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温瑞安 Wen Rui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4年1月1日)
骷髏畫
  ●第一部 錦綉人皮
  第一章 好漢不坐牢
  第二章 血屍
  第三章 關飛渡
  第四章 斷臂
  ●第二部 牡丹羅剎
  第一章 逃亡
  第二章 英雄舊事
  第三章 男與女
  第四章 突圍
  第五章 皰丁刀法
  
  ●第三部 老虎嘯月
  第一章 白天黑發·晚上白頭
  第二章 別問我是誰
  第三章 生命劍
  第四章 捕王
  第五章 老中青
  
  ●第四部 夢幻天羅
  第一章 黑洞
  第二章 看不見的網
  第三章 麻雀與鷹
  第四章 有信有義
  ●第五部 滾水無情
  第一章 蒸魚
  第二章 阿公渡河
  第三章 老大老二
  第四章 小滾水
  ●第六部 捕王·冷血·捕快
  第一章 看劍
  第二章 名捕與捕王
  第三章 第三個捕快
  第四章 再見神威
  第五章 雨打芭蕉
  
  ●第七部 殮屍布裏的謎
  第一章 裹屍布
  第二章 死屍的疑惑
  第三章 是和死
  第四章 雪還是花?
  第五章 簑衣人的歌猶未唱完
  
  ●第八部 真象
  第一章 容顔
  第二章 雙手劍
  第三章 雙李生死决
  第四章 聖旨
  第五章 曉雪
第一章 好漢不坐牢
  唐肯躺着,一動也不動,趁着陽光還沒有沉下去,他算到有二十九衹蒼蠅、三十衹蚊
  於、還有四衹蟑螂、一隻蚱蜢,在這間牢房裏出沒。當然,在自己躺着的陰濕木板下面,想
  必還有一些蜈蚣、蝎於之類的毒蟲,也趁着難得的陽光暖意,在齷齪的角落裏磨着觸須爪
  鉗,衹是自己未能看見而已。
  陽光是動的,可以知道外面有風,以致陽光映在葉影也在微微顫動着,再投射出來。
  要是好天氣,每天午間送飯來的獄卒走後,陽光必然輕巧地從天窗那兒照進來一會兒,跟外
  面牢頭沉重的步伐恰好形成對比。
  陽光衹照亮這麽一會兒,馬上就要沉下去,衹有從較暖烘的墻壁上,纔感受到陽光還在
  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仍是活的!
  ——衹有自己是死的!
  就連房裏的蟲豸,都可以自由自在的出入,而自己衹要三天給牢頭遺忘掉,就準像一團
  飯似的餓斃在這裏。
  陽光那麽美、陽光那麽好、陽光那麽暖和,眼看又要沉下去了,不為渴望陽光的人耽待
  片刻——他真奇怪自己以前為何從沒有花過時間去享受陽光。
  他想到這裏的時候,就聽到鐵鏈“軋軋”的聲音!
  鐵鏈軋軋之聲通常衹有兩種情形:一是有被鐵鏈重鎖着的要犯在牢廊走動,另一是牢役
  拿鐵鏈要鎖某人出來;在這種情形之下,他趴在牢墻底下的送飯孔裏,常常都可以窺見被鎖
  鏈絞得血跡斑斑而寸步難行的髒腳,或是牢卒用鐵鏈鞭韃犯人的情景。
  每打一下,他就顫一下,犯人通常都知道哀叫是無用的,換着一種放棄垂死掙紮的呻
  吟,他聽着看着,不敢再看下去,捂住耳把頭塞在墻角下,恨不得把頭種入地底裏。
  這時是千間剛分發過“鼻涕糊”之後,--在裏面的人都不叫它做“飯”或“粥”,那是
  因為那米的成分稀薄得像人的鼻涕,偶爾加幾條糞池旁種的“菜”或一些像死去動物內臟的
  肉碎,這肉碎還要在天氣好視綫清楚的時候纔可隱約發現---人吃了它,懶懶散散的,身上
  唯一最活躍的是蚤子,人衹有躺在地上,等它們光顧。
  鐵鏈軋軋又響起,沉重地拖曳在地上,仿佛鐵板與鐵鏈之間已沉纍得綻不出火花。
  步伐聲在自己牢房近處驟止。
  唐肯可以想象到神氣的牢頭後面跟着四五名獄卒,活像判官帶牛頭馬面的就在那裏。
  ----難道那麽快就輪到自己……?
