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温瑞安 Wen Rui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4年1月1日)
少年追命
  少年追命
  ●小相公
  洒开大步
  小乌鸦
  大相公
  小相公
  ●少年追命
  初心的粗心
  空中大石
  鸭在江湖
  不朽若梦
  ●爱国有罪
  败为成功动武
  你从来没有在背后说人坏话吗?
  成功先生的妈妈
  没有说过人坏话的可以不看
  ●金梅瓶
  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
  下三滥
  太平门
  敬请造反一次
  ●梁癫蔡狂
  突然,有一双眼睛
  竟然,有一只晴蜓
  力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
  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村店
洒开大步
  万岁万岁万万不能睡!
  他的表情就像是凶猛的野兽面对着陌生人的鞭子。
  ——当他乍见冷血出现之际。
  惊怖大将军是一个绝顶人物。他从未惊过。只有人怕他,他不怕人;他甚至也不怕鬼、
  不怕神,对他而言,鬼只是供他差遣的。就别说他自己了,就连他的部下都远比鬼还可怕;
  神只是来保护他的,他几次死里逃生逢凶化吉便是佳例。
  他也不怕敌人。
  ——有强敌才能使他更强。
  他一向处变不惊,纵泰山崩于前亦不惊。但冷血乍现,却使他在一照面里,心头大吃了
  七八惊。
  ——他是谁呢?!
  ——怎么这么眼熟?!
  惊怖大将军突然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像是前世三生里一个跟自己有重大关系的人,似
  一头猛兽的姿态踏上了古道,正冲着自己而来。
  ——他是谁呢?!
  ——他到底像谁?!
  “我姓冷。”当他听见那年轻的对手这样说:“人们管叫我做冷血。”在这不过是电光
  火石之间,惊怖大将军像急箭入林般想起了两件事:
  一、来人姓冷。在他过去的朋友、敌人、仇家中可有姓冷的?有。“风过群山”冷令
  今。“铁裙神魔冷斗儿。老部下“火孩儿”冷过水。老盟主“不死神龙”冷悔善。还有……
  对了,他像冷悔善!他似冷老盟主……莫非……!
  二、这人叫“冷血”。这几天,手下打马来报,在截杀张书生那一路太学生失利,人手
  折损,甚至动用了自己手上“九大将军”中的“三间虎”傅从傅五将军、“霹雳”雷暴雷六
  将军、“砍头七将军”莫富大、“影子八将军”沙岗、“金甲九将军”、石岗,都无法奏
  功。自己只好先后派了心腹高手“蔷薇四将军”于春童、还有亲信李阁下和唐大宗去铲平扫
  荡,听说反贼是灭了,但仍有几名极其棘手的匪首脱逃,其中就有一个名叫“冷血”的,以
  及一直潜居老庙的“五人帮”。
  ——看来,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在这刹那间之后,惊怖大将军已一拍光头,啪的一声,光溜溜的头上,几乎没给叩出火
  花来,他也马上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到老犹健的白牙,眯著一双怒瞪如厉虎,但笑时如佛陀
  的笑眼,说:
  “——你就是煽动老渠乡民造反的冷血?”
  冷血掏出一方五龙翠玉环透雕珮,举起一扬,朗声道:“这是什么,你总该懂得吧?”
  惊怖大将军一看,心底一凛,已知道是怎么回事,正要应对;可是尉校曾红军可没那么
  见识广博,而又要在大将军面前争功心切,当下长枪一挥,戟指喝问:“嘿!你这反贼,胆
  敢对大将军无礼,来人啊!管他拿的是劳什么妖物,快给我拿下!”
  众兵如雷般呼应一声,就要动手,城下群众,更如沸如腾,群情浩荡。
  在万声交喧之际,冷血的语音仍冷晰的传来:“这是天子御赐‘平乱诀’,若遇奸恶抗
  命,可先诛后奏,就地正法。你说这种话,信不信我先杀了你!”
  在场还有一位都监张判,原是朝官外调,较有见识,一听这番说话,再看那枚玉诀,当
  下转了脸色,必恭必敬的颤声道:“……壮士……可否将玉诀交予小人验证一下……?”
  冷血坦然道:“当然可以。”
  於是便在众目睽睽下把玉诀递了过去。
  张判躬身双手接过,审视半晌,双膝一折,蓬地跪地,将玉诀高奉过额,奉呈冷血,并
  嗵嗵嗵叩头三响,恭声道:“不知是钦差大人驾到,万请恕罪。”
  张判这一跪,使曾红军呆立当堂,跟着跪下,城楼上一众官兵,见两人双双跪地,也全
  都跪了下去。
  一时间,城楼上,站立着的,就只冷血和惊怖大将军两人而已。
  这一下,冷血倒摇头摆手不迭:“我不是什么钦差!我只是奉天子之命,来查案办案,
  你们快别……这样子!”
  本来,冷血充其量不过是一名捕役,在官位上,别说远不如张判,跟曾红军也有一大段
  距离,只不过,他这位捕快,却手持“平乱诀”,亦即是为天子阶下办事拿人的御前(虽则
  冷血迄今压根儿还未见过皇帝的“龙颜”)侍卫,杀人无须准照,办案不怕特权,这种特殊
  身份,谁不畏?谁无惧?
  众人这一跪,冷血反而觉得惭愧。他心中忖度:要是自己恃势行凶,这些官员定必任之
  由之,可见权势之大,腐化难免,冷血想到多少人借此恣意横行,鱼肉百姓,因而深为感
  慨。
  惊怖大将军见眼下局面,已不是他腕底风雷便可定乾坤,当下热烈相迎,大步向前,冲
  着冷血笑道:
  “果然是你——冷老弟,你可来了!”
  他本想过去拥抱冷血,但冷血站在那儿,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动作无异於去抱一把出鞘的
  剑一般,所以他马上顺理成章的把姿势改换成握着冷血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这使他一来
  免去了下跪,二来让大庭广众释了以为这“钦差捕头”是来对付大将军之疑。
  其实,大将军心中是惊起几道疑问的:
  到底这姓冷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是皇帝遣来对付自己的?要是这家伙真的不由分说,要
  拿下自己,自己该不该马上抵抗?如果抵抗,这干官兵,会不会帮自己?
  如果这人是皇帝派来的,没理由蔡相爷、童将军、朱大人等不先捎个信来的!但“平乱
  诀”,天下只有五面,是仿照不来的。这么说,如果不是皇帝亲遣,便一定是京城诸葛老儿
  搞的鬼了。皇帝老子那方面,他也只面圣过四次,每次叩喊:“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他都
  有说不出的荣耀。可是,如果皇帝真胡涂上脑,差人来对付自己,他可绝不能束手待毙的!
  万岁万岁万万岁,您可千万要万岁万岁万万不能睡!我忠心耿耿,干尽好事,为了不过给您
  进贡宝物美女,而我也借此步步高升、升官发财,要是您连我都除了,我就只好连你都反
  了!如果是诸葛老儿搞的鬼……我本来就不打算放过他!
  ——万岁万岁万万岁您可千万不能睡!我是您万世基业的梁柱,千万别逼我造反!
  大将军心中喊了这么一句。
  “冷捕爷驾临危城,可有什么贵干?”他嘴里说的是这么一句。
  “我找你。”冷血直截了当的说。
  大将军与有荣焉的道:“好,难得你瞧得起我,我一定竭尽全力,为少捕头效犬马之
  劳,协助办案。”
  冷血道:“我要办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
  他这句话说得如转踵敲钉,绝无回旋余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大将军的面子委实难下。
  大将军皮笑肉不笑的笑了:“敢问少捕头,我犯了什么罪?”
  冷血道:“恃权肆凶,无法无天!屠杀百姓,鱼肉乡民——你看,下面有这么多人要告
  你的状,你还当众趁乱着人暗算:
  冷血抓住陈三五郎的手紧了一紧,陈三五郎立即惨嚎了起来,而城下的乡民一齐叫好起
  来:
  “好啊!青天大老爷来了!”
  “凌落石他作恶多端,恶贯满盈!”
  “请求钦差捕头大爷把凌落石、厉选胜一干人等,就地正法!”
  声如雷动,此起彼落。
  ——凌落石当然就是“惊怖大将军的名字。”
  冷血指了指身边的陈三五郎,用锐目一扫城下,道:“这都是人证。”
  “冷少捕头,如果这都是人证,你也未免太听一面之辞了吧?你怎么能肯定,他们不是
  串通好一起来害我的?还有,这拿着凶器的家伙夹在人群里,与我素不相识,你怎能诬赖我
  指使他?”惊怖大将军道:“好,你要办我,行!也要拿出真凭实据才行。否则,怎能服天
  下人之心!”
  冷血冷然道:“你放心,我会待在这儿,不怕找不到让你伏法的罪证。”
  惊怖大将军的眼睛和秃头一齐发了亮:“好极了,这是一个无辜清白的人最高兴听到的
  话。我为官清正,鞠躬尽瘁,不怕你查,还会尽量协助你早日查个水落石出。”
  当下他转身对城下群情汹涌的百姓扬声道:“你们都听到了、瞧见了,现在,这位钦差
  捕头要来查办我,要是我有罪,你们当然会到他面前来告我的状,无任欢迎;如果我无罪,
  我当然不怕人侦查。你们这下聚集告状,可都有主儿了,现在还不赶快回家,待在这儿,莫
  不是并非冲着我来,而是意图造反掠城不成?!”
  这些话,说得十分有份量,浩浩荡荡的传了开去,几个领头的读书人,议定之后,在苏
  秋坊的领导之下,极有秩序的相继散去。
  冷血倒有点迷惑起来。
  ——他这下出现,倒只像是替惊怖大将军凌落石解决了一场祸端。
  冷血曾多方想像、揣测过他这个可怕而具份量的对手。
  他甚至早已准备惊怖大将军会即时作出大反扑。
  他早已蛰伏城中,看定时势,而他也早遣了耶律银冲、阿里、依指乙、二转子在四面布
  署好,万一惊怖大将军逞凶,他便要与他和他的势力放手一拼。
  可是惊怖大将军不拼。
  他居然很乖。
  很听话。
  很合作。
  ——乖得听话得合作得像他压根儿就是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似的。
  万衰万衰万万衰!
  一个出色的为政者,当然懂得把反对的人抓的抓,囚的囚、杀的杀、收揽的收揽,并当
  然更知道要给自己的行动冠以堂堂正正的理由,还要必须给对方以邪恶的罪名。
  像惊怖大将军这种人,为了要赢,为了能掌权,的确不惜做任何事!
  不过,公然违抗钦差大臣等於公开造反,这种事,惊怖大将军是绝不做的。
  就算要造反,他也只暗地里反,待对方发现他有异动时,他早已翻了天、覆了地。
  他一向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只手遮天、假公济私,这才是聪明人所为。
  是的,如果他嘴里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时,心里很可能在骂:“万衰万衰万万
  衰”。
  他是个聪明人。
  凡人都会做傻事。
  聪明人的特征是:傻事做得比较少。
  他已暂时“稳”住了冷血。
  ——虽然,这致使他那天在众老百姓面前大失威信。
  不过,威信是可以慢慢重新建立的。
  有权就有威。
  ——既然赢得了,就要输得起!
  为了日后胜利在最后,不妨失利在最初。
  一时失威,无伤大雅。大丈夫不可以一日无权;小人物不可一日无钱,只要大权在握、
  有钱在手,到头来谁不伯我?!
  惊怖大将军本来一直都在慎防着。
  他提防着京城里会派人来审查,整治他——来的人可能是奉天子之命,也可能是诸葛老
  儿搞的鬼,更可能是相爷遣人来试探自己是不是忠心不贰。
  是的,得要小心应付。
  鬼是鬼,神是神,人是人。
  错不得。
  对人要说人话,对鬼要说鬼话,对神要说神话。有人说,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是顺
  风转舵不要脸的做法,惊怖大将军认为说这些话的人都是“废”的:这有什么不好?!难道
  对鬼讲人话么?还是对人说鬼话?难道人不该在拜神时有拜神的样子吗?当着鬼的时候不当
  鬼来办吗?如果见到皇帝当他是部下来吆喝,遇着部属当是皇帝老子来服侍,且看到头来吃
  亏的是谁!
  所以,在未弄清楚来人的真正身份之前,他第一步就是“拖”。
  一向气吞山河、杀人如麻、视生命为草芥的惊怖大将军,却一改面目,忍气吞声,自动
  接受调查。
  “我把兵符交给副将于一鞭,等调查完毕后,若我无罪,才再拿兵符;”惊怖大将军表
  示了他衷诚的合作,“只有这样,冷捕头在调查这件事时调兵遣将,才能方便自如。”
  他在做这件事之前的一天晚上,早已飞檄急令“大连盟”和“朝天门”五盟一门的部属
  全面警戒,静候密令;另一方面,他已遣人飞骑上京,同时飞鹰传书,急探来人“冷血”的
  底细!
  ——他当然不知道在探查冷血“底细”一事上,蔷蔽将军早已先他而做过了。
  ——于春童一向都是他的“爱将”,当然也学了不少“将军本色”。
  他还未弄清楚冷血的“来龙去脉”,就听到两件令他震惊的事:
  一、他的唯一的儿子小骨,身负重伤,而且,他是伤在自己心腹于春童手上,并为自己
  眼下大敌冷血所救。
  二、他的唯一的女儿小刀,几为自己所极重用的蔷蔽将军所奸,并亦为现下自己的死敌
  冷血所救。
  当他知道原来于春童本姓“曾”,并是自己布局剪除的副总盟主曾谁雄儿子的时候,他
  做出了第一个反省:
  ——赶尽杀绝,这四个字,他做的还不够好!
