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梁羽生 Liang Yushe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4年三月22日2009年元月22日)
七劍下天山
  楔 子 一闋詞來 南國清秋魂夢繞 十年人散 綉房紅燭劍光寒
  第01回 一女獨尋仇 十六年間經幾劫 群雄齊出手 五臺山上震三軍
  第02回 浪跡江湖 水盡萍枯風不語 隱身古剎 空靈幻滅色難留
  第03回 劍氣珠光 不覺坐行皆夢夢 琴聲笛韻 無端啼哭盡非非
  第04回 比劍壓兇人 同門决戰 展圖尋緝夢 舊侶重來
  第05回 難受溫柔 豈為新知忘舊好 驚心惡鬥 喜從方窟得真經
  第06回 霧氣彌漫 荒村來異士 湖光澈湘 幽𠔌出徵騎
  第07回 劍膽琴心 似喜似嗔同命鳥 雪泥鴻爪 亦真亦幻異鄉人
  第08回 恩怨難明 空山驚惡鬥 靈根未斷 一語酸迷茫
  第09回 撲朔迷離 耐心詳怪夢 尋幽探秘 無意會高人
  第10回 叱咤深山 黃衣藏隱秘 縱橫雙劍 幽𠔌會群豪
  第11回 一女靈機 桂仲明無心獲寶劍 群豪懾服 凌未風賭技奪黃金
  第12回 幽𠔌締良緣 喜育金環聯彩筆 江湖偕儷影 爭看寶劍配神砂
  第13回 一劍敗三魔 寶玉明珠藏相府 清歌驚遠客 澄波碧海贊詞人
  第14回 埋恨深宮 花迎劍佩星初落 揚威三峽 柳拂旌旗露未幹
  第15回 俠骨結同心 百尺樓頭飛劍影 幽蘭托知已 一生恨事嚮誰言
  第16回 雲海寄遐 思塞外奇峰曾入夢 血光消罪 孽京華孤女報深仇
  第17回 睹畫思人 冒浣蓮心傷內苑 挾符闖獄 凌未風夜探天牢
  第18回 孽債情緣 公主情多徒悵悵 淚痕劍影 王妃夢斷恨綿綿
  第19回 生死兩難忘 半世浮萍隨逝水 恩仇終解脫 一宵冷雨喪名花
  第20回 有意護仙花 枯洞窟中藏異士 無心防騙子 喇嘛寺內失寄書
  第21回 情孽難消 獨上天山拜魔女 塵緣未斷 橫穿瀚海覓伊人
  第22回 邊塞逃亡 荒漠奇緣逢女俠 草原惡戰 武林絶學駭群雄
  第23回 詭計多端 毒酒甜言求秘笈 艱難幾度 癡情蜜意獲芳心
  第24回 漠外擒兇 石窟絶招誅怪物 草原較技 天山神劍伏奇人
  第25回 牧野飛霜 碧血金戈千古恨 冰河洗劍 金簑鐵馬一生愁
  第26回 品茗談心 喜有良朋永認夜 因詞寄意 永留知已在人閃
  第27回 矢志復仇 易蘭珠虔心練劍 師門留恨 武瓊瑤有意試招
  第28回 心願難償 一紙斷腸愁絶塞 情懷依舊 十年幽夢禁迷宮
  第29回 無限深情 捨己為人甘替死 絶招雪恨 闖關破敵勇除姦
  第30回 生死茫茫 俠骨柔情埋瀚海 恩仇瞭瞭 英雄兒女隱天山
楔子
  一闋詞來 南國清秋魂夢繞 十年人散 綉房紅燭劍光寒
  笑江湖浪跡十年遊,空負少年頭。對銅駝巷陌,吟情渺渺,心事悠悠!酒冷詩殘夢斷,南國正清秋。把劍凄然望,無處招歸舟。
  明舊天涯路遠,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數英雄兒女,俯仰古今愁。難消受燈昏羅帳,曇花一現恨難休!飄零慣,金戈鐵馬,拼葬荒丘!
   ——調寄八聲甘州
  南國清秋,一輪皓月,將近中天。度時分,已是萬籟俱寂,衹杭州總兵的府第裏,還是笑語喧喧,喜氣洋洋。
  這晚是杭州總兵小姐出用的前夕,總兵是個旗人,復姓納蘭,雙名秀吉,是清朝開國的功臣之一,當年跟隨多爾袞入關,轉戰二十餘年,纔積功升至杭州總兵之職。他的女兒,芳名明慧,名實相副,以美豔聰慧飲譽於宗室之中。她的父親膝下無兒,衹此一女,寶貝得當真有如掌上明珠,自幼就請了兩位教師教她,日間習武,晚上學文,端的是個文武皆能的纔女。
  納蘭秀吉升任總兵之後,皇室中斷一位遠支親王,慕他女兒之名,替兒子能來求親。這位親王的兒子,叫做多鐸,說起來鼎鼎有名,乃是旗人中數一數二的好漢,自小就能拉強弓,禦弩馬,騎術劍術,在八騎軍中,首屈一指,二十二歲那年就隨軍西徵,平定了準葛爾和大小金川,今年僅僅二十八歲,就被任為湯汀提督,可算是宗室中最年輕的一位將領。納蘭秀吉攀上這門親傢,真是錦上添花,喜上加喜。
  可是就在這個出閣的前夕,納蘭小姐卻淚珠瑩然,拿着一紙詞箋,低徊捧讀,讀到“難消受燈昏羅帳,悵曇花一現艱難休”時,再也忍受不住,清淚奪眶而出,哭得像一枝帶閑的梨花!良久、良久纔掙紮起來,低低喚了一聲“姆媽”。
  這“姆媽”就是地的保姆,納蘭小姐自幼跟她長大,真是比父母還親,這時正睡在外間套房,一聞呼喚,即刻進來,見她這個樣子,不禁說道:“小姐,你這是何苦來呢?不說你嫁得好婆傢,給夫人知道,可又得捶心氣苦了。小姐,我還是勸你把往事忘記了吧……”
  納蘭小姐截着她的話道:“姆媽,你別管我,我求求你把小寶珠抱來,我要再看她一眼!”保姆搖搖頭,嘆息了一聲,終於應命出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衹見窗邊的紅紗燈,燭光搖牡,微風過處,一條竄影,驀地撲入窗來!
  跳進來的是一個英俊少年,在燭光搖曳之中,可隱隱看見他的眼角眉梢含着一股幽憤之氣。他看見納蘭小姐面前攤着的,正是他手寫的詞箋,詞箋上有點點斑斑淚漬。他苦笑一聲道:“妹妹,你大喜啊!”
  納蘭小姐星眸微啓,兩顆滴溜溜的眼珠,如秋水如寒星,橫掃了他一眼,道:“難道你也不能體會我的苦心,就這樣的怨我?”
  那少年袖子一指,跨前一步,突急聲說道:“難道我們不能出走,南下百越,北上天山,四海之大,豈無我們安身立命之在下。”
  納蘭小姐頭也不擡,幽幽說道:“誰教你是漢人?”
  少年面色一變,哈哈笑道:“我以為你是女中豪傑,原來你還是你們愛新覺羅氏皇朝的賢孝女兒!”
  話猶未了,忽然聽得號角並嗚,園中響箭亂飛。少年虎目圓睜,驀地雙手低垂,交叉橫過背後、冷然笑道:“你若要我性命,何必用這樣詭計?我垂手給你綁吧,算是送給你新婚的一份大禮!”
  納蘭小姐本來是低首哽咽着的,這時也急得跳了起來,滿面花容失色,顫聲說道:“你、你、你這是什麽話!”
  少年靠近窗子一看,衹見園子裏升起了數十盞孔明燈,照耀得如同白晝,人聲喧噪,潮水似的,嚮東面角門涌出,卻沒有一個人朝着自己這而走來,而見並不是對付自己的,少年也頗感詫異了。不多時,人心漸寂,孔明燈一盞一盞地熄滅了。
  少年回過頭來,正待發話,忽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他一旋身,躲在帳後,衹見房門開處,納蘭小姐的保姆,背着孩子,氣籲籲的走了進來,說道:“小姐,聽說是總兵府大牢有人劫牢,今晚衛兵多數在這裏辦事,那邊人手不夠,已給逃脫了一些囚犯,所以剛纔又急急在這裏調人過去,小姐,你沒嚇着?”
  納蘭小姐木然不答,一伸手就把保姆手上的孩子,接了過來。孩子哇聲一跳,帳後的少年也驀地跳了出來。
  那保姆嚇了一跳,看清楚了說道:“楊大爺,你饒了我們的小姐吧,明日是她大喜的日子。”
  那少年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嘆了口氣,自顧自地吟哦道:“明日天涯路遠,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吟聲未斷,忽然劈面一掌,嚮納蘭小姐打來!
