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梁羽生 Liang Yushe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22日2009年1月22日)
塞外奇俠傳
  第01回 師兄弟沙漠奇逢
  第02回 劫後忽逢奇女子
  第03回 仇人的女兒
  第04回 女俠飛紅巾
  第05回 古堡夜戰
  第06回 女俠與叛徒
  第07回 歌手的死亡旅程
  第08回 草原夜祭
  第09回 比武定盟
  第10回 內心的驕傲
  第11回 幽𠔌戰雙兇
  第12回 黑泉水之謎
  第13回 愛恨難分還孽債
  第14回 草原心盟
  第15回 惡毒的誣衊
  第16回 多鐸說親
  第17回 生離死別
  第18回 麥蓋提和曼鈴娜
  第19回 猜疑
  第20回 活捉楚昭南
  第21回 不速之客
  第22回 負氣出奔
  第23回 孕育着新的生命
  第24回 一個女孩子的誕生
  第25回 天竜劍陣
  第26回 獨臂丐俠
  第27回 白發魔女
  第28回 杭州大婚
第一回 師兄弟沙漠奇逢
  玫瑰花開象雲霞,
  果子比碗還要大,
  嗽啦——
  客人呀,你的口兒幹了吧?
  請下你的馬,這裏有甜甜的哈蜜瓜
  歌聲雜着駝鈴,飄蕩在黃沙漠漠的空際。幾匹駱駝,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塔剋拉馬幹的大沙漠上行走。一個哈薩剋青年引吭高歌,歌聲方歇,駝背上另一個青年笑着駡道:“伊士達,沒有把你渴死呀?唱這樣的歌,我給你唱得喉嚨都焦啦!”
  伊士達也笑着答道,“虧你和我們住了這麽多年,還不懂得哈薩剋人,我們哈薩剋人呀,在最苦的時候,也笑得出來!”
  另一個哈薩剋青年插口說道:“伊士達,你說得好。衹是,你唱的歌未免太不對景啦!你看前面盡是大大小小的沙丘,找一點水都難,你呀,在這個鬼地方,卻提起什麽哈蜜瓜,你這不是成心嘔人嗎?”
  伊士達忽然裝出生氣的樣子,駡他道:“麥蓋提呀,你居然說我們的地方是鬼地方?你在草原上出生,在草原上長大,足跡踏遍天山南北,難道我還不知道我們草原上有多好多美的東西。這裏是沙漠,我給你數數看:那像孔雀一樣翠藍的孔雀果,河邊兩岸傢傢戶戶梨園裏壓彎了樹枝的梨子;甜得像馬奶樣的吐魯番葡萄;阿剋蘇、喀什的桃和杏;還有一提起就讓你流涎的哈蜜瓜,哪一樣不是好東西?哼,瓜果還算不了什麽呢,我們還有白雲似的羊群,拖着長辮子的大地上最美的姑娘。啊!麥蓋提,走過這個沙漠,我陪你去找你那美麗可愛的牧羊姑娘。”
  麥蓋提昂頭說道:“你別數啦,要數我們的好東西呀,一天也數不完;我們還有阿爾泰山在陽光閃耀下的金子;昆侖山流下的玉河,在岩石上就鑲着石榴一樣紅和百合花一樣白的寶石,使流水都變得斑爛。衹是這些東西都快要給滿洲撻子拿去啦!”
  開頭責備伊士達的漢族青年接聲說道:“所以我們要把他拿回來。麥蓋提,你別笑我想得太怪,我還想總有一天,我們會把天山的雪水引到這個沙漠,那時呀,我們不但保住所有的好東西,我們還會添出許多新的好東西來!你的牧羊姑娘再也不怕黃沙吞下她的羊群,一定會笑得更美麗更可愛!”