  唐肯想到這裏,全身都綳緊了起來。
  “青田張義宏,出來!”
  隨着呼喝的聲音,便是打開牢門沉重的巨響,押走犯人遠去的步伐。
  犯人沒有離開牢廊之前,總是喜歡用手肘或腳枷碰觸各牢房的的門墻,發出聲響,表示
  他要走了。
  而在這個時間裏這樣被叫出去的犯人,多半從此不再見面,一去不復返了。
  能有幸從牢裏出去的人,他日想到這些年來老鄰居或老同房的家乡探訪,所得到的消
  息,不是傢人以為他死了,便是從不知道他們在牢裏出來過。
  所以在這樣的時間裏被隆牢頭叫出去的人,有去無回,也不知自己會遭遇怎樣的一種命
  運,臨走前故意發出些聲響,算是跟這些日子來的同劫者告別。
  牢房裏的犯人再怎麽懶都會爬起來,到鐵柵處或通風孔去招呼一聲,算是今生今世兩人
  之間緣份的最後一個交代:除非是已經判了死刑的囚犯,纔動也不動,不多看一眼,心裏衹
  盤算着很快就可以和對方在黃泉路上碰頭。
  奇怪的是這時候被叫出去的囚犯,有詭秘的味道,不管犯的罪是多輕,牢裏的人都不認
  為他還能活着回到世上。
  隆牢頭叫“張義宏”名字的時候,唐肯心頭一舒,同時也一緊。
  張義宏就住在自己牢室對開來的牢柵裏,密封的牢室通常是扣押重犯,如:殺人犯,流
  寇、大盜、叛亂分子,而牢柵裏拘押的多半是犯案比較輕的犯人。
  唐肯就住在張義宏對面,兩人在這些枯燥寂悶的日子裏,窺獄卒走遠時,互傳消息。壓
  嗓對話,也不知分享過多少時光了,而今張義宏這一去,唐肯心裏像空了一大片位於,無法
  填得上。
  他打從透氣孔望過去,張義宏臉如死灰,全身發着抖,幾乎是給幾個兇神惡煞的獄卒架
  着走的。
  唐肯在看他的時候,張義宏也嚮這兒望了一眼,那眼神裏全無活意。
  唐肯看了這眼神,仿佛全身浸到了潭裏,他俟着鐵門軟癱下去,纔發現陽光已經沉下
  去。
  囚室裏再無陽光。
  一一為什麽要把張義宏拉走?
  一一藍老大和張義宏,一個個都拉去了,衹剩下自己和吳勝,吳勝他在哪裏裏?
  -一一我們都是冤枉的!
  ——為什麽要拉走我們!
  唐肯悲憤的想着,希望就像太陽一般的沉了下去,入夜的囚牢更難渡過。
  他仔細計算一下,他進入這青田大牢八個多月以來,不認識的不算,在勞役時間的操事
  室裏,還有每月一次共同沐浴的澡堂裏認識的犯人,至少,有十六八個是這樣被叫了出去,
  一去無返。
  一一他們去了哪裏?
  ——自己犯的,還算是“監守自盜官餉”的大罪,但像譚婆、陳昌等衹是犯了偷竊小
  罪,怎麽也這樣消失了影蹤.
  --一為什麽會沒有人追究?
  ——張義宏正在遭遇些什麽?
  唐肯用拳頭在鐵門上輕輕的擂着,發出鼕鼕的震響,卻捶不破他心裏的疑團。
  他一下一下地捶着,在幽森的牢獄裏,像隱伏着一頭不屈的獸,沉重地呼息。
  拳頭隱隱震痛了他的手心,幽暗裏,他仿佛看見自己和鏢局的兄弟們,在北旱砂壩的一
  役。
  他的拳頭猛揮,把一個撲嚮黃二小姐的淫賊,打得鮮血自鼻孔裏標濺出來,翻身倒飛出
  一丈之外。
  他的拳頭猛烈地揮擊着,腳步像怒虎般的疾跨着,敵人一個一個地俯蜷僕倒或仰跌出
  去,蒙面的敵人越涌越多,刀閃劍晃,他始終不退,和藍老大、吳勝、張義宏等一幹兄弟,
  拼死守護着黃大人的後裔以及稅賦銀餉,不退一步。
  他清楚地記得鏢局局主高風亮提着十一環大刀,刀揮處,血飛濺,賊人掩面蹌琅而退,
  衹是——
  衹是來的賊人是那麽多!
