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梁羽生 Liang Yushe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22日2009年1月22日)
武林天骄
  第01回 鸳鸯同命
  第02回 亲友成仇
  第03回 离奇身世
  第04回 毁家逃难
  第05回 官衙赏花
  第06回 萧心剑气
  第07回 夫人出走
  第08回 大闹寿筵
  第09回 浮萍骤散
  第10回 客途奇遇
  第11回 曲终人散
  第12回 西湖风波
  第13回 含冤莫白
  第14回 太湖波涛
  第15回 红颜薄命
  第16回 变生幽谷
  第17回 泪洒长江
第一回 鸳鸯同命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岂不念,中原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属谁?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文征明满江红夕照苍苔上,鸟鸣山更幽。这条山路,显然是很少人行,岩石上满是桔红的、雪青的,或草黄色的鲜苔。苍松映衬红崖,野花枫叶争艳,在这秋末冬初,已寒末冷的时候,山上到处还是瑰丽的色彩。
  在这少人行走的荒山僻径,此际却有一个少妇,挑着两捆柴草回家。
  虽然是荆钗裙布,也掩盖不了她秀丽的容颜。
  她是一个猎户的妻子,或许是因走惯山路了,她挑着柴草,踏在长满苍苔的石头上,步履依然甚是安祥。
  平时她很喜欢看云看山,但此际山间的景色虽然份外清幽,她的心情却有点儿不大平静。
  前两天,有许多难民从山下经过,听说是金国又要和宋国打仗了。
  这座山是坐落在陕西大散西北面的盘龙山,时为南宋绍兴十年,金宋议和,以大散关为界,西北面本来属于宋国的地方,如今已是属于金国统治、这个少妇是汉人,听得金兵攻宋的消息,心情回自是有点不安。
  不过她一想到正在等待她回家的丈夫,想到她那活泼可爱的孩子,她的心中又充满喜悦了。
  外间虽然烽火弥天,这座荒山却一向是张雪波的。除了丈夫和孩子,她的父亲和公公也还健在,两家早已合成一家。她有个温暖的家,只盼一生能过这样平静的日子,于愿已足。心中正自充满蜜意柔情,忽地无端刮来一股狂风,吓了她一跳。
  这股怪风突如其来,随着这股怪风出现的是一只吊睛白额虎。
  少妇被猛虎一扑,扔开柴草,抡起扁担就打。她眼明手快,这一打倒是打个正着,恰好打着了老虎的额头。但可惜老虎皮粗肉厚,头颅竟似比石头还硬,“卜”的一声,扁担断了。
  老虎负伤,大吼一声,好似晴天起个霹雳,震得山岗也动,猛地扑来。
  少妇一闪,闪在老虎背后,老虎前爪掰搭地,腰胯一掀,少妇手中没有武器,只凭一双肉掌,自忖对付不了这只老虎,只能再闪。老虎掀她不着,把铁棒似的虎尾竖起来一剪,这一剪扬起风沙,少妇眼中吹进一粒沙子,流出眼泪,看不真切,几给它扑着。少妇慌忙施展轻功逃跑。她心里一慌,脚步就不能踏得那么稳了,踏着石上的苍苔,脚步一滑,竟然在这紧急的关头,摔了一跤。说时迟,那时快,老虎已经扑到她的背后。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忽听得有人叫道:“雪妹莫慌,我来了!”人未到,石头先打过来。
  这块石头也打个正着,老虎被打得头破血流,一扑扑了个空,少妇滚过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丈夫已经迎上那头猛虎。两只手把老虎头皮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铁拳猛击。他的拳头比少妇的扁担更为有力,打了三四拳,老虎脑浆迸流,天灵盖竟然被他的拳打破,死了。
  丈夫扶起妻子,问道:“雪妹,你怎么样了?”
  少妇惊魂稍定,说道:“没什么,只是擦破一点表皮,眼睛渗进一粒沙子,不大舒服。”
  丈夫仔细察看,果然只是擦破一点肉皮,连轻伤都算不上,他给妻子拟订眼睛,吹一口气,那粒沙子也就随着眼泪流出来了。“雪妹,你的运气还算不坏。”丈夫笑道。妻子跟着笑道:“我的运气当然不坏,我最大的幸运就是碰上你,能够得道一个你这样好的丈夫。成,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的性命,你还记得吗?”原来这少妇叫张雪波,她的丈夫叫谭道成。
  他们是自小一同在这山中长大的。不过他们都不是本地人,都是为了躲避战争的灾难逃到这座荒山的,谭家先来,张家后到。
  七年前张雪波曾经在树林里碰上一条大青狼,那次也是谭道成把恶狠打死的。不过那次谭道成来得更早,青狼刚出现,人兽尚未相斗,谭道成就已来到她的面前,杀了恶狠。张雪波也是在那次遇险之后不久,嫁给谭道成做妻子的。
  谭道成笑道:“那头青狼是咱们的媒人,我怎能忘记。不过我却一直不知你会武功,你为何瞒住我?”
  张雪波被大夫质问,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说道:“我这两下把式也称得是武功吗?敢情只能算是三脚猫的功夫吧。”
  谭道成哈哈笑道:“什么三脚猫功夫?三脚猫是连老鼠也捉不到的,你这‘三脚描’的功夫却能打老虎!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但你练的可是上乘的武功呢!”张雪波道:“哦,上乘武功?”言下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的神气。
  谭道成道:“我怎会骗你?你练的本来是上乘武功,只可惜你完全没有对敌的经验,给老虎吓慌了。假如你稍为镇定一些,用不着我帮手,你自己就可以把老虎打死。”
  张雪波道:“真的吗?但我刚才已经是用力打它了。一打扁担就断,我赤手空拳,如何还能打死老虎?”
  谭道成笑道:“当然还得有点猎虎的经验,我教你怎样打老虎吧。老虎的头颅最硬,你气力不足,就不要先打它的头部,最省气力的办法是先把它的眼睛打瞎,它发了狂,然后你再躲到悬崖旁边,故意弄出一点声音,引诱它来扑你,这样它就会自己跌下悬崖死掉、”
  张雪波瞿然一省,说道:“对,这个办法真好。我怎的没有想到。”
  谭道成继续说道:“你的轻功身法轻灵佳妙,只可惜也是给吓得慌了,才会摔那跤,轻功提纵术是必须懂得如何运用真气的,这就已经是属于内功的范围了。上乘武功是以内功为基础的,以你目前的造诣来说,虽然还不能说是深厚,但我说你练的是上乘武功,则是没有错的。对啦,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懂得武功。却为何瞒住我呢?”张雪波笑道:“我的功夫是爹爹教的,爹爹说这只乡下人的把式,见不得行家的。我小时候身子弱,爹爹教我练武。只是希望能够祛病延年。他吩咐过我,不要给外人知道的。”
  谭道成温道:“我是外人吗?”
  张雪波笑道:“你当然不是外人,不过,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我这点乡下人的把式,怕你笑话,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说老实话,现在你告诉我是上乘武功,我还不大敢相信呢。成哥,我不是存心瞒你的,你恼我吗?”
  谭道成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情,我不过因为一向不知你会武功,忍不住在有点好奇,才问一问你。原来你真的不知这是上乘武功、我怎会恼你。”
  话虽如此,但在他的心里可是着实有点疑惑,觉得妻子的解释,理由似乎不怎么充足。再说,即使妻子是真的不知这是上乘武功,但身怀绝技的岳父,却又为何这许多年来一直深藏不露?但虽然心中已有思疑,他还是不会怀疑妻子对他的感情的,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恩爱夫妻,彼此都是爱对方甚于爱自己的。
  不但不会怀疑妻子,他也不会怀疑岳父对他的疼爱。岳父只有一个女儿,岂仅只是把他视同“伴子”,简直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这种情如骨肉之爱,他也是不能置疑。“岳父不让我知道他会上乘武功,想必其中定有难言之隐,末到时机,他就不能让我知道。”
  谭道成固然思疑不定,殊不知他的妻子也是和他有着同样的思疑。原来她的爹爹是暗中教她练武的,不仅叮嘱她不许向“外人”泄露的。而且是叮嘱她不许这“任何人”泄露的。这“任何人”当然包括她的丈夫在内。
  不仅这事情,她的爹爹还有更大的秘密了,这次她已是丈夫知道她的爹爹懂得上乘武功的秘密了,好在还未知道更大的秘密。
  在她的想法,她的任何秘密都是不该瞒住丈夫的,但爹爹郑重的叮咛,她却不能违背。
  此时她的心里难免有点忐忑不安,“爹爹知道我地露了家传武功的秘密,不知会不会骂我?唉,但我碰上老虎,却又怎能不使出武功?给成哥着破,我又怎能继续瞒他?如今我不该说的都已说了,只有待我回家之后,今晚再向爹爹禀明,求爹爹原谅了。”
  正自忐忑不安,忽听得丈夫说道:“雪妹,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张雪波心头一跳,笑道“咱们都已经做了五六年夫妻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谭道成呐呐说道:“我、我觉得你爹爹有"一有点奇怪!”
  张雪波不觉吃了一惊,定着眼睛看他,“我爹爹有什么奇怪?”谭道成道:“觉得你们父女和一般人家的父女好像有点不大一样!”
  张雪波心头卜通一跳:“莫非他已知道爹爹的一些什么秘密?”勉强笑道:“我和爹爹不也是和别人家的父女一般吗?又有什么两样了?”
  谭道成若有所思,半晌方始说道:“雪妹,记得小时候咱们俩都是一样顽皮,对吗?”
  张雪波笑道:“你不必把自己拉来作陪衬,这点我还有自知之明,顽皮的只是我,你可是乖孩子呢。我常常欺负你,你都对我忍让的。”谭道成道:“不,有时候我也忍不住生你的气的。还记得吗,有一次我恐吓你,说要打你的耳光,我一吓你,你就哭了。”
  张雪波笑道:“我一哭,你就向我求饶。结果不是你打了我,而是我打了你。”她顿了一顿,含着几分诧异的目光注视着丈夫说道:“你提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干吗?这和我们父女又有什么关系,似乎离题太远了吧?”谭道成道:“我觉得奇怪,就是因为从你小时候的顽皮想起的。”张雪波道:“哦,想起什么?”
  谭道成道:“小时候你很顽皮,但我好像从未见过你的爹爹打你骂你,莫说打骂,连生你的气我都未见过。只有你向他乱发脾气。”
  张雪波笑道:“我妈早死,我自小就是与爹爹相依为命的。爹爹特别疼我,那又有什么稀奇?”
