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梁羽生 Liang Yushe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4年三月22日2009年元月22日)
俠骨丹心
  第01回 荒山隱士迎佳客 美酒甜言惑少年
  第02回 崎嶇世路湛嗟嘆 悵憫情懷可奈何
  第03回 疑夢疑真謹異丐 半憂半喜救佳人
  第04回 神功難測驚高弟 禍患潛埋闖喜筵
  第05回 重來蹤跡從何覓 出處恩仇忍細論
  第06回 豪士驚心談惡鬥 荒山動魄遇窮儒
  第07回 錦帳低垂人已杳 瓊漿難得客歸來
  第08回 明珠盡散滋疑慮 紅粉何嘗是禍胎
  第09回 誰施妙手空空技 哪識芳心惘惘情
  第10回 異寶輕拋真俠士 荒林談笑救佳人
  第11回 分離最是憐孤影 中伏何堪作楚囚
  第12回 詫見殘脂逃黑獄 變來解藥戲魔頭
  第13回 慨贈奇珍懷玉女 巧搓解藥戲魔頭
  第14回 弦索聲中來惡客 大明湖畔結良朋
  第15回 獨行長劍一杯酒 孤客高樓萬裏心
  第16回 玄鐵逞威鬥幫主 道旁仗義作媒人
  第17回 傾國傾城難與遇 樂山樂水易忘歸
  第18回 異寶紛陳招巨盜 華堂喧鬧現佳人
  第19回 拭目驚看竜虎鬥 傷心疑是鳳鸞儔
  第20回 願拼熱血酬知己 誤解芳心斷俠腸
  第21回 鑄成寶劍還心願 掌擊桐棺報宿仇
  第22回 拔劍狂歌傷往事 撫琴無語對良朋
  第23回 秘魔崖下除妖孽 自玉環中識故人
  第24回 禪機妙悟遊方外 舊夢難忘墜算中
  第25回 歲月消磨嗟白發 心思多少為金釵
  第26回 毒酒碎情愴往事 良宵驚夢晤佳人
  第27回 洞房一語驚迷夢 花燭今宵隱殺機
  第28回 暗使黴針施黴手 且看神劍顯神威
  第29回 沉江幸有漁舟過 搜匣猶驚寶劍寒
  第30回 覆雨翻雲施毒手 光風霽月見仁心
  第31回 幾番惆悵歌金縷 無限傷心付玉蕭
  第32回 九州慣鑄人間錯 一縷難抽繭底絲
  第33回 四野竜蛇吟寂寞 九邊風雪路離迷
  第34回 聯手雙雄擒惡賊 同心意共定良謀
  第35回 拼教玉碎殲強敵 始信金堅是舊情
  第36回 帕上脂痕刀上血 鏡中儷影霧中花
  第37回 妙舞清歌騰殺氣 神拳寶劍拼存亡
  第38回 衆叛親離終自斃 人亡城失嘆途窮
  第39回 幽𠔌落花埋俠骨 青天碧海證丹心
  第40回 豈知陌路逢強敵 卻喜荒村遇故人
  第41回 豪傑胸懷遭誤解 鬼魅伎倆最難防
  第42回 疑雨疑雲終大白 亦真亦幻說前因
  第43回 幽𠔌落花藏俠侶 曉星殘月證鴛盟
  第44回 走火入魔難自拔 傳動運劍顯神通
  第45回 中原並駕英豪在 海外連枝劍客來
  第46回 鬱鬱但求忘舊怨 惺惺相惜結新知
  第47回 玄功絶技驚豪傑 高士神拳顯異能
  第48回 詫見劍痕留碧玉 為完心願訪同門
  第49回 海外歸來求秘笈 華山巧遇試奇招
  第50回 柔枝代劍驚神技英 美目流波覓故人
  第51回 神鞭暗器稱雙絶 快馬揮刀會七雄
  第52回 但願有情成眷屬 卻嗟無處覓蕭郎
第一回 荒山隱士迎佳客 美酒甜言惑少年
  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
   ——龔定盒己未雜詩
  空山寂寂,鳥鳴嚶嚶,猿響寒嚴樹,鳥鳴山更幽。在猿啼鳥語之中,卻忽有空𠔌足音,踏破了荒山的寂靜。
  這是一個披着滿身風沙的少年,他是武當派掌門人雷震子的關門徒弟秦元浩。此時正從險窄崎嶇的徂徠山道上經過。
  徂徠山是在山東西北部的一座名隊在泰安縣之南,與泰安之北的泰山遙遙相對。山雖然不算很高,但因無甚出産,野獸也不多,山上卻是少有人傢。秦元浩踏進徂徠山之後,一直就是踽踽獨行,沒有碰見過一個路人。
  雖然是踽踽獨行,寂寞無伴,但秦元浩的心中卻是熱烘烘的。他聽着山中的鳥語,似乎是在一唱一和,心裏想道:“古詩說‘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鳥鳴嚶嚶,自古以來,就當作是求友之聲,我這次到東平縣去,正是廣交天下英豪的好機會。”
  在空山寂寂之中,秦元浩已經在憧憬五天之後的熱鬧常烘了。
  “今天是八月初十,出了徂徠山,兩天之內,我可以趕到江傢。八月十五才是正日,我早來三天,不知江傢可有賓客到了?若是我第一個先到,可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江大俠極為好客,他一定不會怪我早到的。”
  原未八月十五這天是天下聞名的江大俠江海天的女兒出閣的日子,她的女兒江曉芙許配給他的掌門弟子宇文雄,定下了在今年的中秋佳節完婚。江海天結交滿天下,各大門派知道了這個消息,少不免部要派人來江傢賀喜。秦元浩就是代表武當派前往江傢道賀的。
  本來武當派人才濟濟,而以江海天的身份,他的女兒出閣,武當派應當派一個輩份更高的去參加婚禮才能表示隆重。但因秦元浩雖然衹是雷震子的關門弟子,但他天生異稟,武功之高,卻在一衆同門之上,雷震子最喜愛他,有意栽培於他,故而在他學成出師之後,第一次“出道”,就叫他作為自己代表,到江傢去作賀客。
  雷震子知道江海天最喜歡年少的英雄,他把本門最得意的弟子遣江傢,江海天一定會青眼有加,感到高興,而决不會嫌他失禮的。但因秦元浩是第一次出道,江傢的人不認識他,所以雷震子特別寫了一封親筆的介紹信,連同江傢送來的請帖,叫他一起帶去。
  此際秦元浩就正在做着廣交天下英豪的美夢。
  秦元浩正自想得得意,一陣風吹來,忽聞得沁人脾腑的桂花香味。秦元浩擡頭一望,衹見山坡上有傢人傢,房屋倚山修建,緑瓦紅墻,頗有氣派。一看就知决非獵戶,而是有點錢的人傢。這傢人傢的花園裏種有許多桂樹,丹桂飄香,隨風送入秦元浩的鼻子。
  此時已是日影西斜的傍晚時分,晚霞如血,在晚霞映襯之下,山坡上的野花更顯得紅酣紫醉,盡態極妍,加上了丹桂飄香,疏林裏紅墻隱現。這樣優美的環境,實是令人不忍速去。秦元浩心裏想道:“天色近晚,出了徂徠山未必找得宿頭,不如就在這傢人傢求宿。”但隨即想道:“卻不知道是什麽人傢,師父吩咐,江湖上須得步步小心,處處謹慎,荒山幽𠔌之中,有這樣一傢人傢,顯見是不大尋常,豈能隨便投宿?我在深山野嶺裏露宿也是慣了的,找不到宿頭,又有何妨?”
  可是秦元浩因為連日奔波,此際正自感到疲倦。他深深吸了口氣,花香如酒,令他覺得好不舒服。秦元浩伸了一個懶腰,坐了下來,心道:“我且歇歇一會再走。反正也不忙着趕路。”
  忽聽得那傢人傢的花園裏有個少年的聲音說道:“大漠孤煙直。”隨即有個少女的聲音說道:“長河落日圓。”秦元浩在雷震子門下,乃是日間學武,晚上學文,唐詩宋詞都曾讀過一些。聽得園中的男女每人念一句詩,不覺有點奇怪,心道:‘他們不在書房裏讀,卻在花園裏念詩,又不是整首的念,這卻為何?”
  那傢人傢在山坡下面,秦元浩則是在山坡上面坐着的,花園雖有圍墻,卻擋不住他的視綫。他無意偷看人傢,但因好奇心起,不知不覺的就把視綫投了去去。剛纔那對少年男女是在花樹坎中,如今則出到園中的一片平坦的草地上。衹見他們每人手裏提着一把長劍。
  那少年道。”你的‘大漠孤煙直’使得對了,不過勁道尚賺不足;‘長河落日圓’卻使得不對,還要再練。你看我的。”說罷,將長劍一抖,劃了一道圓圈。但見劍影如環,少年的整個身子都似在光環之中。
  那少女跟着將劍反復的劃着圓圈,可是圈兒總劃不圓。少女賭氣道:“這麽難練,我不學了。”少年笑道:“這一招我曾整整學了一個月,才能運用純熱了,你才學了三大,就灰心了?”
