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Liang Yusheng   China   现代中国   (March 22, 1924 ADJanuary 22, 2009 AD)
江湖三女俠
  第01回 贈寶收徒 孿生憐玉女 飛頭滴血 一劍探知交
  第02回 血濺荒村 十年完伯約 案牽大內 午夜出徵騎
  第03回 詭計多端 姦徒欺寡婦 奇能各顯 四俠鬥雙魔
  第04回 風急天高 荒山騰劍氣 月明林下 一女敬兇頑
  第05回 鐵掌神彈 武師傳絶技 縱情使氣 玉女肆嬌嗔
  第06回 慧果蘭因 深心托毫素 輕顰淺笑 何處不關情
  第07回 酒市藏竜 采花傳怪寨 漁舟藴玉 破浪見仙蹤
  第08回 笑傲孤峰 單騎來闖席 劍驚巨盜 一女顯神威
  第09回 相互追蹤 海隅逢異士 連環探案 大廈見奇情
  第10回 戒律難持 禪師迷睏惑 箋文誤釋 童子弄權謀
  第11回 瀝血嘔心 名師遭毒害 狠心辣手 巨室出梟雄
  第12回 語隱機鋒 微詞刺巡撫 技驚四座 大俠顯神通
  第13回 真個情癡 十年如一日 幾疑夢幻 卅載睏幽宮
  第14回 夢幻塵緣 深宮藏恨事 瓢零蓬梗 一劍上仙霞
  第15回 論世談詞 微言曉大義 尋幽探隱 遊俠露鋒芒
  第16回 較技索鏢 當場顯身手 解紛徘難 一語釋前嫌
  第17回 劍杖交鋒 兇僧鬧湖上 性靈未昧 玉女出京華
  第18回 疑雨疑雲 謊言談舊事 亦真亦幻 有意溯前情
  第19回 夢碎魂消 禁宮愁永別 天南地北 軍旅喜相逢
  第20回 暗器連珠 飛針傷女俠 詭謀密運 毒手害禪師
  第21回 沉痛釋真禪 傳經避劫 凄涼談往事 藉酒澆愁
  第22回 燭影搖紅 允禎登大寶 劍光驚夢 俠女入深宮
  第23回 鐵馬金戈 將軍擅徵戰 曉風殘月 玉女劍縱橫
  第24回 姐妹花並開 張冠李戴 恩仇結難解 蒼穹白雲
  第25回 無意發藏書 坐行夢夢 有心求伴侶 誤會重重
  第26回 心腹互猜疑 雙魔進酒 同門齊聚集 聯劍誅兇
  第27回 白日飛頭 同門增敵愾 清流照影 玉女費疑猜
  第28回 矢志扶持 真情萌愛念 金針度劫 怪癥觸芳心
  第29回 玉女露機心 疑團莫釋 君王貪絶色 險象環生
  第30回 密室藏姦 將軍露真相 深宵喋血 君主費心機
  第31回 巧計救佳人 深恩圖報 疑心生暗鬼 醋氣難消
  第32回 箭發彈飛 劍光驚巨孽 舞休歌罷 殺氣隱華堂
  第33回 中伏難逃 英雄入圈套 改裝代嫁 玉女弄玄虛
  第34回 紅燭高燒 喜筵騰殺氣 寒潮低拍 海角盼孤舟
  第35回 一死解冤仇 魔頭送藥 片言開梗塞 良友談心
  第36回 以愛消仇 魔頭復人性 為朋冒險 俠女入京華
  第37回 寄語送遺書 情懷惆悵 捨身圖救難 心力空拋
  第38回 費盡心機 名醫解奇癥 浪拋精力 妙藥付東流
  第39回 歷劫喜團圓 傢人聚首 奔馳圖一面 玉女驚心
  第40回 嬉笑逞奇能 飛刀削發 臨危施妙手 聯劍懲兇
  第41回 噩耗傳來 懸頭驚俠女 奇人忽現 鐵掌敗妖僧
  第42回 托子拜姦儒 將軍遠慮 藉刀誅惡賊 俠士見機
  第43回 毅力虔心 十年待知己 盜名欺世 一旦現原形
  第44回 魂斷洪波 生難償宿願 心傷大變 死卻惹思量
  第45回 互鬥權謀 將軍悲失勢 自尋了斷 長老敬兇徒
  第46回 末路窮途 功名隨逝水 荒山古剎 劍氣射寒星
  第47回 佳節鬧元宵 宮中碟血 禦河逃大俠 水底潛蹤
  第48回 三女屠竜 終須消大恨 一番逐鹿 各自締良緣
第一回 贈寶收徒 孿生憐玉女 飛頭滴血 一劍探知交
  劍膽琴心誰可語,江湖飄泊憐三女。
  彈指數華年,華年夢似煙。
  遙天寒日暮,寂寞空山路。
  踏遍去來枝,孤鴻獨自飛。
   ——自題《江湖三女俠》,調寄菩薩蠻
  寂寞山村,黃菊路旁迎客至;
  中秋將近,已涼天氣未寒時。
  在盤麯的山路上,一個年約五旬的漢子,手中拿着一根長長的煙桿,正在怡然自得的吸着旱煙。
  山路兩旁,雜花生樹,那些野生的小黃菊尤其可愛。山風吹過,清香撲鼻。
  但這個山路上的行人,卻不是什麽文人雅士,他是河南汝州的名武師鄺璉。
  他也不是為了遊山而來,前面的村莊有他的兒女親傢。他的親傢姓馮名廣潮,也是一位武師,馮廣潮的兒子馮英奇娶了他的女兒鄺練霞,去年生了一對孿生女兒,今天正是他這一對外孫女兒的周歲之喜,他是去喝“抓周”酒的。“抓周”是他們家乡的風俗,父母在孩子周歲之時,把親友所送的禮物堆在孩子的面前,讓他自己去“抓”,從孩子所抓的物事,可以觀察他的喜愛,推斷他的未來。
  “人傢都說我這兩個外孫女兒是玉女下凡,阿霞這丫頭的福氣可真不小,王母娘娘的身邊也衹有一個玉女呢。嗯,今天我可得仔細看清楚她們的酒渦,別叫女兒笑話。”原來他這對外孫女兒,不但有如粉雕玉琢,逗人喜愛。而且生得一模一樣,臉上也都有一個小酒渦。唯一的分別是姐姐的酒渦生在左邊,妹妹的酒渦生在右邊。
  他正在滿懷喜悅的想着他這對可愛的外孫女兒,山風吹來,忽地傳來了好像是有人說話的聲音。
  “不會弄錯吧?”
  “不會。那孩子,我……”
  好像是兩個人對話,斷斷續續,聽不清楚。鄺璉凝神細聽,又聽到一句比較完整的說話:“他們的交情非比尋常”,但下面的話語又模糊不清了:“既然有……那人一走……”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聽不見了。
  這兩個人已經走出村子,但鄺璉居高臨下,雖然看不清楚他們的面容,也還看得見他們的背影,村子裏的人,鄺璉全都熟識,這兩個人顯然是外來的陌生人。
  鄺璉疑心大起,暗自想道:“聽他們的口氣,好像是來這裏打聽什麽事情似的,衹不知是黑道的人物還是白道的公差?”
  住在這個山村的都是普通百姓,唯一有點“特殊”的就衹是他的親傢馮廣潮了。馮廣潮少年時候也曾行走江湖,但在三十二歲那年,就歸隱故裏,閉門謝客,課子授徒。他隱居故裏、不知不覺亦己過了十年了。武林朋友問他為什麽方當壯盛之年,便作山村隱士,他往往顧左右而言他,甚或衹是笑而不答。
  鄺璉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這樣早就“息影”田園,但他知道在這十年當中,馮廣潮確實絶跡江湖,甘於隱逸。他今年雖然纔不過四十二歲,比鄺璉的年紀還小六歲,但已像是個心如止水的老人了,去年他做了祖父之後,更加以含飴弄孫為樂,不問外間的事。
  他還知道馮廣潮從沒參加任何反清的幫會,雖然他們對滿洲的入主中華,壓迫漢人,都是心中不滿。但“大清”朝廷的根基早已穩固,(今年是康熙四十五年,距離滿清入關已經六十三年了。)不滿又有什麽辦法?多少義士遺民也衹能吞聲忍淚!伏身草莽,待隙伺機,何況他們衹是尋常百姓。
  此時那兩個人已經是走得連影子都不見了,鄺璉又再咀嚼他們那些零碎的話語,不停的想:“他們說的那個孩子是誰?聽那人口氣,似乎與那孩子相識,當然不會是指我那兩個剛滿周歲的外孫女兒吧?和他們後來說的那個人又有沒有關係呢?廣潮的朋友我都知道,稱得上和他有特別交情的恐怕衹有我了。他的江湖上的朋友早已斷絶往來,那還有誰?但‘那人’總不至於是指我吧?”
  他想來想去,仍是莫名其妙,最後想道:“這兩個人談論的事情說不定和我那親傢根本全無關係;也說不定他們根本就不是來查什麽案的,都是自作聰明的揣測!”“別管他們了,還是快點去看我那兩個可愛的外孫女兒吧。見了廣潮再說。”他抽了一袋旱煙,不知不覺,已是走到村前了。
  馮傢的把式場就在村邊,鄺璉遠遠望去,衹見一個劍眉朗目蜂腰猿臂的少年,在空場中心,滴溜溜的疾轉,忽而貼地翻腰,狀似犀牛望月,忽而聳身張臂儼如劍辨摩空。鄺璉暗道:“親傢常常誇奬他新收的徒弟質美好學,看來果似不錯,衹是這是那門子的功夫呀?”
