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温瑞安 Wen Rui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4年1月1日)
骷髅画
  ●第一部 锦绣人皮
  第一章 好汉不坐牢
  第二章 血尸
  第三章 关飞渡
  第四章 断臂
  ●第二部 牡丹罗刹
  第一章 逃亡
  第二章 英雄旧事
  第三章 男与女
  第四章 突围
  第五章 疱丁刀法
  
  ●第三部 老虎啸月
  第一章 白天黑发·晚上白头
  第二章 别问我是谁
  第三章 生命剑
  第四章 捕王
  第五章 老中青
  
  ●第四部 梦幻天罗
  第一章 黑洞
  第二章 看不见的网
  第三章 麻雀与鹰
  第四章 有信有义
  ●第五部 滚水无情
  第一章 蒸鱼
  第二章 阿公渡河
  第三章 老大老二
  第四章 小滚水
  ●第六部 捕王·冷血·捕快
  第一章 看剑
  第二章 名捕与捕王
  第三章 第三个捕快
  第四章 再见神威
  第五章 雨打芭蕉
  
  ●第七部 殓尸布里的谜
  第一章 裹尸布
  第二章 死尸的疑惑
  第三章 是和死
  第四章 雪还是花?
  第五章 蓑衣人的歌犹未唱完
  
  ●第八部 真象
  第一章 容颜
  第二章 双手剑
  第三章 双李生死决
  第四章 圣旨
  第五章 晓雪
第一章 好汉不坐牢
  唐肯躺着,一动也不动,趁着阳光还没有沉下去,他算到有二十九只苍蝇、三十只蚊
  于、还有四只蟑螂、一只蚱蜢,在这间牢房里出没。当然,在自己躺着的阴湿木板下面,想
  必还有一些蜈蚣、蝎于之类的毒虫,也趁着难得的阳光暖意,在龌龊的角落里磨着触须爪
  钳,只是自己未能看见而已。
  阳光是动的,可以知道外面有风,以致阳光映在叶影也在微微颤动着,再投射出来。只
  要是好天气,每天午间送饭来的狱卒走后,阳光必然轻巧地从天窗那儿照进来一会儿,跟外
  面牢头沉重的步伐恰好形成对比。
  阳光只照亮这么一会儿,马上就要沉下去,只有从较暖烘的墙壁上,才感受到阳光还在
  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仍是活的!
  ——只有自己是死的!
  就连房里的虫豸,都可以自由自在的出入,而自己只要三天给牢头遗忘掉,就准像一团
  饭似的饿毙在这里。
  阳光那么美、阳光那么好、阳光那么暖和,眼看又要沉下去了,不为渴望阳光的人耽待
  片刻——他真奇怪自己以前为何从没有花过时间去享受阳光。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就听到铁链“轧轧”的声音!
  铁链轧轧之声通常只有两种情形:一是有被铁链重锁着的要犯在牢廊走动,另一是牢役
  拿铁链要锁某人出来;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趴在牢墙底下的送饭孔里,常常都可以窥见被锁
  链绞得血迹斑斑而寸步难行的脏脚,或是牢卒用铁链鞭鞑犯人的情景。
  每打一下,他就颤一下,犯人通常都知道哀叫是无用的,换着一种放弃垂死挣扎的呻
  吟,他听着看着,不敢再看下去,捂住耳把头塞在墙角下,恨不得把头种入地底里。
  这时是千间刚分发过“鼻涕糊”之后,--在里面的人都不叫它做“饭”或“粥”,那是
  因为那米的成分稀薄得像人的鼻涕,偶尔加几条粪池旁种的“菜”或一些像死去动物内脏的
  肉碎,这肉碎还要在天气好视线清楚的时候才可隐约发现---人吃了它,懒懒散散的,身上
  唯一最活跃的是蚤子,人只有躺在地上,等它们光顾。
  铁链轧轧又响起,沉重地拖曳在地上,仿佛铁板与铁链之间已沉累得绽不出火花。
  步伐声在自己牢房近处骤止。
  唐肯可以想象到神气的牢头后面跟着四五名狱卒,活像判官带牛头马面的就在那里。
  ----难道那么快就轮到自己……?