  谭道成道:“我也是自小就没有妈妈的,但我的爹爹管教我却是很严,我一做错事情,他就打我手心。骂我那更是家常便饭。”
  张雪波笑道:“我是女孩子,当然要比男孩子占一点便宜的。别人家的父母也是对男孩子管得比较严吗?”
  谭道成道:“我小时候跟爹爹上山打猪,我总是跟在爹的屁股后面,有时候不小心棒了跤,总是我自己爬起来,爹是不会回头来扶我的。你和你爹上山玩耍,却是你爹跟在你的后头,小心翼翼地保护你,生怕你会跌倒。”
  张雪波笑道:“你倒是很细心啊,这点小事都注意到了。但谁叫你是男孩子呢,女孩子在父母眼中总比男孩子娇嫩的啊!你妒忌我爹宠我,不如你求神怫保佑,保佑你来生也变作女子吧。”
  谭道成不说话了,但心里的疑团却未解开。张雪波望他一眼,说道:“还有什么是你觉得奇怪的吗?“谭道成的确是还有疑惑之处,但却不便直率地问他妻子。
  不错,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妻子的解释似乎也很合理。但他还禁不住有个奇怪的感觉。当然,他绝不怀疑岳父对他的妻子是特别疼爱,但却好像和一般的父爱又有不同。不只是一般的父亲对孩子的爱护,更多的是像“侍奉”小主人那样的呵护备至。
  心中蓦地冒起“侍奉”这两个字,他自己也觉得想得太过荒唐,因此自是不敢和妻子说了。
  他虽然没说出来,张雪波已是心中慌乱了。“看样子成哥似乎已经起了疑心,他猜到什么呢?唉,我本不该瞒住他的,但爹爹不许我说,我又怎能直言无隐?何况还有许多事情,爹爹也还未曾告诉我呢!”
  她的“来历”如何,一直是在她的心头尚未解开的谜!丈夫的猜想并不荒唐,原来她的“爹爹”果然并不是她生身之父。她的“爹爹”本是她家的老仆人,名叫张炎。在她刚刚断奶的时候,是她的母亲所她交托给这位老仆人的。那时叫周岁,她只知道她的父亲是在宋朝为官,后来不知怎的得罪朝廷,被抄家的。她的母亲住在乡下,官差来到之前,将她托与张炎。
  这些都是后来张炎说给她听的,她连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姓张,和张炎同族。因此母亲将她交托给张炎的时候,一定要张炎冒充她的父亲。
  当然她是想多知道一些有关父母的事情的,但张炎却不肯告诉她了。
  她是由张炎抚养成人的,也早已习惯于把张炎当作亲生的父亲了。
  张炎最初本来答应她,到她满十六岁的时候,把她的身世告诉她的,但十六岁那年,她刚好在生日那天和谭道成成亲,在出阁前夕,亦即是张炎答应为她揭开身世之隐的日期。张炎却流着眼泪和她说道:“请原谅我,时机末至,我还不能把你的身世告诉你。”她问:“那么什么时候你才能告诉我?”张炎说道:“我也不知道要到何时,不过,假如时机一直未至的话,到我临终的时候我会有遗书留给你的。遗书我早已写好了。”养父恩深如海,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对生身的父母毫无记忆,想要知道他们的事情,其实多半还是由于好奇而已。
  她已经过惯了山中平静的日子,又已经有了深爱她的丈夫,她很满足于目前所过的日子。在她内心深处倒是有点害怕知道父母不幸的遭遇会扰乱她的心灵了。(父母是否已遭不幸,其实她已是还未知道的。不过从张炎那晚和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之中,她隐隐感觉得到,父母大概是已遭不幸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如今她的儿子也有五岁了。“爹爹”还没等到可以把秘密告诉她的“时机”,她也不想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了。
  她常想:“要是能够这样平静度过一生。哪又有什么不好,何必自寻烦恼?但如今她的丈夫却挑起她的烦恼!
  她感觉得到,丈夫对她的来历已有怀疑,唉,但可惜的是,她自己都未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心中慌乱,既然不敢吐露秘密,就只能试探丈夫的口风,看看他是否知道一些什么秘密了。
  谭道成也是和妻子一样,心中有话,却不便直说出来。“还有什么地方是你觉得奇怪的吗?”张雪波问道。
  谭道成道:“没,没什么。不过,我刚才倒是碰见一件罕有的事。”
  张雪波睁大眼睛,“什么罕有的事?”
  谭道成道:“我看见你的爹爹在一处岩石后面和一个陌生人说话。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有外面的人找你爹爹的。”
  张雪波道:“哦,是怎样的人?”
  谭道成道:“我没看见他的脸孔,只知不是山上相识的猎户。他们也没看见我。”
  张雪波道:“他们说些什么?”
  谭道成笑道:“我怎能偷听你爹爹的谈话?他们小声说话,我匆匆走过,也听不清楚。不过那陌生人的口音,却似乎是南边的口音。”
  张雪波道:“我们本来是从大散关南边逃难来的,这个人恐怕是爹爹以前在乡下相识的也说不定。待我今晚再问他吧、”
  谭道成道:“我看还是让爹爹自己告诉你好些,因为说不定他不想你知道这件事呢?”
  张雪波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爹爹问我怎的会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就难免有偷听的嫌疑。”
  谭道成笑道:“你几时学得这样多心了,我只是想,这件事情倘若可以让你知道,你的爹爹当然会告诉你。”张雪波抬眼望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低下了头。
  谭道成道:“喂,你在想什么?”
  张雪波道:“怕你说我多心,我不说了。”
  谭道成道:“你别呕我的气好不好,和你说句笑话,你就当真起来了。说吧,咱们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雪波道:“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谭道成道:“你奇怪什么?”
  张雪波道:“我是奇怪,怎么客人要嘛都不来,要嘛忽然都来了?”
  谭道成道:“哦,原来你是说前天有个客人来找我爹爹的事。”
  张雪波道:“咱们两家避难荒山。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客人来访,这两天却不约而同似的,先是有人来找你的爹爹,跟着又有人来找我的爹爹,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还是——”谭道成的面色不知不觉也凝重起来,问道:“还是什么?”
  张雪波笑道:“你别笑我多心,我总觉得像是有点不祥之兆,前天我一早出门,碰上一头乌鸦,今早出门,又碰上一头乌鸦……”
  谭道成失笑道:“你怎能把两位客人,比作两头乌鸦?”张雪波没有因他的插嘴而止口,继续说下去道:“我真的是有点担忧,担忧这两个客人,会像是不祥之乌鸦,给咱们来恶运!”
  谭道成安慰妻子道:“不要这样迷信,我看这只不过是巧合罢了。最近不是听说又打仗了吗?前天来找爹的那个客人,是避难经过山下,他来自爹爹的故乡,知道我爹在这山上隐居,这才特地来找爹爹的。因此我猜想今天来找爹的那个客人,或许也是同样情形。”
  张雪波道:“但愿如你所言。只是巧合。”但眼神却是茫然若有所思,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谭道成口中安慰妻子,心里却也着实是有点疑惑不安。前天来找他父亲的那个客人,在他家里只喝了一杯茶,席不暇暖,就要走了。他的父亲送那客人下山,很晚很晚方始回家。他曾经问过父亲那个客人是谁,父亲却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叫他不要多问。说是到了可以告诉他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自从那客人来过之后,他的父亲一直像是闷闷不乐,昨天今天都没出去打猎。
  因此他虽然那样安慰妻子,心里其实也是和妻子一样,有了一丝不祥之感。
  他又再想道:“前天来的那人客人,来得虽然奇怪,可还是来到我的家人中找爹爹。今天找岳父那个客人,却并没有找上门来,他们在悬岩后面说话,也好像是特意要找那样僻静地方,难道岳父真的怕我偷听吗?这就是更奇怪了!”夫妻心里都是怀着疑团,谭道成也只能像妻子那样,把疑团藏在心中了。
  此时他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柴草重新捆好,在柴草里他还发现一包草菇。“昨天你才采了许多草菇回来,如今又是这么一大包,哈,恐怕三天都吃不完。”谭道成说道。张雪波笑道:“我知道你们爷儿俩都喜欢吃新鲜的草菇,明天你去猎两只山鸡回来,和草菇一同炖吃,味道就更好了。
  “
  谭道成笑道:“还用你说,你爹刚才已经打了两只山鸡回来了。我的烹调手段远不及你,所以才特地来找你这位大厨师回去烹调的。”
  张雪波笑道:“怪不得你这样好心出来找我,原来如此。好,那咱们就回去吧。”
  谭道成道:“你不要多歇一会?”
  张雪波道:“早就没事啦,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谭道成折下一根粗如手臂的树枝给她当作扁担。自己扛起那头死老虎与妻子并肩同行。
  走了几步,张雪波忽地眉头一皱,脚步有点歪斜。谭道成吃一惊道:“雪妹,你怎么啦?”
  张雪波道:“没什么,只是胸口好像有点作闷。”谭道成连忙放下死老虎,说道:“你瞧是吧,你都未曾恢复体力呢。别逞强了,柴草放下,让我来挑。”一面说话,一面替妻子揉搓。不揉搓还好,他一替妻子揉搓,张雪波反而哇地把黄胆水都呕了出来。张雪波推开他道:“你别扰我,我不是病,也不是疲劳。”
  谭道成道:“那你怎么会呕得这样厉害?”张雪波低声道:“我,我好像是又、又有了。”说话之际,满面通红。谭道成怔了一怔,说道:“有、有什么?啊。我明白啦,我又要做爸爸啦!”
  张雪波道:“你这样大叫大嚷做什么,给人听见笑话。”谭道成笑道:“最近的一家猎户,也隔着一座山头呢。哪会有人听见,除非是你爹爹——”
  张雪波望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谭道成瞿然一省,想起那个客人,方始发觉自己话说的太满。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天都快要黑了,你爹爹的那个客人料想早已走了。你爹倒是有可能来找你的,不过你还怕给他知道吗?他久已盼望多添一个外孙过继给他,要是他知道了,恐怕比我还更喜欢呢。雪妹,你悄悄告诉我吧,有了几个月了?”
  张雪波羞红了脸,说道:“前天才发现的。”
  谭道成道:“原来这是因为你已经发现了自己有孕的缘故,这就怪不得了。”
  张雪波怔了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呀?”