  伊士達一下跳到那個漢族青年的駱駝上,抱着他道:“楊大俠,你的心比我們最好的寶石還要好上萬倍,你是漢人,可就像我們哈薩剋族的兄弟一樣,不,簡直要比兄弟還要親!你幫我們打了這麽多年仗,現在還纍你陪我們走這個大沙漠。呀,我真願意親親你。”
  被稱做楊大俠的帶笑斥責他道:“別胡闹!我是領隊,我要下命令啦,大傢不準多說話。現在越來越熱,我們水囊裏的水不多啦。說得口幹了,又要多喝水,那可不成呀!”伊士達伸伸舌頭,跳回自己的駱駝,響動皮鞭,像一個頑皮的孩子似的伏在駝峰上做鬼臉。
  這位被哈薩剋族人稱為楊大俠的,名叫楊雲聰,是天山上晦明撣師的大弟子。晦明禪師,不知是什麽時候從中土來的,他隱居天山之巔,精研劍法,採集了各傢各派之長,獨創了一百四十八手天山劍法,徊環連用,奇妙無窮。楊雲聰父親是明代忠臣之後,為避“閹禍”(明育宗時,太監魏忠賢守政,稱為閹禍。)逃到新疆,得人指點,將兒子送給晦明禪師為徒。從八歲人歲,一共學了十年,已盡得天山劍法精髓。
  十八歲那年,楊雲聰開始下山,在天山南北路,遊俠仗義,鋤強扶弱,和牧民們成為好友,那時正是順治入關後的第七年,大局已定,清廷開始侵略西北,新疆各族,紛起作戰。楊雲聰進人哈薩剋軍中,幫助他們抵抗清兵。打了六年,終因寡不敵衆,自新疆中部一直退至南疆,被迫進了塔剋拉馬幹大沙漠。各部分成了零星小股,四處逃散。楊雲聰這一股衹有八個人,合乘四匹駱駝。伊士達和麥蓋提是哈薩剋族兩個出名的年輕武士,也在這小股之中。這兩個人天性樂觀,雖在危難之中,卻堅信哈薩剋族一定不會長久受人欺負。他們雖愛說笑,可也激起同行者疲乏的精神。
  漠漠黃沙,無邊無際。他們在大沙漠裏行了多天,還是未到人傢,水囊裏的水也越來越少。陽光射在黃沙上,燙得駱駝也直喘氣。幸好到了傍晚,天氣就漸漸涼快下來。楊雲聰找了道小溝,溝底已經龜裂。楊雲聰用手往下插了幾插,撥開泥土,抓起一把泥沙,看了一看,說道:“今晚我們就宿營在這地方。”
  架好帳幕之後,大傢喝了幾口水,送下幹糧,楊雲聰道:“這小溝的泥土雖然乾燥,但卻可能是個水源,伊士達和麥蓋提,辛苦你們一趟,從這條小溝走下去,找找那裏有沒有水源。”
  在沙漠裏找水源,可得有很豐富的經驗,要不然,到處亂掘找水,那可是白費力氣。伊士達和麥蓋提熟悉沙漠,就如熟悉得在自己的傢一樣。叫他們去找水,楊雲聰自然可以放心了。
  沙漠氣候變化很大,中午酷熱,晚上卻寒冷起來。楊雲聰許久,尚未見二人回來,猛然想起,這兩個人匆匆出去,身上還是穿着單衫,雖然他們有一身武功,也怕他們抵禦不住。楊雲聰拿起兩件老羊皮襖,步出帳幕,正想叫喚,忽然聽得伊士達口哨之聲,急忙趕去,衹見寒星冷月之下,他們和一個漢族青年打的+分激烈。兩人連連退後,顯見不支。而那個漢族青年背後影影綽綽的好像還有十來個人。
  楊雲聰大吃一驚,這兩個人武功,在哈薩剋族中數一數二,那和他對敵的一定是武林高手了。他未帶兵器,一躍而上,兩手掄開兩件老羊皮襖,嚮那人當頭罩下,那人劍法好不迅捷,一個回身拗步,劍鋒已避過楊雲聰的“鐵布衫”招數,直刺過來。楊雲聰“噫”了一聲,兩件皮襖左右一捲,疾似飄風,衹聽得“嗤”的一聲,皮襖給撕破一塊,而那人的劍也給奪了出手。楊雲聰叫道:“你是不是楚昭南師弟?”那人滿面通紅,在地上拾起寶劍,邁前一步,看清楚後,急忙行禮,說道:“啊,怎麽楊師兄來到此地!”