  唐肯想到这里,全身都绷紧了起来。
  “青田张义宏,出来!”
  随着呼喝的声音,便是打开牢门沉重的巨响,押走犯人远去的步伐。
  犯人没有离开牢廊之前,总是喜欢用手肘或脚枷碰触各牢房的的门墙,发出声响,表示
  他要走了。
  而在这个时间里这样被叫出去的犯人,多半从此不再见面,一去不复返了。
  能有幸从牢里出去的人,他日想到这些年来老邻居或老同房的家乡探访,所得到的消
  息,不是家人以为他死了,便是从不知道他们在牢里出来过。
  所以在这样的时间里被隆牢头叫出去的人,有去无回,也不知自己会遭遇怎样的一种命
  运,临走前故意发出些声响,算是跟这些日子来的同劫者告别。
  牢房里的犯人再怎么懒都会爬起来,到铁栅处或通风孔去招呼一声,算是今生今世两人
  之间缘份的最后一个交代:除非是已经判了死刑的囚犯,才动也不动,不多看一眼,心里只
  盘算着很快就可以和对方在黄泉路上碰头。
  奇怪的是这时候被叫出去的囚犯,有诡秘的味道,不管犯的罪是多轻,牢里的人都不认
  为他还能活着回到世上。
  隆牢头叫“张义宏”名字的时候,唐肯心头一舒,同时也一紧。
  张义宏就住在自己牢室对开来的牢栅里,密封的牢室通常是扣押重犯,如:杀人犯,流
  寇、大盗、叛乱分子,而牢栅里拘押的多半是犯案比较轻的犯人。
  唐肯就住在张义宏对面,两人在这些枯燥寂闷的日子里,窥狱卒走远时,互传消息。压
  嗓对话,也不知分享过多少时光了,而今张义宏这一去,唐肯心里像空了一大片位于,无法
  填得上。
  他打从透气孔望过去,张义宏脸如死灰,全身发着抖,几乎是给几个凶神恶煞的狱卒架
  着走的。
  唐肯在看他的时候,张义宏也向这儿望了一眼,那眼神里全无活意。
  唐肯看了这眼神,仿佛全身浸到了潭里,他俟着铁门软瘫下去,才发现阳光已经沉下
  去。
  囚室里再无阳光。
  一一为什么要把张义宏拉走?
  一一蓝老大和张义宏,一个个都拉去了,只剩下自己和吴胜,吴胜他在哪里里?
  -一一我们都是冤枉的!
  ——为什么要拉走我们!
  唐肯悲愤的想着,希望就像太阳一般的沉了下去,入夜的囚牢更难渡过。
  他仔细计算一下,他进入这青田大牢八个多月以来,不认识的不算,在劳役时间的操事
  室里,还有每月一次共同沐浴的澡堂里认识的犯人,至少,有十六八个是这样被叫了出去,
  一去无返。
  一一他们去了哪里?
  ——自己犯的,还算是“监守自盗官饷”的大罪,但像谭婆、陈昌等只是犯了偷窃小
  罪,怎么也这样消失了影踪.
  --一为什么会没有人追究?
  ——张义宏正在遭遇些什么?
  唐肯用拳头在铁门上轻轻的擂着,发出冬冬的震响,却捶不破他心里的疑团。
  他一下一下地捶着,在幽森的牢狱里,像隐伏着一头不屈的兽,沉重地呼息。
  拳头隐隐震痛了他的手心,幽暗里,他仿佛看见自己和镖局的兄弟们,在北旱砂坝的一
  役。
  他的拳头猛挥,把一个扑向黄二小姐的淫贼,打得鲜血自鼻孔里标溅出来,翻身倒飞出
  一丈之外。
  他的拳头猛烈地挥击着,脚步像怒虎般的疾跨着,敌人一个一个地俯蜷仆倒或仰跌出
  去,蒙面的敌人越涌越多,刀闪剑晃,他始终不退,和蓝老大、吴胜、张义宏等一干兄弟,
  拼死守护着黄大人的后裔以及税赋银饷,不退一步。
  他清楚地记得镖局局主高风亮提着十一环大刀,刀挥处,血飞溅,贼人掩面跄琅而退,
  只是——
  只是来的贼人是那么多!
