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Liang Yusheng   China   现代中国   (March 22, 1924 ADJanuary 22, 2009 AD)
武林天驕
  第01回 鴛鴦同命
  第02回 親友成仇
  第03回 離奇身世
  第04回 毀傢逃難
  第05回 官衙賞花
  第06回 蕭心劍氣
  第07回 夫人出走
  第08回 大鬧壽筵
  第09回 浮萍驟散
  第10回 客途奇遇
  第11回 麯終人散
  第12回 西湖風波
  第13回 含冤莫白
  第14回 太湖波濤
  第15回 紅顔薄命
  第16回 變生幽𠔌
  第17回 淚灑長江
第一回 鴛鴦同命
  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辜,堪恨更堪悲,風波獄!豈不念,中原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屬誰?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文徵明滿江紅夕照蒼苔上,鳥鳴山更幽。這條山路,顯然是很少人行,岩石上滿是桔紅的、雪青的,或草黃色的鮮苔。蒼鬆映襯紅崖,野花楓葉爭豔,在這秋末鼕初,已寒末冷的時候,山上到處還是瑰麗的色彩。
  在這少人行走的荒山僻徑,此際卻有一個少婦,挑着兩捆柴草回傢。
  雖然是荊釵裙布,也掩蓋不了她秀麗的容顔。
  她是一個獵戶的妻子,或許是因走慣山路了,她挑着柴草,踏在長滿蒼苔的石頭上,步履依然甚是安祥。
  平時她很喜歡看雲看山,但此際山間的景色雖然份外清幽,她的心情卻有點兒不大平靜。
  前兩天,有許多難民從山下經過,聽說是金國又要和宋國打仗了。
  這座山是坐落在陝西大散西北面的盤竜山,時為南宋紹興十年,金宋議和,以大散關為界,西北面本來屬於宋國的地方,如今已是屬於金國統治、這個少婦是漢人,聽得金兵攻宋的消息,心情回自是有點不安。
  不過她一想到正在等待她回傢的丈夫,想到她那活潑可愛的孩子,她的心中又充滿喜悅了。
  外間雖然烽火彌天,這座荒山卻一嚮是張雪波的。除了丈夫和孩子,她的父親和公公也還健在,兩傢早已合成一傢。她有個溫暖的傢,衹盼一生能過這樣平靜的日子,於願已足。心中正自充滿蜜意柔情,忽地無端颳來一股狂風,嚇了她一跳。
  這股怪風突如其來,隨着這股怪風出現的是一隻吊睛白額虎。
  少婦被猛虎一撲,扔開柴草,掄起扁擔就打。她眼明手快,這一打倒是打個正着,恰好打着了老虎的額頭。但可惜老虎皮粗肉厚,頭顱竟似比石頭還硬,“卜”的一聲,扁擔斷了。
  老虎負傷,大吼一聲,好似晴天起個霹靂,震得山崗也動,猛地撲來。
  少婦一閃,閃在老虎背後,老虎前爪掰搭地,腰胯一掀,少婦手中沒有武器,衹憑一雙肉掌,自忖對付不了這衹老虎,衹能再閃。老虎掀她不着,把鐵棒似的虎尾竪起來一剪,這一剪揚起風沙,少婦眼中吹進一粒沙子,流出眼淚,看不真切,幾給它撲着。少婦慌忙施展輕功逃跑。她心裏一慌,腳步就不能踏得那麽穩了,踏着石上的蒼苔,腳步一滑,竟然在這緊急的關頭,摔了一跤。說時遲,那時快,老虎已經撲到她的背後。
  就在這間不容發之際,忽聽得有人叫道:“雪妹莫慌,我來了!”人未到,石頭先打過來。
  這塊石頭也打個正着,老虎被打得頭破血流,一撲撲了個空,少婦滾過一邊。
  說時遲,那時快,她的丈夫已經迎上那頭猛虎。兩衹手把老虎頭皮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鐵拳猛擊。他的拳頭比少婦的扁擔更為有力,打了三四拳,老虎腦漿迸流,天靈蓋竟然被他的拳打破,死了。
  丈夫扶起妻子,問道:“雪妹,你怎麽樣了?”
  少婦驚魂稍定,說道:“沒什麽,衹是擦破一點表皮,眼睛滲進一粒沙子,不大舒服。”
  丈夫仔細察看,果然衹是擦破一點肉皮,連輕傷都算不上,他給妻子擬訂眼睛,吹一口氣,那粒沙子也就隨着眼淚流出來了。“雪妹,你的運氣還算不壞。”丈夫笑道。妻子跟着笑道:“我的運氣當然不壞,我最大的幸運就是碰上你,能夠得道一個你這樣好的丈夫。成,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的性命,你還記得嗎?”原來這少婦叫張雪波,她的丈夫叫譚道成。
  他們是自小一同在這山中長大的。不過他們都不是本地人,都是為了躲避戰爭的災難逃到這座荒山的,譚傢先來,張傢後到。
  七年前張雪波曾經在樹林裏碰上一條大青狼,那次也是譚道成把惡狠打死的。不過那次譚道成來得更早,青狼剛出現,人獸尚未相鬥,譚道成就已來到她的面前,殺了惡狠。張雪波也是在那次遇險之後不久,嫁給譚道成做妻子的。
  譚道成笑道:“那頭青狼是咱們的媒人,我怎能忘記。不過我卻一直不知你會武功,你為何瞞住我?”
  張雪波被大夫質問,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說道:“我這兩下把式也稱得是武功嗎?敢情衹能算是三腳貓的功夫吧。”
  譚道成哈哈笑道:“什麽三腳貓功夫?三腳貓是連老鼠也捉不到的,你這‘三腳描’的功夫卻能打老虎!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但你練的可是上乘的武功呢!”張雪波道:“哦,上乘武功?”言下似乎還是不敢相信的神氣。
  譚道成道:“我怎會騙你?你練的本來是上乘武功,衹可惜你完全沒有對敵的經驗,給老虎嚇慌了。假如你稍為鎮定一些,用不着我幫手,你自己就可以把老虎打死。”
  張雪波道:“真的嗎?但我剛纔已經是用力打它了。一打扁擔就斷,我赤手空拳,如何還能打死老虎?”
  譚道成笑道:“當然還得有點獵虎的經驗,我教你怎樣打老虎吧。老虎的頭顱最硬,你氣力不足,就不要先打它的頭部,最省氣力的辦法是先把它的眼睛打瞎,它發了狂,然後你再躲到懸崖旁邊,故意弄出一點聲音,引誘它來撲你,這樣它就會自己跌下懸崖死掉、”
  張雪波瞿然一省,說道:“對,這個辦法真好。我怎的沒有想到。”
  譚道成繼續說道:“你的輕功身法輕靈佳妙,衹可惜也是給嚇得慌了,纔會摔那跤,輕功提縱術是必須懂得如何運用真氣的,這就已經是屬於內功的範圍了。上乘武功是以內功為基礎的,以你目前的造詣來說,雖然還不能說是深厚,但我說你練的是上乘武功,則是沒有錯的。對啦,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懂得武功。卻為何瞞住我呢?”張雪波笑道:“我的功夫是爹爹教的,爹爹說這衹鄉下人的把式,見不得行傢的。我小時候身子弱,爹爹教我練武。衹是希望能夠祛病延年。他吩咐過我,不要給外人知道的。”
  譚道成溫道:“我是外人嗎?”
  張雪波笑道:“你當然不是外人,不過,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我這點鄉下人的把式,怕你笑話,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你。說老實話,現在你告訴我是上乘武功,我還不大敢相信呢。成哥,我不是存心瞞你的,你惱我嗎?”
  譚道成笑道:“這也不是什麽緊要事情,我不過因為一嚮不知你會武功,忍不住在有點好奇,纔問一問你。原來你真的不知這是上乘武功、我怎會惱你。”
  話雖如此,但在他的心裏可是着實有點疑惑,覺得妻子的解釋,理由似乎不怎麽充足。再說,即使妻子是真的不知這是上乘武功,但身懷絶技的嶽父,卻又為何這許多年來一直深藏不露?但雖然心中已有思疑,他還是不會懷疑妻子對他的感情的,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恩愛夫妻,彼此都是愛對方甚於愛自己的。
  不但不會懷疑妻子,他也不會懷疑嶽父對他的疼愛。嶽父衹有一個女兒,豈僅衹是把他視同“伴子”,簡直是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般,這種情如骨肉之愛,他也是不能置疑。“嶽父不讓我知道他會上乘武功,想必其中定有難言之隱,末到時機,他就不能讓我知道。”
  譚道成固然思疑不定,殊不知他的妻子也是和他有着同樣的思疑。原來她的爹爹是暗中教她練武的,不僅叮囑她不許嚮“外人”泄露的。而且是叮囑她不許這“任何人”泄露的。這“任何人”當然包括她的丈夫在內。
  不僅這事情,她的爹爹還有更大的秘密了,這次她已是丈夫知道她的爹爹懂得上乘武功的秘密了,好在還未知道更大的秘密。
  在她的想法,她的任何秘密都是不該瞞住丈夫的,但爹爹鄭重的叮嚀,她卻不能違背。
  此時她的心裏難免有點忐忑不安,“爹爹知道我地露了傢傳武功的秘密,不知會不會駡我?唉,但我碰上老虎,卻又怎能不使出武功?給成哥着破,我又怎能繼續瞞他?如今我不該說的都已說了,衹有待我回傢之後,今晚再嚮爹爹稟明,求爹爹原諒了。”
  正自忐忑不安,忽聽得丈夫說道:“雪妹,有一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張雪波心頭一跳,笑道“咱們都已經做了五六年夫妻了,還有什麽話不能說的?”
  譚道成吶吶說道:“我、我覺得你爹爹有"一有點奇怪!”
  張雪波不覺吃了一驚,定着眼睛看他,“我爹爹有什麽奇怪?”譚道成道:“覺得你們父女和一般人傢的父女好像有點不大一樣!”
  張雪波心頭卜通一跳:“莫非他已知道爹爹的一些什麽秘密?”勉強笑道:“我和爹爹不也是和別人傢的父女一般嗎?又有什麽兩樣了?”
  譚道成若有所思,半晌方始說道:“雪妹,記得小時候咱們倆都是一樣頑皮,對嗎?”
  張雪波笑道:“你不必把自己拉來作陪襯,這點我還有自知之明,頑皮的衹是我,你可是乖孩子呢。我常常欺負你,你都對我忍讓的。”譚道成道:“不,有時候我也忍不住生你的氣的。還記得嗎,有一次我恐嚇你,說要打你的耳光,我一嚇你,你就哭了。”
  張雪波笑道:“我一哭,你就嚮我求饒。結果不是你打了我,而是我打了你。”她頓了一頓,含着幾分詫異的目光註視着丈夫說道:“你提起咱們小時候的事情幹嗎?這和我們父女又有什麽關係,似乎離題太遠了吧?”譚道成道:“我覺得奇怪,就是因為從你小時候的頑皮想起的。”張雪波道:“哦,想起什麽?”