  他以后要做得更好。
  ——斩草大可以不除根;至多不过春风吹又生。
  但杀人一定要杀到对方全无还手/复报/反击/偷生的余地。
  古时有卧薪尝胆、胯下之辱的历史,知道了这些故事之后,令人自然更加懂得断绝对手
  有败部复活、死里逃生的机会。
  当他晓得四房山上的三罢大侠、虫二大师、八九婆婆、三缸公子全遭毒手之际,觉得大
  为惋惜——他原本要藉这温家四名失意的好手来培养“伤鱼”、“救鱼”、“怒鱼”和“忙
  鱼”,最后研制成“一元虫”,不仅可以解毒,还可以为自己提升四十年的功力,这原是他
  私下吩咐三罢大侠的任务,可惜,却给自己一手调训出来的于春童一手破坏了。
  他也做了一个反省:原先,他以为收买人不如收买人心,让这温门四杰有个落脚处,好
  好为自己研制药物,总胜过强力迫使他们为自己卖命。给他们一些自由自在,可能事半功
  倍,反能速成,现在他知道这是不成的,人一旦有了一点自由,就会得寸进尺,不知感恩报
  德,不懂自我约制。闻小刀所言,他们都为了一点私欲而不惜为冷血疗伤治病——而当时冷
  血根本是跟自己站在对立面上的!
  人在外,就不好控制了。“一元虫”,他还是得要研制的。等温辣子在岭南调遣温门好
  手回来之后,此事仍将再续。四十年功力,一如金银珠宝,自是越多越好。不过,以后,研
  制的所在,无论如何,得改设於“朝天山庄”,便放控制。
  ——予一个人多一点自由,便等于使自己少一点权力。
  这种事,大将军决定再也不干。
  当他知晓小刀差点就为自己一手调训出来的蔷蔽将军所奸,而两姐弟均为冷血所救之
  余,他在震怒之余,又有两个反省:
  一是于春童不愧为自己一手调教的人物。他知道最危险处就是最安全所在的道理,所
  以,改名换姓,接近自己身边,要不是这件事,自己居然还一直不知道,身边竟有这样的敌
  人!——因此,既然有一个这样的‘危险人物’可能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绝不能让这种情形再发生下去——也就是说,如果有这种人物在自己身边,他绝不能
  纵容、放过。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二是冷血虽然一照面就煽动老渠乡民对抗自己,但他也一上阵便救了自己的儿子、女
  儿,这种‘人物’,大可以‘收为己用’。
  ——对出类拔革的人材,要是不能收为己用,最好还是杀了。
  对付敌人,大将军一向只有三个方法:
  一是收揽。
  ——收揽就是把敌人变为朋友。
  二是杀了。
  ——死人就不是敌人。
  三是摧毁。
  ——摧毁一个人比杀了更绝更毒更兵不刃血:摧毁的方式则可以用逐渐的腐化、正面的
  打击、侧面的孤立、背地里挫折之。
  这道理就跟报仇一样:你一刀砍杀仇人,仇人不过一死了之;可是你废了他,他还得痛
  苦的活下去——摧毁一个人绝对要比杀了一个人来得要命;不过,摧毁敌人并不比杀掉敌人
  来得有保障:因为给摧毁掉的敌人(就算是彻底摧毁),只要未死,难保不能在机缘巧合、
  天时地利人和下得以重苏!
  不过,大将军认为杀一敌不如多一友!
  他决意先试试看,
  试试去收揽冷血。
  ——收揽冷血试试看。
  七个没有鼻涕的喷嚏
  天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或不可能的事,只有你愿不愿意去试试看。
  这是惊怖大将军一贯的想法。
  他决定要把冷血收为己用。
  ——可是用什么办法才能够把冷血这等傲岸少年收於帐下呢?
  因此,他去问于一门五盟二副三友(他还有四杀手和九将军)。
  大将军认为自己一直能够声名不坠,权势蒸蒸日上,主要是因为自己学习之心,跟权力
  一样,到老犹烈。
  他不耻下问。
  凡遇上自己不能断定的事,他会去请教他身边的好手。
  他手上有的是好手。
  ——“大连盟”要不是有这样的好手,他这个大连盟总盟主还当来干啥?
  他身边有的是人材。
  替他主持“朝天门”的是“阴司”杨奸。
  “五盟”的原来盟主,已给大将军一一歼灭,现在代为主持金、木、水、火、土五盟
  的,是“鬼斧班门”的“五大皆凶”:斑星、斑红、斑青、斑花、斑虎。这五人的武功、威
  望,或俱不如当年金人、木人、水人、火人、土人;但均有过人之能、一己之长,更重要的
  是:他们对大将军都绝对效忠。
  “二副”是指在“大连盟”的新任副总盟主“大笑姑婆”和在“镇边大本营”中任副上
  将军的“大道如天、各行一边”的于一鞭。
  “三友”是大将军的三个好友。这三人均未加入“大连盟”,也未成为大将军麾下,他
  们有的是新知,有的是故交。大将军一向很看得起他们,不过却认为他们不加入比加入好,
  不成为一夥比成为一夥方便。有些人,有时候,保持距离,可交一生一世;太过密切,朝夕
  相对,反而容易反目。
  “尚大师”是其中之一。这人原出身於侯门望族,但因在京师得罪权贵,逃到危城,大
  将军不但予以收容,而且还十分器重。
  这人的本领就是他在京城里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只要他鼻子一嗅,几乎就知道京城的风
  势转向;只要他眉头一皱就能解决许多纷繁如千丝万缕的人事纠纷。
  大将军极需要这种人。
  这种人能替大将军解决一些连大将军也不能/不便/不宜亲自解决的事。
  另一人是“上太师”。
  上太师曾是御医。
  ——可惜他不幸“医死了”一个皇帝心爱的嫔妃。
  大将军也悄悄的收容了他。
  ——替自己治病,跟自己家人开药方的,一定得要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不信任的人,如何能把他开的方子服下肠肚里去!)
  人谁无病,而且谁都要命,大将军虽明知并无“不死药”,但总希望自己能够长命一
  些,所以,只要上太师医道高明、忠心可靠,他也必须要把这种人物留在身边。
  另一人是新交。
  他叫崔各田,支着拐杖,左腿瘸了,右腿似也不大灵活。
  这人的本领是常常失踪。
  可是待他“失踪”了之后,再出现的时候,你交给他去“打听”的人物,他一定能如数
  家珍、一一相告。
  大将军也需要这种人材。
  ——打探冷血的虚实,他也是请这人负责。
  他知道崔各田一定不负他所望。
  一定能打探得到。
  他称这人为“有影无踪”——“无影无踪,,反而不可怕,因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有影无踪”则不可捉摸、难以猜测,无疑更为可骇。
  这人还有另外一个本领:那就是在最紧张、最无趣、最沉闷、最不愉快的时候,仍能谈
  笑风生,说话诙谐,风趣而不逾份——有这种人在,就算是对敌/杀人/流血/布局的时
  候,也令人心旷神怡,意闲气宁些,大将军自觉杀气太重、杀伐大多、杀戮太厉,他更需要
  这种人在身边。
  这三人大将军都不需要他们加入“大连盟”——唯其他们在“大连盟”之外,万一京城
  的权贵追责下来,要他交出尚大师;或皇室交待下来,要处斩上太师,甚或崔各田遭强大的
  仇家追杀,他都可以置诸不理、置身事夕,不致受波及、连累,反而进退自如。
  有什么重大疑难,他会去“请教”这些人。
  由於以大将军之尊,“请教”他们是一种敬重,他们也乐於让大将军“请教”——简直
  求之不得这类“请教”,大都还争着表现。
  大将军却不肯“请教”两类人:
  一是他的家人。宋红男,是他的正室。他一向认为她优柔寡断,一味妇人之仁。
  小刀是女子之家,没有见识;小骨年轻,天真未混,未成大器。
  另一是他的部将。
  ——在他铲除了一切“障碍”之后,他本来还有“九大将军”:二将军也是兵马都监孟
  怒安为他所杀,但他以孟怒安的名义做尽一切恶事,历数年后因遭人揭发孟二已殁。才不能
  再瞒天过海。三将军是“大败将军”司徒拔道,这是他一向用以抵制副上将军。“大道如
  天”于一鞭的要角。四将军是“蔷蔽将军”于春童,背叛,已殁。五将军是“三间虎”傅
  从,负伤,未痊。六将军是“霹雳将军”雷暴,在攻打老渠时,一伤再伤,已难痊愈。七将
  军“砍头将军”莫富大,失踪,八将军“影子将军”沙岗和九将军“金甲将军”石岗全死
  了,死在自己爱将于春童刀下。
  另外,他身边还有“鸟弓兔狗”四大杀手。
  ——他们只听命令,等待命令,而从无异议,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他从来不去“请教”这些部下。
  ——部下给“请教”多了,就不甘屈为部下,而是会把上级视作庸材了!
  的确没有多少个部属能知进退、有分寸、能有自知之明、自量自重的,并不是有太多属
  下能明白上级让你发挥只是“他肯让你发挥”,有一夭,他要是改变初衷,你就没得发、不
  能挥了。
  ——可是,若真有一个部属能自重自制、有自知之明、不争功、只献功之时,那也十分
  可怕。
  蔷微将军就是一个实例。
  ——所以他一直都得到大将军的器重。
  没有一个真正聪明、能干、知进退而义忠心耿耿到可以性命相托的部属,是大将军日久
  以来的一个遗憾。
  他把这个遗憾一直摆在心里,直至有一天,他的夫人跟他说了一句:
  “好的部下都给你杀光了。”
  他一向瞧不起妇道人家的意见,这回他却是听了进去。
  他一向“从善如流”。
  所以近十年来,他已很少诛杀部属。
  ——可却还是出了个蔷蔽将军!
  (可见对部属还是万万纵容不得的!)
  “你们觉得这自京城派来的捕快,”大将军只发问,之前并没有提供任何答案,“应该
  如何处置?”
  在“八逆厅”里,回答的人意见不一:
  斑虎:“杀了。”
  斑花:“宰了。”
  斑青:“给他一刀。”
  斑红:“他活得了吗?”
  斑垦:“宜暗中狙杀,应给外人来干。”
  尚大师:“冤家宜解不宜结,拖下去,年轻人,能耐到几时!”
  上太师,“虚与委蛇,应付过去就是了。”
  崔各田:“是敌是友,都得先弄清楚来人‘底细’再说。”
  大笑姑婆:”杀了他,不杀便难以服众。杀了之后,嫁祸给一向不听话、不听令的都监
  张判,实行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于一鞭:“要真的是钦命御捕,不宜轻举妄动,更不该多结强仇。”
  (杨奸没有说什么。)
  他们在说了意见之后,反过来请示惊怖大将军。
  大将军只仰天打了七个没有鼻涕的喷嚏,这时,院子外池里的一条肥大的锦鲤,正浮出
  水面冒了一个泡。
  请给我一两银子的阳光
  把敌人收为己用、杀掉或摧毁之,你选那一样?
  ——惊怖大将军却选了这一项。
  你呢?
  大将军选的是哪一项?
  他不选收为己用。
  不选杀掉。
  也不选毁灭之。
  他选了第四样。
  ——第四样就是前面三样合起来的全部。
  ——惊怖大将军自己,还有“有影无踪”崔各田,已各自派出侦骑,飞驰京师,查探冷
  血的“底子”。
  不过,往来飞驿,至快也得要一个月时间;就算飞鹰传讯、飞鸽传书,打探得来,也得
  要二十天功夫。
  惊怖大将军不光是等。
  像他这种人,甚至不会浪费四次弹指的时间。
  ——他的时间只用来争取他更大的成就、更多的财富、更大的名声、更多的享乐。
  他不能坐着空等对手的行动。
  所以他先行动。
  ——“收卖行动”。
  正如所有的女人一样,任何人材、高手,都有他的“价码”,只要你知道他(她)的价
  码和付得起这种价码,你就可以把他(她)“买”下来。
  ——没有人是不能买的,只在於你出不出得起这个代价。
  也许有些女人是不“卖”的,不过,对大将军而言,他认为这些女人只是不知道自己的
  价码,或是别人不知道或付不起那种价码而已。
  “价码”不一定是“钱财”,有时候,它是俊貌;有时候,它是权势;有时,它是真
  诚;有时,它是另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例如缘分。
  当一个女人遇上她要的“价码”,不管她知不知道这就是她的“价码”,它是不是那么
  “值得”,她都乐于为此献出了她自己。
  人材也一样。
  ——所以,韩信为刘邦卖命,豫让为智伯效死,诸葛亮为刘备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任何人都有一个“价码”。
  没有人没有价钱。
  他要探出这个价钱。
  所以他安排了两根“针”:
  他安排了两个人,负责与冷血交好,从中探听这年轻人的所喜所恶。
  知道了敌手的喜恶,一如良医探脉,才能对症下药;万一对方有什么异动,也可以从中
  收风得讯。
  ——放两支“针”的原因是:万一一个给发现了,或其中一个不老实,还有另一个“臥
  底”来谋补救。
  大将军一向不喜欢“等待”。
  他一向喜欢“速决”。
  ——当你勇放直接面对问题的时候,问题总会比你想像中萎缩许多的。
  他决定要试一试:
  他先探用最古老的方法——
  用钱去“收买”冷血。
  他当然不是自己出面去办这件事。
  他转折的请人转折的去办这种事。
  ——这样子的事,最好还是不要自己出面的好;万一自己不成,变成不打自招、此地无
  银三百两、吃不了兜着走了。
  自然会有适当干这种事的人替大将军干这件事。
  ——干这种事也得要是干这种事的人材。
  不过,不管如何转折,只要冷血一旦收下了这笔足可供他一世享用的财富,冷血便再也
  管不了大将军的事;反过来说,也只有大将军管得了冷血的事。
  这时候,崔各田已是冷血的“朋友”了。
  他用了十分巧妙(一方面维护了冷血收下来的自尊、一方面又使大将军掩护在重重保障
  下)的方式,来使冷血“势所必然”也“理所当然”的去收这一笔巨款。
  不过,无论他用什么方法,冷血的回答都是一个字。
  “不!”