  楚昭南是一個孤兒,後楊雲聰三年上山,是晦明禪師的第二個徒弟。楊雲聰下山之後的第三年,他也學滿了十年,下山行俠,到現在也有三年了。
  楊雲聰六年未見師弟,此際忽在沙漠相逢,心中大喜,一把拉着楚昭南道:“師弟,你幾時下山的?也不告訴我一聲。師弟,幾年不見,你的武功大進了。居然能把我的老羊皮襖也撕破一塊。哈,哈!”他卻不知楚昭南使的是一把寶劍,名喚遊竜劍,和自己所使的斷玉劍一樣,同是晦明禪師所傳的寶物,楚昭南手使寶劍,衹兩招就被師兄奪出了手,非常尷尬。楊雲聰熱烈招呼,他卻是有一句沒一句。楊雲聰道:“你是不是和那些人一同來的,今晚和我們住在一起罷。”楚昭南道:“我們有要緊事,要連夜趕路,往北邊去,我們衹是想要一點水。”楊雲聰道:“你們沒水啦?”楚昭南點了點頭。伊士達上前拉着楊雲聰,用哈薩剋話說道:“你這師弟好沒道理,我們辛辛苦苦掘出了水源,他跑過來要獨占。看你的面上,要不然我們真不給他!”楊雲聰聽後,很不自然,看了楚昭南一眼,心想:“怎的他變成這樣的人?”本想訓他一頓,衹是久別重逢,又兼和他來的人也已知道,不想令他當衆丟臉,說道:“既然掘出了水源,就大傢分享吧。”問伊士達道:“水源在哪裏?”伊士達一指,衹見在溝邊,水一滴一滴的流下來。麥蓋提這時正拿着一個大皮袋在盛水。
  楊雲聰過去,並指一戳,用“鐵指禪”功夫把岩石插開,水流似泉般的射出來。即是這樣,也守到半夜纔裝滿六個皮袋。這時,水已沒有了。在裝水時,帳幕中其他五個人也都出來問長問短。楊雲聰在這時間中,竟沒有什麽機會和師弟說話,就是和他說,他也是支吾以對,問不出什麽來。他衹是說到了一些時候,想找師兄,可沒有找着。倒是楊雲聰很詳細地告訴了他這幾年的經歷。楚昭南非常用心地聽,而且還不時發問。
  楊雲聰一看水源已涸,微微笑道,“總算不錯,居然有六袋,好,師弟,你們那邊有十二個人,但你們北去,路程也遠,就分給你四袋吧,你看公不公平。”楚昭南連聲道謝,叫人拿起水袋,回到他們的帳幕,裝上駱駝,連夜便走。楊雲聰問他有什麽要緊事,他總不肯說。楊雲聰以為他的事和他同行的人有關,也不便再問。
  楊雲聰別過楚昭南後,又走了三夭,尚未走出沙漠。伊士達道:“幸好這麽多天來都沒有颳大風,要不然一場大風,就算沒事,但沙丘改形,也會迷路。”話還未了,忽然一陣陣風吹來,黃灰色的沙霧嚮東方飄去。楊雲聰道:“幸好是微風。”伊士達道:“也不能不防備。”楊雲聰正想找地方釘好帳幕,一擡頭,忽然遠處駝鈴叮當,還有馬嘶之聲,楊雲聰道:“奇怪,好像有幾十個人,又不是買賣季節,哪裏來的這麽多人?”等了一會,那群駱駝隊已走了近來,前面還有兩匹蒙古駝群。馬上的人一個竟是自己的師弟楚昭南,另一個卻是個勁裝裝束的漢子。駝背上那些人這時也都跳了下來,漢人滿人都有,個個手裏拿着兵器。
