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溫瑞安 Wen Rui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4年元月1日)
少年追命
  少年追命
  ●小相公
  灑開大步
  小烏鴉
  大相公
  小相公
  ●少年追命
  初心的粗心
  空中大石
  鴨在江湖
  不朽若夢
  ●愛國有罪
  敗為成功動武
  你從來沒有在背後說人壞話嗎?
  成功先生的媽媽
  沒有說過人壞話的可以不看
  ●金梅瓶
  各位親愛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
  下三濫
  太平門
  敬請造反一次
  ●梁癲蔡狂
  突然,有一雙眼睛
  竟然,有一隻晴蜓
  力拔山河氣蓋世牛肉面
  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村店
灑開大步
  萬歲萬歲萬萬不能睡!
  他的表情就像是兇猛的野獸面對着陌生人的鞭子。
  ——當他乍見冷血出現之際。
  驚怖大將軍是一個絶頂人物。他從未驚過。衹有人怕他,他不怕人;他甚至也不怕鬼、
  不怕神,對他而言,鬼衹是供他差遣的。就別說他自己了,就連他的部下都遠比鬼還可怕;
  神衹是來保護他的,他幾次死裏逃生逢兇化吉便是佳例。
  他也不怕敵人。
  ——有強敵才能使他更強。
  他一嚮處變不驚,縱泰山崩於前亦不驚。但冷血乍現,卻使他在一照面裏,心頭大吃了
  七八驚。
  ——他是誰呢?!
  ——怎麽這麽眼熟?!
  驚怖大將軍突然覺得:眼前這年輕人,像是前世三生裏一個跟自己有重大關係的人,似
  一頭猛獸的姿態踏上了古道,正衝着自己而來。
  ——他是誰呢?!
  ——他到底像誰?!
  “我姓冷。”當他聽見那年輕的對手這樣說:“人們管叫我做冷血。”在這不過是電光
  火石之間,驚怖大將軍像急箭入林般想起了兩件事:
  一、來人姓冷。在他過去的朋友、敵人、仇傢中可有姓冷的?有。“風過群山”冷令
  今。“鐵裙神魔冷鬥兒。老部下“火孩兒”冷過水。老盟主“不死神竜”冷悔善。還有……
  對了,他像冷悔善!他似冷老盟主……莫非……!
  二、這人叫“冷血”。這幾天,手下打馬來報,在截殺張書生那一路太學生失利,人手
  折損,甚至動用了自己手上“九大將軍”中的“三間虎”傅從傅五將軍、“霹靂”雷暴雷六
  將軍、“砍頭七將軍”莫富大、“影子八將軍”沙崗、“金甲九將軍”、石崗,都無法奏
  功。自己衹好先後派了心腹高手“薔薇四將軍”於春童、還有親信李閣下和唐大宗去鏟平掃
  蕩,聽說反賊是滅了,但仍有幾名極其棘手的匪首脫逃,其中就有一個名叫“冷血”的,以
  及一直潛居老廟的“五人幫”。
  ——看來,就是眼前這個人了。
  在這剎那間之後,驚怖大將軍已一拍光頭,啪的一聲,光溜溜的頭上,幾乎沒給叩出火
  花來,他也馬上笑了起來,露出一口到老猶健的白牙,眯著一雙怒瞪如厲虎,但笑時如佛陀
  的笑眼,說:
  “——你就是煽動老渠鄉民造反的冷血?”
  冷血掏出一方五竜翠玉環透雕珮,舉起一揚,朗聲道:“這是什麽,你總該懂得吧?”
  驚怖大將軍一看,心底一凜,已知道是怎麽回事,正要應對;可是尉校曾紅軍可沒那麽
  見識廣博,而又要在大將軍面前爭功心切,當下長槍一揮,戟指喝問:“嘿!你這反賊,膽
  敢對大將軍無禮,來人啊!管他拿的是勞什麽妖物,快給我拿下!”
  衆兵如雷般呼應一聲,就要動手,城下群衆,更如沸如騰,群情浩蕩。
  在萬聲交喧之際,冷血的語音仍冷晰的傳來:“這是天子御賜‘平亂訣’,若遇姦惡抗
  命,可先誅後奏,就地正法。你說這種話,信不信我先殺了你!”
  在場還有一位都監張判,原是朝官外調,較有見識,一聽這番說話,再看那枚玉訣,當
  下轉了臉色,必恭必敬的顫聲道:“……壯士……可否將玉訣交予小人驗證一下……?”
  冷血坦然道:“當然可以。”
  於是便在衆目睽睽下把玉訣遞了過去。
  張判躬身雙手接過,審視半晌,雙膝一折,蓬地跪地,將玉訣高奉過額,奉呈冷血,
  嗵嗵嗵叩頭三響,恭聲道:“不知是欽差大人駕到,萬請恕罪。”
  張判這一跪,使曾紅軍呆立當堂,跟着跪下,城樓上一衆官兵,見兩人雙雙跪地,也全
  都跪了下去。
  一時間,城樓上,站立着的,就衹冷血和驚怖大將軍兩人而已。
  這一下,冷血倒搖頭擺手不迭:“我不是什麽欽差!我衹是奉天子之命,來查案辦案,
  你們快別……這樣子!”
  本來,冷血充其量不過是一名捕役,在官位上,別說遠不如張判,跟曾紅軍也有一大段
  距離,衹不過,他這位捕快,卻手持“平亂訣”,亦即是為天子階下辦事拿人的御前(雖則
  冷血迄今壓根兒還未見過皇帝的“竜顔”)侍衛,殺人無須準照,辦案不怕特權,這種特殊
  身份,誰不畏?誰無懼?
  衆人這一跪,冷血反而覺得慚愧。他心中忖度:要是自己恃勢行兇,這些官員定必任之
  由之,可見權勢之大,腐化難免,冷血想到多少人藉此恣意橫行,魚肉百姓,因而深為感
  慨。
  驚怖大將軍見眼下局面,已不是他腕底風雷便可定乾坤,當下熱烈相迎,大步嚮前,衝
  着冷血笑道:
  “果然是你——冷老弟,你可來了!”
  他本想過去擁抱冷血,但冷血站在那兒,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動作無異於去抱一把出鞘的
  劍一般,所以他馬上順理成章的把姿勢改換成握着冷血的手,拍拍他的肩膀——這使他一來
  免去了下跪,二來讓大庭廣衆釋了以為這“欽差捕頭”是來對付大將軍之疑。
  其實,大將軍心中是驚起幾道疑問的:
  到底這姓冷的傢夥,是不是真的是皇帝遣來對付自己的?要是這傢夥真的不由分說,要
  拿下自己,自己該不該馬上抵抗?如果抵抗,這幹官兵,會不會幫自己?
  如果這人是皇帝派來的,沒理由蔡相爺、童將軍、朱大人等不先捎個信來的!但“平亂
  訣”,天下衹有五面,是仿照不來的。這麽說,如果不是皇帝親遣,便一定是京城諸葛老兒
  搞的鬼了。皇帝老子那方面,他也衹面聖過四次,每次叩喊:“萬歲萬歲萬萬歲”時,他都
  有說不出的榮耀。可是,如果皇帝真鬍塗上腦,差人來對付自己,他可絶不能束手待斃的!
  萬歲萬歲萬萬歲,您可千萬要萬歲萬歲萬萬不能睡!我忠心耿耿,幹盡好事,為了不過給您
  進貢寶物美女,而我也藉此步步高升、升官發財,要是您連我都除了,我就衹好連你都反
  了!如果是諸葛老兒搞的鬼……我本來就不打算放過他!
  ——萬歲萬歲萬萬歲您可千萬不能睡!我是您萬世基業的梁柱,千萬別逼我造反!
  大將軍心中喊了這麽一句。
  “冷捕爺駕臨危城,可有什麽貴幹?”他嘴裏說的是這麽一句。
  “我找你。”冷血直截了當的說。
  大將軍與有榮焉的道:“好,難得你瞧得起我,我一定竭盡全力,為少捕頭效犬馬之
  勞,協助辦案。”
  冷血道:“我要辦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你。”
  他這句話說得如轉踵敲釘,絶無迴旋餘地。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前,大將軍的面子委實難下。
  大將軍皮笑肉不笑的笑了:“敢問少捕頭,我犯了什麽罪?”
  冷血道:“恃權肆兇,無法無天!屠殺百姓,魚肉鄉民——你看,下面有這麽多人要告
  你的狀,你還當衆趁亂着人暗算:
  冷血抓住陳三五郎的手緊了一緊,陳三五郎立即慘嚎了起來,而城下的鄉民一齊叫好起
  來:
  “好啊!青天大老爺來了!”
  “凌落石他作惡多端,惡貫滿盈!”
  “請求欽差捕頭大爺把凌落石、厲選勝一幹人等,就地正法!”
  聲如雷動,此起彼落。
  ——凌落石當然就是“驚怖大將軍的名字。”
  冷血指了指身邊的陳三五郎,用銳目一掃城下,道:“這都是人證。”
  “冷少捕頭,如果這都是人證,你也未免太聽一面之辭了吧?你怎麽能肯定,他們不是
  串通好一起來害我的?還有,這拿着兇器的傢夥夾在人群裏,與我素不相識,你怎能誣賴我
  指使他?”驚怖大將軍道:“好,你要辦我,行!也要拿出真憑實據纔行。否則,怎能服天
  下人之心!”
  冷血冷然道:“你放心,我會待在這兒,不怕找不到讓你伏法的罪證。”
  驚怖大將軍的眼睛和禿頭一齊發了亮:“好極了,這是一個無辜清白的人最高興聽到的
  話。我為官清正,鞠躬盡瘁,不怕你查,還會盡量協助你早日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他轉身對城下群情洶涌的百姓揚聲道:“你們都聽到了、瞧見了,現在,這位欽差
  捕頭要來查辦我,要是我有罪,你們當然會到他面前來告我的狀,無任歡迎;如果我無罪,
  我當然不怕人偵查。你們這下聚集告狀,可都有主兒了,現在還不趕快回傢,待在這兒,莫
  不是並非衝着我來,而是意圖造反掠城不成?!”
  這些話,說得十分有份量,浩浩蕩蕩的傳了開去,幾個領頭的讀書人,議定之後,在蘇
  秋坊的領導之下,極有秩序的相繼散去。
  冷血倒有點迷惑起來。
  ——他這下出現,倒衹像是替驚怖大將軍凌落石解决了一場禍端。
  冷血曾多方想像、揣測過他這個可怕而具份量的對手。
  他甚至早已準備驚怖大將軍會即時作出大反撲。
  他早已蟄伏城中,看定時勢,而他也早遣了耶律銀衝、阿裏、依指乙、二轉子在四面布
  署好,萬一驚怖大將軍逞兇,他便要與他和他的勢力放手一拼。
  可是驚怖大將軍不拼。
  他居然很乖。
  很聽話。
  很合作。
  ——乖得聽話得合作得像他壓根兒就是一個清白無辜的人似的。
  萬衰萬衰萬萬衰!
  一個出色的為政者,當然懂得把反對的人抓的抓,囚的囚、殺的殺、收攬的收攬,並當
  然更知道要給自己的行動冠以堂堂正正的理由,還要必須給對方以邪惡的罪名。
  像驚怖大將軍這種人,為了要贏,為了能掌權,的確不惜做任何事!
  不過,公然違抗欽差大臣等於公開造反,這種事,驚怖大將軍是絶不做的。
  就算要造反,他也衹暗地裏反,待對方發現他有異動時,他早已翻了天、覆了地。
  他一嚮陽奉陰違、欺上瞞下、衹手遮天、假公濟私,這纔是聰明人所為。
  是的,如果他嘴裏喊:“萬歲萬歲萬萬歲”之時,心裏很可能在駡:“萬衰萬衰萬萬
  衰”。
  他是個聰明人。
  凡人都會做傻事。
  聰明人的特徵是:傻事做得比較少。
  他已暫時“穩”住了冷血。
  ——雖然,這致使他那天在衆老百姓面前大失威信。
  不過,威信是可以慢慢重新建立的。
  有權就有威。
  ——既然贏得了,就要輸得起!
  為了日後勝利在最後,不妨失利在最初。
  一時失威,無傷大雅。大丈夫不可以一日無權;小人物不可一日無錢,衹要大權在握、
  有錢在手,到頭來誰不伯我?!
  驚怖大將軍本來一直都在慎防着。
  他提防着京城裏會派人來審查,整治他——來的人可能是奉天子之命,也可能是諸葛老
  兒搞的鬼,更可能是相爺遣人來試探自己是不是忠心不貳。
  是的,得要小心應付。
  鬼是鬼,神是神,人是人。
  錯不得。
  對人要說人話,對鬼要說鬼話,對神要說神話。有人說,對人說人話、對鬼說鬼話是順
  風轉舵不要臉的做法,驚怖大將軍認為說這些話的人都是“廢”的:這有什麽不好?!難道
  對鬼講人話麽?還是對人說鬼話?難道人不該在拜神時有拜神的樣子嗎?當着鬼的時候不當
  鬼來辦嗎?如果見到皇帝當他是部下來吆喝,遇着部屬當是皇帝老子來服侍,且看到頭來吃
  虧的是誰!
  所以,在未弄清楚來人的真正身份之前,他第一步就是“拖”。
  一嚮氣吞山河、殺人如麻、視生命為草芥的驚怖大將軍,卻一改面目,忍氣吞聲,自動
  接受調查。
  “我把兵符交給副將於一鞭,等調查完畢後,若我無罪,纔再拿兵符;”驚怖大將軍表
  示了他衷誠的合作,“衹有這樣,冷捕頭在調查這件事時調兵遣將,才能方便自如。”
  他在做這件事之前的一天晚上,早已飛檄急令“大連盟”和“朝天門”五盟一門的部屬
  全面警戒,靜候密令;另一方面,他已遣人飛騎上京,同時飛鷹傳書,急探來人“冷血”的
  底細!
  ——他當然不知道在探查冷血“底細”一事上,薔蔽將軍早已先他而做過了。
  ——於春童一嚮都是他的“愛將”,當然也學了不少“將軍本色”。
  他還未弄清楚冷血的“來竜去脈”,就聽到兩件令他震驚的事:
  一、他的唯一的兒子小骨,身負重傷,而且,他是傷在自己心腹於春童手上,並為自己
  眼下大敵冷血所救。
  二、他的唯一的女兒小刀,幾為自己所極重用的薔蔽將軍所姦,並亦為現下自己的死敵
  冷血所救。
  當他知道原來於春童本姓“曾”,並是自己佈局剪除的副總盟主曾誰雄兒子的時候,他
  做出了第一個反省:
  ——趕盡殺絶,這四個字,他做的還不夠好!