  馮廣潮有兩個徒弟,大徒弟王陵,三年前學滿出師;在京中幹鏢行生意。在把式場中練武的少年,名叫唐曉瀾,乃是他的二徒弟。這唐曉瀾來厲甚奇,連鄺璉也不知他是何方人氏。有一天馮廣潮突帶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來拜見他,說是新收的徒弟,說話帶關外口音,但眉清目秀,卻又恂如處子。馮廣潮從未到過關外,卻如何會有個帶關外口音的徒弟,鄺璉百思不解,暗中也有問過親傢,馮廣潮總不肯明說,而且言詞之間似有隱況。武林中雖屬至親,也不便探人隱秘,鄺璉也就罷了。今日湊巧,碰着唐曉瀾練武,鄺璉細心觀看,看了一陣,不禁大驚失色!
  把式場中唐曉瀾身法展開越轉越急,場邊的槐樹籟籟作響,一片片的樹葉飄落下來,鄺璉細望卻不見什麽暗器,看他身法手法,又不是劈空掌之類的功夫,而且若是掌風所震,必然一落就是一堆俯葉,現在卻是一片跟着一片,輕輕飄下,就好像是被伶俐的姑娘巧手,摘下枝頭,鄺璉是武林中的行傢,看出乃是梅花針之類極細小的暗器刺斷葉梗,飄下來的。這一份吃驚,端的非同小可。梅花針之類的暗器,份量極輕,取準極難。而今唐曉瀾能在三丈以外,打落樹葉。腕力之強,目光之準,在成名武師中也不多見,他拜師不過一年多點,一年之間他如何能練成如此功夫?而且鄺璉也從未聽過馮廣潮會梅花針。
  鄺璉又再心想:“莫非他是帶藝投師,然則他以前的師傅又是誰人,他既有這分功夫,又何必遠來荒村,練馮傢的把式。廣潮武功雖然比我高明,在江湖上他還不能算是一流好手,這少年以前的師傅,必然比廣潮高明得多。”
  唐曉瀾練了一陣,倏然止步,拔出一柄三尺多長的利劍,揚空一閃,縱橫揮霍,左右劈刺,捷如猿猴,滑似狸貓,劍花錯落,在朝陽下泛出閃電似的光芒,耀眼生輝。鄺璉更是驚奇,心想馮廣潮以六合大槍聞名,如何卻教徒弟使劍?而且唐曉瀾的劍法,迅捷而倫,竟是自己生平僅見,能夠教他這路劍法的人、不是一派宗師,也定是成名劍客。
  鄺璉越看越奇,正自出神,忽見唐曉瀾把劍舞了個圓圈,橫在胸前,右手搭着劍身,躬腰說道:“弟子初練劍,不成氣候,貽笑方傢,前輩可是來找傢師的嗎?”鄺璉心中有氣:“什麽前輩不前輩,難道你這小子連我也不認得?”正想駡他,忽聽得一聲長嘯,場中現出一人,三綹長須,綸中羽扇,飄飄若仙,看來是個四十有餘五十未到的懦生。身法之快,簡直難以形容,鄺璉竟不知他是何時來到,又是怎樣躍進場心,就像從天而降,平地鑽出似的。來客輕搖羽扇,笑咪咪的說道:“這路劍法,我已久矣乎未見有人使過了,你已有三成火候,不必謙虛,憑你現在的劍法,已足以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了!來,來,我給你喂喂招!”羽扇一收,嚮唐曉瀾招手道:“我不能用兵器和你過招,你來吧,看看你的追風劍法,能不能沾着我的衣裳!”
  唐曉瀾一陣遲疑,怪客又笑道:“你放心,令師絶不會責怪你,十年前他初會這路劍道,就曾和我拆招練劍,咱們聚了十天才散。”
  唐曉瀾倏然變色,揚聲說道:“鄺老伯請代稟報傢師,我在這裏接這位老前輩幾招。”青鋼劍一翻陰把,“哧”的一聲,反手刺出,怪客身形微晃,唐曉瀾一劍刺空,刷地一個“怪蟒翻身”,身隨勢轉,左手劍訣斜往上指,右手劍鋒猛然一撩,刷地又是一劍截斬怪客脈門,怪客雙臂一抖,大聲笑道:“快則快矣,準頭尚差!”身子懸空,猛然往下一蹬,唐曉瀾縮身一閃,劍往上撩,忽覺微風颯然,怪客足尖輕點他的肩頭,竟然翻到他的背後去了。怪客這一腳若踏實,唐曉瀾非骨碎肋折不司!唐曉瀾吃驚不小,這怪客非但身法奇快,而且能發能收。而又不傷對方,這份功夫已是勝過他的師傅不知多少。
  不說唐曉瀾心裏嘀咕,旁邊的鄺璉更是驚疑不己!他本來是要去通報馮廣潮的。為了好奇,多看一陣,那料就在這片刻之間,雙方已交換了好幾個險招,那裏還敢遲疑,急急往馮傢跑去,背後衹聽得那怪客又在縱聲笑道:“晤,這幾手還不錯,比剛纔鎮定得多了!”鄺璉不暇回顧,一口氣跑進馮傢大門!
  馮廣潮正在庭院裏閑坐吸煙,見鄺璉氣急敗壞跑來,不禁笑道:“親傢翁看你的外孫女來了,也不用跑這樣急呀!”鄺璉把禮物一扔,拉着馮廣潮便跑,說道:“親傢,你的徒弟在外面和人過招,你還不快去看看!”鄺璉擔心怪客乃是馮廣潮的敵人。存心前來拆臺,所以先打徒弟,然後引出師傅。
  馮廣潮一聽,腳步加快,但仍是氣走神閑,微笑說道:“什麽人呀?曉瀾這孩子三招兩式,諒還可以抵擋得住。”
  把式場就在門前百步之地,兩親傢這麽一跑,片刻就到。場中兩人鬥得正烈,忽聽得嗤的一聲,怪客反身躍出場心,手上拿着唐曉瀾那柄長劍。唐曉瀾雙腳朝天,跌在地上。鄺璉雙腳點地,正想進去救人,馮廣潮忽然一搭他的手臂,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對着那人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我這徒弟怎樣,你跌他一跤就算給了見面禮了嗎?哈?哈!”徒弟給人打倒,他竟一點也不動怒。
  怪客縱聲笑道:“十年不見,你教的徒弟也這樣高明了!”把長衫一撩,衹見衫尾已被劍鋒削去一幅。原來他見馮廣潮來到,稍一分心,唐曉瀾劍似追風,一下子便刺到下盤,他逼得回肘一撞,將唐曉瀾撞跌,但長衫亦已給削掉一小片了。
  馮廣潮笑道:“誰叫你為老不尊,欺負小輩來了!”
  怪客羽扇輕搖,笑着駡道:“虧你練了幾十年把式,我送你徒弟這份大禮,你做師傅的還不多謝,竟顛倒說我欺負他,叫這位行傢聽了,豈不笑掉牙齒!”
  此時唐曉瀾已從地上爬起,忽地跑到怪客面前,卜通跪下,行起大禮來,口中說道:“多謝老前輩指點!”怪客將他位起,說道:“你的劍法比我預料的要高明得多,我本來以為你不能沾着我的衣裳,料不到你居然能夠把我新做的衣衫都弄破。”
  馮廣潮躍進場心,哈哈笑道:“難道我還不曉得你藉喂招來指點小徒,你放心,你老弟傢境雖貧,一件長衫還賠得起。來,來,你先見過我的親傢,小兒前年成婚了。咳,日子過得真快啊!”一招手,鄺璉跟着進來,又是驚奇,又是慚愧,驚奇的是:從未聽親傢說過有這樣一位武藝高明的朋友,慚愧的是:自己竟然看不出他是藉着“喂招”去指點曉瀾。
  唐曉瀾苦練追風劍法,不過一年,從未試過用以應敵,剛纔實地拆招,怪客一面動手一面指出他的優劣所在,當真令他得益不少。他心悅誠服,站在師傅旁邊,靜聽師傅的說話。
  馮廣潮拈須笑道:“徒兒,你師伯給你的見面禮可不輕呀,跌這一跤也還值得。親傢,這位客人的大名你一定聽過,他就是無極劍的名宿鐘萬堂呀!”鄺璉“啊呀”一聲,說道:“原來是鐘老師,怪不得這樣厲害!”