  随后来的一批蒙面人,武功又那么深不可测!
  兄弟们流着血。淌着汗,已经越战越疲,镖局里自小生死与共的兄弟,一个个在敌人的
  刀光中倒下去……
  想到这里,唐肯的拳头越击越响,仿佛这样可以多杀几个眼前的强敌……忽觉手上一阵
  剧痛,唐肯住了手,只见拳头皮层已击破,铁门上也凹陷了一处,染了斑斑鲜血。
  唐肯住了手,然而敲击声并没有停止.
  牢房里的人,藉着张义宏被押走的余忿,和着唐肯的击门声,一下一下的,哄哄地响
  着。
  这响声惊动了狱卒,纠众而入,在牢廊上用木棍挥击,发出彭彭的沉响:
  “干什么!想干什么?”
  “要造反呀?嗯!”
  “再敲,再敲就先剁了你的手!”
  牢狱重新又静了下来。
  这时,隆牢头颟预下石阶的咳嗽音,场面都静了下来。
  “是怎么一回事?!”隆牢头在狱里外号“隆阎王”,他愤怒地惩诫犯人的时候,曾把犯
  人的五趾剁掉,要每一个犯人列队经过看他切割脚趾的过程,以示儆尤。
  “他们…在作乱!”
  “是谁先搞起的!”
  “好像是……寅六字房的先敲响铁门的.”
  “晤……寅六字姓唐的跟刚才拖走的是同案;扯他出来!”
  “砰!”紧随着铁匙轻锁的刺耳声响,门被大力推开,四个狱卒像要把唐肯撕成八截似
  的:“出去!”
  唐肯被推得跌撞出去。
  唐肯跄跄琅琅跌步出去,差些儿没撞在隆阎王身上,急忙收步,由于收势过急,趴倒于
  地,这下脸撞及隆阎王脚上,隆阎王喀吐一声,一口浓痰飞出,一脚喘在唐肯脸上,唐肯给
  喘翻了个大跟斗。
  唐肯怒叱:“你……”
  隆阎王冷笑:“你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借后翻卸去我踢在你脸上的力道!”他双
  眼喷火似的吼道:“别以为你是‘神威镖局,的镖师就可以在这儿闹事,告诉你,在这里,
  英雄好汉也得喝我洗脚水!”
  他的口气直往唐肯脸上喷:“你不相信?上个月,陕北人人竖大拇指称一声英雄的关飞
  渡,不也一样给我抽了腿筋脚筋命根子后,泥一样瘫在那里!”
  关飞渡锄强扶弱,义勇双全,而且豪气干云,人人都佩服他侠骨义气,此人平日劫富济
  贫,而今落入牢里,依样扶弱济危,常替病弱者代为劳作,牢里的人不分族类都称他一声关
  大哥,竞因得罪隆阎王而落到这种下场!
  一条英雄汉子,双腿废了又给阉了,落在这种地方真是不如一死。
  隆阎王掩嘴咕咕的笑着,“你知道我是怎么整治他,他,不错,武功是好,但武功好又
  有什么用?又不能不吃饭!吃了我的饭,他就软了,眼睁睁看我把腿筋,一根根抽出来,咔
  嚓一声,连同命根子,一起剪断一一! ”
  唐肯听在耳里,想到昔日关飞渡关大哥对牢里兄弟的种种照应,一时热血上冲,再也顾
  不得一切后果,吼道:“百姓犯法,自有国法制裁,你不过是牢里的一名看守,竟然逾法私
  刑,你是人不是?!”
  这一吼,殊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几个狱卒都怔住了,唐肯的声音远远的回荡着,牢里的
  人大都听到.