  他以後要做得更好。
  ——斬草大可以不除根;至多不過春風吹又生。
  但殺人一定要殺到對方全無還手/復報/反擊/偷生的餘地。
  古時有臥薪嚐膽、胯下之辱的歷史,知道了這些故事之後,令人自然更加懂得斷絶對手
  有敗部復活、死裏逃生的機會。
  當他曉得四房山上的三罷大俠、蟲二大師、八九婆婆、三缸公子全遭毒手之際,覺得大
  為惋惜——他原本要藉這溫傢四名失意的好手來培養“傷魚”、“救魚”、“怒魚”和“忙
  魚”,最後研製成“一元蟲”,不僅可以解毒,還可以為自己提升四十年的功力,這原是他
  私下吩咐三罷大俠的任務,可惜,卻給自己一手調訓出來的於春童一手破壞了。
  他也做了一個反省:原先,他以為收買人不如收買人心,讓這溫門四傑有個落腳處,好
  好為自己研製藥物,總勝過強力迫使他們為自己賣命。給他們一些自由自在,可能事半功
  倍,反能速成,現在他知道這是不成的,人一旦有了一點自由,就會得寸進尺,不知感恩報
  德,不懂自我約製。聞小刀所言,他們都為了一點私欲而不惜為冷血療傷治病——而當時冷
  血根本是跟自己站在對立面上的!
  人在外,就不好控製了。“一元蟲”,他還是得要研製的。等溫辣子在嶺南調遣溫門好
  手回來之後,此事仍將再續。四十年功力,一如金銀珠寶,自是越多越好。不過,以後,研
  製的所在,無論如何,得改設於“朝天山莊”,便放控製。
  ——予一個人多一點自由,便等於使自己少一點權力。
  這種事,大將軍决定再也不幹。
  當他知曉小刀差點就為自己一手調訓出來的薔蔽將軍所姦,而兩姐弟均為冷血所救之
  餘,他在震怒之餘,又有兩個反省:
  一是於春童不愧為自己一手調教的人物。他知道最危險處就是最安全所在的道理,所
  以,改名換姓,接近自己身邊,要不是這件事,自己居然還一直不知道,身邊竟有這樣的敵
  人!——因此,既然有一個這樣的‘危險人物’可能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他絶不能讓這種情形再發生下去——也就是說,如果有這種人物在自己身邊,他絶不能
  縱容、放過。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二是冷血雖然一照面就煽動老渠鄉民對抗自己,但他也一上陣便救了自己的兒子、女
  兒,這種‘人物’,大可以‘收為己用’。
  ——對出類拔革的人材,要是不能收為己用,最好還是殺了。
  對付敵人,大將軍一嚮衹有三個方法:
  一是收攬。
  ——收攬就是把敵人變為朋友。
  二是殺了。
  ——死人就不是敵人。
  三是摧毀。
  ——摧毀一個人比殺了更絶更毒更兵不刃血:摧毀的方式則可以用逐漸的腐化、正面的
  打擊、側面的孤立、背地裏挫折之。
  這道理就跟報仇一樣:你一刀砍殺仇人,仇人不過一死了之;可是你廢了他,他還得痛
  苦的活下去——摧毀一個人絶對要比殺了一個人來得要命;不過,摧毀敵人並不比殺掉敵人
  來得有保障:因為給摧毀掉的敵人(就算是徹底摧毀),衹要未死,難保不能在機緣巧合、
  天時地利人和下得以重蘇!
  不過,大將軍認為殺一敵不如多一友!
  他决意先試試看,
  試試去收攬冷血。
  ——收攬冷血試試看。
  七個沒有鼻涕的噴嚏
  天下間沒有什麽不可以或不可能的事,衹有你願不願意去試試看。
  這是驚怖大將軍一貫的想法。
  他决定要把冷血收為己用。
  ——可是用什麽辦法才能夠把冷血這等傲岸少年收於帳下呢?
  因此,他去問於一門五盟二副三友(他還有四殺手和九將軍)。
  大將軍認為自己一直能夠聲名不墜,權勢蒸蒸日上,主要是因為自己學習之心,跟權力
  一樣,到老猶烈。
  他不恥下問。
  凡遇上自己不能斷定的事,他會去請教他身邊的好手。
  他手上有的是好手。
  ——“大連盟”要不是有這樣的好手,他這個大連盟總盟主還當來幹啥?
  他身邊有的是人材。
  替他主持“朝天門”的是“陰司”楊姦。
  “五盟”的原來盟主,已給大將軍一一殲滅,現在代為主持金、木、水、火、土五盟
  的,是“鬼斧班門”的“五大皆兇”:斑星、斑紅、斑青、斑花、斑虎。這五人的武功、威
  望,或俱不如當年金人、木人、水人、火人、土人;但均有過人之能、一己之長,更重要的
  是:他們對大將軍都絶對效忠。
  “二副”是指在“大連盟”的新任副總盟主“大笑姑婆”和在“鎮邊大本營”中任副上
  將軍的“大道如天、各行一邊”的於一鞭。
  “三友”是大將軍的三個好友。這三人均未加入“大連盟”,也未成為大將軍麾下,他
  們有的是新知,有的是故交。大將軍一嚮很看得起他們,不過卻認為他們不加入比加入好,
  不成為一夥比成為一夥方便。有些人,有時候,保持距離,可交一生一世;太過密切,朝夕
  相對,反而容易反目。
  “尚大師”是其中之一。這人原出身於侯門望族,但因在京師得罪權貴,逃到危城,大
  將軍不但予以收容,而且還十分器重。
  這人的本領就是他在京城裏有錯綜復雜的關係,衹要他鼻子一嗅,幾乎就知道京城的風
  勢轉嚮;衹要他眉頭一皺就能解决許多紛繁如千絲萬縷的人事糾紛。
  大將軍極需要這種人。
  這種人能替大將軍解决一些連大將軍也不能/不便/不宜親自解决的事。
  另一人是“上太師”。
  上太師曾是禦醫。
  ——可惜他不幸“醫死了”一個皇帝心愛的嬪妃。
  大將軍也悄悄的收容了他。
  ——替自己治病,跟自己傢人開藥方的,一定得要是個可以信任的人。
  (不信任的人,如何能把他開的方子服下腸肚裏去!)
  人誰無病,而且誰都要命,大將軍雖明知並無“不死藥”,但總希望自己能夠長命一
  些,所以,衹要上太師醫道高明、忠心可靠,他也必須要把這種人物留在身邊。
  另一人是新交。
  他叫崔各田,支着拐杖,左腿瘸了,右腿似也不大靈活。
  這人的本領是常常失蹤。
  可是待他“失蹤”了之後,再出現的時候,你交給他去“打聽”的人物,他一定能如數
  傢珍、一一相告。
  大將軍也需要這種人材。
  ——打探冷血的虛實,他也是請這人負責。
  他知道崔各田一定不負他所望。
  一定能打探得到。
  他稱這人為“有影無蹤”——“無影無蹤,,反而不可怕,因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有影無蹤”則不可捉摸、難以猜測,無疑更為可駭。
  這人還有另外一個本領:那就是在最緊張、最無趣、最沉悶、最不愉快的時候,仍能談
  笑風生,說話詼諧,風趣而不逾份——有這種人在,就算是對敵/殺人/流血/佈局的時
  候,也令人心曠神怡,意閑氣寧些,大將軍自覺殺氣太重、殺伐大多、殺戮太厲,他更需要
  這種人在身邊。
  這三人大將軍都不需要他們加入“大連盟”——唯其他們在“大連盟”之外,萬一京城
  的權貴追責下來,要他交出尚大師;或皇室交待下來,要處斬上太師,甚或崔各田遭強大的
  仇傢追殺,他都可以置諸不理、置身事夕,不致受波及、連累,反而進退自如。
  有什麽重大疑難,他會去“請教”這些人。
  由於以大將軍之尊,“請教”他們是一種敬重,他們也樂於讓大將軍“請教”——簡直
  求之不得這類“請教”,大都還爭着表現。
  大將軍卻不肯“請教”兩類人:
  一是他的傢人。宋紅男,是他的正室。他一嚮認為她優柔寡斷,一味婦人之仁。
  小刀是女子之傢,沒有見識;小骨年輕,天真未混,未成大器。
  另一是他的部將。
  ——在他鏟除了一切“障礙”之後,他本來還有“九大將軍”:二將軍也是兵馬都監孟
  怒安為他所殺,但他以孟怒安的名義做盡一切惡事,歷數年後因遭人揭發孟二已歿。纔不能
  再瞞天過海。三將軍是“大敗將軍”司徒拔道,這是他一嚮用以抵製副上將軍。“大道如
  天”於一鞭的要角。四將軍是“薔蔽將軍”於春童,背叛,已歿。五將軍是“三間虎”傅
  從,負傷,未痊。六將軍是“霹靂將軍”雷暴,在攻打老渠時,一傷再傷,已難痊愈。七將
  軍“砍頭將軍”莫富大,失蹤,八將軍“影子將軍”沙崗和九將軍“金甲將軍”石崗全死
  了,死在自己愛將於春童刀下。
  另外,他身邊還有“鳥弓兔狗”四大殺手。
  ——他們衹聽命令,等待命令,而從無異議,也不會有什麽意見。
  他從來不去“請教”這些部下。
  ——部下給“請教”多了,就不甘屈為部下,而是會把上級視作庸材了!
  的確沒有多少個部屬能知進退、有分寸、能有自知之明、自量自重的,並不是有太多屬
  下能明白上級讓你發揮衹是“他肯讓你發揮”,有一夭,他要是改變初衷,你就沒得發、不
  能揮了。
  ——可是,若真有一個部屬能自重自製、有自知之明、不爭功、衹獻功之時,那也十分
  可怕。
  薔微將軍就是一個實例。
  ——所以他一直都得到大將軍的器重。
  沒有一個真正聰明、能幹、知進退而義忠心耿耿到可以性命相托的部屬,是大將軍日久
  以來的一個遺憾。
  他把這個遺憾一直襬在心裏,直至有一天,他的夫人跟他說了一句:
  “好的部下都給你殺光了。”
  他一嚮瞧不起婦道人傢的意見,這回他卻是聽了進去。
  他一嚮“從善如流”。
  所以近十年來,他已很少誅殺部屬。
  ——可卻還是出了個薔蔽將軍!
  (可見對部屬還是萬萬縱容不得的!)
  “你們覺得這自京城派來的捕快,”大將軍衹發問,之前並沒有提供任何答案,“應該
  如何處置?”
  在“八逆廳”裏,回答的人意見不一:
  斑虎:“殺了。”
  斑花:“宰了。”
  斑青:“給他一刀。”
  斑紅:“他活得了嗎?”
  斑墾:“宜暗中狙殺,應給外人來幹。”
  尚大師:“冤傢宜解不宜結,拖下去,年輕人,能耐到幾時!”
  上太師,“虛與委蛇,應付過去就是了。”
  崔各田:“是敵是友,都得先弄清楚來人‘底細’再說。”
  大笑姑婆:”殺了他,不殺便難以服衆。殺了之後,嫁禍給一嚮不聽話、不聽令的都監
  張判,實行一石二鳥、一箭雙雕!”
  於一鞭:“要真的是欽命禦捕,不宜輕舉妄動,更不該多結強仇。”
  (楊姦沒有說什麽。)
  他們在說了意見之後,反過來請示驚怖大將軍。
  大將軍衹仰天打了七個沒有鼻涕的噴嚏,這時,院子外池裏的一條肥大的錦鯉,正浮出
  水面冒了一個泡。
  請給我一兩銀子的陽光
  把敵人收為己用、殺掉或摧毀之,你選那一樣?
  ——驚怖大將軍卻選了這一項。
  你呢?
  大將軍選的是哪一項?
  他不選收為己用。
  不選殺掉。
  也不選毀滅之。
  他選了第四樣。
  ——第四樣就是前面三樣合起來的全部。
  ——驚怖大將軍自己,還有“有影無蹤”崔各田,已各自派出偵騎,飛馳京師,查探冷
  血的“底子”。
  不過,往來飛驛,至快也得要一個月時間;就算飛鷹傳訊、飛鴿傳書,打探得來,也得
  要二十天功夫。
  驚怖大將軍不光是等。
  像他這種人,甚至不會浪費四次彈指的時間。
  ——他的時間衹用來爭取他更大的成就、更多的財富、更大的名聲、更多的享樂。
  他不能坐着空等對手的行動。
  所以他先行動。
  ——“收賣行動”。
  正如所有的女人一樣,任何人材、高手,都有他的“價碼”,衹要你知道他(她)的價
  碼和付得起這種價碼,你就可以把他(她)“買”下來。
  ——沒有人是不能買的,衹在於你出不出得起這個代價。
  也許有些女人是不“賣”的,不過,對大將軍而言,他認為這些女人衹是不知道自己的
  價碼,或是別人不知道或付不起那種價碼而已。
  “價碼”不一定是“錢財”,有時候,它是俊貌;有時候,它是權勢;有時,它是真
  誠;有時,它是另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例如緣分。
  當一個女人遇上她要的“價碼”,不管她知不知道這就是她的“價碼”,它是不是那麽
  “值得”,她都樂於為此獻出了她自己。
  人材也一樣。
  ——所以,韓信為劉邦賣命,豫讓為智伯效死,諸葛亮為劉備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任何人都有一個“價碼”。
  沒有人沒有價錢。
  他要探出這個價錢。
  所以他安排了兩根“針”:
  他安排了兩個人,負責與冷血交好,從中探聽這年輕人的所喜所惡。
  知道了敵手的喜惡,一如良醫探脈,才能對癥下藥;萬一對方有什麽異動,也可以從中
  收風得訊。
  ——放兩支“針”的原因是:萬一一個給發現了,或其中一個不老實,還有另一個“臥
  底”來謀補救。
  大將軍一嚮不喜歡“等待”。
  他一嚮喜歡“速决”。
  ——當你勇放直接面對問題的時候,問題總會比你想像中萎縮許多的。
  他决定要試一試:
  他先探用最古老的方法——
  用錢去“收買”冷血。
  他當然不是自己出面去辦這件事。
  他轉折的請人轉折的去辦這種事。
  ——這樣子的事,最好還是不要自己出面的好;萬一自己不成,變成不打自招、此地無
  銀三百兩、吃不了兜着走了。
  自然會有適當幹這種事的人替大將軍幹這件事。
  ——幹這種事也得要是幹這種事的人材。
  不過,不管如何轉折,衹要冷血一旦收下了這筆足可供他一世享用的財富,冷血便再也
  管不了大將軍的事;反過來說,也衹有大將軍管得了冷血的事。
  這時候,崔各田已是冷血的“朋友”了。
  他用了十分巧妙(一方面維護了冷血收下來的自尊、一方面又使大將軍掩護在重重保障
  下)的方式,來使冷血“勢所必然”也“理所當然”的去收這一筆巨款。
  不過,無論他用什麽方法,冷血的回答都是一個字。
  “不!”