  谭道成道:“以你的轻功造诣,本来应该跑得比那头老虎更快的。”
  说至此处,不觉有点担心低声道:“你摔了一跤,会不会,会不会——”
  张雪波红着脸道:“前天才发现有的,孩子还未成形呢。哪能就摔坏了他。别胡扯了。走吧,走吧。”
  谭道成道:“把柴草给我,让我来挑。”
  张雪波道:“我不过作闷而已,现在亦已好了。这头老虎我扛不起,两捆柴草,你还怕我挑不动吗?”
  谭道成道:“不,不,肚子里的孩子要紧。你挑动得,我也放心不下,听话,听话,乖乖地给我吧。”
  张雪波感受到丈夫的爱护,心里甜丝丝的有说不出的舒服,口中却道:“这头老虎呢?”
  谭道成道:“放在这里,也没人会要咱们的。吃过晚饭,我再来搬它回去。”张雪波道:“难得打到了这样重的大老虎,你早点扛回去,也好让两位老人家开心。成哥,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真的还挑得动的。”
  张雪波道:“这样吧。我割一条老虎腿回去,趁新鲜,今晚烤虎肉吃,老人家也开心了。但要是给他们知道你有了身孕,我还让你挑柴草,那恐怕他们就要不开心了。”
  张雪波拗不过丈夫,心里也的确是喜欢丈夫对她这样爱护,便道:“好吧,依你就是。但成哥,你可得当心,别宠坏我啊。”谭道成挑起柴草,和妻子并肩而行,笑问妻子:“雪妹,这个孩子你喜欢是男的还是女的?”
  张雪波杏脸飞霞,说道:“你呢?”
  谭道成道:“本来我是希望是个女儿的,但你爹想要个外孙承继张家的香灯,只能盼你再生一个男孩子了。”张雪波道:“其实男的女的都是一样,我就不懂,为什么只有男的才能继承香灯。”
  谭道成道:“重男轻女,本来是不公道,但习俗相传,咱们改变不了,你们做女人的,只有受点委曲了。”
  张雪波道:“冲儿今年已五岁了。弟妹年龄要是和他相差太远,玩在一起就设有什么味儿了。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只盼这个孩子能够顺利生下来,和冲儿作伴。”谭道成没有说话,张雪波见他神情有点奇特,问道。‘成哥,你在想计么?”
  谭道成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半晌说道:“雪妹,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冲儿明天恐怕要离开咱们了。”
  张雪波大吃一惊,问道:“为什么?”
  谭道成道:“你别吃惊,爹爹只是想把他送往外地就学。”
  张雪波道:“他才五岁呢。难道公公不会教他吗?”
  谭道成道:“爹爹说,希望冲儿得到名师教导。他说前天来找他的那个客人,文武全才,他已经答应收冲儿做徒弟了。不过,他不能在荒山隐居,所以必须冲儿跟他就学。”张雪波道:“公公不也是文武全才吗?武功方面,他教出来的儿子,三拳就可以打死一头老虎,那是足够用了。文学方面,我所知有限,但我也看见公公常常捧着书来吟哦,想必也是不错。为什么还要请外人教自己的孙儿?”
  谭道成道:“爹爹说,他凡事都是想求最好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说那人的文学武功就是胜他十倍!”
  张雪波心乱如麻,说道:“我也希望冲儿能够成才,不过他年纪还小,我真是有点舍不得他。但公公既然有这个念头,为何那天他不把冲儿交给那个人带走呢?却要自己多走一趟?”
  谭道成道:“爹爹也是和你一样,舍不得孙儿的。这两天你不见他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吗?我猜他正是为了此事决断不下啊。再说,冲儿的事情,也总得你做母亲的点头才行啊。”
  张雪波沉吟道:“不是听说外面正要打仗吗?孩子年纪小,不如等伙打完了,再送他出去不迟。兵荒马乱年头,在山上总比较平安一些。”
  谭道成道:“雪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座山平日虽然人迹罕到,但到底是在两国交界之处.金宋以大散关为界,这座山和大散关的距离虽然不算太近,但也不过百里之遥。金兵攻宋,山下是必经之地。”
  张雪波道:“过去大仗小仗也打过不知多少次,从未见过一个兵士跑到这山上来的、”谭道成道:“这是因为宋国势弱,每次打仗,都是守不住边关,很快就给金兵长驱直入了。但我听爹爹说,二十年前;情形却非如此。”张雪波道:“我也曾听爹爹说过,听说那时咱们宋国有个大将名叫岳飞,很会打仗,金国流行两名话道:“撼山易,憾岳家军难。他们对岳飞的畏惧,可以想见。但可惜听说岳飞早已给奸人害死了。”
  谭道成道:“是呀,要是岳飞还在,金兵就不能长驱直入了。但金兵不能驱直入,大散关附近这一带也就要变成战场了。那时金国的大军开来,这座荒山恐怕也难免要驻兵了。”张雪波道:“你这样说。是不是宋国早已有了好像岳飞一样的名将?”
  谭道成道:“这我倒是没有听说,不过听说当年害死岳飞那个奸臣已经死了,宋国那个昏君也已死了。新皇帝听说倒好像是个比较年青有为的皇帝。这些都是前天来的那个客人告诉我爹爹的。”
  张雪波道:“我明白了,公公是恐怕这一次打仗,咱们宋国或许会坚决抗敌,金兵打不下大散关。那时就恐怕要在这座山上安营立案了。”
  谭道成道:“当然这只是万一的顾虑,但也不能不防。金兵上山,咱们大人容易躲避,孩子却难照顾。”
  张雪波道:“我虽然希望过太平的日子,极不愿意给金兵上山骚扰。
  但咱们到底是汉人,我还是希望咱们宋国能够再出一个岳飞的。成哥,你说是吗?”谭道成脸上现出一丝苦笑,说道:“我的想法当然和你一样。
  因此为了预防万一。我觉得让孩子出去也不是坏事。那人武功高强,一定可以保护咱们的孩子平安。”
  张雪波道:“那人既然武功高强,为何他自己还要逃难?”
  谭道成笑道:“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是抵挡不住千军万马。再说;那人之所以要逃难,也还有他的原因呢。”
  张雪波道:“什么原因?”
  谭道成道:“那人意欲潜心练武,开创一派的武学宗师,故此要躲避到远离战火的地方。”
  张雪波心乱如麻,一时实是委决不下。
  谭道成叹口气道:“哪个父母舍得孩子离开?不过,父母也总是希望孩子能够成才的。这次事出非常,爹爹恐怕战火会燃到山上,凑巧又有这么好机会可以让冲儿得到明师。爹爹要送冲儿出外就学,那也是为了冲儿打算。怎么样,你还是舍不得离开冲儿吗?”
  张雪波道:“公公是一家之主,他决定了的事情,我做儿媳妇的自然只好依从。”谭道成道:“不,爹爹并不想勉强你和孩子分开,要是你不同意,爹爹可以重新考虑。”张雪波苦笑道:“我不想做一个只知溺爱孩子的母亲,我知道公公是为了冲儿的好,我若还固执,那倒是我不识大体了。好吧,你告诉公公,说我和你一样,赞同他的主张。”
  谭道成知道妻子答应的有点勉强,只好陪她苦笑。
  张雪波不想令丈夫难过,继续说道:“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女流之辈,只盼在这山上能够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即使战火没有烧到山上来,他长大了也未必愿意和咱们一样过这混混沌沌的日子。多见树木少见人。他能够成才固然最好,不能够成才,让他到外面的世界长点见识也是好的。”
  谭道成喜道:“雪妹,你终于想通了。我早知道你是明白道理又有见识的,你不必太过自谦了。”
  张雪波笑道:“别给我脸上贴金了,快点走吧。两位老人等咱们回去,恐怕肚子都饿扁了。”
  谭道成道:“是,是,但你身怀六甲,走路可得当心一些。”此时夕阳早已落山。天色开始人黑了。
  虽然说是要赶着回去,但走了一程,张雪波却还是忍不住又要和丈夫说话。
  她忽地问道:“成哥,你会不会和我分开?”谭道成诧道:“雪妹,怎的你有这个想法。咱们是要同偕白首的夫妻,怎会分开?”说罢笑道:“你若还不放心,我唱支山歌给你听,表达我的心意。”
  他平时是很少唱山歌的,张雪波央求他,也难得他唱一两会。此时为了哄妻子喜欢,他自动唱起来了。“连就连,我俩缔交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奈何桥上等三年。”
  张雪彼笑得有如花枝乱颤,说道:“唱得很不错呀,但这支山歌,其实你早就应该唱的。现在才唱,已经嫌迟了。”谭道成道:“哦,我应该什么时候唱?”
  张雪波笑道:“应该在你向我求婚的时候唱。”
  两人笑过之后,张雪波正容说道:“我不是对你不放心,但有句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乌,大难来时各自飞。如今为了恐防战火波及此间,咱们已经被迫要和冲儿分开。如果战火真的烧到山上来,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那时,那时,——”谭道成斩钉截铁的道:“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这八个字从丈夫口中一说出来,妻子的泪水也从眼中流出来了。
  谭道成道:“雪妹,你怎么啦?”
  张雪波道:“成哥,你这样爱我,我喜欢得要哭啦,不过谭道成道:“我知道,当然我不希望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张雪波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错,我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但若真假的大难临头,我倒不希望你和我同死,你一定要活下来!”
  谭道成道:“为什么?”
  张雪波道:“为了冲儿。你的本领比我大,你可以更好照顾冲儿。”
  谭道成道:“冲几会有师父照顾的。”
  张雪波道:“师父怎比得亲生父母?成哥,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管将来碰上什么,你要为着冲儿,活下来!”妻子这样认真的态度,吓得谭道成也吃了一惊,勉强笑道:“我不过是用这几个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哪里真的就会碰上这种不幸的事情。”
  张雪波道:“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不要你真的去做,我死了也甘心了。成哥,你别睁大眼睛瞪我,好,好,咱们都莫说不吉利的话了,走吧,走吧。”
  夫妻俩心中都是充满蜜意柔情,但也隐隐有点“不祥之兆”的顾虑。
  尽管他们都在避免说不吉利的话。
  不知不觉他们已回到家门。只见炊烟袅袅,随风飘散。张雪波道:“真不好意思,两位老人家已经自己烧饭啦。”
  那两位老人家果然是等得肚皮都饿扁了。此时,谭道成的父亲正在屋子里说道:“怎得还不见他们回来?”