  “这一笔钱财,足够使你享用到下辈子了。也许你还年轻,不知道赚钱艰辛,我比你年
  纪差不多大上一辈,所以才敢劝你几句:你手上要是有了这一笔钱财,再来闯荡江湖,那就
  名成得快、势起得易。你拿着它,先立于不败之境,又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只成了自己的实
  力;你有了它,便爱做什么都可以,谁敢不敬你、谁能不听你的!你知道吗?一个人要是没
  有钱,就算他是个强壮的人,走在路上,也十分虚弱;如果你是一个虚弱的人,但只要有了
  钱,走在路上,也会龙精虎猛!”
  崔各田这样劝说了之后,还补充了这么一句话:
  “不拿的人,就是笨蛋!”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是笨蛋。”
  冷血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跟任何人一样,也是爱财的。不过,钱对我而言,是重要的东西,但不是至要的东
  西。也许我还年轻,或许我的理想跟钱财并无多大关系,更或者是因为我自小在野外长大自
  力更生之故,我不十分重视钱财,至少,我并不贪财。钱财对我而言,诱惑并不那么大。不
  是我劳力挣来的钱,如果我去花用它,只会令我觉得颓丧。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同。有些人认
  为钱就是一切,会赚钱就是大人物,没有钱则生不如死——偏偏我的看法就不一样。但白
  说,你是我的朋友,当然知道我在这世间芸芸众生中力求上进,如果没有钱而要达到这一
  点,也确实十分艰苦;可是,我行我路,我歌我泣,遇石搬石,遇山劈山,遇挫不折,遇悲
  不伤,如此而已!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为的只是钱财,那跟鱼为了吃饵而给人当作裹腹之
  物,有何两样?钱,毕竟不是无敌的,更非万能的,至少,我就不能拿着钱去跟天要求:
  天,请给我一两银子的阳光,对不对?”
  然后冷血说:“你当然可以称我为不折不扣的笨蛋。”
  崔各田的劝说失败了。
  他惭然(也带着惶然)向大将军走报。
  “不要气馁。”大将军反而很和气的说:“他还年轻,不知君子无财寸步难行的道理。
  至少,你已打听到他小时候是在野外长大的。一计不行,咱们大可再来一计。”
  大将军搔搔他的秃头,然后弹去他肩上的落发,剔起一只眉毛,不大经意的说:
  “譬如说:权”。
  “权?”
  “权。”大将军权威的点了点头。
  “权,有了它,便可以使你有着许多方便、许多力量、还有许多别人所没有和不能有的
  东西。你武功再高、再有恒心。再肯苦干,但几时才能挣得那么一点点的权力?要是无权,
  你再能干,又能干出些什么事体来!如果你要干的是大事,但数十年都给小事磨平了志气,
  那还有什么大志来干大事、还有什么大事可干?!”
  崔各田满怀热切的劝冷血:
  “有人赏识你,要赋予你大权——你再拒绝它就无异於杀掉自己的幸运、砍断自身的幸
  福,终与不幸为伍。这样的话,你也太没志气了。”
  冷血回答了。
  他的回答还是一个字。
  “不!”
  “不?”
  “不,没有男人是不好权的,不过,这权力要是让我透过重重难关、克服种种障碍,所
  得回来的,我会非常高兴。也就是说,权只是我一个假定的目标,可是,我把过程看得比目
  标更重要:因为我知道,人生绝大部分只是过程,所谓目的,不一定能达到,也不是人人能
  达到;就算达到了,也不一定会就此满意,并会改变了目标。的确,在这种种艰苦而且多磨
  难、挫折、打击的过程里,如此难度,这般可哀,但都也正如烈火熔铸宝剑一样,正是男儿
  壮志的磨炼所在。权力,对我而言,只不过是森林里的一头老虎,但我要的是整座森林。”
  冷血说完之后,向他的“朋友”坦诚的道:
  “坦白说,权力,若是要人赐予的,那既不是真正的权力,也不是真的属於自己的力
  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失败了。
  崔各田惶愧的回报大将军。
  “大过分了,这家伙,不知大高地厚!”本来一向风趣的他,也忍不住忿忿的诅咒:
  “他作了让他自己清高一时但要后悔七辈子的决定!”
  大将军却只是笑笑,手势轻轻地摸着光头,
  “一笑转身踏步去固然潇洒,不过也得要小心踩着牛粪——”大将军笑道:“不要紧,
  没关系,年轻人嘛!冲动。有理想,是好事。他走过的路,我那条没行遍!嘿,不要钱,清
  高!不要权,够傲!我就不信他还狂到敢为那话儿画一幅画!”
  “对了,”他语音一落,眉头一皱,已气下鼻头,计上心头:“年轻人,血气方刚,有
  一件事,是万万不可缺的。”
  “什么事?”崔各田立即问。
  ——不管他懂或不懂,但在这种时候,一定要懂得是紧接着问。
  大将军当然是乐意说的。
  “女人”
  “男人没有不爱女人的。”
  “大人物尤其爱小女人。”
  “不爱女人的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像我,我只愿意为第一流的女人耗费时间。”大将军以一种饮烈酒的神情和语调
  说:
  “差劲的女人,对我来说,不但浪费精力,而且是浪费精液。”
  在场的亲信们都立时响起了此起彼落赞美、歌颂、崇仰、羡慕大将军禀赋过人、到老弥
  坚、桃花不断、艳遇连连的声音。
  大将军听了这些话就像喝了烈酒,迷着眼对崔各出说,“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是的。”崔各田说,“有意思。”
  请给我一泡尿或一面镜子
  男人心里尽管想着一百个女人,或对五十个女人有意思,但他想追求的就只是那么几
  个,可以追求的就那么一个,甚或是一个都没有。
  当然,没有男人是不爱女人的。
  大英雄尤其爱小美人。
  没有美丽女子的温柔和温柔的美丽女子,怎么衬托出好汉的侠骨、男子汉的英风来!
  冷血年轻如剑锋。
  他也爱女人
  但他已早一步,真的爱上了女人了。
  他爱的女人只一个。
  小刀。
  对他而言,小刀就是他的一切。
  他看到晨曦刚绽出微光的时候,他便翻身坐起,不是因为睡饱了,也不是因为要赶着练
  剑,而是因为想起小刀:今天说不定会遇上小刀呢!他为了这个想法而提早开始了一天的生
  活。
  晌午的时候,他会站在校场上,楞楞的仰视烈日,这举措使得一直都跟踪着他的狗道人
  十分惊恐,于是向大将军走报:“这人练眼力的方法竟是与烈日对峙。”大将军闻言把眉头
  皱了一个对时,眉头几乎要发出铜锁扣上那‘嗒’的一声。其实,冷血不是在太阳的极耀灿
  中寻找黑子,他只是忽然抬头,忽然想起小刀,于是就待在那儿,仿弗太阳就是小刀,令他
  不能、不忍、不愿转移视线。
  冷血本来一向在野外长大,他认为‘衣可蔽体,就好,可是,他现在开始为自己添购了
  几件‘还算华丽,的服饰,不是因为阿里说过他:“喂,你的穿着看来像头野兽多于像一个
  人。”也不是因为二转子说他:“老弟,你来到辅京危城,你以为是在老渠呀!在这儿就算
  行乞,也算得比你体面一些。”他是因为小刀——上街的时候会遇上小刀吧?查案的时候会
  见到小吧?跟‘五人帮’在一起的时候,小刀会来吧?
  到月亮升起的时候,冷血觉得那是小刀的光华。晚风徐来,更是小刀的气息。他一个人
  行走之时,觉得小刀在就好了。闻到花香,他错以为小刀行近。有一次,有人在羊棚挤奶,
  他几乎是刹地红了脸。他熟悉这种处子的芬芳,风是小刀。花是小刀。月是小刀。现在还未
  到下雪时候,否贝,雪就是千万个小刀。
  这使他不敢抬头看星子。
  有一次他仰望星空: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刀…………
  这么多的星星,都是小刀,以致他觉得自己很寂寞。
  他倒没有认为自己是靠近小刀身边的另一粒星子。他只希望自己能成为与星子跟星子之
  间那温柔的黑暗,温和的孕含着保护着星光,让它能千年万载的发出柔和的光华来。
  这是第一次,一向眼中和手上都仿佛能炸出千道阳光的冷血,把自己和黑暗比拟在一
  起,还心安理得,梦寐以求。
  所以,崔各田对他提出‘找些女人来玩乐’的建议,对冷血来说,已完全没有了意思。
  失去了意义。
  他心目中只有小刀。
  ——当然他也还有欲念。
  他这样子的体魄/这样子的年轻/这样子的性情,不可能无性无欲。
  当他冲动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那一晚,在‘四房山’上,在‘乳池’旁,小刀玉洁冰清
  的身子,像一把闲置的刀——
  他如熔岩炸溅……
  ……不惜与忏恨葬身其中。
  不悔
  他连自渎时都只是想到她。
  这段日子,小刀似乎远如月华,冷如他腰畔的剑锋。
  金钱、权力和女人,在这少年人身上都不能奏效的时候,冷血已向大将军翻查了几件案
  子,其中包括:上京递谏的太学生中,有六起人,在路上尽遭屠杀,疑与大将军有关——至
  少,参与屠杀的人,有不少是大将军在‘大连盟’里的高手和军队里的要将。
  另外,老渠的鸡叔、蓉嫂,摆明了是冤案,冷血要大将军解释清楚。
  此外,像萧剑僧、前五行分盟盟主。曾谁雄、蔡戈汉等‘下落不明’或‘突遭狙杀’,
  也甚为‘可疑’。
  此外,阿玉割腕自溺,也怀疑是遇大将军迫害,故而轻生的。
  还有前副都监孟二将军孟怒安,亦疑是为大将军所害,并且,还要查出是谁借用孟怒安
  的名义,干了这么多人神共愤的案子。
  要冲着大将军来的是:‘老渠’的屠村案——这件案子要不是大将军指挥干下的,方圆
  七百里之内,没有人能有这种能力/这个胆子!
  更重要的是:还有许多瞒上欺下、鱼侵黎民、剥削百姓、伤天害理的指责,是来自在城
  里苏秋坊等书生的状书,已收集了种种罪证,要大将军伏法。
  就连给当场捕获的陈三五郎,也摆明了是受‘你们惹不起的大人物指使’,完全不把办
  案人员瞧在眼里。
  ——这人不是大将军还会是谁?!
  当然,这些罪证和线索,除了太学生和老百姓勇于告发和乐于协助之外,‘五人帮’也
  鼎力帮忙,以致事半功倍。
  冷血连同都监张判、府尹厉选胜、危城总捕头司马拆树,还有五名副捕头,研判查证各
  案之后,第一次,把大将军‘请’了过来,然后,冷血以‘御赐钦捕’的名义,要大将军对
  这些作出解释。
  大将军十分合作。
  “太过分了!我的部下竟然作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大将军似乎比在场任何人都激愤
  得多了!“你们是英明的人,应当都知道朝廷对我恩厚,一直以来信重我,以致我手上确实
  稍有兵权;江湖上的朋友都厚爱我,一直以来都给我面子,以致我在道上也确有些影响力,
  他们也许是为了巩固我的事业,或许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私利,私下瞒着我,干下这些令人发
  指的罪行,我听了之后,极其难过;可是,就算他们是为了我,我也绝不袒护他们。天日昭
  昭,法网难逃。我是此地的镇边大将军,更不可知法犯法,你们都是精明的人,这些罪证都
  只显示,我的部下确都有贪脏枉法、有怠职守,可是,并没有证据显示我也会干这种丧心病
  狂的事——事实上,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我也不必傻到会去干这种事!我一向操守很好,
  京城里几位主持庙堂的大老爷,都一直很肯提拔我。至于我那些犯了案的部属,一定不能询
  私,一定要绳之以法。他们这样做,就算是为了我,也太伤我心了!就算是为了大局,也太
  不懂事了。大过分了,他们竟会干出这种事!”
  “要是有冤、假、错案,都得要平反!如果需要用到我的力量,尽管相告,必定竭力以
  助,以正视听,以平民怨。”大将军似乎也比在场任何人都更诚挚些,“你们都是些英明的
  人。我老了,我没有用了,日后,家国大业,都全丈你们了。我手上的一切,都要交给你们
  的。等有适当的人选,我就要退下去了。可是,太不幸了,他们一意孤行,竟干下了这等丑
  事!”
  他仿佛也比任何人都难过的说下去:“你们都是些仁慈的人。请原谅我吧!树大有枯
  枝,族大有乞儿。我老了,不中用了,竟不知道他们背着我,作恶多端,天理不容,你们揭
  发出这些令我心痛的事来,反而令我清醒反省:得要好好整肃一下内部邪恶的力量了!给我
  一泡尿或一面镜子,不怕你们这些精明的人见笑;这样做绝对可以让我照清楚,了解自己在
  干着什么事!”