  納蘭小姐大吃一驚,本能地側身躲閃,說時遲,那時快,手上抱着那女孩,已給少年搶去。納蘭小姐跳起來,問道:“你,你這是幹什麽?”少年一退身,貼近窗子,狠聲說道:“從今天起,她不再是你的了,你不配問她!”那女孩子剛纔哭喊了一陣,已倦極熟睡,經此一鬧,兩衹小眼睛又睜開來,看見納蘭小姐披頭散發,作勢欲撲的樣子,覺得很是可怕,小嘴巴一咧,小手兒嚮空亂抓,看看又是要哭的神氣,少年忙把她轉了半個身,輕輕地撫拍,瞧瞧窗外,衹見銀河耿耿,明月當空,滿園子靜俏悄的,他咬一咬牙,抱着孩子,驀地穿出窗去,背後衹聽得納蘭小姐呼喊凄厲,他頭也不回,施展輕功,穿枝拂葉,就像一隻灰色的大鶴,在月色溶溶之中消失了。
  園子裏很靜,外面大街卻是鬧成一片,少年舉目一看,衹見總兵府那邊,火光衝天,滿街上人群亂奔亂跑,攜兒帶女的哭哭喊喊,少年抱着孩子,混在人叢中,誰也不理會他。
  少年知道是清兵鎮壓逃犯越獄,心中一動,不禁扭劃刃看,衹見總兵府附近的幾條街口,都有大隊清兵鎖住,囚犯似乎是嚮另外一邊逃出,因為,有一隊馬隊,正嚮那邊衝去。少年見黑壓壓的,看也看不清,又瞧瞧自己手上的孩子,嘆了口氣,雖然那邊兵刃交在之聲,遠遠傳來,他也衹能自顧自地隨着人流,逃出郊外去了。
  出到郊外,人群漸漸四處流散,險境既離,大傢也就各各覓地,或坐或臥,再也不願走動了。衹有那少年,還是抱着孩子,踽踽的在荒野獨行。
  折騰了半夜,月亮漸漸西移,孩子已熟睡了。少年正想找個地方歇歇,忽然聽得蹄聲得得,隱隱傳來,大約是清兵追趕囚犯,追到這邊來了。聽蹄聲急驟,似乎追得很緊!
  少年所站之處,附近正有一座惹墳,墳上有一叢野草,高逾半身,少年抱着孩子,往墳後一躲,野草剛剛將他們掩蔽住。少年定眼看時,衹見給兩騎馬道着的,如是兩個大孩子,一男一女,看樣了都不過十六七歲,不禁很是詫異。
  那兩個大孩子,跑到距離荒墳二十步左石,忽然雙腳立定,各自拔出劍來。這時那兩騎馬已奔到,馬上人往下一落,一個抽出鐵褳,一個亮起斫刀,兩個魁悟奇偉的滿洲大漢,雙雙撲上前來,喝令他們快快束手就綁。那兩個孩子理也不理,雙劍如流星趕月,和兩條大漢血戰起來!
  那少女出手極為迅捷,霎地一伏身,劍尖登時疾如電閃,對準那個使斫刀的咽喉,直刺過去,那人退了一步,“鐵鎖橫江”用刀一封;少女霍地收招,劍訣一領,涮地又是一劍,探身營取,劍紮胸膛;那人往後又退了一步,驀地將大斫刀一旋,逼起一圈銀虹斜穿出去,劍招疾展,又是旋風一樣地掃來。
  那少男的劍招沒有少女這樣迅捷,鬥法卻又另是不同。衹見他手上好像輓着重物一樣,劍尖東一指,西一指,卻是劍光繚繞,門戶封得很是嚴密。對手一條鐵鏈,舞得呼呼聲響,兀是搭不上他的劍身。
  伏在墳後的少年是個大行傢,他十八歲起浪跡江湖,迄今已有十年,各傢各派的招數,都曾見識。一見這對男女的劍法,就知他們年紀雖輕,卻是得自名師傳授。衹是那少女,劍法雖然看來迅捷,力爭先手,功力卻是不夠,對方和她遊鬥,時間一久,必定力倦神疲;而那少男,劍招雖然緩慢,卻是頗得“無極劍法”的神髓,表面看來似處下風,倒是無礙。墳後少年,抱着孩子,目註鬥場,掌心暗扣三粒鐵菩提,準備若少女遇險,就出手相救。
  鬥了一會,那少女果然漸處下風,她使了一招“風捲落花”劍尖斜沉,倒捲上去,想截敵人手腕,那使斫刀的突然大喝一聲,一邁步,斜身現刀,展了一招“順水行舟”,不但避開了少女的劍鋒;反而進招來了一個“橫斫”,刀光閃閃,嚮少女下三路滾所而進,少女慌不迭的急斜身橫竄,仗着身法輕靈,想避開對手這連環滾所的招數。
  但對手也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着,在進刀橫斬時,兩枝甩手箭也破空而出,而且在出手之後,刀尖趁勢點地,倒翻起來,在空中打了一個筋鬥,大斫刀以“獨劈華山”之勢,嚮少女頭頂斫去。
  就在這少女生死俄頃之際,墳後少年的三粒鐵菩提已然出手,使斫刀的衹見自己兩技甩手箭,剛到少女身後,忽然自落,方是一怔,手腕上又是一陣辣痛,這時他剛似饑鷹攫兔之勢下落,大斫刀剛剛壓下,就受了暗算,幾乎把握不住,痛得大叫一聲,手中刀仍是發狂一樣斫去!就在這個時候,背心又是驟的一驚,一把劍尖,已堪堪刺到,耳邊衹聽得一聲清叱“休得傷我妹子!”未及回頭,左肩已給削去一大片皮肉!
  那少年的無極劍法,本來就高出對手許多,雖然火候未夠,一時未能取勝,但已是占了上風,他一面打,一面留心旁邊的少女,見少女吃緊,手中劍也突然急攻起來,涮,涮,涮,“抽撤連環”,一連幾劍,點胸膛,刺兩臂,又狠又準。那使鐵鏈的被迫得連連後退,少男卻不前追,腳跟一轉,驀地一個“怪蟒翻身”,身形疾轉,手中劍反臂刺紮,一掠數丈,便逕自嚮追擊少女的那個大漢刺去。
  這正是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使斫刀的大漢未及回頭,肩上已給削去一大塊皮肉,就在這一瞬間,那少女也已反轉身來,凝身仗劍,狠狠地撲擊過去。使斫刀的受傷之餘,如何擋得住這疾風暴雨般的前後夾擊,衹見兩逼劍光,賽如利剪,那魁捂大漢,竟給斬成三截,血濺塵埃。
  那使鐵鏈的卻是精靈,一見同伴斃命,立刻上馬奔逃,另一騎無主的戰馬,也連連長嘶,痙自逃跑了。
  墳後少年目睹這一場惡鬥,見這對男女竟未發現是自己發暗器相救,不禁心內暗笑:“畢竟是初出道的雛兒。”
  這時,這對男女利劍歸鞘,雙手緊握,似乎在踽踽細語,墳後少年衹見他們嘴巴張動,也聽不清楚是說什麽。忽然間,那少女掙脫雙手,高聲問道:“那,是你說的了?”少男點點頭,應了一聲,墳後少年,雖聽不清,但那顯然是承讓的神氣。
  這一聲應後,那少女忽地跳開一步,似避開什麽可怕的東西似的;忽地又跳上的來,揚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少男臉上,暇啪一聲,清脆可聽。少男的面孔正對着荒墳這面,墳後少年在月光下衹見那少男的面孔慘白,動也不動,神氣十分可怖!
  那少女一掌打出後,見他這個樣子,忽然雙手掩面,痛哭起來,扭轉身軀,邊哭邊跑了。那少男仍然僵立在那兒,直待少女的背影也消失了,這纔一步一步,直走過來。墳後少年想呼喚他,但見他定着眼珠,木然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像荒野的遊魂一樣!少年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叫也叫不出聲,那少男已經自荒墳旁邊走過,沒人草叢之中,竟沒註意到荒墳後面有人埋伏。
  墳後少年看了這一場悲劇,聯想起自己和納蘭小姐分別的情形,心中不禁又是一陣陣酸擄。這時他耳邊聽得“鬍”“鬍”之聲,似風聲,卻又不是風聲。他看見月亮,記起這是中秋之後的第三個晚上,錢塘江的夜潮,正是在秋季大汛的時候。他茫然地站了起來,循着潮聲,就嚮錢塘江邊走去。
  錢塘江數十裏寬的江面,在月光下閃閃發光,這時潮還未來,放眼望去,見天連水水連天,煙波浩藏,一望無涯。少年抱着孩子,踽踽獨行,聽潮音過耳,百感交集,如醉如癡,直到耳邊忽聽得一聲“楊雲駿!”這纔如夢初醒,扭過頭來。
  這一回頭,人也立時驚醒,眼前站着的是一個鷹鼻深目的老者,身邊還站着兩個精壯少年,楊雲駿認得這正是納蘭小姐未婚夫多鐸的師叔,滿洲武師“鐵掌”紐枯盧,楊雲駱初出師門,在回疆柴達木盆地,幫助哈薩剋人抵禦清兵,曾和他照過面。
  紐枯盧面挾嚴霜,冷冰冰的似笑非笑,神情很是可怕,他雙掌交錯,攔在楊雲駱面前,說道:“楊雲駿,別來無恙!你這幾年所故的事情,瞞得了納蘭首兵,瞞得了多鐸提督,可瞞不了老夫!多鐸提督是天滿摸貴胄,納蘭小姐是俺們旗人第一美人,你不衹是糟踏了納蘭小姐,簡直是糟踏了俺們一族。俺不知則已,知道了須代多鐸洗清這個恥辱!”
