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梁羽生 Liang Yushe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4年三月22日2009年元月22日)
女帝奇英傳
  第01 量纔玉女驚身世
  第02 落拓王孫戲麗妹
  第03 巴州夜聽宮闈秘
  第04 碧野晨風飄落花
  第05 峨嵋金頂英雄會
  第06 青劍紅綢女俠來
  第07 刺客多愁感明主
  第08回 王孫失意遇魔頭
  第09 吟到恩仇心事涌
  第10回 柔情似水最難禁
  第11回 假作真來真作假
  第12回 張冠李戴入長安
  第13回 悵惆恩仇難自解
  第14回 飄零琴劍淚痕多
  第15回 瀚海鳳砂迷望眼
  第16回 天山冰雪種情根
  第17回 江湖空抱幽蘭怨
  第18回 屈子迷途尚未還
  第19回 河梁訣別癡成恨
  第20回 塞外相逢友變仇
  第21回 大漠深宵逢舊識
  第22回 王廷盛會逞奇能
  第23回 豈有佳人甘作賊
  第24回 是真豪傑傲王侯
  第25回 柔腸俠骨情無限
  第26回 劍膽琴心意自傷
  第27回 同命鴛鴦悲命薄
  第28回 懺情慧劍斷情根
  第29回 還鄉遊子傷災劫
  第30回 竊國神姦伏禍根
  第31回 歷劫了無生死念
  第32回 經霜方顯傲寒心
第一回:量纔玉女驚身世
  “劍閣開天險,——看劍!”
  “削壁按青天,——奇哉!”
  “飛鳥飛難過,猴了鎖眉尖,——好呀,好步法!”
  “低頭望山𠔌,白雲腳下懸。——我的好小姐,你可別看啦!”
  “嘿、嘿、嘿、哈、哈、哈!看劍,看劍!接招,接招!”
  說話的是一對兄妹,覆姓“長孫”,哥哥叫做長孫泰,妹妹叫做長孫壁,他們正在比劍。
  如果你在這兒,如果你看到他們比劍,包管你會瞠目結舌,連大氣也透不過來!
  你道他們在什麽地方鬥劍?他們是在蜀中人險的“淺道”之上!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而劍閣上的“棧道”,更是最險的所在,“棧道”乃是在懸崖削壁上開山鑿石,開闢出米的羊腸小徑,有些地方根本無路可走,竟在削壁千仞處鑿穴架木,地上架起凌空的道路;有些地方則沿着山壁,鑿成兒千步的梯級;昔時楚漢相爭,劉邦用韓信之計,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騙過了蓋世英雄的楚霸王,他絶不信棧道能修,卻料不到敵人已從陳倉暗渡,終於弄到力能拔山舉鼎的楚霸王自刎烏江。棧道之險,於茲可見。
  這時兄妹,不但在棧道上比劍,而且你唱一句,我和一句,嘻嘻哈哈的開玩笑!但見他們盤旋進退,捷似靈猿,劍氣縱橫,迅如掣電,誰要是踏差半步,定會粉身碎骨,他們卻滿不在乎,從容比劃!
  這樣的比劍,即算在武林高手之中,也是難得一見,然而這裏卻有一個小姑娘,她坐在山石,捧着一部詩集,讀得津津有味,正眼兒也不嚮棧道那邊一瞧。
  這小姑娘約莫十四五歲年紀,長得眉清目秀,嬌小玲瓏,她對當前這等奇妙的劍術,毫不動心,衹在聽到長孫兄妹唱和之時,纔稍稍停了一停,心中暗想:“泰哥讀了這麽多年的書,做米做去,卻還是衹能做打油詩,不過,這首即景的臼描詩,還算脫俗自然,也難為了他了。”
  兩兄妹在棧道之上,瞬息拆了三五十招,哥哥漸漸占了上風,將妹妹迫得了忙腳亂,長孫壁叫道:“婉兒,你怎麽不來幫我?”長孫泰叫:“留心,這一招白虹貫日,拆得不好,不死必傷!”長孫壁用了一招“回風舞柳”,嬌軀輕擺,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過了長孫泰這當胸一劍,大呼小叫着:“婉兒,你再不來,我今日可要敗在哥哥手下啦!”這小姑娘仍然衹是微微一笑,動也不動!
  長孫壁卻是心念一動,哈哈笑道:“好靈精的丫頭,不上當啦!”往口她用這個法幾,婉兒必定前來相助,今番纔一次不靈。”
  這小姑娘覆姓上官,名叫婉兒,聞言笑道:“好姐姐,我正在做今日的詩課,恕我不陪你們練劍了。”原來她已看破長孫壁的心思,那是故意詐敗,好誘她一同練劍的,看她適纔那一招“回風舞柳”之妙,劍術實不在她哥哥之下。
  兩兄妹一笑罷手,從架空的棧道上跳下來,長孫壁道:“你整大衹是挂着作詩,再過幾年,衹怕王、楊、盧、駱這四位大詩傢見到你,也要拱手臣服了!”王是王勃,楊是楊炯,盧是盧照齡,駱是駱賓王,並稱初唐四傑,詩名籍甚,風靡一時。
  上官婉兒卻似意殊不屑,微笑說道:“四傑之中,王勃小有才華,其他三人也不見若何特出,尤其那駱賓王,最喜用數字入詩,故意賣弄,什麽‘秦塞重關一百二,漢傢離宮三十六’,什麽‘小堂綺掌三千萬,大道青樓十二重’。羅哩羅唆,我最不喜歡。他的文章比他的詩好得多。”
  長孫壁咋舌笑道:“好大的口氣,當今皇帝在位,聽說要開設女科,這個自古以來的第一個女狀元,必將非你莫屬了。”上官婉兒又是微微一笑,意態之間,更是不屑。
  長孫泰笑道:“壁妹,你這話說錯了。婉兒可要惱你瞧不起她呢!”長孫壁怔了一怔,隨即意會,縱聲笑道:“不錯,想這普滅之下,誰配來考我們的婉兒?若是將來果有女科的掄材大典,婉幾要做就衹能做主考,可絶個能貶低身份去考狀元。”長孫泰道:“聽說上官伯母生你的時候,見天神夢送一把玉尺,一把大秤來,你左乎執尺,右手掌秤,天公早已註定了你要衡量天下的才人!”上官婉兒惱道:“別訂玩笑啦,我即算有心去衡量天下之士,也不屑做武則天的主考官!”
  長孫泰眼珠一轉,尷尬笑道:“不錯,武則天算得什麽真命滅子,她衹是篡奪大唐皇位的女魔王!好,咱們不提她啦。婉幾,你剛纔做的詩念給我聽聽,好麽?”上官婉兒拋開詩捲,翹首長空,緩緩念道: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調,貧封薊北詩。
  書中無別意,但悵久離居。
  詩中一片優鬱的情懷,好似在懷念遠人,不能自己。長孫泰呆呆發愕,心中想道:“她來到我傢之時,衹有七歲,七歲的孩子能懂得什麽?即算十四歲的姑娘,也不應有這種心事。”瞧瞧上官婉兒的臉色,覺得奇怪極了!
  長孫壁贊道:“請詞麗句,飄逸絶俗。好詩,好詩!衹是愚姐有一事不明,倒要請教。”上官婉兒道:“姐姐請說。”長孫壁笑道:“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不知賢昧所思的,是洞庭湖濱哪一位有福氣的兒郎?”
  上官婉兒笑彎了腰,扭首長孫壁道:“姐姐你怎麽這等油嘴滑舌,無理取鬧?我是藉湘君、湘夫人的典故,在懷念大舜皇帝呀!”舜帝南巡,死於蒼悟之野,(蒼梧不是廣西的那個蒼梧縣,而是山名,在今湖南省寧遠縣東南,又名九疑山)。他的後妃湘君、湘夫人哭他,血淚染成了斑竹,稱為湘妃竹。上官婉兒這兩句詩,惜用這個典故來懷念先帝,以表故國之思,本來也講得通,但長孫泰卻總是疑心不釋,心中宣在琢磨:“婉兒,她,她在思念誰呢?”
  長孫壁笑道:“這樣解法,實在出乎我的意外,呀,你的詩太含蓄了,簡直比爹爹所教的劍法還要難懂,我自認笨人,不敢和你再談詩了,來,來,來!你今日還沒有和我練劍呢!”
  長孫泰為婉兒這首詩感到奇怪,上官婉兒卻為長孫兄妹定要迫她練劍而感到奇怪,心中想道:“我性喜文學,不近武功,他們不是不知,卻為什麽老是纏我練武?”疑心一起,七年來壓在心頭上的疑雲,越來越重了!
  上官婉兒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唐朝的大官,在她七歲那年,有一天她傢的老僕人王安和她的乳母突然帶她離開京都,送她到長孫伯伯傢裏。到了長孫傢中,纔告訴她,她的祖父和父母己死了,要她從今以後,好打聽長孫伯伯的教誨。她的祖父上官儀是太子太博,父親上官庭芝也是宮廷中的文學侍從,經常在宮中住宿,不大回傢。他們是如何死的,上官婉兒自是不知,但她卻消清楚楚的記,就在她離傢的那一天早上,她的母親還是好好的,正要進宮去探望她的父親,為什麽王安不等母親回來就抱她走了,她母親又怎的會突然死了?王安告訴她說,那是因為宮中發生了厲疫,她的祖父、父親暴病而亡,她的母親入宮探病,染上厲疫,亦告不治。他要她趕快離開京都,就是要避開那一場可怕的厲疫。王安是他傢幾十年的老僕人,忠心耿耿,上官婉兒那時年幼,自然不會懷疑王安說謊。可是年紀漸長之後,疑心也就漸漸增長,她記起了出走之時,王安和乳母的神色都顯得慌忙和緊張,幾乎什麽東西都沒有收拾,即算逃避歷疫,也不該如此!還有,長孫伯伯是她父親最要好的朋友,為什麽這七年來總不肯帶她回鄉去祭掃她父母的墳墓。可惜她懂得這樣疑心之時,王安和乳母也早已死了。這些疑團就一直留在心裏。
  另外還有一個更大的疑團——
  她的長孫伯伯雙名均量,文武全纔,太宗李世民在位之時,他曾做到殿前檢點之職。其後高宗繼位,武後掌權,他即挂冠求退,在劍閣之上結廬隱居。上官婉兒七歲來到他傢,如今十四歲了。這七年中,長孫均量對她真是愛護備至,視同已出,叫她和自己的兒女一道,日間習武,夜間習文,特別是教她武藝之時,簡直比教兒女還要用心。
  可惜上官婉兒性喜文學,不近武功,常令長孫均量失望。上官婉兒還記得有一個晚上,她寫了三首新詩,給伯伯評閱,長孫均量拍案叫絶,卻忽而長嘆口氣道:“你若專心文學,定可成為天下第一纔女,唉,我卻但願你不要這樣聰明纔好,你做出這樣的好詩,叫我又是歡喜,又是傷心!”上官婉兒甚是不解,尷尬笑道:“泰哥壁姐傳你的武功,我傳你的文學,你老人傢在義武兩方面都有傳人,豈不也好?”長孫均量默然半晌,喟然嘆道:“你的才華學問現在已遠勝於我,豈止衹是我的傳人?可惜詩句雖工,對你究無大用,劍術難以速成,明日起你兼練暗器吧。”說來說去,還是要她用心練武,而且臨走之時,上官婉兒還隱約看到她的伯伯眼中藴淚,如有重憂。
  幾年來上官婉兒百思莫解,長孫伯伯要她文武雙修,那自是一番好意,然而卻也不必那樣傷心!“我一個女孩兒傢,要這樣好的武功做甚?”上官婉兒想是這樣的想,為了順從伯伯的意思,她還是每大跟長孫兄妹練武。個過卻常常在練武的時間,悄悄躲在一旁,讀她心愛的詩篇。長孫兄妹拿她沒法,衹好想盡法兒,誘她練武。
  如今長孫壁義磨着她練劍了,而且這幾天來都要她練一出手就令敵人傷殘的劍法,上官婉兒搖頭笑道:“我但求習武強身,不想學這樣霸道殺人的本領。”長孫壁輕撫她的頭髮,微笑說道:“你忘了今是爹爹一年一度對我們的考較之期麽?來,來,來!