  楊雲聰暮然一驚,上前喝道:“師弟,你又走回來幹嗎?”楚昭南面色一沉,指着楊雲聰對那個滿人說道:“他就是領着哈薩剋叛亂的楊雲聰!”那滿人把手一招,幾十個精壯漢子倏地衝了過來,把楊雲聰等八個人圍在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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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劫後忽逢奇女子
  這剎那間,楊雲聰又驚又怒。他驚恐的不是自己生命的危險,而是關心同行的哈薩剋人。他自信以他精妙的劍術,闖出這十人的包圍,尚非難事。何況他幾年來出生入死,早已將生命置之度外了。可是他卻不能不為同行的夥伴擔着心,他們都是哈薩剋族最優秀的青年,敵衆我寡,若然折損在這一望無際的大沙漠中,那可比損失一百個羊群還慘重。他驚恐,他憤怒,他憤怒的是自己師弟楚昭南,年紀輕輕,正是有為之時,心靈卻像腐爛的蘋果,他居然變節投降,給敵人帶路,要用自己的鮮血染紅他的頂子。
  然而這也衹是一剎那間之事,驚恐與憤怒的情緒,電光石火般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時間不容許他思想,敵人的兵刃已刺來了。就在這剎那間,他大吼一聲,一柄短劍摹然出手,“青鳳掃塵”,展出天山劍法中的精妙招數,四面一蕩,登時有幾個敵人的兵刃,給掃出了手。
  楊雲聰猛如怒獅,一口短劍,精芒電閃,在敵人的包圍圈中左衝右突,不一會就碰着了自己的師弟楚昭南。楚昭南叫道:“師兄,你過我們這邊來吧,何苦去幫那些哈薩剋人!”楊雲聰一劍劈去,喝道:“我沒有你這樣的師弟!”楚昭南連退三下,道:“天命已定,滿清已在北京坐穩竜廷,中原百萬明軍都已經瓦解,回疆叛亂,也快掃平。你帶着幾個人,奔馳大漠,又能成了什麽事!”楊雲聰咬着牙齒,刷!刷!刷!連刺三劍,駡道:“無恥之徒,為虎作悵!”一劍緊似一劍,把楚昭南殺得手忙腳亂。
  楚昭南在拼命招架中,忽地一聲長嘯,在旁助戰的清兵,像退潮般兩邊分下。楊雲聰正在奇怪,衹見一個滿洲軍官,策馬上來,離開他們還有七八丈的光景,摹然在馬背上騰空掠起,手持着一把奇形怪狀的短兵器,當頭插下就象蒼鷹一般,楊雲聰大怒,雙足一頓,也平地拔起短劍,“舉火燎天”,往那人的兵刃上一搭撩,衹聽得當的一聲,那人的兵刃,已給震出了手。就在此際,楊雲聰身子懸空,猛見一股寒風,直射上來,他顧不了傷害敵人,以絶頂輕功“細胸巧翻雲”之技,倒蹦出去,輕飄飄落在地上。回頭一看、衹見楚昭南也剛落在地上,橫劍四顧。剛纔乘虛進襲,救出那傢夥的正是自己的師弟。