  楊雲駿左手抱着孩子,聽了這一番話,仍是動也不動,面部毫無表情。這時紐枯盧身旁的兩個少年,早已按捺不住,一左一右,雙雙撲上前來。楊雲駿冷笑一聲,腳跟一旋,轉了半個匾圈,猛喝一聲,右手接住右面少年攻來的雙掌,一接一扭,扭着敵人右腕,輕輕一按,衹聽得殺豬一般大叫,這個少年已給楊雲駱拋出數丈之外,這時左邊少年方纔攻到,楊雲駱身子突地下煞,避過敵人的手拳,猛的長身,劈面一掌,砰然一聲,這人的面孔,立刻像開了五色顔料鋪一樣,烏黑的眼珠突出,鮮紅的面血下流……登時暈倒地上。這時楊雲駿手上的孩子,也早給震醒,哇哇地大哭起來。
  紐枯盧見兩個徒弟一出手就被打成這個樣子,怒吼一聲,橫身一躍,右掌“直劈華山”,用足了十成力量,兜頭就是一掌。楊雲駱也不退避,右掌倏翻,也用足十成力量,嚮上打去。兩掌相交,“蓬”然如巨木相撞,這時衹聽得孩子厲叫一聲,竟自楊雲駱的手中,震飛出去!楊雲駿急一掠數丈,如大雁斜飛,恰恰趕上去將孩子接住。
  楊雲駱這一掌受得不輕,但紐枯盧卻受得更重。他給楊雲駱一掌,震得站立不住,跌跌撞撞地嚮後面敝出一二十步,這纔止得住身形。他以一雙鐵掌聞名關外,竟吃不住敵人掌力,心中惱怒異常,他一長身,拿出一把精光閃閃的三角挫,這把挫乃是他獨門的兵器,名喚“喪門挫”,可作匕首用,也可作短戟使,還能用以打穴,端的厲害非凡!這時楊雲駿也已結束停當,將孩子用綉帶縛在背上,也取出一把光芒閃閃的短箭。
  紐枯盧的喪門挫,長僅二尺八寸,楊雲駿的斷玉劍比他的還要稍短幾分。武傢的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劍銼交鋒,不比長槍大戟,中間有那麽一段距離,短兵相接,幾如肉搏,精芒閃電,利刃就在面前晃來顯去,誰要是稍一疏神,便有血濺黃沙之險。
  紐枯盧怒極猛搏,點紮戳刺,迅如怒獅,全是進手的招數。楊雲駿背着孩子,孩子又哭個不停,他不敢跳躍,又要分神護看孩子,弄得滿身大汗,非常吃力。衹是他的劍術,乃是海內第一名手所授,端的非同小可。他兀立如山,見式破式,見招拆招,一口短劍,橫掃直擊,劈刺斬攔,竟是毫不退讓!
  兩人越打越急,越鬥越險,戰到分際,那紐枯盧忽然身移步換,快若流星,一閃到楊雲駿背後,竟然一挫嚮孩子插去。
  楊雲駱這招本應縱身躍出,可是他怕驚壞孩子,衹能平地一轉,身子輕飄飄拔起,短劍“舉火撩天”,搭着紐枯盧的喪門挫,往上一拔,藉紐枯盧的勢,奪他的兵器,衹一撩,那口挫竟給撩出了手,飛墮塵埃,兩人的身法都快,誰也收勢不住,紐枯盧挫飛出手,人也撲了過來,楊雲駱身形方纔下落,離地還有少許,就給他撞個正着;這時背上的孩子又是一聲厲叫,那聲音也已經沙啞了。楊雲駿心中一慌,未及躲避,胸口竟給擊中一掌,而他的短劍也趁勢一送,直插入紐枯盧脅下,插得衹留下劍把。
  這一下,兩敗俱傷,楊雲駿一劍插出之後,人再也支持不住,衹見眼前金星亂冒,地轉天旋,他知道要糟,急急嚮地面一伏,免得嚮後跌倒,壓壞了孩子。
  那邊紐枯盧也已重傷臥地,雙眼血紅地瞪着。兩人相距不過四五尺之遙,可是大傢都不能起來撲擊了。兩人就這樣的瞪眼望着,夜風中回蕩着孩子沙啞的哭喊聲,這景象,這氣氛,的確令人驚心動魄。
  過了片刻,紐枯盧掙紮着在地上蠕蠕而動,用手腕抵地,竟然慢慢地嚮楊雲駿這邊爬過來。楊雲駿大吃一驚,也試着移動,可是全身綿軟無力,纔想用一點勁,喉頭已是一陣陣腥氣直冒,一口口鮮血直略出來。紐枯盧號稱“鐵掌”,楊雲駱給地打得正中心,掌傷比劍傷更重。
  楊雲駿眼看着紐枯盧像臨死前的猙獰野獸一樣,蠕動移來,自己又是毫無辦法,心中又氣又急,不覺暈了過去,經過了好一會子,耳中忽聽得有人反復叫:“楊大俠!楊大俠!”這纔悠悠地醒過來,衹見面前站着的,正是那個在荒墳前面與滿洲武士拼鬥,後來給少女打了一個耳光的大孩子,他十分詫異,低聲問道:“你怎知道我是誰?你來這裏做什麽?”
  那少年並不答他前面的問題,兩眼茫然無神,忽然大聲說道:“我想投河!”
  楊雲駿冷然問道:“那你又為什麽不投?”少男道:“見着你這個樣子,我如何能跳下去?楊大俠,我認識你,好多年前,你在我們舵主傢裏作客,我見過你。不過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子!”
  楊雲駿以手腕撐地,點了點頭,說道:“這就是了,你現在不能投河,將來更不能自尋短見,你受了委屈,跳水一了百了。但你的許多師友,他們為了光復漢族,受了更大的冤屈,或死或傷,你們年青人不管,卻為了點點小事,尋生覓死。如何對得住他們?”楊雲駿這時頭微微上擡,凝視着少男,面容顯得十分嚴肅。他的聲音低沉嘶啞,但每一句都如暮鼓晨鐘,震撼着少男的心。
  少男看着面前的楊雲駿,這位名震江湖的大俠已經是力竭聲嘶,快死的人了。他微現愧作之色,說道:“我聽大俠的吩咐。”
  楊雲駱掙紮着將自己的汗衫一扯,撕下了一大幅,突然將右手中指,送進嘴裏一咬,鮮血直冒出來,他連哼也不哼一聲,就在汗衫上振擡直書,把少男看得呆了。
  楊雲駱寫完後,叫少男過來將汗衫取去,斷斷續續說道:“你把這幅血書拿麽,並將我的短劍為憑,抱着這個孩子,上天山去見我的師父晦明禪師,他會教給你天下獨步的劍法!”說完之後,好似大事已了,雙目一合,就此再不言語。
  這時殘月西況,曙色欲現,錢塘江遠處現出了一條白綫,轟轟之聲遠遠傳來,少男藏好血書,背着短劍,抱着女孩,凝望江潮,心中也說不出是個什麽味兒,就在此時,遠處又有蹄聲傳來,少年再一凝聽,似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在高叫着“大哥!”他突然長嘆一聲,把長衫除下,鞋子脫掉,往水面一扔,人也躲進了岸邊的柳樹叢中。
  來的是兩男一女,那女的正是剛纔打他耳光的少女,她縱馬馳來,不斷地叫着“大哥,你躲在哪裏?你出來啊!”那兩個男的,卻一路勸她。
  這幾個人一到江邊,見屍橫遍地,都呆着了。一個男的,忽然大聲叫道:“這不是楊大俠?哎喲!楊大俠,楊大俠,你怎麽了?他跑上前去撫視,見楊雲駿鼻端已沒有氣息,不禁驚叫起來。心想:楊雲駱是晦明禪師的衣鉢傳人,劍術武林罕見,怎的卻會死得這樣慘?
  這時那女的卻又是一聲慘叫,朝沙灘便跑,好像要跳進錢塘江去。兩個男的放眼一看,衹見江面上飄着一件長衫,沙灘上有兩衹鞋子!
  猛然間,錢塘江的怒潮驟起,轟隆轟隆之聲響如雷鳴。白堤上雪花亂噴,懲潮如萬馬奔騰,霎間已涌到堤邊。兩個男的驚叫的一聲,飛掠而前,拉着少女便退。饒是他們退得這樣快,還是給浪花濺了一身!