  绝对协力。
  衷诚的合作。
  ——没有办法。
  面对这样一个‘大将军’冷血只能把手紧紧的握在剑锷上:他没有办法。
  ——拿他没办法。
  在太阳底下晾晒的腌肉
  只要真的去办,就总会有法子;没有办法其实也是一种逃避的办法。
  大将军一向都是这样的坚信。这次,他一回到‘将军府’,立即私下召集亲信、召开会
  议:在冷血能有所行动之前,先行开释鸡叔和蓉嫂;释放早疯癫了多时的殷动儿;缉捕造成
  冤案的符老近和霍闪婆;并把逼死阿玉和攻打老渠两项,列为‘蔷蔽将军’于春童瞒住大将
  军干下的好事;至于陈三五郎,则指明是校尉曾红军主使的。由大将军一声令下,公正廉
  明,把一群犯事之徒,捉拿归案,以释民怒。
  然后他召来了杨奸、崔各田、尚大师等几名亲信好友,密议时说明了:
  “现在来的这位‘钦差大臣’官位虽小,但权力无边;年纪虽轻,但定力非凡。”他不
  愠不火的说:“我已叫崔老弟去试过他,权力、金钱、女人,他都不要。你们说说看,我该
  拿他怎么办?
  尚大师摇首不信:“很少人能够连这三件事都无动于衷的!”
  大将军说:“是很少。”
  尚大师说:“极少。”
  “极少,”大将军道:“但不是没有。”
  崔各田道:“冷血就是一例,他三样都不接受。”
  杨奸忽然笑了起来:“大将军平时不是教我们吗?要毁灭强大的敌人,最好的方法,是
  使他先毁灭了自己。如何让他毁灭自己?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先叫他疯狂。一个人欲望过
  盛、权力过大,难免就容易疯狂。先使对方腐化,腐化掉的对手,会因疯狂而自行毁灭,便
  用不着我们去大费周章了。”
  大将军用鼓励的眼神使他说下去,杨奸也真的说下去了。
  “既然金钱、权力和女人分开来的三种方方法都不奏效,”杨奸道:“我们何不把三种
  方法合起来,根本不动、不说、不道明,只让这年轻人先品尝,后享用,之后上瘾,最后腐
  化——到时候,我们谁也不必收拾他,他自己也会把自己收拾掉。”
  大将军呵呵笑道:“好家伙!那么奸的计策亏你想得出来!”
  杨奸忙不迭的道:“当然了。大将军光明正大,这种阴损毒计,当然是我这种宵小之辈
  才会这般算计人!”
  大将军一面大口喝着汤,一面大口嚼着一只老姜,半晌后才对杨奸说:
  “难怪你叫杨奸。”
  杨奸皮肉骨皆不笑的笑着说:“幸好我不是姓阴的。”
  不管阴的阳的,他们都用了十分巧妙的方法,使冷血吃好的、穿好的、得到最好的、女
  人自动前来讨他欢心、人人自动上来供他使唤。
  久而久之,冷血就成了可以为所欲为、任意任行的人。
  ——一旦成为这种人,肯定是绝对无法放弃他已经得到的;本来没有,就不会不习惯,
  但已经获得的,忽然失去了,就会很不自在。
  失去远比从未得到过痛苦,而且痛苦得多了。
  只要有所欲求,就无法绝对秉公行事——对这种人。大将军便可轻易解决。
  是人就有弱点。
  有弱点就有办法。
  ——怕只是找不到对方的弱点。
  冷血也有弱点。
  大多数的人的弱点,都潜伏在他的优点中,一如刀之两面。
  冷血也不例外。
  冷血的优点和长处,其中之一是:
  年轻。
  ——他的弱点也是年轻。
  年轻,再聪明的年轻人,也难免缺少经验、不知世途险恶、喜欢新奇刺激。
  他们让冷血逐渐爱喝点酒、爱使点权、受拍桌子骂人、爱听阿谀奉迎的话、爱追逐声
  色、爱花点钱、爱吃喝玩乐……如是者过了差不多一个月——
  总括而言,他们是要使冷血“堕落””
  他们要“腐化”冷血。
  “腐化”需要逐步。
  要不着痕迹。
  ——一如“岁月”腐蚀一个人的容颜一样,世上越是不易觉察的掠夺越是不可抗拒。
  当大将军问起“进展情形”的时候,崔各田表示:“冷血?他已是大将军您在院子里阳
  光下一块晾晒的腌肉——你怕他还有腿能跑?还飞得上天不成?”
  同一时候,大将军也收到了他派出去的人和崔各田所探得的讯息:
  冷血是诸葛先生收的最未一名徒第。
  他的身世是一个谜。
  他真的姓“冷”。
  ——诸葛先生首次发现还是婴儿的冷血之时,是在“罢了崖”下一个狼穴里。
  够了。惊怖大将军忽然觉得像有什么事物突然涌进自己的小腹里,还一直穿过胸膛。几
  乎在喉管里穿破出来。“他真的姓冷。”他看着自己的脚,仿佛他脚底下正踩着个婴孩。
  当他们以为差不多已将近“成功”的时候,有一天,都监张判带着醉意在冷血酒意甚浓
  时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
  “冷捕头,我看你是乐不思蜀了。温柔乡本是白骨冢,使一把宝剑锈蚀,当然要比拗断
  它容易,你看你,小腹上的钮都不能扣了吧?!”
  只是这么一说。
  看来醉得七七八八、玩得荤七八素、荒唐得不知天昏地暗。迷糊得不懂天翻地覆的冷
  血,忽然长身而起,而眼睛晰得像给冰镇过似的,一反手,把正在劝酒的崔各田衣襟揪起,
  几乎要把他“挂”在墙上,后来,还是把他“放”在桌上,以致桌上原有的酱油菜肴饭,全
  沾了他一屁股都是,然后,他才听见冷血像一个字值一两金子的跟他说:
  “好,这游戏,也玩完了。这些事,大概都是大将军叫你做的?!你替我告诉他,案发
  了,他逃不了,也脱不了罪的。”
  当崔各田惶然的把这些话转知大将军的时候,大将军却匕笆不惊草木不惊的说:“其
  实,这个把月来,他也根本没放弃过调查行动,只是在暗底里进行,并请得“五人帮”那几
  个家伙偷偷协助。”
  “他不是个易对付的人,不过他还是有一个大缺点,仍捏在我手里。”
  “大缺点?”崔各田战战兢兢的问:“他,还有吗?”
  “他爱女人。”
  “女——人?”崔各田似乎从未听说过这种“动物”似的。
  “我女儿:小刀。”大将军肯定得像知道自己左手有五只手指一般的说:“他喜欢
  她。”
  崔各田眼睛一亮:“那么,何不把仇家结成亲家?”
  “办不到,”大将军决绝得像知道脚趾永远不会是手指一样,“因为——”
  “他是冷悔善的儿子。”
  “他是老盟主的儿子。”
  “他是要来报仇的。”
  “这个人一定要杀掉或者毁掉。”
  “——而且,不能也不便由我们的人动手。”
  “所以,要请一个来——”
  “——一个高手。”
  “只要这人来了,一定能杀掉他。”
  “这人是谁?”
  崔各田重逾千斤的问。
  “冠盖满京华,杀手独憔悴。”
  大将军力以万钧的答。
  他用的武器亘常是一个问号
  “铁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剑,无情的暗器。”
  “他们是四大捕快。”
  “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
  “你说的是四大凶徒。来的莫非是……”
  “他的武器亘常是一个问号,一如他的人。”
  “——屠晚?!”
  “和他的推。”
  “只有他才可以对付他?”
  “不,更重要的是,只有他才是最方便对付他的。”
  “——您要屠晚怎样对付冷血?”
  大将军没有回答。
  他只是说:“请杨奸。大笑姑婆和司徒拔道来。”
  当杨奸、司徒拔道和大笑姑婆走入“八逆厅”的时候,都不大能够呼吸。
  因为实在太臭了。
  实在是太臭太臭太臭了。
  连这三个向来杀人剐人不眨眼的武林高/老/好手,都有点想呕吐。
  但他们不敢吐。
  甚至连眉头都不敢皱。
  (他们向来都知道大将军很“臭”,但却不知道为何臭得那么厉害!)
  厅里有两口大瓮。
  两口瓮上横置着一块木板。
  大将军就支颐斜躺在板上。
  他们不知道大将军最近又在修炼什么武功。
  他们不敢问。
  他们至多只用眼尾斜脱了桌底下的痰盂一眼。
  “我要你们来是要告诉大家,”大将军开章明义的就说:“冷血必须要铲除。”
  司徒拔道立刻说:“原为大将军效死。”
  “我们盟里的、帐里的、庄里的人,都不适合这项任务——冷血毕竟是御封的捕头。”
  杨奸道:“……大将军的意思是?”
  “上次,我们不是从京城里请回了一个杀手——?”
  “是。”
  “听说他在京城里有替相爷狙杀政敌逾五十二人的纪录?”
  “是的。”
  “他一向都是一个独来独往的杀手?”
  “他一向是个寂寞的杀手。”
  “那很好,我要的便是这种杀手,他是屠晚?”
  “便是。”
  “听说他的椎法很好?”
  “天下第一。”
  “而且他的椎法是一个问号,谁也不知道他的使椎之法,所以也无法逃过他的狙杀?”
  “确是这样。”
  “——那么,上回他为何没把冷血格杀於危城之外?”
  “因为他不肯干。”
  “不肯干?”
  “是。”
  “为什么?”
  “他嫌钱太少。”
  “我们不是给他一千两银子吗?这足够请十个杀手了。”
  “但他发现要杀的比十个人还值钱,所以要求‘大出血’。”
  “大出血?”
  “大出血就是至少要一千两黄金。”
  “一千两?”
  “金子。”
  “金子。”
  “好,就给他。但我要用我的方式杀——我的方式,他的方法。”
  “可是,他一向是用他的方式和方法杀人。”
  “给他两千两。”
  “金子?”
  “另加一千两银子,我还要买一家人的性命。”
  “一家人?哪一家人?”
  “随便哪一家人。要杀像冷血这种人,一定要有“陪葬品”,要流血,就血流成河;要
  见血,就来个大出血!钱,我有;人,他杀。”
  “我……试试跟他说说看。”
  “这时候,丰富的菜肴又端上桌面,仆役们盛上热腾腾的白饭,大将军开始请大家喝
  汤。
  他的三个属下都小心翼翼的喝着汤,仿佛生怕汤里会伸出一只捏着他们鼻子的怪手。
  “汤好喝吗?”
  “好。”
  “好就多喝一些。”
  “谢谢大将军。”
  “汤还够热吗?”
  “刚好。”
  “那就趁热着喝。”
  “多谢大将军。”
  “真可惜。像冷血那么有用的年轻人,却喝不到我筵上的好汤。”
  “那是他自己没有福气。大将军对他那么好,那么恩厚,那么器重,他还那么不识好
  歹,真是该一棒子打杀!”
  “……不过话说回来,他虽然依然秉公办案,但的确己有些手软,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
  咄咄逼人了。”大将军一面咀嚼着汤里的肉骨头,发出仿似门栓子松了给风吹动的叽叽声
  响,“是人,就会有情;有情,便有给软化的时候。你们别以为他很坚定,其实他也开始动
  摇了,只是他够坚强罢了。如果他不是冷老鬼的儿子,我或许还会用其他的方式……现在—
  —”
  “卜”的一声,他咬碎了嘴里咀嚼的骨头,并开始嚼食里面的骨髓,嗤嗤有声,“他毕
  竟还是年轻人,不知道这年头害你的人通常都会以帮你的脸孔出现!大家学乖了、学精了,
  谁还会笨到以坏人和恶人的样貌出现!”
  吃完了骨头,他又津津有味的喝起汤来,一面像自己说给自己听的道:“大出血。大家
  平静久了,也该大大出血一番了。”
  然后,忽然兴致勃勃的问道:“你们可有发觉一件事?”
  三个人都连忙问道:“什么事?”
  大将军愤慨的道:“味道。”
  “味道?”三个人异口同声的重复这两个字,都不敢多置一字。
  “臭味。”然后大将军像一个兴奋的小孩子在出示自己心爱的秘密玩具似的,推开了那
  两个瓮盖着的木板,以致这三名部下都可以看清楚瓮里的情形:
  他们看到了两个“人”,和一大堆虫。
  其中一个,双手齐时剁去,双腿自膝切断,千万蛆虫,正在他的伤处进进出出,忙得像
  川流不息。
  另一个人还好,四肢齐全,但蛆虫却是自他眼、耳、口、鼻穿进穿出,每一条都忙得像
  大酒楼在摆设大筵宴时的庖厨。
  这些虫跟粪坑里的蛆虫无疑是同一种类,只不过更大、更肥、更粗、更臭,而且全身有
  倒钩和长毛,嘴里还伸着尖齿、硬须。
  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居然还没死。
  还活着。
  活着受罪。
  他们一时都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人。
  “你们不招呼吗?他们可跟你们是熟得朝见晚遇的人了,你们不认得了吗?他们是李阁
  下和唐大宗啊!”大将军既为这两人作故友重逢的引介,又大为惋惜的道:“十八年前,我
  请他们替我斩草除根,他们告诉我已赶尽杀绝;但十八年后,却给我留下了一个要让我大出
  血的孽种!”然后他又坐下来喝汤,每喝一羹,就啐一声,一面摇首摇脑的道:“每个人犯
  了错,都得付出他们的代价的,是不是?他们还有点用,我不会让他们立刻就死……对了,
  汤快要冷了,快坐下来喝汤吧!”