  你最少也得學會刺穴的連環三劍!”上官婉兒這纔驀地想起,今日不但是長孫伯伯考較之期,而且是她父母的忌辰,長孫伯伯挑選這個口子作為一年一度的考期,不知其中可有深意?
  天上突然飛來兩衹兀鷹,雙翅展開,幾達一丈,上官婉兒一看,原來這兩衹兀鷹正在追逐山中野兔,上官婉兒笑道:“好吧,我就練一手暗器的功夫,也好救這衹小白兔的性面。”乎腕一擡,一柄匕首似電般的射出,長孫泰叫道:“取它左目”蒼鷹應聲而落。長孫壁跑去一看,但見那柄小匕首果然洞穿了蒼鷹的左目,深深刺入了它的頭骨,將它釘在地上。
  長孫泰拍手贊道:“好一個百步穿楊的神技。再取這衹蒼鷹的右目!”這衹蒼鷹甚有靈性,似是知道遭逢強敵,貼地低飛,藉那削壁峻崖,掩護自己,猛然間一伸鷹爪,抓起一隻小兔,雙翅一騰,就想飛下山𠔌。上官婉兒見它如此兇殘,眉頭一皺,匕首疾飛而出。
  忽聽得呼的一聲,一條黑影突然從岩石後跳了出來,把上官婉兒的匕首接到手中,剎那間,鷹沉𠔌底,人到跟前!
  上官婉幾擡頭一看,但見面前站着的是一個虯髯大漢,他接匕首的本領已是令人吃驚,而更令人震駭的是,他還背着一個華服老者,居然能在棧道上跳躍如飛,還接了她的匕首!
  那漢子雙目一張,朗聲問道:“長孫均量可是住在這兒?”長孫泰忽地邁前一步,失聲叫道:“你背的可是鄭溫伯伯?”鄭溫是朝中的御史大夫,與上官婉幾的祖父同是一殿之臣。上官婉兒睜眼一瞧,衹見他背上的那個老人緊閉雙目,面如金紙,看他相貌,依稀記得正是她幼年之時,那個常來她傢,與她祖父談詩論文的那個鄭溫!
  長孫泰話聲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什麽,是鄭大哥來了麽?”人影未見,聲音卻如在耳邊,那虯髯大漢急忙放下老人,直挺挺的跪在地上,自報姓名:“通州李元專誠拜謁,懇求長孫大人救鄭大人一命。”李元雖然未見過長孫均量,但聽得這種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已知道必是長孫均量無疑。
  話語方停,人影已到。來的果然是長孫均量,他已六十有多,雙鬢盡白,仍是健爍非常,雙眼神光炯炯,打量了李元一眼,立即說道:“李兄快快起來,鄭大人與我數十載知交,我焉能不救?待我看看受的是什麽傷?”
  忽然間,衹見長孫均量面色大變,伸手一抓,抓着了李元的胸脯,雙指一劃,聲如裂帛,登時把李元的胸衣撕開,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不但大出長孫兄妹意外,李元更是吃驚非小,連忙叫道:“我是保護鄭大人入蜀的鏢師,老先生休要誤會!”
  長孫均量垂手長嘆,說道:“我不是對你疑心,我是對那兩個魔頭疑心,鄭大人在朝為官,絶不呵能與他們結有冤仇,他門為什麽這等狠心辣手!”把鄭溫的頭髮撥開,衹見左右兩邊的太陽穴上,都有一個針孔般大小的傷口,好不容易纔看得出來。
  長孫均量又道:“你再看看你的胸膛!”李元俯官一瞧,但見兩旁乳災穴之下,都有一個金錢般大小的紅印。登時面如死灰,蹲在地上。
  長孫兄妹和上官婉兒不勝駭異,圍卜來看,衹聽得李元顫聲問道:“我們中的,是不是毒觀音和惡行者的暗器:透穴神針和碎骨錢鏢?”長孫均量黯然說道:“事已如斯,老夫衹好實話實說,鄭大人中的是透穴神針,你中的是碎骨錢膘。是否能夠解救,老夫殊無把握,衹有盡力而為。”
  李元忽地一聲慘笑,躍起說道:“觀音勾魂,行者奪命,中了這兩個魔頭的暗器,我亦自知兀藥可醫。老先生不必寬慰我了。衹是我保護鄭大人入蜀,未能盡職,死難瞑目。尚望老先生為鄭大人了來了之事。”
  約在十多年前,江湖上出現了男女兩個魔頭,男的是個頭陀,善使天罡刀法,另有一種極厲害的暗器,叫做碎骨錢鏢,雖然是普普通通的金錢鏢,但被他用毒藥煉過加上內功運用,所中之兒骨碎筋析。而且最奇的是,初時並無痛楚,藥性蔓延,筋骨腐蝕,全身的骨骼就像給白蟻蛀空一樣,到胸骨碎裂之時,便是神仙也難活命!那女魔頭更利害,她擅用梅花針射人穴道,這梅花針也是用毒藥煉過的,循着穴道,攻至心頭之時,神仙難救。因為這兩個男女魔頭心狠乎辣,故此被稱為惡行者與毒觀音。十年前各正派門下,曾聚集了數十高手,田攻他們,將他們逐到漠北。十年來銷聲匿跡,從未有人在中土見過他們。卻不料而今竟然在此出現。一出手就傷了朝廷的嚮宮和保護命官的鏢師。
  長孫均量也是十年之前,參加過圍攻他們的高手之列,這時越想越奇,再審視了一下李元的傷勢,說道:“你的傷勢較輕,未必全然絶望。這事情有蹊蹺,你們是怎麽碰到這對魔頭的?”
  李元道:“鄭大人奉命到巴州來探望太子……”長孫均量道:
  “什麽,太子竟在巴州?”李元道:“章懷太子已被廢了,被貶巴州,也將近半年了。”長孫均量恨恨說道:“先太子被毒,今太子被廢。哼哼!虎毒不食兒,看來武則天的心腸,竟比虎狼還狠!”原來先太子李弘是武則天的大兒子,有一天在合壁宮你,忽然莫然其妙的死掉,死時七竅流血,為狀極慘,宮廷中流言蜚語,都說他是被武後毒死的,現在的太子名叫李賢,因為反對武則天的施政,遂被潑立,當時曾昭告天下,不過長孫均量因為隱居劍閣,卻還未知道他已被貶巴州。
  上官婉兒聽得毛骨聳然,心中想道:“怪不得長孫伯伯常說武則天是個女魔王,當真是比惡行者和毒觀音這兩大魔頭還更可怕!”
  李元續道:“我在洛陽開設鏢局,鄭大人以前做監運,常常請我保鏢,很有交情。這次他奉命到巴州探望太子,我知道蜀中新近出現了幾處巨盜,自願護送他到巴州,一路上連小賊也沒遇上個,方自慶幸;那料昨日到了廣元,距離劍門關約莫有三十多裏的處所,那裏地形險峻,山道崎嶇,我在前面開路,忽聽得山上一聲怪嘯,回頭一望,衹見鄭大人已跌倒馬下。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撥轉馬頭,回身來救,那知就在這瞬息之間,我的坐騎忽的一聲長嘶,將我拋起,同時從樹林中飛出了幾枚錢鏢,我人在半空,無論如何也躲閃術了,恃着自己有鐵布衫的功夫,硬衝而過,看鄭大人時,他已是昏迷不醒。
  我們那兩匹馬則癱在地上,竟像給人用重手法擊斃一般,但又看不出是中了什麽暗器。我知道是遇上了絶頂的高手,正準備拼了性命和強人死戰,可怪的是,強人竟沒現身,但聽得林中怪笑之聲,越離越遠,片刻之間,就好像到了數裏之外!”李元似是餘悸猶存,停了片刻,方始顫聲接下去道:“我哪裏還敢追趕!我仔細審視,鄭大人身上一無傷痕,但摸他脈息,又分明是重傷之像。荒山野嶺,無處求醫,好在我記得鄭大人說過,說長孫大人就在劍閣隱居,沒奈何我衹好來求你了。呀,想不到竟是毒觀音和惡行者這兩大魔頭!更想不到我中了碎骨錢鏢,自己一點也不知道!”
  上官婉兒聽了,但覺這件事情離奇之極,那兩個魔頭既非劫財,亦無宿怨,怎麽無端端的嚮一個朝廷命官施展殺手!看長孫均量時,衹見他眼珠閃動,似乎也正在琢磨這件離奇難解的事情。
  過了半晌,李元嘆口氣道:“我也不指望活了,但鄭大人來了之事還望老先生幫忙。”長孫均量道:“什麽未了之事?”李元道:“天後托鄭大人送給廢太子的書信還未送到巴州,聽鄭大人說人後對廢太子思念得很,貶他到巴州乃是不得已之事,讓人子得這一封信,也好讓他安心。”
  長孫均量“哼”了一聲道:“貓哭老鼠假慈悲!武則天恨不得把李嚮宗室,全部斬盡殺絶,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放過,我就不信她對太子還有半點慈母之心!”
  李元不敢作聲,長孫均量忽道:“是武則天自己的主意,剛鄭大人上探望太子的,還是鄭大人自己上疏求去,然後武則天再派遣他的?”李元道:“我不知道!”長孫均量沉吟說道:“我看九成是鄭大人自己上疏請求許他去探望太子的。”忽地高聲叫道:“定是這樣,那兩個魔頭是武則天派遣來殺鄭大人的!”這推想太過奇怪,連上官婉兒也覺難以置信,但看長孫均量的神情,卻是說得十分肯定。
  李元正自惴惴不安,忽見長孫均量面色大變,顫聲說道:
  “泰兒、壁兒、婉兒,你們趕快回傢,衹怕這兩個大魔頭就要來了!”
  長孫壁道:“爹爹,你怎麽知道?”長孫均量看了李元一眼,似是有話想說,卻又不忍出口。李元愕笑道:“這時候還有什麽顧忌?我給老伯說了吧。想那兩個魔頭何等功夫,若然要取我與鄭大人的性命,那真是易如反掌!然而他卻故意讓我們逃生,這,這——長孫壁道:“這什麽?”長孫均量接口說道:“這是故意要讓李大哥逃到咱們傢來。”
  李元嘆口氣道:“這兩個魔頭用心惡毒,可惜我當時想不到是他們,要不然我也不會來連累老伯了。如今經老們點醒,我纔知道上了他們的圈套,做了他們的引路之人!”長孫均量道:
  “李兄不必引咎,我早蓄意要鬥鬥這兩個魔頭了。看這情形,那兩個魔頭是武則天派來的,更無疑了!”
  上官婉兒道:“為什麽?”
  長孫均量道:“武則天篡奪了李唐帝位,自古以來,從沒有女人做皇帝的,這真是一大妖孽。皇帝子孫,前朝大臣,十之八九都是效忠唐室,不願臣服於她,她當然也知道我們這班人暗中反對她,所以歷年來所作所為,極盡誅鋤異己的能事。試想連兒了鬱可以毒殺,還有誰不能殺?故此我料想鄭人人必定是自己上疏,求她准許人探望兒子,她知道鄭大人心存李唐正統,於是就暗害他。”
  上官婉兒道:“她若要殺鄭大人,何須這樣費事?而且還托鄭大人帶信給她的兒子?”長孫均量道:“這正是她手段高明之外,故作偽善,籠絡人心。我是前朝大臣,她一掌權,我便隱居不仕,想來她早已恨我切骨。哼,那兩個魔頭一定是她差遣的!”
