好路道。
  方石坚心念疾转,“鬼冢主人”已经把八成功力给了自己,剩下的两成,绝不足以自卫,所恃的,只有那石林奇阵,如果碰上了懂得奇门之术的行家,后果便不堪设想,既然碰上了,得弄明来人的意向,必要时替他挡上一挡。
  转眼间,老道已停在身前不远之处,一双三角眼,泛着毒蛇似的光焰,正上下打量着方石坚。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道:“少施主是从峰头下来的?”声音像是敲破锣,十分刺耳。
  方石坚无由否认,冷冰冰地道:“不错,道长何来?”
  老道单掌打了个问讯,道:“无量寿佛,听说谁登上了峰头,都将遭破功之厄,少施主独独例外,能告诉贫道原因吗?”
  方石坚不答所问,反诘道:“道长是为了探查神灯之谜而来的?”
  “贫道不否认!”
  “如此,在下奉劝道长回头吧!”
  “为什么?”
  “修为不易,成名更难,犯不着走上自毁之途。”
  “这可奇怪,少施主已经上过峰头,何以安然无恙?”
  “无可奉告!”
  “看来少施主已探得了鬼冢神灯之谜?”
  “……”方石坚寒着脸没开口。
  老道再次打量了方石坚几眼,突地一翻那对三角眼,嘿嘿冷笑一声道:“你知道本道爷是何许人?”
  “在下不想知道!”
  “真的不想知道,还是故作不知道?”
  “不管我老道是谁,识相的快离开此地!”
  “你小子敢对本道爷出言不逊?”
  方石坚那股冷傲之气被引发了,口角一撇,道:“又怎样?”
  老道一顿手中藤杖,道:“你小子听说过的‘金冠道人’这四个字?”
  “管你金冠铁冠,滚!”
  “好哇!有种,你报个来历,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收了你这种徒弟?”
  “你不配!”
  “金冠道人”气得呲牙裂嘴,老脸都青了,手中藤杖一横,道:“你小子准是嫌命长,道爷不把你砸扁……”
  方石坚不等对方话完,一个弹步,双掌平胸推出,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这一击,他用了八成真力。
  劲风雷动,匝地暴卷。
  “金冠道人”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挥出了滕杖,但藤杖仅及中途,便觉如山劲道,压体而来,立时觉出不妙,在变势无及的情况下,当堂被震得踉踉跄跄,倒退了七八步之多,气涌血翻,差点哼了出来。
  他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现在被一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小辈一掌震退,吃惊之馀,怒火大炽,眼里倏射杀芒,欺身上步,到了原来出手的位置,狞声说道:“有种报个名,道爷杖下不死无名小卒。”
  “告诉你无妨,方石坚!”
  “嗯!方石坚,道爷就试一下我小子是否真的比石头坚硬!”最后一个字离口,藤杖有若一条乌龙,挟着风雷之声,罩向方石坚,势道相当惊人。
  如果换在两天前,方石坚可能真的会被砸扁,但现在可不同了,双掌一晃,以十成功力封了出去。
  “隆”然巨响,夹着一声闷哼,“金冠道人”力逾千钧的藤杖,竟被如涛劲气荡了开去,人也连连踉跄倒退。
  方石坚乘老道身形未稳,闪电进身,并指如戟,点了出去。
  一声凄哼“金冠道人”撒手扔杖,“咚”地一屁股跌坐地上。
  方石坚凛然兀立,寒声道:“现在你该可以滚了吧?”
  “金冠道人”目光骤然黯淡,满面惊怖之色,狂叫道:“我的功力,我的功……原来你小子是‘神灯’的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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