  隆阎王眯着眼,全身像淋了一层火油,就待人员一把火就炸烧起来,自齿缝里一字一句
  地道:“好哇!姓唐的!你这是替关废人做加梁来着!”
  唐肯豁了出去,也不顾一切了:“关大哥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你们把他打成了残废,
  我们要出去找官老爷评理!”
  隆阎王嘶声道:“去你妈的评理!”
  唐肯道:“去找我妈评理也一样!你把关大哥打成这样子先不说,我们牢里的这些兄弟
  们,有的只是关三两个月、一年半载的监,怎么给你无端叫唤了出去,全没了影踪,说!他
  们到底去了哪里?!”
  隆阎王声音反而有些馁了:“你……他们,他们调到别个牢去了!关你什么事?!”
  唐肯怒笑道:“调到别的牢去了?!那按照刑期,他们早已出来了,为什么收不到你们片
  言只字,也不来探看我们——”
  隆阎王撒赖道:“探看你们这些废物狗屎不是人的么?!出去以后,改过自新,自然便
  不会再一脚踩到你们这团墨屎来啦!”
  唐肯道:“好?算是他们不念旧情,不想来,不要来,也不肯来,为什么连他们家人也
  不知道他们出来了?! ”
  隆阎王怒道:“你没出去,你知道个屁!他们一个个都抱老婆生孩子去了。”
  唐肯道:“他们的家人来探监,人人都说,人平白的不见了!”
  隆阎王猛一点头,后面几个狱卒拳头木棍,往唐肯背后擂去,唐肯双脚双手铐着铁链,
  闪躲不易,旋被打倒在地,隆阎王狞笑道:“你好汉?是好汉的就不要犯了事,来这里坐
  牢?”几个狱卒拳打脚踢,要把唐肯活生生的打死。
  这时,牢里各室突然都被人大力的敲响着,开始只是一两个,进而到七八间,很快的每
  一间牢户里的犯人,不管是密囚着的还是关在铁栏里的,纷纷摇着铁栅,捶着铁门,激烈撞
  响的声音在牢里交织回荡,连隆阎王也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住了手在发愣。
  狱里的犯人剧烈的叫喊,用手边一切可敲得更响的事物猛力敲打着,狱卒们面面相觑,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隆阎王豆大的汗珠自额角冒出,吩咐道:“先押他回牢。”几个人夹手夹脚的把唐肯推
  回囚室,砰地又关上了门。隆阎王带着狱卒匆匆离去,加派值班牢役,严阵防守。过了大半
  夜,骚乱才平息下来。
  唐肯在黑暗里,运气调息了一会,所幸他武功走刚强路子,精长“少林拳法”所必修的
  “三展气功”,牢卒那几下还伤不了他的筋骨,调理一会儿,便无大碍。
  调息着的时候,唐肯突然听见有人在远处侧室里低声唤他:
  “唐三哥,唐三哥!”
  唐肯分辨得出那是“神威镖局”里的镖师吴胜的声音,两人一被押进牢就失散了,迄今
  才听到他的声音,想必是因为今午的这一闹,吴胜才知道他被押在这里,也因下午的事,狱
  卒不敢逼人太甚,所以吴胜才敢扬声叫他。在此情此境听得这熟悉的叫唤,唐肯好像在茫茫
  人海里抓到一截浮木,忙不迭应道:“吴胜,吴胜。”
  吴胜喜道:“唐三哥,你没有事?”
  唐肯道:“没事,没事,那几下子,我还熬得住。”
  吴胜道:“三哥,你要小心,今天的事,我看隆阎王不会放过你的。”
  唐肯道:“我知道,我等着.”