  “這一筆錢財,足夠使你享用到下輩子了。也許你還年輕,不知道賺錢艱辛,我比你年
  紀差不多大上一輩,所以纔敢勸你幾句:你手上要是有了這一筆錢財,再來闖蕩江湖,那就
  名成得快、勢起得易。你拿着它,先立於不敗之境,又不必付出任何代價,衹成了自己的實
  力;你有了它,便愛做什麽都可以,誰敢不敬你、誰能不聽你的!你知道嗎?一個人要是沒
  有錢,就算他是個強壯的人,走在路上,也十分虛弱;如果你是一個虛弱的人,但衹要有了
  錢,走在路上,也會竜精虎猛!”
  崔各田這樣勸說了之後,還補充了這麽一句話:
  “不拿的人,就是笨蛋!”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我是笨蛋。”
  冷血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跟任何人一樣,也是愛財的。不過,錢對我而言,是重要的東西,但不是至要的東
  西。也許我還年輕,或許我的理想跟錢財並無多大關係,更或者是因為我自小在野外長大自
  力更生之故,我不十分重視錢財,至少,我並不貪財。錢財對我而言,誘惑並不那麽大。不
  是我勞力掙來的錢,如果我去花用它,衹會令我覺得頽喪。每個人的看法都不同。有些人認
  為錢就是一切,會賺錢就是大人物,沒有錢則生不如死——偏偏我的看法就不一樣。但白
  說,你是我的朋友,當然知道我在這世間蕓蕓衆生中力求上進,如果沒有錢而要達到這一
  點,也確實十分艱苦;可是,我行我路,我歌我泣,遇石搬石,遇山劈山,遇挫不折,遇悲
  不傷,如此而已!費了那麽大的勁兒,為的衹是錢財,那跟魚為了吃餌而給人當作裹腹之
  物,有何兩樣?錢,畢竟不是無敵的,更非萬能的,至少,我就不能拿着錢去跟天要求:
  天,請給我一兩銀子的陽光,對不對?”
  然後冷血說:“你當然可以稱我為不折不扣的笨蛋。”
  崔各田的勸說失敗了。
  他慚然(也帶着惶然)嚮大將軍走報。
  “不要氣餒。”大將軍反而很和氣的說:“他還年輕,不知君子無財寸步難行的道理。
  至少,你已打聽到他小時候是在野外長大的。一計不行,咱們大可再來一計。”
  大將軍搔搔他的禿頭,然後彈去他肩上的落發,剔起一隻眉毛,不大經意的說:
  “譬如說:權”。
  “權?”
  “權。”大將軍權威的點了點頭。
  “權,有了它,便可以使你有着許多方便、許多力量、還有許多別人所沒有和不能有的
  東西。你武功再高、再有恆心。再肯苦幹,但幾時才能掙得那麽一點點的權力?要是無權,
  你再能幹,又能幹出些什麽事體來!如果你要幹的是大事,但數十年都給小事磨平了志氣,
  那還有什麽大志來幹大事、還有什麽大事可幹?!”
  崔各田滿懷熱切的勸冷血:
  “有人賞識你,要賦予你大權——你再拒絶它就無異於殺掉自己的幸運、砍斷自身的幸
  福,終與不幸為伍。這樣的話,你也太沒志氣了。”
  冷血回答了。
  他的回答還是一個字。
  “不!”
  “不?”
  “不,沒有男人是不好權的,不過,這權力要是讓我透過重重難關、剋服種種障礙,所
  得回來的,我會非常高興。也就是說,權衹是我一個假定的目標,可是,我把過程看得比目
  標更重要:因為我知道,人生絶大部分衹是過程,所謂目的,不一定能達到,也不是人人能
  達到;就算達到了,也不一定會就此滿意,並會改變了目標。的確,在這種種艱苦而且多磨
  難、挫折、打擊的過程裏,如此難度,這般可哀,但都也正如烈火熔鑄寶劍一樣,正是男兒
  壯志的磨煉所在。權力,對我而言,衹不過是森林裏的一頭老虎,但我要的是整座森林。”
  冷血說完之後,嚮他的“朋友”坦誠的道:
  “坦白說,權力,若是要人賜予的,那既不是真正的權力,也不是真的屬於自己的力
  量。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失敗了。
  崔各田惶愧的回報大將軍。
  “大過分了,這傢夥,不知大高地厚!”本來一嚮風趣的他,也忍不住忿忿的詛咒:
  “他作了讓他自己清高一時但要後悔七輩子的决定!”
  大將軍卻衹是笑笑,手勢輕輕地摸着光頭,
  “一笑轉身踏步去固然瀟灑,不過也得要小心踩着牛糞——”大將軍笑道:“不要緊,
  沒關係,年輕人嘛!衝動。有理想,是好事。他走過的路,我那條沒行遍!嘿,不要錢,清
  高!不要權,夠傲!我就不信他還狂到敢為那話兒畫一幅畫!”
  “對了,”他語音一落,眉頭一皺,已氣下鼻頭,計上心頭:“年輕人,血氣方剛,有
  一件事,是萬萬不可缺的。”
  “什麽事?”崔各田立即問。
  ——不管他懂或不懂,但在這種時候,一定要懂得是緊接着問。
  大將軍當然是樂意說的。
  “女人”
  “男人沒有不愛女人的。”
  “大人物尤其愛小女人。”
  “不愛女人的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像我,我衹願意為第一流的女人耗費時間。”大將軍以一種飲烈酒的神情和語調
  說:
  “差勁的女人,對我來說,不但浪費精力,而且是浪費精液。”
  在場的親信們都立時響起了此起彼落贊美、歌頌、崇仰、羨慕大將軍稟賦過人、到老彌
  堅、桃花不斷、豔遇連連的聲音。
  大將軍聽了這些話就像喝了烈酒,迷着眼對崔各出說,“你現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是的。”崔各田說,“有意思。”
  請給我一泡尿或一面鏡子
  男人心裏儘管想着一百個女人,或對五十個女人有意思,但他想追求的就衹是那麽幾
  個,可以追求的就那麽一個,甚或是一個都沒有。
  當然,沒有男人是不愛女人的。
  大英雄尤其愛小美人。
  沒有美麗女子的溫柔和溫柔的美麗女子,怎麽襯托出好漢的俠骨、男子漢的英風來!
  冷血年輕如劍鋒。
  他也愛女人
  但他已早一步,真的愛上了女人了。
  他愛的女人衹一個。
  小刀。
  對他而言,小刀就是他的一切。
  他看到晨曦剛綻出微光的時候,他便翻身坐起,不是因為睡飽了,也不是因為要趕着練
  劍,而是因為想起小刀:今天說不定會遇上小刀呢!他為了這個想法而提早開始了一天的生
  活。
  晌午的時候,他會站在校場上,楞楞的仰視烈日,這舉措使得一直都跟蹤着他的狗道人
  十分驚恐,於是嚮大將軍走報:“這人練眼力的方法竟是與烈日對峙。”大將軍聞言把眉頭
  皺了一個對時,眉頭幾乎要發出銅鎖扣上那‘嗒’的一聲。其實,冷血不是在太陽的極耀燦
  中尋找黑子,他衹是忽然擡頭,忽然想起小刀,於是就待在那兒,仿弗太陽就是小刀,令他
  不能、不忍、不願轉移視綫。
  冷血本來一嚮在野外長大,他認為‘衣可蔽體,就好,可是,他現在開始為自己添購了
  幾件‘還算華麗,的服飾,不是因為阿裏說過他:“喂,你的穿着看來像頭野獸多於像一個
  人。”也不是因為二轉子說他:“老弟,你來到輔京危城,你以為是在老渠呀!在這兒就算
  行乞,也算得比你體面一些。”他是因為小刀——上街的時候會遇上小刀吧?查案的時候會
  見到小吧?跟‘五人幫’在一起的時候,小刀會來吧?
  到月亮升起的時候,冷血覺得那是小刀的光華。晚風徐來,更是小刀的氣息。他一個人
  行走之時,覺得小刀在就好了。聞到花香,他錯以為小刀行近。有一次,有人在羊棚擠奶,
  他幾乎是剎地紅了臉。他熟悉這種處子的芬芳,風是小刀。花是小刀。月是小刀。現在還未
  到下雪時候,否貝,雪就是千萬個小刀。
  這使他不敢擡頭看星子。
  有一次他仰望星空: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刀…………
  這麽多的星星,都是小刀,以致他覺得自己很寂寞。
  他倒沒有認為自己是靠近小刀身邊的另一粒星子。他衹希望自己能成為與星子跟星子之
  間那溫柔的黑暗,溫和的孕含着保護着星光,讓它能千年萬載的發出柔和的光華來。
  這是第一次,一嚮眼中和手上都仿佛能炸出千道陽光的冷血,把自己和黑暗比擬在一
  起,還心安理得,夢寐以求。
  所以,崔各田對他提出‘找些女人來玩樂’的建議,對冷血來說,已完全沒有了意思。
  失去了意義。
  他心目中衹有小刀。
  ——當然他也還有欲念。
  他這樣子的體魄/這樣子的年輕/這樣子的性情,不可能無性無欲。
  當他衝動的時候,他就會想起那一晚,在‘四房山’上,在‘乳池’旁,小刀玉潔冰清
  的身子,像一把閑置的刀——
  他如熔岩炸濺……
  ……不惜與懺恨葬身其中。
  不悔
  他連自瀆時都衹是想到她。
  這段日子,小刀似乎遠如月華,冷如他腰畔的劍鋒。
  金錢、權力和女人,在這少年人身上都不能奏效的時候,冷血已嚮大將軍翻查了幾件案
  子,其中包括:上京遞諫的太學生中,有六起人,在路上盡遭屠殺,疑與大將軍有關——至
  少,參與屠殺的人,有不少是大將軍在‘大連盟’裏的高手和軍隊裏的要將。
  另外,老渠的雞叔、蓉嫂,擺明了是冤案,冷血要大將軍解釋清楚。
  此外,像蕭劍僧、前五行分盟盟主。曾誰雄、蔡戈漢等‘下落不明’或‘突遭狙殺’,
  也甚為‘可疑’。
  此外,阿玉割腕自溺,也懷疑是遇大將軍迫害,故而輕生的。
  還有前副都監孟二將軍孟怒安,亦疑是為大將軍所害,並且,還要查出是誰藉用孟怒安
  的名義,幹了這麽多人神共憤的案子。
  要衝着大將軍來的是:‘老渠’的屠村案——這件案子要不是大將軍指揮幹下的,方圓
  七百裏之內,沒有人能有這種能力/這個膽子!
  更重要的是:還有許多瞞上欺下、魚侵黎民、剝削百姓、傷天害理的指責,是來自在城
  裏蘇秋坊等書生的狀書,已收集了種種罪證,要大將軍伏法。
  就連給當場捕獲的陳三五郎,也擺明了是受‘你們惹不起的大人物指使’,完全不把辦
  案人員瞧在眼裏。
  ——這人不是大將軍還會是誰?!
  當然,這些罪證和綫索,除了太學生和老百姓勇於告發和樂於協助之外,‘五人幫’也
  鼎力幫忙,以致事半功倍。
  冷血連同都監張判、府尹厲選勝、危城總捕頭司馬拆樹,還有五名副捕頭,研判查證各
  案之後,第一次,把大將軍‘請’了過來,然後,冷血以‘御賜欽捕’的名義,要大將軍對
  這些作出解釋。
  大將軍十分合作。
  “太過分了!我的部下竟然作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大將軍似乎比在場任何人都激憤
  得多了!“你們是英明的人,應當都知道朝廷對我恩厚,一直以來信重我,以致我手上確實
  稍有兵權;江湖上的朋友都厚愛我,一直以來都給我面子,以致我在道上也確有些影響力,
  他們也許是為了鞏固我的事業,或許是為了他們自己的私利,私下瞞着我,幹下這些令人發
  指的罪行,我聽了之後,極其難過;可是,就算他們是為了我,我也絶不襢護他們。天日昭
  昭,法網難逃。我是此地的鎮邊大將軍,更不可知法犯法,你們都是精明的人,這些罪證都
  衹顯示,我的部下確都有貪髒枉法、有怠職守,可是,並沒有證據顯示我也會幹這種喪心病
  狂的事——事實上,以我今時今日的地位,我也不必傻到會去幹這種事!我一嚮操守很好,
  京城裏幾位主持廟堂的大老爺,都一直很肯提拔我。至於我那些犯了案的部屬,一定不能詢
  私,一定要繩之以法。他們這樣做,就算是為了我,也太傷我心了!就算是為了大局,也太
  不懂事了。大過分了,他們竟會幹出這種事!”
  “要是有冤、假、錯案,都得要平反!如果需要用到我的力量,儘管相告,必定竭力以
  助,以正視聽,以平民怨。”大將軍似乎也比在場任何人都更誠摯些,“你們都是些英明的
  人。我老了,我沒有用了,日後,傢國大業,都全丈你們了。我手上的一切,都要交給你們
  的。等有適當的人選,我就要退下去了。可是,太不幸了,他們一意孤行,竟幹下了這等醜
  事!”
  他仿佛也比任何人都難過的說下去:“你們都是些仁慈的人。請原諒我吧!樹大有枯
  枝,族大有乞兒。我老了,不中用了,竟不知道他們背着我,作惡多端,天理不容,你們揭
  發出這些令我心痛的事來,反而令我清醒反省:得要好好整肅一下內部邪惡的力量了!給我
  一泡尿或一面鏡子,不怕你們這些精明的人見笑;這樣做絶對可以讓我照清楚,瞭解自己在
  幹着什麽事!”
