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陈青云 Chen Qingyu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8年)
金石盟
  作者:陈青云
  第一回 死亡之石
  第二回 神秘丽人
  第三回 翠薇风萧
  第四回 青山碧血
  第五回 飞虹香车
  第六回 绝代奇媛
  第七回 风雨武陵
  第八回 黑色怪卵
  第九回 灵飞秘帖
  第十回 黑衣女子
  第十一回 揭发奸煤
  第十二回 芳踪一瞥
  第十三回 烟雾中人
  第十四回 钟声救劫
  第十五回 雪峰秘密
  第十六回 碧衣丽人
  第十七回 敌友莫测
  第十八回 奇疾毁容
  第十九回 紫铠青棱
  第二十回 古刹魔劫
  第二十一回 骷髅怪物
  第二十二章 烛摇尸影
  第二十三回 南荒血劫
  第二十四回 双盘合璧
  第二十五回 武陵喋血
  第二十六回 金玉证盟
第一回 死亡之石
  燕子山,位于湖南衡山正东偏北,状如飞燕,头尾分明,左右双峦凸出,分向两旁延伸,有类双翼,故得此名。
  四周围,良田千顷,绿野平峙,阡陌相连,男耕女织,倒也显得一片清平景象。
  这一带,居民多是农家,民性保守,自食其力,十里外,山峦环绕,无形中,似与外界断绝,绿女红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童子们牛背横笛,茅屋里袅袅烟腾,淡于名利的人,都认为这是一片世外桃源,人间乐土。
  可是,沧海桑田,瞬息万变,这片人间乐土,却于一夜之内,转变为极度恐怖和死亡!
  那是二月初五。
  春天多雨,在湖南而论,本不足奇,这一天,大清早即显得特别阴暗,而且细雨蒙蒙,将是晌午时份,天空里,浓云更密,突然一道闪光,从黑云里,射出百丈金蛇,一声轰雷,宛如天崩地塌,紧接着,大雨倾盆,下个不止。
  暴雨,更招来狂风,只闻呼呼之声,一阵紧接一阵,斜风飘雨,从屋缝门窗之内,激射而入,因为屋顶多是茅草所盖,墙壁又是泥砖土墙,雨湿风吹,泥砖湿透,重量加大,墙壁下坐,风力一吹,立即倾圯,不少居民,立变作栖身无地。
  入夜,风势更大,呼呼发发,有如万马奔腾,而且轰雷震耳,紫光闪目,这可说是衡山一带,百余年来,最大的一次观音暴。(按湖南一带,所称的观音暴、财神暴,实际上就是台风。)雷雨声中,燕子山左右居民,已陷入极度恐慌,约莫三更时份,半空里,突然现出一溜耀人眼目的红光,紧跟着便是震天价一声巨响,于是山拥地动,人在屋子内,有如大海飘舟坐立不牢,有的甚至从床上翻了下来,于是引起一片哭声惨号,但在这种人人自危,又是大风大雨,雷电交加之际,彼此之间,谁也无法顾及了。
  距离燕子山右翼较近的居民,遭遇更惨,因为红光一闪不久,忽受到一股强烈无比的疾猛劲风,还夹着砂石泥浆,断枝残叶的袭击,这种奇异风力,可以说是亘未有,风啸之声,锐厉刺耳,声音一到,风力也随之俱来,居民在魄落魂谅之下,不是随着房屋倒塌而同归于尽,就被那股强烈劲风卷跑。
  东方已现鱼白。
  雷声随隐,渐趋远处,雨势已停,风也骤止,附近居民,才开始检点残局,搭救伤患,收埋死亡。
  就在第三天中午,这块劫后残土,又出现着奇情异事。
  原来燕子山左翼树林之内,竟发现了一块巨石,附近的树木与崖头,不是震开,便是砸坏,周围情景,显得乱七八糟。
  圆圆的巨石,成黑红色,半已陷土,这种径逾两丈以上的巨石,湖南山境虽多,但却很少见到。
  发现的人,却是附近一位樵子,燕子山是他经常伐樵之处,从来没有见到这么一块石头,他可想到,狂风暴雨之夜,那一声轰天巨响,可能就是此物所发。
  “石头难道会飞?风最大,也不可能把这么一块大石吹刮!还有那漫天红光,又是何物?……”
  这些,都是一种木可思议的谜!
  错愕间,他可留意到石头旁边的景物,似乎附近草木都被烤焦,与石缘接近的泥土,也硬得有点异样。
  随手攀折树枝,枝如腐木,应手而折,使人更奇。
  “巨石何来?”这问题始终在樵子脑海里,围转不已,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砍柴刀尖,朝着石上轻轻一砸,一溜火光,随手而起,大石无伤,刀尖却整整断了一大片。
  樵子怀着好奇和惊愕,下得山来,逢人便说,于是附近居民,千百相传,摩肩接踵,蜂涌而至,都来燕子山上,观看这不知来历的庞然大物。
  日子虽久,砍柴的樵子,都吸引在燕子山上,许多农家妇女,闲来无事,也都跑上燕子山坐在石上,观玩一番。
  约莫过了两月,凡是经常到过大石旁边的人,身体都渐奇异样。
  起初,只觉浑身无力,茶饭不思,头部疼痛,双目乏神,渐惭,身体消疲,心头泛恶,身上皮肤,痛如火炙,终于医药罔效,乃至死亡。
  不到半月,左右邻近,得了这种无名怪病,而被死神招见的,数以百计,尤以左翼附近,死者尤多,乃至周围数十里,棺材衣椁,抢购一空,于是群情哗然,人心惊乱,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死者太多,村民逐渐迁移,谈及燕子山的那块巨石,莫不令人色变,好事之徒,更把这块来历不明的怪石,冠上了一个不雅的名字。
  “死亡之石!”
  不久,这件奇情异事,竟传遍了江湖。
  就在中元节的晚上,一轮明月,悬挂高空,整个燕子山,除偶有几声松涛外,显得沉寂异常。
  死亡石,受月光照着,却现出闪闪乌光,因为他周围十丈以内,草本树木,一律枯死,这一带,使人更感寂寞和荒凉。
  远处,突传来一杵钟声,那是木鱼岭望日庵内所发,庵主清心老尼,每到三更,必须入定,入定之前,必敲一杵。
  这时,突从燕子山上,飞来一条白影,不久,死亡石前,立站着一位貌相清癯,身着月白僧袍,手持九环锡杖的老和尚。
  这位年老高僧,白眉覆眼,举止之间,宛如一座古佛,极显得宝像庄严,一到石前,立把双眸一睁,两眼神光,直射丈余。
  他似乎对每一事物,都不轻轻放过,尤以大石四周,无草无木,与别处迥然不同,老和尚似乎诧异万分,但闻他喃喃自语道:
  “谢家台地(按即燕子山附近),本是人间乐土,曾几何时,却变为死亡之地,顽石不除,此间无宁日矣!”
  突闻一丝破空之音,从身后林中激射而出,这声音,极其微细,本似冲天而起,立又折转而下,无巧不巧,却对着老和尚的头顶射来。
  这位清癯的老和尚,突把衣袖朝上一卷,呼然一声,劲风刺耳,九环锡杖带起一阵仓琅,人即斜身后退,朝左一横,虽然面不改色,但已引起极大惊奇,袍袖卷来之物,竟未看清,却具如此威力,立把袖子展开,白白的大袖里,除了一叶松针,破袖洞肌以外,依然不着微尘,空无一物。
  老和尚,不免异常惊震,因然来人这种功力,直闻所未闻:
  一叶松针,破空不奇,使人惊异的,倒是余力未尽,却能临空折转,自认穴道,一拂之力,洞袖穿肌,松针纤细脆弱,却能敌住自己七十载苦炼修为,这使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光。
  错愕间。
  他朝林子里合什为礼道:
  “何方檀樾,驾临此间,却和老僧开了这么一个不小的玩笑!”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突从林子里,走出四条瘦小人影。
  那是四位丐童,一个个,都是鹑衣百结,首如飞蓬,发长覆眼,连颜面也分辨不出,颈子上,却盘着一条又长又毒的百步蛇,一律拿着一根青竹打狗棒,叫化袋圆鼓鼓的,长几及地,这种奇形异相,使人寒从脚起,直透顶门。
  四人僵直着身子,慢慢朝这位年老高僧走近,接着东南西北,每方一人,低眉垂目,不作一语。
  老和尚一怔神,白眉上挑,寒光逼人地朝四人掠了一眼后,却朝正北面的童子问道:
  “小施主你是何人,可否见告老僧?”
  那丐童和死人一般,垂着首,毫不理睬,倒是他项上那百步毒蛇,突把头部一抬,昂首作势,嘶的一声,突从口中喷出一股毒涎朝着老和尚激射而至。
  这东西,奇毒无比,只一沾皮,立即中毒,不到半时,即拯救不及。
  老和尚宣一声佛号,响澈云霄,袍袖交展之下,罡风掠地而起,砂石飞扬,势如排山,周围树木,似受到一股无形劲力,朝外便倒,那喷来的毒雾,立吹得纷飞四散,可是这四个鹑衣披发的怪童,劫毫不为煞风所动,依然垂眉合眼,屹立如山。
  清癯的白眉老僧,不由大吃一惊,缓缓朝后一退,月白僧袍,飘然地掠起一阵微风,暗自度道:
  “如此年纪,不论他们的性情,生得怎样奇怪,要抵御老僧的玄门罡气,却非数十年的火候不可,这几位丐帮人物,怎的会有如此厉害?”