  只听吴胜那么发出一声浩叹,除了他那一声叹息,也有几个牢房里的人都发出叹息。唐
  肯知道自己是被许多人在关怀着的,心里一阵温暖,只听狱卒走到吴胜发话的地方用铁杆大
  力捣敲,吆喝道:“不许说话!”吴胜便不再说话。
  唐肯缓缓坐了下去,只觉地板透凉,寒意直透上来,才知道秋已快尽了,想到自己进
  来,也有好一些日子。
  不知道天几时明。
第二章 血尸
  天色未明,唐肯在朦胧中突听铁锁钻开的声音,心中警惕,一跃而起,门已被打开来,
  七八名狱卒掩了进来,夹手夹脚抓起唐肯,往外就拖。
  唐肯怒叱:“要干什么?!”但已被狱卒推了出去,唐肯想要顽抗,但知人落在此处,
  挣扎也没用,心里叹一声,任由人缚住推了出去。
  唐肯跌撞出去,只见一人在暗处山一般屹立着,正是隆阎主。
  唐肯见落在此人手里,是不会有什么指望了,不发一言,只狠狠的瞪着他。
  隆阎王嘿嘿一声冷笑,手一挥,狱卒扣押住唐肯往前推,走了七八道牢廊,有些犯人在
  铁栅里被异声惊醒,睁眼看见这种情况,也不敢声张。
  就快要被押出去之际,经过了一间门外下了七八道巨锁的囚室前,突然间,里面传出一
  个低沉的声音:“你们要对他干什么?”
  那几名狱卒本来飞扬跋扈,趾高气昂,听这隔着铁门低沉的一喝,都不由自主收敛了一
  些,一同顿住,不敢往前再走,有两名较有经验的狱卒班头涩声道:“关……关大哥……你
  早……”
  里面的人沉默了老半天,没有说话。
  其中一个班头期期艾艾的道:“我们……我们也只是……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那囚室里低沉的声音立即问:“奉谁的命?一个个都有去无回,李鳄泪也不要做得太过
  分了!”
  那几名狱卒相觑不敢回答,唐肯在昏曙中运目望去,只见那囚室跟平常没什么二样,只
  是特别狭窄、镌铁特别坚厚。
  隆阎王神色也有些不定,清了清喉咙道:“关……关爷,这是狱中的规矩,咱们是奉命
  行事,您,您这就不要再管了!”
  里面的人突然斩金截铁的叱了一声:“隆自破!”
  隆阎王一震,被这一喝喝得蹬蹬退了两步,只闻里面的人喝问:“你灌了我迷药,废了
  我两条腿于,又阉了我,是你的主意?!”
  隆阎王神色大变,仔细看了看门锁还牢扣无误,才敢回答:“关……关大哥……我……
  我也是逼不得已!”
  里面的人苦笑一声,然后再吸了一口气,似慢慢把愤懑凄怨平息下来,道:“好,隆自
  破,我不怪你,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李鳄泪?”
  隆阎王涩声道:“李……李大人……他……”
  关在里面的关飞渡大喝一声:“说!是李鳄泪还是李惆中?!”
  这一喝,罔郎一声,把隆阎王手中锁链吓掉了地;这一喝,把青田大牢十八座里九成的
  犯人都震醒。
  隆阎王颤声道:“你……关大哥,我知道,您在江湖上有名望,有地位,“但来了这
  里,就得听李大人、李公子的;本来大伙儿都把你照顾得好端端的,但是——”
  关飞渡喉头发出荷荷之声,悲酸地道:“监牢里的女犯也是人,李惘中尽情侮辱她们,
  我自然要管!”
  隆阎王看看囚室的铁锁和身边的部下,胆子壮了一些,道:“你管是管,李公子本来也
  要重用你,但你……得罪了李公子,这下成了残废,可怨不得人!”
  囚室里面的关飞渡静了静,道:“隆阎王。”
  隆阎王挺了挺胸,道:“怎么样?”
  关飞渡道:“昨天你在牢里扬言说,我给阉割和废了双腿,全是你于的?”
  隆阎王硬着头皮撑面子,咽下一口唾液道:“是李公子的意思……我……我下的手,你
  又能怎样?”