  隨後來的一批蒙面人,武功又那麽深不可測!
  兄弟們流着血。淌着汗,已經越戰越疲,鏢局裏自小生死與共的兄弟,一個個在敵人的
  刀光中倒下去……
  想到這裏,唐肯的拳頭越擊越響,仿佛這樣可以多殺幾個眼前的強敵……忽覺手上一陣
  劇痛,唐肯住了手,衹見拳頭皮層已擊破,鐵門上也凹陷了一處,染了斑斑鮮血。
  唐肯住了手,然而敲擊聲並沒有停止.
  牢房裏的人,藉着張義宏被押走的餘忿,和着唐肯的擊門聲,一下一下的,哄哄地響
  着。
  這響聲驚動了獄卒,糾衆而入,在牢廊上用木棍揮擊,發出彭彭的沉響:
  “幹什麽!想幹什麽?”
  “要造反呀?嗯!”
  “再敲,再敲就先剁了你的手!”
  牢獄重新又靜了下來。
  這時,隆牢頭顢預下石階的咳嗽音,場面都靜了下來。
  “是怎麽一回事?!”隆牢頭在獄裏外號“隆閻王”,他憤怒地懲誡犯人的時候,曾把犯
  人的五趾剁掉,要每一個犯人列隊經過看他切割腳趾的過程,以示儆尤。
  “他們…在作亂!”
  “是誰先搞起的!”
  “好像是……寅六字房的先敲響鐵門的.”
  “晤……寅六字姓唐的跟剛纔拖走的是同案;扯他出來!”
  “砰!”緊隨着鐵匙輕鎖的刺耳聲響,門被大力推開,四個獄卒像要把唐肯撕成八截似
  的:“出去!”
  唐肯被推得跌撞出去。
  唐肯蹌蹌琅琅跌步出去,差些兒沒撞在隆閻王身上,急忙收步,由於收勢過急,趴倒於
  地,這下臉撞及隆閻王腳上,隆閻王喀吐一聲,一口濃痰飛出,一腳喘在唐肯臉上,唐肯給
  喘翻了個大跟鬥。
  唐肯怒叱:“你……”
  隆閻王冷笑:“你什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藉後翻卸去我踢在你臉上的力道!”他雙
  眼噴火似的吼道:“別以為你是‘神威鏢局,的鏢師就可以在這兒鬧事,告訴你,在這裏,
  英雄好漢也得喝我洗腳水!”
  他的口氣直往唐肯臉上噴:“你不相信?上個月,陝北人人竪大拇指稱一聲英雄的關飛
  渡,不也一樣給我抽了腿筋腳筋命根子後,泥一樣癱在那裏!”
  關飛渡鋤強扶弱,義勇雙全,而且豪氣幹雲,人人都佩服他俠骨義氣,此人平日劫富濟
  貧,而今落入牢裏,依樣扶弱濟危,常替病弱者代為勞作,牢裏的人不分族類都稱他一聲關
  大哥,競因得罪隆閻王而落到這種下場!
  一條英雄漢子,雙腿廢了又給閹了,落在這種地方真是不如一死。
  隆閻王掩嘴咕咕的笑着,“你知道我是怎麽整治他,他,不錯,武功是好,但武功好又
  有什麽用?又不能不吃飯!吃了我的飯,他就軟了,眼睜睜看我把腿筋,一根根抽出來,咔
  嚓一聲,連同命根子,一起剪斷一一! ”
  唐肯聽在耳裏,想到昔日關飛渡關大哥對牢裏兄弟的種種照應,一時熱血上衝,再也顧
  不得一切後果,吼道:“百姓犯法,自有國法製裁,你不過是牢裏的一名看守,竟然逾法私
  刑,你是人不是?!”
  這一吼,殊出乎衆人意料之外,幾個獄卒都怔住了,唐肯的聲音遠遠的回蕩着,牢裏的
  人大都聽到.