  张炎说道:“别等他们了,先喝一碗鸡汤吧。这是我用雪儿今早采回来的新鲜草蘑菇炖的山鸡,你试试我的手艺。”谭道成的父亲笑道:“这是你乖女儿采回来的新鲜草菇,不等她回来,不大公道吧?”
  张炎哈哈笑道:“老亲家,你真是人如其名,什么事情都要讲个公道。我是怕饿坏你,天寒地冻,先喝一碗鸡汤,也好让身子暖和暧和。雪儿是你的儿媳妇。要是当真饿坏了你,雪儿心里也不安的。”
  张雪波抢先进门,笑道:“对不住,女儿回来晚了,公公,你还是听我爹爹的话,先喝鸡汤吧。你和找客气做什么,这鸡汤倘若是我炖的,我也应当先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张炎笑道:“你听见没有,这可是你的贤媳妇说的,没有什么所谓公道不公道了吧?”原来谭道成的父亲名叫公直,凡事也总喜欢进个道理,所以张炎时常拿他的名字取笑。他们两亲家正在开玩笑,但一看见这对小夫妻回来的模样却是不禁怔住了。
  张雪波虽然没有跌伤,但衣裳破裂几处,而且沾满污泥。那两捆柴草是谭道成挑的,用的也不是扁担而一根树枝。最令他们吃惊的是:谭道成身上虽然没有沾那么多污泥,但却有血迹。
  谭道成把柴草放下,笑道:“我们打了一只老虎,爹,你别害怕,这是老虎血,不是我的血。”说罢,把那条虎腿从柴草丛中拿出来。
  张雪波道:“我们本来想今晚给你们添一道菜,做烤老虎腿吃的。只好明天再弄了。”
  张炎说道:“我已经猎了两只山鸡回来,今晚的菜肴是够丰富的了。
  “说至此处,目光中忽地好像带着疑惑的神气,盯着女儿问道:“你也有帮忙成哥打老虎吗?你虽然不比寻常的弱质女流,但没练过武功,可不能不自量力啊!”
  张雪被道:“我刚碰上老虎,成哥就来了。他说是‘我们’打的,只是想让我也分点功劳。”她怕爹爹知道她曾出手,更会责怪她忘记他的叮嘱。心想还是暂时隐瞒,待到只是两父女的时候,再和爹爹说真话的好。
  她心里有许多疑团。也只能等到没人的时候再问爹爹。谭道成似乎亦已知道妻子的心思。只是笑笑,没有拆穿妻子的谎话。但他心里却也加深了一层疑惑:为什么岳父好像害怕给我知道雪妹懂得武功?张炎得知女儿未曾显露武功,方始放下心上一块石头,说道:“怪道你弄得这样狼狈,原来是碰上老虎,掉了一跤,没摔坏你吗?”
  张雪波道:“没有,没有,只不过擦伤一点表皮,衣裳有几处勾破。
  冲儿呢?”每次她回到家中,总是孩子最先跑出来迎接她的。这次回家。
  直到如今还没有看见孩子,她是早就想问爹爹的了。此际方有机会发问。
  张炎说道:“冲儿玩了大半天。现在睡着了。”
  张雪波不觉有点奇怪“冲儿怎的这么早就睡了。”
  她是知道孩子的习惯的,不错,孩子是喜欢蹦蹦跳跳,玩得倦了也会小睡片刻,但多数是在午饭之后那两三个时辰,晚饭前他是很少会睡觉的,这段时间他也很少到外面乱跑,通常是坐在家中跟祖父或者外公认字,这段时间是他一天内最“安静”的时间。
  不过,她虽然觉得孩子今天有点“反常”,但这是小事一桩。她也根本没放在心上。当下说道:“好,我回房间换一套衣裳,看看冲儿醒了没有、”张炎说道:“他睡得正沉,你别唤醒他。睡前他已经吃过东西,用不着担心饿坏他的。我留一条鸡腿给他就是。”
  张雪波应了一个“是”字,说道:“好吧,那么待我换过衣裳,就出来开饭。”
  谭道成笑通:“不用劳烦你出来才开饭了,我不会烧弄菜,难道摆摆碗筷都不会吗?”张雪波知道丈夫爱护自己,心头一股甜意,笑道:“是呀,这倒是我糊涂了,咱们已经回来晚了,怎能还让公公和爹爹久等了,那你赶快开饭了,我们先吃罢。”
  张炎说道:“也不争在这刻时间,不过鸡汤还是趁热喝的好。”
  两碗鸡场是早已放在饭桌上的;虽然已不是热腾腾的,也还有热气冒起。
  谭公直笑道:“贤媳妇你瞧,你的爹爹不是好像在向我献宝似的?好吧,老张,你等我品评,我来试试你的手艺吧,看看是你做老子的手艺高,还是你女儿的手艺好?”张炎笑道:“论到烹调这门功夫,我这个做老子是不能自认比不上女儿的。”谭公直笑道:“我是依理类推,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名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女儿手艺高,你这个做老子的大概也不会差到哪里。”说罢,和张炎同时端起鸡汤就喝。
  谭公直喝了一口鸡汤。脸上的神色虽然没什么,眉头却是略皱。
  张炎笑道:“你的依理类推,这次恐怕是推错了吧?是不是比雪儿平是炖的鸡汤,滋味差得太远?”
  谭公直道:“不,不,还好,还好,只不过差那么一点儿。”原来鸡汤稍稍有点苦味,谭公直料想是因山鸡烧焦了的原因,谭道成笑道:“只不过差那么一点,那就不只是还好了。”
  谭公直哈哈大笑道:“是,是,难得你的老丈人精心泡制,我只赞还好,那的确是不公道了,好,很好。”说罢,大口大口地喝。张炎笑道:“你这句‘很好’,那是着在儿子的份上吧,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潭公直哈哈大笑:“人家说女生外向,我这个儿子却是偏着老丈人呢。老张,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张雪波在两老的笑声中,深深感到天伦之乐,好满怀喜悦地回自己的卧房。
  孩子果然睡得很沉,也轻轻在孩子绯红的脸庞上亲一了一亲,孩子毫无知觉。
  她忽然发觉孩子的睡相有点奇特,她试试把孩子曲起的双膝轻轻摇直,孩子还是动也不动。
  张雪波可能是出于母性本能的反应,不觉稍稍起了一点疑心,慕地她想起一件事。
  不过是上个月的事情,爹爹暗中教她学点穴的功夫。上个月是农九月,正是打猎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野兽尚未“冬藏”。谭公直父子几乎天天出去打猎,张炎就在家里教女儿练点穴功夫。
  张雪波记得父亲曾告诫过她“点穴功夫不要轻易使用,若然点着死穴,轻轻一戮,就会致人于死地、”张雪波道:“那么我只点敌人的麻穴或晕睡穴就行了?”她爹爹说:“不错,但交手之际要点得这么准可是难事。还有,即使点普通穴道,时间长了,未能解穴,对身体也还是有妨害。
  除非你练到我的一种独门点穴功夫,那才可以避免伤人。”
  张雪波好奇心重,当然追问下去,究竟什么独门点穴功夫。她爹爹告诉她,这种独门点穴功夫,是点对方晕睡的,不但不会伤人,而且有助于安眠,可以为患上失眠症的人作治疗之用,非但无害而且有益。她爹爹还告诉她,除了失眠症,点穴可以治其他的病。
  爹爹告诉她:“点穴也分两种,一种是作为上乘武功的点穴,可以杀人伤人的点穴;一种是医术上的点穴,可以治病救人的点穴。医术上的点穴是一项极为深奥的学问。我根本未入门。不过我点晕睡穴的独门功夫,倒是把武功与医术合而为一的,可惜我只懂一种于人有益的点穴。”
  张雪波道:“咱们在荒山上隐居,敌人是不会有的。爹爹,你先把这种于人有益的点穴功夫教给我好不好。”她的爹爹一听就笑了起来,说道:“你当这种独门点穴功夫是容易练的么,即使你有了我现在的武功底子,最好也还得苦练十年。
  普通的点穴功夫容易得多了,只要你勤学苦练,大概半年之内就可以练成。”
  所谓“普遍的点穴功夫”亦即是可以杀人伤人的那种点穴功夫,她记得当时她还笑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杀人容易救人难吗?”
  她爹爹苦笑道:“杀人容易救人难!呀,你说得不错,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她也不知爹爹因何有此感慨。
  想起这件事情,此际她看着沉睡的孩子,她也禁不住苦笑了。当然她不是害怕爹爹会伤害她的孩子,但孩子睡得这样沉,她却可以断定是给点了晕睡穴了。
  点了孩子穴道人,当然绝不会是别的人,只能是她的“爹爹”。
  虽然“爹爹”只是她的养父,但对孙儿疼爱,和别人家的祖父并无分别,甚且是只有过之无不及的。
  当然,她绝对不会疑心爹爹害她的孩子,事实上她亦知道了爹爹这种点晕睡穴的独门功夫;对孩子乃是有益无害的。
  但她可不能不疑也为什么爹爹要点孙儿的穴道?她的孩子没有失眠症,平时蹦蹦跳跳,活力充沛,也无须用点穴的功夫替他治病。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要让孩子沉睡吗?孩子多睡一两个时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的,反而误了他吃晚饭的时间!
  怀着疑团,她匆匆换了衣裳,便即出去。
  
  风云阁、羽生堂 扫校
第二回 亲友成仇
  张炎正在劝女婿喝鸡汤。
  “我正是要你趁着雪儿还未出来的时候,给我品评品怦,否则你就不好意思当着妻子的面谈老丈人的手艺了。”老丈人的说话这样风趣,逗得女婿也不禁笑了起来。笑语声中,谭道成端起鸡汤便喝。
  不料碗边刚刚沾唇,鸡汤尚未入口,忽地一股劲风扫来,汤碗落地开花,碎成片片!
  汤碗的破裂声和他父亲的暴喝声同时响起。
  “这汤不能喝!”
  原来是谭公直以劈空掌力打碎儿子手中的汤碗的。他先发掌后发声,显然是怕来不及阻止儿子喝下鸡汤。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谭道成惊愕得如坠五里雾中!
  “为什么这场不能喝?既然不能喝,为什爹爹又喝了呢?”
  心中的疑问还未说出口来,他已听到了父亲的解答了!