  這七年米,長孫均量幾乎每日都嚮上官婉兒說武則天的壞話,教兒女仇恨女皇帝。上官婉兒如今聽了他這番推想,雖覺有點牽強,也信了七八成,衹是有一點不大服氣:“男人女人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麽男人做皇帝則滅公地道,女人做了皇帝就要被駡為妖孽?”當然這個想法,上官婉兒衹是留在心裏,斷不敢在長孫伯伯的面前吐露出來。
  上官婉兒正在自思自想,衹見長孫均量面嚮着兒女說道:
  “泰兒,壁兒,你老父的性命也許過不了明朝,故此我如今多費唇舌,把話說明,好叫你們知道誰是咱傢的大仇人。好,如今話已說明,你們趕快回傢去,不論有什麽事情,都不可以出來。
  婉兒,你稍懂醫道,將鄭大人搬回傢去,用消毒散外敷,玉露九開水內服。李兄,你——”李元叫道:“我中了碎骨錢鏢,性命過不了三關,反正是死,就與你一同與那兩個魔頭拼了!”
  上官婉兒與長孫兄妹回到傢內,剛剛將玉露丸調水灌鄭溫服下,便聽得長孫壁噓聲說道:“來了,來了,那兩個魔頭真的來了!”
  上官婉兒從門縫張望出去,但聽得兩聲怪嘯,一聲量大音宏,震得耳鼓嗡嗡作響,另一聲卻如黃鶯出𠔌,清脆非常,刺入耳膜,令人神飄意蕩。看消楚時,山坡上己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個披頭頭陀,虯髯如戟,相貌猙獰;女的頭纏白巾,打了一雙蝴蝶結了,長眉入鬢,姿容冶豔,蕩意撩人。這一男一女,不問可知,自是惡行者和毒觀音了。
  惡行者怒吼如雷,身形一現,就衝着長孫均量喝道:“老匹夫,原來你還沒死,灑傢來索十年前的舊債了!”那毒觀音卻嬌聲嚦嚦的說道:“長孫先生,十年來見,你老人傢健爍如前,可喜可賀。好在你沒有死,若是死了,那纔叫我傷心呢!想當年,你率數十高手圍攻我們,可惜人多混戰,我還未得好好領教你的峨嵋劍法,今日幸會故人,得償宿願,快慰何如!”長孫均量冷冷說道:“要上便上,何必多言,老夫等候你門尋死,也等了十年了!”
  毒觀音微笑說道:“是麽?既然如此,我可有一事要提醒你老先生,十年前你們人多勢衆,要把我置於死地,該想不到我還活到今天吧?今天你孤身一人,要想像我當年一樣的脫身而走,恐怕萬萬不能了!你對傢人子女交代了後事沒有?有什麽未了結的事要小妹效勞麽?”殷殷垂問,竟似對老朋友一般,十分關懷。
  長孫均量給她氣得七竅生煙,嗖的一聲,拔出了青鋒寶劍,衹見那毒觀音斜眼一瞥,又是“格格”一笑,說道:“原來你不是孤身一人,還有個朋友在這兒。哎喲,我道是誰,原來足李大鏢師。你中了我師兄的碎骨錢鏢,你知道麽?你不動怒,不勞神,還可以活到後天,聽我的話,好好的躺在床上等死吧,這樣死也死得舒服一些。若然你還要打架,一動真力,全身骨碎,呀,那纔是痛苦非常哩!我一片好心,指點於你,不聽良言,後悔莫及!”
  李元大怒喝道:“好狠毒的女魔頭,鄭大人與你何冤何仇,施此辣手!我今日拚了粉骨碎身,也要鬥你一鬥!”毒觀音縱聲長笑,說道:“好漢了!我平日殺人,從來不講道理,今日看在你這點硬份,破例和你說說。你問我為什麽要殺鄧大人嗎?那是天後和我的一片好心,天後說鄭大人白發蒼蒼,萬裏迢迢,西行入蜀,僕僕風塵,太辛苦!所以我纔奉送他兩枚透穴神針,省得他要多走一段棧道的奔波之苦!”
  長官婉兒聽得分明,心頭一震,想道:“長孫伯伯果然沒有料錯,這兩個魔頭,當真是武則天派來的!”但隨即心上又起了淡淡的疑雲。看這毒觀音裝模作樣,說東話西,這一番話,竟似是有意說給長孫均量聽的!想武則天要她暗殺大臣,這事何等秘密?怎的她卻好似怕人不知,先行吐露?
  長孫均量早已認定是武則大的主使,聽了此話,暴怒喝道:
  “武則天是人魔頭,你們兩個是小魔頭,大魔頭我難奈她何,今日先和你們這兩個小魔頭拼拼!惡行者,毒觀音!你們是一齊上還是半輪戰?”毒觀吝格格笑道:“十年前你們恃多為勝,何曾講什麽江湖硯矩了?不過看在你年老份上,讓你和師兄先鬥,省力一點,到你將近筋疲力竭之時,我再想一個好法兒,給你送終,計你少受痛苦!”
  惡行者亮出戒刀,叫道:“對這老賊,何必慈悲?師妹,你給我掠陣,讓我一刀將他斫掉便是!”一聲大喝,戒刀疾起,摟頭便斫,長孫均量一個“盤竜繞步”,長劍抖處,劍光閃爍,刷的便是反手一劍,這一劍連閃帶攻,步法和方位都恰到好處,正是長孫均量的乎生絶學,按說惡行者戒刀定然斫空,而他那一劍惡行者非中不可,哪料惡行者手臂一伸,骨骼格格作響,驀然問他的手臂好像突然長了幾寸,刀鋒一轉,竟然劈到長孫均量的胸前。高手比鬥,衹爭毫黍,惡行者這一絶招,大出長孫均量意外。幸而他的劍學精湛,長劍一披,但聽得“當”的一聲,火星飛濺。長孫均量虎口疼痛,那惡行者也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
  毒觀音嬌笑道:“師兄個可輕敵!長孫先生是太宗皇帝賞識的人,昔非武功超絶,怎做得到殿前檢點?”惡行者一聲怒吼,又再撲上,刀光閃閃,刀風呼呼,他那路天罡刀法乃是汲剛猛的刀法,片刻之間,就把長孫均量籠罩在刀光之下!上官婉兒在門縫裏偷瞧,直嚇得手心淌汗,看長孫兄蛛時,雖然也在緊張的偷看,們卻不怎樣驚惴。長孫壁低聲說道:“這惡行者還未知道我爹爹的厲害,我爹爹的劍法專能以靜製動,以逸待勞。”
  再過片刻,但見惡行者連聲怒叫,一刀緊過一刀,有如巨浪狂飆,連番捲到。但看長孫均量,卻是氣定神閑,在刀光籠罩之下,兀立如山,任他浪驟風狂,絲毫不為所動,一柄青鋼劍,夭矯如竜,在如山的刀影之中,直透出來,不疾不徐,有如流水行雲,極得軒靈翔動之妙,鬥了約半個時辰,兀自不分勝負。陡然間,忽聽得長孫均量一聲長笑,一道劍光,衝破千層刀影,反罩下來,頓時間,劍花朵朵,又如黑夜繁星,千點萬點,飛灑下來。惡行者一聲厲叫,但聽得一片錚錚聲響,原米他已發出了碎骨錢鏢!
  但見長孫均量身回勢轉,兩枚碎骨錢鏢貼着肋旁,倏然穿過;接着一樣利劍,將奔嚮太陽穴的一枚錢鏢磕開,立即腳尖一點,施展輕功提縱術“一鶴衝天”的絶技,將品字形飛來、奔嚮下盤的三枚碎骨錢鏢也一並讓過了!
  屋內的長孫兄妹看得驚心動魄,衹聽得毒觀音高盧喝采,贊道:“長孫先生,閃避暗器的功夫,要推你獨步武林了!”長孫均量“哼”了一聲,目光註定惡行者的手臂,說時遲,那時快。
  衹見他微一抖手,怪聲搖曳,又是三枚錢鏢,聯翩打至。毒觀音的說話,是故意想引長孫均量分心,長孫均量可不上當,凝神應敵,闢清錢鏢米勢,一個“鐙裏藏身”閃過第一錢鏢,反劍一蕩,迎嚮第二枚錢鏢,霎然間,“錚”一聲,第三枚錢鏢竟是後發先至,與第二枚一擦,立即改了方向,閃電般的斜飛勁射,襲嚮長孫均量頸後的“中註穴!”長孫均量霍地一個“鳳點頭”,但覺涼風掠頂而過,無暇審視,劍把倒翻,將第二枚錢鏢打落。
  衹聽得毒觀音哈哈大笑,這時長孫均量纔發覺自己的頭髮。
  已被鋒利的餞鏢削去一縷,長孫均量勃然大怒,喝一聲:“來而不往非禮也!”往暗器囊中一探,一揚手也飛出了三柄匕首,同時身形疾起,一招“天河倒挂”,長劍凌空擊下,幾乎與那幾柄匕首,同時到達!
  惡行者料不到長孫均量米得如此之快,他一招“八方風雨”,剛剛將那三柄匕首擊落,長孫均量的長劍已刺到胸前。但聽得又是“當”的一聲,火花四濺,長孫均量趁着他那招“八方風雨”招數己老,如同強弩之未之際,猛的凌空下擊,一劍震開他的戒刀,抖手之間,劍尖疾點他身上的三處大穴!
  惡行者連連吼叫,有如狼曝,伏在地卜滾翻,翻出三丈多遠,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米,居然又是一把錢鏢打出。原來惡行者和毒觀音部有“移宮換穴”的功大,大穴雖被刺中,卻衹不過受了外傷,並未能製他死命!
  但見錢鏢疾至,有如冰雹亂落,長孫均量料不到惡行者竟有這樣的功夫,被他打得手忙腳亂。幸而長孫均量的內功、輕功和償還法都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或用袖拂,或用劍劈,或以俊巧的身形避開,惡行者那一把錢鏢,竟然無奈他何。可是長孫均量也已纍得喘氣了。
  就在此時,毒觀音忽地格格一笑,移步嚮前,說道:“長孫先生好本事,讓我也來領教。我的透穴神針和他的碎骨錢鏢大不相同,透穴神針細如牛毛,射出之時無聲無息,甚不好擋。長孫先生,你可要多些小心纔好!”說的話毒辣無比,但卻語意殷殷,關懷備予。上官婉兒聽得毛骨聳然,心道:“這女魔頭貌美心狠,果然不愧毒觀音的稱號!”
  毒觀音那“小心”兩宇剛剛出口,手腕倏翻,把劍一揮,其疾如電,刷的一招“竜女穿針”便奔長孫均量的“肩井穴”疾刺。這一招驟然發難的凌厲劍招,換是他人,非立即斃於劍下不可,幸而長孫均量早知道毒觀音的鬼魅伎倆,見劍光一閃,立即肩頭一聳,毒觀音的長劍刺了個空,劍尖恰恰從離肩三寸之處守過。長孫均量刷地一劍戳下,這一劍老辣非常,拿捏時候。恰到好處,長孫壁在門內瞧得喜形於色,心中暗道:“這一劍準能把這女魔頭的手臂切下!”
  已知這兩人的劍法都是神奇莫測,長孫壁心念方動,但見劍光連閃,毒觀青一聲嬌笑:“好俊的身手,好俊的劍法!”劍光人影之中,長孫壁看也看不清楚,他們兩人己交換了四五辣招,倏然間又由合而分,抱劍對立。
  但聽得毒觀青縱聲長笑:“長孫先生、這回你可當真要小心了!”長孫均量虎目圓睜,驀地一聲大喝,光發製人,長劍如風。
  欺身疾進,“金雞奪粟”“哪咤鬧海”,一連兩記殺手神招,上刺雙目,下刺胸膛。毒觀音一聲嬌笑,略一晃肩,輕飄飄的隨着劍風直晃下去,倏地反手一劍,喝一聲:“着!”劍光中雜了幾枚透穴神針,同時射出!
  長孫均量早料她有此一着,他那兩招殺法雖然凌厲,實是攻中帶守,嚴密非常,一見勢頭不對,三尺青鋒,早就圈了回來,儼如涌起了一國護身的銀虹,但聽得嗤嗤聲響,毒觀音那幾枚透穴神針,一人劍光圈裏,已被絞成粉屑。長孫均量冷冷笑道:“透穴伸什,不過如斯!黔驢技盡,何餘老夫!”