  直到這些人完全退去後,少男方纔從柳樹叢中出來,一步一步,朝北方走去。欲知少男少女究竟是何人?楊大俠和納蘭小姐有何關係!請看正文分解。
第一回
  一女獨尋仇 十六年間經幾劫 群雄齊出手 五臺山上震三軍
  山西五臺山是著名的佛教聖地,其上的清涼寺,據說是東漢時所建,千餘年來,香火不衰。自清朝康熙皇帝登位以後,幾次上五臺山禮佛,重修古剎,再建金身,更把五臺山的靈攀峰下,變成了佛教最大的叢林。
  這一年是康熙十三年,正巧碰上清涼寺文殊菩薩的開光大典,大典在三月二十九舉行,可是方過了年,善男信女已自各地而來,山上的五個大銅塔,每層都嵌滿佛燈,從新正起就晝夜通明,真是殿字金碧,妙相莊嚴。
  臨到開光大典這天,這份熱鬧更不用提啦,一大清早,山崗、鬆林、峽𠔌、幽澗,都擠滿了人,有的是佛教信徒,有的是專程來觀光看熱鬧的人。
  在這些人中,有一個三綹長須、面色紅潤、儒冠儒服的老人,和他同來的是一個俊俏的美少年,說話卻帶着女音。這兩個人說來大有來頭。儒冠老菩名叫博青主,不但醫術精妙,天下無匹,而且長於武功,在無極劍法上有精深造詣。除此之外,他還是書畫名傢,是明未清初的一位奇士。
  那美少年卻是一位女扮男裝的小姐,名叫冒浣蓮。她的父親叫冒闢疆,也是明未清初的一位大名士,當時的名妓董小宛慕他之才,自願做他的侍姬。董小宛也是詩詞刺綉兩俱精妙的纔女,兩人意氣相投,十分親愛。不料後來因董小宛豔名遠播,竟給洪承疇搶迸宮去,獻給順治皇帝,被封貴妃。冒闢疆失去董小宛之後,終日鬱鬱寡歡,竟爾抑鬱告終。
  傅青主是冒闢疆生平摯友,冒闢疆死時,冒浣蓮不過三歲,因為她的身世另有復雜之處,冒闢疆怕她受族人歧視,便托傅青主照料。因此冒浣蓮自幼跟隨這位世伯,倒也學了一身武藝。
  這天清早,兩人也隨衆觀光。傅青主左顧右盼,好像興趣很高;而冒浣蓮則面容沉鬱,好像有很大的心事。傅青主在顧盼之間,忽然微咦了一聲道:“蓮兒,你看那兩個人。”
  冒浣蓮擡頭一看,不覺嚇了一跳,原來前面的兩人,一個活像吊死鬼!身長七尺來高,瘦削得像一枝修竹,面色又是白慘慘的,怪是嚇人;另一個卻肥肥矮矮,頭大如鬥,頭頂卻是光禿禿的。
  冒浣蓮本來很是沉鬱,瞧見這兩個人的怪相,一驚過後,不覺“咦”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兩人聽見笑聲,回過身來,瞪眼待找,傅青主忙拉她的衣袖,在人叢中混過,然後低低地告訴她道:“這兩個人乃是江湖上有名人物,高的那個叫喪門神常英,矮的那個叫鐵塔程通。你有事要辦,何必去惹這兩個活寶?”
  兩人行了一會,忽然冒浣蓮又是輕輕地怪叫一聲,對傅青主說:“伯伯,你看那個和尚!”傅青主依着所指方向着去,衹見一個方面大耳的和尚站在人叢之中,周圍的人雖然你推我擁,卻總是挨不近那個和尚,他一走動,周圍的人就似乎自動給他讓路一樣,總挪出一點空隙來,傅青主看了,不禁又是微“咦”一聲,說道:“怎麽這個野和尚也來了,這個和尚從來不念經禮佛,也不戒葷腥,專門歡喜在江湖上管閑事,人稱他為怪頭陀通明和尚。”
  這時東面山坳又過來一簇人,有幾個漢子,牽着猴兒,背着刀槍,打鑼打鼓的,似乎是賣解藝人。為首的一個婦人,雖然荊釵裙布,可是卻儀態萬方,容光逼人,很有點貴婦的風韻。傅青主瞧了一眼,俏悄地對冒浣蓮道:“這個婦人不是尋常的賣解女子,瞧她的眼神,足有二三十年的內傢功力。”
  傅青主和冒浣蓮一路談一路走,不覺越過好幾堆人。前面那個怪頭陀也行行企企,東張西望。傅青主不願和他照面,正想拉冒浣蓮從旁的路走,忽見一個少年,好像是發現那怪頭陀的蹤跡,不服氣似的,故意嚮前撞去。傅青主暗暗說了一聲:“要糟!”衹見通明和尚雙肩一聳,那個少年跌跌撞撞地收不住腳步直撞出來,一連碰到了幾個人,直撞到冒浣蓮身上,那個少年似是給撞得發急了,不假思索地一手嚮冒浣蓮抓來,想將身形定住。不料這一手抓去,正是朝着冒浣蓮的胸部,冒浣蓮滿面通紅,伸手就是一格,雙臂相交,衹覺來人氣力甚大,自上本想用無極掌的擒拿法將他摔倒,卻給他反手抓住手臂,羞得冒浣蓮雙臂一振,運用內力,將少年直逼出去。
  那少年趁着一抓之力,已將身形定住,雖給冒浣蓮逼退,卻不再跌跌撞撞了。衹是他剛纔一手抓祝喊浣蓮的臂膀,感覺滑膩膩的,似乎是個女子,心中一驚,定住身形之後,急忙回過身來道歉,見冒浣蓮是個少年,纔放了心。冒浣蓮這時看清楚這個少年,見地廓如而玉,溫文之中帶着英氣,不由得又是滿面飛紅,見少年賠罪,沒奈何衹得還了一揖。
  那個和尚這時轉過頭來,嚮少年哈哈笑道,“撞你不倒,算你本事,咱們以後再見。”傅青主在和尚轉頭時,已把頭別過一邊,總算沒有亮相。
  風波過後,傅冒二人,又是邊談論行。不久就到了山上。衹見寺前大隊旗兵,分列左石,寺前兩三丈方圓之地,卻是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冒浣蓮正覺得驚異,衹聽得旁邊的人也在吱吱喳喳的談論。一個老者說:“看來這次皇上不會親來了,既沒有黃綾鋪道,也沒有儀仗隊,連守衛在寺門的也衹有這麽寥寥幾十個人。”另一個好像鄉紳模樣的人哼一聲道:“這事要問我們纔知道,皇上前幾次來進香都是我們紳衿接駕。這次是鄂親王多鐸代表皇上來,鄂親王一嚮不歡喜鋪張,他出巡時,有時衹帶幾個親兵哩!”又一個帶着江浙口音的商賈問道:“你說的鄂親王多鐸,是不是十多年前做過兩江提督的多鐸!記得他那時在杭州大婚,那纔叫熱鬧哩。衹是在大婚前夕,前朝的魯王餘部劫獄,鬧得滿城風雨,第二天大婚,老百牲們都不敢去看熱鬧。”那個鄉紳笑道:“你吹牛吹出破綻來了,既然都不敢去看,你又怎知他的大婚熱鬧?喂,他大婚前夕的劫獄事情是怎樣的?你說說看。”那商人先是面紅紅地應了一聲:“是我膽大,在門縫裏偷看哩。”跟着見鄉紳對劫獄事情很有興趣,也就得意洋洋地拉他過一旁哇啦吱啦地談起來。
  冒浣蓮見他們談論不相幹的閑事,懶得註意。這時又聽得旁邊有兩個秀纔模樣的人談論道:“不知何故當今皇上對五臺山特別有興趣,登位不久,就接連來了幾次,這次開光大典卻又不來。喂,聽說大詩人吳梅村有一首詩就是詠皇上來五臺山進香的,你記得麽?”他的同伴說:“我從京中來,怎會不知道。京中傳遍這首詩,衹是大傢都解不通,覺得很奇怪。那首詩道:‘雙成明靚影徘徊,玉作屏風壁作臺。在露調殘千裏草,清涼山下六竜來。’雙成是古神話中西王母的侍女,這首詩詠進香,不知怎的會拉扯到美麗的仙女上去?不過吳梅村是先帝最寵愛的文學侍叢之臣,這詩大約會有點道理。”
  冒浣蓮聽他們這樣說,心中一動,不覺呆呆地看住他們,那兩個秀纔發現了,微微一笑。冒浣蓮搭訕問道:“怎的那寺門現在還是緊緊關住,而且門的幾丈方圓之地空蕩蕩的沒一個人?”旁邊一個老者插嘴答道:“小哥大約是初次觀光這類大典,不知道規矩。這廟門前的第一枝香要待鄂親王來點,然後打開廟門,再由鄂親王在文殊答薩面前上第一爐香,然後纔做法事,招待各方善男信女進去隨喜。”
  正談論間,忽聽得山下鳴鑼開道,彩旗招展,隊旗兵擁着乘八人大轎自山下上來,人多時已到清涼牙崩,轎前會兩個大燈寵,寫着“鄂親王府”四個大字。
  這時中山腰處,又是陣陣人卒起哄,傅青主、冒浣蓮回頭看,衹見一個軍官硬從人叢中闖過,飛步上山,背後還跟着一個披着大紅僧袍的喇嘛僧,傅青主見了,眉頭一皺,自言自語道:“怎麽這個魔頭,也從萬裏之外趕來觀光?”