  “张炎,你为什么要毒死我们父子?”
  谭道成尚在发呆,他的父亲已是一声怒吼,向他的丈人扑过去了!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谭道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的会有这个可能呢,岳父意然要毒死自己的女婿。
  这刹那间,他惊得呆了!
  父亲和岳父已经打起来了,谭公直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每一招都是重手,攻向张炎的要害。张炎一言不发,也是招招狠辣。两亲家都好似恨不得一拳打死对方。那里还是两亲家,简直是好像和仇人拼命!张炎暗暗吃惊:“想不到他的内功竟然深厚如斯,喝了毒汤,也还这样了得!”
  他拼命抵挡,只盼能够支持到谭公直毒发的时候。
  谭公直也是只有一个念头,在自己毒发之前,把暗算自己的仇人毙于掌下。
  恶斗中潭公直一个“移形易位”,转到张炎身后,双掌齐出,击他后心。张炎要向前窜,怕他就招赶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莫说被他打着,只这劈空掌力,就能令他重伤。若然向旁闪避,也势必露出空门,高手搏斗,被人攻入空门,那亦等于是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了。张炎难以救招,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无暇考虑,只能与对方拚个同归于尽!他脚跟一旋,回身出掌,竟不救招。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羚羊挂角”,恶狠狠地朝着谭公直的太阳穴猛击!
  谭公直也正在拳掌兼施,狠下杀手。
  眼看就要有人血溅尘埃,说不定甚至是双方同时倒毙!
  谭道成惊魂未定,但已恢复几分清醒,见此情形,吓得跳起来大叫:“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打了,有、有话好、好说”
  话犹未了,只听得“咔嚓”一声,张炎左臂软绵绵地吊了下来,右掌离潭公直的太阳穴不到三寸,但已无法向前打去,潭公直腾地飞起一脚,将他踢翻!
  原来谭公直是趁他使用险招之际,骤下杀手,穿心掌改为擒拿手,向他臂打去,他是练有鹰爪功的,张炎的关节要害中了一掌已不得了,更那堪又给他顺势一拗,左臂关节,登时就给折断了。
  但对张炎而言,这还是不幸中的大幸,假如谭公直不把穿心掌改为擒拿手,早已取了张炎的性命、不过若然这样的话,谭公直的太阳穴也有给张炎击中的危险。谭公直没有把握避开他这一击,只能先把对方一条手臂拗折,消解敌方致命的攻势。
  这一战他倒是没有受伤,但他自知中的乃是剧毒。待到发觉之时,已是中毒甚深。而且又经过这场恶斗,恐怕纵有解药,也难活命。
  他避过了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危险,只因为不愿意死在敌人的前头,并非是要饶恕敌人。
  他一脚踢翻张炎,眼睛已是一阵阵发黑,他大吼一声,扑上前去,喝道:“你要毒死我,我先要你的性命!”双手扼住张炎的喉咙,谭道成叫道:“爹爹,不可!”
  谭公直怒道:“你还当他是岳父吗,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谭道成道:“你叫他把解药拿出来,饶他一死吧!”
  谭公直道:“他处心积虑,谋害咱们父子。用心如此恶毒,我绝不能饶他!我一生光明磊落,不屑骗他解药!”但他说话的时候,精神不能专注,扼住张炎喉咙的双手,却是不免稍微松开地了。
  说了这几句话,心跳越发加剧,指头也在渐渐僵硬了。他吸一口气,重新用力,心里想道:“无论如何,我都要亲手报仇!”谭道成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他听见妻子走来的脚步声。
  人未到,声音先到。
  “爹爹,爹爹!成哥,成哥!”惊惶紧促的呼叫!
  张炎被掐住喉咙,当然说不出活。
  谭道成惊心巨变,一片茫然,好像是在恶梦之中,神智尚未恢复清醒。他也没有回答。
  张雪波走出卧房的时候,已经隐隐听到了吆喝、殴打的声音。
  但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虽然听到的声音分明是打架的声音,她还不敢相信是有人打架。(饭厅里只有三个人,公公、爹爹和丈夫,谁和谁打架呢?)她加快脚步,跑到饭厅前面的天井,这才清清楚楚听到了公公说的那句话,那句话是骂她的丈夫的。
  “你还当他是岳父吗?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
  好像晴天起了霹雳,头顶响起焦雷,轰的一声,只觉耳鼓嗡嗡作响,心头震荡不休,下面丈夫说的什么,她已是听而不闻了。
  公公说的那句话她虽然听得清楚,但因为这样的事情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虽然每一个字地都听见了,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六神无主,只能大声呼叫,呼叫她至亲至爱的人!养父和丈夫在她心中难分轩轾,一样的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人!
  爹爹!成哥!爹爹!成哥!爹爹和成哥都没有回答。
  听不见他们的回答,她更加慌乱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饭厅。
  眼前的情景,吓得她魂飞魄散!
  但无论怎样惊慌,爹爹的性命她是不能不救的。
  不是惊慌的时候,不是伤心的时候,更不是犹疑的时候!她无暇思索,立即跑过去扳她公公的手。
  潭公直的手虽然正在开始僵硬,但两人的功力相差太远,媳妇还是扳不开公公的手。
  张雪波叫道:“成哥,你快来帮帮忙呀’”
  妻子倚靠丈夫。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尤其对她而言,更是如此。
  今天她几乎命丧虎口,不也正是丈夫救了她的吗?正因她倚靠丈夫已成习惯,在这紧要的关头。她不自觉地就向丈夫求援了。竟没想到她是要丈夫去对付他的父亲。
  几乎在同一时候,谭公直也在喝道:“成儿,给我把这贱人杀掉!”
  贱人,谁是贱人?谭道成与妻子一向是相亲相爱,更兼相敬如宾的,他根本就不可能把“贱人”与“爱妻”放在一起联想。谭公直想道:“你是要妻子还是要父亲?你不杀这个贱人,难道要让她杀我吗?”
  “请父亲息怒。”谭道成道:“媳妇己有身孕,纵然她有罪,她肚子里的孩子总是咱们谭家的骨肉!”
  谭公直气平了一些,心里想道:“这话也说得不错,虽然他父女要谋杀我,但孩子是无辜的。”
  谭道成似乎知道父亲的心思,继续说道:“爹,你一向是最讲道理的,俗语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雪妹她爹做的事情应该与她无关,要是将她一并杀掉,岂非太不公道?”谭公直哼了一声,说道:“他们是父女,父女自是同谋,怎能说与她无关?”
  妻子向他求助,父亲却在喝令他杀妻,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绝对相信妻子是不会杀他的父亲的,但在父亲盛怒之下,他又怎能去帮妻子拉开父亲?迷茫混乱之中,忽听得父亲一笑。笑声古怪之极,但杀气腾腾的局面,却似乎因此缓和一些。
  谭道成不懂父亲因何发笑,只道事情或有转机。正想上前劝架,陡然间局面又大变了。
  原来张雪波因为板不开公公的手,眼看爹爹就要给公公掐死,人急智生,突然想起了新近学会的一种点穴手法。
  爹爹教她点穴功夫,她最不愿意学的是点死穴的手法,而最喜欢练的则是点麻穴手法。爹爹虽然笑她这是“妇人之仁”,但也同意她先点麻穴。因为点死穴要用重手法,她的功力还嫌不够。这半个月来,她练的都是点麻穴的手法,早已练得十分纯熟了。
  如今她点的就是公公的“笑腰穴”,笑腰穴是上半身三十六个麻穴之一,而且是最易见效的麻穴。
  她一点点个正着!
  可惜她的功力和公公相差太远,点麻穴不必用重手治,但也还是要用上内力的,内力不到,就封闭不了穴道。还有被点穴者的内功倘若比点穴者的内功高出太多,点穴亦难生效。
  结果她的公公虽然笑出了声,却没麻软,更不用说不能动弹。
  但虽然如此,谭公直笑了出来,也不免泄了口气,掐住张炎喉咙的那一双手使不上劲。
  他恼怒媳妇的骚扰,更恼怒儿子不肯听他的话杀妻,一怒之下,索性先放松张炎,横肘一撞,把媳妇撞翻。他跳起来喝道:“我先毙了你这个贱人!”一脚朝媳妇胸口踩下!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有一个人扑到张雪波身上。
  是他的儿子谭道成!
  儿子用身体掩护媳妇,谭公直这一脚当然是踏不下去了。“畜牲,你只知有妻子,眼睛里还有我这父亲么?”谭公直气呼呼地大骂。
  谭道成在劝父亲的时候。张雪波也在问她的爹爹:“爹爹,这是怎么回事?”
  张炎已经坐了起来,额上的汗珠好像黄豆粒大小一颗颗滴下来。他沉着脸不说话,只指一指断臂。
  张雪波的心中痛如身受,自己责怪自己:“爹爹恐怕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我怎能在这个时候问他!”她托起张炎的手臂,硬生生的往上一接,手法虽然不很熟练,却是把脱臼接好了。
  她见爹爹如此受苦,在替他接好脱臼之后。忍不住心中的气愤,说道:“公公,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爹爹?”
  谭公直冷笑道:“你这贱人还好意思问我,成儿,你告诉她?”不知是因为气攻心还是毒已发作,说话之时,不但声音颤震,面色亦已大变。
  谭道成伧然说道:“雪妹,你的爹爹要杀我的爹爹!”
  这句话若是从她的公公口里说出来,她还不能相信,从她的丈夫口里说出来,她可是不能不信几分了。
  心头如受撞击,也无暇顾虑那许多了,她回过头来颤声问道:“爹爹,请你老实告诉我,公公和成哥说的是真的吗?”张炎这才张口说道:“是真的!”张雪波登时呆了!
  张炎轻轻抚她的秀发,柔声说道:“雪儿,我没工夫和你细说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相信我吗?”说到最后一句,从语气中也可听得出来,他对女儿的信任亦有点动摇了。张雪波的心痛如刀割,不错,她的心里是有许多疑团,但她还是说道:“爹爹,咱们父女是一条心,我怎能不相信你!”
  她是含泪说的。说的也是真心话。从小她就是与爹爹相依为命,她信得过爹爹的为人,爹爹是绝不会做坏事的。若然他是做出了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爹爹说道:“雪儿,多谢你信得过我,我不能多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你的公公骂我是奸人,这是假的,他才是奸人!