  毒觀音面色一沉,隨即又嬌笑道:“我不笑你井底之蛙,你反笑我黔驢技盡,我縱是一片慈悲,也不能不施展殺手了!”長劍縱橫揮霍,疾如風雨,透穴禪針,也不斷的雜在劍光之中發出。但見她手指連彈,有時聲東打西,有時指南打北,嗤嗤之聲,不絶於耳。長孫均量凝禪對付,仗着極精純的聽風辨器之術,聽那極微細而又極混雜的嗤嗤聲響,有時也弄不清她的方向,不禁心神漸亂。
  長孫均量與惡行者惡鬥之時,已耗了不少真力,這時為廠抵禦那透穴神針,衹有施展內傢真力,將劍光盡量展布,變成護身的光綱,更是耗費精力。毒觀音不但暗器厲害,劍法亦極凌厲。衹攻不守,威力更強。鬥了五十米招,已是搶了上風,迫得長孫均量連連後退。毒觀音如影隨形,步步緊迫,劍劍不離長孫均量要害,驀然間一聲笑道:“老頭兒,今日你的死期到了!”
  長孫均量與毒觀音激戰之時,惡行者已調勻呼吸,理好創傷,這時正攔着長孫均量的退路。毒觀音那一盧長笑,正是給他的暗號,笑聲一發,惡行者立即騰身飛起,錚錚錚,三枚碎骨錢鏢先發,隨即戒刀劈下;而與此同時,毒觀音手掌一揚,把掌中的數十枚透穴神針,一齊射出,儼如一蓬銀雨,當頭罩下!這一來,長孫均量被兩大魔頭前後夾攻,縱有天大神通,也難活命!
  就在這瞬息之間,忽聽得一聲狂笑,接着一聲慘呼,一條黑影,疾如奔馬,忽地撲在長孫均巨身上,替他擋了那一蓬透穴神針,反腳一勾,又把惡行者勾跌,這人正是鏢師李元,他拼了性命,護友傷敵,兩大魔頭,也不禁大驚失色!
  門內的長孫兄妹與上官婉兒亦是大驚失色,長孫泰“砰”的一拳,打開大門,再也顧不得老父的吩咐,衝了出來,但聽得毒觀音一聲厲笑,拖了惡行有跳撒那橫過山𠔌的架空棧道,疾奔而下,轉瞬之間,不見蹤影。李元躺在地上,身體插滿銀針,死狀極慘!父親面色慘白,不知有否受傷?
  長孫均量招了招丁,把一雙兒女喚到跟前,說道:“你們把這位義士埋了,記着以後年年今日,給他上墳””回過頭來,對上官婉兒說道:“婉兒,你和我到屋子裏麽說話。”神情沉重之極,看來是有極重大的事情吩咐。
  上官婉兒心中六上八落,和長孫均量回到傢中,長孫均量先看那躺在床上的鄭溫,鄭溫微竹喘息,仍然未醒。長孫均量凄愴說道:“老朋友,我顧不得你了!”隨即把大門緊閉,緩緩說道:“婉兒,這事情我本想再過兩年,待你成年,再告訴你,現在是等不及了。”上官婉兒驚道:“怎麽?”長孫均量道:“我已中了兩枚透穴神計,縱是不死,亦成殘廢,而且非有十年之力,不能恢復武功。這還是義士李元,替我擋了一擋,才能僥幸逃生。”上官婉幾“啊”了一聲,驚得呆了。長孫均量續道:“為了防備那女魔頭冉來,明日我便搬傢,我與你衹有今日相聚了。”上官婉兒道:”伯伯搬到哪裏,侄女自當隨去侍奉。”長孫均量道:“不,不是我不要你,你有更緊要的事情麽辦。”
  上官婉兒心頭狂跳,暗暗猜到這必定和她的身世有關,果然長孫均量說道:“婉兒,你知道你祖父和父親是怎樣死的?”上官婉兒道:“聽王安說,是厲疫死的,”長孫均量嘆口氣道,“不錯,那是一場厲疫,武則天便是播疫的女魔。這一場所疫害死唐室無數王孫貴族,義士忠臣,也害死了你的祖父、父親!他們都是武則天殺掉的!”
  七年來的疑團倏然挑破,端的有如晴天霹靂,震得上官婉兒幾乎失了知覺,呆呆的望着長孫均量,竟自哭不出來。
  七年來長孫均量在上官婉兒面前,反復的數說武則天的罪惡,已不知說了幾千萬遍,上官婉兒對武則天自無好感,但她自負是超越男兒的女中才子,故此對於一個能壓倒天下男人,做到女皇帝的武則天卻也禁不住在心底裏暗暗佩服,然而料不到這個既令自己憎恨,義令自己佩服的女皇帝,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長孫均量撫着上官婉兒的頭髮,緩緩說道:“七年之前,你的祖父上官儀官拜西臺恃郎,父親上官庭芝是太子伴讀,那時先太子李弘還在,看不過武則天欺壓他的父皇,更恐懼母親專權,行將篡奪李傢的大下,因此寧願冒不孝之名,暗中勸父皇廢立母後,並和一班親信的大臣商議,準備一舉盡殲母後的黨羽,高宗皇帝給太子說動,叫你祖父起草廢立的詔書,那料事機不密,被武則天知道,深夜搜宮,當着高宗皇帝面前,在你祖父身上將詔書搜出,第二日你祖父、父親就並遭誅戮,你母親也被沒入宮中為奴,你本來也將不免,幸得王安早知消息,纔帶你逃出來!”(據唐史所載,上官儀父子被殺後,上官婉兒也被沒入宮中為奴,至十四歲時,始被武則大發現其纔,命為記室,十分重用。但上官婉兒天才橫隘,幼負詩名,武則天何以至她十四歲時始發現?治史者亦有人懷疑。我寫上官婉兒這七年中避難長孫均量之傢,當然是“小說傢言”,不能作為信史,但也是根據這個懷疑出發的。)
  上官婉兒道:“我的母親……”長孫均量道:“王安說你母親也在厲疾中死去,那是免你傷心。”上官婉兒想起祖父、父親慘遭殺戮,母親入宮為奴,更是死不如生,心如刀割,拼命咬着嘴唇,不使滴下淚來,嚮長孫均量叩了三個響頭,悲聲說道:
  “大恩不言報,大痛不徒悲。伯伯的大恩大德,我個生是無法報答的了,但願能手刃這個禍害天下的女魔王……”長孫均量展眉笑道:“若能如此,我和天下的忠臣義士,都要感謝於你,也不枉我這幾年來的心血了。”上官婉兒凄然說道:“如今我纔知道伯伯的苦心,可惜我一嚮不聽你的教誨,沒有學到你的武功。”長孫均量道:“幹這等大事,最要沉着堅毅,也不是徒恃武功的。壁兒、泰兒的劍法比你強,但若說到要刺殺萬乘之君,他們就挑不起這副擔子!好,婉兒,你今日就走吧,我這柄隨身的寶劍送給你了。”解下寶劍之時,同時掉下了一封信。
  那是武則天托鄭溫交給廢太子李賢的書信,李元再轉托長孫均量轉交的,長孫均量恨恨的將那封信拾了起來,正待把它撕個稀爛,以泄心頭之憤,上官婉兒一時好奇,道:“且瞧瞧她寫些什麽?”長孫均量道:“也好,就讓你認得這女魔王的字跡,將來或許有用。”
  上官婉兒將信拆開,衹見上面寫道:“字付賢兒如晤:你幼好讀書,本當嘉許。所惜者你不知活讀古占書,而反為古書所同,你應知先皇之道,未必能行於今世,若使你為帝,泥古不化,禍害天下,比從不讀書者之憫更烈,可不慎哉!”
  上官婉兒第一個念頭是:“她自己禍害天下,反而拿來教誡兒子!”再而一想,這些話竟是大有見識,不能因人廢言。再看下去道:“你幼長宮中,不知稼檣艱難,不知民間疾苦,受群小之包圍,所思者唯欲掌天下之權,享天下之福,吾又忙於國事,無暇管教,令你如此,既愧且優。巴蜀人情風俗,勤勞樸素,奇山異水,天下獨絶,我令你遠適巴蜀,實望你善體吾心。勤僕民情,可洗你紈絝之氣,奇山異水,可開拓你狹窄之心胸,父母愛了,愛以義方,你當深夜自思,自勉自勵!”
  上官婉兒讀到此段,呆呆發愕,心道:“武則天若真如此,豈非是聖帝明君?不,不,天下的大姦大惡,都是言偽而辯的。
  我怎能憑她一封書信,就忘了父母之仇?”但再一想,武則天寫這信時,絶料不到會給她上官婉兒看到,她何必故作怖辭?而且武則天的文筆雖是樸實無華,卻似字字出於肺腑,上官婉兒不覺一片茫然,再讀下去道:“我年漸老邁,愛子遠離,豈能無傷?唯望你成材,不得不爾,所願者你善體吾意,早日成村,則我付托有人,再亨天倫之樂,斯為真樂。賢兒,勉乎哉!又,你眼疾如何?每日洗眼,不可稍輟,蠅頭小字,更不宜多讀。母囑。”愛子之情,洋溢紙上。若非上官婉兒聽過武則天曾毒害親兒之事,讀了這一封信,真要當她是難得的慈母!如今,雖有先人之占,她還是捧首這封信怔着了。
  忍見鄭溫在床上一個翻身,喉頭咕咕作響,長孫均量神色慘然,知道這是回光反照之象,忙叫婉兒上前,將他扶起,上官婉兒隨手將信塞入衣內,把鄭溫扶起,衹見他雙眼微啓,低聲嘆道,“天後陛下,我負了你的囑托了。嗯,這是什麽地方?”長孫均量叫道:“鄭兄,我在這兒!”鄭溫慢慢張開眼睛,瞧消楚了長孫均量,也不知是哪裏來的氣力,急地抓實了長孫均量雙手,用力說道:“長孫兄,我們都錯了!”
  想不到鄭溫一醒,就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活,長孫均量怔了一怔,道:“什麽錯了?”鄭溫雙了攀着床沿,好像竭力支撐自己,緩緩說道:“咱們不該反對天後,我如今方纔明白,治理天下這付重擔子,衹有大後才能挑得起來!”長孫均量睜大了眼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衹聽得鄭溫又斷斷續續的說道,“長孫兄,我自知死期不遠,我衹求你一件事情!”長孫均量道:“鄭兄吩咐,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鄭兄,你請放心。”
  鄭溫臉上現出笑容,說逍:“那麽,你答應了?我求你出山輔佐天後陛下,天後陛下沒有忘記你,她說你是一個有本領的人,就可惜眼光大短小了。不過,這也並不要緊,衹要你在天後身邊,漸漸你就會明白過來了。”長孫均量怒氣上衝,若非鄭溫是他的老朋友,而巨又是個垂死的人,他幾乎就要破口大駡,他斜眼一瞥,但見鄭溫臉上露出期待與懇求的神情,而且“天後”這兩個字在他口中說出,竟是那樣的自然,那樣的虔敬!長孫均量咬緊嘴唇,沉聲說道:“鄭兄,我以為你是求我替你報仇,冰知不知道是誰暗擊你的,那就是你的天後陛卜”鄭溫嘶聲叫道:“不,不,你殺了我也個信,呀,長孫兄,你到底還是固執成見,不肯答應我了?我,我,死不瞑目!”力竭聲嘶,說完了這句話,竟爾闔然長逝!
  長孫均旦嘆了口氣,說道:“鄭兄,你的確是死不瞑目,連誰是你的仇人,都不知道!你是臨死糊塗,迷失了本性了!”
  然而上官婉兒看得清清楚楚,鄭溫臨死之時,一點也不糊塗,卻反而令得上官婉兒糊塗了!她剛剛解開了七年來橫塞胸臆的疑團,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如今又壓上了更重的疑雲,面對着一個更復雜難解之謎:武則天,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為什麽鄭溫在臨死之時,不先追查自己的仇人?甚至對着自己的知己,連一點後事也不交待?不挂念自己的傢人,卻反而挂念武則天?為什麽武則天能令他這樣心悅誠服?一個人,能令別人死也不能忘記的人,怎麽佯也該有點好處吧?但是武則天在長孫伯伯的口中,卻是個萬惡不赦的女魔王?