  譚道成道:“小時候你很頑皮,但我好像從未見過你的爹爹打你駡你,莫說打駡,連生你的氣我都未見過。衹有你嚮他亂發脾氣。”
  張雪波笑道:“我媽早死,我自小就是與爹爹相依為命的。爹爹特別疼我,那又有什麽稀奇?”
  譚道成道:“我也是自小就沒有媽媽的,但我的爹爹管教我卻是很嚴,我一做錯事情,他就打我手心。駡我那更是傢常便飯。”
  張雪波笑道:“我是女孩子,當然要比男孩子占一點便宜的。別人傢的父母也是對男孩子管得比較嚴嗎?”
  譚道成道:“我小時候跟爹爹上山打豬,我總是跟在爹的屁股後面,有時候不小心棒了跤,總是我自己爬起來,爹是不會回頭來扶我的。你和你爹上山玩耍,卻是你爹跟在你的後頭,小心翼翼地保護你,生怕你會跌倒。”
  張雪波笑道:“你倒是很細心啊,這點小事都註意到了。但誰叫你是男孩子呢,女孩子在父母眼中總比男孩子嬌嫩的啊!你妒忌我爹寵我,不如你求神怫保佑,保佑你來生也變作女子吧。”
  譚道成不說話了,但心裏的疑團卻未解開。張雪波望他一眼,說道:“還有什麽是你覺得奇怪的嗎?“譚道成的確是還有疑惑之處,但卻不便直率地問他妻子。
  不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妻子的解釋似乎也很合理。但他還禁不住有個奇怪的感覺。當然,他絶不懷疑嶽父對他的妻子是特別疼愛,但卻好像和一般的父愛又有不同。不衹是一般的父親對孩子的愛護,更多的是像“侍奉”小主人那樣的呵護備至。
  心中驀地冒起“侍奉”這兩個字,他自己也覺得想得太過荒唐,因此自是不敢和妻子說了。
  他雖然沒說出來,張雪波已是心中慌亂了。“看樣子成哥似乎已經起了疑心,他猜到什麽呢?唉,我本不該瞞住他的,但爹爹不許我說,我又怎能直言無隱?何況還有許多事情,爹爹也還未曾告訴我呢!”
  她的“來歷”如何,一直是在她的心頭尚未解開的謎!丈夫的猜想並不荒唐,原來她的“爹爹”果然並不是她生身之父。她的“爹爹”本是她傢的老僕人,名叫張炎。在她剛剛斷奶的時候,是她的母親所她交托給這位老僕人的。那時叫周歲,她衹知道她的父親是在宋朝為官,後來不知怎的得罪朝廷,被抄傢的。她的母親住在鄉下,官差來到之前,將她托與張炎。
  這些都是後來張炎說給她聽的,她連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衹知道父親姓張,和張炎同族。因此母親將她交托給張炎的時候,一定要張炎冒充她的父親。
  當然她是想多知道一些有關父母的事情的,但張炎卻不肯告訴她了。
  她是由張炎撫養成人的,也早已習慣於把張炎當作親生的父親了。
  張炎最初本來答應她,到她滿十六歲的時候,把她的身世告訴她的,但十六歲那年,她剛好在生日那天和譚道成成親,在出閣前夕,亦即是張炎答應為她揭開身世之隱的日期。張炎卻流着眼淚和她說道:“請原諒我,時機末至,我還不能把你的身世告訴你。”她問:“那麽什麽時候你才能告訴我?”張炎說道:“我也不知道要到何時,不過,假如時機一直未至的話,到我臨終的時候我會有遺書留給你的。遺書我早已寫好了。”養父恩深如海,她還能說什麽呢?她對生身的父母毫無記憶,想要知道他們的事情,其實多半還是由於好奇而已。
  她已經過慣了山中平靜的日子,又已經有了深愛她的丈夫,她很滿足於目前所過的日子。在她內心深處倒是有點害怕知道父母不幸的遭遇會擾亂她的心靈了。(父母是否已遭不幸,其實她已是還未知道的。不過從張炎那晚和她說話的語氣和神態之中,她隱隱感覺得到,父母大概是已遭不幸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如今她的兒子也有五歲了。“爹爹”還沒等到可以把秘密告訴她的“時機”,她也不想揭開自己的身世之謎了。
  她常想:“要是能夠這樣平靜度過一生。哪又有什麽不好,何必自尋煩惱?但如今她的丈夫卻挑起她的煩惱!
  她感覺得到,丈夫對她的來歷已有懷疑,唉,但可惜的是,她自己都未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心中慌亂,既然不敢吐露秘密,就衹能試探丈夫的口風,看看他是否知道一些什麽秘密了。
  譚道成也是和妻子一樣,心中有話,卻不便直說出來。“還有什麽地方是你覺得奇怪的嗎?”張雪波問道。
  譚道成道:“沒,沒什麽。不過,我剛纔倒是碰見一件罕有的事。”
  張雪波睜大眼睛,“什麽罕有的事?”
  譚道成道:“我看見你的爹爹在一處岩石後面和一個陌生人說話。這麽多年,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有外面的人找你爹爹的。”
  張雪波道:“哦,是怎樣的人?”
  譚道成道:“我沒看見他的臉孔,衹知不是山上相識的獵戶。他們也沒看見我。”
  張雪波道:“他們說些什麽?”
  譚道成笑道:“我怎能偷聽你爹爹的談話?他們小聲說話,我匆匆走過,也聽不清楚。不過那陌生人的口音,卻似乎是南邊的口音。”
  張雪波道:“我們本來是從大散關南邊逃難來的,這個人恐怕是爹爹以前在鄉下相識的也說不定。待我今晚再問他吧、”
  譚道成道:“我看還是讓爹爹自己告訴你好些,因為說不定他不想你知道這件事呢?”
  張雪波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爹爹問我怎的會知道這件事,到時候就難免有偷聽的嫌疑。”
  譚道成笑道:“你幾時學得這樣多心了,我衹是想,這件事情倘若可以讓你知道,你的爹爹當然會告訴你。”張雪波擡眼望他,似乎想說什麽,卻又低下了頭。
  譚道成道:“喂,你在想什麽?”
  張雪波道:“怕你說我多心,我不說了。”
  譚道成道:“你別嘔我的氣好不好,和你說句笑話,你就當真起來了。說吧,咱們夫妻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張雪波道:“這兩天發生的事情,我也覺得有點奇怪。”譚道成道:“你奇怪什麽?”
  張雪波道:“我是奇怪,怎麽客人要嘛都不來,要嘛忽然都來了?”
  譚道成道:“哦,原來你是說前天有個客人來找我爹爹的事。”
  張雪波道:“咱們兩傢避難荒山。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客人來訪,這兩天卻不約而同似的,先是有人來找你的爹爹,跟着又有人來找我的爹爹,你說這是巧合呢,還是,還是——”譚道成的面色不知不覺也凝重起來,問道:“還是什麽?”
  張雪波笑道:“你別笑我多心,我總覺得像是有點不祥之兆,前天我一早出門,碰上一頭烏鴉,今早出門,又碰上一頭烏鴉……”
  譚道成失笑道:“你怎能把兩位客人,比作兩頭烏鴉?”張雪波沒有因他的插嘴而止口,繼續說下去道:“我真的是有點擔憂,擔憂這兩個客人,會像是不祥之烏鴉,給咱們來惡運!”
  譚道成安慰妻子道:“不要這樣迷信,我看這衹不過是巧合罷了。最近不是聽說又打仗了嗎?前天來找爹的那個客人,是避難經過山下,他來自爹爹的故鄉,知道我爹在這山上隱居,這纔特地來找爹爹的。因此我猜想今天來找爹的那個客人,或許也是同樣情形。”
  張雪波道:“但願如你所言。衹是巧合。”但眼神卻是茫然若有所思,低下頭又不說話了。
  譚道成口中安慰妻子,心裏卻也着實是有點疑惑不安。前天來找他父親的那個客人,在他傢裏衹喝了一杯茶,席不暇暖,就要走了。他的父親送那客人下山,很晚很晚方始回傢。他曾經問過父親那個客人是誰,父親卻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叫他不要多問。說是到了可以告訴他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他。
  自從那客人來過之後,他的父親一直像是悶悶不樂,昨天今天都沒出去打獵。
  因此他雖然那樣安慰妻子,心裏其實也是和妻子一樣,有了一絲不祥之感。
  他又再想道:“前天來的那人客人,來得雖然奇怪,可還是來到我的傢人中找爹爹。今天找嶽父那個客人,卻並沒有找上門來,他們在懸岩後面說話,也好像是特意要找那樣僻靜地方,難道嶽父真的怕我偷聽嗎?這就是更奇怪了!”夫妻心裏都是懷着疑團,譚道成也衹能像妻子那樣,把疑團藏在心中了。
  此時他已經把散落在地上的柴草重新捆好,在柴草裏他還發現一包草菇。“昨天你纔采了許多草菇回來,如今又是這麽一大包,哈,恐怕三天都吃不完。”譚道成說道。張雪波笑道:“我知道你們爺兒倆都喜歡吃新鮮的草菇,明天你去獵兩衹山雞回來,和草菇一同燉吃,味道就更好了。
  “
  譚道成笑道:“還用你說,你爹剛纔已經打了兩衹山雞回來了。我的烹調手段遠不及你,所以纔特地來找你這位大廚師回去烹調的。”
  張雪波笑道:“怪不得你這樣好心出來找我,原來如此。好,那咱們就回去吧。”
  譚道成道:“你不要多歇一會?”
  張雪波道:“早就沒事啦,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譚道成折下一根粗如手臂的樹枝給她當作扁擔。自己扛起那頭死老虎與妻子並肩同行。
  走了幾步,張雪波忽地眉頭一皺,腳步有點歪斜。譚道成吃一驚道:“雪妹,你怎麽啦?”
  張雪波道:“沒什麽,衹是胸口好像有點作悶。”譚道成連忙放下死老虎,說道:“你瞧是吧,你都未曾恢復體力呢。別逞強了,柴草放下,讓我來挑。”一面說話,一面替妻子揉搓。不揉搓還好,他一替妻子揉搓,張雪波反而哇地把黃膽水都嘔了出來。張雪波推開他道:“你別擾我,我不是病,也不是疲勞。”
  譚道成道:“那你怎麽會嘔得這樣厲害?”張雪波低聲道:“我,我好像是又、又有了。”說話之際,滿面通紅。譚道成怔了一怔,說道:“有、有什麽?啊。我明白啦,我又要做爸爸啦!”
  張雪波道:“你這樣大叫大嚷做什麽,給人聽見笑話。”譚道成笑道:“最近的一傢獵戶,也隔着一座山頭呢。哪會有人聽見,除非是你爹爹——”
  張雪波望着他,似乎想說些什麽。譚道成瞿然一省,想起那個客人,方始發覺自己話說的太滿。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天都快要黑了,你爹爹的那個客人料想早已走了。你爹倒是有可能來找你的,不過你還怕給他知道嗎?他久已盼望多添一個外孫過繼給他,要是他知道了,恐怕比我還更喜歡呢。雪妹,你悄悄告訴我吧,有了幾個月了?”
  張雪波羞紅了臉,說道:“前天才發現的。”
  譚道成道:“原來這是因為你已經發現了自己有孕的緣故,這就怪不得了。”
  張雪波怔了一怔,問道:“你說什麽呀?”