  鐘萬堂的師祖是明末清初的神醫傅青主,所以他也頗通醫術。在江湖上藥囊寶劍隨身,也做過不少俠義之事,衹是近十年來,也像馮廣潮一樣,突然銷聲匿跡。鄺璉絶未想到這位名霍江湖的劍客,會突然來到荒村,而且還是親傢的好友。
  馮廣潮一面走一面說道:“我知道你會來,可想不到你會來得這樣早!”鐘萬堂道:“是呀,早了三天,十年前之約,你還記得清楚!”馮廣潮道:“再過三日便是中秋,這還不容易記?喂,你來得正好,我發還未白,可做了祖父了!今日是我兩個孫女兒的周歲,你也來看看她們‘抓周’吧!”鐘萬堂道:“你的兒子我都未見過,現在你連孫女也有了。馮老弟,你的福氣倒真不錯呀!比我這老頭好多了!”馮廣潮笑道:“我做了祖父都未認老,你敢認老。”兩老友說說笑笑,走回馮傢。
  馮廣潮的兒子馮英奇行過拜見前輩的大禮之後,媳婦隨後也抱着兩個孫女出來,鐘萬堂衹覺眼睛一亮!
  這兩個女孩粉雕玉琢,兩對大眼睛四處滴溜溜的轉,在母親懷裏牙牙學語,神氣非常。而且相貌完全一樣,笑時同笑,哭時同哭,竟像連心思也是一樣的!鐘萬堂看得出神,贊道:“老弟呀,王母娘娘、觀音菩薩都把她們座下的玉女送給你啦,還不把你樂死了!瞧你笑得這個模樣!”馮廣潮止了笑道:“我是笑你為老不尊,嘻皮笑臉,像我孫女一樣。”停了一停,又說道:“這兩個女嬰好是好極了,就是有一樣不好!”鄺練霞急忙問道:“公公,是哪一樣不好?”馮廣潮拈須笑道:“她們出生一年了,我還分辨不出那個是姐姐,那個是妹妹。喂,你跟我說說看,那個是瑛兒,那個是琳兒。”這對孿生女兒,大的取名馮瑛,小的取名馮琳。可是做祖父的分辨不出,平日衹是“喂!喂!”的亂叫。
  鄺練霞笑道;“我平常也分辨不出來呢!除非逗她們笑了,才分得出那個是姐姐,那個是妹妹。”馮廣潮奇道:“嗯,有這麽個講究?她們的笑又有什麽特別之處呢”,鄺練霞一手抱着一個女兒,做了一個鬼臉,輕輕說道:“乖乖,笑給公公看!”逗了一陣,兩個娃果然咧嘴一笑,笑臉上都現出一個酒渦,鄺練霞道:“公公,你看出來了沒有?一個酒渦在左,一個酒渦在右。”兩個小孩子又笑一笑,馮廣潮細看,果然如此,樂得哈哈大笑。鄺練霞道:“酒渦在左面的是姐姐,酒渦在右面的是妹妹,公公你可要記住了!”
  舊友重逢,孫女周歲,馮廣潮高興非常,說說笑笑,到了午時,鄺練霞準備停當,對公公說:“看瑛兒和琳兒‘抓周’去!”馮傢沒請別的親友,但放在紅布鋪着的圓桌上的東西可還不少,有玩具、糖果,有胭脂、鏡子,也有金錠銀元。
  鐘萬堂道:“好,我也放兩樣東西下去。孩子要是抓着,就送給她們作見面禮。”探手懷中取出一件金絲軟甲,這件軟甲原是無極劍當年的大宗師傅青主,從西藏喜馬拉雅山,獵得一頭名叫金毛吼的怪獸,叫巧匠將它的毛雜以金絲編織成的,傳了兩代,傳到鐘萬堂手上。團起來大僅盈握,穿在身上,作為軟甲,可以抵禦刀劍,當真名貴非常!馮廣潮見他取出這件寶物,吃一驚道:“老哥,這如何使得?這是你們貴派的寶物呀!”鐘萬堂道:“你也太小覷我們無極派了。我們這派的傳傢寶是醫藥和劍術,可並不是這件軟甲。這衹是傅師祖當年遊戲人間,偶然得到而已。”
  馮廣潮終覺不妥,尚待推辭,鐘萬堂第二件禮物又拿出來了,笑道:“這件禮物可沒金絲軟甲那樣名貴,但也是我平生得意的玩藝。”這件禮物是一柄五寸長的小匕首,奇異的是:通體黑油油的。連鋒刃也放着黑光。原來這是鐘萬堂的成名暗器,“奪命神刀。”無極派前輩女俠、天山七劍之一的冒浣蓮,當年隨傅青主學技之時,所使的暗器名“奪命神砂”。有毒的一種,傷人之後,十二個時辰之內,若無解藥,便毒發身亡,這門暗器傳到了鐘萬堂時,覺得奪命神砂有優點也有缺點,優點是一撒就是一把,宜於以寡敵衆,缺點是不能及遠,敵人在三丈之外,便難打中。鐘萬堂喜歡強攻硬打,便將製練神砂的毒藥,拿來浸煉飛刀,這種飛刀,鋒利之極,一經淬毒,見血封喉,端的十分厲害。馮廣潮見他取出此物,默然不語,覺得這種暗器,太過狠毒,不適於給女孩兒傢玩弄。但見鐘萬堂一時高興,也就罷了。鐘萬堂將飛刀套人一個皮套中,笑道:“若是誰抓到了,我就教她這種暗器。”
  各種物件都擺好之後,郊練霞抱着兩個女兒,開始“抓周”。說也奇怪,兩個孩子第一次抓的都是一把木劍,鐘萬堂笑道:“好呀,她們都想作女劍客,你身上的那點玩藝,恐怕要全傳給她們。”這時孩子尚空着一手,鄺練霞又繞桌走一周,馮瑛伸出肥嫩的小手,一抓就抓起那件金絲軟甲。馮廣潮道:“好呀,你真識貨!把人傢的寶貝也抓去啦!”馮琳卻睜着兩衹又圓又亮的大眼睛,黑水銀似的眼珠滴溜溜的轉,馮廣潮覺得奇異,衹見她隨母親在桌邊又繞了一周,突然呀呀的叫了起來,鄺練霞止步凝身,註視她的動作,衹見她的小手緩緩的伸了下去,一到桌上,把桌上的物件兩邊亂掃,鄺練霞駡道:“你這小傢夥發什麽脾氣呀!”馮琳呀呀的叫了一陣,突然彎腰伸手,在圓桌中央把那柄有毒飛刀抓了起來!馮廣潮皺眉頭默不作聲。鐘萬堂卻拍手笑道:“好呀,她倒看上我的絶招了。老馮,她大個了,你就送給我教她吧,我收她做女徒弟。”馮廣潮強笑道:“那敢情好,衹是我怕她大了是個刁蠻公主!”
  “抓周”完後,兩個老朋友又海闊天空,說了一陣,鄺璉想聽他們是怎樣結識的,可是卻總不見他們談起。衹聽得鐘萬堂道:“前輩劍俠凌未風逝世之後,聽說武當北支的老掌門桂仲明前年也去世了。而今中原的劍客,遠不及老一輩的造詣了!”兩人一陣慨嘆,馮廣潮更是神傷。黃昏時分,屋外犬聲汪汪,繼而狂降亂叫,似乎是給什麽怪異嚇破了膽,鄺璉道:“親傢,我出去給你看看是誰來了。”走出大門,衹覺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暮藹蒼茫中,有一個瘦長漢子,短須如戟,手提一個草囊,正在大踏步走來!
  鄺璉打了一個寒噤,上前攔阻,問道:“幹嗎?找誰來的?”那漢子理也不理,雙臂一震,鄺璉衹覺一股大力撞來,身不由已的直像騰雲駕霧般的給拋回屋內,爬起來時,那人已踏步的走入廳堂,馮廣潮和鐘萬堂驚叫起來,剛說得一聲:“周老師,你怎麽了?”那人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嘶聲叫道:“拿金創藥和解毒散來!”一陣翻騰,暈了過去,鄺璉驚得呆在那兒,做聲不得。馮廣潮叫道:“親傢,快,快,快關上大門!”郵鏈知道事態嚴重、急忙把大門關上,衹見鐘萬堂已把那人扶在炕上,解開衣服,替他檢查傷處。鄺璉這纔註意到,那漢子面色焦黃,約莫有五十歲年紀,上身短靠緊衣染滿淤血,血味腥臭,想是受了什麽劇毒的暗器,迫不及待的趕來求醫、因此無暇和自己打話,就逞行衝進來。
  鐘萬堂解開了那漢子的緊衣,面色蒼白。馮廣潮顫聲說道:“這是什麽暗器?”鄺璉湊上來看,衹見那人的胸膛好像是給利爪抓傷,又好像是給匕首劃傷一樣,每道傷痕之間,距離都差不多,整整齊齊,排成兩個半球形,就像一雙巨大的魔手上下合罩,罩在他的胸瞠上,但細數傷痕,卻有十餘條之多,顯見不是指抓傷,而且人的指力,也絶不可能有這麽厲害,正在此際,忽又聽到馮瑛奇驚叫道:“爸爸,人頭!”馮瑛奇少不更事,一時好奇,打開了怪客的草囊,兩顆血肉模糊的人頭皮球般的滾了出來,血腥氣味,中人欲嘔。馮廣潮駡道:“你好不懂事,怎麽好胡亂打開別人的東西!你知道他是誰!”忙把人頭放回草囊。鐘萬堂仍在凝神替那怪客敷藥,馮廣潮道:“有得救麽?”鐘萬堂道:“各傢各派的暗器,我沒有見過也聽說過,衹有這種暗器,不但見所未見,而且聞所未聞。淬練暗器毒藥,不是孔雀膽就是鶴頂紅,恐怕很難救治。我衹有用奪命神刀的解藥一試,仗着周大俠深湛內功,或許還有一綫生機。”
  怪客給敷上藥後,鼻端氣息漸粗,衹是人還未醒。馮廣潮屈着一膝,恭恭敬敬的替他換了胸衣,揩幹血跡,這纔籲了口氣,對馮英奇道:“孩子,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你的師祖!”馮瑛奇道:“廣潮,你的師傅六合槍餘大樁不是早就去世了嗎?怎麽又有一個師傅?”馮廣潮苦笑道:“也許我稱他做師傅有點僭越,我衹是他的記名徒弟,英兒,你先跪下來磕三個頭,師祖雖然昏迷,禮儀卻不可廢!”馮英奇如言磕頭,唐曉瀾也跪在一邊低聲綴泣,馮廣潮扶他的頭道:“好孩子,不在周伯伯疼你,你倒真是性情中人。”鄺璉聽了,更加奇異,這個怪客,被鐘萬堂稱為“大俠”,卻是唐曉瀾的“伯伯”。而且這個怪客看來不過五十左右,比馮廣潮也大不了多少,卻又是他的“師傅”。
  馮英奇磕完三個響頭,站了起來,馮廣潮這纔說道:“你的師祖名叫周青,是天山劍客凌未風的記名弟子!”鄺璉吃了一驚,心想,怪不得如此厲害,重傷之後,隨手一震,還能把我撞得發昏!