  隆閻王眯着眼,全身像淋了一層火油,就待人員一把火就炸燒起來,自齒縫裏一字一句
  地道:“好哇!姓唐的!你這是替關廢人做加梁來着!”
  唐肯豁了出去,也不顧一切了:“關大哥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你們把他打成了殘廢,
  我們要出去找官老爺評理!”
  隆閻王嘶聲道:“去你媽的評理!”
  唐肯道:“去找我媽評理也一樣!你把關大哥打成這樣子先不說,我們牢裏的這些兄弟
  們,有的衹是關三兩個月、一年半載的監,怎麽給你無端叫喚了出去,全沒了影蹤,說!他
  們到底去了哪裏?!”
  隆閻王聲音反而有些餒了:“你……他們,他們調到別個牢去了!關你什麽事?!”
  唐肯怒笑道:“調到別的牢去了?!那按照刑期,他們早已出來了,為什麽收不到你們片
  言衹字,也不來探看我們——”
  隆閻王撒賴道:“探看你們這些廢物狗屎不是人的麽?!出去以後,改過自新,自然便
  不會再一腳踩到你們這團墨屎來啦!”
  唐肯道:“好?算是他們不念舊情,不想來,不要來,也不肯來,為什麽連他們傢人也
  不知道他們出來了?! ”
  隆閻王怒道:“你沒出去,你知道個屁!他們一個個都抱老婆生孩子去了。”
  唐肯道:“他們的傢人來探監,人人都說,人平白的不見了!”
  隆閻王猛一點頭,後面幾個獄卒拳頭木棍,往唐肯背後擂去,唐肯雙腳雙手銬着鐵鏈,
  閃躲不易,旋被打倒在地,隆閻王獰笑道:“你好漢?是好漢的就不要犯了事,來這裏坐
  牢?”幾個獄卒拳打腳踢,要把唐肯活生生的打死。
  這時,牢裏各室突然都被人大力的敲響着,開始衹是一兩個,進而到七八間,很快的每
  一間牢戶裏的犯人,不管是密囚着的還是關在鐵欄裏的,紛紛搖着鐵柵,捶着鐵門,激烈撞
  響的聲音在牢裏交織回蕩,連隆閻王也從未見過這等場面,住了手在發愣。
  獄裏的犯人劇烈的叫喊,用手邊一切可敲得更響的事物猛力敲打着,獄卒們面面相覷,
  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隆閻王豆大的汗珠自額角冒出,吩咐道:“先押他回牢。”幾個人夾手夾腳的把唐肯推
  回囚室,砰地又關上了門。隆閻王帶着獄卒匆匆離去,加派值班牢役,嚴陣防守。過了大半
  夜,騷亂纔平息下來。
  唐肯在黑暗裏,運氣調息了一會,所幸他武功走剛強路子,精長“少林拳法”所必修的
  “三展氣功”,牢卒那幾下還傷不了他的筋骨,調理一會兒,便無大礙。
  調息着的時候,唐肯突然聽見有人在遠處側室裏低聲喚他:
  “唐三哥,唐三哥!”
  唐肯分辨得出那是“神威鏢局”裏的鏢師吳勝的聲音,兩人一被押進牢就失散了,迄今
  纔聽到他的聲音,想必是因為今午的這一鬧,吳勝纔知道他被押在這裏,也因下午的事,獄
  卒不敢逼人太甚,所以吳勝纔敢揚聲叫他。在此情此境聽得這熟悉的叫喚,唐肯好像在茫茫
  人海裏抓到一截浮木,忙不迭應道:“吳勝,吳勝。”
  吳勝喜道:“唐三哥,你沒有事?”
  唐肯道:“沒事,沒事,那幾下子,我還熬得住。”
  吳勝道:“三哥,你要小心,今天的事,我看隆閻王不會放過你的。”
  唐肯道:“我知道,我等着.”