  少女道:“好,這招明天再練,你再把那招‘大漠孤煙直’比劃給我看看,我想知道為什麽我的勁道總是使得不足。”
  少年一劍刺出,其直如矢,衹見樹上的桂花,紛紛飄下。
  秦元浩雖然不在園中,但看見桂花紛落,也好似感覺得到他那虎虎的劍風。秦元浩不覺吃了一驚,心裏想道:“這少年使的確是上乘劍法,功力也很不凡,如不知是哪一派的?”這時,秦元浩纔知道他們是在練習劍術,所念的唐詩乃是招數的名稱。
  少年說道:“出劍之時,小臂微彎,氣沉丹田,蓄勁待發,出招之際,力求其直。這樣勁道就自然足了。”少女練了幾次,出劍之時,果然也有桂花落下。少年笑道:“好,你的天資比我高,這一招行了。”
  少女道:“我和你對拆練過的十二招。喏,星垂平野闊。”一劍刺出,劍鋒顫抖,劍光錨開。秦元浩雖然不懂得他們這一套劍法的奧妙,也知道少女使的這招,已經符合了詩的意境。果然聽得少年贊了一個“好”字,說道:“小心接招,我還你一招‘月涌大江流’。”聲出招發,登時衹見一片寒光,突現涌現,劍勢綿綿不斷,當真有如一輪皓月,涌出江心,而浪花四起,將江心的月影,蕩得破了又圓,圓了又破的模樣。
  這兩人對拆了一十二招,每一招都符合一句唐詩的意境,看得秦元浩目眩神迷,心中想道:“怪不得師父說江湖上藏竜臥虎,處處都有能人。這個少年的劍法不知是那一派的,但已不在我派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之下。”想至此處,不覺油然起了結交之心。
  心念未已,那少年念道:“風急翻霜冷”,寒光一抹,劍影翻騰,出手快極。那少女回了一招“雲開見月驚”,這一招橫劍前推,本來是解拆少年那一招的,但因這少女時候拿捏得不夠準確,慢了些兒,勁力不足,衹聽得“鐺”的一聲,雙劍相交,少女的青鋼劍脫手墜地。
  秦元浩見這少年的劍術使得如此精妙,幾乎禁不住喝起彩來,幸虧驚覺得早,話到口邊,終於忍住。
  少年拾起劍來,賠笑說道:“對不住,我收勢不及,把你的劍打落了。再來,再來。”
  少女賭氣道:“我的劍比不過你,不來了。”少年說道:“咱們是拆招玩兒,你怎麽認真起來了?”少女說道:“說是拆招玩的中為什麽存心要我好看?就算你是師父,我是徒弟吧,你也不該把我的劍打落。好,你的劍術多好,我也不跟學了。”
  少年連忙賠禮道:“我若是存心的,叫我不得好死。好在也沒旁人,你也不怕給人笑話。”
  少女道:“你怎麽知道沒有旁人?”少年說道:“我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我說沒有旁人就沒有旁人,要是真的有的話,我還不把他揪出來嗎?”
  秦元浩聽得他們如此說話,似乎是針對自己而發,不自覺的連忙把身子躲藏得隱密一些。
  秦元浩本來是動了與他們結交之念的,如今聽了他們的說話,方纔警覺倘若自己此時出去,實是大大的不妥。要知武林中人,在他們練習本門的秘傳武技之時,是决不歡迎外人旁觀的。故而偷看別人練武,列為武林禁忌之口。秦元浩心裏想道:“幸虧他們沒發現我,要不然衹怕要惹出麻煩。我又不知道這傢人傢的來歷,還是等待到了江傢之後,嚮同道的長輩打聽,知得清楚了,再來結交也還不遲。”
  秦元浩想要走開,但這對少年男女還在園中,秦元浩一走,衹怕會給他們發現。因為秦元浩雖然無意偷看別人練武,也衹好再看下去了。衹聽得那少年說道:“嫦妹,咱們衹是彼此切磋,怎談得上什麽傳授?這套劍法是我練了多年的,當然可以由我教你,但說到暗器功夫,我可就要嚮你請教了。對啦,咱們今天不練劍術了,繼續再練暗器如何?聽說你的梅花針打得出神入化,露一手給我開開眼界吧,也好讓我學學高招。”
  少年這麽一捧,這少女纔化嗔為喜,說道:“你別給我亂戴高帽,我爹爹說,你的叔祖最天下第一高手,你的暗器功夫怎會比不上我?是存心要看我的笑話吧?”
  秦元浩聽了,不覺驚疑不定,心裏想道:“當今的天下第一高手,誰不知道是江大俠?哪來的又一個天下第一高手?若說這少年的叔祖就是江大俠吧,但江大俠今年不過四十出頭,怎能就有侄孫?何況也沒聽說江大俠另有兄弟?”
  少年笑道:“武功之道,各有所長,你傢的點穴法與暗器功夭,我的叔祖也是很佩服的。你別客氣了,禮尚往來,你也該教教我了。”
  秦元浩起初以為他們是同門的師兄妹拆招,如今纔知道不是。
  少女說道:“好吧,你既然走要看我笑話,那我就衹好獻醜了。”說罷,掏出了一把梅花針,自言自暗道:“怎麽練呢?嗯,有了,這些嗡嗡叫的蜜蜂令人討厭,待我把它打下。”
  少女附近的桂樹上,正有一群蜜蜂飛來采花釀蜜。少女說罷,把手一揚,衹見金光閃爍,一大群蜜蜂紛紛墜下。
  這少年喝彩道:“好,好功夫,難得的是每一隻蜜蜂都着了一口梅花針,不多也不少,這手功夫比‘天女散花’要高明多了。”
  少女笑道:“你倒是個識貨的行傢,如今該看你的啦。”
  秦元浩見了這少女的暗器功夫,也不禁暗暗吃驚,但心裏卻最想道:“這少女的暗器手法確是高明,卻未免太殘忍了。且看這少年的暗器功夫又是如何?”
  這少年並不客氣,說道:“好吧,你要我獻醜,我也衹好從命。”說罷,臉兒朝外,倏地把手一揚。
  少女道:“你打什麽?”就在少女說話之時,秦元浩衹覺微風颯然,對方的暗器已然打到。原來這少年是把他當作暗器的目標的。
  秦元浩冷不及防,險些給他打着,連忙在間不容發之際,施展“彈指神通”的上乘武學,錚、錚、錚三聲響過,三枚透骨釘給他彈得飛出數丈開外,方纔落地。但秦元浩的指頭也微覺疼痛,他與這少年之間距離有二十丈開外,而且這少年是在山坡下面打上來的,打到二十丈開外,居然還有如此勁道,秦元浩也不禁大力驚駭了。
  這少年把透骨釘一發,猛的就大喝道:“何方小子,膽敢偷看我們練武,你當我們不知道嗎?快快給我們滾出來!”少女則笑道:“這小子的功夫也還當真不壞呢!”
  秦元浩本來就有與他們結交的心意,衹因怕犯了江湖禁忌,纔不敢出來。但如今既然是給他們發現,也就衹好出去了。
  當下,秦元浩跑下山坡,躍過圍墻,到了園中,嚮那少年拱一拱手,說道:“小弟是武當派的弟子秦元浩,路過此地,並非有意偷窺。請兄台原諒。”
  秦元浩自報師門來歷,一來是依照江湖規矩,嚮對方表示尊重的意思。二來也是希望取得對方的好感,不至於對他有所誤解。要知少林、武當,並駕齊驅,乃是武林中最大的兩個門派。別人聽得武當的名頭,多少會對他有幾分尊重。
  不料這少年受了秦元浩的一揖,大刺刺的竟不還禮,卻冷冷說道:“管你是什麽武當弟子,你偷學我們的劍術,就是不該!”
  秦元浩是個外圓內方的人,也很有幾分傲氣的。儘管他想與對方結交,但聽了少年這樣不客氣的說話,也不覺動了怒氣,說道:“兄台的劍術確屬高明,但我武當弟子,還不至於是偷學別人武藝之輩!”
  少年“哼”了一聲,說道:“武當弟子又怎麽樣?好,我就領教你的武當劍術!”長劍二指,疾如閃電,陡然飛起幾朵劍花,就嚮秦元浩攻了過去。一招之間,連刺秦元浩的三處大穴。
  秦元浩心裏想道:“我可不能辱了本派的威名。”在對方苦苦相迫之下,秦元浩也衹好拔劍招架了。
  這少年道:“嫦妹,你小心細看!”唰的一招“大漠孤煙直”,劍直如失,使得迅捷無比,劍尖指嚮秦元浩的面門,竟是想刺瞎他的眼睛!