  思虑间,突闻身后有人冷笑道:
  “闲云旧友,想不到,会在这块顽石附近,遇上我这化子么?”
  这声音,对白眉和尚,并不陌生,但急切问,可想不出—此人为谁?而且以自己的功力,来人落到身后。竟丝毫察看不出,不由泛起一阵羞惭。
  他缓缓把身子一转,朝来人一看,不由惊退两步,忙合什为礼道:
  “恕老衲眼拙,施主到底是谁?”
  原来前面立着的人,身子不到四尺,干瘦得像具腊尸,头发衣着,和四位童子一样,叫化袋显得特长,赤着一双脚,脚腿上,黑毛纠结,又长又粗,手指上的十根指甲,少说也有三寸来长,看得使人份外碍眼。
  他项下没挂着蛇,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只带链的铁锤:
  此物少说也有三四十斤重,碗口粗细,闪闪生光!
  老叫化听和尚一问,便似一阵夜枭争鸣的怪笑,笑声中,还夹着那破锣似的怪音道:
  “闲云老和尚,你还是假装糊涂,抑或真的不识?想当年西凉道上,一位耍蛇的人,被你打了一掌,那正是我负伤之时,故隐忍未曾计较,念晚算是冤家路窄,死亡石把你我都召了过来,先还不知是你,这一声阿弥陀佛,唤起了我当年记忆,你我都是年近百岁的人,也该死得了,就在死亡石前,找个归宿,谁死谁活,还不一样么?”
  不待白眉老僧开口,那四个童子却一齐接腔道:
  “师傅,他配和你老人家动手么?让给弟子们为你代劳就得!”
  闲云禅师,闻言一惊,当年西凉道上,他确实和一位耍蛇的化子动过手,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因为那化子和一位年老镖头动手过招时,竟利用百步毒蛇,出手暗算,才激起老禅师的侠义心肠,愤而出手。
  耍蛇恶丐,武功极高,但彼此硬接掌力时,老禅师已经察出,此人内力,大有问题,虽然掌势奇重,却是不能持久。
  “八德池莲台十二式”,为佛门煞着,掌法骤变之下,化子右臂,被禅师轻轻印了一掌,虽然将人击伤,却非致命之力,事隔五十余年,老禅师几乎把这事淡忘了,想不到今日人家仍存着复仇之念。
  闲云禅师,涵养极高,闻言丝毫不以为忤,却合什一礼道。
  “檀樾虽然紧记一掌之仇,但贫僧却不愿重启杀机,就此谢罪如何?”
  老叫化傲然狂笑道:
  “大和尚,前事由你,今晚如想不战而退,你却把南天……”
  讲到此处,似乎说漏了嘴,语音就此一顿,双手抚摩那发亮的铁锤,全身骨骼,发出一阵“格格”的怪响,寒光电闪,从那内陷双眸里直射而出,从这些反常的举劫,不难看出这老丐功力纯,已臻绝顶,而且阴险狠毒,无与伦比。
  闲云禅师,知道非迫得动手不行,自己虽然曾行侠江湖,但对老叫化的来历,却是一点不懂,所谓南天八奇,是何人物,以前连听都没有听到。
  东南西北,五位丐童,似乎已等得不耐,北面那丐童,双掌一击,四人都缓缓朝禅师走拢。
  老乞此时已跳上一根树枝,大小不过拇指粗细,按说绝不能悬人,他却把身子四平八稳的仰卧在上,怪声怪气道:
  “这场架,却交给你们,如不能把人制服,看我拿家规惩治你们。”
  四位丐童,哧应一声,音若狼嗥,使人心头泛恶,北童招呼一声:
  “进招!”
  四丝寒风,匝地而起,直朝老禅师前后左右,交相逼来,凌厉疾猛,阴险诡秘之极。
  老禅师一声清啸,袍袖一展,身子直朝上拔,凌空之势,宛如一只大雕,衣袂飘举,哗哗作响。
  但闻那四位丐意,吡牙笑道:
  “好一式秋风飘落叶。”
  语罢,不约而同的往斜刺里一跃,人影晃动,落地无声,彼此方位立交,但对飞掠上空的敌手,却漫不为意。
  老禅师虽知这四位丐童,并不好意,但还未放在心上正待抽杖发招。
  忽闻四丝破空之意,划空而来,那四位童子所发的掌风,竟冲空而起。
  老禅师只觉一股寒意,直泛心头,不由大感惊震,九环锡杖,寒光闪烁,响蕴风雷,长杖周身疾绕,化成一座光幕,但被寒风激射之下,人如云拥星驰,朝死亡石上一落。
  老禅师颜面骤变,长杖朝石上一点,“五龙盘梭”,纵身前跃,九环杖在星光月色之下,带起一片精光,正穿出四童包围之外。
  落足间。
  四位丐童,哼然一声冷笑,青竹棒朝胸前一贴,伏身弯足,贴地飞来,彼此配合,似乎非常巧妙,人分两排,距离速度,丝毫不差,如星弛电掣般,霎眼间,东南西北四象仍各立一人,团团将禅师围住。
  这种身法棍势,饶你闲云禅师,在武林辈份被鬻,竟丝毫察看不出:
  “他们属于何门何派?”
  老乞儿怪声叫道:
  “和尚,你得当心,龙虎犀豹合围之术,加上伏蛇青竹杖,够你受啦!”
  语罢,他跷着二郎腿,睡在树枝上,四平八稳安适之极。
  闲云禅师,一听龙虎犀豹合围六字,不由毛骨悚然,忙把九环锡杖护住周身,朝四童低咤一声:
  “暂时住手!”
  对方收杖后退,仍然死眉死眼的按着东南西北四向,负杖而立。
  禅师朝老丐喝问道:
  “道友,滇南懒仙是你何人?如有渊源,则请住手,以前误会,老僧甘愿赔罪!”
  老丐睡在枝上,却是洋洋不睬,老禅师一再喝问,始闻他喃喃自语:
  “什么滇南懒仙,那无非是瞎吹瞎闹,老秃驴,别再坐井观天了,为叫你死得明白,就给你一点东西看罢。”
  也不见他抬手作势。
  禅师身前,劈面飞来一物,闲云把手一抄,接着一块牛角制就,形似八卦的黑牌,脾面雕着山水,上有八颗五角星标,这虽不难看出是江湖上一种牌令暗记之类,但那一门,那一派,才有此物,却依然讳莫如深,禅师顺手把牌子朝着老丐一丢,暗用莲花八式的手法,牌上巧含真力,直立如刀,离手之后,却沿着一只大弧,前行速度并不太快,但力挟千钧,毁刚销柔,厉害无比。
  眼看就得撞在老丐身上,也不知这老叫化使用何种手法,仅把两手往头一枕,那牌子却似泥牛沉海,不见踪迹!
  四童一绽口咤问:
  “和尚,你一切都完了么?”
  闲云禅师,仰头长笑道:
  “小施主,不用咄咄逼人,老僧已年近百岁,早该撒手归西,目前犹滞留人间,颇属多余,来来来,你们那龙虎犀豹合围之术,尚不过开始而已,就请尽量发招罢!也好让老僧垂暮之年,瞻仰这种空绝武林的奇异手法!”
  北童朗笑一声,震得山谷皆鸣,四根竹棒,重行施展,但见龙腾、虎剪、犀奔、豹扑,人影晃动,走石扬砂,阵阵狂风,把周围树木刮得朝后便倒。
  闲云禅师,将雷音杖法,使了出来,九环杖发出一片奇响,杖斗带风,轰轰发发,一老四少,遂在死亡石前,打了一个难已难分。
  约莫缰战半时,四小竟愈打愈勇,南北两童,杖合龙犀之式,不时欺身而进,掌杖同施,将闲云老僧,逼得手忙脚乱。
  禅师虽是佛门人物,也弄得满腔怒火,挫腰横杖,往斜刺里倒纵而出,正欲以诱招之势,击伤四童,而后倒卷杖头,降龙伏虎。
  不料身形未落,南北两位丐童,竟已窥破禅师心意,项下那百步毒蛇,已抖臂挥出,朝禅师肩背便落,闲云怒咤:
  “你敢暗算老僧?”
  杖挟风雷,划空而出,正拟将那毒蛇击落,但北童也纵落他的背后。
  这位干瘦如猴的狂童,狞笑一声,挥掌朝禅师背上一拍。
  闲云杖风,虽把毒蛇击落,但背上被人印了一掌后,立觉奇寒透骨,身心一麻,知道已成致命伤势,再打也是枉然遂把宝杖朝地下一插,微笑道:
  “老僧已一败涂地,施主们心愿已了,不用再打,杀剐听便!”
  北童立冷笑道:
  “老和尚,不必再充好汉了,赶紧回去挺尸吧?明年中秋左右,便是你的忌辰,老而不死是为贼,我也为你惭愧呢?”
  西童也怪声怪气的问道:
  “胡师兄,这老家伙怎么这样不经打呢?别再理他了,请师父前来看看这块石头吧!”
  也不知老叫化何时下了地,冷冰冰地毫无表情,却把石头看了又看,竟仰天打了几个哈哈道:
  “银河之石天上来!却不料闹出这大乱子!”