  馮廣潮又道:“康熙初年,凌未風被同門師兄楚昭南率衆圍捕,關在西藏拉薩的布達拉宮,後來得一個清廷武士之助,逃出生天。凌未風為了報答他,就教給他一路追風劍法,認他為記名弟子(不是正式收徒)。這個武士就是你的周師祖了!”這段掌故,武林中的前輩大多知道,(按:詳見拙著《七劍下天山》)馮英奇卻還是第一次聽,張大嘴巴,說不出話,想不到自己父親,竟是天下聞名的天山派前輩劍俠凌未風的旁支。
  馮廣潮呷了口茶,又對鄺璉說道:“親傢,不是我多年來一直瞞你,衹因你是個老實人,知道了反而擔驚受怕。凌未風隱居天山,清廷奈何他不得。周青可是清宮三十年來所要追捕的欽犯!”鐘萬堂笑了一笑,說道:“周大俠此言差矣,我避仇傢,輕易都不敢在江湖露面,這十多年來我也幾乎悶死啦!”馮廣潮頓了一頓,續道:“親傢,今夜你都瞧見了,我也不必瞞你,就都告訴你吧。看來周老師一定是給強敵所傷,追騎早晚會到,我把你的外孫女重托你了,你帶她們出走!你是個安份守己的武師,江湖上知道你的也不多,清廷也不會註意你!”鄺璉這纔恍然大悟:“原來那兩個傢夥說的那個人就是周青。”當下慨然說道:“親傢,這是什麽話來?我雖息武務農,也還是條熱血漢子,咱們有難同當,追騎若來,暗們合力闖出去!”馮廣潮微笑道:“但願能闖出去,衹是不怕親傢生氣,憑着我們這幾手三腳貓的功夫,衹怕難以抵禦強敵,鄺璉見周青尚且如此,情知所說不虛,嘆口氣道:“那麽天一亮我就帶玻兒琳兒到灤川去找我的師哥。”
  馮廣潮撫了一下周青額頭,見他未醒,道:“親傢,十年前我歸隱故園,江湖上朋友都很奇怪,你也問過我,那時我不敢說,現在可以告訴你了,那時我剛剛跟周老師學會了追風劍法,是周老師叫我歸隱的!”馮英奇睜大眼說道:“爸爸,為什麽你學會追風劍法,卻不教我,衹教我六合大槍。唐師弟練的是不是追風劍法?”馮廣潮點了點頭。馮英奇面色不悅,奇怪父親何以如此偏心,追風劍法傳與外人卻不傳給兒子?馮廣潮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忽道:“你懂得什麽?我不想連累你!”站在一邊的唐曉瀾雙眼一紅,泫然欲泣。
  馮廣潮拈須嘆息,心想:不如說了出來,免得他們存有芥蒂。拉着兒子的手,緩緩說道:“你爹爹得祖師傳授追風劍法,就是為了你的唐師弟而起的,我說給你聽,你就知道為什麽我不肯教你劍術了。”
  “十年之前,我在塞外漫遊,一日從百靈廟經過,擬人回疆,天陰日暮,忽聽得叱咤廝殺聲,見十餘名強徒圍着一個少婦,打得十分熾烈!那少婦的劍法俊極啦,強徒中已有數人受傷,可還不肯放鬆圍攻。少婦右手仗劍,左手技着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衹能防禦,無法進攻。激戰中那少婦為了保衛孩子,險象環生。我飛馳到時,恰聽得那少歸大聲叫值:“你們要我的性命也還罷了,如何還要傷害我的兒子?”她不叫還好,一叫出來,那班強徒的刀槍劍戟竟一齊嚮那孩子戳去,少婦一口劍前遮後擋,儼如一圈銀虹,遮得風雨不透。可是她護着孩子,卻護不了自己,衹聽得她修叫數聲,顯然是受了重傷。我再也按捺不住,也不顧自己武藝低微,一提馬繮,就從後坡上直衝下去。出其不意,刺倒兩名強徒,衝入核心,那少婦見我衝來,把孩子往我馬背上一拋,叫道:‘義士,孩子托給你了,你闖出去!’她劍似追風,當者披靡。我抱着孩子,奮力衝殺,仗着那少婦掩護,居然給我衝出一條血路,可是剛衝出重圍,便聽得背後一聲慘叫,那少婦已遭了毒手!我回頭一看,冷不防一支冷箭,劈面射來,我胸口一陣劇痛,倒翻下馬,孩子也給摔在地上,繼兒大哭。強徒惡叫逼來,昏迷中忽聽得一聲大叫:“鼠子敢爾!”山坡上飛下一條人影,我伏在地上衹聽得陣陣金鐵交鳴之聲,又聽得長笑呼號之聲雜作,我強睜雙眼,以肘支地,疑神望去,衹見面前無數黑影,一片銀光,縱躍飛舞,亂做一團,其中有一道匹練似的白光,閃電似的在無數黑影中穿來插去,白光所到黑影如波分浪裂,四處亂竄,那道白光激箭般追逐,霎忽嚮東霎忽嚮西,片刻間黑影給掃蕩得一個不留,白光一收,荒野間剩下一個長身漢子,走過來將我扶起,說聲:“義士,你受驚了。”我本來痛極欲暈,見了這場激鬥,嚇得張口結舌,反而不覺得疼痛了,我道:“你是不是劍仙?”那人笑了一笑,將金創藥給我敷上,說道:‘像我這樣的功夫,天下多的是!’這時那孩子已爬了起來,抱着那人的腿,哭叫:‘周伯伯,周伯伯,我的媽媽呢?”說到此處,旁邊的唐曉瀾,眼中已泛着淚光!
  鄺璉道:“敢情那兩個傢夥說的那個孩子就是唐曉瀾。”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馮廣潮指着唐曉瀾道:“那孩子就是他!”頓了一頓,呷了口茶,繼續說道:“那長身漢子就是我後來的師傅周青。他聽了唐曉瀾的話,慘笑道:‘孩子,難為你還記得我,我來遲了!’攜着孩子的手,在亂屍堆中檢出少婦的屍骸,沉聲說道:“你的媽媽為了保護你,已給賊人害了,可是那些賊人也給伯怕殺掉了。你要做個好孩子,將來再給爸爸報仇。’曉瀾伶俐得很,哭了一陣,抱着周大俠道:‘伯伯,你教我本事。’周大俠道:‘衹要你做個好孩子……’哽咽着說不下了。他在地上用劍挖了一個坑,把曉瀾的母親埋了,對我說道:“她們夫婦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可是還是來遲一步。”
  “那時我的傷口敷藥之後,雖然止痛,仍是不能動彈,周老師將我拋上馬背,抱了孩子,策馬疾馳。第二日黎明,到了一間古廟,據周老師說,其地已是接近回疆過境的“圖古裏剋”了。廟中和尚是他的朋友。我在廟裏靜養了幾天,傷勢漸漸痊愈。我懇求他收我做徒弟,他想了一晚對我說道:‘瞧你的行事,聽你的抱負,都是我輩中人。衹是一來你我年紀相差不遠,二來我長年流浪,又是朝廷的欽犯,無暇教你。這樣吧,我把一路劍法和一種暗器教你,你我仍以朋友相稱,不挂師徒名義。’我堅决不肯,最後兩下折衷,算是他的記名弟子。周老師用七天工夫,把追風劍法和飛芒暗器傳授給我。說道:“你別小覷這兩門功夫,這是大山劍客凌未風傳下來的!追風劍法迅捷無論,是天山劍法中攻勢最勁的招數,飛芒暗器是從凌大俠成名暗器天山神芒中變化來的,但飛芒比神芒細小得多,它是用五金之精所煉,形如梅花針,專傷敵人穴道、耳目。練成之後,江湖上已罕遇對手!衹是我必須嚴誡你不許炫露,不然必招殺身之禍!不得我的允許,也不準傳給他人,雖至親的妻子兒女,也不準傳授,你依得麽?”我忙說依得。周老師又道:“不是我挾技自珍,其中另有道理。你知道我是誰?我就是凌未風的記名弟子周青,如今朝廷的欽犯,二十年前清宮大內的衛士。凌未風的追風劍法,中原劍客會的衹我一人,你若在江湖上抖露出來,給朝廷鷹犬看破,立有滅門之禍。你曉得麽?七天之後,劍式我已學會,周大俠又對我說:‘你們河南地方,有一位當世奇人,武功絶不在我之下,他是無極劍的傳人,外號‘風塵醫隱’的鐘萬堂。他雖不懂追風劍法,但他的無極劍善於以柔剋剛,和追風劍相反相成。你現在已粗會劍式,我無暇教你,你可拿我這物,到伏牛山去找他,請他和你拆招練劍,彼此都有益處!”說至此處,躺在炕上的周青,身子忽動了一下。
  鐘萬堂急忙替他把脈,說道:“周大俠內功真高,看來不久便可蘇醒。衹是受毒太深,解藥力弱,醒了之後,還要用氣功療法,治療三天。”
  馮廣潮籲了口氣,繼續說道:“臨別時,周大俠又對我說:‘我和北五省豪傑,五年一會,十年後中秋之日,是第二次會期,地點將在你們河南省的太行山上。鐘萬堂因避強仇,江湖盛會,例不參加。你可叫他在十年後的中秋,有到你傢來,也許到時我會順道來探望你,那時咱們再敘契闊,想不到現在日期末到,兩人都已來了!”