  “呃”的一声,大笑姑婆终于呕吐出来了。
小乌鸦
  人在得志时总不认为是幸运眷顾,但在失败时总却爱归咎目己的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时
  总忘了朋友,失意时总会说受人所累。
  阿里妈妈
  阿里没有了爸爸。
  阿里只有妈妈。
  ——这位何大婶,人皆称之为“阿里妈妈。”
  “阿里妈妈”其实当然就是指“阿里的妈妈”。
  阿里原姓何,是“下三滥”何家的旁门子弟。阿里妈妈的性子比儿子更烈,固守老渠乡
  与官兵对抗之际,她见军队杀百姓杀红了眼,她也杀官兵杀红了脸。阿里还有一个舅父,就
  住在危城郊西胜景“久必见亭”畔,叫拐子老何,是衙里的牌头,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得厮
  熟,但他的一身硬骨头,却绝对没有混软。
  在“屠村”一役中,阿里妈妈没有死,她护着好些村中妇孺,逃出生天;拐子老何也没
  有罹难,他因阿里力邀和冷血支持之故,光明正大的比阿里还先一步重返危城,加入冷血的
  “锄奸惩恶小集”里,搜集大将军的种种恶行罪证。
  初时,正如天下一切母亲一样,她开始并不赞成自己的孩子与大将军作对。
  ——当她听说自己的儿子,在浪迹天涯之后,退回老渠,不再去冒风冒险,且不管他是
  为了自愿或被迫的理由,她都非常高兴。
  直至她发现世间事不是不管事就不关你的事,而是你越是怕事就越多事——直至她发现
  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相继的、连续的、单人的、集体的,受到大将军和他同僚们的逼
  害和消灭,终於,阿里妈妈不再坐视。
  她的孩子也起来反击。
  ——不再退缩。
  ——勇於面对。
  奇怪的是,当你勇敢地去面对和克服难题的时候,这难题其实也并不似你想像中那么可
  怕、强大、艰难了。
  而且,当你楔而不舍去解决困难的时候,跟“困难”同在的麻烦就会越来越少,而跟你
  站在同一阵线的助力就会越来越多。
  只要一旦能孤立了“困难”也不成其为什么“困难”了。
  阿里妈妈在老渠引领一干妇孺对抗杀人放火的官兵之时,还曾面对过杀入老渠的一名高
  手:
  雷暴。
  雷暴当然姓雷。
  “雷”姓在当时武林中,只代表了一件事(也是一个可怕的事实)。
  江南霹雳堂!
  自从江南雷家的领导人自觉在刀在剑在十八般武器里,都不见得能在江湖上有独一无二
  出类拔萃的成就之后,他们就开始折断了他们的刀、挂起了他们的剑。
  他们弃绝了暗器;因为若论暗器,天下雄豪,唐门第一。
  他们放弃了轻功——“逃”起来,谁有“太平门”梁家那么快!
  他们不屑于讹人——那是“千门”沙家的活儿;他们也不用毒——使毒是“老字号”温
  家的绝活。
  他们不炼斧:斧是斑家的绝技;他们也不易容:乔装是慕容家的绝艺;他们更不走“金
  字招牌”方家的点穴奇功,亦不跟从“云南三司”的蛊术和王府谢家的阵法。
  他们制造火药,号称“霹雳堂”,建立“雷家堡”。
  另外,他们苦修指法。
  指功。
  ——其中尤以雷家两名惊世人物:雷卷创出“失神指”、雷损创下“快慢九字诀法”,
  而名成天下。
  雷暴当然比不上江南霹雳堂雷家高手中第一号难惹人物:雷卷,也及不上号令“六分半
  堂”的总堂主:雷损,可是他仍是一个人物。
  ——就算他背后己捱了冷血一剑,他仍是个极出色的人物。
  所谓出色,是指与众不同:与众不同不一定就是好的意思。
  当阿里妈妈乍见雷暴的时候,确是见他“与众不同”。
  那些比强盗还不如的官兵,一旦杀进了村,如狼似虎,杀人不眨眼,手起刀落,一刀了
  结一个。
  雷暴则不是。
  阿里妈妈亲眼看见:“大安客栈”的掌柜廖油碴子,带着一群壮丁,攻了上去,围住了
  雷暴。
  然后,她就看见那十四名壮丁,倒下了八名。
  他们倒下的时候,眉心都有一抹红印。
  指印。
  ——雷家的“失神指”!
  退下去的六人,连同廖油碴子,才逃跑没几步,突然,轰的一声,炸了开来。
  血、肉、横、飞飞
  阿里妈妈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些炸药是怎样“放置”到他们肚里去的!
  更不明白的是,凡雷暴所过之处,前后左右,就算是已倒在地上呻吟的伤者,还有躲在
  一旁的妇孺,以及上前去救伤者和伤兵的好心人,全都“炸”了开来:
  溅血四血溅
  四花四
  溅血四血溅
  ——她不明白的是为何这人竟连老妇、小孩和救伤扶危的人都不放过。
  所以她决定不放过此人。
  ——因为这人不是人!
  对付不是人的人应该要用不是招式的招式。
  这点阿里妈妈最能掌握。
  因为她姓何。
  ——“下三滥”何家,也许没有什么“正宗武林人士”当他们是“名门正派”。
  可是他们从不有意走向“正途”。
  他们也一向瞧不起“正统”。
  ——什么是正统?什么是不正统?正统、不正统有何要紧?只要实用、管用、有用的,
  别说下三滥,就算下十三滥,他们也照用不误。
  更何况,“下三滥”的手段一样可以用在光明正大的目标上。
  ——说起来,市街上的顺嫂、超叔、黑仔、牛妹,可能不知道什么少林派,不晓得有所
  谓武当派,但绝不会没听说过下三滥:因为下三滥的地方,下三滥的人物,自然用的是下三
  滥的手段——他们遇有冲突,拿起担挑、铰剪、菜刀、粪桶就打,难道还要他们留着长发,
  戴着珠花,一摇三曳六旋身的才使出惊艳一剑?
  嘿!
  阿里的爸爸
  ‘嘿!’阿里妈妈出手之前,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发力,或是警告,还是招呼。其
  实,这可能既是她的发力,也是她的警告,亦是她的招呼了。
  她冲上前去。
  (她冲了过来了!)
  霹雳将军五指一挥,五点‘雷火’已射了出来。
  可是在他射出五点雷火之后,他才发现“形势’完全变了样。
  原来不是阿里妈妈冲过来。
  而是自己冲了过去。
  ——为啥自己竟会有这种幻觉?!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样一来,‘距离’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五点‘雷火’自然是落了空。
  阿里妈妈已欺近身前,拔刀。
  刀,就在阿里妈妈的腰畔。
  雷暴心中有数。
  他一看对方拔刀的姿势,就准备了五个应付的方法,另外还有七个反击的方法。
  ‘封刀挂剑’雷家,以前原就精通刀法,那有刀法能难倒雷家好手!
  不过,阿里妈妈拔刀,拔出来的却不是刀。
  而是花。
  突然之间,阿里妈妈递给他一束花。
  有紫樨、姣婆兰、金钱草、谢豹花、石榴茶、鹤顶红、千叶白、十八星山……
  那怕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剑、一根长矛、一对利钩、一支水火棍、一双判官笔……都不
  致使雷暴如此错愕。
  他一时浑身解数都施不出,只有疾退避过,揉身再进。
  就在他再度出击之际,花却变成了螃蟹。
  四十八只大螃蟹。
  ——雷暴甚至准备它们是暗器,也总比‘螃蟹’好应付些。
  暗器毕竟是死的,打不中便落空。
  螃蟹却都是活的——谁知道蟹钳上有没有淬毒!
  一时间,雷暴手忙脚乱。
  但心不乱。
  他的手指捺到那里,那里就发出爆炸的声音。
  雷暴的目标当然不是螃蟹。
  ——他希望听到爆炸的声音是响自阿里妈妈的体内。
  阿里妈妈一面急闪,一时向地上的死人按一下掌,一时向地上的武器遥拍一声。
  这时候,她没有一招是攻向雷暴的。
  但她的“攻势”却比对雷暴递出七千八百六十五招更可怕、可怕得多了!
  因为,给阿里妈妈拍上一拍。按了一按或触其一触的事物,全部‘活’了起来,‘攻’
  向雷暴。
  ——攻势虽然只有一招,那‘事物’便已萎然而倒,再无作战之力,但当那些失去生命
  的躯体,还有没有生命的兵器,全都‘跳’了起来,复活了起来,攻了过来;雷暴纵有雷般
  的胆子,也不禁心惊魄动,穷於应付。
  他一怕。就发动了五雷天心。
  ‘五雷天心’发动的时候,他的头项上突然秃了一大片。
  这撮头发一落,他就发出了巨大无比的格杀力。
  这格杀力大得惊人。
  ——大得可将一切向他攻来的‘事物’倒攻回阿里妈妈身上去。
  这回轮到阿里妈妈措手不及了。
  她只有两双手,应付得来自己‘放’出去事物的‘反扑’,便应付不了雷暴的反击。
  雷暴一抬膝,已到了阿里妈妈身前,在她不及闪躲/避开/招架/反击之前,已一指捺
  在她的咽喉上。
  雷暴的‘失神指’功力,一向都是运聚在拇指上。
  正当他的拇指就要按到对手的喉管上,就要听到他一向以来觉得最为享受的‘碎裂之
  声’的时候,蓦地,他瞥见对方颈项上,竟有一颗喉核。
  ——这喉核在喉头里滚动如一粒下山的石子!
  对方不是个女人吗?!怎么会有喉核?!这喉核竟会上下滚动,到底是什么?!
  正当他惊疑未定之际,有三件事同时发生了(其实是一件接一件地,不过发生得太过紧
  密,以致完全像是同一时间一齐发生似的):
  一,阿里妈妈的‘喉核’遽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裂开了一个‘洞’:血洞。这使
  得雷暴不敢把手指捺下去,只有即时撤招。
  二,招未撤,阿里妈妈已出手。她双手仍在应付那些‘反扑’的‘死人’和‘兵器’,
  但她仍然有手:
  第三只手。
  这一‘手’就击在雷暴胸膛上。
  雷暴这回连招也来不及撤了。
  他以脚撤招:
  ——撤退。
  三,他以脚飞撤,但阿里妈妈也连环踢出数脚。
  第一脚,雷暴撤得快,不中。
  第二脚,雷暴早有防备,不着。
  第三脚——阿里妈妈除了‘第三只手’外,竟还有‘第三只脚:
  这一脚踹中了雷暴。
  雷暴怒吼:‘不公平!下流!卑鄙!这是下三滥的手法!’
  阿里妈妈喃喃地道:‘对付卑鄙下流的人,用这种手法不就是珠联壁合么?’
  然后她扬声道:“‘嘿!’你说得对。我就是‘下三滥’。我是何家的人。‘嘿!’”
  ‘霹雳将军,雷暴是给手下‘抢救’下去的,并且再也不能在攻打老渠一役中尽任何力
  量了。
  ——他的力量仅能供他奄奄一息的活下去,撑回危城,趴在地上求见大将军。
  阿里妈妈也在阿里之后,来了危城。
  她的儿子协助冷血搜寻大将军的罪证。
  她要协助她的儿子。
  阿里妈妈有个弟弟,就是拐子老何。
  ——毫无疑问的,老何当然是帮他的姊姊。
  这一来,阿里全家人,都是站到大将军的对立面去。
  阿里妈妈到了危城,自然就住在她老弟家里。老何是下三滥何家在危城主持分支的头
  领,分支就设在‘久必见亭’。
  她老弟在衙里职分甚卑,但为人正直,甚得人望;不过,阿里妈妈老是认为她这个弟弟
  不争气,主要的原因是:老何总是不肯结婚。
  老何老是不愿意成家立室。
  她问过他的理由。
  他认为不需要理由。
  问多了,逼急了,老何就跳着脚倨傲的说:“我不喜欢结婚,也不要有家室之累,我喜
  欢过独身的生活!”
  阿里妈妈忍不住骂他:“自欺欺人!假如有好人家的姑娘,又漂亮又贤慧又钟情於你的
  话,你不想一把抱来做老婆,剁了我十八段都不相信!装模作样!世上溜溜的女子,你不下
  点功夫、落足心机,那有你的份儿!你不急,老姊可替你急煞!”
  老何给他老姊一番抢白,脸色阵红阵白,只负隅顽抗的说:‘结婚就是好事么?成了婚
  就万事皆休么?你不是也跟姊夫结了婚,现在阿里的爸爸呢?’
  阿里妈妈一时作不了声,只泪花盈满了眼眶。
  老何自知过分,太伤他姊姊的心了:姊夫早就逃婚,不知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去了,使他
  觉得婚姻未必可靠,早在心里蒙上阴影;而今却是这么无情道破,确实太‘狗咬吕洞宾,不
  识好人心’了。
  阿里妈妈却心里难过,足足有七天不睬她的弟弟。
  她也不理睬阿里已经三天了。
  因为三天前,她曾劝过阿里,不要插手大将军的事——对方家凶极恶、势力庞大,谁也
  斗不过这个大恶人的:
  “我们何家的这一个旁支,就只剩下你一点香灯了,要是你也像但巴旺那个小癫皮一样
  出了事,将来我可依仗谁好?我怎对得起你爸爸?”
  “我爸爸?”阿里叫了起来:“我为啥要对得起他?!他几时负责过对我的教导、养
  育?他只懂得扔下了你、丢弃了我,我为何要对得起他!他可对得起我!”
  他愤愤不平的说:“他岂对得起我们!”
  阿里妈妈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说得对,谁也斗不过这个大恶人的!不过,我们联合起来,不就一定斗得过他了
  么!俗语说:舍得一身剐,皇帝揪下马!黑暗是永远赢不了光明的!邪恶是绝对胜不了正义
  的!大将军已气数尽了,快要恶贯满盈了,我深信是这样子的!”阿里充满希望的说:
  “娘,不如你省下劝阻我的力量,过来帮我吧!有个可怜女子殷动儿,她疯了,我们是男
  子,不便照顾,还是得由娘来照料呢!”
  阿里妈妈因阿里没听她的劝告,足足不睬不理了她儿子三天。
  只三天。
  ——天下哪有不肯原谅孩子的妈妈?