  冒浣蓮見傅青主滿面驚疑之色,問道:“這是什麽人,難道比通明和尚還厲害?”傅青主悄聲道:“你現在別問,過後再告訴你,今天準有熱鬧看哩!”
  這時刻陽初上,五臺山上空的雲霧,像給一隻巨手突然揭去一樣。涌出金光萬道,映起半天紅霞。在變幻莫測的雲彩之中,現出血紅色的日輪,照得滿山滿𠔌,都是春意。這時鄂親王的緑呢翡翠大轎已停放在清涼寺,在紅日迫射下,泛出悅日的麗彩。
  正在這個萬人屏息、靜待鄂親王出來上第一拄香的時候,忽然從清涼爐側,轉出一個婷婷少女,面上披着輕紗,手裏拿着一面香火,在廟門前將香插下,旁若無人的逕自禮拜起來。這一下突如其來,嚇得親兵們手忙腳亂,急急大聲呼喝,趕上前去將少女兩手捉着,少女也毫不反抗,讓他們似捉小雞似的,捉到鄂親王的大轎面前。親兵們似乎是要讓鄂親王親自發落。
  這突如其來的怪事,連傅青主也嚇了一跳,正决不定應否出手援救之時,突見那少女一雙臂一振,兩名親兵,直給摔出一丈開外。說時遲,那時快,那少女嗖的一聲,拔出一把精芒耀目的短劍,左手一掌把翡翠轎門震得碎片紛飛,右手一劍便插進去,大聲喝道:“多鐸,今天是你的死期!”
  轎子裏的人微微哼了一聲,一反手就將少女的手臂刁住,少女正待用力再插進去,睜目一看,忽然驚叫一聲,慌不迭地抽出劍來往後便退,就在這個時候,忽地又是一個少年,自人叢中一掠數丈,三起三落,似大鳥般飛撲而來,人未到,鏢先發,一出手就是三枝連珠鏢,痙嚮轎中飛去!
  那少女驚魂未定,見飛鏢連翩而來,忽然縱起用短劍便格,本來照她的武功,這幾枝飛鏢,原不難盡數打落,衹是她心靈剛剛受了震蕩,神志未清,這一格一擋,衹打落了兩枝飛鏢,第三枝還是射人轎中。
  在場的江湖好漢見少女突然反敵為友,救援起多鐸來,都大惑不解。又見第三枝鏢射入轎中,竟是毫無聲息,就似泥牛入海一樣。通明和尚這時已擠到人堆前面,突然振臂大呼一聲:“不要放走多鐸!”那些賣解藝人和喪門神常英、鐵塔程通等一幹人衆,便紛紛自人叢中跳了出來。
  這時那發暗器的少年,也快跑到轎前,猛然間轎簾開處,一技飛鏢似流星閃電般直射出來,那少年大叫一聲,給飛鏢打個正着!這時,幾百名親兵,一半圍着轎門,一半拒敵,另有幾個裨宮牙將,武功較好的,便跑去要活捉這發暗器的少年。
  冒浣蓮在旁瞧得清楚,發暗器的少年正是剛纔與自己相撞的那個人。再一看時,衹見那披着面紗的少女,運劍如風,已殺人重圍,將少年一把拉出。那少年左臂中了一鏢,血流如註,幸好不是傷着要害,還能勉強支持。
  這時清涼寺前已形成混戰局面,觀光人衆,四敬奔逃,通明和尚一把戒刀舞得呼呼風響,銳不可當,衹是那些親兵們都是久經戰陣的兵士,雖給他們打了進來,卻並不顯得慌亂。
  喪門神常英和鐵塔程通二人,一個使喪門棒,一個使五花斧,一面殺,一面喊,“多鐸賊子,還不出來納命!”喊聲未了,輕移蓮步,微啓朱唇,問道:“你們都找鄂親王有什麽事?”
  這一下大出意外,寺前騷動頓時平息下來,常英、程通不再險喝,通明和尚垂下戒刀,親兵們也橫刀凝步停下手來,通明和尚等一幹人衆是魯王舊部,此來為的是找多鐸報仇。原來在滿清入關之後,南明政權,還繼續了一些時候、抗清軍民先後擁立過福王、魯王、桂王等明朝宗室,魯王就是東南志士張煌言、張名振等擁立的。魯王建都浙江紹興,自稱“監國”,維持了五六年小朝廷的局面,後來給多鐸麾下大將陳錦所平。魯王餘部在杭州密謀復國,又因秘密泄漏,數百人被擒,關在杭州總兵大牢,後來在多鐸大婚前夕,越獄逃走,一場混戰,又犧牲了許多人。因此魯王舊部和多鐸仇深如海,事過十六年,還聚集到五臺山來,要把多鐸生擒,活祭死者。
  他們都是響當當的英雄兒女,冤有頭,債有主,多鐸的傢屬,他們是不願殘戮的。這番突然見多鐸的大轎,走出的卻是個貴婦,雖情知必是多鐸的王妃,時間也給停住了。
  兩邊僵持了片刻,情勢很是尷尬,鄂王妃微微一笑、說道:“若沒有什麽事,你們就散去吧。”說罷推開寺門,便待進去。常英掄起喪門棒,大叫一聲道:“鏢傷張公子的就是這個賊婆娘,她既與我們為敵,衆兄弟何必饒她?”一抖手,幾枚喪門釘,直朝她背後打去,鄂王妃理也不理,聽得腦後一響,一反手就把幾枚喪門釘完全抄在手中,她接暗器的手法,竟是非常的純熟,通明和尚等大怒,展開兵刃又衝殺起來,鄂王妃在鼓噪聲中,已進入清涼寺去了!
  這時山下又是金鼓齊鳴,一彪軍馬,急步趕上山來。
  鼓角齊鳴,戈矛映日,在滿山紛亂之中,這彪人馬的先頭部隊已趕到靈鷲峰下清涼寺前。這彪人甲胄鮮明,右手持刀矛,左手搏鐵盾,碰到兵刃來襲,便舉盾先迎,刀矛隨出,衹聽得“當!當!”之聲,震耳欲聾,不消片刻,便把清涼寺團團地圍了起來。這彪人馬是滿清的禁衛軍,專負皇宮和王府的守衛之責,比禦林軍還要精選得多。
  那披着面紗、手持短劍的少女,正掩護着那受傷少年,突圍而出,她左邊一兜,右邊一繞,行前忽後,行左忽右,遠施暗器,近用劍攻,迅如靈猿,滑如狸貓,專從縫隙裏鑽出來,青春就要突圍,忽然迎面碰着這彪人馬,正待繞逼而行,突聽得一聲猛喝:“往哪裏走!”一口長劍,疾如閃電地襲到。
  披紗少女身軀一伏,石臂斜況,長劍呼的一聲從頭上砍過,她猛的一長身軀,短劍倏然翻上,橫截敵人手腕。這招使得十分險惡,不料敵人武功也極深湛,竟不撤劍回救,痙自手腕一旋,也用劍把敲擊少女手腕,兩人一沾即走,各自以攻為守地避了險招,雙方都暗暗驚詫。
  少女擡頭一看,衹見和自己對敵的人氣宇軒昂,身材魁偉,料知不是尋常人物,正思疑間,猛聽得一聲大喝:“兀那不是多鐸賊子!”少女大吃一驚,衹聽得對手做解答道:“是又怎樣?”
  識破多鐸,大聲喝問的正是喪門神常英和鐵塔程通二人,他們距離多鐸較近,捨命地搶了過來。這時少女的除劍也越攻越緊,但多鐸腕力沉雄,少女的劍一給碰着,手上就是一陣酸麻,而旁邊那位受傷少年,又因失了自己掩護,竟給多鐸的牙將擊倒,橫拖活拽去了。
  這時常英、程通已然趕到,叫聲:“姑娘稍退!”披紗少女狠狠地盯了多鐸一眼,自知在如此形勢下,難於取勝,也便撤劍抽身,先去援救那少年同伴。
  常英程通來勢十分兇猛,一連擊倒了十幾個禁衛軍,多鐸大怒,喝道:“衆將退後,待我獨擒這兩個賊人。”長劍一擋,火星蓬飛中,把常英的喪門棒削去了棒頭,但多鐸的鐵盾也給程通一斧劈裂,多鐸索性把鐵盾拋掉,展開關外長白山派的風雷劍法和兩人大戰起來!