  衹聽吳勝那麽發出一聲浩嘆,除了他那一聲嘆息,也有幾個牢房裏的人都發出嘆息。唐
  肯知道自己是被許多人在關懷着的,心裏一陣溫暖,衹聽獄卒走到吳勝發話的地方用鐵桿大
  力搗敲,吆喝道:“不許說話!”吳勝便不再說話。
  唐肯緩緩坐了下去,衹覺地板透涼,寒意直透上來,纔知道秋已快盡了,想到自己進
  來,也有好一些日子。
  不知道天幾時明。
第二章 血屍
  天色未明,唐肯在朦朧中突聽鐵鎖鑽開的聲音,心中警惕,一躍而起,門已被打開來,
  七八名獄卒掩了進來,夾手夾腳抓起唐肯,往外就拖。
  唐肯怒叱:“要幹什麽?!”但已被獄卒推了出去,唐肯想要頑抗,但知人落在此處,
  掙紮也沒用,心裏嘆一聲,任由人縛住推了出去。
  唐肯跌撞出去,衹見一人在暗處山一般屹立着,正是隆閻主。
  唐肯見落在此人手裏,是不會有什麽指望了,不發一言,衹狠狠的瞪着他。
  隆閻王嘿嘿一聲冷笑,手一揮,獄卒扣押住唐肯往前推,走了七八道牢廊,有些犯人在
  鐵柵裏被異聲驚醒,睜眼看見這種情況,也不敢聲張。
  就快要被押出去之際,經過了一間門外下了七八道巨鎖的囚室前,突然間,裏面傳出一
  個低沉的聲音:“你們要對他幹什麽?”
  那幾名獄卒本來飛揚跋扈,趾高氣昂,聽這隔着鐵門低沉的一喝,都不由自主收斂了一
  些,一同頓住,不敢往前再走,有兩名較有經驗的獄卒班頭澀聲道:“關……關大哥……你
  早……”
  裏面的人沉默了老半天,沒有說話。
  其中一個班頭期期艾艾的道:“我們……我們也衹是……衹是奉命行事而已……”
  那囚室裏低沉的聲音立即問:“奉誰的命?一個個都有去無回,李鰐淚也不要做得太過
  分了!”
  那幾名獄卒相覷不敢回答,唐肯在昏曙中運目望去,衹見那囚室跟平常沒什麽二樣,
  是特別狹窄、鎸鐵特別堅厚。
  隆閻王神色也有些不定,清了清喉嚨道:“關……關爺,這是獄中的規矩,咱們是奉命
  行事,這就不要再管了!”
  裏面的人突然斬金截鐵的叱了一聲:“隆自破!”
  隆閻王一震,被這一喝喝得蹬蹬退了兩步,衹聞裏面的人喝問:“你灌了我迷藥,廢了
  我兩條腿於,又閹了我,是你的主意?!”
  隆閻王神色大變,仔細看了看門鎖還牢扣無誤,纔敢回答:“關……關大哥……我……
  我也是逼不得已!”
  裏面的人苦笑一聲,然後再吸了一口氣,似慢慢把憤懣凄怨平息下來,道:“好,隆自
  破,我不怪你,你衹要告訴我,是不是李鰐淚?”
  隆閻王澀聲道:“李……李大人……他……”
  關在裏面的關飛渡大喝一聲:“說!是李鰐淚還是李惆中?!”
  這一喝,罔郎一聲,把隆閻王手中鎖鏈嚇掉了地;這一喝,把青田大牢十八座裏九成的
  犯人都震醒。
  隆閻王顫聲道:“你……關大哥,我知道,在江湖上有名望,有地位,“但來了這
  裏,就得聽李大人、李公子的;本來大夥兒都把你照顧得好端端的,但是——”
  關飛渡喉頭髮出荷荷之聲,悲酸地道:“監牢裏的女犯也是人,李惘中盡情侮辱她們,
  我自然要管!”
  隆閻王看看囚室的鐵鎖和身邊的部下,膽子壯了一些,道:“你管是管,李公子本來也
  要重用你,但你……得罪了李公子,這下成了殘廢,可怨不得人!”
  囚室裏面的關飛渡靜了靜,道:“隆閻王。”
  隆閻王挺了挺胸,道:“怎麽樣?”
  關飛渡道:“昨天你在牢裏揚言說,我給閹割和廢了雙腿,全是你於的?”
  隆閻王硬着頭皮撐面子,咽下一口唾液道:“是李公子的意思……我……我下的手,你
  又能怎樣?”