  譚道成道:“以你的輕功造詣,本來應該跑得比那頭老虎更快的。”
  說至此處,不覺有點擔心低聲道:“你摔了一跤,會不會,會不會——”
  張雪波紅着臉道:“前天才發現有的,孩子還未成形呢。哪能就摔壞了他。別鬍扯了。走吧,走吧。”
  譚道成道:“把柴草給我,讓我來挑。”
  張雪波道:“我不過作悶而已,現在亦已好了。這頭老虎我扛不起,兩捆柴草,你還怕我挑不動嗎?”
  譚道成道:“不,不,肚子裏的孩子要緊。你挑動得,我也放心不下,聽話,聽話,乖乖地給我吧。”
  張雪波感受到丈夫的愛護,心裏甜絲絲的有說不出的舒服,口中卻道:“這頭老虎呢?”
  譚道成道:“放在這裏,也沒人會要咱們的。吃過晚飯,我再來搬它回去。”張雪波道:“難得打到了這樣重的大老虎,你早點扛回去,也好讓兩位老人傢開心。成哥,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真的還挑得動的。”
  張雪波道:“這樣吧。我割一條老虎腿回去,趁新鮮,今晚烤虎肉吃,老人傢也開心了。但要是給他們知道你有了身孕,我還讓你挑柴草,那恐怕他們就要不開心了。”
  張雪波拗不過丈夫,心裏也的確是喜歡丈夫對她這樣愛護,便道:“好吧,依你就是。但成哥,你可得當心,別寵壞我啊。”譚道成挑起柴草,和妻子並肩而行,笑問妻子:“雪妹,這個孩子你喜歡是男的還是女的?”
  張雪波杏臉飛霞,說道:“你呢?”
  譚道成道:“本來我是希望是個女兒的,但你爹想要個外孫承繼張傢的香燈,衹能盼你再生一個男孩子了。”張雪波道:“其實男的女的都是一樣,我就不懂,為什麽衹有男的才能繼承香燈。”
  譚道成道:“重男輕女,本來是不公道,但習俗相傳,咱們改變不了,你們做女人的,衹有受點委麯了。”
  張雪波道:“衝兒今年已五歲了。弟妹年齡要是和他相差太遠,玩在一起就設有什麽味兒了。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衹盼這個孩子能夠順利生下來,和衝兒作伴。”譚道成沒有說話,張雪波見他神情有點奇特,問道。‘成哥,你在想計麽?”
  譚道成臉上挂着一絲苦笑,半晌說道:“雪妹,我正想告訴你一件事情。衝兒明天恐怕要離開咱們了。”
  張雪波大吃一驚,問道:“為什麽?”
  譚道成道:“你別吃驚,爹爹衹是想把他送往外地就學。”
  張雪波道:“他纔五歲呢。難道公公不會教他嗎?”
  譚道成道:“爹爹說,希望衝兒得到名師教導。他說前天來找他的那個客人,文武全纔,他已經答應收衝兒做徒弟了。不過,他不能在荒山隱居,所以必須衝兒跟他就學。”張雪波道:“公公不也是文武全纔嗎?武功方面,他教出來的兒子,三拳就可以打死一頭老虎,那是足夠用了。文學方面,我所知有限,但我也看見公公常常捧着書來吟哦,想必也是不錯。為什麽還要請外人教自己的孫兒?”
  譚道成道:“爹爹說,他凡事都是想求最好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說那人的文學武功就是勝他十倍!”
  張雪波心亂如麻,說道:“我也希望衝兒能夠成纔,不過他年紀還小,我真是有點捨不得他。但公公既然有這個念頭,為何那天他不把衝兒交給那個人帶走呢?卻要自己多走一趟?”
  譚道成道:“爹爹也是和你一樣,捨不得孫兒的。這兩天你不見他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嗎?我猜他正是為了此事决斷不下啊。再說,衝兒的事情,也總得你做母親的點頭纔行啊。”
  張雪波沉吟道:“不是聽說外面正要打仗嗎?孩子年紀小,不如等夥打完了,再送他出去不遲。兵荒馬亂年頭,在山上總比較平安一些。”
  譚道成道:“雪妹,你是衹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座山平日雖然人跡罕到,但到底是在兩國交界之處.金宋以大散關為界,這座山和大散關的距離雖然不算太近,但也不過百裏之遙。金兵攻宋,山下是必經之地。”
  張雪波道:“過去大仗小仗也打過不知多少次,從未見過一個兵士跑到這山上來的、”譚道成道:“這是因為宋國勢弱,每次打仗,都是守不住邊關,很快就給金兵長驅直入了。但我聽爹爹說,二十年前;情形卻非如此。”張雪波道:“我也曾聽爹爹說過,聽說那時咱們宋國有個大將名叫嶽飛,很會打仗,金國流行兩名話道:“撼山易,憾嶽傢軍難。他們對嶽飛的畏懼,可以想見。但可惜聽說嶽飛早已給姦人害死了。”
  譚道成道:“是呀,要是嶽飛還在,金兵就不能長驅直入了。但金兵不能驅直入,大散關附近這一帶也就要變成戰場了。那時金國的大軍開來,這座荒山恐怕也難免要駐兵了。”張雪波道:“你這樣說。是不是宋國早已有了好像嶽飛一樣的名將?”
  譚道成道:“這我倒是沒有聽說,不過聽說當年害死嶽飛那個姦臣已經死了,宋國那個昏君也已死了。新皇帝聽說倒好像是個比較年青有為的皇帝。這些都是前天來的那個客人告訴我爹爹的。”
  張雪波道:“我明白了,公公是恐怕這一次打仗,咱們宋國或許會堅决抗敵,金兵打不下大散關。那時就恐怕要在這座山上安營立案了。”
  譚道成道:“當然這衹是萬一的顧慮,但也不能不防。金兵上山,咱們大人容易躲避,孩子卻難照顧。”
  張雪波道:“我雖然希望過太平的日子,極不願意給金兵上山騷擾。
  但咱們到底是漢人,我還是希望咱們宋國能夠再出一個嶽飛的。成哥,你說是嗎?”譚道成臉上現出一絲苦笑,說道:“我的想法當然和你一樣。
  因此為了預防萬一。我覺得讓孩子出去也不是壞事。那人武功高強,一定可以保護咱們的孩子平安。”
  張雪波道:“那人既然武功高強,為何他自己還要逃難?”
  譚道成笑道:“一個人武功再高。也是抵擋不住千軍萬馬。再說;那人之所以要逃難,也還有他的原因呢。”
  張雪波道:“什麽原因?”
  譚道成道:“那人意欲潛心練武,開創一派的武學宗師,故此要躲避到遠離戰火的地方。”
  張雪波心亂如麻,一時實是委决不下。
  譚道成嘆口氣道:“哪個父母捨得孩子離開?不過,父母也總是希望孩子能夠成纔的。這次事出非常,爹爹恐怕戰火會燃到山上,湊巧又有這麽好機會可以讓衝兒得到明師。爹爹要送衝兒出外就學,那也是為了衝兒打算。怎麽樣,你還是捨不得離開衝兒嗎?”
  張雪波道:“公公是一傢之主,他决定了的事情,我做兒媳婦的自然衹好依從。”譚道成道:“不,爹爹並不想勉強你和孩子分開,要是你不同意,爹爹可以重新考慮。”張雪波苦笑道:“我不想做一個衹知溺愛孩子的母親,我知道公公是為了衝兒的好,我若還固執,那倒是我不識大體了。好吧,你告訴公公,說我和你一樣,贊同他的主張。”
  譚道成知道妻子答應的有點勉強,衹好陪她苦笑。
  張雪波不想令丈夫難過,繼續說道:“我是個胸無大志的女流之輩,衹盼在這山上能夠平平安安度過一生。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即使戰火沒有燒到山上來,他長大了也未必願意和咱們一樣過這混混沌沌的日子。多見樹木少見人。他能夠成纔固然最好,不能夠成纔,讓他到外面的世界長點見識也是好的。”
  譚道成喜道:“雪妹,你終於想通了。我早知道你是明白道理又有見識的,你不必太過自謙了。”
  張雪波笑道:“別給我臉上貼金了,快點走吧。兩位老人等咱們回去,恐怕肚子都餓扁了。”
  譚道成道:“是,是,但你身懷六甲,走路可得當心一些。”此時夕陽早已落山。天色開始人黑了。
  雖然說是要趕着回去,但走了一程,張雪波卻還是忍不住又要和丈夫說話。
  她忽地問道:“成哥,你會不會和我分開?”譚道成詫道:“雪妹,怎的你有這個想法。咱們是要同偕白首的夫妻,怎會分開?”說罷笑道:“你若還不放心,我唱支山歌給你聽,表達我的心意。”
  他平時是很少唱山歌的,張雪波央求他,也難得他唱一兩會。此時為了哄妻子喜歡,他自動唱起來了。“連就連,我倆締交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奈何橋上等三年。”
  張雪彼笑得有如花枝亂顫,說道:“唱得很不錯呀,但這支山歌,其實你早就應該唱的。現在纔唱,已經嫌遲了。”譚道成道:“哦,我應該什麽時候唱?”
  張雪波笑道:“應該在你嚮我求婚的時候唱。”
  兩人笑過之後,張雪波正容說道:“我不是對你不放心,但有句俗話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烏,大難來時各自飛。如今為了恐防戰火波及此間,咱們已經被迫要和衝兒分開。如果戰火真的燒到山上來,到了大難臨頭的時候,那時,那時,——”譚道成斬釘截鐵的道:“咱們生則同生,死則同死!”
  “生則同生,死則同死!”這八個字從丈夫口中一說出來,妻子的淚水也從眼中流出來了。
  譚道成道:“雪妹,你怎麽啦?”
  張雪波道:“成哥,你這樣愛我,我喜歡得要哭啦,不過譚道成道:“我知道,當然我不希望真的會有那麽一天。”
  張雪波道:“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錯,我也不希望有那麽一天。但若真假的大難臨頭,我倒不希望你和我同死,你一定要活下來!”
  譚道成道:“為什麽?”
  張雪波道:“為了衝兒。你的本領比我大,你可以更好照顧衝兒。”
  譚道成道:“衝幾會有師父照顧的。”
  張雪波道:“師父怎比得親生父母?成哥,你一定要答應我,不管將來碰上什麽,你要為着衝兒,活下來!”妻子這樣認真的態度,嚇得譚道成也吃了一驚,勉強笑道:“我不過是用這幾個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意,哪裏真的就會碰上這種不幸的事情。”
  張雪波道:“你有這樣的心意,我不要你真的去做,我死了也甘心了。成哥,你別睜大眼睛瞪我,好,好,咱們都莫說不吉利的話了,走吧,走吧。”
  夫妻倆心中都是充滿蜜意柔情,但也隱隱有點“不祥之兆”的顧慮。
  儘管他們都在避免說不吉利的話。
  不知不覺他們已回到傢門。衹見炊煙裊裊,隨風飄散。張雪波道:“真不好意思,兩位老人傢已經自己燒飯啦。”
  那兩位老人傢果然是等得肚皮都餓扁了。此時,譚道成的父親正在屋子裏說道:“怎得還不見他們回來?”