  絶對協力。
  衷誠的合作。
  ——沒有辦法。
  面對這樣一個‘大將軍’冷血衹能把手緊緊的握在劍鍔上:他沒有辦法。
  ——拿他沒辦法。
  在太陽底下晾曬的腌肉
  衹要真的去辦,就總會有法子;沒有辦法其實也是一種逃避的辦法。
  大將軍一嚮都是這樣的堅信。這次,他一回到‘將軍府’,立即私下召集親信、召開會
  議:在冷血能有所行動之前,先行開釋雞叔和蓉嫂;釋放早瘋癲了多時的殷動兒;緝捕造成
  冤案的符老近和霍閃婆;並把逼死阿玉和攻打老渠兩項,列為‘薔蔽將軍’於春童瞞住大將
  軍幹下的好事;至於陳三五郎,則指明是校尉曾紅軍主使的。由大將軍一聲令下,公正廉
  明,把一群犯事之徒,捉拿歸案,以釋民怒。
  然後他召來了楊姦、崔各田、尚大師等幾名親信好友,密議時說明了:
  “現在來的這位‘欽差大臣’官位雖小,但權力無邊;年紀雖輕,但定力非凡。”他不
  慍不火的說:“我已叫崔老弟去試過他,權力、金錢、女人,他都不要。你們說說看,我該
  拿他怎麽辦?
  尚大師搖首不信:“很少人能夠連這三件事都無動於衷的!”
  大將軍說:“是很少。”
  尚大師說:“極少。”
  “極少,”大將軍道:“但不是沒有。”
  崔各田道:“冷血就是一例,他三樣都不接受。”
  楊姦忽然笑了起來:“大將軍平時不是教我們嗎?要毀滅強大的敵人,最好的方法,是
  使他先毀滅了自己。如何讓他毀滅自己?最好的方式,莫過於先叫他瘋狂。一個人欲望過
  盛、權力過大,難免就容易瘋狂。先使對方腐化,腐化掉的對手,會因瘋狂而自行毀滅,便
  用不着我們去大費周章了。”
  大將軍用鼓勵的眼神使他說下去,楊姦也真的說下去了。
  “既然金錢、權力和女人分開來的三種方方法都不奏效,”楊姦道:“我們何不把三種
  方法合起來,根本不動、不說、不道明,衹讓這年輕人先品嚐,後享用,之後上癮,最後腐
  化——到時候,我們誰也不必收拾他,他自己也會把自己收拾掉。”
  大將軍呵呵笑道:“好傢夥!那麽姦的計策虧你想得出來!”
  楊姦忙不迭的道:“當然了。大將軍光明正大,這種陰損毒計,當然是我這種宵小之輩
  纔會這般算計人!”
  大將軍一面大口喝着湯,一面大口嚼着一隻老薑,半晌後纔對楊姦說:
  “難怪你叫楊姦。”
  楊姦皮肉骨皆不笑的笑着說:“幸好我不是姓陰的。”
  不管陰的陽的,他們都用了十分巧妙的方法,使冷血吃好的、穿好的、得到最好的、女
  人自動前來討他歡心、人人自動上來供他使喚。
  久而久之,冷血就成了可以為所欲為、任意任行的人。
  ——一旦成為這種人,肯定是絶對無法放棄他已經得到的;本來沒有,就不會不習慣,
  但已經獲得的,忽然失去了,就會很不自在。
  失去遠比從未得到過痛苦,而且痛苦得多了。
  衹要有所欲求,就無法絶對秉公行事——對這種人。大將軍便可輕易解决。
  是人就有弱點。
  有弱點就有辦法。
  ——怕衹是找不到對方的弱點。
  冷血也有弱點。
  大多數的人的弱點,都潛伏在他的優點中,一如刀之兩面。
  冷血也不例外。
  冷血的優點和長處,其中之一是:
  年輕。
  ——他的弱點也是年輕。
  年輕,再聰明的年輕人,也難免缺少經驗、不知世途險惡、喜歡新奇刺激。
  他們讓冷血逐漸愛喝點酒、愛使點權、受拍桌子駡人、愛聽阿諛奉迎的話、愛追逐聲
  色、愛花點錢、愛吃喝玩樂……如是者過了差不多一個月——
  總括而言,他們是要使冷血“墮落””
  他們要“腐化”冷血。
  “腐化”需要逐步。
  要不着痕跡。
  ——一如“歲月”腐蝕一個人的容顔一樣,世上越是不易覺察的掠奪越是不可抗拒。
  當大將軍問起“進展情形”的時候,崔各田表示:“冷血?他已是大將軍您在院子裏陽
  光下一塊晾曬的腌肉——你怕他還有腿能跑?還飛得上天不成?”
  同一時候,大將軍也收到了他派出去的人和崔各田所探得的訊息:
  冷血是諸葛先生收的最未一名徒第。
  他的身世是一個謎。
  他真的姓“冷”。
  ——諸葛先生首次發現還是嬰兒的冷血之時,是在“罷了崖”下一個狼穴裏。
  夠了。驚怖大將軍忽然覺得像有什麽事物突然涌進自己的小腹裏,還一直穿過胸膛。
  乎在喉管裏穿破出來。“他真的姓冷。”他看着自己的腳,仿佛他腳底下正踩着個嬰孩。
  當他們以為差不多已將近“成功”的時候,有一天,都監張判帶着醉意在冷血酒意甚濃
  時有意無意的說了一句:
  “冷捕頭,我看你是樂不思蜀了。溫柔鄉本是白骨塚,使一把寶劍銹蝕,當然要比拗斷
  它容易,你看你,小腹上的鈕都不能扣了吧?!”
  衹是這麽一說。
  看來醉得七七八八、玩得葷七八素、荒唐得不知天昏地暗。迷糊得不懂天翻地覆的冷
  血,忽然長身而起,而眼睛晰得像給冰鎮過似的,一反手,把正在勸酒的崔各田衣襟揪起,
  幾乎要把他“挂”在墻上,後來,還是把他“放”在桌上,以致桌上原有的醬油菜餚飯,全
  沾了他一屁股都是,然後,他纔聽見冷血像一個字值一兩金子的跟他說:
  “好,這遊戲,也玩完了。這些事,大概都是大將軍叫你做的?!你替我告訴他,案發
  了,他逃不了,也脫不了罪的。”
  當崔各田惶然的把這些話轉知大將軍的時候,大將軍卻匕笆不驚草木不驚的說:“其
  實,這個把月來,他也根本沒放棄過調查行動,衹是在暗底裏進行,並請得“五人幫”那幾
  個傢夥偷偷協助。”
  “他不是個易對付的人,不過他還是有一個大缺點,仍捏在我手裏。”
  “大缺點?”崔各田戰戰兢兢的問:“他,還有嗎?”
  “他愛女人。”
  “女——人?”崔各田似乎從未聽說過這種“動物”似的。
  “我女兒:小刀。”大將軍肯定得像知道自己左手有五衹手指一般的說:“他喜歡
  她。”
  崔各田眼睛一亮:“那麽,何不把仇傢結成親傢?”
  “辦不到,”大將軍决絶得像知道腳趾永遠不會是手指一樣,“因為——”
  “他是冷悔善的兒子。”
  “他是老盟主的兒子。”
  “他是要來報仇的。”
  “這個人一定要殺掉或者毀掉。”
  “——而且,不能也不便由我們的人動手。”
  “所以,要請一個來——”
  “——一個高手。”
  “衹要這人來了,一定能殺掉他。”
  “這人是誰?”
  崔各田重逾千斤的問。
  “冠蓋滿京華,殺手獨憔悴。”
  大將軍力以萬鈞的答。
  他用的武器亙常是一個問號
  “鐵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劍,無情的暗器。”
  “他們是四大捕快。”
  “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趙好的心、燕趙的歌舞。”
  “你說的是四大兇徒。來的莫非是……”
  “他的武器亙常是一個問號,一如他的人。”
  “——屠晚?!”
  “和他的推。”
  “衹有他纔可以對付他?”
  “不,更重要的是,衹有他纔是最方便對付他的。”
  “——您要屠晚怎樣對付冷血?”
  大將軍沒有回答。
  他衹是說:“請楊姦。大笑姑婆和司徒拔道來。”
  當楊姦、司徒拔道和大笑姑婆走入“八逆廳”的時候,都不大能夠呼吸。
  因為實在太臭了。
  實在是太臭太臭太臭了。
  連這三個嚮來殺人剮人不眨眼的武林高/老/好手,都有點想嘔吐。
  但他們不敢吐。
  甚至連眉頭都不敢皺。
  (他們嚮來都知道大將軍很“臭”,但卻不知道為何臭得那麽厲害!)
  廳裏有兩口大甕。
  兩口甕上橫置着一塊木板。
  大將軍就支頤斜躺在板上。
  他們不知道大將軍最近又在修煉什麽武功。
  他們不敢問。
  他們至多衹用眼尾斜脫了桌底下的痰盂一眼。
  “我要你們來是要告訴大傢,”大將軍開章明義的就說:“冷血必須要鏟除。”
  司徒拔道立刻說:“原為大將軍效死。”
  “我們盟裏的、帳裏的、莊裏的人,都不適合這項任務——冷血畢竟是禦封的捕頭。”
  楊姦道:“……大將軍的意思是?”
  “上次,我們不是從京城裏請回了一個殺手——?”
  “是。”
  “聽說他在京城裏有替相爺狙殺政敵逾五十二人的紀錄?”
  “是的。”
  “他一嚮都是一個獨來獨往的殺手?”
  “他一嚮是個寂寞的殺手。”
  “那很好,我要的便是這種殺手,他是屠晚?”
  “便是。”
  “聽說他的椎法很好?”
  “天下第一。”
  “而且他的椎法是一個問號,誰也不知道他的使椎之法,所以也無法逃過他的狙殺?”
  “確是這樣。”
  “——那麽,上回他為何沒把冷血格殺於危城之外?”
  “因為他不肯幹。”
  “不肯幹?”
  “是。”
  “為什麽?”
  “他嫌錢太少。”
  “我們不是給他一千兩銀子嗎?這足夠請十個殺手了。”
  “但他發現要殺的比十個人還值錢,所以要求‘大出血’。”
  “大出血?”
  “大出血就是至少要一千兩黃金。”
  “一千兩?”
  “金子。”
  “金子。”
  “好,就給他。但我要用我的方式殺——我的方式,他的方法。”
  “可是,他一嚮是用他的方式和方法殺人。”
  “給他兩千兩。”
  “金子?”
  “另加一千兩銀子,我還要買一傢人的性命。”
  “一傢人?哪一傢人?”
  “隨便哪一傢人。要殺像冷血這種人,一定要有“陪葬品”,要流血,就血流成河;要
  見血,就來個大出血!錢,我有;人,他殺。”
  “我……試試跟他說說看。”
  “這時候,豐富的菜餚又端上桌面,僕役們盛上熱騰騰的白飯,大將軍開始請大傢喝
  湯。
  他的三個屬下都小心翼翼的喝着湯,仿佛生怕湯裏會伸出一隻捏着他們鼻子的怪手。
  “湯好喝嗎?”
  “好。”
  “好就多喝一些。”
  “謝謝大將軍。”
  “湯還夠熱嗎?”
  “剛好。”
  “那就趁熱着喝。”
  “多謝大將軍。”
  “真可惜。像冷血那麽有用的年輕人,卻喝不到我筵上的好湯。”
  “那是他自己沒有福氣。大將軍對他那麽好,那麽恩厚,那麽器重,他還那麽不識好
  歹,真是該一棒子打殺!”
  “……不過話說回來,他雖然依然秉公辦案,但的確己有些手軟,不像剛來的時候那麽
  咄咄逼人了。”大將軍一面咀嚼着湯裏的肉骨頭,發出仿似門栓子鬆了給風吹動的嘰嘰聲
  響,“是人,就會有情;有情,便有給軟化的時候。你們別以為他很堅定,其實他也開始動
  搖了,衹是他夠堅強罷了。如果他不是冷老鬼的兒子,我或許還會用其他的方式……現在—
  —”
  “卜”的一聲,他咬碎了嘴裏咀嚼的骨頭,並開始嚼食裏面的骨髓,嗤嗤有聲,“他畢
  竟還是年輕人,不知道這年頭害你的人通常都會以幫你的臉孔出現!大傢學乖了、學精了,
  誰還會笨到以壞人和惡人的樣貌出現!”
  吃完了骨頭,他又津津有味的喝起湯來,一面像自己說給自己聽的道:“大出血。大傢
  平靜久了,也該大大出血一番了。”
  然後,忽然興致勃勃的問道:“你們可有發覺一件事?”
  三個人都連忙問道:“什麽事?”
  大將軍憤慨的道:“味道。”
  “味道?”三個人異口同聲的重複這兩個字,都不敢多置一字。
  “臭味。”然後大將軍像一個興奮的小孩子在出示自己心愛的秘密玩具似的,推開了那
  兩個甕蓋着的木板,以致這三名部下都可以看清楚甕裏的情形:
  他們看到了兩個“人”,和一大堆蟲。
  其中一個,雙手齊時剁去,雙腿自膝切斷,千萬蛆蟲,正在他的傷處進進出出,忙得像
  川流不息。
  另一個人還好,四肢齊全,但蛆蟲卻是自他眼、耳、口、鼻穿進穿出,每一條都忙得像
  大酒樓在擺設大筵宴時的庖廚。
  這些蟲跟糞坑裏的蛆蟲無疑是同一種類,衹不過更大、更肥、更粗、更臭,而且全身有
  倒鈎和長毛,嘴裏還伸着尖齒、硬須。
  奇怪的是,這兩個人居然還沒死。
  還活着。
  活着受罪。
  他們一時都不知道這兩人是什麽人。
  “你們不招呼嗎?他們可跟你們是熟得朝見晚遇的人了,你們不認得了嗎?他們是李閣
  下和唐大宗啊!”大將軍既為這兩人作故友重逢的引介,又大為惋惜的道:“十八年前,我
  請他們替我斬草除根,他們告訴我已趕盡殺絶;但十八年後,卻給我留下了一個要讓我大出
  血的孽種!”然後他又坐下來喝湯,每喝一羹,就啐一聲,一面搖首搖腦的道:“每個人犯
  了錯,都得付出他們的代價的,是不是?他們還有點用,我不會讓他們立刻就死……對了,
  湯快要冷了,快坐下來喝湯吧!”