  “潭公直吸一口气,支撑自己,嘶哑着声音说道:“成儿,你听见没有,这老贼要毒死咱们父子,他还敢说我是奸人!你还不赶快过去把他们父女杀掉!你不听我的话,你就不是我的儿子!”原来他中的毒已经发作,只是仗着内功深厚,勉强还可以支持而且,他已是无力杀人了。谭道成大吃一惊,呐呐说道:“把他们都杀掉?爹爹,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媳妇,她,她,她有…”
  谭公直打断儿子的话,说道:“你没听见你的媳妇刚才是怎样说的吗,他们父女一条心!斩草必须除根,她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只能不要了!”
  谭道成忽地说道:“不,他们并不是亲生父女!”
  为了挽救妻子的性命,他无暇考虑,冲口而出,说出自己心底的怀疑。他本来不知道自己的怀疑是否是事实,但如今只能把它当作事实了、谭公直呆了片刻,说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不错,是有许多迹象,值得令人怀疑他们并不是亲生父女!你是几时知道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张雪波忽然听见丈夫揭穿她的这个秘密,她也不知丈夫究竟知道多少,不禁也是惊得呆了。
  谭道成一看妻子这个神情,知道怀疑已是事实,说道:“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他、他要求雪妹信任他,他向雪妹道谢,若是生身之父,怎会用这种D吻和亲生女儿说话?”
  谭公直说道:“哼,他利用养女骗婚,那更是处心积虑要害咱们了。
  好吧,既然你的媳妇不是他的亲生女儿,那就饶他一命吧。你过去把老贼杀了!”
  张雪波站立起来,挡在张炎身前,说道:“不错,他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他将我抚养成人。我刚会说话的时候,就一直是把他当作父亲的了。他对我的爱护可说是无微不至,养父之恩,更胜生父,你要杀他,请先杀我!”
  要谭道成手杀爱妻,他怎能下得这个毒手?他下不了毒手,他父亲中的毒却发作了。
  谭公直倒在地上,面色有如一张白纸,咬着牙说道:“我是不能亲手报仇,成儿,你是我的儿子、我要亲眼看见仇人死在我的面前,否则我死不瞑目!”
  父仇不报,何以为人?谭道成沉声说道:“对不住,雪妹,请你让开!”张雪波忽地想了起来,说道:“成哥,你别鲁莽从事,你的爹爹不一定会死的。”转身抱着张炎。叫道:“爹爹,请你看在我的份上,把解药拿出来吧。不管谁是谁非,先救活了公公再说!”
  张炎喝道:“放开我,让他来杀我好了!莫说我没有解药,有解药我也不会给他。我宁愿与他同归于尽!”
  谭公直也在喝道:“成儿,不许你求解药。我也宁愿与他同归于尽,但要他死在我的前头!”
  谭道成虎目蕴泪,唰的拔出佩刀,说道:“雪妹,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对不起你了!”
  张雪波道:“且慢!“抱着张炎的腿,跪在他面前,说道:“爹爹,我知道你有解药的,请你拿出来吧!你要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会跟你死的!”
  说罢,又望着丈夫说道:“成哥,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为什么不都求生?我要爹爹交出解药,请你代求公公饶我爹爹一命!”张炎道:“你,你,你怎可向仇人乞怜?”张雪波道:“爹爹。我知道是委屈了你。但你替我想想,你不是最爱我的吗,你忍心让我跟你一起去死?我死了,又有谁照顾我的孩子?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我说好了这个孩子将来给你!”
  张炎叹了口气,意思好像有点活动了。
  张雪波道:“成哥,你呢,你肯答应我吗?”
  谭道成道:“好,我答应不杀你的爹爹,只要他交出解药。”
  张炎叹口气道:“我不是怕你杀我,我是为了雪儿!”接着说道:“不错,我刚才是骗你的,我身上是有解药。”
  谭公直嘶哑着声音喝道:“成儿,别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听我的话,赶快把他们杀了!”
  张雪波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她用瞒脸凄苦的神情望着丈夫,好像在说:“成哥,你都不相信我么?”
  谭道成迟疑片刻,心里想道:雪妹是绝不会欺骗我的,她的爹爹为了她缘帮才肯交出解药,相信也不会是假的。雪妹是他最亲爱的人,难道他还能骗雪妹不成?”他迟疑片刻,终于走上前去,缓缓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张谭两家本来就是亲家。爹爹,请你看在孙儿份上,接受他的解药,两家和解了吧!”
  张雪波见爹爹已经拿出解药,丈夫已经上去接受解药了,她绷紧的心弦方始稍微放松,脸上也开始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爹爹,多谢你对我这样好…”
  话犹未了,挂在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凝结”了。
  就在这刹那间,只见谭道成的身子晃了几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原来张炎是趁着女婿未接解药的时候,突然点了他的穴道!
  在张炎经过一场恶斗,而且左臂受伤之后,谭道成的武功本来可以胜过岳父的。但他怎想得到岳父竟会骗他,在口中说要和解的同时突然向他偷袭?他被点中的是麻穴,人倒未曾晕迷,但也气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这样的事情,张雪波更加意想不到,她惊得呆了!
  谭公直叹气道:“成儿,你看清楚了你这位好丈人的真面目了吧?唉,你这个当也未免上得太大了!”
  谭道成嘶声叫道:“爹爹,我后悔没听你的话!张炎,你怎能用这样无耻的手段来对付我,你,你这卑鄙的老、老……”突然他接触到妻子凄苦之极的目光,“老贼”二字终于还是没有骂出日来。
  他自己以是必死无疑,但令他稍感安慰的是,他知道他的妻子并不是成心骗他的。
  张雪波呆了片刻,突然发了疯似的叫道:“爹爹,我不相信你是个卑鄙小人,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你,你骗了成哥,也骗了我…”
  张炎苦笑道:“雪儿,原谅我骗你。事出非常,斩草必须除根,我不这样做不行!”
  说到“不行”二字,他的脸上已是布满杀气,迈步向前,一掌向谭道成的天灵盖击下。
  张雪波一声尖叫,冲上前去。
  幸好张炎受伤之后,行动不及平时快捷,张雪波旋风也似地扑过来,恰好在他的手掌将要击落的时候,扑到了丈夫身上,双臂紧紧抱着丈夫。
  “爹爹,你要杀他,请先杀我!”张雪波叫道。张炎一声长叹,手臂软软地垂下来。
  张雪波气苦之极,火红的眼睛盯着张炎,好像张炎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一样,叫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女儿,如今你也不把我当作女儿了?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张炎呆若木鸡,半晌,突然叫道:“雪儿,你怎可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也是有儿女的,为了你,我宁愿舍弃他们,你却说我不把你当作亲生女儿!”张雪波的心软了下来,流着眼泪叫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你为什么要杀我的丈夫?夫妻如同一体,你杀了他,我还能够活在世上叫你爹爹吗?”
  张炎叹口气道:“不是我狠心要拆散你们夫妻,慢慢我会告诉你的。
  好吧,我答应你不杀他,你去把冲儿抱出来,随我下山吧。”张雪波叫道:“不,不,我不能这样就走!”张炎柔声说道:“雪儿,听我的话,我答应你,一下了山,我就原原本本地说给你知道。”
  张雪波道:“不,不,那时已经迟了,已经迟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张炎道:“什么迟了!”张雪波道:“公公中了毒,成哥的穴道也未解开。我一走,谁照顾他们?”
  张炎怒道:“你还叫这老贼做公公?刚才你已经看见了,你应该明白,若不是我杀了他,就一定是他杀了我!你以为我还可以给他解药?”张雪波泪如雨下,仍然是紧紧抱着丈夫说道:“我不知道你和公公,对不住,我还是要叫他公公,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不肯给他解药,我也不敢强求。但我的丈山,就有饿狼把他吃掉了!你不许我理他,这不等于要他自生自自灭吗?”张炎的确是想要女婿自生自灭的。他皱了皱眉头,说道:“雪儿,我老实和告诉你吧,我现在已是打不过你的丈夫了。假如我解开他的穴道,那不是等于把性命交到他手上?”
  张雪波道:“爹爹,你不要逼找。你要走,你自己走!”张炎道:“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他们的忙!”
  张雪波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与成哥死则同死,生则同生!”
  张炎道:“冲儿呢?你也不管了吗?你要知道我已经年老了,我不能像照顾你一样,把冲儿抚养成人了。”
  张雪波心如刀割,说道:“你狠心不理我的死活,我也只能狠心不理冲儿的死活了。”
  谭道成忽道:“不对,这不是你的狠心,这是别人的狠心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儿子的!”
  张雪波道:“成哥,他好歹也是对我恩重如山的爹爹,你不要这样说他!”
  张炎坐下,状若木鸡。要知道他所做的都是为了张雪波的,张雪波不肯走,他又怎能走得了?潭公直许久没有说话,此时忽地开口道:“张炎,我中毒已深,这是你下的毒。毒性如何,你当然比我更清楚,我是绝计活不过今晚的了。但我想知道一桩事情,否则我死不明目!”
  张炎道:“你要知道什么?”
  谭公直道:“你是什么人?因何要处心积虑,谋害我们父子?”
  张炎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恐怕你早已知道了吧,还何须问我?说到处心积虑,更笑话了,这句话应该由我问你才对!”
  谭公直道:“你以为也是像你一样,十几年来都是戴着假面具骗人!
  “
  张炎道:“你是不是骗我,你肚里明白。”
  谭道成骂道:“凡事总得讲个道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你下毒害我的爹爹,不是我爹爹下毒死你!你假装不憧武功,还要雪儿帮你骗我!这还不是处心积虑要害我们父子?”
  张雪波道:“爹爹,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决意不走的了,你可以现在告诉我吗?”
  张炎心里想道:“要是不告诉她,她是不会跟我走的。”
  他正在踌躇,谭公直自己说道:“反正我是快死的人。即使你的秘密给我知道,你也不必害怕我报复了。”
  张雪波跟着说道:“爹爹,我希望你能够说出个道理来,否则请原谅我不能认你做爹爹!”
  张炎一咬牙根,说道:“好,你们都要我说,我就说吧!”
  无色已经黑了,他点起油灯,把椅子移到谭公直身边,望着他说道:“第一句话我想说的,你是个伪君子!哼,哼,你口里常说凡事要讲道理,要求公道,这都是骗人的话!”
  谭公直倒很冷静,并没有动气,说道:“好,那么请你拿出事实,别骂人!”