  張炎說道:“別等他們了,先喝一碗雞湯吧。這是我用雪兒今早采回來的新鮮草蘑菇燉的山雞,你試試我的手藝。”譚道成的父親笑道:“這是你乖女兒采回來的新鮮草菇,不等她回來,不大公道吧?”
  張炎哈哈笑道:“老親傢,你真是人如其名,什麽事情都要講個公道。我是怕餓壞你,天寒地凍,先喝一碗雞湯,也好讓身子暖和曖和。雪兒是你的兒媳婦。要是當真餓壞了你,雪兒心裏也不安的。”
  張雪波搶先進門,笑道:“對不住,女兒回來晚了,公公,你還是聽我爹爹的話,先喝雞湯吧。你和找客氣做什麽,這雞湯倘若是我燉的,我也應當先孝敬你們兩位老人傢。”張炎笑道:“你聽見沒有,這可是你的賢媳婦說的,沒有什麽所謂公道不公道了吧?”原來譚道成的父親名叫公直,凡事也總喜歡進個道理,所以張炎時常拿他的名字取笑。他們兩親傢正在開玩笑,但一看見這對小夫妻回來的模樣卻是不禁怔住了。
  張雪波雖然沒有跌傷,但衣裳破裂幾處,而且沾滿污泥。那兩捆柴草是譚道成挑的,用的也不是扁擔而一根樹枝。最令他們吃驚的是:譚道成身上雖然沒有沾那麽多污泥,但卻有血跡。
  譚道成把柴草放下,笑道:“我們打了一隻老虎,爹,你別害怕,這是老虎血,不是我的血。”說罷,把那條虎腿從柴草叢中拿出來。
  張雪波道:“我們本來想今晚給你們添一道菜,做烤老虎腿吃的。衹好明天再弄了。”
  張炎說道:“我已經獵了兩衹山雞回來,今晚的菜餚是夠豐富的了。
  “說至此處,目光中忽地好像帶着疑惑的神氣,盯着女兒問道:“你也有幫忙成哥打老虎嗎?你雖然不比尋常的弱質女流,但沒練過武功,可不能不自量力啊!”
  張雪被道:“我剛碰上老虎,成哥就來了。他說是‘我們’打的,衹是想讓我也分點功勞。”她怕爹爹知道她曾出手,更會責怪她忘記他的叮囑。心想還是暫時隱瞞,待到衹是兩父女的時候,再和爹爹說真話的好。
  她心裏有許多疑團。也衹能等到沒人的時候再問爹爹。譚道成似乎亦已知道妻子的心思。衹是笑笑,沒有拆穿妻子的謊話。但他心裏卻也加深了一層疑惑:為什麽嶽父好像害怕給我知道雪妹懂得武功?張炎得知女兒未曾顯露武功,方始放下心上一塊石頭,說道:“怪道你弄得這樣狼狽,原來是碰上老虎,掉了一跤,沒摔壞你嗎?”
  張雪波道:“沒有,沒有,衹不過擦傷一點表皮,衣裳有幾處勾破。
  衝兒呢?”每次她回到傢中,總是孩子最先跑出來迎接她的。這次回傢。
  直到如今還沒有看見孩子,她是早就想問爹爹的了。此際方有機會發問。
  張炎說道:“衝兒玩了大半天。現在睡着了。”
  張雪波不覺有點奇怪“衝兒怎的這麽早就睡了。”
  她是知道孩子的習慣的,不錯,孩子是喜歡蹦蹦跳跳,玩得倦了也會小睡片刻,但多數是在午飯之後那兩三個時辰,晚飯前他是很少會睡覺的,這段時間他也很少到外面亂跑,通常是坐在傢中跟祖父或者外公認字,這段時間是他一天內最“安靜”的時間。
  不過,她雖然覺得孩子今天有點“反常”,但這是小事一樁。她也根本沒放在心上。當下說道:“好,我回房間換一套衣裳,看看衝兒醒了沒有、”張炎說道:“他睡得正沉,你別喚醒他。睡前他已經吃過東西,用不着擔心餓壞他的。我留一條雞腿給他就是。”
  張雪波應了一個“是”字,說道:“好吧,那麽待我換過衣裳,就出來開飯。”
  譚道成笑通:“不用勞煩你出來纔開飯了,我不會燒弄菜,難道擺擺碗筷都不會嗎?”張雪波知道丈夫愛護自己,心頭一股甜意,笑道:“是呀,這倒是我糊塗了,咱們已經回來晚了,怎能還讓公公和爹爹久等了,那你趕快開飯了,我們先吃罷。”
  張炎說道:“也不爭在這刻時間,不過雞湯還是趁熱喝的好。”
  兩碗雞場是早已放在飯桌上的;雖然已不是熱騰騰的,也還有熱氣冒起。
  譚公直笑道:“賢媳婦你瞧,你的爹爹不是好像在嚮我獻寶似的?好吧,老張,你等我品評,我來試試你的手藝吧,看看是你做老子的手藝高,還是你女兒的手藝好?”張炎笑道:“論到烹調這門功夫,我這個做老子是不能自認比不上女兒的。”譚公直笑道:“我是依理類推,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名話也可以反過來說,女兒手藝高,你這個做老子的大概也不會差到哪裏。”說罷,和張炎同時端起雞湯就喝。
  譚公直喝了一口雞湯。臉上的神色雖然沒什麽,眉頭卻是略皺。
  張炎笑道:“你的依理類推,這次恐怕是推錯了吧?是不是比雪兒平是燉的雞湯,滋味差得太遠?”
  譚公直道:“不,不,還好,還好,衹不過差那麽一點兒。”原來雞湯稍稍有點苦味,譚公直料想是因山雞燒焦了的原因,譚道成笑道:“衹不過差那麽一點,那就不衹是還好了。”
  譚公直哈哈大笑道:“是,是,難得你的老丈人精心泡製,我衹贊還好,那的確是不公道了,好,很好。”說罷,大口大口地喝。張炎笑道:“你這句‘很好’,那是着在兒子的份上吧,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潭公直哈哈大笑:“人傢說女生外嚮,我這個兒子卻是偏着老丈人呢。老張,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張雪波在兩老的笑聲中,深深感到天倫之樂,好滿懷喜悅地回自己的臥房。
  孩子果然睡得很沉,也輕輕在孩子緋紅的臉龐上親一了一親,孩子毫無知覺。
  她忽然發覺孩子的睡相有點奇特,她試試把孩子麯起的雙膝輕輕搖直,孩子還是動也不動。
  張雪波可能是出於母性本能的反應,不覺稍稍起了一點疑心,慕地她想起一件事。
  不過是上個月的事情,爹爹暗中教她學點穴的功夫。上個月是農九月,正是打獵最好的季節,秋高氣爽,野獸尚未“鼕藏”。譚公直父子幾乎天天出去打獵,張炎就在傢裏教女兒練點穴功夫。
  張雪波記得父親曾告誡過她“點穴功夫不要輕易使用,若然點着死穴,輕輕一戮,就會致人於死地、”張雪波道:“那麽我衹點敵人的麻穴或暈睡穴就行了?”她爹爹說:“不錯,但交手之際要點得這麽準可是難事。還有,即使點普通穴道,時間長了,未能解穴,對身體也還是有妨害。
  除非你練到我的一種獨門點穴功夫,那纔可以避免傷人。”
  張雪波好奇心重,當然追問下去,究竟什麽獨門點穴功夫。她爹爹告訴她,這種獨門點穴功夫,是點對方暈睡的,不但不會傷人,而且有助於安眠,可以為患上失眠癥的人作治療之用,非但無害而且有益。她爹爹還告訴她,除了失眠癥,點穴可以治其他的病。
  爹爹告訴她:“點穴也分兩種,一種是作為上乘武功的點穴,可以殺人傷人的點穴;一種是醫術上的點穴,可以治病救人的點穴。醫術上的點穴是一項極為深奧的學問。我根本未入門。不過我點暈睡穴的獨門功夫,倒是把武功與醫術合而為一的,可惜我衹懂一種於人有益的點穴。”
  張雪波道:“咱們在荒山上隱居,敵人是不會有的。爹爹,你先把這種於人有益的點穴功夫教給我好不好。”她的爹爹一聽就笑了起來,說道:“你當這種獨門點穴功夫是容易練的麽,即使你有了我現在的武功底子,最好也還得苦練十年。
  普通的點穴功夫容易得多了,衹要你勤學苦練,大概半年之內就可以練成。”
  所謂“普遍的點穴功夫”亦即是可以殺人傷人的那種點穴功夫,她記得當時她還笑道:“如此說來,豈不是殺人容易救人難嗎?”
  她爹爹苦笑道:“殺人容易救人難!呀,你說得不錯,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她也不知爹爹因何有此感慨。
  想起這件事情,此際她看着沉睡的孩子,她也禁不住苦笑了。當然她不是害怕爹爹會傷害她的孩子,但孩子睡得這樣沉,她卻可以斷定是給點了暈睡穴了。
  點了孩子穴道人,當然絶不會是別的人,衹能是她的“爹爹”。
  雖然“爹爹”衹是她的養父,但對孫兒疼愛,和別人傢的祖父並無分別,甚且是衹有過之無不及的。
  當然,她絶對不會疑心爹爹害她的孩子,事實上她亦知道了爹爹這種點暈睡穴的獨門功夫;對孩子乃是有益無害的。
  但她可不能不疑也為什麽爹爹要點孫兒的穴道?她的孩子沒有失眠癥,平時蹦蹦跳跳,活力充沛,也無須用點穴的功夫替他治病。
  為什麽?為什麽?難道衹是為了要讓孩子沉睡嗎?孩子多睡一兩個時辰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好處的,反而誤了他吃晚飯的時間!
  懷着疑團,她匆匆換了衣裳,便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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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親友成仇
  張炎正在勸女婿喝雞湯。
  “我正是要你趁着雪兒還未出來的時候,給我品評品怦,否則你就不好意思當着妻子的面談老丈人的手藝了。”老丈人的說話這樣風趣,逗得女婿也不禁笑了起來。笑語聲中,譚道成端起雞湯便喝。
  不料碗邊剛剛沾唇,雞湯尚未入口,忽地一股勁風掃來,湯碗落地開花,碎成片片!
  湯碗的破裂聲和他父親的暴喝聲同時響起。
  “這湯不能喝!”
  原來是譚公直以劈空掌力打碎兒子手中的湯碗的。他先發掌後發聲,顯然是怕來不及阻止兒子喝下雞湯。
  事情來得如此突然,譚道成驚愕得如墜五裏霧中!
  “為什麽這場不能喝?既然不能喝,為什爹爹又喝了呢?”
  心中的疑問還未說出口來,他已聽到了父親的解答了!
  “張炎,你為什麽要毒死我們父子?”
  譚道成尚在發呆,他的父親已是一聲怒吼,嚮他的丈人撲過去了!
  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譚道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的會有這個可能呢,嶽父意然要毒死自己的女婿。
  這剎那間,他驚得呆了!