  秦元浩又驚又怒,心道:“即使我是偷窺了你的武技,你也不該出手如此狠毒!”當下衹好也施展本門絶學,一招“橫雲斷峰”,劍勢一封,倏地一翻一絞,衹聽得“鐺”的一聲,少年的長劍給他格開,身形斜竄三步。少女格格笑道:“我仔細看了,原來你這一招‘大漠孤煙直’是可以這樣破解的。”
  這少年本來是想在意中人的面前炫耀他的劍法的,不料傷不着人傢,反而給人傢迫退三步,不禁老羞成怒,喝道。”好,叫你這小子知道厲害。”長劍一圈,接着一招“長河落日圓”,劍光飛舞,倏然間合成了一道光環,將秦元浩的身形籠罩在他的劍光之下,倘若給他這招得手,秦元浩就要給他攔腰斬為兩截。
  秦元浩見他越來越狠,心中火起,想道:“不還他一點顔色,他衹當我是好欺負的了。”於是劍尖一挑,從光環中穿入,一招“橫掃六合”,衹聽得叮叮當當之聲,不絶於耳,霎然間劍光流散。少年的這招“長河落日圓”又給他破了。
  秦元浩道:“可以罷手了吧?”少年喝道:“勝負未决,焉能罷手?”說話之間,疾攻三招,一招狠過一招。他這套劍法確有獨到之處,每一招都有着好幾個變化,連環三招,一氣呵成。幸虧秦元浩看過他與這少女拆招,稍微摸到一點底子,這纔不至於給他殺得手忙腳亂。
  秦元浩心裏想道:“這小子不肯罷休,我若衹守不攻,終須吃他的虧。”要知武當派的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本來是以攻為主的,用來防守,實是不能發揮劍法之長。
  秦元浩一聲長嘯,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對不住,我可要還招了!”手起劍落,左刺兩劍,右刺兩劍,中間又刺三劍。”出手七招,快如閃電,式式不同。少女在旁邊看得目眩神搖,失聲說道:“咦,文大哥,他的劍法似乎比你還快幾分呢!”
  少年面若寒霜,他在秦元浩的連環奪命劍法急攻之下,已是分不出心神與這少女說話。衹見他驀地平地拔起數尺,長劍橫空一掠。劍鋒自左而右,忽地在中途一轉。劍勢陡然迭轉,出手如此之快,招數隨心轉換,這在劍術中也是極難練的了。
  這少年一起一落,劍光橫空一掠,在這瞬息之間,也使出了五種不同的招數。衹聽得又是一片斷金碎玉之聲,秦元浩的連環七劍,竟也給他化解開了。秦元浩見他解得如此精妙,心中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秦元浩贊了一個“好”字,意欲就此收手。不料那少年又攻過來,冷冷說道:“我的劍法是好是壞,用不着你來評論。哼,你們武當派的所謂‘連環奪命劍法”也不見得就奪得了我的性命。”疾攻過來,身隨劍進,左一招“星垂平野闊”,右一招“月涌大江流”,劍光霍霍展開,當真是有若長江大坷,滾滾而上。
  秦元浩心中想道:“此人簡直是不可理喻,說不得我衹好與他認真廝殺一場了。”秦元浩有所不知,這少年倒不是蠻不講理,而是氣量狹窄,他氣忿他的意中人稱贊了秦元浩的劍法,故而非把秦元浩挫折不可。
  這少年身隨劍進,劍法展開,兇猛處有如奔雷駭電,輕靈妙又宛若流水行雲,確是不容小覷,秦元浩乍逢勁敵,抖擻精神,把“連環奪命劍法”使得凌厲無能,霎然間衹見滿場都是劍光,忽東忽西,忽聚忽散,宛如水銀瀉地,花雨繽紛!場中衹有兩人比劍,卻似有幹軍萬馬在奔騰追逐,不多一會,雙方越鬥越緊,但見劍光,不見人影。
  這少女初時還是神色從容的註目而觀,隨着他們越鬥越緊,這少女的心情也不覺越來越是緊張。待到衹見劍光不見人影之時,她已是不由自己的驚慌起來了。
  這少女怕的是“兩虎相鬥,必有一傷。”心中想道:“傷了文大哥固然不好,但若傷了這姓秦的少年,這,這也是不好。他偷窺我們練武,衹不過是一點點小事,重傷了他於心何忍?而且他是武當派的榮子,傷了他衹怕也會留下無窮後禍。可是,我又沒有能耐將他們分開,這可怎麽辦呢?”
  少女心念未已,忽聽得“鐺”的一聲,滿空劍光收斂。原來他們雙方都用若是快劍疾攻,有一招恰好碰上。雙劍相交,各以內力相鬥。
  姓文的這個少年與秦元浩鬥了一百來招,已知武當派的“連環奪命劍法”果是非同小可,久戰下去,衹伯自己稍有疏虞,便要吃虧。故而雙劍一交,他便立即用個“壓”字訣將秦元浩壓住,不許他抽出劍來。意欲憑藉本身的內功,將他壓服。
  秦元浩正想抽出劍來,忽覺一股大力似暗流般的突然洶涌而至,衝擊他的虎口。秦元浩心道。”原來這小子居然也會隔物傳功。”本來以秦元浩的功力,他要抽出劍來,還是可以的,但秦元浩是個外圓內方的人,年輕人也難免帶有幾分傲氣,在對方緊緊相迫之下,不覺也起了爭勝之心,心中想道:“我若抽劍,他衹當我是怕了他。好,我就與他較量較量內功。”當下,也運內功反擊。到了雙方的內力互相衝擊的時候,那就誰也不能收招罷手了。
  轉眼間兩人都是大汗淋漓,但秦元浩的神色還比較從容,那姓文的少年則已是青筋暴露,比他狼狽得多。原來秦元浩所學的乃是正宗內功,較為純厚,那姓文的少年所學的則是邪派內功,初交手是極為霸道。時間稍亂剋製對方不下,就漸漸變成了強弩之末了。
  內功的較量非比尋常,一個不敵,就有性命之憂。此時這姓文的少年又是後悔又是着急,心裏想道:“早知這小子有如此功力,我不如和他比劍還好,比劍不敵,最多不過受傷。如今要想轉敗為勝,除非是妹妹助我一臂之力了。”
  秦元浩此時業已穩穩占了上風,但勝負依然未决,他必須全神貫註的來對付這姓文的少年,故此若在此時,即使一個武功很平庸的人在他背後偷襲,他也是難以分神應付的。
  這姓文的少年平素在這少女面前誇口慣了,這少女也是一嚮佩服他的武功的。此時地想嚮她求助,卻是苦於說不出口來,心裏又是着急又是着惱:“嫦妹真是豈有此理,難道她還看不出來,卻還袖手旁觀?”無可奈何,衹好嚮她打了一個服色。
  這少女雖然不是武學的大行傢,但勝負的關鍵她是看得出來的。不過,她若上前偷襲秦元浩的話,秦元浩一定給她的“文大哥”所殺,為了一點小事,就殺了一個武當派的弟子,即使她不計後果,也是覺得於心不忍的。可是她若不上去暗助“文大哥”的話,她又怕她的“文大哥”不死也受重傷。是以她在這少年嚮她打了一個眼色之後,雖然拔劍出鞘,一時間卻仍是躊躇莫决。
  這少女在秦元浩的背後,她拔劍出鞘,秦元浩並不知道。但那少年所打的眼色他卻是看見了。秦元浩心裏想道:“我與他本來並無仇怨,何苦要傷了他?看他如此焦急的神情,大約就快支持不住,急於嚮人求助了。不如我拼着冒點危險,就此罷手,大傢都有好處。”
  其實他此時罷手,並非如他所想的衹是“冒點危險”,而是要冒着極大的危險的。因為雙方都正在以全力比拼內功,他若是突然收手,對方猛攻過來的話,他就可能有殺身之禍。但秦元浩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他認為以這少年的武學造詣,他若然臨勝收手,這少年决不至於不知道他是手下留情。既然知道他是手下留情,難道還會乘機取他性命?故此他認為所受的危險,衹不過是在收手的那剎那間,所受的對方的內力震撼而已,他相信以他的內功造詣,是不至於受傷的。
  秦元浩想得如意,不料那少年的動作卻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這姓文的少年一來恨秦元浩在這少女的面前將他較量下去,大大損傷了他的顔面;二來見這少女拔劍出鞘,卻遲遲不肯上的,心中更為憤怒。秦元浩突然收手,他不假思索,一劍就猛刺過去。
  秦元浩大吃一驚,但他畢竟是武當高徒,在這性命俄頃之間,顯出他的超凡本領,一個“移形換位”,立即便還了一招“彎弓射雕”。
  這一招“彎弓射雕”乃是攻敵之所必救,依照常理,這少年必須閃避,同時變招招架纔行。但不料這少年出手之時,以為有機可乘,志在必得,使的競是一招極為霸道的強攻招數,名為“插羽破天驕”,一招之中,包含着三個式子,必須一氣呵成,才能製敵死命的。這少年唯恐劍勢不夠凌厲,全力使出,一時間哪能收得住勢子?”
  眼看雙方就要兩敗俱傷,這少女失聲叫道:“爹爹,快來!”忽聽得“錚”“錚”兩聲,就在雙方的劍尖堪堪就要刺着對方的時候,突然一條人影,閃電般的來到,伸指疾彈,秦元浩和那少年的長劍竟然在他一指之下,同時脫手。
  秦元浩這一驚非同小可,要知他和這姓文的少年劍勢都是蓄滿待發的,勁道何等凌厲道勁?這人能夠在這危機瞬息之間,同時將他們的兩把長劍彈得飛出手去,這是何等本領,何等功力!秦元浩心裏想道:“似此能為,本派之中,除了師父或者可以做到之外,鬆石師叔,衹怕也未必能夠。他若是含有敵意的話,這,這可是不堪設想。”但看他同時也將那少年的長劍彈飛,看來又似乎有心比解,並非對自己含有敵意。
  這人是個書生裝束的中年漢子,舉止甚為文雅,秦元浩正在驚愕之際,他已經嚮秦元浩作了個揖,說道:“這位小哥受驚了,請恕犬子無知,文某代犬子賠罪。”
  這姓文的少年面紅過耳,說道:“爹爹,你……”那中年書生怒道:“我平日怎樣教訓你的,豈可對客人如此無禮?還不快快給我嚮貴客賠罪!”