  那聲音陰森森地道:“現在我雙腿廢了,人不像人,鬼不似鬼,李大人也不會再攏嘛
  諞,你當然不怕我了。”
  隆閻王大聲道:“關……姓關的,過去我敬你是條好漢,給你面子不要面子,也怪不得
  我手下無情!”
  那聲音慘笑道:“手下無情?手下無情——好,好!”
  隆閻王怒氣衝衝的吩咐道:“走!我們別理會這廢人!”
  倏地,“砰”地一聲,似有什麽重物,在囚室鐵門內擊了一記。
  這一擊何等沉重,整個鐵門為之震蕩,“卜”的一聲,其中一隻銅鎖被震斷,“嗖”地
  激射而出!
  隆閻王急忙一閃,銅鎖原本是射嚮他脅部的,現在打在他的肩上,“托”的一聲,有點
  像骨碎的聲音。
  隆閻王捂住左肩,痛得齜牙裂嘴,衹聽裏面的人悠悠笑道:“幸好這廢人還剩下一雙
  手……要不要把我這一對手也剁了?”
  唐肯眼見在囚室裏的關飛渡內力如此高絶,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聽他這般說話,心裏
  自是大急:因為關飛渡再英雄,也是被關在牢獄裏,如此開罪隆閻王等人,衹怕明槍易擋暗
  箭難防,真的會把他一雙手也砍下來!
  關飛渡忽道:“唐兄弟,你不必為我急,我肯待在這裏,原本是伏法,現今卻知無法無
  天,我又落得這身殘軀,早不想活了。”
  唐肯心裏想的什麽,關飛渡隔着一道鐵門,居然一直似瞧見他內心裏去,唐肯心中震
  佩,道:“關大哥、你……你要多加小心!”
  關飛渡隔了一棟鐵門,笑起來轟轟傳聲:“昨天下午你為我叫屈,今天我給你送行,可
  惜今天咱們都落在狗官豺狼手裏,要不然,在外面碰頭,可痛痛快快喝他個三百杯!”
  後面的獄卒推了推唐肯,暗示他啓步,唐肯也自知這趟跟獄卒出去,料無幸理,便道:
  “關大哥,你有一身好本領,牢裏的兄弟,還妄你多加費心——”
  關飛渡哈哈笑道:“我這無腿不中用的東西,還能替人出頭麽?”語音裏悲憤難抑。
  兩個班頭把唐肯推了出去,在關飛渡凄憤的笑聲中,砰地關了門,隱約還可聞一絲微微
  的笑聲,像隔了個世界。唐肯擡頭望望曙色,晨風帶着寒意襲來,他挺了挺胸,想:雖然是
  走了出來,但是,卻不是獲得自由……
  ——衹怕這一生一世,自由都難以再獲了……自由是以前的事,可是當日又不知自由的
  可貴……
  獄卒們押他走了好一段路,擺設裝飾愈漸豪華,而墻也愈漸薄了,矮了,守衛也不那麽
  多了,唐肯心中納悶不知道他們要把他帶到何處,衹知道跟以前一去無回的弟兄們肯定是同
  一個地方。
  走到一間漆上白色、朱藤窗欞的精緻大房前,獄卒班頭示意他停下來,並都望嚮隆閻
  王,隆閻王強忍痛楚,畢恭畢敬的輕輕敲了兩下門,靜下來等待回應。
  但沒有回應。
  就像黎明的冷風一般靜。
  隆閻王再敲了敲門。
  衹聽房裏有一低微的聲音道:“誰?”
  隆閻王恭敬得近乎畏縮的應,“是老奴。”
  那聲音“哦”了一聲,即道:“怎麽受了傷?”
  唐肯一聽,吃了一大驚,先時關飛渡隔門傷人,已教人匪夷所思,但這房裏的人單憑隆
  閻王一句話便辨定受傷,也同樣不可思議。
  隆閻王用一種訴屈的聲調道:“公子,你不許我殺那姓關的,但他毫不感激,傷了老奴
  還不打緊,還在牢裏揚聲把公子駡得狗血淋頭!”隆閻王生得高頭大馬,用這種嗲聲嗲氣
  說話,直教人寒毛直竪。
  裏面的人語音一變,慍怒地道:“關飛渡真不識好歹。把人押進來!”