  “呃”的一聲,大笑姑婆終於嘔吐出來了。
小烏鴉
  人在得志時總不認為是幸運眷顧,但在失敗時總卻愛歸咎目己的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時
  總忘了朋友,失意時總會說受人所纍。
  阿裏媽媽
  阿裏沒有了爸爸。
  阿裏衹有媽媽。
  ——這位何大嬸,人皆稱之為“阿裏媽媽。”
  “阿裏媽媽”其實當然就是指“阿裏的媽媽”。
  阿裏原姓何,是“下三濫”何傢的旁門子弟。阿裏媽媽的性子比兒子更烈,固守老渠鄉
  與官兵對抗之際,她見軍隊殺百姓殺紅了眼,她也殺官兵殺紅了臉。阿裏還有一個舅父,就
  住在危城郊西勝景“久必見亭”畔,叫拐子老何,是衙裏的牌頭,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得廝
  熟,但他的一身硬骨頭,卻絶對沒有混軟。
  在“屠村”一役中,阿裏媽媽沒有死,她護着好些村中婦孺,逃出生天;拐子老何也沒
  有罹難,他因阿裏力邀和冷血支持之故,光明正大的比阿裏還先一步重返危城,加入冷血的
  “鋤姦懲惡小集”裏,搜集大將軍的種種惡行罪證。
  初時,正如天下一切母親一樣,她開始並不贊成自己的孩子與大將軍作對。
  ——當她聽說自己的兒子,在浪跡天涯之後,退回老渠,不再去冒風冒險,且不管他是
  為了自願或被迫的理由,她都非常高興。
  直至她發現世間事不是不管事就不關你的事,而是你越是怕事就越多事——直至她發現
  她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的、相繼的、連續的、單人的、集體的,受到大將軍和他同僚們的逼
  害和消滅,終於,阿裏媽媽不再坐視。
  她的孩子也起來反擊。
  ——不再退縮。
  ——勇於面對。
  奇怪的是,當你勇敢地去面對和剋服難題的時候,這難題其實也並不似你想像中那麽可
  怕、強大、艱難了。
  而且,當你楔而不捨去解决睏難的時候,跟“睏難”同在的麻煩就會越來越少,而跟你
  站在同一陣綫的助力就會越來越多。
  衹要一旦能孤立了“睏難”也不成其為什麽“睏難”了。
  阿裏媽媽在老渠引領一幹婦孺對抗殺人放火的官兵之時,還曾面對過殺入老渠的一名高
  手:
  雷暴。
  雷暴當然姓雷。
  “雷”姓在當時武林中,衹代表了一件事(也是一個可怕的事實)。
  江南霹靂堂!
  自從江南雷傢的領導人自覺在刀在劍在十八般武器裏,都不見得能在江湖上有獨一無二
  出類拔萃的成就之後,他們就開始折斷了他們的刀、挂起了他們的劍。
  他們棄絶了暗器;因為若論暗器,天下雄豪,唐門第一。
  他們放棄了輕功——“逃”起來,誰有“太平門”梁傢那麽快!
  他們不屑於訛人——那是“千門”沙傢的活兒;他們也不用毒——使毒是“老字號”溫
  傢的絶活。
  他們不煉斧:斧是斑傢的絶技;他們也不易容:喬裝是慕容傢的絶藝;他們更不走“金
  字招牌”方傢的點穴奇功,亦不跟從“雲南三司”的蠱術和王府謝傢的陣法。
  他們製造火藥,號稱“霹靂堂”,建立“雷傢堡”。
  另外,他們苦修指法。
  指功。
  ——其中尤以雷傢兩名驚世人物:雷捲創出“失神指”、雷損創下“快慢九字訣法”,
  而名成天下。
  雷暴當然比不上江南霹靂堂雷傢高手中第一號難惹人物:雷捲,也及不上號令“六分半
  堂”的總堂主:雷損,可是他仍是一個人物。
  ——就算他背後己捱了冷血一劍,他仍是個極出色的人物。
  所謂出色,是指與衆不同:與衆不同不一定就是好的意思。
  當阿裏媽媽乍見雷暴的時候,確是見他“與衆不同”。
  那些比強盜還不如的官兵,一旦殺進了村,如狼似虎,殺人不眨眼,手起刀落,一刀了
  結一個。
  雷暴則不是。
  阿裏媽媽親眼看見:“大安客棧”的掌櫃廖油碴子,帶着一群壯丁,攻了上去,圍住了
  雷暴。
  然後,她就看見那十四名壯丁,倒下了八名。
  他們倒下的時候,眉心都有一抹紅印。
  指印。
  ——雷傢的“失神指”!
  退下去的六人,連同廖油碴子,纔逃跑沒幾步,突然,轟的一聲,炸了開來。
  血、肉、橫、飛飛
  阿裏媽媽怎麽都想不明白:這些炸藥是怎樣“放置”到他們肚裏去的!
  更不明白的是,凡雷暴所過之處,前後左右,就算是已倒在地上呻吟的傷者,還有躲在
  一旁的婦孺,以及上前去救傷者和傷兵的好心人,全都“炸”了開來:
  濺血四血濺
  四花四
  濺血四血濺
  ——她不明白的是為何這人竟連老婦、小孩和救傷扶危的人都不放過。
  所以她决定不放過此人。
  ——因為這人不是人!
  對付不是人的人應該要用不是招式的招式。
  這點阿裏媽媽最能掌握。
  因為她姓何。
  ——“下三濫”何傢,也許沒有什麽“正宗武林人士”當他們是“名門正派”。
  可是他們從不有意走嚮“正途”。
  他們也一嚮瞧不起“正統”。
  ——什麽是正統?什麽是不正統?正統、不正統有何要緊?衹要實用、管用、有用的,
  別說下三濫,就算下十三濫,他們也照用不誤。
  更何況,“下三濫”的手段一樣可以用在光明正大的目標上。
  ——說起來,市街上的順嫂、超叔、黑仔、牛妹,可能不知道什麽少林派,不曉得有所
  謂武當派,但絶不會沒聽說過下三濫:因為下三濫的地方,下三濫的人物,自然用的是下三
  濫的手段——他們遇有衝突,拿起擔挑、鉸剪、菜刀、糞桶就打,難道還要他們留着長發,
  戴着珠花,一搖三曳六旋身的纔使出驚豔一劍?
  嘿!
  阿裏的爸爸
  ‘嘿!’阿裏媽媽出手之前,叫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發力,或是警告,還是招呼。其
  實,這可能既是她的發力,也是她的警告,亦是她的招呼了。
  她衝上前去。
  (她衝了過來了!)
  霹靂將軍五指一揮,五點‘雷火’已射了出來。
  可是在他射出五點雷火之後,他纔發現“形勢’完全變了樣。
  原來不是阿裏媽媽衝過來。
  而是自己衝了過去。
  ——為啥自己竟會有這種幻覺?!
  這本來也沒有什麽不同,衹是這樣一來,‘距離’完全不一樣了。
  他的五點‘雷火’自然是落了空。
  阿裏媽媽已欺近身前,拔刀。
  刀,就在阿裏媽媽的腰畔。
  雷暴心中有數。
  他一看對方拔刀的姿勢,就準備了五個應付的方法,另外還有七個反擊的方法。
  ‘封刀挂劍’雷傢,以前原就精通刀法,那有刀法能難倒雷傢好手!
  不過,阿裏媽媽拔刀,拔出來的卻不是刀。
  而是花。
  突然之間,阿裏媽媽遞給他一束花。
  有紫樨、姣婆蘭、金錢草、謝豹花、石榴茶、鶴頂紅、千葉白、十八星山……
  那怕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劍、一根長矛、一對利鈎、一支水火棍、一雙判官筆……都不
  致使雷暴如此錯愕。
  他一時渾身解數都施不出,衹有疾退避過,揉身再進。
  就在他再度出擊之際,花卻變成了螃蟹。
  四十八衹大螃蟹。
  ——雷暴甚至準備它們是暗器,也總比‘螃蟹’好應付些。
  暗器畢竟是死的,打不中便落空。
  螃蟹卻都是活的——誰知道蟹鉗上有沒有淬毒!
  一時間,雷暴手忙腳亂。
  但心不亂。
  他的手指捺到那裏,那裏就發出爆炸的聲音。
  雷暴的目標當然不是螃蟹。
  ——他希望聽到爆炸的聲音是響自阿裏媽媽的體內。
  阿裏媽媽一面急閃,一時嚮地上的死人按一下掌,一時嚮地上的武器遙拍一聲。
  這時候,她沒有一招是攻嚮雷暴的。
  但她的“攻勢”卻比對雷暴遞出七千八百六十五招更可怕、可怕得多了!
  因為,給阿裏媽媽拍上一拍。按了一按或觸其一觸的事物,全部‘活’了起來,‘攻’
  嚮雷暴。
  ——攻勢雖然衹有一招,那‘事物’便已萎然而倒,再無作戰之力,但當那些失去生命
  的軀體,還有沒有生命的兵器,全都‘跳’了起來,復活了起來,攻了過來;雷暴縱有雷般
  的膽子,也不禁心驚魄動,窮於應付。
  他一怕。就發動了五雷天心。
  ‘五雷天心’發動的時候,他的頭項上突然禿了一大片。
  這撮頭髮一落,他就發出了巨大無比的格殺力。
  這格殺力大得驚人。
  ——大得可將一切嚮他攻來的‘事物’倒攻回阿裏媽媽身上去。
  這回輪到阿裏媽媽措手不及了。
  她衹有兩雙手,應付得來自己‘放’出去事物的‘反撲’,便應付不了雷暴的反擊。
  雷暴一擡膝,已到了阿裏媽媽身前,在她不及閃躲/避開/招架/反擊之前,已一指捺
  在她的咽喉上。
  雷暴的‘失神指’功力,一嚮都是運聚在拇指上。
  正當他的拇指就要按到對手的喉管上,就要聽到他一嚮以來覺得最為享受的‘碎裂之
  聲’的時候,驀地,他瞥見對方頸項上,竟有一顆喉核。
  ——這喉核在喉頭裏滾動如一粒下山的石子!
  對方不是個女人嗎?!怎麽會有喉核?!這喉核竟會上下滾動,到底是什麽?!
  正當他驚疑未定之際,有三件事同時發生了(其實是一件接一件地,不過發生得太過緊
  密,以致完全像是同一時間一齊發生似的):
  一,阿裏媽媽的‘喉核’遽然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裂開了一個‘洞’:血洞。這使
  得雷暴不敢把手指捺下去,衹有即時撤招。
  二,招未撤,阿裏媽媽已出手。她雙手仍在應付那些‘反撲’的‘死人’和‘兵器’,
  但她仍然有手:
  第三衹手。
  這一‘手’就擊在雷暴胸膛上。
  雷暴這回連招也來不及撤了。
  他以腳撤招:
  ——撤退。
  三,他以腳飛撤,但阿裏媽媽也連環踢出數腳。
  第一腳,雷暴撤得快,不中。
  第二腳,雷暴早有防備,不着。
  第三腳——阿裏媽媽除了‘第三衹手’外,竟還有‘第三衹腳:
  這一腳踹中了雷暴。
  雷暴怒吼:‘不公平!下流!卑鄙!這是下三濫的手法!’
  阿裏媽媽喃喃地道:‘對付卑鄙下流的人,用這種手法不就是珠聯壁合麽?’
  然後她揚聲道:“‘嘿!’你說得對。我就是‘下三濫’。我是何傢的人。‘嘿!’”
  ‘霹靂將軍,雷暴是給手下‘搶救’下去的,並且再也不能在攻打老渠一役中盡任何力
  量了。
  ——他的力量僅能供他奄奄一息的活下去,撐回危城,趴在地上求見大將軍。
  阿裏媽媽也在阿裏之後,來了危城。
  她的兒子協助冷血搜尋大將軍的罪證。
  她要協助她的兒子。
  阿裏媽媽有個弟弟,就是拐子老何。
  ——毫無疑問的,老何當然是幫他的姊姊。
  這一來,阿裏全家人,都是站到大將軍的對立面去。
  阿裏媽媽到了危城,自然就住在她老弟傢裏。老何是下三濫何傢在危城主持分支的頭
  領,分支就設在‘久必見亭’。
  她老弟在衙裏職分甚卑,但為人正直,甚得人望;不過,阿裏媽媽老是認為她這個弟弟
  不爭氣,主要的原因是:老何總是不肯結婚。
  老何老是不願意成傢立室。
  她問過他的理由。
  他認為不需要理由。
  問多了,逼急了,老何就跳着腳倨傲的說:“我不喜歡結婚,也不要有傢室之纍,我喜
  歡過獨身的生活!”
  阿裏媽媽忍不住駡他:“自欺欺人!假如有好人傢的姑娘,又漂亮又賢慧又鐘情於你的
  話,你不想一把抱來做老婆,剁了我十八段都不相信!裝模作樣!世上溜溜的女子,你不下
  點功夫、落足心機,那有你的份兒!你不急,老姊可替你急煞!”
  老何給他老姊一番搶白,臉色陣紅陣白,衹負隅頑抗的說:‘結婚就是好事麽?成了婚
  就萬事皆休麽?你不是也跟姊夫結了婚,現在阿裏的爸爸呢?’
  阿裏媽媽一時作不了聲,衹淚花盈滿了眼眶。
  老何自知過分,太傷他姊姊的心了:姊夫早就逃婚,不知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去了,使他
  覺得婚姻未必可靠,早在心裏蒙上陰影;而今卻是這麽無情道破,確實太‘狗咬呂洞賓,不
  識好人心’了。
  阿裏媽媽卻心裏難過,足足有七天不睬她的弟弟。
  她也不理睬阿裏已經三天了。
  因為三天前,她曾勸過阿裏,不要插手大將軍的事——對方傢兇極惡、勢力龐大,誰也
  鬥不過這個大惡人的:
  “我們何傢的這一個旁支,就衹剩下你一點香燈了,要是你也像但巴旺那個小癲皮一樣
  出了事,將來我可依仗誰好?我怎對得起你爸爸?”
  “我爸爸?”阿裏叫了起來:“我為啥要對得起他?!他幾時負責過對我的教導、養
  育?他衹懂得扔下了你、丟棄了我,我為何要對得起他!他可對得起我!”
  他憤憤不平的說:“他豈對得起我們!”
  阿裏媽媽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說得對,誰也鬥不過這個大惡人的!不過,我們聯合起來,不就一定鬥得過他了
  麽!俗語說:捨得一身剮,皇帝揪下馬!黑暗是永遠贏不了光明的!邪惡是絶對勝不了正義
  的!大將軍已氣數盡了,快要惡貫滿盈了,我深信是這樣子的!”阿裏充滿希望的說:
  “娘,不如你省下勸阻我的力量,過來幫我吧!有個可憐女子殷動兒,她瘋了,我們是男
  子,不便照顧,還是得由娘來照料呢!”
  阿裏媽媽因阿裏沒聽她的勸告,足足不睬不理了她兒子三天。
  衹三天。
  ——天下哪有不肯原諒孩子的媽媽?