  张炎说道:“不错,我是对你的隐瞒武功,隐瞒身份,你一定要说我骗你的话,这两点就算是我骗你吧,但你有没有骗我呢?”谭公直道:“我骗你什么?”
  张炎说道:“第一,你不是汉人;第二,你也不是姓谭!”
  张雪波吃了一惊,不觉也把眼向望着丈夫,目光似在质问,这是真的吧?谭道成低声道:“雪妹,清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知道我不是汉人,就不肯嫁我。”另一个原因他未曾说出来的是:正如张炎要女儿保守秘密一样,他的父亲也是曾经告诉他,要他隐瞒身份的。
  谭公立说道:“不错,我是金人,不是汉人,但我可从来没有和汉人打过仗!”
  张炎冷冷说道:“这只是你自己说的,没人能替你证明。再说,与汉人为敌,也并不限于两阵对垒,动刀动枪!”
  潭公直道:“你一定要这样猜疑我,那我没有话说。”谭道成望着妻子说道:“雪妹,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爹爹的说话,你是明白道理的,你想想假如我爹爹真的如、如你爹爹所说,是蓄意和汉人为敌,那么他何必在这荒山隐居?再说到我,我是七岁那年就跟爹爹上山的,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金人汉人又有什么分别,难道只因为金国和宋国打仗。你就要把我当作敌人吗?”
  张雪波初时的确是思想有点混乱,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问题,听得丈夫是金国人,吃惊实在不小。
  金宋乃是敌国,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仗了,目前金兵就正将大举侵宋,前两天她还见到山下经过的难民。知道丈夫是敌国的人,必里总是不大舒服。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丈夫与“敌人”连在一起,想都不能这样想!
  她自小就是和谭道成在一起游玩,谭道成像哥哥一样爱护她,她想到的只是谭道成的好处。
  她做错了事谭道成为她担当,她喜欢的东西谭道成为她猎取,她受到伤害验时候;也总是谭道成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住灾难!
  “是啊,金人和汉人又有什么分别?成哥就是成哥,是疼我爱我的成哥!山外面金人和汉人打仗又与成哥何干,我的成哥打的只是恶狼,只是猛虎。今若不是他,我早已给猛虎吃了!”心头的结解开,她抬起头来。
  她的爹爹正在继续向谭公直发问。
  “你非但不是汉人,你这个姓也是假的,你不是姓谭,你是姓檀,檀香的檀。我说得对吗?”
  谭公直没有回答,有的只是冷笑。似乎是在说,你都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干吗?倒是谭道成恐她多疑,低声为她解释:“汉人很少姓檀,因此我们才改姓谭。这不过是小事一桩,雪妹,你不会怪我欺骗你吧?”
  改姓只是为了要冒充汉人,他冒充汉人张雪波都已经原谅,又怎会计较他姓什么。
  她抬起头,对张炎说道:“什么地方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爹爹,这句话好像是你说过的,对吗?”
  张炎道:“不错。是我说过的。怎么样?”
  “那么不管是金人还是汉人,汉人有好人坏人之分,金人也有好人坏人之分,对吗?又不管是姓谭还是姓檀的,哪一个姓也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对吗?”
  张炎说道:“不错,我现在就是要你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他回过头来。冷冷说道:“檀公直,你非但不是汉人,而且不是普通金人。你是金国的贵族,你的父亲檀科隆曾为金国兵马大元帅,你的姑姑是全国当今的皇太后,你的身份,是金国的王爷!”
  尽管张雪波已经并不在乎丈夫是汉人还是金人,但听得他这样显赫的身世,仍是不禁心头一震,脸色也都变了。
  檀公直木然毫无表情,张炎知道他的身世。似乎早已在他意料之中,倒是他的儿子(现在应该改称檀道成了)脸上现出一派茫然的神色。原来他也是和张雪波一样,尚未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檀公直冷冷说道:“我的身世,你打听得如此仔细,倒真是难为你了!”
  檀道成心中一动,想道:“爹爹刚才骂他是处心积虑,要想谋害我们父子。莫非就是因为他早已打听了爹爹的身世?”
  檀道成想得到的张炎当然也已想到了,他一声冷笑,说道:“檀公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错,我是早已对你这个起疑,但却没有如你所想那样费尽心机打听你的身世。”
  檀道成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炎说道:“我从何得知,你不必管。我只问你,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檀公直道:“不错,我曾经是金国的王爷.但现在早已不是了!”
  张炎说道:“是与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谁能替你证明?”
  檀道成心中越发迷芒,想道:“爹爹若然真是金国的王爷,为何他要和我在这山上受苦?”但从张炎与他父亲的对答之中,他己知道张炎所言非假。
  檀公直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张炎道:“何事?”
  檀公直道:“你因何等今天,方下毒手?”
  张炎说道:“这我倒不怕说给你听,你的身世,我是前天才知道的。
  “
  檀公直道:“原来是你偷听了我和客人的谈话,这就怪不得了!”
  暗中偷听别人的谈话,本来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但檀公直并没骂他卑鄙,反而好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脸色也没有那么阴沉了。檀道成说道:“我的爹爹纵然曾是金国的王爷,那又与你何干?他没做坏事,也没打过你们汉人!”
  张炎冷笑道:“你怎么知道?”
  檀道成怒道:“我爹爹的为人,我当然知道。”
  张雪波忍不住说道:“他爹年少时候做的事情,他或许不知,但最少这么多年来,他是跟着父亲同在荒山度日的!”张炎苦笑道:“如此说来,你也相信他是好人,怪我做得过份了?”
  张雪波没有回答,心中混乱异常。
  檀公直沉声道:“我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也应该告诉我了吧!”
  张炎见他说话的神情不像伪装,心里不禁起了点疑云。盯着他道:“你当真尚未知道?”
  檀公直冷笑道:“你不是怀疑我是处心积虑要谋害你的吗?我若然早已知道你的底细,我还不抢先下手,岂能中你毒计?”
  张炎说道:“好,不管你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为了公平起见,在你临死之前,我是应该让你知道的,我是何人,我又因何杀你。”目光跟着移到女儿身上:“雪儿,你别瞪着眼睛望我,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疑团,你也想我给你说个明白,是吗?”
  张雪波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何将我许配给成哥却又要毒死成哥?即使他是小王爷的身份你也不应该下此毒手啊!我还想知道、知道”
  张炎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柔声打断她的话道:“我曾经答应过你,到了适当的时机,我会把你的身世来历告诉你的,如今已是到了我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你别心急,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
  张雪波静了下来。留心听她爹爹说话。
  张炎却没有马上就说。他自斟自饮,喝了两杯。这才忽地问张雪波道:“你小时候我给你说过岳飞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张雪波怔了一怔,不解爹爹因何要从岳飞的故事说起。半晌答道:“记得。”
  张炎说道:“说给我听听。”
  张雪波道:“岳飞是宋国的名将,也是宋国的大忠臣,他和金国打仗,几乎战无不胜。金国的军队里流行的两句话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他们对岳飞的畏惧,可以想见。当时金国统兵是四太子兀术,给他打得大败。可惜他正要乘胜追击,收复失土的时候,却给皇帝一天用十二道金牌召了回去。后来被奸人害死了。不过那奸人是谁,爹爹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张炎说道:“害死岳少保的是个名叫秦桧的大奸臣,他是宋国的宰相,我给你说岳飞的故事之时,他还没有死,所以我也没告诉你。岳飞临死之前的官职是枢密副使加太子少保,他的部下都称他为岳少保的。”
  张雪波不禁心中疑惑,为什么秦桧没死爹爹就不敢说出他的名字呢?
  但她不想打断爹爹的说话,这一枝节问题也就暂时不发问了。
  但擅公直却忽然打断张炎的说话,说道:“要是没有皇帝的撑腰,秦桧恐怕也不能害死你们的岳少保吧?”
  张炎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要给奸臣开脱?哼,哼,不错,秦桧是我们宋国的大奸臣,可是你们金国的大忠臣,他是你们派回来的奸细,怪不得你要帮他说话了。(按;秦桧曾被全国俘掳,后来变节投降,奉金主之命,假称是杀了金人看守逃回本国,为金国对宋高宗进行招降计划,成为主和派的领袖。岳飞未给他害死之前,老百姓已经怀疑他是奸细了,杭州的大街小巷曾经贴满过“秦相公是奸细“的标语。)檀公直道:“不,你错了,我并不是帮秦桧说话,秦桧当然是死有余辜。但你试想想,你们宋国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奸细,为何你们的皇帝还要重用他呢?害死岳飞的主凶怕还轮不到秦桧吧?我说的只是公道话!”
  岳飞被害之后,张炎在心里也不知道多少次骂过皇帝是昏君,但还没有檀公直说得那么透彻,敢于指控皇帝才是主凶的。他呆了半晌,说道:“你,你骂我们的皇帝?不错,我们的皇帝是昏君,但这不正是你们所希望的?”
  檀公直道:“我说的只是公道话,唉,做皇帝的人多半不是好人!”
  言下似有无限感慨!
  张炎思疑不定,冷笑说道:“你不要说风凉话了,你以为你顺着我的口气说话,假装同情我们的岳少保,我就会饶你吗?”檀公直道:“我并不向你求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谅你也难分别。你还是继续说你的话,我不打岔了。”张炎呆了半晌,回头问道:“雪儿,我刚才说道那里?
  “张雪波道:“说道秦桧害死岳飞。”
  张炎叹口气道:“日子过得真快,岳少保是在绍兴十一年一月二十七日给害死的,到如今已是二十一年了。你跟我出走那年,也即是岳少保被逮解上京下狱那年,你才周岁,如今你的孩子已有七岁了。”
  张雪波心中一动,颤声问道:“爹爹,岳少保是你的什么人?”她感觉得到,张炎对岳飞的悼念,绝不仅止于是一般百姓对忠臣的悼念!
  张炎叹道:“我只恨我无缘追随岳少保!”
  这一回答颇出张雪波意料之外,她自失望,只听得张炎已在继续说道。“不过,说起来也有多少关系?”
  张雪波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什么关系?”
  张炎说道:“岳少保有两名家将,一名张保,一名王横。岳少保每次出征。都是由他们二人执鞭随行的,故此人谓: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他们对岳少保忠心耿耿,岳少保屡次要提拔他们做带兵的将官,他们都是宁愿只做执行的家将,不肯离开岳少保身边。岳少保也是把他们当作手足一般。甘苦与共的。”
  说到此处,他眼中滴下两颗眼泪,方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岳少保的马前张保,就是我的父亲!”