  那声音阴森森地道:“现在我双腿废了,人不像人,鬼不似鬼,李大人也不会再拢嘛
  谝,你当然不怕我了。”
  隆阎王大声道:“关……姓关的,过去我敬你是条好汉,给你面子不要面子,也怪不得
  我手下无情!”
  那声音惨笑道:“手下无情?手下无情——好,好!”
  隆阎王怒气冲冲的吩咐道:“走!我们别理会这废人!”
  倏地,“砰”地一声,似有什么重物,在囚室铁门内击了一记。
  这一击何等沉重,整个铁门为之震荡,“卜”的一声,其中一只铜锁被震断,“嗖”地
  激射而出!
  隆阎王急忙一闪,铜锁原本是射向他胁部的,现在打在他的肩上,“托”的一声,有点
  像骨碎的声音。
  隆阎王捂住左肩,痛得龇牙裂嘴,只听里面的人悠悠笑道:“幸好这废人还剩下一双
  手……要不要把我这一对手也剁了?”
  唐肯眼见在囚室里的关飞渡内力如此高绝,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听他这般说话,心里
  自是大急:因为关飞渡再英雄,也是被关在牢狱里,如此开罪隆阎王等人,只怕明枪易挡暗
  箭难防,真的会把他一双手也砍下来!
  关飞渡忽道:“唐兄弟,你不必为我急,我肯待在这里,原本是伏法,现今却知无法无
  天,我又落得这身残躯,早不想活了。”
  唐肯心里想的什么,关飞渡隔着一道铁门,居然一直似瞧见他内心里去,唐肯心中震
  佩,道:“关大哥、你……你要多加小心!”
  关飞渡隔了一栋铁门,笑起来轰轰传声:“昨天下午你为我叫屈,今天我给你送行,可
  惜今天咱们都落在狗官豺狼手里,要不然,在外面碰头,可痛痛快快喝他个三百杯!”
  后面的狱卒推了推唐肯,暗示他启步,唐肯也自知这趟跟狱卒出去,料无幸理,便道:
  “关大哥,你有一身好本领,牢里的兄弟,还妄你多加费心——”
  关飞渡哈哈笑道:“我这无腿不中用的东西,还能替人出头么?”语音里悲愤难抑。
  两个班头把唐肯推了出去,在关飞渡凄愤的笑声中,砰地关了门,隐约还可闻一丝微微
  的笑声,像隔了个世界。唐肯抬头望望曙色,晨风带着寒意袭来,他挺了挺胸,想:虽然是
  走了出来,但是,却不是获得自由……
  ——只怕这一生一世,自由都难以再获了……自由是以前的事,可是当日又不知自由的
  可贵……
  狱卒们押他走了好一段路,摆设装饰愈渐豪华,而墙也愈渐薄了,矮了,守卫也不那么
  多了,唐肯心中纳闷不知道他们要把他带到何处,只知道跟以前一去无回的弟兄们肯定是同
  一个地方。
  走到一间漆上白色、朱藤窗棂的精致大房前,狱卒班头示意他停下来,并都望向隆阎
  王,隆阎王强忍痛楚,毕恭毕敬的轻轻敲了两下门,静下来等待回应。
  但没有回应。
  就像黎明的冷风一般静。
  隆阎王再敲了敲门。
  只听房里有一低微的声音道:“谁?”
  隆阎王恭敬得近乎畏缩的应,“是老奴。”
  那声音“哦”了一声,即道:“怎么受了伤?”
  唐肯一听,吃了一大惊,先时关飞渡隔门伤人,已教人匪夷所思,但这房里的人单凭隆
  阎王一句话便辨定受伤,也同样不可思议。
  隆阎王用一种诉屈的声调道:“公子,你不许我杀那姓关的,但他毫不感激,伤了老奴
  还不打紧,还在牢里扬声把公子您骂得狗血淋头!”隆阎王生得高头大马,用这种嗲声嗲气
  说话,直教人寒毛直竖。
  里面的人语音一变,愠怒地道:“关飞渡真不识好歹。把人押进来!”