  鐘萬堂微微一笑,說道:“我最初隱藏在伏牛山,兩年前,蹤跡被對頭髮現,我衹好再找地方躲藏。不料前幾天聽到風聲,說我那兩個對頭,也要到那個地方,所似我趕着嚮東傢請假,假說要回鄉探親,其實是來看你。”馮廣潮心念一動,問道:“怎麽你有起東傢來了?”鐘萬堂道:“這兩年來我替人教書。”馮廣潮頗感詫異,問道:“是江湖上那位有面子的朋友,居然請得動你這位風塵醫隱?”鐘萬堂又笑道:“我教的是一個天下最頑劣的小孩,他的父親和武林朋友無半點淵源,倒是和河南官府大有關係!”馮廣潮更是奇異,正想再問,鐘萬堂已截着反問道:“那麽曉瀾這孩子是周大俠叫你教的?”
  馮廣潮道:“正是。去年端午,這孩子拿了周老師的信來。信上說孩子已大,他不能帶他在江湖流浪,又不想耽擱他的功夫,所以叫他來跟我學追風劍法和飛芒暗器。”
  說到此處,唐曉瀾忽然說道:“咦,周伯伯醒來了!”馮廣潮急忙凝視,衹見周青轉了個身眼皮微微開啓,倏地雙瞳射出凜烈光芒,低聲說道:“馮老弟,費了你的心了!”馮廣潮急道:“周老師,你覺得怎樣?”周青道:“把我的草囊拿來!”唐曉瀾在旁遞上。周青打開草囊,倏地坐起,伸手嚮懷中一探,聚攏三指,嚮囊中一彈,片刻之間,囊中兩個血肉模糊的人頭,都化成了血水!哈哈笑道:“夠本有賺,我死也值得了!”鐘萬堂道:“以你的功力,靜坐三天,還可治療!”周青笑道:“誰還耐煩靜坐三天,待我稍坐片刻,體力慚復就出去。再遲就要連累你們了!”馮廣潮道:“師傅有難,弟子萬死不辭。”周青道:“我都不是他們對手,何況於你!”鐘萬堂道:“什麽敵人?這樣厲害?”鐘萬堂本事和周青不相上下,心想:周青既然能在重傷之後,逃到此地,那麽我最少也可以把他們擋一陣吧。周青一聲不響,指着胸膛的傷痕道:“你們不見這個?”鐘萬堂正想問這是什麽暗器所傷,周青已從背囊裏摸出一件圓忽忽的東西來!
  鐘萬堂看時,衹見是一個精鐵打成的圓球,外表也沒什麽奇異。周青用力一旋,那圓球倏的張開,裏面藏着十幾柄利刀,每柄不到五寸,晶瑩透明,其薄如葉,梁留齊齊,排列在兩半球形內,猶如飛鳥的翅膀。周青道:“我這次在京中一直被追至此,吃的就是這個暗器的虧!我殺了兩人,奪得一個,他們纔不敢急追!”鐘萬堂細看暗器,十分納罕。周青道:“這個暗器名叫血滴子!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機括一開,裏面快刀便如輪子般飛轉,一張開來,把人頭罩在裏面,圓球便自行合攏,人頭也不見了!裏面的利刀都用毒藥練過,就算避得飛頭滴血之災,衹要給它傷着,也是性命不保。這次我被十幾個血滴子圍攻,一時躲避不及,便着了道兒!你們若和血滴子單獨鬥,用暗器把它打落,或用輕功避開,諒還可以。若遇着血滴子圍攻,那可是危險萬分!”
  鐘萬堂一躍而起,說道:“既然不能力敵,那麽咱們走!我和你到太行山去,沿途用藥保住你的丹田之氣,接近太行山就不怕了。北五省豪傑這幾天正陸續而來,十幾個血滴子咱們還不伯他!”周青睜眼道:“你就不怕你的仇傢了?”鐘萬堂道:“這時還怕這個?平時躲避他們,是犯不着和他們拼,現在是逃命要緊!”周青搖了搖頭,鐘萬堂急道:“你再不走,我就要把你背出去了!”周青道:“且慢!”滾下炕,伏地一聽,說道:“遠處有馬嘶之聲,現在出去,必然撞上!”鐘萬堂一口氣把房中燈火吹熄,說道:“咱們別動聲息,倘若他們真個找到上門,那時纔和他們廝殺!”
  黑暗中周青抽出一把寶劍,頓時寒光閃閃,照見面容。鐘萬堂低聲道:“把它收起來!等賊人上到門時,再抽劍未遲!”周青插劍歸鞘,把唐曉瀾拉到身邊,悄聲說道:“這把劍給你,這是你的祖師爺凌未風傳下來的,名叫遊竜劍!”鐘萬堂悚然一驚,遊竜劍是天山派兩把鎮山寶劍之一,幾十年前,晦明禪師的叛徒楚昭南曾仗此劍壓服江湖。想不到凌未風竟會送給周青,今又傳到這個孩子手上。不禁替唐曉瀾擔心。”他武功德望不符,身藏寶劍,反會惹禍。
  黑暗中周青又拉着鐘萬堂的手,在他耳邊說道:“老弟,咱們會少離多,今日一會,此後衹恐更是幽冥路隔。你的強仇已從關外南下,你現躲在什麽地方?”兩人友誼,堅如金石,鐘萬堂眼睛潮濕,也悄聲說道:“多謝關註。我在陳留縣鄉下教書。”周青忽道:“是不是姓年的那傢?”鐘萬堂道:“正是!”周青忽地叫起來道:“你教的好徒弟!”這句話本來應該還有下文的,但就在此際,他已有察覺,連忙噓聲道:“來了!來了!噤聲!噤聲!”鐘萬堂莫名其妙,不便再問,衹好和衆人伏在地上,過了片刻,果然聽得蹄聲得得,已近門前。
  正是:
  午夜偵騎出,荒村搜臥竜。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血濺荒村 十年完伯約 案牽大內 午夜出徵騎
  黑暗中各人按着兵刃,屏氣凝神,蹄聲到了門前,驀然而止,鐘萬堂心裏奇怪:“如何衹是一人一騎?”周青也甚詫異,正待起身,衹聽得外面那個拍門叫道:“師傅!師傅!”馮廣潮籲了口氣,歡然說道:“是王陵。曉瀾你去開門,接你的大師哥回來!”周青忽然將馮廣潮拉住,低聲說道:“是你那在京中幹鏢行生意的徒弟?”馮廣潮應聲道是。周青道:“不要說出你曾拜我為師!”馮廣潮凜然一驚,問道:“有什麽可疑嗎?”周青道:“小心為上。”
  大門打開,燈火重明,一個三十左右的精壯漢子,緩緩走進,一見屋裏這麽多人,躬腰問道:“師傅,今天是什麽喜慶日子?”馮廣潮道:“你添了兩個侄女,今天是她們的周歲。”王陵忙嚮馮英奇道喜,問道:“嫂子和侄女呢?睡着了麽?”馮英奇道:“在裏面,等會叫她們來見師哥。”馮廣潮引他拜見客人,他聽得風塵醫隱鐘萬堂的名字,已吃了一驚,再聽得周青的名子,急忙拜了下去。周青雙眸炯炯,銳聲問道:“你沿路可碰到什麽特別之人?”王陵道:“在薛店附近,曾見十餘名武士,連騎西去!”薛店離汝州不過百裏,那些武士若是京中追來的血滴子,該在王陵之前來到汝州。馮廣潮心中一寬,暗道:他們想必不知道周老師在此,此際已繞過汝州西去了。周青面色稍轉緩和,又問道:“他們沒有問你什麽嗎?”王陵搖搖頭造:“沒有!”周青“哦”了一聲,不再言語。
  鄺練霞聽得師哥聲音,抱了馮瑛馮琳,從內室走出來。王陵親了兩個女娃,歡然說道:“弟妹,大喜啊!你的喜酒我還沒喝,現在先喝你的薑酒了!”鄺練霞笑了一芙,沒說話。馮廣潮道:“你在京中鏢行幹得好好的,怎麽有空回來。”玉陵道:“鏢行派我到淮陽接鏢,順道回來給師傅請安。”鄺練霞笑道:“公公,師哥遠道歸來,讓他進去洗一洗腳,卸下行囊,再出來陪你說話吧。”馮廣潮也笑道:“是啊,我年紀或許不算很大,人卻真是有點老糊塗了。你陪師哥進去,瑛兒琳兒留在這裏!”