  父親和嶽父已經打起來了,譚公直的眼睛好像要噴出火來,每一招都是重手,攻嚮張炎的要害。張炎一言不發,也是招招狠辣。兩親傢都好似恨不得一拳打死對方。那裏還是兩親傢,簡直是好像和仇人拼命!張炎暗暗吃驚:“想不到他的內功竟然深厚如斯,喝了毒湯,也還這樣了得!”
  他拼命抵擋,衹盼能夠支持到譚公直毒發的時候。
  譚公直也是衹有一個念頭,在自己毒發之前,把暗算自己的仇人斃於掌下。
  惡鬥中潭公直一個“移形易位”,轉到張炎身後,雙掌齊出,擊他後心。張炎要嚮前竄,怕他就招趕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莫說被他打着,衹這劈空掌力,就能令他重傷。若然嚮旁閃避,也勢必露出空門,高手搏鬥,被人攻入空門,那亦等於是把性命交到對方手上了。張炎難以救招,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無暇考慮,衹能與對方拚個同歸於盡!他腳跟一旋,回身出掌,竟不救招。反取攻勢。右掌嚮外一挂,左拳翻起,“羚羊挂角”,惡狠狠地朝着譚公直的太陽穴猛擊!
  譚公直也正在拳掌兼施,狠下殺手。
  眼看就要有人血濺塵埃,說不定甚至是雙方同時倒斃!
  譚道成驚魂未定,但已恢復幾分清醒,見此情形,嚇得跳起來大叫:“不要打了,我求求你們不要打了,有、有話好、好說”
  話猶未了,衹聽得“咔嚓”一聲,張炎左臂軟綿綿地吊了下來,右掌離潭公直的太陽穴不到三寸,但已無法嚮前打去,潭公直騰地飛起一腳,將他踢翻!
  原來譚公直是趁他使用險招之際,驟下殺手,穿心掌改為擒拿手,嚮他臂打去,他是練有鷹爪功的,張炎的關節要害中了一掌已不得了,更那堪又給他順勢一拗,左臂關節,登時就給折斷了。
  但對張炎而言,這還是不幸中的大幸,假如譚公直不把穿心掌改為擒拿手,早已取了張炎的性命、不過若然這樣的話,譚公直的太陽穴也有給張炎擊中的危險。譚公直沒有把握避開他這一擊,衹能先把對方一條手臂拗折,消解敵方致命的攻勢。
  這一戰他倒是沒有受傷,但他自知中的乃是劇毒。待到發覺之時,已是中毒甚深。而且又經過這場惡鬥,恐怕縱有解藥,也難活命。
  他避過了與對方同歸於盡的危險,衹因為不願意死在敵人的前頭,並非是要饒恕敵人。
  他一腳踢翻張炎,眼睛已是一陣陣發黑,他大吼一聲,撲上前去,喝道:“你要毒死我,我先要你的性命!”雙手扼住張炎的喉嚨,譚道成叫道:“爹爹,不可!”
  譚公直怒道:“你還當他是嶽父嗎,他是要毒死你的姦人!”譚道成道:“你叫他把解藥拿出來,饒他一死吧!”
  譚公直道:“他處心積慮,謀害咱們父子。用心如此惡毒,我絶不能饒他!我一生光明磊落,不屑騙他解藥!”但他說話的時候,精神不能專註,扼住張炎喉嚨的雙手,卻是不免稍微鬆開地了。
  說了這幾句話,心跳越發加劇,指頭也在漸漸僵硬了。他吸一口氣,重新用力,心裏想道:“無論如何,我都要親手報仇!”譚道成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他聽見妻子走來的腳步聲。
  人未到,聲音先到。
  “爹爹,爹爹!成哥,成哥!”驚惶緊促的呼叫!
  張炎被掐住喉嚨,當然說不出活。
  譚道成驚心巨變,一片茫然,好像是在惡夢之中,神智尚未恢復清醒。他也沒有回答。
  張雪波走出臥房的時候,已經隱隱聽到了吆喝、毆打的聲音。
  但這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雖然聽到的聲音分明是打架的聲音,她還不敢相信是有人打架。(飯廳裏衹有三個人,公公、爹爹和丈夫,誰和誰打架呢?)她加快腳步,跑到飯廳前面的天井,這纔清清楚楚聽到了公公說的那句話,那句話是駡她的丈夫的。
  “你還當他是嶽父嗎?他是要毒死你的姦人!”
  好像晴天起了霹靂,頭頂響起焦雷,轟的一聲,衹覺耳鼓嗡嗡作響,心頭震蕩不休,下面丈夫說的什麽,她已是聽而不聞了。
  公公說的那句話她雖然聽得清楚,但因為這樣的事情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雖然每一個字地都聽見了,她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她六神無主,衹能大聲呼叫,呼叫她至親至愛的人!養父和丈夫在她心中難分軒輊,一樣的都是她至親至愛的人!
  爹爹!成哥!爹爹!成哥!爹爹和成哥都沒有回答。
  聽不見他們的回答,她更加慌亂了,三步並作兩步,衝進飯廳。
  眼前的情景,嚇得她魂飛魄散!
  但無論怎樣驚慌,爹爹的性命她是不能不救的。
  不是驚慌的時候,不是傷心的時候,更不是猶疑的時候!她無暇思索,立即跑過去扳她公公的手。
  潭公直的手雖然正在開始僵硬,但兩人的功力相差太遠,媳婦還是扳不開公公的手。
  張雪波叫道:“成哥,你快來幫幫忙呀’”
  妻子倚靠丈夫。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尤其對她而言,更是如此。
  今天她幾乎命喪虎口,不也正是丈夫救了她的嗎?正因她倚靠丈夫已成習慣,在這緊要的關頭。她不自覺地就嚮丈夫求援了。竟沒想到她是要丈夫去對付他的父親。
  幾乎在同一時候,譚公直也在喝道:“成兒,給我把這賤人殺掉!”
  賤人,誰是賤人?譚道成與妻子一嚮是相親相愛,更兼相敬如賓的,他根本就不可能把“賤人”與“愛妻”放在一起聯想。譚公直想道:“你是要妻子還是要父親?你不殺這個賤人,難道要讓她殺我嗎?”
  “請父親息怒。”譚道成道:“媳婦己有身孕,縱然她有罪,她肚子裏的孩子總是咱們譚傢的骨肉!”
  譚公直氣平了一些,心裏想道:“這話也說得不錯,雖然他父女要謀殺我,但孩子是無辜的。”
  譚道成似乎知道父親的心思,繼續說道:“爹,你一嚮是最講道理的,俗語說得好,一人做事一人當,雪妹她爹做的事情應該與她無關,要是將她一並殺掉,豈非太不公道?”譚公直哼了一聲,說道:“他們是父女,父女自是同謀,怎能說與她無關?”
  妻子嚮他求助,父親卻在喝令他殺妻,怎麽辦呢?怎麽辦呢?他絶對相信妻子是不會殺他的父親的,但在父親盛怒之下,他又怎能去幫妻子拉開父親?迷茫混亂之中,忽聽得父親一笑。笑聲古怪之極,但殺氣騰騰的局面,卻似乎因此緩和一些。
  譚道成不懂父親因何發笑,衹道事情或有轉機。正想上前勸架,陡然間局面又大變了。
  原來張雪波因為板不開公公的手,眼看爹爹就要給公公掐死,人急智生,突然想起了新近學會的一種點穴手法。
  爹爹教她點穴功夫,她最不願意學的是點死穴的手法,而最喜歡練的則是點麻穴手法。爹爹雖然笑她這是“婦人之仁”,但也同意她先點麻穴。因為點死穴要用重手法,她的功力還嫌不夠。這半個月來,她練的都是點麻穴的手法,早已練得十分純熟了。
  如今她點的就是公公的“笑腰穴”,笑腰穴是上半身三十六個麻穴之一,而且是最易見效的麻穴。
  她一點點個正着!
  可惜她的功力和公公相差太遠,點麻穴不必用重手治,但也還是要用上內力的,內力不到,就封閉不了穴道。還有被點穴者的內功倘若比點穴者的內功高出太多,點穴亦難生效。
  結果她的公公雖然笑出了聲,卻沒麻軟,更不用說不能動彈。
  但雖然如此,譚公直笑了出來,也不免泄了口氣,掐住張炎喉嚨的那一雙手使不上勁。
  他惱怒媳婦的騷擾,更惱怒兒子不肯聽他的話殺妻,一怒之下,索性先放鬆張炎,橫肘一撞,把媳婦撞翻。他跳起來喝道:“我先斃了你這個賤人!”一腳朝媳婦胸口踩下!
  就在這間不容發之際,突然有一個人撲到張雪波身上。
  是他的兒子譚道成!
  兒子用身體掩護媳婦,譚公直這一腳當然是踏不下去了。“畜牲,你衹知有妻子,眼睛裏還有我這父親麽?”譚公直氣呼呼地大駡。
  譚道成在勸父親的時候。張雪波也在問她的爹爹:“爹爹,這是怎麽回事?”
  張炎已經坐了起來,額上的汗珠好像黃豆粒大小一顆顆滴下來。他沉着臉不說話,衹指一指斷臂。
  張雪波的心中痛如身受,自己責怪自己:“爹爹恐怕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我怎能在這個時候問他!”她托起張炎的手臂,硬生生的往上一接,手法雖然不很熟練,卻是把脫臼接好了。
  她見爹爹如此受苦,在替他接好脫臼之後。忍不住心中的氣憤,說道:“公公,你為什麽要殺我的爹爹?”
  譚公直冷笑道:“你這賤人還好意思問我,成兒,你告訴她?”不知是因為氣攻心還是毒已發作,說話之時,不但聲音顫震,面色亦已大變。
  譚道成傖然說道:“雪妹,你的爹爹要殺我的爹爹!”
  這句話若是從她的公公口裏說出來,她還不能相信,從她的丈夫口裏說出來,她可是不能不信幾分了。
  心頭如受撞擊,也無暇顧慮那許多了,她回過頭來顫聲問道:“爹爹,請你老實告訴我,公公和成哥說的是真的嗎?”張炎這纔張口說道:“是真的!”張雪波登時呆了!
  張炎輕輕撫她的秀發,柔聲說道:“雪兒,我沒工夫和你細說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相信我嗎?”說到最後一句,從語氣中也可聽得出來,他對女兒的信任亦有點動搖了。張雪波的心痛如刀割,不錯,她的心裏是有許多疑團,但她還是說道:“爹爹,咱們父女是一條心,我怎能不相信你!”
  她是含淚說的。說的也是真心話。從小她就是與爹爹相依為命,她信得過爹爹的為人,爹爹是絶不會做壞事的。若然他是做出了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爹爹說道:“雪兒,多謝你信得過我,我不能多說了,我衹能告訴你,你的公公駡我是姦人,這是假的,他纔是姦人!
  “潭公直吸一口氣,支撐自己,嘶啞着聲音說道:“成兒,你聽見沒有,這老賊要毒死咱們父子,他還敢說我是姦人!你還不趕快過去把他們父女殺掉!你不聽我的話,你就不是我的兒子!”原來他中的毒已經發作,衹是仗着內功深厚,勉強還可以支持而且,他已是無力殺人了。譚道成大吃一驚,吶吶說道:“把他們都殺掉?爹爹,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媳婦,她,她,她有…”
  譚公直打斷兒子的話,說道:“你沒聽見你的媳婦剛纔是怎樣說的嗎,他們父女一條心!斬草必須除根,她肚子裏的孩子咱們衹能不要了!”