  又朝四童笑喝:
  “此间事了,无可再留,就此走吧?”
  北童眨眨怪眼,裂嘴笑道:
  “上那儿?”
  老叫化已跃上了树梢,边走边骂:
  “当叫化子的人,双肩抬一喙,走到那里,吃到那里,如有去处,也不伸手要饭了!”
  四个丐童,狂笑一声,也扑上了树梢,拥簇着那半人似鬼的老丐,朝着燕子岭,如飞而去。
  死亡石前,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静。
  闲云禅师,背上中掌以后,只觉浑身麻木,武功全消,试提真气,不但五脏如焚,而且两耳雷鸣,双眼发黑,一阵血腥异味,直扑喉头,老禅师涵养虽高,但也愿慨万千,幼年习武,身入佛门,百岁高龄,却落得如此悲惨结局,而且仇人的出身来历,竟丝毫不知。
  他把死亡石看了一眼,暗道:
  “生公说法,顽石点头,想不到自己却遇上了这种不祥之物,一世英名,断送此间,尚还不说,恐连性命也难以保住了!”
  他勉强拔出锡杖,缓步下山,想就附近人家,找个地方调息,最少,也得把自己身躯,送回白莲寺,俾临死之前,好在佛祖座下,忏悔一番,以偿宿孽,这一想,遂信步朝着木鱼岭走去。
  木鱼岭与燕子山遥遥相对,苍松劲柏,绿荫青葱,一弯清溪,依山环绕,景物清妍雅丽之极。
  山形似木鱼,村民俗尚迷信,谓傍山而居者,子嗣必不昌茂,故附近反少居民。
  远在十余年前,却有一位云须如霜,慈祥满面的老妇,携着一位孩子逃离到此,看她衣着整齐,那不到两岁的男孩,更生得金童相似,乡民对她均极有好感。
  老妇人夫君姓陆,娘家姓禹,孩子是她的独生孙儿,取名灵舒,问其祖籍,及何以逃离到此,禹氏则言语支吾,赶忙把话岔开,乡下人诚朴笃实,绝不愿探人隐私,遂也轻轻放过。
  老妇人就在农人谭凤林家中,暂时寄住,一恍半月,老农谭凤林,朴讷寡言,乐善好施,膝前两子一女,均已成人,虽是庄稼人家,倒也丰衣足食。
  禹氏和蔼慈祥,一举一动,极具大家风范,风林夫妻子女,对这位落难妇人,极为敬重。
  灵舒天真年幼,承欢祖母膝前,极得禹氏欢心。
  这一天,大清早,禹氏即携着孙儿,在后院菜园中,一块空地之上,而朝东方,屹立不动。
  谭凤林虽然年老,也曾习过几手庄稼把式,一见这位年老农妇,胸部起伏,似是武林吐纳之术,不由暗里吃惊,当即咳了一声,站在门边,留意观察。
  禹氏和灵舒,头也未回,直到太阳升山,祖母和孙儿,才转过头来,朝凤林招呼笑道:
  “庄主,你早!”
  旋即拉着舒儿的手,往前轻轻一推,微笑道:
  “灵舒,快谢谢谭老前辈,承他照顾之德,这辈子,够你报答了!”
  凤林红着脸,忙含笑答道。
  “老夫人,快莫如此谦虚,庄稼人家,承你看得上眼,已觉毕生荣幸,如再说那些感激话儿,未免使人愧煞!”
  凤林最喜小孩,遂一把抱着灵舒,这孩子,碧蓝短袄,青缎夹裤,项下竟悬着一块金块,上刻“易养成人”四字左边,却有一排小字,母方氏翠娥赠,谭凤林虽是农夫,却也粗通文墨,不免暗道:
  “奇怪,难道这孩子的母亲,有什变故么?金锁金牌之类,作为小孩饰物,在大户人家来说,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母亲赠牌,也用不着在旁边落款。”
  这一留意,似被禹氏察觉,猛可里,一阵黯淡神色,已罩着她的脸庞,几番欲言又止。
  谭凤林不免嚅嗫问道:
  “老夫人,恕我冒昧,适才所见,老夫人似知武功,难道此来尚有难言之隐么?”
  语未竟,禹氏两手微抖,双眸里业已落下泪来。
  凤林大吃一惊,忙放下灵舒,肃然谢罪道:
  “庄稼之人不知礼节,还望海涵!”
  老妇人强忍泪珠,凄然为笑道:
  “老庄主那里话来?人与人彼此相年,自贵坦诚,但舒儿身世,过分综错复杂,许多地方,连老身也难明究竟,更不知从何说起,但是我们家世清白,绝不是那种为非作歹的人,这一层,请庄主放心!”
  谭凤林毫不迟疑地大笑道:
  “凤林多事,引老夫人伤心,真是罪该万死。”
  禹氏携着灵舒,笑了一笑,却拿手指着东北方向的木鱼岭,问道:
  “此山形势颇奇,饶林木之雅,山麓如有房屋脱手,烦庄主代为致意,愿付重金,购置一处,俾携孙子以终余年,则真感激不尽!”
  谭凤林不由脸色微变道:
  “老夫人,适才所问,实出无心,如果拂袖见绝,则使小可惭愧无地!”
  禹氏忙坦然笑道:
  “老庄主,快莫误会,灵舒这孩子,体质单弱,老身想令他锻练武功,此处颇不适宜,如能迁赴山中,尽心传授,进境必速,这是实情,绝无他意!”
  这一说,老农谭凤林,算是放下了心,不到数天,果在木鱼岭,购置了房屋,不过那是单独一家,显得极为孤单。
  禹氏于第二天,即携着舒儿,进入新居。
  陆灵舒天资极高,在禹氏教养之下,七岁能文,而且涉猎群书极广。
  禹氏勤于刺绣纺织,得资,即求谭凤林,搜置书籍,经年屡月,这一栋依山带水,花木扶疏的茅屋数椽,竟充满着古色古香的书卷。
  对武功一道,灵籽到底得了一些什么传授,可以说讳莫如深。
  偏是灵舒为人,静如处女,虽和附近的人,大都厮熟,但除微笑招呼以外,其他不肯多作一语。
  一晃便是一十三年,这孩子,长得朗目修眉,唇红齿白,丰神玉立,秀逸夺人。
  禹氏因为上了年纪,身体却是愈来愈弱,而且还得上了一种气喘病,年复一年,病情似乎日益显著。
  好在老婆子治家有方,园有蔬果,复有鱼池,鹅鸭成群,衣食自足。
  灵舒极有学道,祖母病发时,必亲奉汤药,甚至衣不解带,曲意承欢,这一天,老祖每年的旧病复发,深更夜尽,灵舒尤兀守榻前,禹氏一见相依为命的爱孙,这样尽孝,不由展颜笑道:
  “舒儿,真苦了你了,奶奶还有最后一点玩意,连我自己也没有悟出,趁你无事之时,一并教你,或许有益!”
  只要讲到武功,这孩子必欣然喜道:
  “奶奶,你只需简单把诀要说出即可,精微奥妙之处,让孙儿炼习之时,慢慢领悟,那样,奶奶既可省力,孙儿却一辈子也不至遗忘!真是两全其美。”
  “拿沙盘木剑来!”
  所谓沙盘,不过是一只径约六尺的竹盘,内储细沙,陆灵舒锻炼字体时,部份的时间,就花在这只沙盘上。
  一切停当,万氏从床上慢慢坐起,灵舒递过木剑,圆睁着一双大眼,心中不免忐忑难安,因为每次传授秘技时,都是突如其来,而且都在病的时候,机会居多。
  这种奇异举动,使灵舒颇感困惑,祖母虽然生性慈祥,但总不喜欢自己乱问,而且,每一件事,她似乎都有安排,用意之深,出人意表。
  万氏虽然气喘,但犹面带笑容,手拿木剑,指着沙盘道:
  “这不是传你武功,而是教你一个字。”
  灵舒一听,不由暗吃一惊,心说:
  “老人家怎么搞的?经史子集,十年来,耳熟能祥,为何一个字,却变得如此郑重起来?”
  禹氏将木剑在沙盘中一阵挥动,竟写下了一个“永”字,灵舒几乎笑了起来。但在祖母之前,不敢放肆,终于忍住!
  禹氏却已看出孙儿心意,竟正容向道:
  “你知道此字的重要么?”
  灵舒摇头微笑道:
  “孙儿愚昧无知,确不知道这字有何特殊?”
  禹氏点了点头,缓语道:
  “佛家以地水火风为四大,色香味触为四微,综大微之义,成玄门秘理,是为八法,医家推拿,分按摩掐揉,推运搓摇,精于此术,可使伤于跌打者起死回生,是为医者八法……”
  这一提醒,不由使灵舒猛然记及,忙接口道:
  “奶奶此意,莫非为楷书八法么?”