  周青本在沉思,見着兩個粉雕玉琢的女娃,眼睛一亮,過去仔細端詳,摸了摸兩個女娃的骨頭,說道:“這兩個女娃子比你行,是天生習武胚子!”鐘萬堂笑道:“老周,想不到你還會看相。”周青端了面容說道:“星相之學本屬無稽,但骨格性情,小時已露。我久歷江湖,衹見過三個骨格奇特的孩子,這兩個女娃子性情我尚未知,另外一個,十多年後,不是英雄,便是桑雄,老鐘你可得小心了!”鐘萬堂吃了一驚道:“你是說我的徒弟?”
  周青道:“正是。那孩子我見過。衹因我有事在身,不然我早把他帶走!”鐘萬堂奇道:“你見過他,怎麽我不知道?”周青道:“你的徒弟是不是年遐齡的兒子,名字叫做羹堯?”鐘萬堂點了點頭,道:“這孩子是有點怪!”馮廣潮不覺吃了一驚,心道:“年遐齡是河南首富,怎麽鐘萬堂甘心作他西席。繼而一想:若為了避仇,躲進年傢,算得是個極好的立足之地。衹是鐘萬堂武功如此深湛,卻要東躲西躲,那麽他的仇傢,衹怕是比血滴於還要厲害了!”
  周青道:“我久已聞得年羹堯這孩子的一些怪異行為,有人說他是神童,有人說他是天下第一頑童。那年我經過陳留,就特地偷進年府去看,見一個三傢村學究,正在駡他不肯讀書,他閃着眼睛叫道:‘先生,你再讀一遍給我聽。’那個老學究道:‘好,我就再教你一遍,今晚你不把書念翺,就不準你睡覺,那老師搖頭擺腦讀了一遍,年羹堯哈哈笑道:‘你聽我的!’雙手叉腰,大聲把那段經書背了出來,竟是一字不差。那三傢村學究嚇得呆了,年羹堯忽然駡道:‘讀書有什麽難,小爺偏不愛讀你的書,你敢管我!’跳將起來,伸出兩個小拳頭就打,他衹是個六七歲的孩子,兩膊卻似有百斤氣力,可憐那老學究給他一連摔了幾跤,一溜煙的跑出了書房,我看他是再也不敢回來了。老鐘,你被他打過沒有?”
  鐘萬堂道:“那孩子對我倒是非常敬重,衹是我也整整磨了一年工夫,纔把這個魔星收服了。”正想再說,忽見周青面色有異,問道:“怎麽?”周青伏地聽聲,過了片刻,起身說道:“我們估計錯了,那批血滴子役有繞過汝州,這回是真的來了!”鐘萬堂道:“那麽快把燈火熄滅,準備暗器。”周青眼珠一轉,說道:“不要呆在這屋子裏了,敵騎從南面來,咱們從北面闖出去!”鐘萬堂搖頭道:“太過冒險,你的毒傷雖然暫解,身體尚未復元!”周青忽道:“在屋子裏恐怕有危險!”身形一起,闖出大門,鐘萬堂馮廣潮全都愕然,猜不透他為什麽剛纔肯留在屋裏,現在卻又急着外闖!
  將近中秋,月光如練,鐘萬堂飛身道出,猛見大門前的把式場上,一排練武用的石墩後面,驀然現出一人,鷹鼻獅口,相貌猙獰,怪嘯一聲,驚心動魄。周青雙掌一錯,喝道:“火雲峒主,你竟也甘心做鬍虜奴才,可憐海雲長老一世英名,被你這叛徒辱盡!”火雲峒主原是海南島五指山一個黎族酋長,乃師海雲和尚是威震南疆的劍師,火雲峒主竜木公盡榜所傳,衹是二十年來孤懸海外,未履中土,所以中原劍客知者甚少。其實他們師徒所練的武功,絶不在中原劍客之下。周青十餘年前,渡海深入掠崖,曾上五指山見過竜木公一面,想不到他竟被清廷網羅了去,重逢已是敵人。
  火雲峒主竜木公磔磔怪笑,周青身形一閃,一點寒星迎面襲來,鐘萬堂搶前一步,揮劍遮攔,當的一聲,一支鋼鏢掉落地上,場邊的主槐樹上,忽又翺如飛鳥的落下一人,大聲叫道:“周青,你也受國恩,隨我回去吧!”這人發紅如火,周青一見,勃然大怒,喝道:“仗歹毒暗器,暗算於人,算那門漢子,好,還你暗器!”雙掌一旋一揚,一個鐵球呼呼飛去!
  這人名叫雷海音,乃是四皇子允禎(按即後來的雍正皇帝)門下的異士。康熙子女甚多,有十六個皇子七個公主,最得他寵愛的是十四皇子。四皇子人最精明,卻最不得父皇歡心。原來康熙有一日將兩籠西藏白鼠,分賜四皇子和十四皇子,過了十天,查問起來,十四皇子道:“那些白鼠關在籠中,怪可憐的,臣兒冒昧,把它們放了,望父皇恕罪!”四皇子卻將白鼠分成兩隊,訓練它們廝殺,十天未到,已是傷亡殆盡。見父皇問起,得意洋洋的說了。康熙一生戎馬,武功極盛,到了晚年,頗思沽名釣譽,堰武修文,例如著名的“康熙字典”,就是那時他叫臣下編的。聽了四皇子的話,心想:“此兒若繼我位,必是暴君。”自此就不喜歡他了。清室皇位繼承,不依長幼次序,由皇帝留下遺詔,指定一個,放在正大光明殿的正粱,死後纔由顧而大臣與同皇室開拆,是以皇子之間,爭奪繼承甚烈,四皇子知道父皇不喜歡自己,陰謀奪位,更是加緊,一面勾結國舅科隆多,一面養育死士。血滴子是西藏一個紅教喇嘛所創,這喇嘛為四皇子所用,血滴子也便傳給了四皇子手下的武士。雷海音乃允禎手下“四霸”之一,竜木公卻是最近纔禮聘來的。周青這次所中的血滴子,正是雷海音所放。
  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周青一見雷海音,不由得心頭火起,將奪自他手中的血滴子,立即反射回去。
  雷海音一聽嘯聲,知道勁力奇大,不敢接回。竜木公飛身躍起,竜頭拐杖迎着圓球一點,半空中當的一聲,血滴子斜飛出去。雷海音陰惻惻的笑道:“周青,你也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傢了,你受了血滴子之傷,縱許暫時保住真氣,十二個時辰之內,也必毒發身亡,你和我硬拼做啥?不如隨我回京,我可以給你解藥!”周青斥道:“我若要重返宮中,三十年前,也不反出來了。你以為給皇帝賣命,便可取得榮華富貴麽?我是過來人,比你清楚得多,我勸你早放屠刀,為子孫留點後福。”他以為雷海音乃是大內衛士,所以拿“過來人”身份勸他,卻不知雷海音一心想保四皇子登基,這番話如何聽得進去?不待周青說完,他已一個箭步,竄到面前,喝道:“不必廢話,你既不肯回京,趁早領死!”一縱身,一擡臂,手中的鬼頭刀摟頭便斫。
  周青一挫身,閃開刀勢,竜木公的鐵拐,呼的打到!周青大喝一聲,右足一掃,趁着前傾之勢,避杖進招,左掌一招“力劈華山”,迎面劈去,周青三十年內傢功力,非比尋常,這一掌若給劈實,竜木公的胳膊非折斷不可!但竜木公招數也着實精奇,身形驟轉中,振臂斜肩,鐵拐疾點周青的“天池穴”。這一招是攻敵之所必救,周青見他果是高手,暗道可惜,上身陡縮半尺,反手一掌,把後側攻來的雷海音手腕拿着,喝聲“去你的!”用力一送,雷海音飛跌出去,就在這霎那間,竜木公的鐵拐劈風之聲又到,周青趕忙斜身,那拐杖點到胸前,忽然嚮外一歪,緊接着“當”的一聲,火花蓬飛,原來是鐘萬堂的無極劍已把鐵拐擋住!