  秦元浩連忙嚮這中年書生還禮,惶恐說道:“請不要怪責今郎,這原是我的不對。”姓文的少年道:“是呀,他偷看我們練武,我這纔和他動手的。”
  這中年書生搖了搖頭,冷笑道:“笑話,笑話,人傢武當派的名門弟子,你這幾手三腳貓的功夫,別人會放在眼裏?”
  秦元浩見這人痛責他的兒子,心中怒氣早已消得一幹二淨,反而覺得於心不安了。連忙說道:“令郎劍法高明,我是極為欽佩。此次我雖是無心偷看,但闖進貴府,也是不該。請容我嚮主人賠罪。”那中年書生聽了,忽地哈哈一笑。
  秦元浩不知他因何發笑,正自納罕,忽見這中年書生嚮後一指,說道:“這位封大哥纔是此地的主人,我是在他傢作客的。”秦元浩隨地所指的方向望去,衹見一個年約五旬,頦下留着三綹長須的漢子從一個月牙形的角門走了出來。那少女叫了一聲“爹爹”,立即嚮他跑去,邊走邊說道:“爹爹,你為什麽這許久不出來,你沒聽見我叫你麽?哎,剛纔,剛纔真險……”
  那姓封的主人笑道:“嫦兒,我都知道了。難得有武當派的高徒到來,當真是稀客,稀客。請恕我有失迎接了。”秦元浩忙嚮主人施禮,並嚮他們請教姓名,這纔知道主人是姓封名子超。他的女兒名叫封妙嫦。中年書生名叫文道莊,他的兒子名叫文勝中。
  秦元浩嚮主人謝過不究誤闖之罪,封子超說道:“秦少俠到來,那是我們請也請不到的。看秦少俠的劍法,想必是出於貴派掌門雷老前輩的親自傳授吧?”秦元浩這纔知道剛纔自己與文勝中比劍之時,他們已在偷看的了。
  長輩偷看小輩的功夫,可能是要判明他的門派來歷,也可能是出於愛護之意,事後可以加以指點的。總之不論他的用意如何,長輩看小輩過招,卻算不得是失禮之事。秦元浩天性純厚,又是初次出道,無甚機心,他根本沒有猜測對方的用意,當下就恭恭敬敬地笑道:“正是傢師。”
  封子超哈哈笑道,“那更越發難得了。尊師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是仰幕已久的了,難得秦少俠到來,請容我以一杯水酒相敬,略盡地主之誼。”
  秦元浩道:“這個晚輩可不敢當。”封子超勸道:“天色已經晚了,這徂徠山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秦少俠也得有個投宿之處,何不容我稍盡地主之誼?”
  文道莊笑道:“秦少俠莫非是因小兒無禮,心中尚有芥蒂麽?中兒,快過來與秦少俠賠禮!”說罷,偷偷的對他的兒子使了個眼色。文勝中本來是倔強不肯賠札的,此時忽地如有所悟,忙走過來嚮秦元浩施禮,說道:“秦兄請恕小弟適纔冒犯之罪,無論如何,請你在這裏留個兩三天,小弟也好嚮秦兄請教。”
  秦元浩本來有想與他們結交之意,而且他今晚確實也需要有個容身之地,若然再三堅拒,未免不近人情。三來文勝中已說了這樣的話,他若還堅絶的話,那不是等於承認他心有“芥蒂”了?
  文傢父子這麽一做作,秦元浩甚覺尷尬,連忙還禮說道:“文兄不究小弟誤闖之罪,小弟已覺汗顔。又蒙主人盛意邀留,小弟衹好恭敬不如從命了,文兄劍法高明之極,說到指教二字,小弟是决不敢當。”
  封子超哈哈道:“好,好,你們兩人真可以算得是不打不相識了。秦少俠務必多留幾天,讓小女也可以有機會嚮秦少俠多些請教。”
  秦元浩面上發燒,說道:“兩位老前輩的本領勝我百倍,這麽客氣,叫晚輩怎受得起?此次晚輩有點事情要趕拄東平,今晚打擾一宵,明天便要走了,且待回來之時,再到貴府嚮兩位老前輩請教。”
  封子超道:“好,既然如此,我自是不便多留,今晚就委屈秦少俠在寒捨暫住一晚。時候不早,請進去用飯吧。酒菜都已準備好了。衹是山上無甚美酒佳淆,卻未免怠慢貴客了。”
  他們邊走邊說,進了飯廳,秦元浩一看,衹見廳中早已擺好一桌酒席。想是自己與文勝中比劍之時,封子超已經計劃好留客的了。
  主人傢和文道莊如此客氣,秦元浩有點不安,又有點“受寵若驚”的疑惑,想道:“我不過是武當派的一個初出道的弟子,他們為何對我如此恭敬,真個是把我當作貴客一般?”
  秦元浩心裏起了懷疑,卻又在心裏自問自答道:“傻瓜,他們不是把你當作貴客,是對你師父的尊敬。武當少林並駕齊驅,領袖武林。本派中任何一個未入流的弟子在江湖行走,別人都會給幾分面子的。何況你的師父乃是掌門。”他這麽自問自答,心中的懷疑也就冰釋了。
  入席之後,封子超與文道莊都嚮秦元浩殷殷勸酒,秦元浩本來會喝幾杯,但卻忽地想起師父的告誡:“在外面必須處處謹慎,尤其不可貪杯誤事。碰上不知來歷的陌生人更須小心。”他想起了師訓,當下便道:“小侄酒量太淺,明兒還要動身,這個……”
  封子超不待他把話說完,笑道:“這酒不是烈酒,多喝幾杯,也不會喝醉的。好,我先幹為敬,請秦少俠也賞個臉。”說罷,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光。
  秦元浩雖然不大懂得江湖規矩,但也知道主人先幹之意,不僅僅是表示“先幹為敬”,還含有免使自己疑心的意思。其實秦元浩倒是絲毫也沒疑心主人會在酒中弄鬼的。
  秦元浩心裏想道:“他們若要暗算我,何須在酒中下毒?”主人本領如何他未知道,文道莊的本領他卻是見過的,若要取他性命,一出手他是决無抵擋的餘地。
  秦元浩一來是認走他們不會在酒中下泰;二來主人盛意拳拳,又先幹了一杯,他若還不喝,那就是表明自己有所懷疑,對主人是大大的不敬了。於是秦元浩衹好道了個謝,把一杯酒也喝了下去。
  這酒果然沒有絲毫辛辣的味道,秦元浩喝了下去,衹覺一股清香,沁人脾腑。秦元浩禁不着嘖嘖贊道:“好香,好香!”封子超道:“這水酒還勉強可以一喝吧?”秦元浩笑道:“倘若說這是水酒,天下就沒有可以稱得是美酒的了。這簡直是玉液瓊漿。”
  文道莊笑道:“秦少俠還說不會喝酒,卻原來是個品酒的大行傢。好,我也敬你一杯。”秦元浩既然和封子超喝了,當然也得和文道莊喝一杯。接着文勝中也來敬酒,笑道:“封老伯說得好,咱們是不打不相識,這一杯就算是慶賀咱們的締交吧。”秦元浩心裏想道:“這酒我再喝三杯想來也不會醉的。”於是和文勝中也幹了杯,不知不覺已喝了三大杯了。
  封妙嫦道:“爹爹,這是什麽酒,我好像沒有見你喝過的?當真是香得誘人,讓我也喝一杯。”封子超板起臉孔道:“女孩兒傢不許喝酒!”封妙嫦從來不曾給父親斥責過的,想不到父親竟會當看客人的面給她難堪,登時滿面通紅,不覺呆了,文道莊笑道:“封大哥,你對侄女也未免管得太嚴了。好啦,爹爹不許你喝,你就敬秦少俠一杯吧。”封妙嫦賭氣道:“不喝就不喝,有什麽稀罕?”她自己不喝,也沒去給秦元浩敬酒。
  秦元浩也覺有點尷尬,說道:“晚輩量淺,喝了三杯,已是不能再喝了。封姑娘的酒我心領啦。”幾句話輕輕的替封妙嫦暗打了圓場。
  封子超道:“我這個丫頭自幼失母,我不免對她放縱了些。秦少俠不要見笑。”
  文道莊道:“好了,咱們談別的事吧,秦少俠,你是說到東平縣的,是嗎?”秦元浩道:“不錯。”文道莊道:“江大俠江海天就是住在東平楊傢莊的,聽說他在八月十五嫁女兒,秦少俠可如此事?”