  多鐸出現後,形勢大變,通明和尚等一幹人衆,紛紛嚮多鐸這邊殺來,禁衛軍雖然厲害,可是在山地上到底不易阻攔,竟給他們漸漸殺近……
  程通常英二人是江湖上出名的猛漢,兵械既霧,力氣又大,和多鐸打起來,正是半斤八兩,酣鬥起來,衹見常英的喪門棒如怪蟒毒竜,橫衝直掃;程通的兩柄板斧如山移嶽動,重重壓來,而多鐸的功力也非同小可,長劍展開,挾着風雷之聲,吞吐抽撤,時如鷹隼飛天;擊測截斬,時如猛虎伏地,一道劍光,裹住般兵器,竟是毫不退讓。
  酣鬥中通明和尚橫眉怒目,大喝一聲,舉刀猛劈。長劍戒刀碰個正着,一聲巨響,火花蓬飛,兩人都碰得虎口發熱,通明和尚更不換招,欺身直進,順手一刀,便切多鐸腸門,多鐸微微一閃,劍招倏變,反圈到通明和尚背後,舉劍便挪,通明和尚頭也不回,聽風辨招,反手一刀,斬敵人手腕。多鐸若不收招,定必兩敗俱傷。
  多鐸到底是個親王,通明和尚敢拼性命走出險招,他卻不敢。他急得“大彎腰,斜插柳”,躬身換步,把擲出的劍硬撤回來。他也微微有點膽驚了。
  說時遲,那時快,兩旁的禁衛軍已是如潮涌來,替他擋住那班江湖好漢。這時多鐸帶來的人馬,陸續上山,自山腳到半山,婉蜒如長竜,密密麻麻,總有二三千人,金鼓齊鳴,滿山吶喊,聲勢極盛,竟似衝鋒打仗一樣。
  那賣解女人突然打出一技袖箭,嗤的一聲,發出一道藍火,直上遙空。這火箭是個訊號,一發出後,魯王餘部連呼速退,分頭殺出,爬上山去。
  多鐸扭頭一看,和賣解女人對個正着,他本想攔截通明和尚去路的,這時也改變了主意,飛步便追那個賣解女人。
  那賣解女人身法好快,多鐸大步追去,禁衛軍兩邊閃開,不知不覺給她引上了靈鷲峰險峻之處。多鐸一看,衹見奇岩怪石,突兀峰峻,峰回路轉,凹凸不平,禁衛軍在山腰下追逐魯王的舊部,高峰上衹有自己和那賣解女人。心念二動,不禁躊躇,那賣解女人好像知道他的心意一樣,回頭一笑,揚手就是一枝蛇焰箭嚮他射來,多鐸引身一閃,蓬的一聲,一溜煙火就在他身旁掠過,把附近野草燒將起來,那女的止步凝眸,橫劍瞧視,好像很看不起多鐸的神氣。
  多鐸心中有氣,心想自己大小數百戰,戰無不勝,難道怕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的相貌,很像浙南“女匪首”劉鬱芳的模樣,把她除掉,對朝廷大有好處。
  多鐸檔案中的“浙南殘匪”就是前明魯王的餘部。因為魯王的小朝廷是多鐸滅掉的,因此他後來雖然卸了兩江提督之職,有關江浙魯王舊部活動的情形,地方官吏送來的文書,兵部也總備一份副本給他,並徵詢他的意見。這個“女匪首”劉鬱芳是最近幾年纔崛起的,以前的“匪首”劉精一是魯王部下一員大將,劉鬱芳是他的女兒,但地方官送來的文書報告,自劉精一死後,魯王舊部就公推劉鬱芳做首領,那時她還未滿三十歲,年紀輕輕,可是魯王餘部對她都很服貼。多鐸在檔案中曾見過她朝圖像,因此一見便覺好生面熟。
  這時多鐸給她一逗,忍不住挺劍便動,待得多鐸一劍劈來,她微一側身,青鋼劍嚮左一領,多鐸欺身直進,用力一拍,想將劉鬱芳的劍拍掉,不料這一劍拍去,反給劉鬱芳的劍搭上劍身,輕輕一引,藉力打力,多鐸身子竟給帶動,移了兩步。多鐸趁前傾之勢,疾的翻劍倒絞,化了劉那芳的內勁,一團寒光裹着了劉鬱芳的兵刃。
  劉鬱芳的無極劍法,兼太極武當兩派之長,機靈到極,在多鐸長劍翻絞時,也趁勢一捲,“回風戲柳”,“當”的一聲將多鐸的長劍蕩開。她又是撤劍抽身,未敗先退。
  多鐸氣往上衝,大踏步追去。忽然間,衹見劉鬱芳像飛鳥一樣,跳在兩焰之間相連的一個石梁上,這石梁寬不到三尺,約有十餘丈長,西邊是險峻奇峰,底下是萬丈深𠔌。多鐸追得得意,收典不住,想也不想便飄身跳上方梁。劉鬱芳秀眉倒怪,青鋼劍如銀虹疾吐,和多鐸就在這絶險的石粱上大戰起來。
  劉鬱芳勝在身法輕靈,多鐸勝在功力深厚。這一番交手,衹聽得劍風虎虎,兩人都給精光冷電般的劍氣罩住,鬥了一百多招,兀是未分勝負。這時禁衛軍和通明和尚等一幹人衆,也已經追逐到了靈鷲峰上,衆人一見多鐸和一個女人在絶險之地拼命鬥劍,都不禁驚駭起來,兩邊的人都是一面混戰,一面註視着石梁上捨死忘生的惡戰!
  傅青主、冒浣蓮二人,這時也箕踞在一塊岩石之上作壁上觀,看了一會,冒浣蓮道:“傅伯伯,你看那賣解女使的是不是我們本門的無極劍法?”
  傅青主若有所思,半晌答道:“我想起來了,算起來她該是你的師姐。二十多年前,我的師兄弟思南和魯王部下的大將劉精一交情很好,認了劉精一的小女兒做幹女,從六歲起就教她練功,單思南的劍法自成一派,以無極劍法揉合武當劍法,剛柔兼濟,和天山晦明禪師並稱當世兩大劍術名傢。這女人準是劉精一的女兒無疑了,可惜她的功力略遜‘於多鐸,要不然衹論劍法,早就該贏了。”
  說話之間,下面兩人越鬥越急,猛然間劉鬱芳劍交左手,腹晃一招,多鐸一劍劈去,劉鬱芳一個“細胸巧翻雲”,倒翻出三丈開外,右手一揚,一件黑忽忽的東西當頭罩下,這是她的奇門暗器“錦雲兜”,用鋼絲織網,網的周圍是月牙形的倒須,多鐸揩手不及,肩頭給“錦雲兜”兜個正着,倒須扣着皮肉,劉鬱芳電力一拉,鮮血縷縷沮沮而出,多鐸微微哼了一聲,仍是接着,手中劍上遮下擋,把門戶封得很嚴。
  劉鬱芳運劍如風,狠狠攻上。多鐸正危急間,猛聽得左側絶壁之上一聲大叫:“我來也!”另有一聲賦喝:“楚昭南,你幹麽?”語聲未了,突有一人似流星飛墮,恰恰落在石梁之上,身形未定,便是一劍撩去,把“綿雲兜”的百煉鋼繩斬斷,攔在多鐸前面,便和劉鬱芳交起手來。多鐸把倒須拔出,正待後退,忽見石梁那端又是一個和尚笑嘻嘻地攔住去路,多鐸一看,正是那個怪頭陀通明和尚,心中又驚又怒,長劍一擺,衹得再度和通明拼命惡戰!
  楚昭南突然現身,把在場的好漢都嚇了一跳。傅青主也皺起眉頭,對冒浣蓮說:“我今晨說的魔頭便是此人,他在江湖上被稱為‘遊竜劍’楚昭南,乃是晦明禪師的徒弟,二十一年能和他大師兄楊雲駿並稱天山劍,可惜兩人性格剛剛相反,楊雲駱是豪氣千雲,終生為復國奔跑;而楚昭南卻熱中利祿,終於被吳三桂網羅了去,做了他軍中的總教頭,楊雲駿離奇死後,天山絶藝,衹他一個傳人,他更是橫行無忌了。
  這時,在那兩峰之間相連的石梁上,兩對人鬥劍,連轉身也不可能,常烘更是驚險無比,那楚昭南的劍法果然神奇,劉鬱芳的青鋼劍本來迅捷無比,旁觀的看來,好像明明就要刺中楚昭南的要害了,可不知怎的,總給他把來勢消於無形,連看也看不清楚他是怎麽避開而又是怎樣反攻的。傅青主看了一會,對冒浣蓮說:“看來非我出手不行了!”話聲未了,衹見楚昭南劍招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劉鬱芳招架已顯得很是艱難。傅青主叮囑了冒浣蓮一聲:“你別亂走!”雙臂一振,就如大雁一般,往下飛去。
  這時恰好楚昭南用了一招“極目滄波”,指嚮劉鬱芳胸部,劉鬱芳的青鋼劍給他蕩開,撤劍已來不及。傅青主到得恰是時候,右手無極劍凌空下擊,左手一把抓住劉鬱芳臂膀,運內傢功力,嚮後一拋,劉鬱芳藉着這一拋之力,在半空中翻一個筋鬥,輕飄飄的似羽毛一樣落在那邊的危崖之上。
  楚昭南舉劍一擋,覺來人內勁更大。自己本想趁他身形未定,將他迫下深𠔌,不料雙劍相交,衹覺有一股大力推來,反給震退了兩步,不禁心內暗驚。但自思天山劍法獨步海內,來人縱是功力深厚,也難逃劍下。於是,更不思量,一口劍疾的施展開來,劍劍狠深,全是指嚮敵人要害!