  譚道成忽地說道:“不,他們並不是親生父女!”
  為了輓救妻子的性命,他無暇考慮,衝口而出,說出自己心底的懷疑。他本來不知道自己的懷疑是否是事實,但如今衹能把它當作事實了、譚公直呆了片刻,說道:“你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不錯,是有許多跡象,值得令人懷疑他們並不是親生父女!你是幾時知道的,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張雪波忽然聽見丈夫揭穿她的這個秘密,她也不知丈夫究竟知道多少,不禁也是驚得呆了。
  譚道成一看妻子這個神情,知道懷疑已是事實,說道:“我也是剛剛知道的。他、他要求雪妹信任他,他嚮雪妹道謝,若是生身之父,怎會用這種D吻和親生女兒說話?”
  譚公直說道:“哼,他利用養女騙婚,那更是處心積慮要害咱們了。
  好吧,既然你的媳婦不是他的親生女兒,那就饒他一命吧。你過去把老賊殺了!”
  張雪波站立起來,擋在張炎身前,說道:“不錯,他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他將我撫養成人。我剛會說話的時候,就一直是把他當作父親的了。他對我的愛護可說是無微不至,養父之恩,更勝生父,你要殺他,請先殺我!”
  要譚道成手殺愛妻,他怎能下得這個毒手?他下不了毒手,他父親中的毒卻發作了。
  譚公直倒在地上,面色有如一張白紙,咬着牙說道:“我是不能親手報仇,成兒,你是我的兒子、我要親眼看見仇人死在我的面前,否則我死不瞑目!”
  父仇不報,何以為人?譚道成沉聲說道:“對不住,雪妹,請你讓開!”張雪波忽地想了起來,說道:“成哥,你別魯莽從事,你的爹爹不一定會死的。”轉身抱着張炎。叫道:“爹爹,請你看在我的份上,把解藥拿出來吧。不管誰是誰非,先救活了公公再說!”
  張炎喝道:“放開我,讓他來殺我好了!莫說我沒有解藥,有解藥我也不會給他。我寧願與他同歸於盡!”
  譚公直也在喝道:“成兒,不許你求解藥。我也寧願與他同歸於盡,但要他死在我的前頭!”
  譚道成虎目藴淚,唰的拔出佩刀,說道:“雪妹,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衹有對不起你了!”
  張雪波道:“且慢!“抱着張炎的腿,跪在他面前,說道:“爹爹,我知道你有解藥的,請你拿出來吧!你要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會跟你死的!”
  說罷,又望着丈夫說道:“成哥,與其兩個人一起死,為什麽不都求生?我要爹爹交出解藥,請你代求公公饒我爹爹一命!”張炎道:“你,你,你怎可嚮仇人乞憐?”張雪波道:“爹爹。我知道是委屈了你。但你替我想想,你不是最愛我的嗎,你忍心讓我跟你一起去死?我死了,又有誰照顧我的孩子?我肚子裏還有一個呢,我說好了這個孩子將來給你!”
  張炎嘆了口氣,意思好像有點活動了。
  張雪波道:“成哥,你呢,你肯答應我嗎?”
  譚道成道:“好,我答應不殺你的爹爹,衹要他交出解藥。”
  張炎嘆口氣道:“我不是怕你殺我,我是為了雪兒!”接着說道:“不錯,我剛纔是騙你的,我身上是有解藥。”
  譚公直嘶啞着聲音喝道:“成兒,別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聽我的話,趕快把他們殺了!”
  張雪波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裏跳出來,她用瞞臉凄苦的神情望着丈夫,好像在說:“成哥,你都不相信我麽?”
  譚道成遲疑片刻,心裏想道:雪妹是絶不會欺騙我的,她的爹爹為了她緣幫纔肯交出解藥,相信也不會是假的。雪妹是他最親愛的人,難道他還能騙雪妹不成?”他遲疑片刻,終於走上前去,緩緩說道:“冤傢宜解不宜結,何況張譚兩傢本來就是親傢。爹爹,請你看在孫兒份上,接受他的解藥,兩傢和解了吧!”
  張雪波見爹爹已經拿出解藥,丈夫已經上去接受解藥了,她綳緊的心弦方始稍微放鬆,臉上也開始露出一絲笑容,說道:“爹爹,多謝你對我這樣好…”
  話猶未了,挂在她臉上的笑容突然“凝結”了。
  就在這剎那間,衹見譚道成的身子晃了幾晃,“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原來張炎是趁着女婿未接解藥的時候,突然點了他的穴道!
  在張炎經過一場惡鬥,而且左臂受傷之後,譚道成的武功本來可以勝過嶽父的。但他怎想得到嶽父竟會騙他,在口中說要和解的同時突然嚮他偷襲?他被點中的是麻穴,人倒未曾暈迷,但也氣得幾乎要暈過去了。
  這樣的事情,張雪波更加意想不到,她驚得呆了!
  譚公直嘆氣道:“成兒,你看清楚了你這位好丈人的真面目了吧?唉,你這個當也未免上得太大了!”
  譚道成嘶聲叫道:“爹爹,我後悔沒聽你的話!張炎,你怎能用這樣無恥的手段來對付我,你,你這卑鄙的老、老……”突然他接觸到妻子凄苦之極的目光,“老賊”二字終於還是沒有駡出日來。
  他自己以是必死無疑,但令他稍感安慰的是,他知道他的妻子並不是成心騙他的。
  張雪波呆了片刻,突然發了瘋似的叫道:“爹爹,我不相信你是個卑鄙小人,但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要這樣做?你,你,你騙了成哥,也騙了我…”
  張炎苦笑道:“雪兒,原諒我騙你。事出非常,斬草必須除根,我不這樣做不行!”
  說到“不行”二字,他的臉上已是布滿殺氣,邁步嚮前,一掌嚮譚道成的天靈蓋擊下。
  張雪波一聲尖叫,衝上前去。
  幸好張炎受傷之後,行動不及平時快捷,張雪波旋風也似地撲過來,恰好在他的手掌將要擊落的時候,撲到了丈夫身上,雙臂緊緊抱着丈夫。
  “爹爹,你要殺他,請先殺我!”張雪波叫道。張炎一聲長嘆,手臂軟軟地垂下來。
  張雪波氣苦之極,火紅的眼睛盯着張炎,好像張炎是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一樣,叫道:“我本來不是你的女兒,如今你也不把我當作女兒了?你殺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張炎呆若木雞,半晌,突然叫道:“雪兒,你怎可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我本來也是有兒女的,為了你,我寧願捨棄他們,你卻說我不把你當作親生女兒!”張雪波的心軟了下來,流着眼淚叫道:“我知道你對我好,但你為什麽要殺我的丈夫?夫妻如同一體,你殺了他,我還能夠活在世上叫你爹爹嗎?”
  張炎嘆口氣道:“不是我狠心要拆散你們夫妻,慢慢我會告訴你的。
  好吧,我答應你不殺他,你去把衝兒抱出來,隨我下山吧。”張雪波叫道:“不,不,我不能這樣就走!”張炎柔聲說道:“雪兒,聽我的話,我答應你,一下了山,我就原原本本地說給你知道。”
  張雪波道:“不,不,那時已經遲了,已經遲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張炎道:“什麽遲了!”張雪波道:“公公中了毒,成哥的穴道也未解開。我一走,誰照顧他們?”
  張炎怒道:“你還叫這老賊做公公?剛纔你已經看見了,你應該明白,若不是我殺了他,就一定是他殺了我!你以為我還可以給他解藥?”張雪波淚如雨下,仍然是緊緊抱着丈夫說道:“我不知道你和公公,對不住,我還是要叫他公公,不知道你們有什麽深仇大恨,你不肯給他解藥,我也不敢強求。但我的丈山,就有餓狼把他吃掉了!你不許我理他,這不等於要他自生自自滅嗎?”張炎的確是想要女婿自生自滅的。他皺了皺眉頭,說道:“雪兒,我老實和告訴你吧,我現在已是打不過你的丈夫了。假如我解開他的穴道,那不是等於把性命交到他手上?”
  張雪波道:“爹爹,你不要逼找。你要走,你自己走!”張炎道:“你留在這裏也幫不上他們的忙!”
  張雪波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衹知道與成哥死則同死,生則同生!”
  張炎道:“衝兒呢?你也不管了嗎?你要知道我已經年老了,我不能像照顧你一樣,把衝兒撫養成人了。”
  張雪波心如刀割,說道:“你狠心不理我的死活,我也衹能狠心不理衝兒的死活了。”
  譚道成忽道:“不對,這不是你的狠心,這是別人的狠心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兒子的!”
  張雪波道:“成哥,他好歹也是對我恩重如山的爹爹,你不要這樣說他!”
  張炎坐下,狀若木雞。要知道他所做的都是為了張雪波的,張雪波不肯走,他又怎能走得了?潭公直許久沒有說話,此時忽地開口道:“張炎,我中毒已深,這是你下的毒。毒性如何,你當然比我更清楚,我是絶計活不過今晚的了。但我想知道一樁事情,否則我死不明目!”
  張炎道:“你要知道什麽?”
  譚公直道:“你是什麽人?因何要處心積慮,謀害我們父子?”
  張炎冷笑道:“我是什麽人,恐怕你早已知道了吧,還何須問我?說到處心積慮,更笑話了,這句話應該由我問你纔對!”
  譚公直道:“你以為也是像你一樣,十幾年來都是戴着假面具騙人!
  “
  張炎道:“你是不是騙我,你肚裏明白。”
  譚道成駡道:“凡事總得講個道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你下毒害我的爹爹,不是我爹爹下毒死你!你假裝不憧武功,還要雪兒幫你騙我!這還不是處心積慮要害我們父子?”
  張雪波道:“爹爹,我也不懂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是决意不走的了,你可以現在告訴我嗎?”
  張炎心裏想道:“要是不告訴她,她是不會跟我走的。”
  他正在躊躇,譚公直自己說道:“反正我是快死的人。即使你的秘密給我知道,你也不必害怕我報復了。”
  張雪波跟着說道:“爹爹,我希望你能夠說出個道理來,否則請原諒我不能認你做爹爹!”
  張炎一咬牙根,說道:“好,你們都要我說,我就說吧!”
  無色已經黑了,他點起油燈,把椅子移到譚公直身邊,望着他說道:“第一句話我想說的,你是個偽君子!哼,哼,你口裏常說凡事要講道理,要求公道,這都是騙人的話!”
  譚公直倒很冷靜,並沒有動氣,說道:“好,那麽請你拿出事實,別駡人!”
  張炎說道:“不錯,我是對你的隱瞞武功,隱瞞身份,你一定要說我騙你的話,這兩點就算是我騙你吧,但你有沒有騙我呢?”譚公直道:“我騙你什麽?”
  張炎說道:“第一,你不是漢人;第二,你也不是姓譚!”