  秦元浩道:“晚輩正奉了傢師之命前往江傢道賀的。”封子超道:“我果然料得不錯。以了三派和江大俠的交情,雷大掌門不去,自該派道他門下最得意的弟子前往的了。”
  秦元浩面上一紅,說道:“傢師是叫我去見見世面的,在本派中,我其實衹是個未入流的弟子。”封子超道:“秦少俠太謙虛了。不過,武功好的青年人最難得的就是謙虛,我敬你一杯。”秦元浩道:“晚輩實在不能再喝了。”秦元浩因為剛纔替封妙嫦打圓場的時候,說過這樣的話,因此對封子超的敬酒,衹好婉轉推辭,其實他心裏是想喝的。
  但說也奇怪,秦元浩自己以為是不會醉的,此時卻忽地有了飄飄然的感覺,酒意竟是有了個八九分了。
  秦元浩有了八九分醉意,忽地想起一事,說道:“兩位老伯也有接到江傢的請帖吧?”徂徠山與東平縣的距離不過幾百裏,秦元浩因為他們是武林高手,住得又這樣近,想來應該是和江大俠早就相識的了,是以有此一問。其實這樣的問法是有失禮貌的,但秦元浩因為酒意已濃,也就不覺得了。
  封子超打了個哈哈說道:“我在此隱居,極少與外人來往。江大俠雖是聞名於下,我可沒有去拜訪過他。料想江大俠也不會知道我這個山野鄙人,他怎會發請帖給我。”文道莊笑道:“我是個無名小卒,更不會有江傢的請帖了。”
  秦元浩道:“兩位是世外高人,可敬,可敬!好,我敬兩位一杯。”他自己說過不能再喝的,如今卻又要和人傢幹杯了。封妙嫦看看他的面色不對,說道:“秦少俠看來你是當真醉了,不能再喝啦!”封子超橫她一眼,說道:“嫦兒,你怎的如此不懂禮貌,衹有勸客人喝酒,哪有阻客人喝酒的。”
  秦元浩哈哈笑道:“誰說我醉?我沒有醉,我還能再喝。封姑娘,我和你幹杯!”站起身來,拿着酒杯,搖搖晃靈,話猶未了,忽地“咕咚”一聲,倒在地上,那“幹杯”二字是倒在地上嘶啞着喉嚨說出來的。說出了這兩個字,那杯酒已是潑幹,人也就昏迷過去了。
  封妙嫦道:“爹爹,你還要勸他喝酒。你們簡直是有意捉弄他的。”
  封子超哈哈笑道:“嫦兒,你現在應該知道我為什麽不許你喝了吧?這是千日醉!以你的功力,即使口中含瞭解藥,喝了一杯,也會醉倒的!”
  封子超接着對文道莊道:“說是千日醉,當然誇大了些。但這小子喝了三杯,至少也要醉個七天七夜不省人事。如何處置他呢?我聽你的主意!”
  封妙嫦道:“丈叔叔,爹爹,你們為什麽要弄醉了他了,封子超惱道:“大人說話,你不要多事!”
  文道莊笑道:“這事終須瞞不了她,也許還要她一同去湊熱鬧,告訴她也是無妨。”
  封子超道:“好吧,就告訴你吧。你的文叔叔與江海天有兩代之仇,正想趁江傢嫁女的機會,鬧它一場。這小子適逢其會,來到咱傢,他身上有江傢的請帖,正可以派派用場。說不得衹好委屈他了。”
  封妙嫦道:“江海天既有大俠之稱,想來該是個姦人吧?文叔叔,你怎的和他結了冤仇?”這一問把文道莊問得甚是尷尬。正是:
   可憐小兒女,尚未解機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崎嶇世路湛嗟嘆 悵憫情懷可奈何
  原來這文道莊乃是東海無名島島主文廷璧的侄兒,文廷璧是一派的武學大宗師,因為自己沒有兒子,把侄兒當作兒子,一身的武功都傳授給他。二十餘年之前,他們兩叔侄來到了中原。
  文廷璧的武學自闢途徑,練成了“三象神功”,自以為可以稱雄當世,故而不甘埋沒孤島,要到中原來稱霸武林,繼而開宗立派的。
  文廷璧自以為可以稱雄當世,不料後來碰上了金世遺,幾次三番,都為金世遺所挫折,文廷璧本來不是正人君子,名利之心極重,受了挫折之後,急於報仇,終於當上了清廷的鷹爪。最後在氓山一戰,被金世遺廢了他的武功,這還是金世遺念在他的修為不易,特地手下留情,不取他的性命,好讓他可以將他的武學傳流下去的。
  文道莊本人在中原那幾年,跟他叔父一同做了清廷的鷹爪,他叔父和金世遺結下深仇,他自己則和金世遺的徒弟江海天結了深仇,事情由於他要娶大魔頭歐陽仲和的女兒歐陽婉而起,當時歐陽婉正在私戀江海天,不願嫁給文道莊。拜堂之日,私逃出去。而江海天在那日也恰巧來到她傢,和歐陽婉的一個師兄把文道莊打得重傷,原來歐陽婉私戀江海天,而她那個師兄又是私戀她的。重傷文道莊的其實是他,江海天衹是幫手。不過,歐陽婉這個師兄當場自殺,文道莊遂把所有的帳都算在江海天身上。二十餘年過去,江海天、歐陽婉均已另嫁另娶,文道莊回轉了無名島亦已娶妻生子。但這二十多年前的舊恨,他幾是念念不後。(文廷璧叔侄與會世遺師徒結怨之事,事詳拙著《冰河洗劍錄》)
  文道莊經過了二十年在無名島上的苦練,早已練成了三象神功,他們叔侄雖然身在海外,對中原的武林消息仍是時有所聞。金世遺夫妻早已遁跡海外,不知所終;天山派的老掌門唐曉瀾,少林派的長老痛禪上人、峨嵋派的名宿金光上人,這一些二三十年的的第一流高手部已先後去世。文道莊得知了這些消息,不覺野心勃勃,認為當世的大敵,就衹是江海天一人,於是他遂懷着宿怨,與兒子重履中原。
  至於封子超則是二十年前氓山之戰中,僥幸逃得性命的清廷大內衛士,他曾得過文廷璧的指點,和文道莊結為八拜之交。
  封子超僥幸逃得性命之後,深恐俠文道中人找他晦氣,不敢再給清廷賣命,隱姓埋名,匿居徂徠山中。文道莊重到中原,就住在他的傢裏。封子超本人自是不敢與江海天為敵,但有了文道莊撐腰,他的膽子就大起來了。兩人日夕籌思,都是如何報仇之事。
  文道莊練成了“三象神功”,這次重履中原,就像他的叔父當年一樣,野心勃勃,白視極高。可是他對於金世遺的衣鉢傳人江海大,加還是不能不有幾分顧忌,自忖未必就有戰勝江海天的把握。故此他們雖然是日夕籌思,志切復仇,卻仍是遲遲不敢發難。他們在等待有利的時機。
  如今這有利的時機來了,三天之後是江海天女兒出閣的日子,代表武當派前往賀喜的秦元浩卻巧在今天闖進了封傢,文道莊遂與封子超布下陷阱,騙秦元浩吐出真情,於是就用“千日醉”的藥酒灌醉了他,在喝酒之時文道莊、封子超和文勝中都是口中先含瞭解藥的。
  但對於他們發動的這個陰謀,封妙嫦卻是毫不知情,是以纔有令得文道莊甚感尷尬的一問。”
  封子超皺了眉頭,說道:“嫦兒,大人的事你不必多問。我和叔叔做的事總不會錯的。”
  封妙嫦總是打爛沙鍋要問到底的脾氣,噘着嘴兒依然問道:“我不懂就要問嘛。江海天在江湖上不是有大俠之稱的嗎?那麽文叔叔何以會與他作對?”
  文道莊微笑道:“不錯,江海天是有大俠之稱。但這乃是浪得虛名,騙騙無知的凡夫俗子而已。其實……”封妙嫦道:“其實什麽。”文道莊望了封子超一眼,說:“說給你聽也不打緊。其實江海天乃是反叛朝廷的逆賊。”
  封妙嫦道:“反叛朝廷又有什麽不好了?”我以前還聽得有幾個獵人說話,說是朝廷的官都是些混帳東西,苛捐雜稅,拉夫徵工,迫得他們不能不躲進荒山野嶺來做獵戶呢!在這山上要獵雖然很艱難,也還勝於在平地上受官府的欺壓。
  “原來封妙嫦是封子超居屆在徂徠山之後纔出世的,封子超恐防俠文道放不過他,他自身的來歷是連女兒部沒有告訴的。
  封妙嫦今年十九歲了,從沒有出過遠門,不過她生性好玩,在這山上山下,她則是到處亂跑的。徂徠山上人煙稀少,但也有幾傢獵戶,山下的農傢那就更多了。徂徠山與東平縣楊傢莊的距離不過幾日路程,封妙嫦昭就是認她所接觸的那些農傢與獵戶的口中,得知江海天大俠之名,以及官府欺壓百姓的一些事實的,可是她卻不知道她的爹爹是清宮大內的衛士。
  文道莊哈哈一笑,說道。”侄女,你怎能聽信無知的愚民之說,不錯,有些當官的很壞!但並不是所有的官都是壞的。你不是曾讀過書的嗎?書中有話:民不可一日無君。可見皇帝是要有的,朝廷也總是要有的。怎能反叛朝廷呢?”