  禹氏含笑点头,续道:
  “用笔之道,有侧、勒、努、挑、策、掠、啄、磔。世称水字八法,艺舟双揖一书,有之八法者,点为侧,半横为勒,且为努,钩为挑,仰横为策,长撇为掠,短撇为啄,捺归磔,究八法之源,起于隶书,后汉崔子玉,历钟王以下,传永禅师而至张旭,始弘八法,次演五势,更备九用,于是书法始全旭为唐代吴人,字伯高,工草书,性嗜酒,每大醉,决呼叫狂走,而后下笔,有时以头濡墨而书,世呼张颠,初仕为常熟尉,自言见公主担夫争道,及闻鼓吹而得笔法意,又观公孙大娘舞剑而得其神,后世称为草圣,究其实,张旭或即剑隐一流,故作狂癫以自掩耳,武穆王岳飞得草书神髓,善八法之道,旋亦精通剑术,临阵,配湛卢剑,后称为形意门一派宗师,故特以永字相传,尔悟性极强,书法尤佳,获此诀要,如能勤加练习,一旦豁然贯通,不难独创一种精奇剑法,终身受用无穷!”
  陆灵舒天赋至高,略加忖摸,不由大有悟境,遂接过木剑,在沙盘之内,运笔如飞,笔式之奇,手法之快,连禹氏也暗中惊异不已,心说:
  “如我有这种天份,不也至弄成这般模样了!”
  禹氏气喘,不久稍痊,但陆灵舒自获永字八法,竟别有悟心,武功剑道,兴飞猛进,而练习之勤,亦日夜相继,从不稍息。
  一天清晨。
  灵舒起床后,正待练习玄门吐纳一道,打开大门,刚一提足,几乎惊叫失声。
  原来,阶檐之上,却跌坐着一位长眉白袍的老僧,九环杖就放在身前,老和尚垂眉合眼,一颗颗的冷汗,状如珍珠,挂花额上,脸上也带着极为痛苦的表情,灵舒敦诗习礼,心如莹玉,毫无半点骄矜气习,忙长揖为礼道:
  “老禅师,驻锡那一处名山宝刹,为何到此?可否见示?”
  老和尚似乎吃了一惊,费了很大的劲,把长眉往上一扬,两道失神的目光,却注视着舒儿,频频点头呼“好!”
  舒儿愕了一愕,旋即微笑道:
  “据弟子臆忖,禅师似已受伤,而且伤势奇重,不知是也不是?”
  老和尚颔首叹息道:
  “小施主所猜不差,老僧为白莲寺闲云上人,江湖上盛传此间燕子山上,出了一块不知名的怪石,为害村上,特离寺前来察看,却不意事情不但毫无眉目,反遇上了一位极厉害的仇家,一言不合,被迫动手,老僧为他弟子打了一掌,如今功力全失,伤势难疗,木鱼岭附近,隐藏着一位高人,临死求助,使死后不至暴尸原野,但不料到贵宅门前,已无余力再进,只好坐以调息,惊动小施主,还望海涵!”
  语罢,却合什一礼。
  灵舒虽然老成,毕竟年事很轻,遂笑答道:
  “燕子山的事,遗传每一角落,死亡石确属不祥之物,弟子和祖母,也亲自去察看了一次,但不敢久事逗留,匆匆即返,究竟如何可以死人,这是一件极度使人困惑的事,到今日,仍没法知道,想不到居然惊动上人,远道东来,遭此不测,家祖母颇知武功,可能藏有跌打灵药,禅师如不弃寒微,何不入宅小憩?让弟子略尽棉薄,藉表敬意。”
  闲云上人微微笑道:
  “小檀樾盛情可感,但愿我佛慈悲,降福善人,消弥意外灾劫,则受患者岂正老僧一人?”
  灵舒不由暗吃一惊,心说:
  “这话是否含有别的用意,意外灾劫何来?”
  忙将老和尚安置前厅,让他坐在竹床之上,道过怠慢,却进入祖母房里,告知其事。
  万氏惊道:
  “白莲寺主,武功极高,居然被仇家的徒弟打伤,而且伤势又重,岂非怪事?侠义之道,助人为先,我藏着一颗特制丹丸,系江湖上一位异人所赠,留之本为尔用,然性命攸关,非同小可,就先拿它救人吧!”
  灵舒奉命维谨,携丹而出,还备了一杯清茶,闲云跌坐竹床之上,形情极为困顿,这孩子,不再问情由,立把丹丸塞在上人嘴里,又招呼他饮了一口茶水。
  说也奇怪,梧桐子那么大的丹丸,灵效却是不可思念,两个时辰不到,上人脸上的气色,却已转了很多,原是苍白,已见红润,脸上的冷汗,也渐渐消除。
  闲云上人,不眠不食,就在一张三尺来宽的竹床上,跌坐运功。
  灵舒侍候虽勤,但绝不作无谓打扰,第四天早上,上人才开始下床。
  一见灵舒,竟合什拜谢道:
  “小檀樾,妙手回春,真所谓起死人而肉白骨,老僧在此申谢了。”
  这孩子忙还礼不迭,并还天真大笑道:
  “老禅师前辈高人,武林中久享盛誉,行侠作义,远近咸称,怎的对晚辈说出这种感恩图报的话采,只要禅师病好,弟子也引以为荣……”
  闲云不待他把话落音,忙又正色问道:
  “老衲还有一件小事相求,不知小檀樾能俯允。”
  “老禅师只管直讲!”
  “太夫人可否演出一见,容老僧面谢!”
  不一会。
  门帘启处,万氏竟扶着灵舒走了出来,闲云忙顶礼为谢。
  万氏一边答礼,一边笑道:
  “上人当代高僧,实不敢当此大礼!”
  闲云口宣佛号,正容答道:
  “老衲垂暮之年,本应暴尸原野,老夫人一念仁慈,灵药回春,实教人感激不尽,令孙才华绝代,武功不凡,但有一处使老僧难解,出家人不喜诳语,能否容老僧直言?”
  灵舒心中顿吃一惊道:
  “几番他语言隐隐约约,而且说的郑重非尽,到底他见到了什么?复又想到自己曾和祖母,到了燕子山死亡石前,那东西过份不祥,乡人死亡,数以百计,莫非祖母和自己,也感染了什么不成?”
  这一想,不由心中大急,静候这位老和尚,说了出来,万氏也深觉动容,忙含笑道:
  “大师如有所见,尽管见告?”
  “令孙印堂泛青,手有鬼脉,似难永年,老夫人武功精纯,可也想出什么补救之道?”
  万氏形色凄然,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泪眼模糊地望着灵舒,缓缓说道:
  “一十余年来为着此事不曾合眼,日夜焦虑,但因他毫无病状,秉性却是温和中略带刚毅,总以为人言不徵,窃以为喜,今复闻上人之言,如梦初醒,老身虽然略知武功,但驳而不纯,禅师如能代为治疗,则此生此德,永不敢忘。”
  老禅师面带惭愧和不安之状,默然良久,始道:
  “贫僧虽蒙佛祖慈悲,实无此回天之力,如观察不差,令孙病症,深在五腑,攻之实难,达之不及,已非武功内罡所能治疗,多在两年,少在半截,就是老夫人……”
  语音到此,划然而住,底下的话,似乎不愿说出口来。
  灵舒年少天真,对死亡却毫不恐惧,反显得一脸轻松,微笑道: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老禅师盛情可感,弟子以后注意就是,真正病入膏盲,无能为力时,也就只有听命了。”
  闲云上人,突从身上取出一本破书,及一只白玉制就的扁形万盒,郑重地递与舒儿道:
  “老僧承救命之恩,自愧无物以报,这是佛家菩提沙谛,习之可以却病延年,果能融会贯通,作内家不二法门,则能超身三戒,受用无穷,邪魔外道,一喝即退,但此间不但文字深奥,而且玄理难解,老僧半百功夫,都化在此书之上,依然一窍不远,小施主虽有怪病缠身,然而天资实非凡人所及,不久将来,也许另有奇迹出现,办未可知玉瓶中,储着不少雄黄之精,可避奇毒恶物,一并带上更佳!”
  万氏忙朝灵舒喝道:
  “孩子,还不跪谢上人之赐?”
  灵舒依言,服地一拜,老和尚合什答礼之后,忙将舒儿挽起。
  灵舒接过赠物,满怀感激之状,上人点头叹息道:
  “以公子人品才情,如能得遇明师,从旁指点,治好身疑难痼疾,未来成就,实不可限量,据武林传言,世有兰陵老人,功臻绝顶,知天文,习地理,懂医药,博学多能,如能得此人为师,自即公子之福……”
  万氏闻言一惊,急问道:
  此人莫非姓成,上净下苍。
  上人大骇,呆了半晌,始道:
  “老夫人难道认识他么?”
  万氏摇了摇头,苦笑道:
  “道听途说,不足为凭。”
  上人也不好再问,立即告辞返寺,灵舒和他祖母,也不使挽留,只好依依送别。
  临走,上人笑向舒儿道:
  “小施主,陪我数步,老僧还有话讲!”