  但阿裏卻常記住自己有個不要他的爸爸。
  芝麻關門
  ——阿裏嚮以幻想起飛
  他幻想自己很英俊,生着一副冷峻的臉孔,去到那裏,都有女孩子喜歡他,而他衹選他
  喜歡的女子去喜歡。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幻想自己武功極高,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高
  手,沒有人是他的對手,而他打遍天下無敵手,為沒有對手而感到無敵的寂寞,時常站在高
  峰上對着一輪孤絶月亮,感受着無敵的寂寞。偏偏他卻在現實裏時常被人打敗。
  他也幻想自己很有錢,富有得不必再去工作,衹要天天關起門來,吃他愛吃的芝麻餡
  餅,就有僕從如雲,既服侍他周周到到,也眼侍娘親貼貼心心。不過他自知自己連賺錢的方
  法都沒搞懂。他更幻想自己很有人緣,朋友都喜歡他、佩服他、敬重他;一嚮跟他頂撞、衝
  突、作對、老是找他麻煩的二轉子、儂指乙他們,終於嚮他認錯,而他的‘法力’可以大到
  把但巴旺‘起死回生’。但在現實中,但巴旺卻已是死了,既沒回生,有的衹是儂指乙和二
  轉子仍是老愛跟他找碴。
  所以阿裏也認定了:幻想中的阿裏絶對要比現實裏的阿裏幸福。
  他常幻想會有像小刀那麽漂亮、華貴、大方、美麗的女子,獨獨鐘情放他;可是,不
  過,衹可惜在真實裏的小刀明顯鐘情的不是他。
  ——幸虧也不是二轉子儂指乙那兩個混蛋東西!
  在現實裏,阿裏甚至連爸爸也沒有。
  他衹知道他的爸爸,原來也是一名武林高手,不過癖性卻很怪:
  ——他娶妻九次,殺掉其中六個,剩下的衹有阿裏媽媽和‘另外一個’,不捨得殺。
  最後一個,卻‘收服’了他。
  阿裏媽媽似乎對他所殺的六個,並不十分介意;但特別對剩下的那一個終於‘駕馭’
  這名‘殺妻大王’的女人,很是忿忿,更是耿耿。
  阿裏雖然沒有爸爸,但他還有一個‘叭叭’。
  ————小狗‘叭叭’。
  而且,他還有一個媽媽。
  一個好媽媽。
  ——因為這媽媽才能使他可以鎮日無所事事,關起門來呃芝麻。
  阿裏除了有一位好媽媽之外,還有一位正義、正直、正派的好舅父。
  拐子老何本來不是瘸的。
  早些年的時候,他發現某個‘善人’的惡行。那人正在做着令人發指、人神公憤的事—
  —姦污女童,並殺而滅口,老何上前揭發他,並要抓他送衙。在纏戰的過程中,那人的親
  友、鄉民和所有的人,都不相信這嚮有‘善名’的德高望重的人,會做出這種無異於禽獸的
  事來。於是,他們蜂擁而上,對付老何,毆打他,折磨他,甚至放惡狗來咬他,老何拼死抓
  人,還是不傷無辜,並仍然拿下了那偽善的人,直至對簿公堂、真相大白之後,老何的左腿
  早已給噬打得殘缺不全了。
  跋腳的老何,他的心並沒有跛。
  他仍是樂於助人。
  也許就因為他太正直之故吧!所以一直都衹是個牌頭,並沒有升為捕頭。
  他也無所謂,常拍着自己的頭,搖頭擺腦的說:“衹要我這顆頂上人頭在就好。’
  因為他樂於幫人,所以容易交上朋友。
  他不但把人人都怕沾上的殷動兒收容在傢,還把老點子父女以及老福父子都接了過來一
  起住。
  本來,是貓貓和穿穿,跟着‘四人幫’和小刀、小骨、冷血,進入危城裏來,俟阿裏和
  他媽媽找上了老何,纔知道老何已收留了老點子和老福。
  這一來,他們正好父(子)女團聚。
  ——老點子和老福本擬死守老渠,但後來還是守不下去了,老瘦也給衝散了;他們得到
  一些不欲多殘害自己鄉民的鄉兵暗地裏協助,逃了出來。
  逃是逃出來了,可是天下雖大,何地容身?
  老點子想到危城。
  因為危城是危險之地。
  ——官兵絶不會想到他們還敢進入危城。
  危險有時候就是通嚮安全之路。
  老福選擇了危城。
  因為他想要報仇。
  ——既然已跟大將軍為敵了,現在就算他放棄,但身負血海深仇,大將軍那一夥也决然
  不會放過他的了。
  與其大將軍的人來找他,不如他去‘找’大將軍。
  面對有時候比逃避更不費力。
  其實,老福和老點子心中不約而同,存有一種更重大的、更能左右他們意志和選擇的理
  由:
  他們的兒女!
  他們認定貓貓和穿穿既是跟隨‘四人幫’逃脫的,那麽,阿裏、耶律銀衝、儂指乙、二
  轉子勢必會與但巴旺會合。現在‘屠村’的事既然發生了,老渠給踩平了,以但巴旺的個
  性,一定會上危城找大將軍的晦氣。‘四人幫’要與但巴旺集合,也多半會趕去輔京危城—
  —小刀、小骨既是大將軍的兒女,有他們同行,安全應無大虞。
  不過,老點子和老福,仍是牽腸挂肚。
  他們急着上輔京去找愛子與愛女。
  要進入危城,並不容易。
  他們得到老何的相助,順利進入了危城——這主要都因為老何的職分雖然不高,但人面
  卻好得不得了。
  ——看來,人多做好事就算沒有好報還是會有些好處的。!
  何況,老何現在有了個“欽差大臣”作“靠山”。
  他們到了危城不多久,便因阿裏媽媽之故,老點子跟他的女兒、老福跟他的兒子重逢
  了。
  重逢的時候,他們是多麽高興,開心。
  “既然度過了這次危難,我們還是能夠在一起。”老點子老淚縱橫的說:“以後,沒有
  什麽事情是可以叫我們分離的了。”
  於是,老何覺得自己這‘一傢人”應該要好好的為這兩傢人慶祝重逢。
  所以他去買酒。
  ——他別無所好,就喜歡喝點酒;自從他跛了一條腿後,他也沒有什麽其他嗜好了:沒
  有人知道他那一回,給咬斷的不衹是腿筋,連“命根子”都給咬去一截了。
  而他衹是為了抓那麽一個兇殘的人,卻給人兇殘的對待一至於斯。
  老福很感動的跟他說:“老何,我欠你的,不知下輩子還不還得了!”
  老何笑說:“你這輩子還長着呢!”
  阿裏媽媽更調侃着說:“在這裏,人人都欠他的;你不欠他點,他反而像賒了你點什麽
  呢!不欠他就笨咯。”
  這時候,他們當然不知道,大禍就要臨頭了。
  這時候,阿裏正關起門來,嚼他的芝麻,以致阿裏媽媽啐了一句:“這小烏鴉,一關起
  門來就是有芝麻沒有媽媽!”
  阿裏自小長得黑,而且一出世哭聲一如烏鴉般難聽,所以長輩都呢稱他為“小烏鴉”。
  這回,他是關了門,但不止是因為嚼他的芝麻,而是為了穿穿。
  可憐的穿穿正嚮他傾吐心事。
  ——一嚮不飲酒好脾氣的穿穿,正分不清是酒是淚,也不知道是對酒還是對人的說着
  話。
  狗說的話
  ——誰在真的醉了之後,都是個瘋子
  像驚怖大將軍這種人則不然,因為像他那種人,是從來都不醉的,醉,對他而言,也是
  一種可資利用的技巧,也是高明的手段,而且絶對十分“政治”。
  他會趁醉(其實充其量是衹帶二三成酒意,並把人灌得醉了七八成——絶對不是十成,
  因為一旦完全醉倒了,他說的“肺腑之言”便完全白費了)對他的敵人/朋友/部下,說一
  些對他何等有情、極其惜重、十分有意、萬分體恤的話:對某某他要把棒子交給他,所以纔
  待他這般嚴苛;對某某的身體欠佳,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強忍着不常慰問他,但內心何其關
  切;對某某愛上了某個女孩,他樂意成全;對某某透露另一個某某正嚮他進讒,可是他就是
  信任他!
  他也會乘對方被他感動得涕淚四濺之時(要是對方心硬眼幹,他就不惜先行落淚,以他
  那英雄的虎淚,化為引發各路好漢的同聲一哭——這一哭,可哭出了他們對他的真情來,不
  過,這可絶不是他對他們的真義),嚮他傾吐出隱藏於內心的不滿,嚮他流露出真正的感
  受。這可十分管用。收買人心,此正其時。要看出誰有異心,最好的辦法,就是先讓對方大
  鳴大放;能夠瞞住大傢行惡事的,纔叫大姦大惡。
  他讓對方說真話,以便對癥下藥:能補救的就補救,不能補救的便鏟除。他的一番說
  話,連自己都給感動得哭出來了,難道哭出來的話還不算是肺腑之言?他帶着醉意叫對方不
  要見笑(對方還笑得出纔怪呢!可是他這樣一說,對方就會更加巴不得挖顆真心給他
  看!),他是生平第一次(雖然他忘了是第幾次說這句話)禁不住要流露真情:因為對方是
  他的親信、兄弟、至愛的人,他忍不住要流淚了(大將軍的淚一嚮要比珍珠珍貴);他甚至
  為了要感動對方,不遺餘力得要說明他己練功練得走火入魔、以致自知時日無多,他要把一
  生基業、打算都托付於正在聆聽他說這番“遺言”的衣鉢傳人。
  當然,所有的話都為了一個效果:你聽了我的話,就得乖乖的給我賣命。
  對大將軍這種人而言,喝酒就有這種效果。
  甚至可以說,喝酒就是為了這個效果。
  他喝酒,甚至除了佯醉之外,還會臉紅(要是不夠紅,他用內力“炬”紅它!),這招
  在他年輕時成了要打動女孩(甚至女人)的“絶學”:
  ———個喝酒會臉紅的男子,還會姦到什麽地步去!
  於是,不知道他的姦,也衹有讓他“姦”了。
  ——當然,他手下也有不少精明能幹的人,不見得都瞧不出大將軍常玩和愛玩的這一套
  “玩意”,但他們既是精明能幹,自然也懂得作出適當的反應,讓這“遊戲”可以繼續
  “玩”下去,他自己自然也可“活”下去了。
  大將軍因為“身分上的許多不便”,所以很多時候要靠點酒意來激發“豪情”:很多
  話,是醉了之後纔比較方便說的;萬一說了和做了些可能要承提後果的話,他也大可以“酒
  後醉話”的理由,不必負什麽責任。
  所以,這種人在酒後的話,比他未喝酒前還清醒,喝了酒之後,衹是更不負責任而已;
  這種人的醉話,事實上,比狗說的話還不如。狗至少還說狗話,但這種人卻不說人話。
  偏是這種人,絶不少見,也絶不可小覷。
  穿穿在說話。
  他說的當然是人話。
  他是一個很樸實的青年。他的臉很方正,但眼珠很圓,也很亮。他所有的精華像都聚集
  到眼珠裏去了,又或者是他衹用眼睛吸取一切精華,所以眼珠越是靈,越是反襯出他那張臉
  其他部位何等拘謹、忸怩以及憨直。
  他一嚮愛做事,不愛說話。也許他衹會做事,不會說話。世上既有會說話但不會做事的
  人,反過來也很平常。衹不過,會說話但不會做事的人,要比會做事但不會說話的人占些便
  宜。但穿穿今晚卻絶對不正常,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他說了很多很多他心裏一直想說但沒有
  說的話。
  他平時沒有喝酒,也不會渴酒,可是,他今晚看阿裏在房裏以陳年紹興送嚼芝麻燒餅,
  他也過去咕咯咕咯的喝了數大口,然後,他開始喃喃、而後嘀咕、之後忿憤、接着咆哮、
  且大吼、而後低語、不久呢喃、最後終不知所云的說了許多話:
  “都是那些有錢少爺,要害貓貓的。他們有的是錢,我?我有什麽!”(阿裏這時想到
  小刀,也想到冷血,當然也想到他自己。)
  “貓貓變心了。她以前對我很好的,但那個有錢少爺一來了,什麽、什麽都完了。嗚
  嗚……”(他的哭聲比我的好不了多少!)
  “我絶對不能哭給她知道。貓貓會嫌我沒志氣,旁人也會笑我的……我哭,我衹能在心
  裏哭——”
  (你不也在我面前哭嗎?)
  “貓貓,你不能變心。我知道你心裏還是愛着我的……”
  (冷。秋未了吧!)
  吱,都怪我,一直以來,都沒跟她說過:我如何的喜歡她、我如何的仰慕她、我如何的
  朝思夜想着她,沒有你,貓貓,我會死的……)
  (可是聽下去我也會冷死的。我又不是貓貓,你去跟她說呀!)
  “——但現在已不能說了。一切、一切都來不及了!那富傢少爺已經出現了,他橫刀奪
  愛!……我好恨啊!”
  (莫非他聽到我內心裏的話?還是我一不小心,把內心的話溜出了唇邊?)
  “那傢夥,他比我有錢、比我有學問、比我英俊……我、我那樣比得上他?!)
  (你倒有自知之明)”
  “但我卻肯定有樣比他好的……”
  (有嗎?說出來聽聽看?)
  “——我比他更愛你!”
  (嘩!你怎麽知道?)
  “貓貓,自從你見過他之後,你對我完全不一樣了……”
  “(不管如何,我還是比較支持你的,那公子哥兒畢竟是外來人!)
  自從他大膽輕薄了你之後,我就看得出來,你變了……這次他受了傷,你不分晝夜的照
  顧他,我、我、我……)”
  (我什麽?)
  “——我恨不得殺了他!”
  (哇啊,仇深似海!大件事!)
  “現在好啦,他那喪心病狂無惡不作的老爹大將軍,可把他兒子“押”回“將軍府”
  了,你見不着他,他也見不着你了……你很痛苦吧?”
  “你一定很開心了吧?”
  “看到你那麽痛苦,我的心又碎了!我好笨啊,我好蠢!我竟看不下去,忍不住,竟替
  你把那小子約過來了。今天拂曉,他便會來看你了。我好蠢啊、我好笨!”
  (你的確大笨,也太蠢了!不過,也實在太可憐、太可愛了!)