  封妙嫦年紀太輕,思想更未成熟。文道莊一番似是而非的歪理,把她說得又糊塗起來。她想了一想,說道:“不錯,我在書上是曾讀過這句話。可是書中說的和老百姓說的可是完全不一樣的啊!”
  文道莊笑道:“你讀的是聖賢之書,你聽到的則是庸夫俗子之說。你想想,那些一腳牛糞、身披獸皮的農傢獵産,怎比得上古時的聖賢?你聽來的那些話用聖賢書中的道理來講,就都是‘異端邪說’。異端邪說是不能聽信的啊!”
  封妙嫦很少用心思考過一個問題,如今聽了文道莊“引經據典”所說的話,覺得也似乎很有道理,但老百姓說的那些事實,她也是相信决非捏造的。那麽究竟是誰對誰不對呢?封妙嫦想得頭昏腦脹,心中一片混亂。她不敢懷疑書上的說話,心裏想道:“或許當真是像丈叔叔說的那樣,壞官衹是個別的吧?如果這樣,江大俠反叛朝廷那就是不對了。”
  文道莊又笑了一笑,說道:“封大哥,原來你還沒有把自己的身份告訴侄女。這次咱們若是大功告成,就不必瞞着侄女了。”封子超點了點頭。
  封妙嫦道:“爹爹,你們說些什麽?爹爹你一嚮說自己是武林中人,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身份?”
  封子超笑道:“傻丫頭,不必着急,三天之後,爹爹都會告訴你的。從現在起,不準你要擾大人的說話了。文賢弟,咱們應該談正經的了。這小子如何處置?”說着話指一指醉倒地上的秦元浩。
  文勝中搶着說道:“這小子留着總是禍胎,幹脆把他一刀宰了。”
  文道莊道:“唔,殺了也好,幹淨利落。”
  封妙嫦忍不着又要“打擾”他們的談話了,說道:“這少年剛纔你們還把他奉為上賓,他並沒有什麽罪啊,怎麽可以就將他一刀宰了。”
  封子超道:“你懂得什麽?我說不許你打岔你就不要打岔。不過,話說回來,文賢弟,這小子是武當派的弟子,殺了他衹怕不大好。事情總會暴露的,咱們何苦與武當派結下大仇?”封子超有傢業在此,衹怕闖下大禍之後,後果要他承擔,而文道莊卻可以一走了之。
  文道莊有點不大高興,但他還有要依靠封子超之處,面色上卻沒表露出來,說道:“好吧,那就暫且留他一命,待咱們事成之後再說,反正他是跑不了的。”封子超放下了一顆心,說道:“是啊,他喝了我的‘千日醉’,至少也要昏迷個六天七夜。待咱們事成之後,再殺他也還不遲。”
  文道莊道:“中兒,你把這小子拖進房去,照我的話做。”
  文勝中應了聲“是。”把秦元浩拖了起來,拖着他走回自己的房間。
  封妙嫦說道:“爹爹,我覺得頭暈。我也要回房中歇息了。”
  文道莊道:“你一滴酒都沒沾唇,也頭暈了?”封妙嫦道:“是呀,我也不知是何緣故,當真是頭暈起來。”她是想問題想不通而腦脹頭昏的。但她可不願意告訴文道莊。
  封子超道:“那你趕快回房去吧。你不在這兒,我的耳根還清淨一些。”
  文勝中與封妙嫦走後,文道莊與封子超哈哈大笑,說道:“真想不到正在咱們苦思無策之時,這小子卻神差鬼使的闖到這兒來了。真是上天賜給咱們的好機會。”
  封子超道:“如何做法,願聞其詳。”封子超是老江湖,他當然知道文道莊是要藉此機會,冒充賀客,混進江傢。但具體的做法,文道莊還沒有告訴他,他是必須問個清楚的。他心裏想道:“若是太過危險,我就不幹。”
  文道莊道:“我的意思是讓中兒冒充這小子的身份,咱們跟着他混進江傢。然後……”
  封子超道:“且慢,旦慢。這裏有個破綻,請帖衹有一張。”
  文道莊笑道:“這請帖是發給武當派掌門人的,可並沒有規定一張請帖衹許他派道一個弟子做賀客啊。武當派的弟子有數千之衆,咱們可以冒充武當派的人,也可以當作是秦元浩這小子代邀的朋友,就說是慕名前去道賀的,那也行啊。江海天好客之名,天下皆知。給他作知客的,難道還會阻攔咱們?當然,若是完全不知來歷的人,那是不能輕易進去的。但現在有武當派的弟子帶引,這可就不同了。”
  封子超道:“且慢,且慢。還有破綻。假如賓客之中有認得秦元浩這小子的呢?”
  文道莊道:“我早就想過了。第一,秦元浩這小子是初次出道,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認得他的一定是少之又少。江傢賀客衆多,哪有這樣巧恰恰就讓認識他的人碰上了;第二,我有傢叔秘製的易容丹,中兒和這小子的身材差不多,化裝之後,除非是他的師父,親人,或者日常和他朝夕相處的同門才能分別真假,普通見過幾面的人是一定分不出來的。而且咱們衹要混得進江傢便行,又不需要逗留多久的。”
  封子超道:“我還有點擔憂,從前曾經發生過一樁相似的事。衹怕江海天定有戒心。”
  文道莊道:“你說的可是從前葉屠戶的兒子冒充江海天內侄之事?”文道莊這二十年來雖是遠居海外,但一到中原,就把江傢的事情都打聽得清楚了。是以他知道有“真假葉凌風”這個故事。
  封子超道:“正是。試想江海天曾受過這麽大的教訓,他能不具戒心?江夫人又是個非常精明能幹的女人。”
  文道莊道:“你是衹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兩件事情看來相似,其實大不相同,葉凌風當年在江海天的門下數年之久,咱們則衹須在江傢混幾個時辰。第二,秦元浩是後生晚輩,咱們算準了時候,待新人拜堂之前一個時辰纔進江傢。接待一個晚輩,主人傢定然不會出迎的,多半衹是知客引進而已。進了江傢之後,咱們和普通的客人同坐一痤,想來江海天也不會邀請一個武當派的小子坐上首席的吧?這也就是說,江海天夫妻很可能根本就沒有見到‘秦元浩’的機會,這和葉凌風的情形當然是大大不同!任她江夫人如何精明,她沒有機會見到‘秦元浩’,又從何盤問起來?”
  封子超聽文道莊說得有理,心想。”這麽說來,冒的險並不算大,倒是可以試試。”於是問道:“咱們混進江傢之後,又怎麽樣?”
  文道莊道:“那就是我的事了。我或者未必勝得過江海天,但對付他的門人弟子,自信是綽綽有餘。我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他的女兒女婿擒了下來,作為人質。你衹須照應中幾,趁混亂之時,逃走便行。”
  封子超一聽不用他動手,心裏想道:“事不成,江海天當場把文道莊擊殺的話,我也可以趁亂逃走。事若成功,有人質在手,那就更不怕了。這個險也值得一冒。”
  文道莊接着說道:“當然,事成之後,還有仰仗你們父女之處。據我所知,朝廷是把江海天恨之入骨的,衹是他沒有公開叛亂,而武功又太高強,一時無可奈何而已。”封子超插口笑道:“這個當然,朝廷自是恨不得把江海天殺掉的。但若為他一人興師動衆,未免笑話,若派幾個高手去行刺他吧,江海天的武功天下第一,又有誰敢去冒這個險?這也就是江海天敢於在傢中大請賓客,大辦喜事的緣故。”說到此時,發黨文道莊有點不豫之色,接着笑道:“江海天的武功天下第一,這是從前的事,有你來到中原,那當然就不是他了。”
  文道莊笑了一笑,說道:“咱們是老兄弟了,你不必給我戴這頂高帽。說老實話,我當然不怕江海天,但單打獨鬥,誰勝誰負,衹怕也是個未知之數呢。不過,我卻是敢去冒這個險的。”封子超道:“當然,當然,老弟智勇雙全,這次前往江傢,一定馬到成功。”
  文道莊道:“我這次雖然衹是打算活擒他的女兒女婿,並非殺掉江海天,但有了這兩個人質在手,解上京城,朝廷就可用來招降江海天了。即使江海天不受招降,女兒和女婿落在官府手中,他也總得有幾分顧忌,不敢與朝廷作對了。”
  封子超聽得眉飛色舞,說道:“不錯,擒得江海天的女兒女婿,這件功勞也是極之不小了。”
  文道莊道:“這就是事成之後,我要仰仗你的地方了。你曾在大內充當衛士十年之久,想來還有舊日的同僚如今尚在朝廷的,事成之後,就要仰仗你去報功了,我有些不方便自己說的話,也得請你代為稟奏。”
  封子超當然懂得他的意思,笑道:“這個何須老弟提出,咱們當然不會平白把江海天的女兒女婿交出來的,我自然會給你談妥條件。禦林軍統領和大內總管這兩個職位恐怕一時不能更換,但你要當上一個禦林軍的副統領的話,我看那是一定可以辦到的。”
  文道莊哈哈大笑,說道:“暫時當一個禦林軍的副統領,那也不錯了。你放心,我若得有高官厚祿,一定不會辜負你的。咱們是有福同享,有禍同當。”
  封子超笑道:“我衹求官復原職,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你不知道,當年我在氓山一敗之後,無顔回去服侍皇上,也怕皇上降罪,纔不得已在這荒山隱居。這十年來,我足跡不出此山,整天與鳥獸為群,心中不知有多抑鬱!”