  傅青主挾數十年內傢功力,凌空下擊,不能將楚昭南擊倒,心中也是暗暗吃驚。瞬息之間,兩人已鬥了五七十招,雙方全是毫不退讓。兩口劍閃電驚飄,越鬥越急,遠處望去,衹見銀光波濤之中裹着兩條黑影,浮沉起伏,連通明和尚等一幹好手,也自駭目驚心,緊張得連氣也透不過來!
  楚昭南越戰越勇,劍招越來越快。傅青主如劍招倏變,越展越慢,但饒是楚昭南如何迅捷,卻總是攻不進去,劍尖不論指到哪兒,都碰着一股回擊之力,傅青主手上就像輓着千斤重物一樣,劍尖東指西劃,似乎甚為吃力,但卻是劍光撩繞,好像在身子周圍築起了無形的鐵壁銅墻。楚昭南是識貨的人,知道這是最上乘的內傢劍法,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楚昭南攻不進去,傅青主也殺不出來。兩人都有點着急了。就在這僵待的時間,猛然間傅青寶劍招一撤,門戶大開。楚昭南一劍刺將下來,傅青主微微一閃,手中劍突然一閂,將楚昭南的劍鋒鎖住,左手閃電般的當頭劈去,楚昭南猝不及防,右手劍一挺一捲,也以左掌迎擊上去,衹聽得蓬然一聲,接着滿山驚呼,兩人都似斷綫風箏一般,嚮石梁下的萬丈深𠔌墮去!傅青主墮到半山,觸着了崖石旁邊伸出的虯鬆,一把拉住,就止了下墮之勢;楚昭南卻如彈分一般,在半空中翻了幾個筋鬥,直落𠔌底!
  這時多鐸也給通明和尚步步進迫,一直迫到石梁的一端,再退就是絶險的危崖,而危崖上又有劉鬱芳持劍守着!
  這時多鐸帶來的禁衛軍已全數登山,觀光的善男信女哭號霹天,魯王的舊部也有許多還未突圍。而禁衛軍的神機營弓箭手也張強弓,飛羽箭,嚮劉鬱芳等已突圍的人射去,雖說危崖絶壁,弓箭很難瞄準,可是形勢也很危險,劉鬱芳目睹混戰,耳聽呼聲,突然又發出一枝火箭,喝令通明和尚停手。
  通明和尚愕然止步,正思疑間,衹聽得劉鬱芳喝問道:“多鐸,你還想不想活?”多鐸裝出毫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想又怎樣?不想又怎樣?”劉鬱芳道:“如果你想活命,你就叫禁衛軍罷手,我們今日彼此不犯,同時你也不準濫捕一個老百姓。”多鐸想了一下,問道:“以後又怎麽樣?”劉鬱芳道:“以後是以後的事。你當然不會放過我們,我們也不會放過你!”多鐸哈哈笑道:“這還公平,就這樣辦吧!”長劍一擡,發出號令。
  果然軍令如山,傳達下去,片刻之間,刀劍歸鞘,強弓挂起,被圍的魯王舊部走出來,觀光的人們也魚貫下山了。
  通明和尚橫刀凝步,目送多鐸大踏步走過石粱,恨得癢癢的,另一個更痛恨多鐸的是那個披紗少女,她身倚石崖,手探懷中,似乎是想摸出暗器。喪門神常英在她背後,急忙攔阻道“姑娘,可別鬍來!我們首領已發下命令,不能失信於人。”
  傅青主這時已爬了上來,劉鬱芳重新以禮相見,謝過這位多年不見的師叔。待多鐸走過石梁,她也率領一幹人衆,翻過靈鷲峰,從另一面下山了。披紗少女雖然不是她們一路,也給邀請同行。
  一路上大傢都很少作聲。功敗垂成,免不了有點喪氣。可是大傢也諒解劉鬱芳的做法,輕重權衡,也許多人的性命和多鐸相換,也是值得的。劉鬱芳的興致似乎還很不錯,她見到冒浣蓮明豔照人,舉止傭雅,從心底裏就歡喜她,一路逗她說話。衹是冒浣蓮卻似乎鬱悶未消,談話之間,顯得有點兒心神不屬的樣子。
  這班人的腳程很快,翻過高峰,穿過幽𠔌,走了一裏的山徑,也衹不過花了一個時辰,不久就到了一個山莊,莊前已經有許多人相候。
  劉鬱芳對傅青主道:“這是江湖前輩武元英的莊子,我們此來,就是藉他的莊子駐腳的。”傅青主問道:“你說的想是終南派的名宿武元英?我和他也是多年的朋友了。”劉鬱芳應道:“正是此人。”說時,莊子裏已有人出來稟報,那人是留守的魯王舊部,自在劉鬱芳耳邊說了幾句,衹見劉鬱芳鑲起眉頭,說道:“我知道了!煩你先進去稟告莊主,我們在別院稍歇,料理一點事情。然後再拜見莊主和韓總舵主。”通明和尚問道:“可是天地會的韓志邦總舵主來了?”劉鬱芳說道:“正是。”一班人都很高興,可是卻又像有些什麽顧忌似的,不敢在劉鬱芳面前談論。
  劉鬱芳率領通明和尚等一班人衆進入,傅青主、冒浣蓮和披紗少女也一同行進,坐定之後,劉鬱芳面容莊嚴,突然對披紗少女道:“姑娘,你可別怪,我們素來恩怨分明,今天你護了多鐸王妃,卻又捨命救我們的張公子,我們實在莫測高深,不知姑娘你能否賜告來息?能否以真容相見?”披紗少女默不做聲,慢慢除下輕紗,忽然間,全場目光都註意着她,有的人且發出了怪聲!
  那披紗少女緩緩除下輕紗之後,一霎那間衆人都呆住了。她的面貌,竟然與多鐸王妃一模一樣,衹差身上沒穿着旗裝。通明和尚忍不住問道:“你是旗人還是漢人?”少女橫了通明和尚一眼道:“我自然是漢人。”程通問道:“姑娘的芳名、師門,能否見告?”少女笑道:“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名字,名字不過是三個記號罷了,為了稱呼方便起見,你們就叫我做易蘭珠吧。至於師門,以我這樣一個不成材的女子,時不願褻瀆他老人傢的名字。”
  易蘭珠環掃了衆人一眼。她自然看得出衆人疑惑的神情,於是提高聲音說道:“至於問我為什麽救護多鐸王妃,我想各位都是英雄兒女,不用我說,也知道這個道理,我本意是要刺殺多鐸,哪知卻碰上王妃。我自然不忍刺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而她打傷張公子,卻是以後的事。”
  在少女時侃而談時,傅青主偷偷寫了一張字條,叫冒浣蓮遞給劉鬱芳看,上面寫道:“此女目光散亂,神態異常,定有非常之痛。”劉鬱芳知道這位師叔醫理精妙,和自己所測也不謀而合。於是一待少女說完,便溫言安慰道:“姑娘,你別多心!我們所問,也不過是想結納姑娘這樣一位朋友而已。姑娘,你如不嫌棄,我癡長幾年,我要叫你一聲妹子。”於是親自下去,將易蘭珠拉着,叫她坐在自己的身邊,易蘭珠眼角微潤,低聲叫了一聲:“姐姐!”通明和尚等人見她這個樣兒,也舉得好生的過意不去。
  這時,武莊主已知道傅青主也來了,高興非常,特別派人來請傅青主過去,說道:“劉姑娘有事情料理,那就請傅大爺先見見面吧。”
  傅青主隨莊丁過了幾重院子,到了一間精緻的書房,但見衹有武元英一人潔譜相候,兩人已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這番見面,真個是感慨萬千,兩人談了好一會子,武元英突然說道:“傅大哥,我有事相托,你可得賣個面子。”傅青主說道:“什麽事?”武元英道:“想托你做媒。”傅青主笑道:“我可缺乏認識什麽女孩子。至於隨我來的這位冒小姐,她年紀還小哩。”武元英也笑道:“不是想打你這位冒小姐的主意。我說的是你的侄女劉鬱芳姑娘;她的父母師父都死了,你是她的師叔,可拿得一半主意。”傅青主問道:“什麽人托人做媒?”
  武元英重重地喝了一口酒,捋着須說道:“大哥,這個人說起來也不辱沒劉姑娘。他就是天地會的總舵主韓志邦。這人不但是豪俠心腸,而且人極忠厚。他本是一個馬場場主,清兵來後,他集衆創立了天地會,衹因連年奔跑,近四十歲還沒有成傢。”武元英說着又嘆了一口氣道:“我們老了,也不知道年青人的想法了。劉姑娘樣樣都好,就衹是脾氣可有點怪僻,一和她提親,她就不高興。韓志邦以前幫過她不少忙,也曾托武林同道嚮她提過婚事,她衹是一個勁兒不理,以她這樣的人材,也弄到三十出頭還未結婚,而且好像不願意結婚,你說,這可不是怪事?”