  周青趁勢跳出,雷海音也已站了起來,鬼頭刀橫胸待敵,卻自不敢進招,周青中了血滴子內藏的毒刀,雷海音料他不死亦傷,見他仍是如此威猛,嚇得呆了。周青正待趕前進招,四處馬嘶之聲越來越近,馮傢的人,也已追了出來,周青心念一動,暗叫“不好。”說時遲,那時快,衹見血滴子四處涌現,把馮傢的人睏在核心。馮英奇抱着馮琳,正待隨着父親外闖,頭頂突然怪聲大作,幾件黑忽忽的東西當頭罩下,他急忙把馮琳挾緊,縮身閃躲,耳際聽得父親大叫一聲,頸項一涼,一個血滴子已合罩了。鐘萬堂虛晃一劍,撇開了竜木公,一掠數丈,一柄飛刀,把暗襲鄺漣的血滴子撞落,比馮廣潮趕先半步,搶着將馮琳接到手中,但可憐馮英奇已是身首異處。
  竜木公和雷海音這時卻纏上了周青,滿空怪嘯之聲,嗚嗚亂響,周青大叫道:“你們不必顧我,趕快逃生!”鐘萬堂左手挾着馮琳,右手仗劍開路,吩咐鄺璉道:“緊隨着我,不要亂跑!”鄺璉性情樸厚,鐘萬堂與他十分投緣,知他武功稍差,所以一力保他。鄺練霞抱着馮瑛,見丈夫被殺,心摧肝裂,哭不出聲。王陵與唐曉瀾,一個使六合大槍,一個仗遊竜寶劍,兩旁保護着她們母女。一個血滴子迎面飛來,唐曉瀾躍起一劈,一劍將血滴子劈為兩半。要知遊竜劍鋒利異常,那日周青被十幾個血滴子腳尾窮追,數度圍攻,就是靠着這把寶劍逃生。而今馮傢人多,血滴子不能專襲一人,是以唐曉瀾武功雖遠較周青為低,卻也能夠保護鄺練霞衝了出去。
  幾個失了血滴子的武士,一見唐曉瀾亮出遊竜寶劍,紛紛呼喝,搶來攔截。唐曉瀾劍訣一領,劍光閃動,把一名武士刺了個透明窟隍,耳邊聽得王陵詫異叫聲。他亦已無暇回顧,遊竜劍迎環作勢,往前遞招。那料後來的兩人竟是高手,一個手使七節鞭,對遊竜寶劍,竟然不懼,七節鞭嘩啷啷撒開,盤旋纏打,全是進手招數。另一個使混元牌,劈崩砸壓,也是勢雄招捷,虎虎風生!唐曉瀾初次出道,便遇強敵,手忙腳亂!
  王陵拖着鄺練霞,自顧不暇。馮廣潮大喝一聲,追風劍法霍霍展開,把面前兩名敵人刺傷,殺出血路,正想救媳婦、愛徒,猛見兩條人影,似斷綫風箏般一個隨着一個,凌空飛墜。馮廣潮把頭一低,周青從他頭頂飛過,他剛一轉身,後頭那個已一杖當空戳下,他長劍橫擋,竟給震退幾步。這人正是火雲峒主竜木公!
  周青這一趕到恰是時候,使七節鞭的正在一鞭嚮唐曉瀾右腰猛掃,唐曉瀾的劍被鐵牌壓住,抽不出來,萬難逃避,使七節鞭的正自得意,不料周青突如飛將軍從天而降,右掌壓鞭,倏一轉身,便達中宮,欺身直進。周青身法奇快,對手抽鞭招架,勢已不及,周青五指如鈎,一抓抓着他的肩頭,往外一甩,那人慘叫一聲,琵琶骨全都碎了,使混元牌的突然一震,手勁一鬆,唐曉瀾的遊竜寶劍抽了出來,青鋒一轉,“盤肘剁紮”,嚮敵人胸前急點,那個使鐵牌的武士一招“橫架金梁”,急往上崩。那料唐曉瀾身形一展,遊竜劍已是突然改了方向,削他下盤。使鐵牌的武士救招不及,雙足自膝蓋以下,全給斬斷!這時王陵和鄺練霞還在十數丈開外,和兩名武士拼鬥。唐曉瀾正待上前救援,忽被周青一把拉住!
  唐曉瀾正自一怔,周青已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你對王陵可得小心在意!”“放手”,猛然一聲大喝,往後倒縱。唐曉瀾愕然不解,凝眸觀看,衹見馮廣潮步法錯亂,搖搖欲墜;周青趕回去原來是為了救他師傅。唐曉瀾急痛攻心,在這緊急關頭,自己竟不能抽身去幫師傅。因為師嫂師兄武功更弱,形勢更急,衹好挺劍飛身,先去援救他們,周青和他說的那句話,他亦已無暇去思索了。
  你道周青何以會對王陵起疑,原來他久歷江湖,伏地聽聲的本領,更是百不失一,他剛纔在馮傢第一次伏地聽聲之時,明明聽出不是一人,但後來到了門前,卻又僅是王陵一人一騎,已自疑惑,因此他纔不敢留在馮傢。後來開門索敵,廣場遇伏,竜木公與雷海音雙雙現身,更是令他疑心大起。他想這兩人都有極好的輕身功夫,莫不是與王陵一同來的。衹是雖然懷疑,卻還不敢斷定,恐防冤枉好人,要不然他早把王陵廢了!
  再說馮廣潮驟遇強敵,把苦練十年的追風劍法,施展出來,結果了兩名血滴子,正待外闖,那料碰着了火雲峒主竜木公,剛一接招,便給震退。竜木公鐵拐掄圓,旋風急掃,忽然聽得一片叮叮之聲,竜木公突覺肩頭微麻,有如給大螞蟻叮了幾口似的。心中一震,料是中了梅花針之類極微細的暗器,仗着內功深湛,運氣護了要害,竜頭拐杖刷地一個“怪蟒翻身”,打得飛沙走石,兇猛異常。馮廣潮左手發了一把飛芒,劍訣一領,敵人鐵拐已到面前。馮廣潮知道不能硬碰,右腿一提,下護其襠,身軀半轉,側目回睨,三尺青鋒,迅如電掣,不架敵招,反截敵腕,劍尖下劃,倏的劃到敵手脈門!
  這一招是追風劍的救急絶招,正所謂善戰者攻敵之所必救,頓時把敵招破開。但竜木公也好生厲害,喝聲:“追風劍法果然不凡!”避招進招,用“腕底翻雲”橫截馮廣潮劍身,馮廣潮接招還招,往下一塌腰,劍走輕靈,圈回來,發出去,一招“春雲侖展”,直奔敵人右肋。竜木公忽然嚮後一倒,鐵拐脫手飛出,拐劍相撞,劍輕拐重,馮廣潮的劍給震上半空,虎口流血。竜木公一躍而起,伸開蒲扇般的大手直抓下來,月光下衹見他掌心紅如朱砂,馮廣潮大駭欲逃,肩頭已似給千斤重物硬壓下來,急忙沉肩縮肘,往後一掙,奇痛徹骨,肩頭已是血淋淋的,給竜木公連皮帶肉撕去了一大塊!
  避劍、擲拐、發掌、抓撕,四個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閃電!正是竜木公敗中求勝的殺手絶招!周青大吃一驚,連忙倒縱回來,馮廣潮已是倒地不起,鄺璉這時正隨着鐘萬堂奮力衝殺,聽得喊聲,回身待救親傢,雷海音的鬼頭刀首先斫到,“泰山壓頂”,連人帶刀,硬往下落,直斫鄺璉項梁。鄺璉一閃,奮力招架,但仍是招架不住。雷海音飛起一腳,踢着他的胚骨,鄺璉腳步踉蹌,撞在一名血滴子身上。鐘萬堂急忙斜裏掠出,飛腳將那名血滴子踢翻,左肘一帶郵玻,一個“倒踩七星步”,往後急退。就在此時,衹聽得馮廣潮嘶聲厲呼:“你們快逃,逃得一個是一個!”月光下,衹見他踉踉蹌路走了幾步,兩個血滴子交叉飛來,怪嘯聲中,馮廣潮一聲慘叫,頭顱竟給血滴子硬生生剪去!鐘鄺二人又驚又怒,鐘萬堂左手抱着的馮琳,忽然“烏哇”“烏哇”的驚哭起來。
  月光下,馮琳蘋果股的小臉,更顯得分外可愛。鐘萬堂嘆了口氣,一咬牙根,毅然說道:“先救孩子。”把馮琳交給鄺璉,左手扣了幾柄奪命神刀,喝道:“隨我來,闖出去!”雷海音墊步趕截,一刀劈去,鐘萬堂陡然一伏腰,似欲讓招,又一旋身,似欲出劍,雷海音也是老手,見他虛實莫測,不敢躁進,他旁邊兩名武士,卻已並肩搶上。鐘萬堂青鋼劍寒光閃閃,容到敵人搶近,忽然旋風急掃,下擊敵人腰胯,一名武士驚叫一聲,短衫貼肉之處,被劍尖穿了一洞,幸他尚算機靈,伏地急滾,使出“燕青十八翻”的滾地堂功夫,滾出數丈開外,那一名武土吃了一驚,退後兩步,尚待收鞭擋劍,鐘萬堂劍隨身轉,奪命神刀在腳底發出,舌綻春雷,喝道:“倒!”那名武士果然應聲倒地,叫道:“暗青子有毒,有毒!”鐘萬堂把手連揚,三柄飛刀,連環射出。雷海音橫刀一磕,將一柄飛刀磕落塵埃,旁邊兩名武士,又是哎喲連聲,雙雙倒了下來。雷海音見如此聲勢,那還敢追?他自己怕血滴子已失,衹好叫夥伴:“放血滴子取他!快!快!”