  但阿里却常记住自己有个不要他的爸爸。
  芝麻关门
  ——阿里向以幻想起飞
  他幻想自己很英俊,生着一副冷峻的脸孔,去到那里,都有女孩子喜欢他,而他只选他
  喜欢的女子去喜欢。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幻想自己武功极高,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高
  手,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而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为没有对手而感到无敌的寂寞,时常站在高
  峰上对着一轮孤绝月亮,感受着无敌的寂寞。偏偏他却在现实里时常被人打败。
  他也幻想自己很有钱,富有得不必再去工作,只要天天关起门来,吃他爱吃的芝麻馅
  饼,就有仆从如云,既服侍他周周到到,也眼侍娘亲贴贴心心。不过他自知自己连赚钱的方
  法都没搞懂。他更幻想自己很有人缘,朋友都喜欢他、佩服他、敬重他;一向跟他顶撞、冲
  突、作对、老是找他麻烦的二转子、侬指乙他们,终於向他认错,而他的‘法力’可以大到
  把但巴旺‘起死回生’。但在现实中,但巴旺却已是死了,既没回生,有的只是侬指乙和二
  转子仍是老爱跟他找碴。
  所以阿里也认定了:幻想中的阿里绝对要比现实里的阿里幸福。
  他常幻想会有像小刀那么漂亮、华贵、大方、美丽的女子,独独钟情放他;可是,不
  过,只可惜在真实里的小刀明显钟情的不是他。
  ——幸亏也不是二转子侬指乙那两个混蛋东西!
  在现实里,阿里甚至连爸爸也没有。
  他只知道他的爸爸,原来也是一名武林高手,不过癖性却很怪:
  ——他娶妻九次,杀掉其中六个,剩下的只有阿里妈妈和‘另外一个’,不舍得杀。
  最后一个,却‘收服’了他。
  阿里妈妈似乎对他所杀的六个,并不十分介意;但特别对剩下的那一个终於‘驾驭’了
  这名‘杀妻大王’的女人,很是忿忿,更是耿耿。
  阿里虽然没有爸爸,但他还有一个‘叭叭’。
  ————小狗‘叭叭’。
  而且,他还有一个妈妈。
  一个好妈妈。
  ——因为这妈妈才能使他可以镇日无所事事,关起门来呃芝麻。
  阿里除了有一位好妈妈之外,还有一位正义、正直、正派的好舅父。
  拐子老何本来不是瘸的。
  早些年的时候,他发现某个‘善人’的恶行。那人正在做着令人发指、人神公愤的事—
  —奸污女童,并杀而灭口,老何上前揭发他,并要抓他送衙。在缠战的过程中,那人的亲
  友、乡民和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这向有‘善名’的德高望重的人,会做出这种无异於禽兽的
  事来。於是,他们蜂拥而上,对付老何,殴打他,折磨他,甚至放恶狗来咬他,老何拼死抓
  人,还是不伤无辜,并仍然拿下了那伪善的人,直至对簿公堂、真相大白之后,老何的左腿
  早已给噬打得残缺不全了。
  跋脚的老何,他的心并没有跛。
  他仍是乐於助人。
  也许就因为他太正直之故吧!所以一直都只是个牌头,并没有升为捕头。
  他也无所谓,常拍着自己的头,摇头摆脑的说:“只要我这颗顶上人头在就好。’
  因为他乐於帮人,所以容易交上朋友。
  他不但把人人都怕沾上的殷动儿收容在家,还把老点子父女以及老福父子都接了过来一
  起住。
  本来,是猫猫和穿穿,跟着‘四人帮’和小刀、小骨、冷血,进入危城里来,俟阿里和
  他妈妈找上了老何,才知道老何已收留了老点子和老福。
  这一来,他们正好父(子)女团聚。
  ——老点子和老福本拟死守老渠,但后来还是守不下去了,老瘦也给冲散了;他们得到
  一些不欲多残害自己乡民的乡兵暗地里协助,逃了出来。
  逃是逃出来了,可是天下虽大,何地容身?
  老点子想到危城。
  因为危城是危险之地。
  ——官兵绝不会想到他们还敢进入危城。
  危险有时候就是通向安全之路。
  老福选择了危城。
  因为他想要报仇。
  ——既然已跟大将军为敌了,现在就算他放弃,但身负血海深仇,大将军那一夥也决然
  不会放过他的了。
  与其大将军的人来找他,不如他去‘找’大将军。
  面对有时候比逃避更不费力。
  其实,老福和老点子心中不约而同,存有一种更重大的、更能左右他们意志和选择的理
  由:
  他们的儿女!
  他们认定猫猫和穿穿既是跟随‘四人帮’逃脱的,那么,阿里、耶律银冲、侬指乙、二
  转子势必会与但巴旺会合。现在‘屠村’的事既然发生了,老渠给踩平了,以但巴旺的个
  性,一定会上危城找大将军的晦气。‘四人帮’要与但巴旺集合,也多半会赶去辅京危城—
  —小刀、小骨既是大将军的儿女,有他们同行,安全应无大虞。
  不过,老点子和老福,仍是牵肠挂肚。
  他们急着上辅京去找爱子与爱女。
  要进入危城,并不容易。
  他们得到老何的相助,顺利进入了危城——这主要都因为老何的职分虽然不高,但人面
  却好得不得了。
  ——看来,人多做好事就算没有好报还是会有些好处的。!
  何况,老何现在有了个“钦差大臣”作“靠山”。
  他们到了危城不多久,便因阿里妈妈之故,老点子跟他的女儿、老福跟他的儿子重逢
  了。
  重逢的时候,他们是多么高兴,开心。
  “既然度过了这次危难,我们还是能够在一起。”老点子老泪纵横的说:“以后,没有
  什么事情是可以叫我们分离的了。”
  於是,老何觉得自己这‘一家人”应该要好好的为这两家人庆祝重逢。
  所以他去买酒。
  ——他别无所好,就喜欢喝点酒;自从他跛了一条腿后,他也没有什么其他嗜好了:没
  有人知道他那一回,给咬断的不只是腿筋,连“命根子”都给咬去一截了。
  而他只是为了抓那么一个凶残的人,却给人凶残的对待一至於斯。
  老福很感动的跟他说:“老何,我欠你的,不知下辈子还不还得了!”
  老何笑说:“你这辈子还长着呢!”
  阿里妈妈更调侃着说:“在这里,人人都欠他的;你不欠他点,他反而像赊了你点什么
  呢!不欠他就笨咯。”
  这时候,他们当然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
  这时候,阿里正关起门来,嚼他的芝麻,以致阿里妈妈啐了一句:“这小乌鸦,一关起
  门来就是有芝麻没有妈妈!”
  阿里自小长得黑,而且一出世哭声一如乌鸦般难听,所以长辈都呢称他为“小乌鸦”。
  这回,他是关了门,但不止是因为嚼他的芝麻,而是为了穿穿。
  可怜的穿穿正向他倾吐心事。
  ——一向不饮酒好脾气的穿穿,正分不清是酒是泪,也不知道是对酒还是对人的说着
  话。
  狗说的话
  ——谁在真的醉了之后,都是个疯子
  像惊怖大将军这种人则不然,因为像他那种人,是从来都不醉的,醉,对他而言,也是
  一种可资利用的技巧,也是高明的手段,而且绝对十分“政治”。
  他会趁醉(其实充其量是只带二三成酒意,并把人灌得醉了七八成——绝对不是十成,
  因为一旦完全醉倒了,他说的“肺腑之言”便完全白费了)对他的敌人/朋友/部下,说一
  些对他何等有情、极其惜重、十分有意、万分体恤的话:对某某他要把棒子交给他,所以才
  待他这般严苛;对某某的身体欠佳,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强忍着不常慰问他,但内心何其关
  切;对某某爱上了某个女孩,他乐意成全;对某某透露另一个某某正向他进谗,可是他就是
  信任他!
  他也会乘对方被他感动得涕泪四溅之时(要是对方心硬眼干,他就不惜先行落泪,以他
  那英雄的虎泪,化为引发各路好汉的同声一哭——这一哭,可哭出了他们对他的真情来,不
  过,这可绝不是他对他们的真义),向他倾吐出隐藏於内心的不满,向他流露出真正的感
  受。这可十分管用。收买人心,此正其时。要看出谁有异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让对方大
  鸣大放;能够瞒住大家行恶事的,才叫大奸大恶。
  他让对方说真话,以便对症下药:能补救的就补救,不能补救的便铲除。他的一番说
  话,连自己都给感动得哭出来了,难道哭出来的话还不算是肺腑之言?他带着醉意叫对方不
  要见笑(对方还笑得出才怪呢!可是他这样一说,对方就会更加巴不得挖颗真心给他
  看!),他是生平第一次(虽然他忘了是第几次说这句话)禁不住要流露真情:因为对方是
  他的亲信、兄弟、至爱的人,他忍不住要流泪了(大将军的泪一向要比珍珠珍贵);他甚至
  为了要感动对方,不遗余力得要说明他己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以致自知时日无多,他要把一
  生基业、打算都托付於正在聆听他说这番“遗言”的衣钵传人。
  当然,所有的话都为了一个效果:你听了我的话,就得乖乖的给我卖命。
  对大将军这种人而言,喝酒就有这种效果。
  甚至可以说,喝酒就是为了这个效果。
  他喝酒,甚至除了佯醉之外,还会脸红(要是不够红,他用内力“炬”红它!),这招
  在他年轻时成了要打动女孩(甚至女人)的“绝学”:
  ———个喝酒会脸红的男子,还会奸到什么地步去!
  於是,不知道他的奸,也只有让他“奸”了。
  ——当然,他手下也有不少精明能干的人,不见得都瞧不出大将军常玩和爱玩的这一套
  “玩意”,但他们既是精明能干,自然也懂得作出适当的反应,让这“游戏”可以继续
  “玩”下去,他自己自然也可“活”下去了。
  大将军因为“身分上的许多不便”,所以很多时候要靠点酒意来激发“豪情”:很多
  话,是醉了之后才比较方便说的;万一说了和做了些可能要承提后果的话,他也大可以“酒
  后醉话”的理由,不必负什么责任。
  所以,这种人在酒后的话,比他未喝酒前还清醒,喝了酒之后,只是更不负责任而已;
  这种人的醉话,事实上,比狗说的话还不如。狗至少还说狗话,但这种人却不说人话。
  偏是这种人,绝不少见,也绝不可小觑。
  穿穿在说话。
  他说的当然是人话。
  他是一个很朴实的青年。他的脸很方正,但眼珠很圆,也很亮。他所有的精华像都聚集
  到眼珠里去了,又或者是他只用眼睛吸取一切精华,所以眼珠越是灵,越是反衬出他那张脸
  其他部位何等拘谨、忸怩以及憨直。
  他一向爱做事,不爱说话。也许他只会做事,不会说话。世上既有会说话但不会做事的
  人,反过来也很平常。只不过,会说话但不会做事的人,要比会做事但不会说话的人占些便
  宜。但穿穿今晚却绝对不正常,他说很多很多的话,他说了很多很多他心里一直想说但没有
  说的话。
  他平时没有喝酒,也不会渴酒,可是,他今晚看阿里在房里以陈年绍兴送嚼芝麻烧饼,
  他也过去咕咯咕咯的喝了数大口,然后,他开始喃喃、而后嘀咕、之后忿愤、接着咆哮、并
  且大吼、而后低语、不久呢喃、最后终不知所云的说了许多话:
  “都是那些有钱少爷,要害猫猫的。他们有的是钱,我?我有什么!”(阿里这时想到
  小刀,也想到冷血,当然也想到他自己。)
  “猫猫变心了。她以前对我很好的,但那个有钱少爷一来了,什么、什么都完了。呜
  呜……”(他的哭声比我的好不了多少!)
  “我绝对不能哭给她知道。猫猫会嫌我没志气,旁人也会笑我的……我哭,我只能在心
  里哭——”
  (你不也在我面前哭吗?)
  “猫猫,你不能变心。我知道你心里还是爱着我的……”
  (冷。秋未了吧!)
  吱,都怪我,一直以来,都没跟她说过:我如何的喜欢她、我如何的仰慕她、我如何的
  朝思夜想着她,没有你,猫猫,我会死的……)
  (可是听下去我也会冷死的。我又不是猫猫,你去跟她说呀!)
  “——但现在已不能说了。一切、一切都来不及了!那富家少爷已经出现了,他横刀夺
  爱!……我好恨啊!”
  (莫非他听到我内心里的话?还是我一不小心,把内心的话溜出了唇边?)
  “那家伙,他比我有钱、比我有学问、比我英俊……我、我那样比得上他?!)
  (你倒有自知之明)”
  “但我却肯定有样比他好的……”
  (有吗?说出来听听看?)
  “——我比他更爱你!”
  (哗!你怎么知道?)
  “猫猫,自从你见过他之后,你对我完全不一样了……”
  “(不管如何,我还是比较支持你的,那公子哥儿毕竟是外来人!)
  自从他大胆轻薄了你之后,我就看得出来,你变了……这次他受了伤,你不分昼夜的照
  顾他,我、我、我……)”
  (我什么?)
  “——我恨不得杀了他!”
  (哇啊,仇深似海!大件事!)
  “现在好啦,他那丧心病狂无恶不作的老爹大将军,可把他儿子“押”回“将军府”
  了,你见不着他,他也见不着你了……你很痛苦吧?”
  “你一定很开心了吧?”
  “看到你那么痛苦,我的心又碎了!我好笨啊,我好蠢!我竟看不下去,忍不住,竟替
  你把那小子约过来了。今天拂晓,他便会来看你了。我好蠢啊、我好笨!”
  (你的确大笨,也太蠢了!不过,也实在太可怜、太可爱了!)