  楊雲聰目閃精光,重凝浩氣,短劍倏翻,要和兩個人打在一起。那滿洲軍官名叫紐枯廬,乃是長白山派風雷劍齊真君的門下,手使一把喪門挫,能當五行劍使,又可作點穴擁用,在八旗兵中,武功數一數二,滿清的宗室年青的將領多鐸,論起輩份,還是他的師侄。他自入關以來,罕逢敵人,最近纔給調到新疆,幫助伊犁將軍納蘭秀吉,平定回部。他也是因自恃過甚,不知楊雲聰天山劍法的神妙,所以一見面就凌空下擊,想顯一手給楚昭南看,哪料輕功跳躍之術,正是楊雲聰所長,方一交鋒,就幾乎死在楊雲聰劍下,他不由得氣焰全消,驕氣盡斂,執起“喪門挫”,打點精神,施展平生所學,再和楊雲聰纏鬥。
  這樣一來,楊雲聰倒不容易得手了。紐枯廬的喪門挫,飄來晃去,時而當刀劍劈下,時而當判官筆指來。所指的全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更加上精通天山劍法的楚昭南,一面在旁牽製,一口長劍緊緊跟定楊雲聰,一面隨時提醒紐枯廬,叫他如何應付,就好像教練一般。楚昭南的功力雖淺,遠不如楊雲聰,但因他熟悉本門劍法,做教練指揮紐枯廬協同作戰,卻是甚為默契,兩人這一配合纏鬥,倒把楊雲聰絆得很緊,不讓他脫出身去援救其他的哈薩剋人;:
  這時大漠上已陷於混戰之中,楊雲聰衹聽得伊士達和麥蓋提兩個哈薩剋勇士呼喊叱咤之聲,敢情已是打得十分激烈。他心中大怒,劍法一變,凌厲無前,劍光閃閃,繽紛飛舞,盤旋起落變化,不可名狀,不可捉摸。楚昭甫雖然知道這是天山劍法中的迴旋連環劍法,但因為楊雲聰越展越快,迅速之極,而且是把招數折散來用,令他目不暇給,自顧不暇,哪裏還能提醒紐枯廬。
  楊雲聰越戰越勇,忽地楚昭南使了一招“極目滄波”,劍尖直刺,楊雲聰輕輕一閃。短劍已乘虛直取中路,楚昭南回救不及,本來萬難逃脫。不料楊雲聰下手之際,忽見楚昭南滿面恐懼之容,心中一軟,劍尖在他胸前輕輕一點,衹割破他的衣服,沒有劃傷他的皮肉。短劍迅又收口,叫道:“師弟,你還不悔悟過來!”楊雲聰心地純厚,他想起同在天山之際,楚昭南在技藝上不明之處,常嚮自己請教。師兄弟感情本來就好。而且他又是孤兒,先是為晦明禪師一個俗傢師弟收養,後來纔送上山來。楊雲聰見他可憐,也就特別照管他。不料他下山三年,卻變成這個樣子,楊雲聰想:他定是年少無知,給壞人誘叛,因此下留情,仍想勸他改過。
  不料這樣緩得一緩楚昭南分外留神,劍法乘勢反擊,更為毒辣。而紐枯廬的喪門挫,所使的也盡是毒招。兩人又連吹鬍哨,叫來了十多個清兵再把楊雲聰圍在核心,這時近處又傳來哈薩剋慘叫之聲,想是已有傷亡。楊雲聰鬢眉倒竪,怒極氣頂,天山劍法一緊,倏前倏後,立時劍光揮霍,酣戰中好幾個人中劍倒下。紐枯廬和楚昭南二人,也屢遇險招,衹覺寒風就似在面前劃來劃去!