  張雪波吃了一驚,不覺也把眼嚮望着丈夫,目光似在質問,這是真的吧?譚道成低聲道:“雪妹,清原諒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因為我怕你知道我不是漢人,就不肯嫁我。”另一個原因他未曾說出來的是:正如張炎要女兒保守秘密一樣,他的父親也是曾經告訴他,要他隱瞞身份的。
  譚公立說道:“不錯,我是金人,不是漢人,但我可從來沒有和漢人打過仗!”
  張炎冷冷說道:“這衹是你自己說的,沒人能替你證明。再說,與漢人為敵,也並不限於兩陣對壘,動刀動槍!”
  潭公直道:“你一定要這樣猜疑我,那我沒有話說。”譚道成望着妻子說道:“雪妹,我希望你能夠相信我爹爹的說話,你是明白道理的,你想想假如我爹爹真的如、如你爹爹所說,是蓄意和漢人為敵,那麽他何必在這荒山隱居?再說到我,我是七歲那年就跟爹爹上山的,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金人漢人又有什麽分別,難道衹因為金國和宋國打仗。你就要把我當作敵人嗎?”
  張雪波初時的確是思想有點混亂,她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問題,聽得丈夫是金國人,吃驚實在不小。
  金宋乃是敵國,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仗了,目前金兵就正將大舉侵宋,前兩天她還見到山下經過的難民。知道丈夫是敵國的人,必裏總是不大舒服。
  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丈夫與“敵人”連在一起,想都不能這樣想!
  她自小就是和譚道成在一起遊玩,譚道成像哥哥一樣愛護她,她想到的衹是譚道成的好處。
  她做錯了事譚道成為她擔當,她喜歡的東西譚道成為她獵取,她受到傷害驗時候;也總是譚道成在她的面前,為她擋住災難!
  “是啊,金人和漢人又有什麽分別?成哥就是成哥,是疼我愛我的成哥!山外面金人和漢人打仗又與成哥何幹,我的成哥打的衹是惡狼,衹是猛虎。今若不是他,我早已給猛虎吃了!”心頭的結解開,她擡起頭來。
  她的爹爹正在繼續嚮譚公直發問。
  “你非但不是漢人,你這個姓也是假的,你不是姓譚,你是姓檀,檀香的檀。我說得對嗎?”
  譚公直沒有回答,有的衹是冷笑。似乎是在說,你都已經知道了,還問我幹嗎?倒是譚道成恐她多疑,低聲為她解釋:“漢人很少姓檀,因此我們纔改姓譚。這不過是小事一樁,雪妹,你不會怪我欺騙你吧?”
  改姓衹是為了要冒充漢人,他冒充漢人張雪波都已經原諒,又怎會計較他姓什麽。
  她擡起頭,對張炎說道:“什麽地方都是有好人也有壞人,爹爹,這句話好像是你說過的,對嗎?”
  張炎道:“不錯。是我說過的。怎麽樣?”
  “那麽不管是金人還是漢人,漢人有好人壞人之分,金人也有好人壞人之分,對嗎?又不管是姓譚還是姓檀的,哪一個姓也都是有好人也有壞人的,對嗎?”
  張炎說道:“不錯,我現在就是要你明白,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他回過頭來。冷冷說道:“檀公直,你非但不是漢人,而且不是普通金人。你是金國的貴族,你的父親檀科隆曾為金國兵馬大元帥,你的姑姑是全國當今的皇太後,你的身份,是金國的王爺!”
  儘管張雪波已經並不在乎丈夫是漢人還是金人,但聽得他這樣顯赫的身世,仍是不禁心頭一震,臉色也都變了。
  檀公直木然毫無表情,張炎知道他的身世。似乎早已在他意料之中,倒是他的兒子(現在應該改稱檀道成了)臉上現出一派茫然的神色。原來他也是和張雪波一樣,尚未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檀公直冷冷說道:“我的身世,你打聽得如此仔細,倒真是難為你了!”
  檀道成心中一動,想道:“爹爹剛纔駡他是處心積慮,要想謀害我們父子。莫非就是因為他早已打聽了爹爹的身世?”
  檀道成想得到的張炎當然也已想到了,他一聲冷笑,說道:“檀公直,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錯,我是早已對你這個起疑,但卻沒有如你所想那樣費盡心機打聽你的身世。”
  檀道成道:“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張炎說道:“我從何得知,你不必管。我衹問你,我說的這些是不是事實?”
  檀公直道:“不錯,我曾經是金國的王爺.但現在早已不是了!”
  張炎說道:“是與不是,衹有你自己知道,誰能替你證明?”
  檀道成心中越發迷芒,想道:“爹爹若然真是金國的王爺,為何他要和我在這山上受苦?”但從張炎與他父親的對答之中,他己知道張炎所言非假。
  檀公直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張炎道:“何事?”
  檀公直道:“你因何等今天,方下毒手?”
  張炎說道:“這我倒不怕說給你聽,你的身世,我是前天才知道的。
  “
  檀公直道:“原來是你偷聽了我和客人的談話,這就怪不得了!”
  暗中偷聽別人的談話,本來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但檀公直並沒駡他卑鄙,反而好像是鬆了口氣似的。臉色也沒有那麽陰沉了。檀道成說道:“我的爹爹縱然曾是金國的王爺,那又與你何幹?他沒做壞事,也沒打過你們漢人!”
  張炎冷笑道:“你怎麽知道?”
  檀道成怒道:“我爹爹的為人,我當然知道。”
  張雪波忍不住說道:“他爹年少時候做的事情,他或許不知,但最少這麽多年來,他是跟着父親同在荒山度日的!”張炎苦笑道:“如此說來,你也相信他是好人,怪我做得過份了?”
  張雪波沒有回答,心中混亂異常。
  檀公直沉聲道:“我是什麽人,你已經知道,你是什麽人,你也應該告訴我了吧!”
  張炎見他說話的神情不像偽裝,心裏不禁起了點疑雲。盯着他道:“你當真尚未知道?”
  檀公直冷笑道:“你不是懷疑我是處心積慮要謀害你的嗎?我若然早已知道你的底細,我還不搶先下手,豈能中你毒計?”
  張炎說道:“好,不管你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為了公平起見,在你臨死之前,我是應該讓你知道的,我是何人,我又因何殺你。”目光跟着移到女兒身上:“雪兒,你別瞪着眼睛望我,我知道你心裏有許多疑團,你也想我給你說個明白,是嗎?”
  張雪波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為何將我許配給成哥卻又要毒死成哥?即使他是小王爺的身份你也不應該下此毒手啊!我還想知道、知道”
  張炎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麽,柔聲打斷她的話道:“我曾經答應過你,到了適當的時機,我會把你的身世來歷告訴你的,如今已是到了我應該告訴你的時候了。你別心急,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都會告訴你。”
  張雪波靜了下來。留心聽她爹爹說話。
  張炎卻沒有馬上就說。他自斟自飲,喝了兩杯。這纔忽地問張雪波道:“你小時候我給你說過嶽飛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張雪波怔了一怔,不解爹爹因何要從嶽飛的故事說起。半晌答道:“記得。”
  張炎說道:“說給我聽聽。”
  張雪波道:“嶽飛是宋國的名將,也是宋國的大忠臣,他和金國打仗,幾乎戰無不勝。金國的軍隊裏流行的兩句話道:“撼山易,撼嶽傢軍難’他們對嶽飛的畏懼,可以想見。當時金國統兵是四太子兀術,給他打得大敗。可惜他正要乘勝追擊,收復失土的時候,卻給皇帝一天用十二道金牌召了回去。後來被姦人害死了。不過那姦人是誰,爹爹你好像還沒有告訴我,你不知道他是誰嗎?”
  張炎說道:“害死嶽少保的是個名叫秦檜的大姦臣,他是宋國的宰相,我給你說嶽飛的故事之時,他還沒有死,所以我也沒告訴你。嶽飛臨死之前的官職是樞密副使加太子少保,他的部下都稱他為嶽少保的。”
  張雪波不禁心中疑惑,為什麽秦檜沒死爹爹就不敢說出他的名字呢?
  但她不想打斷爹爹的說話,這一枝節問題也就暫時不發問了。
  但擅公直卻忽然打斷張炎的說話,說道:“要是沒有皇帝的撐腰,秦檜恐怕也不能害死你們的嶽少保吧?”
  張炎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是要給姦臣開脫?哼,哼,不錯,秦檜是我們宋國的大姦臣,可是你們金國的大忠臣,他是你們派回來的姦細,怪不得你要幫他說話了。(按;秦檜曾被全國俘擄,後來變節投降,奉金主之命,假稱是殺了金人看守逃回本國,為金國對宋高宗進行招降計劃,成為主和派的領袖。嶽飛未給他害死之前,老百姓已經懷疑他是姦細了,杭州的大街小巷曾經貼滿過“秦相公是姦細“的標語。)檀公直道:“不,你錯了,我並不是幫秦檜說話,秦檜當然是死有餘辜。但你試想想,你們宋國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姦細,為何你們的皇帝還要重用他呢?害死嶽飛的主兇怕還輪不到秦檜吧?我說的衹是公道話!”
  嶽飛被害之後,張炎在心裏也不知道多少次駡過皇帝是昏君,但還沒有檀公直說得那麽透徹,敢於指控皇帝纔是主兇的。他呆了半晌,說道:“你,你駡我們的皇帝?不錯,我們的皇帝是昏君,但這不正是你們所希望的?”
  檀公直道:“我說的衹是公道話,唉,做皇帝的人多半不是好人!”
  言下似有無限感慨!
  張炎思疑不定,冷笑說道:“你不要說風涼話了,你以為你順着我的口氣說話,假裝同情我們的嶽少保,我就會饒你嗎?”檀公直道:“我並不嚮你求饒,什麽是真,什麽是假,諒你也難分別。你還是繼續說你的話,我不打岔了。”張炎呆了半晌,回頭問道:“雪兒,我剛纔說道那裏?
  “張雪波道:“說道秦檜害死嶽飛。”
  張炎嘆口氣道:“日子過得真快,嶽少保是在紹興十一年一月二十七日給害死的,到如今已是二十一年了。你跟我出走那年,也即是嶽少保被逮解上京下獄那年,你纔周歲,如今你的孩子已有七歲了。”
  張雪波心中一動,顫聲問道:“爹爹,嶽少保是你的什麽人?”她感覺得到,張炎對嶽飛的悼念,絶不僅止於是一般百姓對忠臣的悼念!
  張炎嘆道:“我衹恨我無緣追隨嶽少保!”
  這一回答頗出張雪波意料之外,她自失望,衹聽得張炎已在繼續說道。“不過,說起來也有多少關係?”
  張雪波精神一振,連忙問道:“什麽關係?”
  張炎說道:“嶽少保有兩名傢將,一名張保,一名王橫。嶽少保每次出徵。都是由他們二人執鞭隨行的,故此人謂:馬前張保,馬後王橫。他們對嶽少保忠心耿耿,嶽少保屢次要提拔他們做帶兵的將官,他們都是寧願衹做執行的傢將,不肯離開嶽少保身邊。嶽少保也是把他們當作手足一般。甘苦與共的。”
  說到此處,他眼中滴下兩顆眼淚,方把自己的身份說了出來:“嶽少保的馬前張保,就是我的父親!”