  待万氏返房,上人暗示灵舒,谓她祖母也身怀痼疾,只发作,绝无对症药物可疗。灵舒对自己倒也无动于衷,但对祖母疾病,却极关怀,不由问了又问,上人严肃地道:
  “她中了一种慢性阴功,能拖十来年,这已是医奇学迹,但目前她已年老力衰,痼疾无情,逐渐恶化,如所料不差,就在最近数月之内,必见分晓。”
  语毕。
  上人颔首告辞携着九环杖,飘然返寺。
  灵舒入室,陪祖母计议一阵后,疾病问题,虽然来获解决,但万氏还是谆谆告诚孙儿,凡事切莫灰心,抱着人定胜天之旨,锻炼佛家菩提妙谛,纵使不成,总比那坐以待毙的好。
  一晃已是深秋,梧桐叶落,篱菊已黄,大地充满肃然之气。
  这一夜,舒儿默坐溪边浣衣石上,正在默想菩提妙谛,他原是聪明绝顶的人,文中真义业已领悟不少,果然字字玑珠,不但含有养生诀穷,而且是佛门最高的一种修为。
  一旦领悟佳境,忽然金光耀眼,舒儿抬头一看,黑云密布,紫电飞腾天将作雨。
  经过这次观音暴,一般人对风雨的观感,似觉谈虎色变,连舒儿也不例外。
  一霎时,又是一阵秋风暴雨。
  猛可里,轰冬一响,半空里,突飞落百丈闪光,这一声焦雷,打得壁摇梁动,连地皮也颤了起来。
  舒儿错愕间。
  身后又响起一种声音,道:
  “雷也打在燕子山上,真是巧而又奇。”
第二回 神秘丽人
  舒儿回头一看,老祖母已含笑站在身后,忙肃然为礼道:
  “奶奶还未睡么?”
  万氏点头道:
  “死亡石情形特殊,今晚这雷声更是特别,而且闪光着地之处,又在燕子山前,你愿不愿和我一同前去察看?”
  灵舒跳着道,
  “目前雨也住了,正好前往,只是风大,惟恐奶奶着凉,病上加病,何不让孙儿独自前去,如有所见,回来禀报,还不一样么?”
  万氏见孙儿衣薄单寒,天真稚气,想到他身怀绝症,无药可治,一生希望,将成泡影,不自觉的流下泪来,但她又不愿招惹孩子伤感,故把脸转向别处,灵舒已知其意,一把拉着祖母的手,微笑劝道:
  “自闲云上人,道孙儿有病后,奶奶终日愁苦,可是老人家却又说过,人定胜天,孙儿受此鼓励,专心致力于内功修为,你看,我如今不是很健壮么?”
  说完,他轻松地跳了一跳,逗得老夫人也忍俊不禁,过了小溪,两人展开身法,陆灵舒有心使祖母开心,塌腰一纵,人如天马行空,奇快绝伦,一跃足有七八丈。
  万氏却不料他能在短短数月时光,便有如此进境,当下老兴大发,微抖双臂,一蹴而起,纵高七八文,蓦觉真气逆行,心里泛恶,几从空中直落而下,知道闲云上人,所言不假,忙强提真气,往前一掠,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灵舒已听到祖母落地,发出浊音,不由大吃一惊,遂返身倒跃,扶着万氏,凄然问道:
  “奶奶顾感不适么?能否让孙儿负着上山?”
  万氏摇头叹息道:
  “这点路,倒还难我不倒,只是真气逆行,大非佳兆,舒儿,从此以后,你得好好照顾自己。”
  灵舒也不觉落下泪来,半晌无言,他突然问道:
  “孙儿生母,倒底是生是死,奶奶可曾知道?”
  万氏脸色微变,暗地里却在留意灵舒,见他虽然有点激动,却还保持着礼智,遂强作笑容道:
  “你母亲行踪诡秘,来也不明,去也不明,这个谜,恐难得到准确答案了,言之必烦,不说也罢!”
  灵舒突然紧握着祖母的手,一手指着前面道:
  “奶奶你看?死亡石已被轰雷震为粉碎,岂非奇事?”
  那大石坐落之处,果然碎石四散,零乱非常,灵舒随意拾取一块,觉很远比一般石头为重,遂触发好奇之心,东一块,西一块,乱丢乱看一阵。
  这时大雨虽停,但远处有闪光,电闪之下,忽然一道乌光夺目,不由触发这孩子的灵机,心说:
  “这是何物,能随着闪电反光?”
  方氏也看出奇异,缓缓朝正中走去。
  舒儿笑道:
  “世间不论何物,只要害人,绝难幸免,这石头,死人不少,虽是无知之物,毕竟也遭雷劈了。”
  禹氏含笑未答,却在全神注意,似寻失物一般,灵舒眼锐,竟于闪电之时,记住那反光之处,忽找到一块长阔逾尺碎石,留神一看,不禁雀跃道:
  “奶奶心中要找之物,却被孙儿检出来了!”
  禹氏笑道:
  “你得了何物,这么欢喜?”
  灵舒捧着石头,一双精眸,天真地望着祖母,满含笑意,道:
  “奶奶你看!”
  那石头当中,却嵌着一物,体圆圆的,径逾两寸,乌溜溜的精莹夺目,摸起来却很光滑。
  禹氏眉头一皱,似觉困惑道:
  “这东西非金非石,亦石办金,普天之下,恐怕谁也没法叫出它的名字来,何不小心砸碎石头,把它取出?”
  灵舒大喜过望,默运神功,一掌朝石上拍出,巨石应手而折,乌光连闪,那石珠遂落在地上。
  祖孙两人,又惊又喜,彼此鉴赏一阵,禹氏突从身边取出一只制造精美的乌漆革囊,默望舒儿微笑。
  灵舒喜道:
  “奶奶,你那来这般精致革囊?”
  禹氏笑道:
  “你不是认为已够聪明么?不妨猜猜!”
  “这定是奶奶当年行道江湖之物,如今用不着了,故拿来赠与孙儿!”灵舒含笑,满脸天真,凝望祖母,静候回答。
  禹氏摇头,太息道:
  “这是你母亲随身之物,在她失踪之前,她把此囊留在我的房里,那是一十三年以前的事,如今你又成人了。……”
  她最后数语,似有无限凄凉和感慨,底下的话,欲言欲隐,半晌,才继续说了出来。
  “已过之事,我真不愿再提,如你武功已臻大成,到时也就自然明白,所得石珠,不知其名,可能死亡的全部精华,就是这点东西,也许就是那害人致死之物,这革囊,是件珍品,蛟皮作面,天孙紫锦作底,中间还嵌着湎铁一薄层,能避烈火兵刃暗器,你把这非金非石之手,纳入囊中,必可无害。”
  灵舒连忙接过,佩在身上。
  突闻暴喝一声:
  “打!”
  斜刺里,飞来一物,快如石火,灵舒猝不及防,顺手抓空,那东西,正打在革囊之上,“匍”的一响,来物滑落,伏首默察,却是一只鸡卵大的石头。
  革囊堪称一宝,毫无损坏,舒儿大怒,伏身弹足,往前直扑。
  但见一条灰影,迅如石火电掣,已飞落燕子山头。
  灵舒还待追赶。
  禹氏喝阻道:
  “舒儿,不可鲁莽,任他去罢。”
  那人似乎嗤的发出一声冷笑,嫣嫣余音,不断传来,灵舒又气又急,嘟着嘴道:
  “不是奶奶的话,我饶了他才怪哩!”
  禹氏笑道:
  “江湖上,性格古怪的人,多得不可胜数,此人尚无恶意,否则,以他这种手法,要想伤你,绝无困难,纵令他有害你之心,但总未曾把你打着,古云:‘但退一步地,何处不为人?’痴儿,从你束发受书,经虫子集,我半点都未曾忽略,竟连这点道理也不懂么?”
  吓得灵舒敛容下跪,不敢抬头。
  禹氏把孙儿挽起,立即返宅,那拾取之物,就摆在禹氏房里,虽经仔细鉴赏,毕竟无法断定,究属何物!但事情也奇,这位年事极高的老妇人,常患气喘,三天两日,必定发作二次,哮喘之声,虽远隔数屋,犹清晰可闻,这几日虽然发作次数不减,但显得轻松得多,这是近年来从未有过的事,不由使禹氏和舒儿大感惊奇。
  灵舒突连想到这块神秘石子,竟顺手把它挂在祖母头前,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疾病的威胁,如稍解除,这在没有得过重病的人,真是无法想象。
  韶光如天;秋尽冬来,三更已过,寒月满窗,灵舒正趺着床上,锻练那菩提妙谛。
  这种佛门至高无上的功夫,好容易才悟出十之六七,一经垂眉人定,立着杂念不生,随引发丹田真气,遍走全身,忽觉督脉灵台,真气受阻,于是息虎调龙,引阳祛阴,又感逆气上行,胸膈之间,胀痛欲裂,这才领悟闲云上人,谓自已身藏暗疾,手有鬼脉,在火候不到时,无法体会,功力渐进,立时反应出来,忙散去功力,呆在榻前,瞻前顾后,也不觉悲从中来。
  窗棂之上,突闻“冬”的一响,随有石子落地。
  灵舒惊道:
  “这可好!人在倒霉时,竟有人欺上门来。”他含着一股闷气,双掌往前一推,劈空掌风,随手而出,窗门划然而开,一式金燕穿帘,人即飘落户外。
  房子原面对后园,绿竹漪漪,枝格叶曳,疏影掠地,月满枝头,景物清丽之极。
  这孩子,书卷之气十足,立时火气全消,于是背手仰头,贪看月色,浑忘一切。
  那紧接山林的竹丛里,突传来一声冷笑道,
  “原来是一位少不更事的书呆子,未免白跑一趟。”
  灵舒心中一动,忙长揖为礼道:
  “是那位前辈高人?”
  “不必问谁,有胆你就跑来好了!”