  “砰”地一聲,唐肯被推入房間。
  這房間一片白,地上鋪了白色的厚毯,但在房間中間地上,卻有一大灘悚目驚心的鮮
  紅!
  這鮮紅已在白色毯子裏滲透凝固,還夾有一股腥味,顯然是血!
  但這些血流得之多,令人不敢相信。
  血跡上面還有一具事物:如果不是看見這事物上明明有着四肢輪廊,沒有人敢信是一具
  人屍。
  一具被剝了皮的、血淋淋的人屍!
  這被剝了皮的血屍,肉體般隱隱還似有些跳動,唐肯是個名鏢師,外號“豹子膽”,刀
  頭舐血劍影亡魂的日子數也數不清,但親眼目睹一個人被活剝了皮的感覺,可也不好受。
  唐肯差點想嘔吐。
  他強自忍住,因為他不想自己在臨死前還要受胃部的折磨。
  一人躺在雲床上,兩個丫環正替他扇風。這人正在全神貫註綉一張面積很大的布帛,綉
  了一陣,擡起頭來,原來是個白臉少年,眉低壓眼,這少年人說了一句:
  “這個被剝了皮的人是你的老友啊,你不認得了嗎?”
  臉色蒼白的少年又道:“他叫張勝宏,你們不是相熟的嗎?”
  唐肯仿佛看見地上鮮血淋漓的人似在血漿裏望着他,唐肯終於忍不住嘔吐。
  嘔吐的時候,胃像被人大力的榨扭着,膽汁都快摣幹了,但唐肯的怒火卻升了上來。
  一張勝宏跟自己一樣,都是冤枉的!
  ——就算他犯了再大的罪,也不應遭到這種殘無人道的極刑!
  唐肯全身血液,一下子像被憤怒註滿,他想奔過去,擁有他多年來一起並肩作戰的老
  友,也想撲過去,把那臥在床上的煙精似的少年撕成八片,但他強忍住。
  少年的石床在房間的最裏邊,靠着墻,離床八九尺處,也就是鮮血染浸地毯之所在,有
  四張高大的檀木椅。
  有四個人,一直在墻的四個角落,打坐不語,而今,緩緩睜開眼簾,徐步走了過來。
  這四個人,高矮不一,樣子都有很大的差異,唯一相同的是,臉色都極端蒼白,全無血
  色。
  唐肯也是武林中人,在道上走鏢的對武林人物務必要有點認識,這點比手上功夫還重
  要,而且唐肯一嚮對武林人物都特別留心,腦裏馬上閃現陝西武林中,三個令人膽戰心寒的
  辣手人物來。
  這三個人物,原本衹有兩個是在一起的。這兩人是兄弟,大的叫言有信,小的叫言有
  義,這“有信有義”兩兄弟在一起,做的卻完全是“無信無義”的事!
  這兩兄弟原本是“辰州言傢僵屍拳”的後人,為爭掌門人的位置,這兩兄弟不惜暗殺了
  父親言大諾,還挑撥離間,使同門師兄弟互相殘殺,結果令言傢一噘不振,無法團结,這言
  有信、言有義也一樣互不到掌門人的位子來坐。
  言氏兄弟出道江湖上,一樣做的是背信棄義之事,他們見利忘義,臨危背信,兄弟之
  間,也一樣互相欺騙,但兩人武功互有依仗之處,合在一起,轉弱為強,互補缺失,緻令他
  們數度反目,依然聯成一綫。
  直至後來,這言有信、言有義為練成絶世僵屍拳,竟按照古法把人活埋三天後,烹食其
  屍,慘無人道,終於驚動了當今“天下四大名捕”成名之前的一個六扇門中的名宿:“三絶
  神捕”中的“捕王”李玄衣。
  李玄衣千裏追緝他們,終於在怒江畔一人印上一記掌,使得這言傢兄弟,從此絶跡江
  湖,已有四五年。
  唐肯之所以認得兩人,是因為言氏兄弟有一特徵:言有信缺左耳,言有義缺右耳——他
  們倒不是先天性的缺陷,而是他們在中“捕王”一掌之前,曾遇見“四大名捕”中的鐵手,
  而在他們遇見鐵手的時候,又正在做一件傷天害理的事,鐵手當時並不知道這兩個敗類就是
  惡名昭彰的言氏兄弟,所以衹略施儆誡,一人撕掉一隻耳朵。
  可是這樣一來,缺耳成了言氏兄弟的特徵,以致他們一旦作了惡事,想要不承認也無所
  遁形。
  另外一個人,叫做易映溪,書生打扮,手上拿的不是扇子,也不是傘,而是一柄巨斧,