  正打得十分火熱,極度緊張之際。忽然間,大漠上黃沙囚起,有人大叫“狂風來了!”楊雲聰吃了一驚,紐拈廬和楚昭南己收起兵刃,跳出圈外。霎那間,狂風颳地而來,一望無際的大沙漠上,盡是黃灰色的沙霧,像數十百裏重厚厚的黃幕,遮天蔽地,白日青天,頓成黑夜,沙霧中衹見人影幢幢,四處奔逃。各自去搶駱駝,找帳幕,或尋覓蔽掩之地。
  楊雲聰高聲大叫:“伊士達!麥蓋提,你們在哪裏?”但在狂風呼嘯中,他的聲音正如孤舟之淹沒於海洋,哪裏有人答應。就在此際,楊雲聰又覺背後被沙石猛擊,他這一驚非同小可,若是沙漠上的沙丘被風移動,任武功再高,也會被活埋喪生。
  危急中他避過風頭,發足狂奔。他雖在新疆多年,卻未曾在沙漠中過過日子。本來若碰到這樣大的風,最好是掘地成溝,躲在其中。假如剛好碰着沙丘落上,那當然沒命。但若不是這樣湊巧,沙石在上面颳過,卻是無傷。而且縱算沙土積有幾尺厚,風過後也可以挖出來。楊雲聰卻沒有抵禦風沙的經驗,衹是狂奔。他的輕功雖然超卓絶倫,卻怎樣也不及狂風的迅疾。跑了許久,還是在狂風威脅之下,衣裳已被沙石颳破,神志也漸迷糊。這時忽聞有水聲瀑漏,楊雲聰精神一振,心想:莫非是找到了沙漠中罕有的湖泊,他循着水聲,奮力跑去。猛然間,風勢驟大,狂風挾着大量的黃沙,似千軍萬馬,疾涌而來,中間還有着幾塊大石頭,落下時正擊中了他。楊雲聰筋疲力倦,腦袋欲裂,大叫一聲:“我命休矣!”掙最後一口氣,奮力一躍,衹覺落足處軟綿綿一片,人也立時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楊雲聰纔悠悠醒轉。神志初復,便覺幽香縷縷,沁人心肺。楊雲聰睜眼一看,發覺自己竟是躲在一個帳幕之中,帳幕四周堆着鮮花,中間竟是一位穿着獵裝的少女,背嚮着自己,捧着一捲書在閱讀。
  疑假疑真,如夢如幻。楊雲聰幾乎要叫了出來,但他久經戰場,處處小心。他雙眼一磕,假裝未醒,細察動靜。
  那少女不知他已醒轉,仍在低聲吟哦。楊雲聰細聽,那少在念一首詞。詞道:“楚江空晚,恨離群萬裏,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革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衹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推憐旅愁茬再,漫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摹地玉門關重見。未羞庶歸來,畫簾半捲!”
  楊雲聰是忠臣之後,幼讀詩書。在天山學藝,也未曾丟荒廢。一聽就知是南宋詞人張炎詠孤雁的一首詞。他想:這少女在塞外,想是寂寞極了,孤獨極了,所以纔念這一首詞!
  正思想間,帳幕外又走進一個少女,嚮獵裝少女問道:“小姐,那人醒了沒有?你有什麽吩咐嗎?”獵裝少女掩捲說道:“沒有醒嗎?你去看看,他還有沒有出冷汗?頭上的熱退了沒有?若有冷汗,你就給他換衣。”那進來的少女“喲!”了一聲道:“小姐,你專差遣我去服侍這個臭男人,我可不幹。”楊雲聰心想:“這走進來的少女大約是個丫鬟,獵裝少女定必是富豪或官傢小姐,要不然就是部落酋長的女兒。”
  獵裝少女“呸”了一聲說道:“你幾時學起漢族小姐的派頭來了,我們滿洲女兒,從不研究什麽男女授受不親這一套,你別喜歡讀漢人詩書,我可不喜歡他們那些虛文俗禮。再說,你聞過他身上的氣味嗎?怎說他是個臭男子。”那個丫環掩嘴笑道:“小姐的口越來越厲害了,專拿我們做下人的來打趣。是,他一點也不臭,還是個美男子呢!”獵裝少女板着臉道:“你別瞎說,我是見他佩的短劍乃是寶物,想他定有來歷,這纔救他你知道什麽?”那個丫鬟又道:“是呀,我什麽也不知道,衹知道小姐還沒有如意郎君!”獵裝少女給她逗得笑了出來,笑駡道:“你再鬍說,看我不撕破你的嘴。”
  那個丫環嚮楊雲聰緩緩行來,那個獵裝少女也轉過了面。楊雲聰微啓眼皮,偷偷一看,衹見她美豔絶倫,連那丫環也是姿色不俗。那個丫鬟忽然拍掌笑道:“小姐,他醒來了,偷偷在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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