  林子里,一阵籁籁之声,夜深人静里,这声音显得特别清晰,舒儿一声朗笑,“蛰龙腾空”,疾如飞矢,直往山头之上扑去。
  “好身法,只可惜火候稍嫌不足!”这分明是位妇人的声音,而且带着七分老气,遂逗发了灵舒的孩子气,一式“云里秋千”,身子轻飘飘的往前掠去。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感叹地道:
  “阿弥陀佛,这是拼命!”
  东北角,一条灰影,冲天直上,迳朝木鱼山岭之上扑去。
  木鱼山形似僧尼用的红鱼,长阔十余里,除翠拍苍松之外,枫树极多,每到秋深,红叶似锦,而危岩削石间,野菊傲霜,黄白相间,互映成趣。
  灵舒踏枝而行,穷岩越岭,奇快无匹,前面的人,似乎被他追得有点不耐,又忽冷笑道:
  “小书痴,莫把好人当作恶人,灵岩洞里,深幽险峻,如果有胆前去,算你有种!”
  舒儿一怔神,想到祖母犹在病中,离家太久,如她醒来之后,发觉自己不在,岂不愁苦?不由把脚步立即停了下来,笑道:
  “家中还有祖母卧病,要试我的胆量,不妨就在此处交上几手!”
  “贫尼遁迹空门,却不耐和后生晚辈,争长较短,要打,洞里的人,你才不是他的对手呢!”
  “这简直接近挑衅!士可死,不可辱!”舒儿不由大怒,暗道:
  “不论怎样我倒得往洞里瞧瞧!”
  激想之间,略一停顿,前面的人,似已去远。
  灵舒双臂一抖,丹田真气上提,一式“鹤响天高”,上拔五六丈,这一带,山洞峭壁,又陡又险,几个起落只惊得宿鸟争鸣,夜枭厉啸。
  灵岩洞,在木鱼岭的东北方,岩石酷似蛙形,内部中空,直通山腹,入口处,有如蛙嘴,四周,清泉环绕,大雨之前,白云如絮,雨过后,虹霓横空,景物千奇百变。
  登岩小憩,使人飘飘欲仙,乡下人颇有迷信色彩,每以虹霓白云,适当其处,以为系岩石之灵所致,遂称灵岩。
  越过山岭,折左而下,循石径可直达灵岩之上。
  小立岩头,只觉白露沾裳,青衫微湿。
  灵舒在洞前看了一看,山风吹来,呼呼作响,洞里黑黝黝的,又深又远,无事之时,自己也曾游过几次,何曾见甚人来?不由踟蹰好笑道:
  “今晚,明知受了人家的捉弄,不在家中睡觉,却来此处探幽,多划不来?”
  正待抽身而退,忽闪呼然一响,一块斗大石头,却朝自己头上疾落,还闻有人笑道:
  “莲花化石,打掉你三分痴处。”
  灵舒后退不及,顺势往前一纵,正好跃入洞里,“崩”的一声,石头互撞之下,音波传入,发出轰轰之声,直若雷鸣。
  连番受激,舒儿不免心中大愤,抱定主意:
  “无论如何,须遍历全洞,以免受人讽刺!”
  岩洞由入口处真往内穿,坡道陡峻,洞形极不规则,石钟乳在洞顶和洞壁间,形成千奇百状鸟兽鱼虫,应有尽有。
  舒儿身上未带火摺,仗着曾习夜目,一丈以内,约略可以辨物。
  这岩洞,似无尽头,走了又走,不但杳无所见,而且寒气袭人。
  舒儿又好气,又好笑,几番想半途而返,终于忍住。
  蓦觉似有一种鼻息咻咻之音,因为人在洞里,声音听来非常清晰,循音辨物,明知一种极为凶猛的兽类,使舒儿产生戒心。
  但自己目力无法及远,如遇毒蛇猛兽,猝然而攻,黑暗中,无法及防,岂不坐以待毙?
  舒儿急中生智,随手拾了一块石子,凝运指力,挥手之间,朝前打去。
  陡闻“嗥”然一声大吼,只震得两耳欲聋,那东西,似乎怒极,一阵“啪啪”和岩石碎裂之音,不断传来。
  灵舒全身布满真气,正想用内家罡力,劈出一掌,忽闻一种清脆悦耳的少女之声,出语警告道:
  “前面来人,赶紧退出吧?再往前行,便是死路!”
  这声音,直带磁性,充满着柔美和女性魅力,使舒儿感到一身轻松,如卧花丛,细听黄鹂巧啭,令人心醉。
  灵舒被好奇心所诱惑,竟不顾危险,缓缓往前走来。
  突觉腥风扑鼻,一庞然大物,其快如风,朝舒儿身前,直袭而至,因为洞颇猝窄,左右两旁,无法闪避,舒儿不退反进,挫腰缩腿,两手擎天上击,劈出奇劲内家罡风,左肩之上,似乎挨了那东西一掌,又痛又麻,暗中袭击之物,眼带蓝光,也被掌风扫中,“吧”的一声,洞摇石碎,这上面的石钟乳,也振落不少。
  “留心狒狒反击!”少女又出声警告。
  果闻“嗥”然一声大吼,地面蹬蹬作响。
  舒儿仗着夜目,已把对方看清,几乎吓出一声冷汗来。
  原来这东西头如巴斗,眼似铜铃,身高四尺以上,腿短腰长,双臂垂地,全身都长着长达三寸以上的黑毛,两掌大如蒲扇,双爪如钩,举步之间,碎石陷地,果然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狒狒。
  裂着一双怪嘴,圆睁着眼,凶威暴发,突地,前臂伏地,碧光闪闪,朝舒儿脸上不住乱扫,这正是它突击之前,次身作势。
  舒儿不由大骇,正待挥掌便击,那少女立又响起一阵急促声音:
  “此物力大无穷,刀枪难入,凶威暴发时,能裂人而噬,你手头并无宝刀神刃,如何是它敌手?赶紧逃命去罢!”
  灵舒此时,已受着一种好奇心所驱使,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全身真气满布,其软如绵,坚逾精刚,一念之间刚柔立判,这正是菩提妙谛的初步功力。
  狒狒身躯前移,缓抬右臂,探掌前递,其快如风,舒儿用了一式“绿叶连空”,双手一圈,朝那毛掌之上探指点去。
  这一招,变得特快,正从永字八法中的啄字诀变化而来,指触毛掌,其坚如铁,舒儿内力疾吐,这恶物吼了一声,缩手不迭,又反手一圈,长臂在空中画了一道大弧,五指箕张,疾罩而下,这股腥风掌力,迫使舒儿心头一懔,就势一旋身,人已欺身而进,左手五指一合,趁旋转之势,化啄为挑,又从永字八法中的精奇招式,变化而来;双方原已欺近,灵舒仗着轻灵疾快,乘虚一点,掌中恶兽血门,正是三十六大死穴之一。
  狒狒连挨两招,才知来人并不好惹,鼻息咻咻的往地下一蹲,又复蓄势待敌。
  灵舒心中还记着那发话的少女,这种带有磁性的莺声,使他急于一见,忙往身后缓缓退去。
  洞内豁然开朗,黑暗之中似觉一模糊少女身形,惊喜之下,不顾危险,疾扑而来!
  那少女急道:
  “山奇一身武功,厉害无比,你既无法将它制住,如何可行?赶快设法逃命!”
  那怪兽,大声疾吼,全洞皆鸣,猛可里,朝上一跃,双臂连挥,壁上岩石应手而落,旋捧着一块斗大石头,朝着灵舒头上便砸。
  舒儿恐伤少女,左手一抄,正想把她拦腰带起,往后闪开。
  蓦闻少女娇咤道:
  “不准挨我!”
  这一喝,声色具厉,不由使灵舒一呆,但大石已到身前,势挟排山之威,忙用摔碑手,朝着石块打去。
  掌石相接,其势过猛,石头虽被摔落,但也把舒儿震得手臂全酸,后退不及。
  那恶兽,已接近少女身前,似乎恨她多嘴,不由凶威大发,怒吼两声后,左臂毛爪箕张,往少女颈上捏来。
  只闻少女发出一种惨不忍闻的叫声,舒儿热血沸腾,大声喝道:
  “孽畜找死!”