  穿穿红着眼、红着脸、红着唇、红着耳、红着颈,逞自在喝一口酒吐一口自怨自艾。
  阿里也尽量在听得左耳入、右耳出。‘出’比‘入’还快。
  ——不过,一向尖酸刻薄的阿里,这回算是最厚道的了:因为他并没有把尖酸刻薄的话
  口没遮拦的说出来。
  其实他也挺同情穿穿的。
  因为他同情自己。
  有时候,他也因多喝了两口酒,把人物对换了一下:即是把猫猫换成了小刀,穿穿当成
  了自己。‘那小子’当然不再是小骨,而是冷血——冷血不见得太‘有钱有势’,但冷血有
  的是自己远所不及的‘武艺’。
  想着想着,他也喃喃自语,向酒醉中的穿穿诉说自己的心事。
  直至窗外狗吠。
  一阵一阵、一声一声,像它们看见一些恐怖的幽灵,正带着死亡的味道向它们逼近之
  际,它们在无法逃避之余,也只有发出这种濒死的哀呜,以宣泄它们心中的大畏大惧。
  在这暮晚时久必见亭一带,此起彼落的,正是野狗们凄厉的对话。
  猫睡的觉
  饱就饱得像只蛇,饿就饿到像只鹤。
  这是阿里一向以来的做人原则。所以阿里妈妈一直骂他是一只做什么事都太极端的小乌
  鸦!
  在今夜聆听穿穿向自己倾吐心事之前,阿里不得不惭愧的承认:在今晚之前,他的确很
  少为穿穿设想过。
  反而,他们为小骨想得较多。
  回到危城的小骨,伤势好转奇速,这可能因为上太师的医术高明之故。另外一个原因
  (恐怕要比前一个原因更重要),那是小刀调侃时说的!
  我发觉有猫猫照顾你,比我在照顾你更管用、更见效。
  ——见效就是小骨好得特别快。
  伤势迅速好了八成的小骨,却因为另一种病而病人膏盲。
  他的病就是无时无刻不惦着猫猫。
  他受伤的地方作痛的时候,只要他想起猫猫,就不会这样疼了,天气转凉了,他第一件
  事就是想起:不知道会不会冷着猫猫。他偶然看到一条在秋阳下雪白的羽毛飘过,他就揣想
  着:猫猫看见这羽毛飘荡时趣致的神情;夕阳照在猫猫的脸上是像一首诗、一幅画还是一阙
  歌,到夜晚的时候,他就想到猫猫困了没有,她睡觉时一定是很可爱的样子、很恬静的样
  子、很美丽的样子——可是那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呢,由於他朝思暮想着,使他反而无法切
  记住猫猫原来的样子,反而是想像中的样子还多於真实里的。想到猫猫睡觉,他就只能想到
  猫睡觉的祥子。
  猫猫,猫猫……无论他遇上快乐的事还是悲哀的事,欢悦时还是沮丧时,他总是情不自
  禁不知不觉的‘喵’了一声,好像他自己才是一只大猫精似的。
  由於猫猫极恨透造成屠村惨剧的主使人,小骨也恨极了。
  他觉得无论在道义上、感情上和友谊上,对这件事,他都应该挺身而出,协助猫猫他
  们,为正义讨回个公道来。
  为了这个因爱情而激发的正义感,他不惜跟一向他都既敬又畏并且是畏大於敬的老父摊
  牌:“爹爹,那些事,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大将军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即勃然大怒:暴怒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政治,一种手腕,
  正如一些人事先说了自己是性情中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或是有的人说明自己坦率不文,就
  可以尽情满口粗言猥语一般。大将军的暴怒是有他说,没你说的,他稍不高兴就拂袖而去,
  或杀人裂石来显示他有极大摧毁的力量——不过,当他考虑到这样做了之后不见得就能奏效
  的时候,他就不一定会这样做。
  所以他反而问他的儿子:你说的是什么事?
  於是他儿子就把在外面所听到的传闻一一告诉他。
  如果是我做的,大将军耐人寻味的说:你就会大义灭亲?
  小骨痛苦的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您会这样,更不相信爹是这样的人。
  大将军心忖:我在十八年前就开始铲除异己,解决手执重权的心腹,那是对的。我的妻
  子、儿女,都不成大器,万一我不幸撒手,树倒猢狲散,势所必然。听儿子这番话,更显出
  我所做的,都是对的。
  小骨仍以一种不愿得到答案的声调战战兢兢的问:——到底,有,还是没有?
  没有。我的手下可能做这种事,我不做。大将军斩钉截铁的说:以我今时今日的身分和
  地位,你并不是我的蠢儿子,我用得着这样做吗?
  於是,凌小骨便兴高采烈了起来:“好啊!有爹这一句话,我便可以去告诉猫猫姑娘
  了,我就可以放手放心跟他们把这些事查个水落石出了。”
  大将军很耐心的问:“谁是猫猫?”
  小骨喜不自胜的说了。
  大将军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又问谁是“他们”?
  小骨一一说了,并对那些行侠仗义的“兄弟们”,引以为荣。
  大将军也听得眼神发亮,仿佛亦与有荣焉;接下来,他问的是他们住在哪里。
  小骨不是家家都知道。
  ——事实上,这些江湖人的落脚处,也十分神出鬼没、飘忽不定。
  大将军曾要冷血住在他家里,以俾提供一切办案的方便——这建议当然给冷血一口回绝
  了。
  府尹厉选胜亦邀请过冷血住在他府邸,冷血亦予以婉拒;同样的,对崔各田和张判的邀
  约也表示不能接受。
  冷血的原则是:“必须置身事外,才可放手任事。”
  小骨不大清楚冷血的行藏。
  他最清楚的是猫猫的行踪。
  ——猫猫就住在拐子老何家里。
  拐子老何家里,还住着:老点子、老福、阿里妈妈、呵里、穿穿和猫猫。
  知道了这些以后的大将军,是温和慈蔼的说:“改天约你的猫猫姑娘给爹见见吧!或
  者,待他们对我成见不那么深的时候,我再去拜会他们吧!”
  不久之后,大将军就私下问小刀:“你仍旧和冷捕头时常来往?”
  小刀以为她爹爹终於板起脸来要反对。
  “我知道他是来跟我作对的,但我并不怪他,他有钦命在身,我也正好趁此良机来还我
  清白。”大将军慈祥得近乎慈悲的说:“在危城里,如果我存歹意,要对付他,就像捏死一
  只蚂蚁一般轻而易举。……不过,他虽然不识好歹,但却是你的朋友;我又怎会对付我这宝
  贝女儿的好友呢?”
  小刀感动得抱住了他。
  “我问你这个,并不是要阻止你什么。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一向冰雪聪明,有自己的
  想法,我不多劝你什么。看那冷血,只是刚愎些,像我以前一样,只不过严厉一些罢了,并
  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大将军带着动人的口吻商量的说:“我要劝你的是,为了爹的颜
  面,最好不要行差踏错……你们俩没有私下见面吧?”
  小刀红着脸说:“爹说什么哪。”
  大将军慈和的说:“我是说,就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子想要娶我家那身娇肉贵的
  刁蛮女,我家那绝不好惹的刁蛮女又肯下嫁那不知好歹的小伙子,至少,也得要明媒正娶,
  否则,我这做老爹的,可不批准呢!”
  小刀的脸立刻红得像新娘子一样。
  大将军慈蔼得像是神龛上香火袅绕的神像:“我的意思是说,人言可畏,你们最好还是
  在大庭广众的地方会面较好。你们不是有很多朋友吗?”
  小刀的脸红不仅是为害臊,大将军的关怀和气度,使她溢满了无言的感激。
  “是的。”她小声的说:“我们常一大伙人一起聚会。”
  “那就好了。’大将军随后不经意的问:“通常在什么地方聚面
  “拐子老何的家。”
  “哦,他的家,”大将军笑笑说:“老何只是牢里的牌头,他的家不是太小了吗,我真
  想请大家来我的家呢!”
  “爹,您是知道的,这时候他们来咱们家,恐怕是不便的;”小刀很有点为他父亲不平
  的说:“再说,老何是‘下三滥’何家旁系子弟,虽在衙里当的是微职,但家境倒并不寒
  伧。久必见亭的胜景,其实有一大半都是他们的家业。”
  “这就更好了,”大将军欣慰的说:“你们多在什么时候聚会?”
  “这可不一定呢!”小刀亮亮的笑了起来:“爹要参加不成?”
  “他们可不容让我加入呢!否则,我倒也有兴趣加进去,跟你们一道胡闹;”大将军随
  意的又问:“下一次叙面是在什么时候?”
  “半夜呢!”小刀抿嘴笑了。
  半夜?大将军故意大吃了一惊:不怕闹鬼?
  是亥子之间,小刀吃吃的笑着,阿里生日,我们决意去闹他一闹,给他这只小乌鸦一个
  惊喜。
  阿里,大将军故作迷糊的道:啊,是‘五人帮’的那个最黑的阿里。
  对了,小刀好喜欢大将军不那么精明时的样子。
  那么,当然还是在久必见亭何家喽?
  是了。
  乌七妈黑的,大将军关怀备至的说:一个女孩儿家出门,得要小心些啊!
  得了得了。
  你好吗?你妈妈好吗?
  对有些人而言,他叫你小心别人的时候,其实你要小心的就是他。
  其实,人最应该小心的,还是自己。
  因为没有自己就不会有‘危机’。
  ——危机通常都是由自己引发的。
  ——幸运也一样。
  阿里当然不认为自己处於什么危机中。夕阳那么璀璨,仿佛连远处的坟地都美了起来。
  星星开始点亮,阿里想起他小时候以为营火虫就是天上飞下来的小星子,而在房子外面,传
  来阿里妈妈和老点子、老福、老何还有猫猫他们冲刷房子的声音,干么要把住的地方弄得那
  么干净?反正,这儿就是有一种仿似死鱼的味道,冲也冲不干净。
  往常,穿穿一定会出外帮忙他们洗刷的,可是,他今天喝了点酒,只会对着阿里嘀咕不
  已。
  阿里当然也还不知道:他们是为了待会儿在子时方届之际,替他庆祝生辰;就是为了待
  会儿的热闹聚会,他们拟先清理干净。
  阿里一向忘了自己的生日。(当然他也忘了别人的生日,除了他妈妈。)
  他正奇怪:今天耶律银冲,为啥到现在还没来?连讯儿也没一个!今天不必去明察暗访
  了不成?!
  他们来了之后,也打算告诉他们:其实穿穿也是怪可怜的,他们要决定一下,应该帮助
  “那一边”比较妥当。
  在穿穿酒后向他倾吐之前,他们却都听过伤危时的小骨,说过心里的话。
  他们都了解:小骨钟意猫猫,已经人心入肺、入血入骨了。
  所以他们有意“成全”。
  复元中的小骨,来何家“坐”了几次。
  猫猫不是躲了起来,就是忙她的事。
  陪小骨聊天的,反而是那三四个老人家,要不然,就是阿里和他的结义兄弟们。
  看到小骨醉翁之意而又忸怩不安的样子,这“五人帮”中的四人,全为他着急。
  猫猫本来是在房里替老点子打草鞋,小骨来了不久之后,她在饭厅抹桌椅。
  小骨不断的注视着猫猫,以致他和老点子对弈的结果是:三局三败。
  阿里他们发现小骨“发明”了一种“看人的方法”,那就是可以不移动头颅,只用转睛
  一直盯住一个人上上下下整间屋子(还包括屋外)不放,而且,还能使在他对面为棋局沉思
  的老者不致发现。
  阿里担心小骨会扭伤颈骨——如果眼睛有骨的话,那就一定是扭伤眼骨了。
  不过,小骨仿佛很享受这种“眼功”。
  ——他在苦苦“锻练”。
  后来,猫猫在厨房跟阿里妈妈做事,小骨以帮阿里妈妈搬柴的理由,出入厨房。
  阿里妈妈忽然表示觉得有点冷,一面揩着汗一面快步走出了厨房。
  可是害臊的猫猫也到大厅去了。
  她在打扫大厅。
  然而小骨还傻在厨房里。
  阿里忍不住,他走过去,一拍小骨肩膀。
  这一掌大概是把小骨的内外伤拍得一起发作了吧!小骨原来就三魂销了两魂,现在给这
  一拍,拍得七魄去了五魄,差点没大叫了一声。
  “你是专诚来搬柴的吗?”
  ‘我……’
  ‘你是一心来找老点子下棋的吗?’
  ‘这……’
  ‘如果你来的目的是找猫猫姑娘,为何不找个机会跟她说话去?’
  ‘……我怕冒昧。’
  ‘冒昧?更冒昧的事,你这猖狂的人不是也做过了?你还亲了她呢!’
  ‘……我该死。不过,那时候,我以为可能是永诀了,所以才有胆子,唐突了……佳
  人!’
  ‘现在不是生死关头,所以你的胆子就消失了。’
  我怕……我怕这样不好……’
  ‘怕,怕你这个大头鬼!你站在那儿,虎视眈眈的,眼金金的,整个猫见了鱼的样子,
  这才叫不好!你要鼓起勇气,上前说话呀!’
  ‘我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小骨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这笨蛋!跟她说话呀,太简单了!这点我是专家,也是老将了,就教你两套招子
  吧!你随便走过去,像我一样,随便一站,摆出像我一样的风度、俊貌和洒脱,那,你要是
  左边脸轮廓较好,就用左脸向着她;要是右脸长得比较像话,就用右脸朝着她。像我这样从
  那个角度看都那么完美的好汉,随便怎么站都一样吸引人,所以没有关系;不过,像你那么
  丑和不成熟的人,就得要背着光站,那么她才不会一下于给你吓跑掉。不过,千万不要离得
  太近,因为你有口臭,我没有,然后,你就随便说点什么,有了个开始,才有下文呀!”
  小骨虽给阿里的唾液喷得一脸都是,但仍听得非常用心,不过却显然更加困惑:“那
  么,我随便说那几句话呢?”