  而且,最重要的,她還是殺了自己祖父和父親的仇人,若說武則天是個好人,那麽,難道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反而是壞人了?“不,不!爺爺和爹爹無論如何個是壞人!”她憶起了祖父慈祥的面貌,父親幼時候對她的教誨。她所接觸過的,誰都稱贊他的祖父和父親是既博學而又正直的大臣,至於長孫伯伯,她七年來和他栩處,衷心佩服,若說長孫怕怕是個壞人,她死也不能相信!
  長孫均量嘆口氣道:“國傢將亡,必有妖孽。太宗皇帝東徵西討,南徵北伐,掃平十八路反土,費盡無窮心力,掙來的大唐天下,鐵桶江山,想不到竟是這樣輕輕易易的喪送在武則天幹上。我忝為先帝大臣,豈肯嚮這妖孽低頭?我也真為太宗皇帝不值,他這樣英明,在晚年的時候,竟會被武則天迷惑!”
  上官婉兒道:“聽說武則天曾做過太宗皇帝的妃嬪,那是真的嗎?”長孫均量道:“怎麽不真?她最初入宮的時候,被封為‘才人’,沒多久,太宗皇帝死了,她和一些妃嬪被攆出宮廷,在感業寺做尼姑,不知怎的,高宗皇帝會看上她,將她從感業寺接回來,又封為‘昭儀’,高宗皇帝是太宗皇帝的親生兒子,兒子要父親的姬妾做妻,這乃是本朝的一大醜事,我當時還在朝為官,就因為氣她不過,纔告老回傢。”
  長孫均量歇了一歇,又道:“若然高宗皇帝衹把她當作寵妃看待,也還罷了,他卻把國傢的大權都交付給她,將正宮娘娘廢了,立她為後,如今連江山也改了姓武的了。”上官婉兒道:“我小時候也所爹爹說過,聽說是王皇后先陷害她。”
  長孫均量道:“不錯,那是因為王皇后己看出她的野心,想把她除掉。可惜王皇后所用的方法太笨了,她聽信術士之言,雕了一個木偶,當作武則天的替身,以為用符咒可以將她咒死,那知反而給武則天拿住了把柄,迫高宗皇帝將她廢了。”歇了一歇,又道:“武則大的心狠手辣,真是出於常人想像之外,她的姐姐韓國夫人私通皇帝,被她知道,立刻把她的姐姐毒死了。兒子反對她,連兒子也毒死了。這位被毒死的太了是她的大兒子李弘,現在被眨到巴州的廢太子是她的次於李賢。第二子李哲做了幾天皇帝,又被她貶為盧陵王遠滴潞州。現在在她身邊的是第四個兒了,名叫李旦。聽說也已被貶為預上,並且要他改姓武,方許他做“皇嗣”,真真是荒謬之極!她掌權以來,殺了三十人傢貴族大臣,我的堂兄長孫無忌和你的祖父、父親就是她殺的!”
  這些事情,本來有大半是上官婉兒早已知道的,現在再聽一通,更覺入耳驚心,心中想道:“武則大的所作所為,當真是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揚東海之波,滌惡不盡!怎樣也辨解不了水。我豈能囚一封書信和鄭溫臨死之言,就將她饒恕?”心志一决,昂頭說道:“我聽伯伯的話,一定要將她手刃,為父母報仇!”
  長孫均量微笑道:“好孩子,你去吧!”上官婉兒拜了四拜。
  從後門出去,正下山的路上,回頭遙望,心中萬感交集,不勝辛酸。這時長孫兄妹正在山上給李元倔土。
  上宮婉兒想起長孫兄妹對她的好處,想回去與他們道別,又恐慌更惹傷心,想了一想,還是走了。背後隱隱傳來長孫泰的長吟:“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吟誦的竟然就是她早上所做的詩句,上官婉兒心頭一片悵憫,急急下山。
  時序正是暮春三月,鶯飛草長,出畝間禾前茁密,一片青碧,上官婉兒這七年來幽居山上,幾曾見過這等美妙自然的鄉村景色,心情稍稍寬舒,放目瀏覽,山清水秀,田畝縱橫,山間有採茶姑娘的歌聲,田頭上有兒童嬉戲,樵於荷鋤,農夫把犁,沿途所見,竟是一片太平的景象。
  走了一程,路旁有一座茶亭,上官婉兒微感疲渴,便進茉亭歇腳,賣茶的是個白發蕭蕭的老人,精神卻很健爍,招呼上官婉兒道:“姑娘是哪個村子的?”上官婉兒鬍謅道:“我是從廣元來,到巴州人投親的。”那老人笑道,“怪不得面生,原來是外縣來的。這兩年比較太平,若在以前,單身的姑娘,不敢出遠門呢。”
  上官婉兒心中一動,和他閑聊,笑而問道:“聽老丈所說,光景過得還不錯吧?”那老人點點頭道,“說怎樣好也不見得,不過兩餐粗茶淡飯,倒是不用愁了。嗯,我年紀已老,有兩頓飯吃,也很滿意啦,說老實話,比起以前,那是好得多了。”上官婉兒笑道:“聽你所說,當今的女皇帝反而比以前的男皇帝好了。”
  那老人也笑道:“可個是嗎?我們村子裏有好些讀書的先生都在咒駡當今的女皇帝,我們莊稼漢卻但願老天保佑她多活幾年。”上官婉兒道:“為什麽?”那名人道:“我們老百姓不管誰做皇帝,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但求日子過得稍為好些,就心滿意足。以前收割一石𠔌子要納三鬥租悅,現在衹要一鬥半,比以前少了一半哩。最好的是,現在不準富豪之傢強賣強買,不論你怎樣窮,一份口分田總是有的,衹要勤耕善織,日子也就可以對付過了。”原來唐太宗開國初年,因為地廣人稀,施行的是“均田制度”,男子十八歲以上給田一百前,八十苗是“口分田”,二十畝是“永收田”,永業田在身死之後可以由子孫繼承,口分田則由官傢收回轉給別人,後來豪強兼併,均田製施行沒有多久便名存實亡,所有田地准許自由買賣,許多窮人連“口分田”也彼富豪之傢恃勢強買去了。到了武則天掌權,嚴禁買賣田地,另外寡婦無依的也有三十畝“口分田”分,因此在有唐一代,以武則天的時期,農村最為興旺。
  上官婉兒聽了這一番話,不覺呆呆發愕。
  那茶亭主人又笑道:“當今女皇帝在位,你們姑娘們可得意啦,”上官婉兒道:“她做了女皇帝,難道天下的女人都沾了她的光不成,為什麽得意?”那老人笑道:“哈,就是沾了她的光。姑娘,你還不知道嗎?我聽咱村子裏的教書先生說,天後已下了命令,女人有本領的,也一樣可以做官,聽說將來還要開女科呢。咱村子裏有些姑娘,已吵着要念書了,將來好去應考,讀書的先生們大搖其頭,說什麽以前的聖賢有話,女子無纔便是德,武則大做了皇帝,天翻地覆,連聖賢的話也反過來了。還有哩,以前在咱們村子裏,做丈夫的打老婆,那是稀鬆尋常的事情,現在嘛,婆娘們叮神氣起來了,說女人連皇帝都可以做得,為什麽要受男人的欺負,這兩年來,村子裏打老婆的事情也少了。”上官婉兒不禁笑道:“你們村了裏的讀書光生大約又要不眼氣了?”那老人道:“可不是嗎?他們說什麽三綱五常之中,便有一條是‘夫為妻綱’,現在也反過來啦。不止讀書先生,有好些男子漢也不服氣。”上官婉兒笑道:“你呢?”那老人哈咕笑道:“我的老伴兒早死掉了,再說,她生前的時候,我也沒有和她打過架。”
  上官婉兒呷了口茶,問道:“你們村子裏的讀書先生,還有什麽駡武則天的?”那老人道:“這可多了。不過駡得最兇的有兩件事情,第一是駡她荒淫無道,用他們的話說,就是‘穢亂宮廷’,用我們的話說,就是公開養漢。第二件呢是說她殘暴,亂殺人!”
  上官婉兒杏臉飛紅,道:“是呀,這兩件事情,總不能說她好了?”那老人道:“女皇帝養不養漢子我們下知道。不過我們莊稼漢倒是另有議論。”上官婉兒道,“怎麽?”那老人道:“以前的男皇帝除了三官六院,還有無數宮娥,每三年還要挑選秀女,哈,那時候每逢挑選秀女之期,可把我們害慘啦,做父母的忙着嫁女兒,還得應付官府的勒索。現在女皇帝,縱算她養了幾個漢子,總沒有挑選秀男呀!”
  上官婉兒心中一萬個不以為然,但卻也不禁翟然而驚;原來老百姓的看法與讀書人的看法,包括長孫伯伯與她自己在內,有這樣大的差別!
  那老人又道:“說到亂殺人嘛,聽說她殺的都是王孫貴族,或者做大官的人。別處地方我不知道,在咱們這個縣子裏,幾年來倒沒有聽說殺冤枉過一個老百姓。倒是三年前有一個貪官叫做曾剝皮的被她殺了。”
  上官婉兒談了半天,心中越來越亂,走出茶亭,一片惘然。
  武則天,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問題始終想不清楚。但她想起了父母的深仇,咬了咬牙,還是昂起頭嚮前走了。田野裏一片陽光,她心中卻是陰霾密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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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落拓王孫戲麗妹
  暮春三月,緑遍田野,雜花生樹,群鸞亂飛,大地上一片陽和景象,從劍閣到巴州去的路上,卻有一個少女,在青驢背上,仰天長嘯,好似滿懷心事,鬱鬱不歡。這個少女正是上官婉兒。她離開了那個茶亭後,就在小鎮上買了一匹青驢代步,已經趕了三天路程了。這三天來,那茶亭主人的話老是在煩擾着她,她想不到長孫伯伯眼中的女魔王,竟是老百姓眼中的好皇帝,而她,負着父母的深仇,卻正要去刺殺她。
  這日她已過了閭中,傍着嘉陵江走,路旁是一帶長林,風景甚美,地形卻也甚為險峻。忽聽得背後蹄聲得得.有兩騎快馬趕了上來,馬上的騎客乃是兩個虯髯漢子,相貌頗為粗豪。上官婉兒也不放在心上。
  走了一程,那兩騎馬忽然從前面折回,上官婉兒心一動,想起長孫伯伯和她說過的江湖勾當,暗道:“這莫非是緑林道上的踩盤了麽?”緑林好漢在進行一件大劫案之前,必先派人偵察虛實,江湖上的黑語就叫做“踩盤子”。上官婉兒不由得多看了他們兩眼,那兩騎快馬從她身邊擦過,突然爆出一陣哈哈的笑聲,上官婉兒心中有氣,想要斥責他們無禮,轉念一想。何苦多惹閑事,姑且忍住,那兩騎快馬也去得遠了。
  再走一會,前面又是兩騎快馬出米,上官婉兒想道:“若然真是踩盤子的話,那就是有兩撥強人打同一的主意了。”看這兩乘騎客,都懸有腰刀,挂有弓箭,上官婉兒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得不錯。
  再往前走,進入了一條麯麯折折的山路,走了大半個時辰,碰不見人,上官婉兒正在詫異,心道:“第一撥的兩騎快馬,去了不久便就折回,若是踩盒子的話,前面該有豪富客商,如何至今未見?”忽聽得側面林中,有錚錚蹤蹤的古琴之聲傳出,甚是蒼涼,上官婉兒心情本來抑鬱,被這琴聲一挑,更覺悲從中米,不可斷絶。但聽得林中有人歌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上官婉兒想道:“原來天地之間,除我之外,也還有傷心之人。”觸起同感,便下了青驢,緩緩走入林中。
  但見林中一個年少書生,儒冠素服,正在撫琴長嘆,看來似是一個落拓不羈的士子,林中係有一匹瘦馬,馬背上衹有個破舊的書籃,幾捲舊書,一目瞭然,此外別無他物。上官婉兒心道:“強人想劫的絶不會是這個窮酸。”
  那少年書生明明看見上官婉兒嚮他走來,卻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仍然專心一意的在彈奏古琴,調子越來越凄愴了。
  林中鳥語花香,春光明媚,與書生彈奏的凄他的琴韻,絶不諧和。上官婉兒曼聲吟道:“大地春回花似錦,問君何事獨傷心?”其實她自己何嘗也不傷心,不過是想故意挑那書生說話罷了。
  那書生卻並不答她的話,信手一彈,也曼聲吟道:“花自飄零水自流,豈緣無賴強占愁?”琴音一變,忽如春郊放馬,珠落玉盤、鸞語問關、流泉下灘,變盡悲苦之音,易為歡暢之韻。上官婉兒怔了一怔,衹聽得他隨着琴旨歌道:“步輦出披香,清歌臨太液。曉樹流鸞滿,春堤芳草積。風光翻露文,雪華上空碧。
  花蝶未來已,山光暖將夕。”
  上宮婉兒呆呆發楞,原來這一首詩乃是她祖父上官儀所做的,她的祖父以善寫“宮詞”著名,這首詩有一段故事,那還是唐太宗在世的時候,有一次春日招宴各大臣,上官儀奉命做的,所以這首詩的題同就叫做“早春桂林殿應詔”。這首詩寫禦苑青光,綺麗高華,甚得太宗皇帝的歡心,當時賞賜了上官儀一斛珍珠。上官婉兒心中疑雲頓起:“我贊賞山林的春光,他立即譜奏禦苑的春光,而且恰是我祖父寫的宮詞,莫非他已知道我的來歷了麽?”繼而一想,她祖父的詩傳誦一時,唐初“宮體詩”盛行,甚至還有許多人竟相模擬,被時人稱為“上官體”,那麽這書生信手彈出她祖父顯著名的一首宮詞,也不足為怪。衹不知他是無意還是有心?