  “燕子抄水”掠到那恶兽身旁,用出十成功力,一掌朝它背上拍出。
  这狒狒武功奇诡,竟把右掌朝后一抄,“叶底偷桃”,他手臂长过灵舒很多,一抄即到,眼看就得两败俱伤。
  此时少女声音,已带嘶哑,灵舒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左掌朝下一削,用的正是永字八法的努字诀,而且含着佛门菩提绝学,软绵绵的一股真力,把狒狒山奇这一抄,力道消去,自己一掌,随势疾吐,掌中灵台。
  山奇狂吼一声,左手立松,右足一弹,往后疾退。
  蹬蹬步履之音,只震得山洞摇晃,紧接着异吼连连,岩石如雨,疾落而下。
  灵舒已看出那少女两手竟带着手镣,而且移动之处,也只有数尺远近,她已失去抵抗能力,只要挨着一下,不死便伤。
  “伶香恤玉”之心,原是男子本性,舒儿立把身子挡在她的前面,挥动双臂,勉强把打来的石子击落。
  少女已经萎顿不堪,喘息稍定之后,立对灵舒道:
  “我和你都在极度危险之中,惹怒此物,势必同归于尽,煞着还在后头,此处洞顶之上,有一把尺寸很短的剑,剑名阙光,那是在必要之时,它用来杀我之物,你如取得此剑,攻它谷道,或能取胜,也未可知,只是阙光虽利,水断凹鸿,陆斩虎豹,可惜尺寸太短,能否把山奇杀死,可毫无把握……”
  话犹未尽,那恶兽果然变更了主意。
  顶上的石钟乳,本是千奇百状,它竟朝上一跃,握着一根倒垂的石柱,运腿如飞,把石钟乳打得乱纷纷的朝两人头上下落。
  这些都是数十斤,以至数百斤的硬块,只要挨上,非死必伤,虽然,灵舒靠着摔碑手法,把两人护住,但也禁不住这种奇异攻击。
  好在顶上倒垂之物,扫打一阵以后,山奇后足所及之处,都已扫光,不换位置,立变得无物可打。
  少女喘舒舒的急道:
  “宝剑就在那酷似钟形的石钟乳上,赶快去取,如果让它换了位,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舒儿只觉她口气舒兰,甜蜜蜜的娇音,使人有一种特殊感觉,正待耸身上拔。
  不料狒狒早已捷足先登,它两只前爪抓着那倒垂石柱,身子一甩,立飞到那石钟之上。
  少女锐叫一声。
  灵舒大感惊震,心说:
  “阙光剑如被此物所得,那我们只有束手等死!”于是随手捡了一块斗大巨石,黑暗之中,狠狠朝着那石钟之上打但闻轰然一声巨震,石钟狒狒,同时从顶上掉了下来。
  一声呛啷,寒光四绕。
  少女急叫:
  “这是阙光发亮,赶快拾夺!”
  灵舒如猛虎出柙,往前一窜,不料那山奇见着闪光,也陡然忆及宝剑,猛往前扑,探爪便抓,舒儿较为轻巧,正好使用“蜻蜓探水”之术,贴地而掠,顺手一抄,正好把宝剑取上。
  山奇来势更猛,捞剑不着,一把却抓着舒儿大腿。
  说时迟,那时快,阙光呛的一声,一溜银光,脱鞘而出,舒儿顺手朝山奇臂上便撩,饶你臂坚如铁,这柄宝剑却是锋利异常,粗逾六寸的手臂,竟被阙光斩了一条长约三寸来长的口子。
  黑暗之中,仅凭夜目难于辨别这恶兽的伤痕,但闻异啸连连,舒儿脸上,似觉洒了不少腥臭难闻的血水。
  那少女,又在旁边提醒舒儿道:
  “恶兽受伤,速即猛击,迟则不及!”
  灵舒一剑得手,仗剑长啸,剑芒打闪,夺目生寒,他把从永字八法中自行悟出的剑诀,使了出来,但闻呼声震耳,幽暗古洞里,随着剑式,现出一团闪光,把恶兽山奇,紧紧圈定。
  少女却在一旁赞叹道:
  “这路剑法,果能穷造化之奇,只是内力不能达于剑梢,真气不继,势难持久,恐难克制这等恶物!”
  山奇果然挥动双臀,风随掌出,势若排山,一掌一式,猛猛朝那剑身崩去。
  灵舒但觉剑身压力奇重,嗡嗡之响不绝如缕,连环使上二十四招,一式重逾一式,于是精奇招数,绝不能得心应手。
  那狒狒却是愈打愈勇,抓、崩、劈、点,硬接硬攻,正合上一句俗话“困兽犹斗”,何况这东西力大无穷,灵舒已觉困倦不堪,暗道:
  “这样僵持不下,如何是好?”
  猛忆及身前这位少女,既能看出自己的剑道,功力一定不凡。
  借着剑身上嵌有明珠,亮光闪烁之下,已看出她的双手,不但带着手镣,连脖子上,也套上了蛟筋,无怪不能随意走动,立起下了一种奇异念头:
  “如果能斩她手镣,断去蛟筋,让她恢复自由,两人合敌—个恶兽,那危险岂不减少很多!”
  念头一涌,气壮百倍,暗把实力凝注右臂,刷刷刷,连环三剑,“擎天一柱”、“昂目穿云”、“疾风暴雨”,把山奇逼个手忙脚乱。
  旋将手腕一沉,身子随剑式一矮,暗里抄起一块斗大石头,朝山奇胸上砸去。
  变生肘腋,狒狒受惊,只有往斜刺里倒纵,灵舒以进为退,疾回身,阙光随一转之势,卷起一条银练,匝地而起,指向山奇,却挟雷霆万钧之势,朝镣梏之上劈落。
  雷响剑啸,妆如石破天惊,镣梏立断,石洞里,光华嘹绕,紧裹着一位貌胜子都的少年,快似旋风卷烈火,朝少女身后一闪,少女欢啸道:
  “你手法真快,断镣斩缚,俐落之极,由我把这恶兽缠住,你拿宝剑刺它要害。”
  闪闪银光之下,已照着她那娇俏身材,一身碧蓝,满头秀发,蛮腰楚楚,幽香袭人,但仓卒中,无法细看她的容貌,人在剑光中微微一晃后,业已欺近异兽身旁。
  一条巨大无比的黑影,捷比石火雷电,将周围空气,激荡得如大海狂涛,排空直卷。
  灵舒恐少女受伤,忙挥阙光短剑,剑上光芒,暴射而起,但舒儿短剑,还未击到恶兽身上,山奇的庞大身躯,已被一股奇劲掌风,震得往壁上一撞。
  舒儿剑落,底下一空,骤惊之下,手臂似乎被人轻轻一推,还闻笑语晏如,那声音似乎更带磁性。
  “瞧你凭地鲁葬,几乎把我伤着,山奇还未死呢!”
  舒儿一动,无意间,手肘触着一只软绵绵之物,回头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原来人家的乳房,正被自己的手肘压个正着,那份俏丽颜面,几乎使自己怀疑是在梦中,生死关头,猝然惊艳,在复杂紧张的微妙心情下,手臂往下一垂,剑上光华大减。
  少女也觉娇羞难禁,粉脸低垂。
  闪光剑的两面,各嵌着三粒豆大明珠,照得剑身上,如一泓秋水,银光阅烁。
  但灵岩洞的中部,颇为广阔,剑上光华不强,银辉里,突见那山奇的身影,朝两人直窜而来,男女双方,本陶醉在一种惊喜的气氛中,暂把生死忘却,恶兽猛袭,少女二度发难。
  山奇用“灵猿扑枝”之式,少女则用“彩凤栖梧”,一黑一蓝,疾逾惊雷掣电。
  恶兽长臂一圈,内含少林七十二神功之一的“抱树功”粗同巨于的黑臂,挟着一股腥风,扬合之间,朝少女拦腰便抱。
  “孽畜找死!”
  少女连环劈出两掌,“摘香拾翠”、“步障摇红”,掌分阴阳,疾含劲风,由身旁贴地飞出,卷起地下的碎石,发出一阵激荡之音。
  山奇圈来之势,旋风也极为疾劲,风力一撞,几丝破空之声,由旋风里直射而出。
  山奇厉嗥倒退,两手按胸,似乎受击。
  平地突然卷起一道银光,直绕恶兽身侧,嗥啸之声,椎心刺耳,倏地银光乍敛,山奇匐然而扑。
  少女知道灵舒业已得手,偏还关心已极,一式“皱莺出谷”,俏生生的朝他身后一掠,右掌扣着舒儿左肩,往斜刺里一跃,还低声细语道:
  “山奇生性残暴,不易死亡,我们赶紧避开要紧!”
  不待语毕,立即松开了手,转拉着舒儿衣服,朝向洞口走去。
  山奇中剑。剑从谷直达内腑,临死犹作最后挣乱,一阵翻滚,毛爪所及,碎右如雨,轰吼之声,全洞均为之震动,也不知经过若干时候,从石隙中传来一线晨光。
  地上,躺着一具黑尸,凸目裂嘴,状极骇人,灵舒拟将宝剑抽出,少女立即止住道:
  “动作要快,否则,它腹腔之内鲜血喷了出来,留心弄脏了衣服!”
  灵舒见她软语莺声,如一朵芙蓉,靛苞初放,不由爱上心来,浑身疲劳,已忘得一干二净,逐跳上前,将剑一抽,但闻吆的一声,鲜血直喷而出,蓝衫之上,血迹斑斑,不由尴尬之极。
  少女掩口微嗔道:
  “叫你小心,偏不听话,如你弄成这般模样,如何出得洞府?”
  舒儿纳剑还鞘,将手帕朝血迹之上,抹了又抹,微笑道:
  “能和妹子一道返家,骤得丽人,不知祖母如何喜法?”
  少女一怔神,随即恢复原有天真之状,含笑问道:
  “你没有父母么?”
  舒儿摇了摇头,两点热泪,不禁夺眶而出,回顾对方,粉脸上,也掠起一层暗影,似有无限心思,尽在不言,舒儿不由又怜又痛,暗道:
  “我们彼此,应是同病相怜,大约她也没有父母了,否则,何以会被恶人,这般幽禁起来?”逐笑问:
  “妹子芳名尊姓,烦不吝见示,使我也好称呼?”