  文道莊笑道:“是呀,這是咱們東山復出的大好機會,咱們必須好好的幹了。嗯,還有一件事情請侄女幫忙的,但我剛纔聽她的說話,卻是有點不大放心,不知這件事她可能辦得妥當?”
  封子超道:“何事?”文道莊道:“你、我和中兒八月十五那天前往江傢,秦元浩這小子就要請妙嫦侄女看守了。事情是容易的,我就怕她、怕她有她自己的想法,萬一把這小子放了,就很可能壞了咱們的事了。”
  封子超道:“我會鄭重告誡她的。你放心,她聽了一些村夫野老之言,有時雖然會和我駁駁嘴,但我的話,她還是聽的。”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封妙嫦卻並沒有聽父親的話回房歇息,而是偷偷的去看文勝中幹些什麽。不知怎的,她與文勝中相處數月。她對文勝中的武功十分佩服,但兩人間卻總似有些什麽東西相隔,這個“東西”是什麽呢?她說不上來。直到今天,將他與秦元浩作了一個對比之後,她纔隱隱感到文勝中似乎缺少一個“俠”字,與她理想中的“俠士”相差甚遠!
  說也奇怪,秦元浩雖然衹是與她第一次見面,她對秦元浩卻頗有好感。秦元浩是否能當一個“俠士”的稱號,她不知道,但看他今天的言談舉止,卻是個光明磊落,有胸襟有氣度的男子。而文勝中缺少的就正是這些“東西”。
  封妙嫦悄悄去看文勝中,在她內心深處其實不是為了去看文勝中,而是恐防文勝中會把秦元浩殺害的。她對秦元浩的無辜受纍,甚感同情,也大感不安,雖然她並沒有參預父親與文傢父子他們的陰謀詭計。
  文勝中在房裏把秦元浩的衣裳換上之後,想起園中比劍之事,想起了封妙嫦稱贊秦元浩劍法的那些說話,越想越是生氣。拔出劍來,指着秦元浩的咽喉,心裏想道:“可惜封伯伯不肯聽我的說話,否則一劍把他殺了,多好!哼,但如今他落在我的手裏,我不殺他,也還有辦法整治他的,我這一劍穿過他的琵琶骨,就把他的武功廢了。反正和武當派的仇是結定了,封伯伯顧慮的衹是結得太深而已,現在我不殺她,衹廢他的武功,武當派興師問罪,有我爹爹抵擋。想來封伯伯也不敢怎樣怪責我的。我不是依他之言保全了這小子的性命嗎?”
  文勝中拿劍指着秦元浩,想是這樣想,但一時間還不敢下手。待到他把心一橫,正要不顧後果就刺穿秦元浩的琵琶骨的時候,忽聽得有人尖聲叫道:“勝中,你幹什麽?”
  封妙嫦來得正是合時,一聲喝止了他。文勝中回過頭來,尷尬說道:“原來是你。我幾乎給你嚇了一跳。”
  文勝中這一回頭,封妙嫦不禁又是大吃一驚。原來文勝中換了秦元浩的衣裳,此時他已是打扮得和秦元浩一模一樣,連面貌也有七八分相似。封妙嫦驟然一看,幾乎以為是秦元浩在戲弄他。但看一看,炕上分明又躺着一個秦元浩。而且文勝中的聲音也說明了他並不是秦元浩。
  封妙嫦道:“我纔是給你嚇了一跳呢!你為什麽要殺他,又為什麽要扮成他的模樣?”
  文勝中笑道:“我哪裏是真要殺他?不過因為你剛纔贊他,我心裏不舒服,知道你來了,有意嚇嚇你的。嘿,嘿,你說,你是不是看上了這個小子?若然真是,我可就要當真的殺掉他了!”
  封妙嫦面上一紅,說道:“鬍說八道,我看上什麽人了?我什麽人也看不上!”接着半信半疑地問道:“你真的是不想殺他?你怎麽知道是我來了。你背後又沒長眼睛。”封妙嫦是悄悄地走來的,當時文臉中又在全神貫註地拿劍盯着秦元浩。封妙嫦不相信文勝中早已發覺了她。
  文勝中淡淡說道:“我有聽風辨器之能,何須回頭張望?”“聽風辨器”是接暗器的一種上乘功夫,衹要一聽暗器破空之聲,就可以判斷敵人發的是哪種暗器,打的是哪個方向、部位。有些暗器是很小的,例如梅花針之類,發射出來,幾乎不帶風聲,但武學的大行傢一樣可以分辨。
  有“聽風辨器”的本領的人,能夠察覺背後有人走來,自然不是奇事,雖然封妙嫦已是使用輕身本領,悄悄走來的。封妙嫦心想:“或許他是真的有這個本領,聽見我的腳步聲了。”當下不再想這個疑點,說道:“好吧,就算你是為了嚇我,不是真的要殺他的。然則,你又為什麽要扮成他的模樣?”
  文勝中笑道:“扮得像不像,你先說說。”封妙嫦笑道:“除了聲音,簡直就像他的同胞兄弟。你是打算冒充他吧?為什麽?為什麽?”
  文勝中呲牙咧嘴的格格一笑,忽地對封妙嫦作了個揖,捏着嗓子說道:“封姑娘,你這杯酒我心領了。”這一次連說話的聲音,說話的神態都似足了秦元浩了。這一句話就是剛纔秦元浩在席上嚮封妙嫦說過的。
  文勝中說道:“我的口技也不錯吧?”封妙嫦道:“油嘴滑舌,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文勝中道:“你猜得不錯,我就是要冒充他。你要知道這個原因,問你爹爹去。”封妙嫦詫道:“是我爹爹叫你如此做的,我不相信!”
  文勝中道:“別的可以騙你,這件事如何可以騙你?你不相信,馬上就可以問你爹爹。好吧,咱們現在出去吧。我和你一同出去,也省得你老是提心吊膽,害怕我會害了你的他!”
  封妙嫦又是吃驚,又是惶惑,心裏想道:“做人應當光明磊落,冒充別人,這算什麽?我的爹爹為什麽要教他做出這種鬼鬼祟祟的事情?”正因為她心中惶惑,所以對文勝中的譏誚,她已經是毫不在意了。
  封妙嫦想了一想,說道:“我頭痛得很難受,我還是先回房歇歇。明早再問爹爹吧。好,我相信你的話就是了。”
  文勝中心想:“諒她不敢搗鬼。”於是就和她走出房間,鎖上了房門,說道:“也好,你先歇歇。回頭我還有話要和你說。”
  封子超見了化裝後的文勝中,連聲贊妙。文道莊則指出他的幾處小破綻,說道:“你練習好了,咱們明天就動身。”當下把詳細的計劃告訴了兒子。
  文勝中聽說是要把封妙嫦留下,讓她負起看守秦元浩之責,不覺心有所觸,沉吟不語。
  封子超眉頭一皺,說逍:“怎麽,你也放心不下他們?”原來封子超早已有心“高攀”,想與文道莊結成兒女親傢的。他見這“兩小口子”形影不離,日益親近,心裏好生歡喜,衹以為他們早已是情投意合,說不定無須傢長開口,他們已是私訂終身的了。正因如此,他認為文勝中是應該放心得下他的女兒的。
  文勝中有苦說不出來,半晌,訥訥說道:“嫦妹我當然是放心得下的。不過她至今未明真相,對這姓秦的小子,似乎有點憐憫之情,覺得他是無辜受纍,我以為還是不必瞞她的好。她知道這是關係封老伯報仇的大事,她就會盡心盡力和咱們一同幹了。”當然這衹是文勝中的想法,他是認為封妙嫦是個孝女的。
  封子超道:“好的,我現在就和她說去。”封妙嫦的房間是在最後一進,到她的房間先要經過文勝中所住的那一間。他們三人一同走去,經過文勝中那間臥房的時候,文道莊忽地如有所疑,原來醉倒的人呼吸重濁,以文道莊的武學造詣,耳聰目明遠勝常人,經過這間房間,是應該聽得到裏面的呼吸氣息的,但現在卻是靜悄悄的,連一點輕微的聲息都沒有。
  文道莊道:“這小子不知怎麽樣了,咱們看一看他。”封子超笑道:“想來還不是爛醉如泥?文世兄若是嫌他的酒氣,可以移到我的房間去。”
  封子超以為秦元浩定是爛醉如泥,不料開了房門一看,衹見窗門打開,空氣中還蕩漾着酒香,秦元浩卻已是不見了。這剎那間,三人都驚得呆了。
  文道莊馬上躍出房間,跑到花園中的假山高處張目四望,但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卻哪裏有人的影子?文道莊回到房間,低聲說道:“我看還是問問令媛去吧。”
  封子超又驚又怒,說道:“若是這丫頭放的,我就一掌擊斃了她。”文道莊道:“大哥也不用如此火氣,先問個清楚再說。”
  封子超敲門道:“嫦兒,你在裏面做什麽,快快出來!”封妙嫦道:“我頭痛得厲害,已經睡了!”封子超喝道:“出來!”