  這樣一個形象,除了“巨斧書生”易映溪外,不會有別人。
  這個易映溪,行事也十分之怪,三十歲以前,他是一個人人尊仰的俠士,鋤暴安良,替
  天行道,做出不少為民除害令人叫好的事,但三十一過,銷聲匿跡了一兩年的光景,再出江
  湖的時候,人心大變,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魔,力求一己私利不惜大動幹戈,手段殘毒,
  纔不過兩三年時間,過去他所積的善還不蕊詎惡的一半。
  這個“巨斧書生”的武功,也是極高,聽說一年前他與“陝西大俠”關飛渡拼了一百多
  招,纔給關飛渡打了一掌,此人負傷“後遭受七大門派十一高手的暗襲,居然仍能逃生,於
  是更加聲名大噪。
  除了言氏兄弟和易映溪之外,還有一個人,腰畔係了三個葫蘆,滿頭白發,有一種蒼老
  的辛酸,臉現疲色,不過眼色十分深沉,讓人一眼望去,仿佛望在死寂的深潭裏。
  唐肯卻不知道他是誰。
  但唐肯原本就知道,事無善了,但卻也料不到這獄中的一處,竟然有了三個以上武林間
  的出名頭痛人物。
  他立刻意識到此際撲上去是一件愚昧至極的行為,憑他的武功,這四人中隨便一人,他
  都敵不過。
  他留意一下後面,除了隆閻王之外,誰都沒有跟進來。
  隆閻王筆直而垂首的在那裏,在犯人面前像頭石獅子,而今卻像頭搖尾乞憐的看門狗。
  那少年這時正在問他:“關飛渡被關在鐵牢裏,怎能傷及你?”
  隆閻王可憐巴巴的說:“奴才走過,聽他鬍言瘋語,辱及公子,所以就大聲喝止,他一
  掌擊在鐵門上,震斷銅鎖,幸好我避得快,不然恐怕要射在臉上,那衹怕奴才不能再嚮公子
  復命了。”
  少年邪意的眼睛註嚮隆閻王:“哦?那實在是難為你了。”
  唐肯再也按捺不住,大聲道:“他鬍說八道!關大哥根本就沒駡什麽人來,倒是你說出
  是什麽李鰐淚還有李什麽中的嚮他下的手,主使他挑斷了關大哥的腳筋和閹割了他,就憑
  你,哪敢喝止關大哥!”
  隆閻王變了臉色,虎跳到唐肯面前吼道:“你敢冤誣我?你是什麽東西!我——”一掌
  往唐肯劈去。
  少年忽叫:“隆自破——”
  隆閻王的手半空僵住,返身撲地,跪下,哭也似的道:“公子,這人誣賴奴才,奴才對
  公子忠心耿耿,對外亦從無一言敢有不敬,怎敢如此放肆,公子明察,公子明察———”
  唐肯看見這種情形,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唐肯這一笑,衆人都嚮他望來。
  唐肯因度必死,也沒了顧忌,哈哈笑道:“看他那副奴才相,怕成這個樣於,真把你當
  作皇上不成!”
  他這句是衝着少年說的。
  少年淡淡一笑。“我叫李惘中,不是李什麽中。”少年居然沒有生氣。
  這時,那“巨斧書生”易映溪忽道:“公子,關飛渡斷腿仍有能力震斷銅鎖,傷了隆牢
  頭,此人還是宜速速斬草除根的好。”李恫中沉吟了一下,道:“我本要好好用此人,為爹
  效力,不過,看來他是死性不改,留着也沒用處——“
  說到這裏,嚮隆閻王道:“你去把關飛渡請過來,記住,是請過來。”
  隆閻王見李惘中並不責罰,反而命他做事,大喜過望,應道:“是!”匆匆行了出去。
  這一來變成衹有唐肯一人,面對五個臉色蒼白的詭異人物。
首頁>> 文學>> 武侠>> 温瑞安 Wen Rui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4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