  耳际,突响起一阵银铃似的娇笑,道:
  “论年龄,你应称我姐姐才对,大约冒失惯了……”
  舒儿俊脸一红,嚅嗫道:
  “哥哥妹妹,似乎容易叫得嘴响,而且一般习惯,也是如此。”
  对方微蹙双蛾,薄嗔道:
  “姐姐弟弟,还不一样么?说出你今年多大?”
  “小生庚周乙酉,虚长一十五岁?”
  “那还差得远呢?不但是姐姐,而且还是大姐姐呢!”
  看她云发雾鬓,翠袖低垂,一笑嫣然,美舒儿,不觉大
  为倾倒,幽深的古洞里,两美相对,耳鬓厮磨,宛如玉树环花,临风小立,彼此都觉陶醉了。
  旭月初升,灵舒请少女随同自己一道出洞,这妮子,手弄碧玉搔头,半晌未置可否,随后决然一笑,还柔情脉脉地看了舒儿一眼,欲言又止者再。
  灵舒急道:
  “寒门虽微,但犹可称温饱,还望妹子万勿见却!”
  “你可知道我来历不明,薄命红颜,尽皆祸水,你无意之间,把我从劫难中救了出来,如果让灾祸降临你的头上,岂不使我含恨一辈子!而且茂然而往,也难免惊世骇俗,依我所见,还是不去的好!”
  语虽娓娓,而且言来头头是道,但可苦了舒儿,却又不好勉强劝说,一时神回黯淡,凝若木鸡。
  少女一付剪水双眸,觑看灵舒,似已看穿他的心意,笑说:
  “看你这样子,多可伶!世事苍茫,瞬息万变,如不能把事情看透,那无异作茧春蚕,自甘束缚,这道理,希望你好好体会!”
  灵舒叹道:
  “我幼攻诗书,何尝不解此道?只是你我一见,即如旧识,柑见容易,离别为难,这中间,或许就是人世所称的缘法,我也无法解释,此刻也不便多语……”
  少女接口笑道:
  “看清形,我不登门拜府,是不行的了!”
  洞门口,似有人接口道:
  “缘即是孽,孽即是缘,相见无缘,不如不见!你那能逃脱得了!”
  少女猛地一惊,双掌一合,直纵而出。
  灵舒也不敢怠慢,立即御尾追来。
  经过许多曲折迥环宽隘不等之处,双双已到洞口,耳际,却传来几声朗笑,还有那震耳佛号,一杵钟声,由雅嘹亮,在淡淡晨曦之下,越显得景物宜人。
  两人相视一笑。
  舒儿见少女头上青丝,极度凌乱,正想代她一理,少女微含笑意,羞怯地轻轻避开道:
  “公子爷,这可不是你干的活儿,三千烦恼丝,久未梳洗,只你一挨,惟恐越理越乱。”
  她一举一动,在在都含着少女的温柔婉变和优美,灵舒已着迷了。
  “木鱼山除你祖母外,似乎还隐藏着一位玄门高手,只是他这身武功,尚不是一流人物!”
  “然则妹妹所见到的人,都胜过他了!”
  “当今武林中,高手辈出,南天八奇,难有敌手。……”
  “南天八奇?妹妹也知道么?那是怎样的人物?”
  “我也弄不清楚!”
  “是不是有位丐帮人物,随身还有四个貌像丑陋的童子。”
  少女脸色大变,娇躯几乎有点抖颤,急问:
  “你如何见过这魔头?”
  舒儿毫不隐瞒,把闲云禅师的事,一一道出。
  少女满脸愁急,跺足道:
  “你和祖母,怎会管这桩闲事,说不定杀身之祸,就在眼前,这便如何是好?”
  这又触发了舒儿的豪气,淡淡一笑道:
  “我和祖母,都是患有怪症的人,如说丧气话,那是朝不夕保,但我抱着人定胜天,武以术道,决不让人世间有那种仗技横行的人,更不能见死不救。……”
  少女秀眉皱了一皱,拢近前握着舒儿脉腕,两道柔和的目光,却注视在他脸上,凝视一会,热泪如断线明珠,直落而下,正待开口,灵舒却抢先说道:
  “我身怀鬼脉,病在膏盲,攻之不可,达之不及。……”
  “谁告你?难道他有解救之法么?”
  “药能医假病,佛渡有缘人,闲云禅师,虽能看出症状,但无法可解。”
  少女凝望长天,除声叹息道:
  “这真是天意,无怪乎你遇上了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事情未到明朗之时,多言徒乱人意!”说完话,她望着舒儿,脸上带着三分羞怯,随道:“我是慕容青娥,以后就叫我一声青妹好了!”
  东方大明,到了家,禹氏已守在门口候着。
  灵舒慌忙就地拜倒,青娥也跟在身后,下起跪来。
  老人家竟不问情由,一手一个,从地下拉起,笑脸堆欢道:
  “此事,我已略知梗概,但姑娘的大名,却付阙如!”
  灵舒忙把青娥的名字代说了,禹氏显得特别高兴,拉着这位绝世丽人,不住问长问短。
  慕容青娥,带着三分羞怯,似乎不敢挨近这位年高德劭的老祖母,但妙目流波,深情款款,娇怒中含有三分稚气,而且有问必答,可是对自己的身世,却语焉不祥,仅云:
  “父母健在,曾习武功,因受恶人所害,为老父幽禁于此,并遗恶兽山奇,就近监视,饮食物品,均就干粮及附近山果充饥云云!”
  禹氏笑道:
  “不是老身以老卖老,像你这么一位温文娴静,貌似天仙的姑娘,再大的错,训斥几句,你还不会改么?何至幽禁?灵舒这孩子,文学武功,色色都是上乘,只是他体质单弱,使我亲心,姑娘此来他也有伴了,正可分去老身不少心事!”
  慕容青娥,突往禹氏身前一跪,粉目中热泪纷抛,悲声道:
  “老人家的话,晚辈只有感激而已,公子才情武学,色色都是上乘之选,只是晚辈这不祥之身,抱难言之隐,能在此间停留几日,我也不愿先作预言,一切只有期诸来世!”
  最后一句,竟难以出声,好在禹氏和灵舒,也不再多问。
  就这样,青娥遂暂时留在陆家,纺织女红,厨下操作,温柔腕娈,处处能得禹氏欢心,但这妮子,却有一个怪癖,饮食起居,绝不挨近禹氏和舒儿,盥洗用具,也另备一处。
  禹氏不由诧异万分,肃容一问,必莹然欲涕,默默无言,起初,禹氏以为她有奇异洁癖,仔细观察,却又不然,目已和舒儿的冷饭残羹,本是置弃之物,她也欣然就食,毫不为意,但她用过之物,绝不许灵舒和禹氏稍触,而且善于察言辨色,侍候殷勤,每到中霄,灵舒必起而锻练内罡,但一跳出窗户,这位深情款款的少女,必默立窗前,含笑相候,两人对手过招,灵舒已看出她不但有一身诡秘武功,而且煞风强劲,绝非自己所能比拟。
  少女就舒儿所习,常加指点批评,似乎想一口气,把自己所习所能,一举传授,不但如此,这妮子,还涉及群书,棋琴诗画,无一不能,而博闻强记,几可与灵舒齐头并进,每当闲暇,必就舒儿房中,吟诵背书为乐。
  这不啻相对画眉,虽不涉及儿女之私,但眷恋之情,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天清晨。
  两小入房请安问候,禹氏正跌坐运功,灵舒不由一怔神,暗道:
  “奇怪,气喘未愈,玄关难通,真气运行,处处受制,如何打起坐来?”正待逅巡退出,禹氏已张眼含笑道:
  “你两人来得正好,十余年的痼症。”
  “石头?”慕容青娥噫了一声,粉脸上现出一种奇异之色,似乎人到绝望之际,突现出一线生机,喜悦和惊异之状,难以形容。
  灵舒也顿觉惊奇,忙从床头上,取出那乌亮的圆石,递与青娥,并告诉她如何得着此物。
  少女全付精神,似乎贯注在这块石上,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灵舒笑道:
  “你如爱着,我就拿它赠你!”
  “真的?!”她觉得有点迷惘,“这是天地间最难得之物,当今之世,除了一人以外,恐怕没有人能懂得他的来历和用途了。”
  “谁有这等本领?”
  “这是一位武林怪客,善冶剑之术,假癫狂以玩世,喜泛海以浮槎,状若九天神龙,一隐即现,世称离垢先生,除了他,实难找出第二人。”
  禹氏笑道:
  “这位前辈,在六十年前,即闻已归道山,如今谈他,岂不等于数说古董!”
  青娥粉脸一红,把乌光圆石,摆在革囊之内,顺手朝舒儿肩上一挂,笑道:
  “你把此物配着,没事时,可练习流星赶月的手法,但须牢记,指力不可用偏,而且小心把他砸碎!”
  大门外,疾传采一声清罄,接着佛声盈耳。
  灵舒笑道:
  “化缘者到!”
  “既来化缘,便是有缘,居土如心存轻薄,岂不有失厚道!”这声音,如当头棒喝,青娥和灵舒,彼此对看一眼,相顾动容。
  禹氏已离榻而起,缓缓答话道:
  “长者不记后生过,愚孙失礼之处,容老身谢罪便了!”
  一丝余音,看似低沉无力,究其实,这是震撼武林的“一字玄功”,化为声音,往对方传去。
  禹氏身更不闲,点足间,已穿落帘外。
  灵舒青娥,也匆匆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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