  衹聽得封妙嫦下床的腳步聲,悉悉索索的穿衣裳的聲音,好一會子,封妙嫦纔睡眼惺鬆地打開了房門,說道:“爹,三更半夜,你有什麽緊要的事情,要和我說?”
  三人遊目四顧,房門裏除了封妙嫦之外,哪裏還有他人,封子超厲聲問道:“姓秦的這小子呢?”
  封妙嫦呆了一呆,驀地變了面色,哽咽着聲音說道:“爹,你這是什麽意思?秦元浩不是給你弄醉的麽?你要找他,應該到文大哥的房間去。”
  封子超怒道:“在爹爹面前,你別裝蒜,給我說老實話!姓秦那小子是不是你偷偷把他放了?”
  封妙嫦又氣又急,可是聽得秦元浩跑掉,心中又有莫名奇妙的快意,當下說道:“爹爹,你也不想一想,那位秦少俠是喝了你的千日醉的,女兒就是放他,他也不能自己跑掉。難道女兒還能背他出去,將他藏起來嗎?即使女兒要這樣做,也絶不能這樣快就回來呀。嗚哇!爹爹,原來你平日疼我都是假的,你這樣冤賴我,叫女兒怎麽做人?”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
  封子超一聽,女兒說的確是很有道理,心裏想道。”不錯,若是嫦兒將他背出去,莫說不能這樣快回來,憑她那點輕功,我也會聽得出她的腳步聲的。”於是說道:“好了,好了。算為父的不是,你別哭了。好在文叔叔和你的文大哥都不是外人,你也不用擔心給人笑話。”文勝中有心嚮她討好,也過來賠了個不是,說道:“都怪我看管不嚴,連累嫦妹受了委屈了。”封妙嫦抽抽咽咽,給他一個不理不睬。
  封子超道:“好,待我仔細的再查一查。”文勝中正覺訕訕的不好意思,於是兩父子跟在封子超的後面,都走出了封妙嫦的房間。
  封子超先到密室裏查看“千日醉”的解藥,衹見解藥原封不動,一顆都沒有少。封子超放下一重心事,說道:“我也料想阿嫦沒有這樣大膽,敢偷解藥。好,衹要解藥沒失,這小子就至少要醉個六日七夜。咱們雖不殺他滅口,也等於是殺一般。到了那時,咱們早已去了東平縣又回來了。”證實了不是封妙嫦將秦元浩放走之後,文道莊卻更是憂心忡仲,說道。”奇怪,既然這小子未得解藥,他就决不是自己偷走的了。”文勝中道:“這還用說,當然是外人將他救走的了。”文道莊與封子超面面相覷,半晌文道莊說道:“我擔心的就正是這個。”要知倘若是外人將秦元浩救了出去,則這人的本領定非一流高手莫為,否則焉能任他穿堂入室,連文道莊都沒察覺一點聲息?
  文勝中道:“他背了個人,也許跑得未遠。”於是文傢父子和封子超都出去搜索,搜到了十裏之外,兀是不見一個人影。這徂徠山綿亙百壁,山高林密,當然不能把整個山都翻過來。文道中嘆了口氣,說道:“封大哥,這人的功夫衹怕不在你我之下,恐怕此時他已出了徂徠山了。”
  封子超道:“那麽東平縣咱們是去還不去?”文道莊咬了咬牙說道。”機會難逢,咱們還是按照計劃行事。”封子超因為出了這件意外之事,心中忐忑不安,臉上也就不免有了猶疑不决的神色。
  文道莊安慰他道:“你不是說過這小子至少也要醉個七日七夜嗎?即使有人將他救了出去,也决不能從他的口中問出什麽話來。又怎知道咱們的安排?很可能他還當地是真的醉了,此時正在給他解酒藥呢。”
  封子超道,“要是江海天的人將地救走的,這怎麽辦?”
  文道莊笑道:“江海天又焉能未卜先知,恰恰知道這小子今日會闖到你的傢裏?”
  封子超道:“然則你以為這是什麽人?”
  文道莊道:“我怎麽知道?不過即使這人也是要往江傢,那也不打緊。一來他不知道咱們的計劃,等待他明白了姓秦這小子並非普通的酒醉,他一定疑是中毒,非得急忙就近給他廷醫診治不可,他還有工夫趕往江傢去嗎?封大哥,欲圖大事,總得有幾分冒險的。就算有幾分風險,但這是咱們東山復出的最好時機,你後半世的榮華富貴也是全看這一回了,你願意錯過這個機會嗎?”
  封子超本來有點害怕,但他的功名利祿之心極重,經過了文道莊這麽一說,膽氣復壯,說道:“好,咱們就賭它一賭,明天動身往東平縣去。衹是如今已經無須賠人看管人質了,要不要帶她同去?”
  文道莊道:“你也得留一個人看傢,侄女就留下來吧!文道莊是怕封妙嫦不知輕重,方一在江傢說錯了話,豈不誤了他們的“大事”?
  封子超沉吟半晌,說道:“讓她一個人留在傢中,我也有點放心不下。”文道莊懂得他的意思,說道:“大哥是怕那個人再來搗亂嗎?這個倒可以放心,若然他要生事,昨晚就可以生事了。而且似這樣的武林高手,豈能不顧身份?即使他再到你的府上,想來也不至於和侄女為難的。”
  封子超心想反正到江傢也要冒險,倒不如讓她留在傢中,風險可能還會少些,於是就同意了文道莊的主張。但封子超决定之後,卻又怕女兒不肯同意。女兒是年輕人的性情,喜歡熱鬧的,平時都常常吵嚷要下山去玩,這次有這麽好的機會卻又不帶她同去。她心裏一定很不舒服,尤其在剛剛鬧過了一場之後。
  封子超回到傢望,本來準備封妙嫦要和他吵鬧的,哪知一說之後,封妙嫦卻淡淡地說道:“我纔不稀罕和你們去冒充江傢的賀客呢,讓我留在傢中,那是最好不過。”不但沒有吵鬧,聽她的語氣,反而是有幾分高興。
  封妙嫦這一反常的態度,引起了封子超的疑心。暗自想道:“秦元浩這小子莫名其妙的失了蹤,莫非她是知情不報?雖然救這小子的不是她。”他懷疑女兒留在傢中,說不定另有用意,與秦無浩有關。可是他一來毫無憑據,二來要女兒留在傢中又是他的主意,他縱有疑心,也是不好更改了。
  封子超不好更改主意。衹得留下女兒看傢,自己則跟着文道莊父子前往東平縣江傢冒充賀客,計劃綁架江海大的女兒女婿。
  其實封子超衹猜中了一半。秦元浩的確不是封妙嫦放走的,但何人救他,封妙嫦卻並不知情。不過她願意留在傢中,倒是有一半是為着秦元浩,她希望可以有機會單獨見着秦元浩。另一半原因則是因為她討厭文勝中,不願和他同在一起,而寧願單獨留在傢中。
  “是什麽人將秦元浩救出去的呢?他沒有解藥,這七天七夜秦元浩沉醉不醒,他怎麽辦?”封妙嫦很希望見着秦元浩,倒不是因為她已經發生了愛意,雖然她對秦元浩甚有好感,畢竟衹是一面之交,愛情是還談不上的。不過她由於對秦元浩的欽敬,卻希望有個機會為他效勞。
  她心裏想的是:“那個人救不醒秦元浩,可能會再到我傢盜取解藥。解藥所在之處,衹有我和爹爹知道。他找不着,我可以取來送給他。”她還未知道,她的爹爹不會像她想象的那樣笨,他不但查過解藥,而且把解藥全部帶走了。
  封妙嫦很希望見着秦元浩,另一個原因是要滿足她的好奇之心。她想知道秦元浩的下落,想知道那個救走他的人又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物。
  那麽究竟是什麽人把秦元浩從封傢救出去的呢?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封傢父女之事,都暫且按下不提,現在就說秦元浩的離奇遭遇。
  且說秦元浩自己也不知醉了多久,一覺醒來,衹覺背脊枕着硬地,地方又濕又冷,他驚覺地跳了起來,揉揉眼睛,張目四顧,衹見周圍都是樹木,自己竟是睡在樹林裏面。地上滿是苔薊,看來不但人跡罕至,連野獸也少經過。朝陽初出,露珠未幹,怪不得背脊覺得又濕又冷,極不舒服。
  秦元浩看清楚了所處的環境,不禁大為奇怪,幾乎疑心自己是在做着一個惡夢。“我怎麽會睡在這個地方的?”他摘下一把帶着露水的野草,搽了搽臉,腦袋清醒了些,漸漸就想起昨日在封傢作客之事,想起了封子超和文道莊父子對他部是十分殷勤,頻頻勸他喝酒之事。但他也不過喝了三杯。
  “我衹喝三杯,怎會便醉?即使醉了也應該是睡在封傢,怎的會來到此地?呀,難道我當真是在夢裏不成?”他試一試咬咬指頭,很痛。有痛的感覺,那當然不會是夢了。
  秦元浩正在莫名其妙,忽聽得有人哈哈大笑。一個叫化子嚮他走來,兩衹指頭打得噼啪作響,邊走邊唱,正是:
  一身疑身夢,異丐忽相逢。
  欲知後事如何了?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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