  穿穿紅着眼、紅着臉、紅着唇、紅着耳、紅着頸,逞自在喝一口酒吐一口自怨自艾。
  阿裏也盡量在聽得左耳入、右耳出。‘出’比‘入’還快。
  ——不過,一嚮尖酸刻薄的阿裏,這回算是最厚道的了:因為他並沒有把尖酸刻薄的話
  口沒遮攔的說出來。
  其實他也挺同情穿穿的。
  因為他同情自己。
  有時候,他也因多喝了兩口酒,把人物對換了一下:即是把貓貓換成了小刀,穿穿當成
  了自己。‘那小子’當然不再是小骨,而是冷血——冷血不見得太‘有錢有勢’,但冷血有
  的是自己遠所不及的‘武藝’。
  想着想着,他也喃喃自語,嚮酒醉中的穿穿訴說自己的心事。
  直至窗外狗吠。
  一陣一陣、一聲一聲,像它們看見一些恐怖的幽靈,正帶着死亡的味道嚮它們逼近之
  際,它們在無法逃避之餘,也衹有發出這種瀕死的哀嗚,以宣泄它們心中的大畏大懼。
  在這暮晚時久必見亭一帶,此起彼落的,正是野狗們凄厲的對話。
  貓睡的覺
  飽就飽得像衹蛇,餓就餓到像衹鶴。
  這是阿裏一嚮以來的做人原則。所以阿裏媽媽一直駡他是一隻做什麽事都太極端的小烏
  鴉!
  在今夜聆聽穿穿嚮自己傾吐心事之前,阿裏不得不慚愧的承認:在今晚之前,他的確很
  少為穿穿設想過。
  反而,他們為小骨想得較多。
  回到危城的小骨,傷勢好轉奇速,這可能因為上太師的醫術高明之故。另外一個原因
  (恐怕要比前一個原因更重要),那是小刀調侃時說的!
  我發覺有貓貓照顧你,比我在照顧你更管用、更見效。
  ——見效就是小骨好得特別快。
  傷勢迅速好了八成的小骨,卻因為另一種病而病人膏盲。
  他的病就是無時無刻不惦着貓貓。
  他受傷的地方作痛的時候,衹要他想起貓貓,就不會這樣疼了,天氣轉涼了,他第一件
  事就是想起:不知道會不會冷着貓貓。他偶然看到一條在秋陽下雪白的羽毛飄過,他就揣想
  着:貓貓看見這羽毛飄蕩時趣緻的神情;夕陽照在貓貓的臉上是像一首詩、一幅畫還是一闕
  歌,到夜晚的時候,他就想到貓貓睏了沒有,她睡覺時一定是很可愛的樣子、很恬靜的樣
  子、很美麗的樣子——可是那到底是怎麽一個樣子呢,由於他朝思暮想着,使他反而無法切
  記住貓貓原來的樣子,反而是想像中的樣子還多於真實裏的。想到貓貓睡覺,他就衹能想到
  貓睡覺的祥子。
  貓貓,貓貓……無論他遇上快樂的事還是悲哀的事,歡悅時還是沮喪時,他總是情不自
  禁不知不覺的‘喵’了一聲,好像他自己纔是一隻大貓精似的。
  由於貓貓極恨透造成屠村慘劇的主使人,小骨也恨極了。
  他覺得無論在道義上、感情上和友誼上,對這件事,他都應該挺身而出,協助貓貓他
  們,為正義討回個公道來。
  為了這個因愛情而激發的正義感,他不惜跟一嚮他都既敬又畏並且是畏大於敬的老父攤
  牌:“爹爹,那些事,是不是都是你幹的?”
  大將軍並沒有像平時那樣,立即勃然大怒:暴怒對他而言,也是一種政治,一種手腕,
  正如一些人事先說了自己是性情中人,就可以為所欲為;或是有的人說明自己坦率不文,就
  可以盡情滿口粗言猥語一般。大將軍的暴怒是有他說,沒你說的,他稍不高興就拂袖而去,
  或殺人裂石來顯示他有極大摧毀的力量——不過,當他考慮到這樣做了之後不見得就能奏效
  的時候,他就不一定會這樣做。
  所以他反而問他的兒子:你說的是什麽事?
  於是他兒子就把在外面所聽到的傳聞一一告訴他。
  如果是我做的,大將軍耐人尋味的說:你就會大義滅親?
  小骨痛苦的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您會這樣,更不相信爹是這樣的人。
  大將軍心忖:我在十八年前就開始鏟除異己,解决手執重權的心腹,那是對的。我的妻
  子、兒女,都不成大器,萬一我不幸撒手,樹倒猢猻散,勢所必然。聽兒子這番話,更顯出
  我所做的,都是對的。
  小骨仍以一種不願得到答案的聲調戰戰兢兢的問:——到底,有,還是沒有?
  沒有。我的手下可能做這種事,我不做。大將軍斬釘截鐵的說:以我今時今日的身分和
  地位,你並不是我的蠢兒子,我用得着這樣做嗎?
  於是,凌小骨便興高采烈了起來:“好啊!有爹這一句話,我便可以去告訴貓貓姑娘
  了,我就可以放手放心跟他們把這些事查個水落石出了。”
  大將軍很耐心的問:“誰是貓貓?”
  小骨喜不自勝的說了。
  大將軍似乎聽得津津有味,又問誰是“他們”?
  小骨一一說了,並對那些行俠仗義的“兄弟們”,引以為榮。
  大將軍也聽得眼神發亮,仿佛亦與有榮焉;接下來,他問的是他們住在哪裏。
  小骨不是傢傢都知道。
  ——事實上,這些江湖人的落腳處,也十分神出鬼沒、飄忽不定。
  大將軍曾要冷血住在他傢裏,以俾提供一切辦案的方便——這建議當然給冷血一口回絶
  了。
  府尹厲選勝亦邀請過冷血住在他府邸,冷血亦予以婉拒;同樣的,對崔各田和張判的邀
  約也表示不能接受。
  冷血的原則是:“必須置身事外,纔可放手任事。”
  小骨不大清楚冷血的行藏。
  他最清楚的是貓貓的行蹤。
  ——貓貓就住在拐子老何傢裏。
  拐子老何傢裏,還住着:老點子、老福、阿裏媽媽、呵裏、穿穿和貓貓。
  知道了這些以後的大將軍,是溫和慈藹的說:“改天約你的貓貓姑娘給爹見見吧!或
  者,待他們對我成見不那麽深的時候,我再去拜會他們吧!”
  不久之後,大將軍就私下問小刀:“你仍舊和冷捕頭時常來往?”
  小刀以為她爹爹終於板起臉來要反對。
  “我知道他是來跟我作對的,但我並不怪他,他有欽命在身,我也正好趁此良機來還我
  清白。”大將軍慈祥得近乎慈悲的說:“在危城裏,如果我存歹意,要對付他,就像捏死一
  衹螞蟻一般輕而易舉。……不過,他雖然不識好歹,但卻是你的朋友;我又怎會對付我這寶
  貝女兒的好友呢?”
  小刀感動得抱住了他。
  “我問你這個,並不是要阻止你什麽。你年紀也不小了,而且一嚮冰雪聰明,有自己的
  想法,我不多勸你什麽。看那冷血,衹是剛愎些,像我以前一樣,衹不過嚴厲一些罷了,
  不是什麽十惡不赦之徒。”大將軍帶着動人的口吻商量的說:“我要勸你的是,為了爹的顔
  面,最好不要行差踏錯……你們倆沒有私下見面吧?”
  小刀紅着臉說:“爹說什麽哪。”
  大將軍慈和的說:“我是說,就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小子想要娶我傢那身嬌肉貴的
  刁蠻女,我傢那絶不好惹的刁蠻女又肯下嫁那不知好歹的小夥子,至少,也得要明媒正娶,
  否則,我這做老爹的,可不批準呢!”
  小刀的臉立刻紅得像新娘子一樣。
  大將軍慈藹得像是神龕上香火裊繞的神像:“我的意思是說,人言可畏,你們最好還是
  在大庭廣衆的地方會面較好。你們不是有很多朋友嗎?”
  小刀的臉紅不僅是為害鱢,大將軍的關懷和氣度,使她溢滿了無言的感激。
  “是的。”她小聲的說:“我們常一大夥人一起聚會。”
  “那就好了。’大將軍隨後不經意的問:“通常在什麽地方聚面
  “拐子老何的傢。”
  “哦,他的傢,”大將軍笑笑說:“老何衹是牢裏的牌頭,他的傢不是太小了嗎,我真
  想請大傢來我的傢呢!”
  “爹,您是知道的,這時候他們來咱們傢,恐怕是不便的;”小刀很有點為他父親不平
  的說:“再說,老何是‘下三濫’何傢旁係子弟,雖在衙裏當的是微職,但傢境倒並不寒
  傖。久必見亭的勝景,其實有一大半都是他們的傢業。”
  “這就更好了,”大將軍欣慰的說:“你們多在什麽時候聚會?”
  “這可不一定呢!”小刀亮亮的笑了起來:“爹要參加不成?”
  “他們可不容讓我加入呢!否則,我倒也有興趣加進去,跟你們一道胡闹;”大將軍隨
  意的又問:“下一次敘面是在什麽時候?”
  “半夜呢!”小刀抿嘴笑了。
  半夜?大將軍故意大吃了一驚:不怕鬧鬼?
  是亥子之間,小刀吃吃的笑着,阿裏生日,我們决意去鬧他一鬧,給他這衹小烏鴉一個
  驚喜。
  阿裏,大將軍故作迷糊的道:啊,是‘五人幫’的那個最黑的阿裏。
  對了,小刀好喜歡大將軍不那麽精明時的樣子。
  那麽,當然還是在久必見亭何傢嘍?
  是了。
  烏七媽黑的,大將軍關懷備至的說:一個女孩兒傢出門,得要小心些啊!
  得了得了。
  你好嗎?你媽媽好嗎?
  對有些人而言,他叫你小心別人的時候,其實你要小心的就是他。
  其實,人最應該小心的,還是自己。
  因為沒有自己就不會有‘危機’。
  ——危機通常都是由自己引發的。
  ——幸運也一樣。
  阿裏當然不認為自己處於什麽危機中。夕陽那麽璀璨,仿佛連遠處的墳地都美了起來。
  星星開始點亮,阿裏想起他小時候以為營火蟲就是天上飛下來的小星子,而在房子外面,傳
  來阿裏媽媽和老點子、老福、老何還有貓貓他們衝刷房子的聲音,幹麽要把住的地方弄得那
  麽幹淨?反正,這兒就是有一種仿似死魚的味道,衝也衝不幹淨。
  往常,穿穿一定會出外幫忙他們洗刷的,可是,他今天喝了點酒,衹會對着阿裏嘀咕不
  已。
  阿裏當然也還不知道:他們是為了待會兒在子時方屆之際,替他慶祝生辰;就是為了待
  會兒的熱鬧聚會,他們擬先清理幹淨。
  阿裏一嚮忘了自己的生日。(當然他也忘了別人的生日,除了他媽媽。)
  他正奇怪:今天耶律銀衝,為啥到現在還沒來?連訊兒也沒一個!今天不必去明察暗訪
  了不成?!
  他們來了之後,也打算告訴他們:其實穿穿也是怪可憐的,他們要决定一下,應該幫助
  “那一邊”比較妥當。
  在穿穿酒後嚮他傾吐之前,他們卻都聽過傷危時的小骨,說過心裏的話。
  他們都瞭解:小骨鍾意貓貓,已經人心入肺、入血入骨了。
  所以他們有意“成全”。
  復元中的小骨,來何傢“坐”了幾次。
  貓貓不是躲了起來,就是忙她的事。
  陪小骨聊天的,反而是那三四個老人傢,要不然,就是阿裏和他的結義兄弟們。
  看到小骨醉翁之意而又忸怩不安的樣子,這“五人幫”中的四人,全為他着急。
  貓貓本來是在房裏替老點子打草鞋,小骨來了不久之後,她在飯廳抹桌椅。
  小骨不斷的註視着貓貓,以致他和老點子對弈的結果是:三局三敗。
  阿裏他們發現小骨“發明”了一種“看人的方法”,那就是可以不移動頭顱,衹用轉睛
  一直盯住一個人上上下下整間屋子(還包括屋外)不放,而且,還能使在他對面為棋局沉思
  的老者不致發現。
  阿裏擔心小骨會扭傷頸骨——如果眼睛有骨的話,那就一定是扭傷眼骨了。
  不過,小骨仿佛很享受這種“眼功”。
  ——他在苦苦“鍛練”。
  後來,貓貓在廚房跟阿裏媽媽做事,小骨以幫阿裏媽媽搬柴的理由,出入廚房。
  阿裏媽媽忽然表示覺得有點冷,一面揩着汗一面快步走出了廚房。
  可是害鱢的貓貓也到大廳去了。
  她在打掃大廳。
  然而小骨還傻在廚房裏。
  阿裏忍不住,他走過去,一拍小骨肩膀。
  這一掌大概是把小骨的內外傷拍得一起發作了吧!小骨原來就三魂銷了兩魂,現在給這
  一拍,拍得七魄去了五魄,差點沒大叫了一聲。
  “你是專誠來搬柴的嗎?”
  ‘我……’
  ‘你是一心來找老點子下棋的嗎?’
  ‘這……’
  ‘如果你來的目的是找貓貓姑娘,為何不找個機會跟她說話去?’
  ‘……我怕冒昧。’
  ‘冒昧?更冒昧的事,你這猖狂的人不是也做過了?你還親了她呢!’
  ‘……我該死。不過,那時候,我以為可能是永訣了,所以纔有膽子,唐突了……佳
  人!’
  ‘現在不是生死關頭,所以你的膽子就消失了。’
  我怕……我怕這樣不好……’
  ‘怕,怕你這個大頭鬼!你站在那兒,虎視眈眈的,眼金金的,整個貓見了魚的樣子,
  這纔叫不好!你要鼓起勇氣,上前說話呀!’
  ‘我真的不知道……說些什麽……纔好。’
  小骨幾乎要哭出來了。
  “你這笨蛋!跟她說話呀,太簡單了!這點我是專傢,也是老將了,就教你兩套招子
  吧!你隨便走過去,像我一樣,隨便一站,擺出像我一樣的風度、俊貌和灑脫,那,你要是
  左邊臉輪廓較好,就用左臉嚮着她;要是右臉長得比較像話,就用右臉朝着她。像我這樣從
  那個角度看都那麽完美的好漢,隨便怎麽站都一樣吸引人,所以沒有關係;不過,像你那麽
  醜和不成熟的人,就得要背着光站,那麽她纔不會一下於給你嚇跑掉。不過,千萬不要離得
  太近,因為你有口臭,我沒有,然後,你就隨便說點什麽,有了個開始,纔有下文呀!”
  小骨雖給阿裏的唾液噴得一臉都是,但仍聽得非常用心,不過卻顯然更加睏惑:“那
  麽,我隨便說那幾句話呢?”
  “你這笨蛋!還要不要我教你如何吃飯!”阿裏沒好氣的說:“你就隨便說:‘我已親
  了你左臉,你再給我親親右臉如何!’”