  “砰”地一声,唐肯被推入房间。
  这房间一片白,地上铺了白色的厚毯,但在房间中间地上,却有一大滩悚目惊心的鲜
  红!
  这鲜红已在白色毯子里渗透凝固,还夹有一股腥味,显然是血!
  但这些血流得之多,令人不敢相信。
  血迹上面还有一具事物:如果不是看见这事物上明明有着四肢轮廊,没有人敢信是一具
  人尸。
  一具被剥了皮的、血淋淋的人尸!
  这被剥了皮的血尸,肉体般隐隐还似有些跳动,唐肯是个名镖师,外号“豹子胆”,刀
  头舐血剑影亡魂的日子数也数不清,但亲眼目睹一个人被活剥了皮的感觉,可也不好受。
  唐肯差点想呕吐。
  他强自忍住,因为他不想自己在临死前还要受胃部的折磨。
  一人躺在云床上,两个丫环正替他扇风。这人正在全神贯注绣一张面积很大的布帛,绣
  了一阵,抬起头来,原来是个白脸少年,眉低压眼,这少年人说了一句:
  “这个被剥了皮的人是你的老友啊,你不认得了吗?”
  脸色苍白的少年又道:“他叫张胜宏,你们不是相熟的吗?”
  唐肯仿佛看见地上鲜血淋漓的人似在血浆里望着他,唐肯终于忍不住呕吐。
  呕吐的时候,胃像被人大力的榨扭着,胆汁都快揸干了,但唐肯的怒火却升了上来。
  一张胜宏跟自己一样,都是冤枉的!
  ——就算他犯了再大的罪,也不应遭到这种残无人道的极刑!
  唐肯全身血液,一下子像被愤怒注满,他想奔过去,拥有他多年来一起并肩作战的老
  友,也想扑过去,把那卧在床上的烟精似的少年撕成八片,但他强忍住。
  少年的石床在房间的最里边,靠着墙,离床八九尺处,也就是鲜血染浸地毯之所在,有
  四张高大的檀木椅。
  有四个人,一直在墙的四个角落,打坐不语,而今,缓缓睁开眼帘,徐步走了过来。
  这四个人,高矮不一,样子都有很大的差异,唯一相同的是,脸色都极端苍白,全无血
  色。
  唐肯也是武林中人,在道上走镖的对武林人物务必要有点认识,这点比手上功夫还重
  要,而且唐肯一向对武林人物都特别留心,脑里马上闪现陕西武林中,三个令人胆战心寒的
  辣手人物来。
  这三个人物,原本只有两个是在一起的。这两人是兄弟,大的叫言有信,小的叫言有
  义,这“有信有义”两兄弟在一起,做的却完全是“无信无义”的事!
  这两兄弟原本是“辰州言家僵尸拳”的后人,为争掌门人的位置,这两兄弟不惜暗杀了
  父亲言大诺,还挑拨离间,使同门师兄弟互相残杀,结果令言家一噘不振,无法团结,这言
  有信、言有义也一样互不到掌门人的位子来坐。
  言氏兄弟出道江湖上,一样做的是背信弃义之事,他们见利忘义,临危背信,兄弟之
  间,也一样互相欺骗,但两人武功互有依仗之处,合在一起,转弱为强,互补缺失,致令他
  们数度反目,依然联成一线。
  直至后来,这言有信、言有义为练成绝世僵尸拳,竟按照古法把人活埋三天后,烹食其
  尸,惨无人道,终于惊动了当今“天下四大名捕”成名之前的一个六扇门中的名宿:“三绝
  神捕”中的“捕王”李玄衣。
  李玄衣千里追缉他们,终于在怒江畔一人印上一记掌,使得这言家兄弟,从此绝迹江
  湖,已有四五年。
  唐肯之所以认得两人,是因为言氏兄弟有一特征:言有信缺左耳,言有义缺右耳——他
  们倒不是先天性的缺陷,而是他们在中“捕王”一掌之前,曾遇见“四大名捕”中的铁手,
  而在他们遇见铁手的时候,又正在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铁手当时并不知道这两个败类就是
  恶名昭彰的言氏兄弟,所以只略施儆诫,一人撕掉一只耳朵。
  可是这样一来,缺耳成了言氏兄弟的特征,以致他们一旦作了恶事,想要不承认也无所
  遁形。