  麯既終,鄧書生推琴而起,仰天狂笑,笑聲中卻又有凄涼的況味,上官婉兒道:“哀樂無端,卻為何來?”那書生道:
  “姑娘既然歡喜聽歡樂的調子,我敢不從命。”上官婉兒笑道:
  “原來你這一首宮體詩是專為彈奏給我聽的,我卻要怪你呢!”鄧書生道:“怎麽?”上官婉兒道:“你剛纔彈給自己聽的那首麯子,彈的是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吧?琴奏凄絶,感人極深,顯然是人琴合一,精神貫註才能彈奏出米;這一首詩,彈得雖然美妙,終是不大自然。”
  那書生擡起頭來,怔怔的望着上官婉兒,半晌說道:“原來姑娘竟是妙解音律的方傢,失敬失敬!衹是姑娘衹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本來不是歡樂中人,怎彈得出歡愉麯詞?”
  兩人目光相接,上官婉兒心頭一凜!這書生的相貌好熟,竟然像是那兒見過似的。回想兒時相識,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那書生舉起古琴,輕聲說道:“拋磚引玉,願聆姑娘雅奏。”看他臉上的神情,也似乎有幾分詫異。
  上官婉兒接過古琴,她心中充滿復仇之念,纖指一撥,不自覺的彈出高亢激昂之調,那少年書生劍眉一揚,聳然動容,聽出她彈的乃是當代詩人楊炯所作的一道“從軍行”。琴音如鐵騎突出,刀槍鏗鳴,上官婉兒隨着琴音歌道: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風闕,鐵騎繞竜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那書生面色倏變,忽地仰滅狂笑,朗聲說道:“不錯,不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當今之世,大丈夫自當鐵馬金戈,縱橫天下!豈可衹尋章覓句,作個百無一用的書生!”上官婉兒歉然說道:“我不是有心說你的。”那少年書生睨了她一眼,眼光中竟似頗有猜疑之意,接回古琴,淡淡說道:“說者無心。聽者竹意。我有我的感觸,你不必介懷。”騎士瘦馬,也不和上官婉兒道別,徑自走了。
  上官婉兒心道:“這書生貌似佯狂,怪裏怪氣,莫非是傷心人別有懷抱麽?”急忙跨上青驢,追上去道:“相公,你往那兒?”那書生道:“我往巴州。”上官婉兒喜道:“巧極了,我也是前往巴州。”滿擬那書生會邀她同行,豈料那書生又衹是淡淡的說道:
  “是麽?”在馬背上頭也不回,徑自揚鞭趕路。
  上官婉兒好生有氣,心中想道:“你不理我,我偏要理你。”催動青驢,緊緊跟在馬後,那少年書生衹當不知,走了半天,竟不和上官婉兒說一句話。上官婉兒自思自想:“為什麽他聽我彈了這麯從中行,態度便突變如斯?聽那茶亭的主人說,武則天倒是頗能用人,天下也太平無事,連他村幹裏的姑娘們都吵着要讀書。為什麽這書生卻自嘆書生無用?我是因為心切復仇,纔彈出金戈鐵馬的殺伐之聲,難道他也有同感?”心中疑團莫釋,越想越覺得那書生不是常人。
  走了一程,前面又有兩騎快馬奔來,馬上也是兩個相貌粗豪的騎客,上官婉兒心中一動:“莫非又是踩盤子的?那麽先後就是三撥人了。”這時他們正走入兩山夾峙之中的一條羊腸小道,小道上最多可容兩騎馬並轡而行,那兩騎快馬旋風般的衝過來,其中一騎忽地一聲長嘶,前蹄人立,似乎是偶然失足,踢着了石頭,馬上的騎客喝道:“畜生想作死麽?”刷的一鞭掃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匹馬斜裏一衝,這一鞭竟刷到了書生的身上!在這間不容發之際,上官婉兒閃電般的也是一鞭掃出,恰恰將那條長鞭捲着,但覺來人腕力沉雄,自己這條馬鞭險給他奪出手去!
  幸而上官婉兒手法靈巧,一見不妙,立即施展藉力打力的武功訣竅,馬鞭一拖,往外一帶,正要乘勢反抽,那人突然收鞭賠罪,滿面惶恐的神情,抱拳說道:“幾乎失手打着姑娘,恕罪恕罪。”一提馬繮,疾馳而過。看那書生時,衹見他嚇得面無人色,盜騎已過,他纔“呀”的一聲叫了起來:“好險,好險!”
  上官婉兒笑道:“沒事了,可以走啦!”滿以為這一回他定然道謝,那知這書生好像驚魂切定的樣子,雙目無神,霍地坐穩身子,結結巴巴的說道:“天,天公保佑,僥幸沒事,是,是可以走啦!”刷的一鞭,催鄧瘦馬揚蹄疾走。
  上官婉兒又好氣又好笑,心道:“真是個不堪一嚇的沒用書生。”隨即又起疑團:“這盜徒明明是想打他,難道他身上有什麽值得一劫之物?”再看一遍,除了幾捲破書,一張古琴,這書生確實可以說得是身無長物。“難道強盜也解風雅,想劫他的古琴?這古琴也值不了幾個錢呀!”想至此處,百思不得其解。
  黃昏時分,恰好走到一個市鎮,少年書生到鎮上最大的一傢客店投宿,上官婉兒也跟了進去,店小二問道:“是一起的麽?”上官婉兒臉上一紅,道:“不,你給我另找一間上房,有沒有嚮南的?”店小二道:“有,有。”他似乎頗愛說話,答應之後,又道:“幸虧客官們是今天來,要是昨天,那就連馬房也找不到。”上官婉兒道:“為什麽?”店小二道:“昨天左金吾丘大將軍過境,大將軍和官長們就在小店住宿。你看,馬糞都還沒有掃幹淨呢。”上官婉兒一看,院子裏果然正在清掃。
  那少年書生問道:“那位丘將軍,是丘神勳嗎?”店小二道:
  “不錯,我見他的手下人張貼佈告,我認不得那個‘勳’字,後來問了人才知道,是念作丘神勳。栩公,你認得匠將軍?”少年書生道:“不,我一個窮書聲,怎會跟將軍認識?”上官婉兒笑道:“左金吾官位不小,天下衹有一個。書生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左金吾將軍姓甚名準,他還能不知?”隨即心中義再起疑:“這書生好大的氣派,對左金吾大將軍也是直呼其名。”
  那店小二道:“是,是,到底讀書人比我們懂得多。”但接着又似炫耀自己所知的實也不少,說道:“聽說這位丘大將軍是奉了天後之命到巴州去探望太子的。”上官婉兒心中一動,武則大剛派了鄭溫前去,現在又派丘神勳去,看來她對兒子倒是頗為關註呢。那書生卻似不感興趣,淡淡說道:“是麽?”開了房間,便進去歇息了。
  上官婉兒與那書生隔鄰,歇了一會,正待吩咐店小二開飯,忽聽得門外馬嘶人語,上官婉兒心頭一震:“莫非是強盜上門來了?”