  张雪波又是吃一惊,又是疑惑,心里想道:他的父亲既然是岳少保的得力家将,何以他又会是我家的仆人?难道我和岳少保也有什么关系?不,不会吧,岳飞姓岳,我是姓张,我绝不会是岳家的人。
  张炎抹去脸上的泪痕,探手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锦盒,似是女子的用具,张雪波正自奇怪,不知他拿出这个锦盒何用,只见他已经把锦盒打开,颤抖的手指轻轻把一张色泽已变得暗黄的纸张抽了出来,递给张雪波。“这是岳少保亲笔写的一首词,词牌名满江红,是那年他大破金兀术之后写的,我为你珍藏了二十多年,如今应该交给你了。你先看一遍,看看有没有不认得的字。”张炎不待她发问,就先说了。
  张雪波小时候虽然也曾跟张炎读书写字,但因张炎读书无多,她所认识的字也是有限。普通常用的字她是认得的,较深较僻的就认不得了。岳飞的这首满江红词倒没有什么僻字,但因为写得龙飞凤舞,有几个字笔划也比较复杂,对她而言还是属于“深字”的。不过当她正在仔细认字之时,张炎己是情不自禁朗诵起来了。(这首词他不知背过多少遍,早已熟极如流了。)“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侍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长哥当哭,张炎念完了这首“满江红”,不由得老泪纵横,仰天长啸,拍案叫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我永远不会忘了岳少保的遗训!”
  张雪波也是热血沸腾,不过她和张炎不同的是,除了激情,她还有疑惑。
  她等侍张炎稍微冷静下来,方始问道:“爹爹,岳少保亲笔写的这幅字是你最宝贵的吧?“张炎道:“那还用说,它在我的心中是无价之宝,我爱护它甚于我的生命!“张雪波道:“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不错,我知道你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但纵然如此,我也不能要你最宝贵的东西呀。”
  张炎说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岳少保这幅书法本应是属于你的,我不过为你收藏而己。”
  张雪波越发惊疑,说道:“我还以为是爷爷求岳少保写的,以为是爷爷留给你做传家之宝的。”她叫惯了张炎做爹爹,如今她所说的“爷爷”
  实即是指张炎的父亲张保。原来她误解了张炎说的那句话,她以为张炎说的为地珍藏,乃是因为张炎已经没有别的亲人,故而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保留给她。
  张炎说道:“你猜错了,这件无价之宝是你的母亲交给我代为保管的,你长大了。我当然应该把你母亲的遗物交还给你。”张雪波道:“为什么我的娘亲会有岳少保写的字呢?“张炎说道:“你别心急,岳少保的故事我还没有说完呢,一待我说完,你就明白了。”
  他又自斟自饮,喝了两杯,然后说道:“岳少保手下有两员大将,一个是他的养子岳云,一个是他的女婿张宪。岳云勇猛过人,张宪则不但打仗勇敢,更兼精通兵法,在岳家军中,地位在诸将之上。岳少保就是因为他屡立战功,故而把名叫艮瓶的女儿嫁给他的。(按;张宪为岳飞女婿一事,正史不载,只见于稗官野史。但杭州建有张烈文候(张宪溢号)祠,塑艮瓶像以配之。渊雅之士,亦引之入文,如清代吴锡麟之岳王论中,即有“共爱婿以同归,合佳儿为一传”之句)“秦桧要害岳少保,当然不能放过张宪和岳云,他首重犯先就是从陷害张宪和岳云开始的。他指使大理寺卿(相当于现代最高法院的审判长)周三畏诬告张宪和岳云谋反!”
  张雪波道:“告人谋反,也总得有个证据吧?”
  张炎道:“早已有人这样质问过秦桧了。这个人是当时和岳少保齐名的一位大将,名叫韩世忠。他的官职比岳少保还高一级,是正枢密使、(相当于国防部长)“秦桧指使周三畏诬告张宪和岳云谋反,最后把岳少保也牵连上了。还不仅是‘牵连’而已,他们竟敢把岳少保说成是造反的主谋,是他指使儿子和女婿密谋造反的。
  “他们一口咬定张宪和岳云有书信往返,商量在襄阳发动兵谏。所谓‘兵谏‘即是要反叛了。但是所谓反书他们又拿不出来,他们拿得出来的只是一张由他们捏造的张宪的供辞。
  “韩世忠当然知道这个冤狱就是秦桧一手造成的,他就跑去问秦桧:‘相公,岳飞纵有不是,但万万不至于谋反。这样对付功臣,将使人心涣散,恐非国家之福。请问相公,岳飞谋反,有何证据?“秦桧答道:“飞子云与张宪的信,虽然不明下落,但岳飞有罪,罪名是实!’韩世忠:“他的罪名是什么?”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张雪波听得出了神,急于知道结果,说道:“爹爹,你怎么不说下去,岳飞的罪名究竟是什么?”
  张炎一声长叹,愤然说道:“韩世忠猜想不到,任何人恐怕也猜想不到!秦桧说的岳少保的罪名,只有三个字。”
  张雪波道:“是哪三个字?”
  张炎道:“莫须有!”
  张雪波呆了半晌。说道:“真是岂存此理!韩世忠怎样说?”
  张炎道:“秦桧以宰相之尊,竟敢说出这样无赖的话,韩世忠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拂袖而起,冷笑说道:“相公,这‘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说罢,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相府。”
  檀道成听得也不禁激动起来,沉声骂道:“该死,该死!”
  张雪波回头望他,目光颇有诧意。“成哥,你说什么?”
  檀道成道:“我是说秦桧该死;雪妹,我和你一样,我只知道有好人坏人之分,难道你以为我会帮秦桧吗?”
  张雪波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低声说道:“成哥,原来你我还是两心如一!”张炎叹道:“可惜该死的人偏偏长寿,不该死的人却冤死了。”
  他继续说下去道:“最后判案那天来到了,大理寺(最高法院)正堂上设下公案,中间是圣旨,左边是秦桧派来监视审判的中丞何铸,右边是主审的大理寺卿周三畏,两侧是陪审官御史大夫万俟高和罪汝揖。”
  “岳少保反驳:如果是串能谋反,岂有书信往还之理?而且如有此意,何不发动于朱仙镇大捷之役?那时本人手握重兵,河北义军纷纷响应,若要造反,只须提出肃清君侧的口号,岂不事半功倍?然朝廷颁领退兵,飞即奉命唯谨,退回临安。飞若有异心,怎能做出这种自投罗网的蠢事?
  “张雪波道:“驳得有理啊!”
  张炎冷笑道:“秦桧这班爪牙,才不管你有理无理呢。周三畏辨不过岳少保。又给他捏造一条罪名,这条罪名,更笑话了。”
  周三畏说:“岳飞,你是三十二岁那年做节度使的(宋代节度使相当从近代兼管行政的一个大军区司令长官),你曾向人夸耀:“三十二岁上建节,自古少有。’你可知道太祖皇帝(赵匡胤)也是三十二岁做了节度使的。此言僭越狂悖,自比太祖,与谋反何异?”
  “秦桧派来听审的何铸在旁冷冷插话,这话有好多人听见,张宪都已招认了。但张宪早已被酷刑拷打。在狱中奄奄待毙了的。莫说他根本就不能出庭对质,即使能够出庭,只怕也没有说话的气力。
  “岳少保只能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最后他们要宣判了,在宣布之前,循例要问一句:“岳飞,你还有何话说?’四个人一齐喝问。
  “岳少保一言不发,突然除去冠带,卸下袍服,转身向外,背对公案,掷地有声说道:“诸公请看岳飞背上先母手刺的这四个字!”
  “那是朱红的针迹,大书:“精忠报国’四个字!”
  张雪波忍不住轻轻抽泣,檀道成也给感动得低下头为岳飞默哀。
  沉默了一阵,张雪波轻声问道:“岳少保就这样给人害死了么?没有人要救他么?那时他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根这两个人又怎么样?张保可是我的爷爷啊!”
  张炎说道:“王横在岳少保被捕之前已战死了。我的父亲则正在临安设法营救主公。”
  看守岳少保的监狱官倪完是人忠义之士,我爹和另一位岳少保的心腹将军名叫施全的和他联络上了。一晚偷入监牢,倪完答应牺牲自己,放岳少保逃走。
  “但岳少保不肯走,他死也要做个忠臣。我爹屡劝少保都不肯听。我爹没法。最后他、他”
  张雪波道:“爷爷,他,他怎样?”
  张炎眼泪夺匡而出,嘶哑着声音道:“我爹说,‘少保,你不肯走,那么只有小人先走,替你开路了。’说罢,他身已跃起,向牢房的石墙上一头撞去,登时脑浆进裂,死了!”张雪波呆了,饮泣说道:“爹爹,原来你身负国仇家恨,我一直不知。”
  张炎喝了两杯酒,勉强使自己镇静下来,继续说道:“第二晚,秦桧派何铸来监狱见狱官倪完,问倪完道:“这狱中何处有避静的空地?“倪完莫名其妙,想了一想,说道:“有座风波亭,那里四面悬空,最是僻静。不知大人要作什么用?”
  张雪波看爹爹神色,已知定然不是好事,她心里在发抖,握着张炎的手。
  张炎继续讲述:“那何铸冷眼望着倪完,说道:“奉丞相钧谕,今晚就在这狱中处决岳飞父子与张宪三人。你快把他们押到风波亭等待处决!
  ’原来秦桧是怕公开处决岳少保会引起公愤,说不定还有劫法场的事情发生,所以要秘密处决,不让外人知道。
  “何铸奉了秦桧之命,在处决岳少保之前,还要人签一张供状,以便交代。”
  岳少保道:“好,我写’。他提起笔来,写了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岳少保最后的几句话是对张宪说的,他说:“张宪,可借你一身神勇,也陪我死在这里。’“张宪道:“元帅盖世将才,尚且无怨,小婿匹夫之勇,能够生死追随元帅,死又何辞?遗憾的只是不能生报此仇,但愿死后化为厉鬼,夺秦贼之魄!’“岳少保道:“你又错了,即使化为后鬼,也当先去杀胡虏,救百姓!”
  “这些话都是倪完后来传出来的。雪儿,请你牢记,岳少保最后的遗言就是杀胡虏,救百姓!”
  
  风云阁、羽生堂 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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