  小骨糾正道:“額頭。”
  阿裏道:“什麽?”
  小骨正色道:“我上次親她的額頭。”
  “車!”阿裏啐道,“那兒都是骨,有什麽好親的!難怪你叫做小骨!”
  小骨迷惑加不安加狐疑加猶豫加惶悚的問,“我真的可以……可以這樣跟她說話嗎?”
  “要真的這樣說——”二轉子在旁邊潑冷水:“不給人當作色狼纔怪呢!”
  “有什麽好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阿裏吼了回去,指着小骨的鼻尖說:“他本來
  就是色狼!”
  小骨分辯道:“我不是。”
  阿裏兩手抓住了他的臉,這裏摸一下,那裏捏一下,像撫弄一隻心愛的玩具:“你是,
  你是的。你看,你的眼,色狼眼。你的鼻子,色狼鼻。你的唇,色狼唇,你的耳,色狼耳。
  還有你的頭,整個都是色狼頭,連頭髮都是色狼的!你有那點不是包狼的!色狼有什麽不
  好,像他——”
  “他不是色狼;”他指嚮二轉子,道:“他是色魔!”
  二轉子幾乎又要跟阿裏打了起來,小骨卻一個勁兒的說:“不行,不行,我可不能這樣
  跟她說話。”
  阿裏不耐煩:“那你想等到幾時?”
  小骨幾乎又要哭出來了。
  阿裏一見他哭,就受不了,忙道,“好吧好吧!那你就隨便的走過去,隨便的跟她說:
  “你好嗎,你媽媽好嗎”就這樣開始吧!”
  小骨眼神一亮。
  “走吧!”
  阿裏既是催,又是鼓勵。
  小骨忽又往後退,如臨大敵。
  “又怎麽了?”
  阿裏真想摑他一巴掌。
  “要是貓貓姑娘的媽媽……”小骨躡嚅道:“已經過世了,我這一問,豈不是要觸動她
  的傷心事嗎?”
  阿裏也呆了一呆:“不會那麽巧吧……你不會隨機應變,改而問候她爸爸嗎?笨!”
  “你觸動了她的傷心事,豈不是更好!”二轉子覺得自己更比諸葛亮,運計無雙,“她
  一旦撲人你懷裏痛哭,你不正好正中下懷!”
  可是小骨仍說:“不可以,不可以!不行的,不行的!我怎能夠如此殘忍,令貓貓姑娘
  傷心難過!”
  終於,阿裏和二轉子另加儂指乙,非但為小骨出謀獻計,還得要現身說法,為撮合這一
  對金童玉女而盡心盡力。
  他們絆倒了小骨,讓他往貓貓身上跌去。
  可是小骨怕撞傷貓貓,寧可自己跌了個餓狗搶什麽似的,一身是泥,衣服還給阿裏為了
  要搶扶他而撕破了一個大洞。
  於是他們又叫貓貓為小骨把衣服清潔一下,正當貓貓為小骨縫衣服之際,二轉子遞上了
  一個柿子,說是特別摘來要給貓貓吃的,卻遞給了小骨。
  小骨遞給了貓貓。
  遞過去便說不出半句話了。
  貓貓接了柿子,臉比柿子還紅。
  兩人不說話(或是說不出話來),衹拿着那個柿子,可使阿裏、二轉子,依指乙這些好
  心人‘急煞了’。
  他們忽然大叫:“貓貓,你頭上的屋梁有一條壁虎正落下來了!”忽然又佯作掃地,用
  掃帚把小骨、貓貓二人撥得靠在一起坐。但這幾件事都衹能說是越幫越忙或更簡潔一點來形
  容:幫倒忙。有鑒於此,是以失驚無神地,阿裏假裝倒瀉了阿裏媽媽放在箕裏的青蓮子,以
  俾貓貓和小骨可以一起蹲下來收拾。
  ——卻不料他倆一蹲下來,卻撞着了額頭。
  這一撞實在是太大力了,貓貓哎喲一聲,小骨嚇得慌忙起身,“砰”的一聲,頭頂撞上
  了桌子,但他衹慌了手腳,還不知疼。
  貓貓噗啼一笑。
  這一笑,一切都雲開見月明了。
  阿裏、依指乙和二轉子都覺自己功德圓滿了。
  他們知情識趣的退去。
  儂指乙和二轉子要跟耶律銀衝先在城中會合,約好晚上再來。
  他們心裏都有點懊悔:自己既然在這方面那麽‘權威’為何從未用以追求自己喜歡、愛
  慕、暗戀着的女子呢?
  這樣的女子,在他們的心目中,曾一再出現過,將來大概也會持續出現吧?
  那時候,阿裏還沒有想到穿穿。
  一聽穿穿酒後的傾訴,阿裏開始反省自己白天的事,是不是做對了?
  就在這時,狗吠聲忽然急促起來。
  有人敲他的窗門。
  衹見一個人,臉像剛給懾青鬼全部吸去了血一樣的白,頭髮卻既不是黑,也不是白,而
  是灰色的,樣子居然還有點熟悉。
  阿裏肯定自己以前是見過這個人。
  ——他到底像誰呢?
  ——他究竟是誰?
  就在他尋思之際,那人已笑了一笑,阿裏註意到他的牙齒很白、極白、而牙齦與唇舌很
  紅、極紅。
  那人和氣的問、
  “你好嗎,你媽媽一嚮都好嗎?”
  你知道我在等你媽?
  “你是誰?你認識我媽媽?”
  阿裏對這種“突然出現在人窗前”的人,就跟“忽然進入別人房裏”的人一樣,十分的
  不客氣,不歡迎地出面了。
  “阿裏,我當然認識你娘;”那白麵灰發人說:“因為我是你爸爸。”
  阿裏認得這個人了。
  他小時候見過這個人。
  當然是很小的時候。
  他記起這個人了:
  ——這個拋棄他娘親的人!
  “是你?”他的臉比原先的還黑,也比夜色還黑,以致他那不是因為笑意而展露的牙齒
  都比月亮更白。
  “是我。”那人和善的找到了話題。“你還是跟你小時候一樣的黑,而且壯;你就從來
  沒白過嗎?”
  “也許是你太白,所以不遺留任何白皮膚給我;”阿裏冷峻他說:“也許就因為你白,
  我纔選了黑。”
  阿裏爸爸笑了,帶了點倦意,問:“怎麽我老是聞到一股屍味?這兒剛死人了嗎?”
  其實這一整天,不知怎的,阿裏他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好像在那兒不對勁,但又說不出
  是在那兒。
  直至他現在看到了他父親的出現,他以為自己找到‘不對勁’的來源。
  “那恐怕是你自己發出的味道。”阿裏不客氣的說。
  阿裏爸爸容忍的笑了笑,說:“你不請你風霜睏頓的老爹入屋坐一坐嗎?”
  阿裏問:“你倦了?”
  阿裏爸爸點了點頭。
  阿裏又問:“你厭倦流浪了?”
  阿裏爸爸長嘆了一聲。
  阿裏再問:“您想回傢了?”
  “世上那麽多地方,還是傢最好;”阿裏爸爸說:“還是自己的老婆,子女,最令人心
  安。”
  “你錯了。這裏沒有你的老婆,更沒有你的兒子!”阿裏厲聲道:“人在得志的時候,
  總是忘了是幸運之故,卻在失敗的時候,老是歸罪於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時就忘了朋友,失
  意時卻說是別人牽纍:你愛流浪的時候,心中衹有江湖;你要比鬥的時候,眼裏衹有武林;
  你身旁不需要女人的時候,就一口氣殺了你六個老婆;你要回傢了,就回來找你從未關心過
  的兒子!”
  “你就想咯!我告訴你,我沒有你這種父親!”阿裏狠狠的、恨恨的說:“你滾吧!不
  然,你就會發現,屍味正是你自己的氣味!”
  阿裏爸爸愣在那兒,愣愣的聽他兒子的咒駡。
  ——要不是那扇門及時打開,燈光和瘸腳的老何及時出來,攔住了正要離去的阿裏爸
  爸,可能他就真的從此轉身去了。
  他從此轉身而去的情況會是怎樣?或者,今晚的他,不會那麽湊巧,趕在這時候來到老
  何的傢要跟他傢人重聚天倫,事情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這是誰都意料不到的。
  巧合,往往就是改變歷史的關鍵。
  偶然發生的意外,絶對足以影響一個人或一群人的一生。
  通知老何的是穿穿。
  ——顯然他還沒有醉透。
  他聽見來人是阿裏的老爹,又聽到阿裏大駡他的爸爸,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跌跌撞撞的
  去告訴阿裏媽媽。
  阿裏媽媽一聽,呆住了,‘嗆啷’一聲,碗自手上滑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了。
  老何一看阿裏媽媽的神色,立即就閃出去,及時攔住正欲黯然離去的阿裏爸爸。
  阿裏媽媽也走了出來,燈影把她的長影投在門扉上,她愣立門前,但影子活活的躍動如
  掠。
  阿裏爸爸垂下了頭,好久才能吐出幾個字:“寶寶……你……好……嗎?”
  ‘寶寶’當然就是阿裏媽媽的閨名。
  這麽一喚,阿裏媽媽的淚水就在她眼眶裏翻滾了起來。
  阿裏氣忿的搶身出去,要揍阿裏爸爸,但給老何攔着。
  因為太尊敬舅父老何,阿裏衹好不敢造次,轉而要求他媽媽把這‘不速之客’趕走:
  “娘……你叫他走呀!你趕他走啊!他丟下了你和我這麽多年,還殺了他自己這麽多老
  婆!他還有面目回來?!他回來敢情是要殺你的!——娘,你不要留他,我幫你打走他!”
  他親娘衹是顫着聲語不成音的道:“……哦……阿裏……孩子……不是的…他,他不是
  的……你不可以趕他走的……”
  阿裏大氣忿了,以致他的臉因血色而更黑:“好、你心軟,吞這口氣!我不認他作爸
  爸!那有這種要回就回、要走就走的爸爸!他不走,我走!”
  語音一落,他就走了。
  他的輕功就算不是絶頂的,至少也是一流的。
  何傢的輕功提縱術一嚮“詭奇”。
  阿裏媽媽心魄不寧,無法及時抓住他;而老何卻想:讓這孩子先去靜一靜也好,先讓這
  兩個久別重逢的人敘一敘再說。所以他也沒有攔阻。阿裏爸爸想要出手攔住他的孩子,可是
  何傢的身法,連他也應付不來。要不傷害對方而攔了下來,這點連以輕功見稱的阿裏爸爸—
  —江湖上人稱“斬妖二八”的梁取我——也絶對力有未逮。
  阿裏覺得他媽媽實在不該再理睬他那個拋妻棄子的父親———個殺了自己六個老婆而最
  後又臣服於一個媽媽的情敵下的男子!
  他太氣忿了。
  氣忿得留不下去。
  所以他走。
  ——為阿裏的這個舉措,阿裏媽媽對阿裏的爸爸很有點歉疚。
  這歉疚使她打開了話匣子,避免了許多年不見不知從何開始的生疏。
  阿裏媽媽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了,妒意加上恨意,使他並沒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訴她的孩
  子:
  不錯,阿裏的爸爸的確殺過六個跟他有過親密關係的婦人,不過,他殺這六個女子的時
  候,他還未認識阿裏媽媽何寶寶。
  梁取我是“太平門”梁傢的“十三太保”之一,那六個接近他的女人,分別是“封刀挂
  劍”江南霹靂堂雷傢、川西蜀中唐門、千術沙傢、鬼斧斑門、志字輩、大連盟派出來有意潛
  入梁傢來從事離間、分化、破壞、暗殺工作的。
  梁取我發現了他竟不幸一至於斯,先後結識和迎娶的女子,都懷着惡意居心,他也毫不
  顧惜的斬殺了這些婦人——從此他提起女人就怕,直至他遇上了何寶寶。
  由放何寶寶也是“下三濫”何傢的人,“太平門”因“見過鬼怕黑”之故,决意阻止他
  們兩人相好,並下令梁取我斬殺何寶寶。
  梁取我斷然拒絶,以致與太平門反目,脫離大平門,天涯流浪。何寶寶亦因同一緣故,
  給逐出何傢,為何傢旁係的“拐子老何”所收留。
  他們倆雖經艱苦,但好不容易仍相宿相棲在一起,但好景不常,梁取我又受“九聯盟”
  中的“燕盟”女盟主“一樓一”鳳姑之誘,以致不能自拔——
  就算他想自拔,也在所不能;如果他要離開鳳姑並與阿裏媽媽再續前緣,“燕盟”不但
  不會放過他,也絶不會放過何寶寶的。
  ——得不到的東西,也不許別人得到,一嚮都是鳳姑的個性。
  所以,梁取我清醒之後,遠避鳳姑,浪跡天涯,卻也不敢找回阿裏媽媽。
  ——直至近日,“九聯盟”受到極大的衝擊:“豹盟”為“小螞蟻”新一代高手方怒兒
  和“老字號”溫心老契聯手所不滅,而主持“鷹盟”的林投花亦嚮“燕盟”發動攻擊,風姑
  自顧不暇,梁取我這纔敢來尋訪阿裏媽媽。
  阿裏媽媽不敢告訴阿裏這些。
  因為她自己也沒有把握,梁取我還會不會來找她!
  現在梁取我真的來了!
  她一時也迷亂了。
  所以她沒及時攔住阿裏。
  ——她知道阿裏會回來的。
  阿裏嚮來是“爆竹頸”,性子火爆,但脾氣總是維持不了多久
  屋裏的人都很歡迎這個“不速之客”。
  他們都為阿裏媽媽開心。
  在漸鼕的黑夜裏,屋子裏透露出來的燈光很暖和、很溫馨。
  老何把人都請入屋內,他自己押在最後、正支着拐杖要把門關上前,還用鼻子大力的索
  了一索:
  “奇怪,怎麽會有一種死味?”
  然後:“砰”的一聲,把所有的、無盡的、無可匹敵的黑夜都關在外面。
  毫無疑問的,阿裏在離開這房子的時候,也聞到這種味道。
  似有若無。
  他還仿佛聽到一種鼓聲。
  似遠還近。
  像心跳。
  他離開的時候,那黑黝黝的亭心,仿佛還有那麽一樣事物,不過,他也沒心思去看個分
  明。
  他走的時候,清楚的知道“久必見亭”的老房子裏還有:阿裏媽媽、穿穿、老點子、老
  何、老福、貓貓、還有那“不速之客”,一共七人。
  ——他回來的時候呢?
首頁>> 文學>> 武侠>> 溫瑞安 Wen Rui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4年元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