  “你这笨蛋!还要不要我教你如何吃饭!”阿里没好气的说:“你就随便说:‘我已亲
  了你左脸,你再给我亲亲右脸如何!’”
  小骨纠正道:“额头。”
  阿里道:“什么?”
  小骨正色道:“我上次亲她的额头。”
  “车!”阿里啐道,“那儿都是骨,有什么好亲的!难怪你叫做小骨!”
  小骨迷惑加不安加狐疑加犹豫加惶悚的问,“我真的可以……可以这样跟她说话吗?”
  “要真的这样说——”二转子在旁边泼冷水:“不给人当作色狼才怪呢!”
  “有什么好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阿里吼了回去,指着小骨的鼻尖说:“他本来
  就是色狼!”
  小骨分辩道:“我不是。”
  阿里两手抓住了他的脸,这里摸一下,那里捏一下,像抚弄一只心爱的玩具:“你是,
  你是的。你看,你的眼,色狼眼。你的鼻子,色狼鼻。你的唇,色狼唇,你的耳,色狼耳。
  还有你的头,整个都是色狼头,连头发都是色狼的!你有那点不是包狼的!色狼有什么不
  好,像他——”
  “他不是色狼;”他指向二转子,道:“他是色魔!”
  二转子几乎又要跟阿里打了起来,小骨却一个劲儿的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这样
  跟她说话。”
  阿里不耐烦:“那你想等到几时?”
  小骨几乎又要哭出来了。
  阿里一见他哭,就受不了,忙道,“好吧好吧!那你就随便的走过去,随便的跟她说:
  “你好吗,你妈妈好吗”就这样开始吧!”
  小骨眼神一亮。
  “走吧!”
  阿里既是催,又是鼓励。
  小骨忽又往后退,如临大敌。
  “又怎么了?”
  阿里真想掴他一巴掌。
  “要是猫猫姑娘的妈妈……”小骨蹑嚅道:“已经过世了,我这一问,岂不是要触动她
  的伤心事吗?”
  阿里也呆了一呆:“不会那么巧吧……你不会随机应变,改而问候她爸爸吗?笨!”
  “你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岂不是更好!”二转子觉得自己更比诸葛亮,运计无双,“她
  一旦扑人你怀里痛哭,你不正好正中下怀!”
  可是小骨仍说:“不可以,不可以!不行的,不行的!我怎能够如此残忍,令猫猫姑娘
  伤心难过!”
  终于,阿里和二转子另加侬指乙,非但为小骨出谋献计,还得要现身说法,为撮合这一
  对金童玉女而尽心尽力。
  他们绊倒了小骨,让他往猫猫身上跌去。
  可是小骨怕撞伤猫猫,宁可自己跌了个饿狗抢什么似的,一身是泥,衣服还给阿里为了
  要抢扶他而撕破了一个大洞。
  于是他们又叫猫猫为小骨把衣服清洁一下,正当猫猫为小骨缝衣服之际,二转子递上了
  一个柿子,说是特别摘来要给猫猫吃的,却递给了小骨。
  小骨递给了猫猫。
  递过去便说不出半句话了。
  猫猫接了柿子,脸比柿子还红。
  两人不说话(或是说不出话来),只拿着那个柿子,可使阿里、二转子,依指乙这些好
  心人‘急煞了’。
  他们忽然大叫:“猫猫,你头上的屋梁有一条壁虎正落下来了!”忽然又佯作扫地,用
  扫帚把小骨、猫猫二人拨得靠在一起坐。但这几件事都只能说是越帮越忙或更简洁一点来形
  容:帮倒忙。有鉴于此,是以失惊无神地,阿里假装倒泻了阿里妈妈放在箕里的青莲子,以
  俾猫猫和小骨可以一起蹲下来收拾。
  ——却不料他俩一蹲下来,却撞着了额头。
  这一撞实在是太大力了,猫猫哎哟一声,小骨吓得慌忙起身,“砰”的一声,头顶撞上
  了桌子,但他只慌了手脚,还不知疼。
  猫猫噗啼一笑。
  这一笑,一切都云开见月明了。
  阿里、依指乙和二转子都觉自己功德圆满了。
  他们知情识趣的退去。
  侬指乙和二转子要跟耶律银冲先在城中会合,约好晚上再来。
  他们心里都有点懊悔:自己既然在这方面那么‘权威’为何从未用以追求自己喜欢、爱
  慕、暗恋着的女子呢?
  这样的女子,在他们的心目中,曾一再出现过,将来大概也会持续出现吧?
  那时候,阿里还没有想到穿穿。
  一听穿穿酒后的倾诉,阿里开始反省自己白天的事,是不是做对了?
  就在这时,狗吠声忽然急促起来。
  有人敲他的窗门。
  只见一个人,脸像刚给慑青鬼全部吸去了血一样的白,头发却既不是黑,也不是白,而
  是灰色的,样子居然还有点熟悉。
  阿里肯定自己以前是见过这个人。
  ——他到底像谁呢?
  ——他究竟是谁?
  就在他寻思之际,那人已笑了一笑,阿里注意到他的牙齿很白、极白、而牙龈与唇舌很
  红、极红。
  那人和气的问、
  “你好吗,你妈妈一向都好吗?”
  你知道我在等你妈?
  “你是谁?你认识我妈妈?”
  阿里对这种“突然出现在人窗前”的人,就跟“忽然进入别人房里”的人一样,十分的
  不客气,不欢迎地出面了。
  “阿里,我当然认识你娘;”那白面灰发人说:“因为我是你爸爸。”
  阿里认得这个人了。
  他小时候见过这个人。
  当然是很小的时候。
  他记起这个人了:
  ——这个抛弃他娘亲的人!
  “是你?”他的脸比原先的还黑,也比夜色还黑,以致他那不是因为笑意而展露的牙齿
  都比月亮更白。
  “是我。”那人和善的找到了话题。“你还是跟你小时候一样的黑,而且壮;你就从来
  没白过吗?”
  “也许是你太白,所以不遗留任何白皮肤给我;”阿里冷峻他说:“也许就因为你白,
  我才选了黑。”
  阿里爸爸笑了,带了点倦意,问:“怎么我老是闻到一股尸味?这儿刚死人了吗?”
  其实这一整天,不知怎的,阿里他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好像在那儿不对劲,但又说不出
  是在那儿。
  直至他现在看到了他父亲的出现,他以为自己找到‘不对劲’的来源。
  “那恐怕是你自己发出的味道。”阿里不客气的说。
  阿里爸爸容忍的笑了笑,说:“你不请你风霜困顿的老爹入屋坐一坐吗?”
  阿里问:“你倦了?”
  阿里爸爸点了点头。
  阿里又问:“你厌倦流浪了?”
  阿里爸爸长叹了一声。
  阿里再问:“您想回家了?”
  “世上那么多地方,还是家最好;”阿里爸爸说:“还是自己的老婆,子女,最令人心
  安。”
  “你错了。这里没有你的老婆,更没有你的儿子!”阿里厉声道:“人在得志的时候,
  总是忘了是幸运之故,却在失败的时候,老是归罪于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时就忘了朋友,失
  意时却说是别人牵累:你爱流浪的时候,心中只有江湖;你要比斗的时候,眼里只有武林;
  你身旁不需要女人的时候,就一口气杀了你六个老婆;你要回家了,就回来找你从未关心过
  的儿子!”
  “你就想咯!我告诉你,我没有你这种父亲!”阿里狠狠的、恨恨的说:“你滚吧!不
  然,你就会发现,尸味正是你自己的气味!”
  阿里爸爸愣在那儿,愣愣的听他儿子的咒骂。
  ——要不是那扇门及时打开,灯光和瘸脚的老何及时出来,拦住了正要离去的阿里爸
  爸,可能他就真的从此转身去了。
  他从此转身而去的情况会是怎样?或者,今晚的他,不会那么凑巧,赶在这时候来到老
  何的家要跟他家人重聚天伦,事情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是谁都意料不到的。
  巧合,往往就是改变历史的关键。
  偶然发生的意外,绝对足以影响一个人或一群人的一生。
  通知老何的是穿穿。
  ——显然他还没有醉透。
  他听见来人是阿里的老爹,又听到阿里大骂他的爸爸,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跌跌撞撞的
  去告诉阿里妈妈。
  阿里妈妈一听,呆住了,‘呛啷’一声,碗自手上滑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了。
  老何一看阿里妈妈的神色,立即就闪出去,及时拦住正欲黯然离去的阿里爸爸。
  阿里妈妈也走了出来,灯影把她的长影投在门扉上,她愣立门前,但影子活活的跃动如
  掠。
  阿里爸爸垂下了头,好久才能吐出几个字:“宝宝……你……好……吗?”
  ‘宝宝’当然就是阿里妈妈的闺名。
  这么一唤,阿里妈妈的泪水就在她眼眶里翻滚了起来。
  阿里气忿的抢身出去,要揍阿里爸爸,但给老何拦着。
  因为太尊敬舅父老何,阿里只好不敢造次,转而要求他妈妈把这‘不速之客’赶走:
  “娘……你叫他走呀!你赶他走啊!他丢下了你和我这么多年,还杀了他自己这么多老
  婆!他还有面目回来?!他回来敢情是要杀你的!——娘,你不要留他,我帮你打走他!”
  他亲娘只是颤着声语不成音的道:“……哦……阿里……孩子……不是的…他,他不是
  的……你不可以赶他走的……”
  阿里大气忿了,以致他的脸因血色而更黑:“好、你心软,吞这口气!我不认他作爸
  爸!那有这种要回就回、要走就走的爸爸!他不走,我走!”
  语音一落,他就走了。
  他的轻功就算不是绝顶的,至少也是一流的。
  何家的轻功提纵术一向“诡奇”。
  阿里妈妈心魄不宁,无法及时抓住他;而老何却想:让这孩子先去静一静也好,先让这
  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叙一叙再说。所以他也没有拦阻。阿里爸爸想要出手拦住他的孩子,可是
  何家的身法,连他也应付不来。要不伤害对方而拦了下来,这点连以轻功见称的阿里爸爸—
  —江湖上人称“斩妖二八”的梁取我——也绝对力有未逮。
  阿里觉得他妈妈实在不该再理睬他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个杀了自己六个老婆而最
  后又臣服於一个妈妈的情敌下的男子!
  他太气忿了。
  气忿得留不下去。
  所以他走。
  ——为阿里的这个举措,阿里妈妈对阿里的爸爸很有点歉疚。
  这歉疚使她打开了话匣子,避免了许多年不见不知从何开始的生疏。
  阿里妈妈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妒意加上恨意,使他并没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诉她的孩
  子:
  不错,阿里的爸爸的确杀过六个跟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妇人,不过,他杀这六个女子的时
  候,他还未认识阿里妈妈何宝宝。
  梁取我是“太平门”梁家的“十三太保”之一,那六个接近他的女人,分别是“封刀挂
  剑”江南霹雳堂雷家、川西蜀中唐门、千术沙家、鬼斧斑门、志字辈、大连盟派出来有意潜
  入梁家来从事离间、分化、破坏、暗杀工作的。
  梁取我发现了他竟不幸一至於斯,先后结识和迎娶的女子,都怀着恶意居心,他也毫不
  顾惜的斩杀了这些妇人——从此他提起女人就怕,直至他遇上了何宝宝。
  由放何宝宝也是“下三滥”何家的人,“太平门”因“见过鬼怕黑”之故,决意阻止他
  们两人相好,并下令梁取我斩杀何宝宝。
  梁取我断然拒绝,以致与太平门反目,脱离大平门,天涯流浪。何宝宝亦因同一缘故,
  给逐出何家,为何家旁系的“拐子老何”所收留。
  他们俩虽经艰苦,但好不容易仍相宿相栖在一起,但好景不常,梁取我又受“九联盟”
  中的“燕盟”女盟主“一楼一”凤姑之诱,以致不能自拔——
  就算他想自拔,也在所不能;如果他要离开凤姑并与阿里妈妈再续前缘,“燕盟”不但
  不会放过他,也绝不会放过何宝宝的。
  ——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许别人得到,一向都是凤姑的个性。
  所以,梁取我清醒之后,远避凤姑,浪迹天涯,却也不敢找回阿里妈妈。
  ——直至近日,“九联盟”受到极大的冲击:“豹盟”为“小蚂蚁”新一代高手方怒儿
  和“老字号”温心老契联手所不灭,而主持“鹰盟”的林投花亦向“燕盟”发动攻击,风姑
  自顾不暇,梁取我这才敢来寻访阿里妈妈。
  阿里妈妈不敢告诉阿里这些。
  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把握,梁取我还会不会来找她!
  现在梁取我真的来了!
  她一时也迷乱了。
  所以她没及时拦住阿里。
  ——她知道阿里会回来的。
  阿里向来是“爆竹颈”,性子火爆,但脾气总是维持不了多久
  屋里的人都很欢迎这个“不速之客”。
  他们都为阿里妈妈开心。
  在渐冬的黑夜里,屋子里透露出来的灯光很暖和、很温馨。
  老何把人都请入屋内,他自己押在最后、正支着拐杖要把门关上前,还用鼻子大力的索
  了一索:
  “奇怪,怎么会有一种死味?”
  然后:“砰”的一声,把所有的、无尽的、无可匹敌的黑夜都关在外面。
  毫无疑问的,阿里在离开这房子的时候,也闻到这种味道。
  似有若无。
  他还仿佛听到一种鼓声。
  似远还近。
  像心跳。
  他离开的时候,那黑黝黝的亭心,仿佛还有那么一样事物,不过,他也没心思去看个分
  明。
  他走的时候,清楚的知道“久必见亭”的老房子里还有:阿里妈妈、穿穿、老点子、老
  何、老福、猫猫、还有那“不速之客”,一共七人。
  ——他回来的时候呢?
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温瑞安 Wen Rui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4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