  張雪波又是吃一驚,又是疑惑,心裏想道:他的父親既然是嶽少保的得力傢將,何以他又會是我傢的僕人?難道我和嶽少保也有什麽關係?不,不會吧,嶽飛姓嶽,我是姓張,我絶不會是嶽傢的人。
  張炎抹去臉上的淚痕,探手懷中,拿出一個小巧玲瓏的錦盒,似是女子的用具,張雪波正自奇怪,不知他拿出這個錦盒何用,衹見他已經把錦盒打開,顫抖的手指輕輕把一張色澤已變得暗黃的紙張抽了出來,遞給張雪波。“這是嶽少保親筆寫的一首詞,詞牌名滿江紅,是那年他大破金兀術之後寫的,我為你珍藏了二十多年,如今應該交給你了。你先看一遍,看看有沒有不認得的字。”張炎不待她發問,就先說了。
  張雪波小時候雖然也曾跟張炎讀書寫字,但因張炎讀書無多,她所認識的字也是有限。普通常用的字她是認得的,較深較僻的就認不得了。嶽飛的這首滿江紅詞倒沒有什麽僻字,但因為寫得竜飛鳳舞,有幾個字筆劃也比較復雜,對她而言還是屬於“深字”的。不過當她正在仔細認字之時,張炎己是情不自禁朗誦起來了。(這首詞他不知背過多少遍,早已熟極如流了。)“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鬍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侍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長哥當哭,張炎念完了這首“滿江紅”,不由得老淚縱橫,仰天長嘯,拍案叫道:“壯志饑餐鬍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我永遠不會忘了嶽少保的遺訓!”
  張雪波也是熱血沸騰,不過她和張炎不同的是,除了激情,她還有疑惑。
  她等侍張炎稍微冷靜下來,方始問道:“爹爹,嶽少保親筆寫的這幅字是你最寶貴的吧?“張炎道:“那還用說,它在我的心中是無價之寶,我愛護它甚於我的生命!“張雪波道:“那你為什麽要給我?不錯,我知道你把我當作親生女兒,但縱然如此,我也不能要你最寶貴的東西呀。”
  張炎說道:“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嶽少保這幅書法本應是屬於你的,我不過為你收藏而己。”
  張雪波越發驚疑,說道:“我還以為是爺爺求嶽少保寫的,以為是爺爺留給你做傳傢之寶的。”她叫慣了張炎做爹爹,如今她所說的“爺爺”
  實即是指張炎的父親張保。原來她誤解了張炎說的那句話,她以為張炎說的為地珍藏,乃是因為張炎已經沒有別的親人,故而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保留給她。
  張炎說道:“你猜錯了,這件無價之寶是你的母親交給我代為保管的,你長大了。我當然應該把你母親的遺物交還給你。”張雪波道:“為什麽我的娘親會有嶽少保寫的字呢?“張炎說道:“你別心急,嶽少保的故事我還沒有說完呢,一待我說完,你就明白了。”
  他又自斟自飲,喝了兩杯,然後說道:“嶽少保手下有兩員大將,一個是他的養子嶽雲,一個是他的女婿張憲。嶽雲勇猛過人,張憲則不但打仗勇敢,更兼精通兵法,在嶽傢軍中,地位在諸將之上。嶽少保就是因為他屢立戰功,故而把名叫艮瓶的女兒嫁給他的。(按;張憲為嶽飛女婿一事,正史不載,衹見於稗官野史。但杭州建有張烈文候(張憲溢號)祠,塑艮瓶像以配之。淵雅之士,亦引之入文,如清代吳錫麟之嶽王論中,即有“共愛婿以同歸,合佳兒為一傳”之句)“秦檜要害嶽少保,當然不能放過張憲和嶽雲,他首重犯先就是從陷害張憲和嶽雲開始的。他指使大理寺卿(相當於現代最高法院的審判長)周三畏誣告張憲和嶽雲謀反!”
  張雪波道:“告人謀反,也總得有個證據吧?”
  張炎道:“早已有人這樣質問過秦檜了。這個人是當時和嶽少保齊名的一位大將,名叫韓世忠。他的官職比嶽少保還高一級,是正樞密使、(相當於國防部長)“秦檜指使周三畏誣告張憲和嶽雲謀反,最後把嶽少保也牽連上了。還不僅是‘牽連’而已,他們竟敢把嶽少保說成是造反的主謀,是他指使兒子和女婿密謀造反的。
  “他們一口咬定張憲和嶽雲有書信往返,商量在襄陽發動兵諫。所謂‘兵諫‘即是要反叛了。但是所謂反書他們又拿不出來,他們拿得出來的衹是一張由他們捏造的張憲的供辭。
  “韓世忠當然知道這個冤獄就是秦檜一手造成的,他就跑去問秦檜:‘相公,嶽飛縱有不是,但萬萬不至於謀反。這樣對付功臣,將使人心渙散,恐非國傢之福。請問相公,嶽飛謀反,有何證據?“秦檜答道:“飛子云與張憲的信,雖然不明下落,但嶽飛有罪,罪名是實!’韓世忠:“他的罪名是什麽?”
  說至此處,他頓了一頓。張雪波聽得出了神,急於知道結果,說道:“爹爹,你怎麽不說下去,嶽飛的罪名究竟是什麽?”
  張炎一聲長嘆,憤然說道:“韓世忠猜想不到,任何人恐怕也猜想不到!秦檜說的嶽少保的罪名,衹有三個字。”
  張雪波道:“是哪三個字?”
  張炎道:“莫須有!”
  張雪波呆了半晌。說道:“真是豈存此理!韓世忠怎樣說?”
  張炎道:“秦檜以宰相之尊,竟敢說出這樣無賴的話,韓世忠還能說什麽呢?他衹能拂袖而起,冷笑說道:“相公,這‘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說罷,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出相府。”
  檀道成聽得也不禁激動起來,沉聲駡道:“該死,該死!”
  張雪波回頭望他,目光頗有詫意。“成哥,你說什麽?”
  檀道成道:“我是說秦檜該死;雪妹,我和你一樣,我衹知道有好人壞人之分,難道你以為我會幫秦檜嗎?”
  張雪波臉上綻出一絲笑容,低聲說道:“成哥,原來你我還是兩心如一!”張炎嘆道:“可惜該死的人偏偏長壽,不該死的人卻冤死了。”
  他繼續說下去道:“最後判案那天來到了,大理寺(最高法院)正堂上設下公案,中間是聖旨,左邊是秦檜派來監視審判的中丞何鑄,右邊是主審的大理寺卿周三畏,兩側是陪審官御史大夫萬俟高和罪汝揖。”
  “嶽少保反駁:如果是串能謀反,豈有書信往還之理?而且如有此意,何不發動於朱仙鎮大捷之役?那時本人手握重兵,河北義軍紛紛響應,若要造反,衹須提出肅清君側的口號,豈不事半功倍?然朝廷頒領退兵,飛即奉命唯謹,退回臨安。飛若有異心,怎能做出這種自投羅網的蠢事?
  “張雪波道:“駁得有理啊!”
  張炎冷笑道:“秦檜這班爪牙,纔不管你有理無理呢。周三畏辨不過嶽少保。又給他捏造一條罪名,這條罪名,更笑話了。”
  周三畏說:“嶽飛,你是三十二歲那年做節度使的(宋代節度使相當從近代兼管行政的一個大軍區司令長官),你曾嚮人誇耀:“三十二歲上建節,自古少有。’你可知道太祖皇帝(趙匡胤)也是三十二歲做了節度使的。此言僭越狂悖,自比太祖,與謀反何異?”
  “秦檜派來聽審的何鑄在旁冷冷插話,這話有好多人聽見,張憲都已招認了。但張憲早已被酷刑拷打。在獄中奄奄待斃了的。莫說他根本就不能出庭對質,即使能夠出庭,衹怕也沒有說話的氣力。
  “嶽少保衹能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最後他們要宣判了,在宣佈之前,循例要問一句:“嶽飛,你還有何話說?’四個人一齊喝問。
  “嶽少保一言不發,突然除去冠帶,卸下袍服,轉身嚮外,背對公案,擲地有聲說道:“諸公請看嶽飛背上先母手刺的這四個字!”
  “那是朱紅的針跡,大書:“精忠報國’四個字!”
  張雪波忍不住輕輕抽泣,檀道成也給感動得低下頭為嶽飛默哀。
  沉默了一陣,張雪波輕聲問道:“嶽少保就這樣給人害死了麽?沒有人要救他麽?那時他的馬前張保、馬後王根這兩個人又怎麽樣?張保可是我的爺爺啊!”
  張炎說道:“王橫在嶽少保被捕之前已戰死了。我的父親則正在臨安設法營救主公。”
  看守嶽少保的監獄官倪完是人忠義之士,我爹和另一位嶽少保的心腹將軍名叫施全的和他聯絡上了。一晚偷入監牢,倪完答應犧牲自己,放嶽少保逃走。
  “但嶽少保不肯走,他死也要做個忠臣。我爹屢勸少保都不肯聽。我爹沒法。最後他、他”
  張雪波道:“爺爺,他,他怎樣?”
  張炎眼淚奪匡而出,嘶啞着聲音道:“我爹說,‘少保,你不肯走,那麽衹有小人先走,替你開路了。’說罷,他身已躍起,嚮牢房的石墻上一頭撞去,登時腦漿進裂,死了!”張雪波呆了,飲泣說道:“爹爹,原來你身負國仇傢恨,我一直不知。”
  張炎喝了兩杯酒,勉強使自己鎮靜下來,繼續說道:“第二晚,秦檜派何鑄來監獄見獄官倪完,問倪完道:“這獄中何處有避靜的空地?“倪完莫名其妙,想了一想,說道:“有座風波亭,那裏四面懸空,最是僻靜。不知大人要作什麽用?”
  張雪波看爹爹神色,已知定然不是好事,她心裏在發抖,握着張炎的手。
  張炎繼續講述:“那何鑄冷眼望着倪完,說道:“奉丞相鈞諭,今晚就在這獄中處决嶽飛父子與張憲三人。你快把他們押到風波亭等待處决!
  ’原來秦檜是怕公開處决嶽少保會引起公憤,說不定還有劫法場的事情發生,所以要秘密處决,不讓外人知道。
  “何鑄奉了秦檜之命,在處决嶽少保之前,還要人簽一張供狀,以便交代。”
  嶽少保道:“好,我寫’。他提起筆來,寫了八個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嶽少保最後的幾句話是對張憲說的,他說:“張憲,可藉你一身神勇,也陪我死在這裏。’“張憲道:“元帥蓋世將纔,尚且無怨,小婿匹夫之勇,能夠生死追隨元帥,死又何辭?遺憾的衹是不能生報此仇,但願死後化為厲鬼,奪秦賊之魄!’“嶽少保道:“你又錯了,即使化為後鬼,也當先去殺鬍虜,救百姓!”
  “這些話都是倪完後來傳出來的。雪兒,請你牢記,嶽少保最後的遺言就是殺鬍虜,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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