  另外一个人,叫做易映溪,书生打扮,手上拿的不是扇子,也不是伞,而是一柄巨斧,
  这样一个形象,除了“巨斧书生”易映溪外,不会有别人。
  这个易映溪,行事也十分之怪,三十岁以前,他是一个人人尊仰的侠士,锄暴安良,替
  天行道,做出不少为民除害令人叫好的事,但三十一过,销声匿迹了一两年的光景,再出江
  湖的时候,人心大变,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魔,力求一己私利不惜大动干戈,手段残毒,
  才不过两三年时间,过去他所积的善还不蕊讵恶的一半。
  这个“巨斧书生”的武功,也是极高,听说一年前他与“陕西大侠”关飞渡拼了一百多
  招,才给关飞渡打了一掌,此人负伤“后遭受七大门派十一高手的暗袭,居然仍能逃生,于
  是更加声名大噪。
  除了言氏兄弟和易映溪之外,还有一个人,腰畔系了三个葫芦,满头白发,有一种苍老
  的辛酸,脸现疲色,不过眼色十分深沉,让人一眼望去,仿佛望在死寂的深潭里。
  唐肯却不知道他是谁。
  但唐肯原本就知道,事无善了,但却也料不到这狱中的一处,竟然有了三个以上武林间
  的出名头痛人物。
  他立刻意识到此际扑上去是一件愚昧至极的行为,凭他的武功,这四人中随便一人,他
  都敌不过。
  他留意一下后面,除了隆阎王之外,谁都没有跟进来。
  隆阎王笔直而垂首的在那里,在犯人面前像头石狮子,而今却像头摇尾乞怜的看门狗。
  那少年这时正在问他:“关飞渡被关在铁牢里,怎能伤及你?”
  隆阎王可怜巴巴的说:“奴才走过,听他胡言疯语,辱及公子,所以就大声喝止,他一
  掌击在铁门上,震断铜锁,幸好我避得快,不然恐怕要射在脸上,那只怕奴才不能再向公子
  复命了。”
  少年邪意的眼睛注向隆阎王:“哦?那实在是难为你了。”
  唐肯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他胡说八道!关大哥根本就没骂什么人来,倒是你说出
  是什么李鳄泪还有李什么中的向他下的手,主使他挑断了关大哥的脚筋和阉割了他,就凭
  你,哪敢喝止关大哥!”
  隆阎王变了脸色,虎跳到唐肯面前吼道:“你敢冤诬我?你是什么东西!我——”一掌
  往唐肯劈去。
  少年忽叫:“隆自破——”
  隆阎王的手半空僵住,返身扑地,跪下,哭也似的道:“公子,这人诬赖奴才,奴才对
  公子忠心耿耿,对外亦从无一言敢有不敬,怎敢如此放肆,公子明察,公子明察———”
  唐肯看见这种情形,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唐肯这一笑,众人都向他望来。
  唐肯因度必死,也没了顾忌,哈哈笑道:“看他那副奴才相,怕成这个样于,真把你当
  作皇上不成!”
  他这句是冲着少年说的。
  少年淡淡一笑。“我叫李惘中,不是李什么中。”少年居然没有生气。
  这时,那“巨斧书生”易映溪忽道:“公子,关飞渡断腿仍有能力震断铜锁,伤了隆牢
  头,此人还是宜速速斩草除根的好。”李恫中沉吟了一下,道:“我本要好好用此人,为爹
  效力,不过,看来他是死性不改,留着也没用处——“
  说到这里,向隆阎王道:“你去把关飞渡请过来,记住,是请过来。”
  隆阎王见李惘中并不责罚,反而命他做事,大喜过望,应道:“是!”匆匆行了出去。
  这一来变成只有唐肯一人,面对五个脸色苍白的诡异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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