  傅青主聽了,凝思半晌,說道:“我可以代你問問劉姑娘的意思,但答不答應,可是她自己的事。”
  兩位老朋友又談了一陣,武莊主道:“我和你去見見韓總舵主如何?”傅青主欣然道:“好。”兩人走出客廳,衹聽得一陣孩子嘩笑,有一個稚嫩的聲音道:“韓叔叔,你輸了,可不許抵賴呀!我要騎馬。”武元英推門進去,衹見一個大漢爬在地上,膊頭上騎着一個孩子,拍手哈哈大笑。武元英喝道:“成化,不許鬧!”
  那孩子一跳落地,大漢也站了起來,紫面泛紅,忸怩地笑着,粗豪中帶着“嫵媚”。武元英不禁笑道:“韓大哥越來越孩子氣了,可縱壞了成化這孩子。”說着替傅青主介紹道:“這位就是天地會的韓總舵主韓志邦,這是我的小兒子成化,喂,成化過來拜見傅伯伯,嚮他討見面禮。”
  武成化今年衹有十一歲,是武元英五十大壽那年生的,寶貝得了不得。這時跳跳蹦蹦地過來,手裏還拿着棋子,說道:“韓叔叔和我下象棋,連輸三盤給我啦!”韓志邦道:“成化這孩子真厲害,我剛剛學了梅花譜,用屏風馬來擋他的當頭炮進七兵局,誰知這孩子根本不是照棋書行的,這個戰法不合棋譜,我可抵禦不了啦!”說罷哈哈大笑。
  傅青主也笑道:“這叫做盡信書不如無書,墨守成規可不行羅!說着,突然叫成化道:“你把棋子完全握在手裏,嚮我打來,伯伯教你變戲法!”成化看了父親一眼,武元英笑道,“伯伯叫你打你就打嘛!”傅青主加上一句道:“而且要用打暗器的方法,盡量施展出來,讓我看看你的功夫。”成化見父親不駡他頑皮,還鼓勵他打,心中大喜。於是握一大把棋子,雙手一揚,用“滿天花雨”的打金錢鏢手法,嚮傅青主灑去。傅青主哈哈一笑,將手臀縮在袖裏,衹見棋子紛飛,落處無聲,傅青主雙袖一展,一枚枚棋子相繼從他袖中落下。衆人不禁大駭,他竟用京戲中水袖的功夫,就能把暗器捲去。這種接暗器的功夫,真是聞所未風見所未見。
  武成化這孩子可樂壞了,跑過來就磨傅青主教,傅青主笑着對武元英說道:“我就將這個‘水袖接暗器’的手法,教給成化做見面禮,這份禮怎麽樣,你滿意了吧?”武元英大喜,連說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趕忙叫成化磕頭。
  這時,一個莊丁進來對武莊主說了幾句,武莊主道:“劉姑娘既然有空了,就請他們進來吧。”不一會,客廳外人聲嘈雜,通明和尚、常英、程通等紛紛嚷道:“韓大哥,你來了嗎?可想死我們了。”說着就衝進來,將韓志邦一把拉着。在通明和尚等後面的,則是他們的女首領劉鬱芳,劉鬱芳也微微笑着,在落落大方中,顯得尊貴矜持。
  傅青主在旁看了,暗暗嗟嘆。心想,男女之間的事情,真是奇妙。在自己眼中,韓志邦確是一個戇直的漢子,這次知道劉鬱芳有事於五臺山,又遠遠進來,拔刀相助,這份情誼,又豈是普通可比。但看劉鬱芳的神情,在尊重之中保持着距離,這頭婚事,看來很難撮合。
  這時外面又進來了兩個人,一個短小精悍,兩眼奕奕有神;一個紫銅膚色,長相很是威武。經韓志邦介紹,始知短小精悍的名楊一維,是天地會中的智囊,紫銅膚色的名華紫山,是天地會的副舵主。兩人面色,都顯得頗為緊張。
  劉鬱芳待兩人坐定後,說道:“以前韓總舵主和我談過彼此合作之事。我想雙方宗旨相同,復國之心,並無二緻,我們魯王舊部,就一齊加入你們的天地會好了。”
  楊一維道:“那好極了,總舵主和我們都很歡迎。”韓志邦急道:“楊一維,不是這麽說!”通明和尚訝道:“總舵主的意思是——”韓志邦截着說道:“不是我們歡迎你們或你們歡迎我們,彼此合作,就無主客之分,而且我的意思是:應該由劉姑娘做總舵主!我是一個粗人,嘿!嘿!”韓志邦笑了兩聲,還未想到怎樣說下去,劉鬱芳已接着說:“還是韓舵主繼任的好,天地會在西北已有基礎,我們的人數也比較少。”楊一維道:“是呀!我們都佩服劉姑娘,劉姑娘這番話是有道理。”韓志邦瞪了他一眼。楊希望劉鬱芳推讓。
  哪知劉鬱芳自有打算,卻不推讓,說道:“既然韓舵主如此推重,我衹好不自量力了。”韓志邦大喜,通明和尚也很欣然。衹有楊一維暗暗不悅。當下大傢議定,擇好吉日,再行開山立舵之禮。而且在總舵之前,韓志邦自願通令各地天地會徒,受劉鬱芳約束。
  接着大傢談起五臺山上大戰多鐸和楚昭南從滇邊趕來的事。劉鬱芳道:“這個魔頭,的確難於對付,除傅師叔外,我們都不是他對手!這次他給傅師叔震落深𠔌,我衹望能就此除掉他。”傅青主道:“我也製服不了他,我看你們別高興,以他的功力,未必會跌死。”
  韓志邦凝神靜聽,突然拍掌說道:“我倒想起一個人,也許他製服得了這個魔頭。”通明和尚忙問是誰,韓志邦道:“我也未見過他,衹知道他叫做天山神芒凌未風。”劉鬱芳道:“這個外號好怪!”韓志邦道:“這是一種形如短箭的芒刺,衹生長在天山的。非常尖銳,堅如金鐵,刺人很痛。他的劍法辛辣,說話又尖刻。所以得了這個外號。可是他在西北的名頭可大哩#荷藏回疆各地的部落都很佩服他,山民牧民和他的交情也很好,衹是他總是獨來獨往,每到一處,就混在山民牧民之中,不容易找。我這次到山西之前,曾派了好幾個認識他的弟兄到處找他。”衆人聽說有這樣一個傳奇人物,都很驚詫。
  韓志邦又談了一些“天山神芒”的傳奇事跡,衆人聽得津津有味,傅青主問道:“這人劍法如此厲害,難道是晦明禪師的另一傳人?怎的老朽從未聽說過?”
  劉鬱芳輕輕拍掌,打斷衆人話柄,說道:“暫時不必理什麽天山神芒吧,我們先談談正經事。第一是張公子今天失陷在五臺山,若救不出來,對不住他的父親。第二是今天多鐸帶這麽多禁衛軍來,和他的平常行徑不符,其中必有躡蹺,滿清入關之後,至今三十一年,中原已定。衹留下臺灣與回疆蒙藏一帶尚未收入版圖。臺灣孤懸海外,不成什麽氣候;西北與塞外各部落,若能聯合抗清,再與臺灣作授鼓之時,或許尚有點作為。我風聞清廷正圖經略西北,多鐸此來,或許與此有關,我們倒不能不探探虛實。
  博青主問道:“張公子是……”劉鬱芳道:“是我們先大將軍張煌奇的公子,也是武慶主的師侄,終海派的第三代弟子。他初出師門,便失陷在敵人手裏,非想法救出來不可。”張惶奇是抗清的名將,也是以前統率魯王全軍的主帥,大傢聽了都很歉然。
  傅青主毅然起立道:“衆英雄如不嫌棄老朽,我今晚願與冒小姐探山!”傅青主武功超卓,自然是適當人選,衹是大傢不知道冒浣蓮如何,一時都未作聲,通明和尚嚷道:“不如我隨傅前輩去?”冒浣蓮微微一笑,說道:“我的武功雖然不濟,與傅伯伯同去,或尚不會失陷。”這時院子外一陣鴉噪,傅青主笑道:“外面那棵槐樹上有一隻烏鴉,叫得今人煩躁,浣蓮,你把它捉下來吧!”冒浣蓮盈盈起立,忽地雙臀一張,衹一躍便到了庭心,更不作勢,身子平地拔起,輕飄飄地直縱上槐樹樹梢,烏鴉“啞”的一聲,振翅欲飛,冒浣蓮足尖一點樹梢,箭一般地直衝上數丈,烏鴉剛剛飛起,就給冒浣蓮一把撈着,跳將下來,衆人都看得呆了!通明和尚翹起大拇指道:“這樣的輕功,去得!去得!”衆人哈哈大笑。
  當晚,傅青主與冒浣蓮換了夜行衣,趁着月暗星稀,從五臺山的北面,直上到山頂,五臺山五峰如臺,是有名的大山,多鐸帶來的幾千禁衛軍衹能在清涼寺周圍山崗警衛,哪裏照顧得到全山,傅冒二人,迅如飄風,又是夜色如墨,竟自沒人發現。
  正當他們從山頂悄悄地降溶下來,未到半山。忽地傅青主在冒浣蓮耳邊道:“小心!”身形一起,斜裏竄出數丈,冒浣蓮也跟縱而到。衹見一條人影,帶着面罩,驀地扭過頭來。
  欲知來者是誰,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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