  揭簾一看,但見外面來了三騎,後面兩騎是公差,前面一騎卻是個衣裳襤樓的漢子,看樣了是個樸實的鄉下人,上官婉兒不禁大奇,若說這漢子是公差押解的犯人,卻又不見上綁、而且騎的還是高頭大馬,比那兩個公差的坐騎神氣得多。但見這兩個公差一到門前,翻身下馬,便嚮店小二吩咐道:“給這位張大爹月上房。”店小二道:“是,是,小人理會得。”
  上官婉兒待那店小二忙完之後,叫他開飯進來,問道:“那位張大爹是什麽人物?”店小二哈哈笑道:“他正是和我一個村子的。一嚮是種田的。不過,這幾天倒可以過過五品官的癮。”上官婉兒奇怪之極,問道:“怎麽回事?”店小二道:“姑娘不知道麽?天後陛下早有命令,凡是進京告密的,不管是何等樣人,沿途都受五品官的待遇。”上官婉兒道:“告什麽密?”店小二道:“什麽都可以告,比如官府不法呀,身受冤枉呀,有甚麽人想造反呀等等,老百姓都可以上京告密。這位張老三想告的密,我略知一二。”上官婉兒打賞了他一兩銀了,店小二眉開眼笑的說道,“姑娘不要說給別人聽,張老三想要告一個惡霸。這惡霸的堂叔是做過知州的大官,張老二有一個未過門的媳婦被惡霸搶了,惡霸脅迫這女子的父親改了婚書,張老三告到府裏,府裏以婚書為憑,駁回不準,張老三咽不下這口氣,是以揚言告密,其實是想進京打官司。”上官婉兒道:“惡霸肯放過他嗎?”店小二道:“惡霸也猜到他是想進京告狀,可是天後有命,凡進京告密者,都受官府保護,官府怎知他告的是什麽密?也許是軍國人事呢!誰敢阻攔。不過,那惡霸有女子父親簽署的婚書,張老三這場官司得不得直,可要看天後怎麽判斷了。”
  上官婉兒衹道是什麽機密之事,卻原來一件普通的案子,有點失望,不過,也因此引起感慨,心中想道:“若在從前,惡霸強搶民女,那是平常之極,何須費盡心機去弄什麽婚書?武則天准許百姓到京告密,雖說可能有刁民誣告之弊,到底是利多弊少。”她心情矛盾之極,她但願武則天是個人神共憤的女魔王,卻不料一路所見所聞,竟是好事多於壞事。
  心中正自茫然,忽聽得隔鄰那少年書生幽幽嘆了口氣,上官婉兒想道:“敢情他也聽到我這邊的說話了?他為什麽嘆氣?”店小二候她吃完晚飯,收拾東西出去,信手關上房門,道:“姑娘早些安歇,有什麽事情我再告訴你。”
  上官婉兒卻哪裏睡得着覺,一直想看那書生的古怪行徑,耳聽鼓打三更,心中煩躁,披衣而起,到院子裏散步,衹見隔鄰燈火未滅,紙糊的窗上,現出少年書生的影子。
  上管婉兒湊近窗子去看,衹聽得那書生嘆了口氣,輕輕念道:“無計可除愁,思量唯入夢。”一面解長衫的鈕扣,看這情形,似是剛欲寬衣就寢,上官婉兒正想離開,忽然嚇了一跳,但見他將帽了脫下,隨手放在桌上,帽口朝天,帽子裏竟然綴有十幾粒夜明珠,精光耀眼,桌上的油燈也給它比下去了。
  上官婉兒定了定神,心道:“原來那三撥強盜,果然是為他而來。呀,這書生也太大意了。”心念未已,忽聽得圍墻外有“擦擦”的聲音,聲音其微,要不足上官婉兒心中早就捉防強盜絶對不會留神。
  院子裏有棵梧洞,上官婉兒腳尖一點,飛身上樹。她武功雖不很強,但自小在棧道上練習輕功,飛身上樹,樹枝動也不動,那書生絲毫沒有察覺。上官婉兒藏好身子,衹見房中燈火已滅,桌子上的夜明珠光華更露,上官婉兒心道:“你倒安心睡覺,可要纍我為你擔心,”眨眼之間,但聽得衣襟帶風之聲,兩條人影飛上墻頭,正是途中所遇的第一撥強盜,那兩個強盜在墻頭上一伏,正正對着書生的房間。上官婉兒捏緊匕首,衹待那兩個強盜竄進去行劫,她就要擲出飛刀。
  可是那兩個強盜卻並不進去行動,夥在墻頭上唧唧私語。上官婉兒自小練習暗器,耳音極靈,衹聽得一個強盜說道:“我看竜五爹要咱們迎接的人,絶不會是那個酸丁。”另一個強盜道:
  “跡象稍有可疑,神氣終是不似,”先前那個強盜道:“不過咱們也沒有白來,聽說有個要上京告密的鄉漢,今晚就在這店中投宿。”他同伴道:“我已探清楚了,就住在東面第三間房間。衹不知他要告的是什麽事情?”先頭那強盜道:“管他什麽事情,將他幹掉了總不會錯,”說到此處,兩人便在墻卜爬動,爬到東面,身形一長,便要竄入張老三所住的那間房間。
  上官婉兒疑惑之極,她最初以為那兩個強盜,定是來打劫這少年書生,誰知不是,繼而又以為是惡霸派來殺張老三的,但聽他們的口氣,卻又不似是惡霸所差。待要不管,轉念一想:
  “張老三是個苦人,我既見到此事,焉能不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兩個強盜飛身竄下的時候,上官婉兒兩柄匕首破空飛出。上官婉兒這幾年來在劍閣上練飛刀之技,天上飛過的兀鷹,也衹是一刀便中,滿擬這兩個強盜定會給她棚個透明窟窿,哪知這兩上強盜身形還未落地,在半空中一個轉身,竟然把她所發的兩柄匕首都接着了,就像背後長着眼睛一般。上官婉兒不禁大驚失色。
  那兩個強盜也似頗感意外,微微“噫”了一聲,倏的又跳上墻頭,遊目四顧,上官婉兒屏息呼吸,看他們動靜。陡然間衹見他們雙手齊揚,兩柄匕首閃電般的嚮樹上飛來,上官婉兒夾在兩株交結的樹之間,閃動不便,眼見兩柄匕首飛到跟前,聽那挾風呼嘯之聲,力道極強,又不敢仰手去接。心中剛叫得一聲“不妙!”忽地那兩支匕首好似給什麽東西撞了一下似的,失了準頭,啪啦兩聲。插在樹椏上,離上官婉兒的耳門不到五寸。就在這時,衹聽得“砰砰”兩聲,兩個強盜都從墻頭上跌下去了!
  上官婉幾呆呆發愕,店小二聽得聲息,趕出來看,衹見那書生披着睡袍,意態悠閑的倚在門前,一見店小二便抱怨道:
  “你們店子裏的老鼠怎的這麽多,有幾衹老鼠在我嚮前公然打架,嘈得我睡不着覺。”店小二笑道:“啊,原來是老鼠打架,相公你打老鼠?”書生道:“是呀,可惜打它不着。”店小二失笑道:“我還以為是鼠竊呢,原來是相公打老鼠發出的聲響,多多包涵,多多包涵。”搭訕一陣,便自走了。那少年昂首嚮天,曼聲吟道:
  “良夜迢迢來鼠子,擾人清夢不成眠。可恨,呵恨!”自說自話一會,也進去睡了。
  上官婉兒心中好氣,想道:“我給你防盜,你卻連我也駡在裏頭。”暗自尋思:“莫非適纔是他暗中助我?”再一想:“他人在房中,若然能不動聲息就把這兩個強盜打下墻頭,本領太不可思議。”又不信是這書生所為,想來想去,終是懷疑不定。
  第二天一早起來,那書生好似完全不知昨宵事情,見着上官腕兒,問也不問一句,結了房飯錢便自走了。上官婉兒心道:
  “我跟定了你,終要打破這個疑團。”便也匆匆離開客店。騎上青驢,不即不離,隨在書生馬後。
  那書生仍似昨天一樣,並不和她交談,走了一程,又進入崎嶇的山道,那書生戴正帽子,自言自語道:“四下無人,山形險峻,若在這裏遇上強人,怎生得了?”話猶未了,忽聽得鬆林內幾聲呼嘯,果然出來一批強人。為首的兩個,正是上官婉兒昨日遇上的第二撥強盜。
  上官婉兒勒住青驢,心道:“且先看你如何對付?”衹是那夥強人攔着馬頭,打量了書生一下,忽然納頭齊拜。為首的那兩個盜魁恭謹之極,說道:“昨日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是公子到米,有失遠迎,萬望恕罪。”少年書生道:“咦,天下衹有奉承有錢的,我身無長物,你們奉承我做什麽?”那兩個盜首對望一眼,又再施禮說道:“公子請勿見外,我們是飲馬寨的,竜五爹早就有信通知,叫我們迎接公子。”少年書生叫道:“什麽寨的?不妙,不妙,你們是強盜嗎?”
  那兩個盜魁面面相覷,猜不透那書生是否說笑。正在尷尬之際,衹聽得蹄聲得得,又是兩騎快馬奔來,上官婉兒一看,正是昨天所遇的第三撥強盜,其中之一,也就是用馬鞭打她的人。
  但見那兩個盜徒飛騎奔到,立即翻身下馬,大聲叫道:“鄒三哥,李七哥,你們認錯了人啦!”被喚作“鄒三哥”“李七哥”那兩個盜魁,悚然一驚,眼睛中滿是疑惑的神色,道:“怎麽?難道他真的不是——”那兩個盜徒說道:“當然不是。試想若他便是竜五爹暗囑我們迎接的人,他昨晚豈會在客店之中出手,傷了六樟山的兩位寨主?”
  上宮婉兒更是又驚又喜,心道:“原來這朽生果然真是有身懷絶枝的人?昨晚暗助我的果然是他。”心中將信將疑,看那少年書生,衹見他負手旁觀,悠然自得,靜聽那兩幫盜徒議論,好像是聽他們議論別人的事情一樣。
  那被喚作“鄒三哥”的盜魁仍然用充滿懷疑的口吻說道:
  “也許他個知道——”後來的那個盜徒說道:“即算他不知道是六樟山的蔡何兩位寨主,但總該知道他們所要刺殺的乃是那個告密漢子,他暗中救了那個漢子,分明是站在朝廷這邊,怎會是咱們一路的人?”
  上官婉兒聽得莫名其妙,正自揣度少年書生的身份,那被喚作“李七哥”的盜魁已先問了出來:“劉四哥,那麽這窮酸究竟是什麽人?”這“劉四哥”正是昨天用馬鞭打上官婉兒的人。但聽得他一陣大笑,說道:“七哥,你又走了眼了,這傢夥是何等樣人,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他身上所有,最少值十萬兩銀子,絶不是你說的窮酸!”此話一出,鄒三李七都變了神色,上官婉兒心道:“這強盜倒是一個識寶之人,書生帽子裏那十幾顆夜明珠,每顆最少值一萬兩銀子。”
  “劉四哥”長鞭一指,嚮少年書生冷冷笑道:“識相的快拿出來,還要你老爺親自動手嗎?”他的夥伴也縱身上前,對那少年采了包圍之勢。鄒三李七對望一眼,鄒三的神色仍似懷疑不定,李七卻踏上了一步,說道:“咱們雖是看錯了人,卻也歪打正着,正好順手發一筆小財。”緑林中的規矩,道上做案,趕來參加者都有一份,李七拔刀上前,自然是想分肥的了。
  那少年書生神色自如,仰天笑道:“我身無長物,你們要搶什麽?這幾捲破書你們不會讀,這一張古琴你們不會彈,哈哈,莫非想搶我這頂破帽子麽?”好像怕強盜不知道他的寶貝所在似的,故意抖露出來。上官婉兒心想:“這書生若非身懷絶技,那就一定是神經病了。”
  那被喚作“劉附哥”的盜魁一聲大喝:“就是要你這頂帽了!”倏然間三個強盜都亮出了兵器,長鞭疾捲,單刀直斬,鐵尺橫掃,三般兵器,一齊嚮那書生身上招呼!上官婉兒不知那少年書生是否真懂武功,緊急之際,無暇思量,拔出寶劍,在青驢上一掠而起,嬌聲斥道:“白日青天,謀財害命,天理不容!”但見刀光劍影之中,叮叮當當幾聲連珠密響,單刀、鐵尺都被截了一個缺口,衹有劉四的長鞭抽撤得快,沒有給寶劍碰着。
  劉四駡道:“又是你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刷的一鞭掃出,然後嚮夥伴說道:“這小丫頭衹有這把寶劍厲害,本事卻是稀鬆平常,不必懼她。”一鞭不中,又使出“連環三鞭”“回風掃柳”的絶技,刷,刷,刷,風聲呼響,捲起了一團鞭影,旋風般猛掃過米,李七刀光閃閃,也迎面剁到,另一個盜徒的鐵尺,則覷準了上官婉兒的破綻用力磕她的膝蓋。
  豈知上官婉兒的武功雖然不高,輕功卻是極好,身形一晃,滴溜溜的隨着鞭悄直轉出去,接看一提腰勁,使個“燕於鑽雲”的身法,憑空跳起一丈多高,長劍凌空刺下,李七猝不及防,竟被她刷的一劍,在肩頭上紮了一道傷口,落下來時,弓鞋一踏,又踹中了使鐵尺那個盜愧的彩蓋,雖然力道不強,踏正關節,卻也痛得那盜魁哎喲呼叫。少年書生拍手笑道:“矯若遊竜,翩如驚鴻。妙呵,妙呵!”
  上官婉兒在百忙中抽眼看那那書生,但見他仍是負手閑立,意態悠然。那個被喚作“鄒三哥”的盜魁提着一柄狼牙棒,就在他的身邊監視,這個盜魁是個老江湖,行事穩重,他在未弄清少年書生的身份之前,不肯冒昧出手,隨來的盜徒都是飲馬寨的人,見首領不動,他們便也散開,僅僅對書生取了包圍之勢。
  劉四在四個盜魁之中武功最高,見自己兩個夥伴竟被上官婉兒傷了,氣得駡道:“連一個小丫頭都收拾不了,還在黑道上混什麽飯吃!不要理她猴跳,防她乎中寶劍,隨着我的鞭梢所指,攻她空門。”長鞭一抖,倏地一招“神竜入海”,捲她柳腰,上官婉兒一個“盤竜繞步”避萬,跳嚮左邊,劉四的鞭梢一顫,預先指嚮她右邊防備不到的空位。劉四那兩個夥伴雖然為他所駡,對他靈活的鞭法,卻是不得不服,便依照劉四的指示,掄圓鐵尺,舞動單刀,攻上官婉兒右面空門,這一來,上官婉兒全然被動,劉四那條長鞭更是使得得心應乎,虎虎生風!上官婉兒本身的武功本來就不及那三個盜魁,加以是第一次對敵,處劣勢,更為慌亂,剎那之間,接連遇了好幾次險招!
  上官婉兒又驚又氣,心中想道:“這書生真真可惡,我為他拼命,他卻沒事人似的。”稍一分神,險險給李七單刀劈中。
  那三個盜魁久戰不下,亦是心中焦躁,劉四呼呼兩鞭,將上官婉兒逼退三步,冷冷笑道:“緑林中講的是‘義氣’這兩個字,為朋友不辭兩肋插刀。而今女王當位,陰陽顛倒,世道全非,連緑林中的風氣也變啦!”這話顯明是暗諷那個被喚作“鄒三哥”的盜魁的,鄒三一直監視着那少年書生,殊無出手之意。
  李七是鄒三的副手,他吃了上官婉兒一劍,恨不得早點將她收拾,對鄒三的袖手旁觀,亦是頗為不滿,跟着也道:“是呀,大丈夫說幹就幹,豈能像娘兒般的畏首畏尾?”
  鄒三結自己的夥伴說話擠迫,面子上挂不下了,但他還是不肯嚮那少年書生動手,卻將狼牙棒一擺,上前夾攻上官婉兒。
  鄒三的武功不在劉四之下,而且他的狼牙棒重達四十二斤,力大棒沉,不畏寶劍,這一來上官婉兒更是難於應付,險象環生,氣得駡道:“緑林中也講義氣,讀書的反不如強盜!”她這話卻是明顯的在駡少年書生。就在這剎那間,上官婉兒說話分伸,手中的寶劍被鄒三一棒磕歪,劉四的軟鞭登時似長蛇般的攔腰捲到!
  忽聽得那少年書生一聲長嘯,朗聲吟道:“巾幗有英豪,愧煞須眉漢!哼,四個大男人,欺侮一個弱女子,當真是連我也看不過眼了!”長嘯聲中,身形疾起,照面之間,便將鄒三的狼牙棒劈手奪去,長袖一捲,李七的單刀飛上了半天,劉四這一驚非同小可,長鞭一招“駕乘六竜”剛剛抖動,那書生駡道:“你這廝最可惡!”五指一拿,抓着了鞭梢,他這動作,快如閃電,劉四來不及鬆手,已被他揮了起來,嗒腿一聲,擲出三丈開外,少年書生哈哈大笑,轉身一個蹬腳,又將那個使鐵尺的盜魁踢翻了。
  群盜大驚,紛紛涌上,少年書生駡道:“你們這班寶貝,丟盡了緑林的面子。把兵器給我留下,通通都滾出去!”但見他掌劈、腳踢、袖捲,叮叮當當之聲,不絶於耳,給他沾着的,兵器無不脫手,片刻之間,刀槍劍戟,堆滿一地,所有盜徒,衹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連跑帶趴的都逃得幹幹淨淨!
  上有婉兒又驚又喜,呆呆的望着少年書生,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衹見那少年書生狂笑之後,忽而哭出聲來,嗚咽吟道:“山水雖雄奇,豪傑難尋覓,日暮欲何之?吾心自寂寂!”他革人空手,打敗群盜,卻反而豪氣盡消,傷心流涕,真是大出情理之外、任是上官婉兒絶世聰明,亦覺難解!
  過了好一會子,少年書生的哭聲纔漸漸低沉下米,上官婉幾這時心神稍定,走上去道:“你今日大獲全勝,卻何故傷心?”少年書生道:“就出為這班強盜太過不成氣候!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傷心宇內英豪,盡歸新主;忍見天京神器,竟屬他傢!”霍子孟即漢初的名將霍去病,他曾輔佐幼主登基,保全漢室;朱虛侯是漢宗室劉章的封號,在漢高祖劉邦死後,呂後篡權,殘殺宗室,劉章削平諸呂,重新安定了劉傢的天下。上官婉兒聽書生說出了這幾句活,禁不住心頭一震!
  擡起頭來,忽見那書生又換了一副神氣,神采奕奕,眼波流轉,也正在望着自己,上官婉兒臉上一紅,衹聽得那書生又吟道:“世運雖移豪傑志,幸逢知己屬紅顔!”上官婉兒道:“你這人呀,哭哭笑笑,真是令人莫名其妙!誰人是你的紅顔知己。”那書生突然將她手晚一帶,左手一舉,輕輕撥開她覆額的雲鬢。
  上官婉兒性情雖然脫俗,卻也給這書生突如其來的舉動怔着了,登時心頭鹿跳,想叱駡他輕薄無禮,卻是舌頭打結,駡不出來。
  那書生哈哈一笑,叫道:“果然不錯,你是婉兒!”上官婉兒一怔之下,一個相識的影子閃電般在心頭掠過,就在同一時候,上官婉兒也失聲叫道:“你是世子!”
  那書生放開了上宮婉兒,笑道:“怪不得我前日第一次見你時,就覺得好生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但若非瞧見你額角上的斑痕,我還不敢認你呢!”上官婉兒驚喜交集,急忙問道:
  “世子,你怎的不在京中,卻扮成這副模祥,在江湖上浪蕩?”那少年書生苦笑道:“如今江山已改姓武的了,你還稱呼我做世子做什麽?我與你一樣,都是天涯淪落之人,我叫你婉兒,你叫我李逸!”
  原來這個李逸乃是唐朝宗室,他的祖父建成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長兄,他和武則天的兒子李弘李賢等人是堂兄弟輩。李世民的帝位是從他哥建成手中奪來的,字後內疚於心,故此對哥哥的後人甚為優待。李逸自小便長在宮中。上官婉兒的祖父。父親都是宮廷中的文學恃從,上官婉兒小時也常出入宮禁,是以和李逸認得,李逸比婉兒年長七歲,小時候最喜歡逗婉兒玩耍。
  有一次捉迷藏,婉兒用手帕蒙了眼睛,去捉李逸,摔了一跤,額角上留下了一個疤痕,李逸剛纔撥開她的雲鬢,為的就是要瞧她額角上有沒有疤痕。
  往日禁苑繁華,恍似南柯一夢;今日江湖落拓,儼如隔世重逢。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半響,上官婉兒嘆口氣道:“我祖父和父親被殺的事情,想來你是早已知道的了?”李逸點點頭道:“我就是在那一事件之後,逃出宮的。幸而我及早見機,要不然焉有命在?呀,你也許還不知道,就在這七年之中,那女魔王接連殺了三十六傢王親國戚,皇帝宗室被殺的更多,連她自己的兒子也不能幸免,或被貶滴,或被毒殺,思之令人寒心!”上官婉兒道:“這些事情,我也聽長孫伯伯說過了。咳,真想不到你也是給那女給武則天迫得逃亡的。”她本來想跟着李逸,將武則天稱做“女魔王”,卻不知怎的,話到口邊卻又改了。
  兩人互相訴說別後的情況,原夾李逸的遭遇也正像上宮婉兒一樣,逃到一位先帝大臣的傢裏,這位大臣名叫尉遲炯,乃是唐初開國功臣尉遲恭之後,武功卓絶,不在長孫均量之下,交遊廣阔則勝過長孫均量多多。是以這七年來,李逃不但學了尉遲炯的武功、還得了許多名傢授他武藝。
  李逸嘶上官婉兒說是要去刺殺武則天,沉吟個晌,說道:
  “宮中防範森嚴,下手不易。再說,她羽翼已成,你殺她一人,亦是無濟於事。”上官婉兒道:“你卻打算如何?”李逸仰天嘯道:“我欲糾集天下義兵,掃平妖孽!”上官婉兒吃了一驚,道:
  “你要舉兵?”想起沿途所見的太平景象,心中想道:“若然李傢為了爭回帝位,那又得害苦了多少黎民?”
  李逸驀然嘆了口氣,說道,“我也知道有許多人擁護這個女魔王,但自開天闢地以來、哪有女人稱帝之理,不要說我傢與她仇深似海,縱是無冤無仇,我以昂藏七尺之軀,也斷斷不能嚮一個婦人南面稱臣!”上官婉兒聽了心道:“這門氣和我的長孫伯伯倒是一模一樣。”想起了那茶亭主人的話,心中暗笑:“你們不服氣女人稱孤道寡,他們老百姓卻很服貼呢!”想到此處,忽覺這並不是什麽好笑的事情,心中不由得隱隱作痛。
  上官婉兒道:“你剛纔用霍子孟和朱虛侯的典故,把武則天比作漢朝的呂後,我看是比錯了。”李逸道:“你的見識不差,可是你衹知具一,不知其二。”上官婉兒道:“怎麽?”李逸道:
  “漢朝的呂後,不學無術,孤陋寡聞,那確是不能與武則天相比。
  武則天善於用人,雄纔大略,不輸於太宗皇帝當年,這一點,她的敵人,連我在內,也都佩服:唯其如此,這妖孽若不早除,大唐天下,永無恢復之口。”頓了一頓,說道:“武則天是比呂後厲害得多,可是有一種情形,她卻是和呂後相同,她的權勢並不鞏固!”上官婉兒想起自己的所見所聞,對李逸的話,半疑半藉,但卻默不作聲。
  李逸道,“你不信麽?你試想武則天雖然厲害,她豈能殺盡先朝的大臣?有許多手握重兵的大臣便不服她。我這次從揚州來,坐鎮揚州的英國公徐敬業已定好了秋後便要舉兵。我來的時候,聽說他正要駱賓王給他寫討武則天的檄文。”上官婉兒聽李逸說得越來越確實了,心中但感一片茫然。不錯,她是想刺殺武則天,但這樣的大動幹戈,究竟應不應該,她卻是大有疑問。
  李逸又道:“英國公怕獨木難支,是以想我助他一臂之力。”上官婉兒何等聰明,略一想,對李逸途中詭異的行為,明白了大半,笑道,“敢情你前來巴蜀,就是想物色草莽英雄,助你成事?這幾幫盜徒並不是想劫你的珠寶的,而是打聽到了這樣的個消息,想給你做開國功臣來的,可惜他們當面錯過了!”李逸嘆口氣道:“所以這纔叫我灰心,這些緑林中的烏合之衆縱能為我所用,又能成什麽大事?”上宮婉兒笑道:“這班強盜倒是懷着對你的一片忠心而來。我猜他們之所以要暗殺張老三,大約是因為聽說他要上京告密,卻不知他要告的是什麽機密之事,誠恐不利於你,卻不料你反而把張老三救了。”李逸道:“張老三是個苦人,我豈能見死不救?不料因此他們便反而以為我是朝廷的人。”上官婉兒道:“那麽武則天的所作所為也並不是全然錯了。”李逸霍然一驚,卻道:“若然她不籠絡民心,她又豈能輕易奪得我李唐的天下?”
  上官婉兒問道:“你去巴州,是不是擬探望你的堂兄、廢太子李賢?”李逸道:“是有這個意思。可惜李賢書呆子的氣味太重,雖有反抗母後之心,卻是庸纔一個。”忽而又嘆口氣道:
  “不提這些了,越說越是心煩。婉兒,這些年來,你可曾思念我麽?”上官婉兒道:“我幾日前纔做了首詩,念給你聽。”就是那日在劍閣所做的詩,李逸聽她念道:“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笑道:“人世之書,實是難料,本來相隔萬裏,現在卻結伴同行。”再聽她念下去道:“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帳然說道:“玉堂金馬,香被錦屏,這些都是鏡花水月了。”再聽下去是:“欲奏江南調,貧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但悵久離居。”不覺潸然淚下,說道:“江南薊北,僕僕風塵,何日重溫?確是令人惆悵。”上宮婉兒強笑道:“你說過不提這些心煩之事,卻又來了。”
  於是兩人結伴同行,前往巴州。一路之上,李逸時而豪情勃發,時而鬱鬱寡歡,這種自負是絶世英雄,卻又是落拓王孫的心情,也衹有上官婉兒,能夠稍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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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文學>> 武侠>> 梁羽生 Liang Yushe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4年三月22日2009年元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