  血滴子攻遠不攻近,混戰纏鬥中,不好施放。鐘萬堂一逃,血滴子可就來了。他聽得頭頂上空怪聲大作,一看竟是五六個血滴子呼嘯而來,鐘萬堂插劍歸鞘,兩手抓起六柄飛刀,大喝:“血滴子能奈我何!”六柄飛刀電射而出,半空中鏗鏗連聲,血滴子給飛刀撞開,園球內的十二把小匕首,銀光耀目,宛如灑下滿天刀雨!其中有一個血滴子想是高手所發,力度較強,被飛刀碰撞,還是逞直飛來。鐘萬堂急忙迎上去,揮劍將這枚血滴子挑落遠處,這纔篷的一聲炸開。鐘萬堂也自暗暗吃驚,心道:若是十幾枚血滴子圍攻,那真是萬難抵擋,怪不得周大俠着了道兒!
  這時他已輓着鄺璉逃出血滴子所能及的範圍之外,回頭一望,衹見周青瘦長的身影在月光下竜騰虎躍,迅猛異常。鐘萬堂心裏一寬,想道:周青的功夫衹有在我之上,雖說他受了傷,但血滴子亦已傷亡過半。他的飛芒暗器也决不在我的飛刀之下,料想可能脫險。
  鐘萬堂正自沉吟不定,馮琳哭了一陣,想是十分疲倦,竟然伏在鄺璉懷中熟睡起來。鐘萬堂臉含笑意,親了她一下。遠處周青揚聲叫道:“鐘大哥,快和孩子逃跑!你收的那個姓年徒弟,若發覺他心術不正,你就該廢他的武功,切勿姑息,我脫險後,自會到陳留找你,快逃,快逃!”
  鐘萬堂心頭一震:周青在這樣緊急的關頭,還殷殷以此相誡,難道年羹堯這孩子將來真會成為一代裊雄?但這時他已無暇多想,遙應一聲:“周兄萬安,陳留再見!”抱着馮琳,鄺璉邁開大步,如飛逃跑!
  周青見鐘萬堂已經脫險,籲了口氣,再看唐曉瀾時,衹見他和王陵鄺練霞三人,正與敵人打得十分激烈,唐曉瀾的遊竜劍閃閃發光,專削敵人兵刃,王陵的六合大槍上崩下砸,裏撩外滑,也頗見功夫。對面那三名武士雖非庸手,但與竜木公雷海音相比,卻是差得甚遠,唐曉瀾等三人盡自抵擋得住。
  周青鬆了口氣,雙掌一緊,左掌上托,右手一拉,咋嚷一聲,把一名敵手的右臂硬生生折斷。竜木公勃然大怒,鐵拐往上一抽,順勢反展,疾如駭電,照周青面門劈來,這一招用得異常迅疾險狠,好個周青,避招不及,運足內力,反臂一振,竟硬接了竜木公一拐,身軀也趁這一震之力,倒翻出三丈開外!
  竜木公這一拐如擊鐵石,也是倒退數步,虎口發痛,不覺膽寒,他不知周青卻傷得更重!周青內功雖高,但在受劇毒暗器所傷之後,以血肉之軀,接了這拐,五臟六腑,均受震蕩,眼睛發黑,奇痛徹心,自知性命難保。唐曉瀾訥訥道:“周伯伯,快來呀!咱們並肩子闖出去!”
  周青一揚手,打出七枚飛芒暗器,把圍攻唐曉瀾、鄺練霞的幾名武士打傷,叫道,“你們快跑!不必等我!”唐曉瀾一陣遲疑,周青喝道:“你不聽我的話麽?”呼呼怪嘯,一個鐵球又己飛到頭頂,唐曉瀾寶劍往上一挑,把來襲的血滴子挑開,背後又聽得周青叫道:“快跑快跑,用飛芒打他們。”唐曉瀾和王陵傍着鄺練霞,衝殺出去,背後衹有幾名武士追來了。
  周青見唐曉瀾等三人都已脫險,精神大振,他自知性命難保,要仗着一口氣在,替他們斷路,雷海音趕上來,周青雙目圓睜,大喝一聲,反手一掌,迅如奔雷,雷海音嚇得趕忙倒退,已來不及,腕骨碎裂,鬼頭刀脫手飛去,暈倒地上。周青兇神惡煞般的攔在大路上,一個血滴子道:“咱們走吧,不要惹他。”這一戰,雖然斃了馮廣潮父子,但血滴子也已傷亡過半,雷海音並且受了重傷,除了有三四人去追唐曉瀾之外,剩下來的竜木公在內,不過五人。竜木公本已脫險,但一看之下,忽地又怒駡道:“膿包!跟我來,他逃不了!”竜頭拐杖一展,嚮前衝去。原來他見周青躲避血滴子時,雖然敏捷,但身法顯已不及從前靈活,起步落步之際,微見搖晃。低手看不出來,竜木公可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傢,見微知著,料得周青己是強弩之未了。
  這幾名血滴子都是四皇子的死士,給竜木公連駡兩次“膿包”十分不忿,腳步故意遲緩,讓他獨自嚮前。周青雙手連揚,一把飛芒迎空灑出,竜木公身形上拔,鐵拐掄風,但仍是給一根飛芒刺着左眼,登時瞎了。他平生從來未受過如此挫敗,兇性發作,在半空中翻個筋鬥,連人帶拐杖,嚴如一條張牙舞爪的黑竜,半空戳下,周青奮起神威,雙手一扯杖頭,大喝一舉,兩人一齊用力,精鋼打成的拐杖,“嚓”的一聲,當中斷為兩段。竜木公將半截拐杖,拼命擲去,周青騰起一腿,將竜木公踢飛三丈開外,但胸瞠也給竜木公的半截拐杖,戳個正着,傷口破裂,真氣消散,這位凌未風的記名弟子,中原唯一精通追風劍法的俠士,竟然死在荒村。
  竜木公胸口劇痛,一大口一大口的鮮血噴了出來,急忙提氣護傷,忽聽得旁邊的血滴子說道:“大喜,大喜,欽犯給你老打死了!”竜木公怒道:“哼!你們這些膿包,敵人死了,纔敢上來。”血滴子們默不作聲,過了一陣,有個血滴子忽幽幽說道:“是我們膿包!我們也不想邀功,就讓你割周青的頭回去稟報貝勒吧!”竜木公受了重傷,若然無人救護,勢必也陪葬荒村,聽這名血滴子口氣,竟似想要不理自己,不由大急,陪笑說道:“生斃巨賊,大傢都有功勞,咱們兄弟何必爭氣!”那名血滴子哼了一聲,將竜木公與雷海音扶起。自此竜木公與血滴子之間,有了心病,這是後話。
  雷海音悠悠醒轉,忽然問道:“那個使劍的少年呢?”旁邊的武士答道:“我們有三四個人已去追他,料他逃跑不了!”雷海音哼了一聲,說道:“未必追得到人傢!”一名武士說道:“他是和王陵一起逃的。”雷海音這纔面色稍轉,點點頭道:“悟,那麽還有希望。你們分出兩人,通知後到的血滴子,分路圍截!”
  四皇子允禎這次暗中派人追捕周青,有兩個目的。原來康熙恨自己的人背叛,深怕此風一開,連護衛自己的武士也靠不住,那還如何得了,周青是大內衛士中唯一尚在生的叛徒,康熙極欲得而甘心,要將他活捉回來,碎屍萬段,以做效尤。四皇子深知父皇心意,因此令門下武士,大舉追捕,想在父皇面前露這一手,壓倒其他皇子,叫康熙知道他的能幹。另一個目的則是想奪取周青的遊竜寶劍和追風劍訣。轍翻心極大,為了爭位,不惜全力以赴。一面勾結權臣,一面嚮父皇邀寵,一面還不惜到最後關頭,用武力奪取皇位,蝶血宮廷。所以他養的武士最多,而他自己也深通武藝。衹是還缺少一口寶劍。楚昭南的遊竜劍,老一輩的宮廷武士和禁衛軍教頭都贊不絶口,他耳熟能詳,所以想把這口劍攫為己有。
  雷海音乃是皇府“四霸”之一,甚得允禎寵信,深知皇子用心。而今知道周青已斃,雖然可用藥酒煉周青的頭顱,保住他本來面目,讓四皇子可以拿着人頭去稟告康熙,可是到底不如生擒獻上,讓康熙泄忿的好。因此四皇子的第一個目的,衹可說達到一半。另一個目的,卻還未有完成希望。是以他的神情甚為不悅。至於竜木公則更加是心裏不舒服了,他瞎了一眼,身受重傷,殺了周青,自以為立了天大功勞,那知仍然給同僚奚落。
  唐曉瀾把飛芒扣在掌心,三四個失了血滴子暗器的武士,不知厲害,繼續追來。唐曉瀾道:“師兄,你護着嫂嫂。先走一步。待我打發這幾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王陵大喜,對鄺練霞道:“好,咱們先走!”鄺練霞卻凝步不動,說道:“有難同當,大師兄,你給我抱抱瑛兒!”橫刀一立,要幫唐曉瀾廝殺。王陵大為尷尬,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正在此際,忽聽得唐曉瀾大叫道:“倒!倒!”雙手飛揚,四名敵人倒了一雙,還有兩名也似受了飛芒之傷,身形遲滯,唐曉瀾一劍飛前,遊竜寶劍疾發如風,刷!刷!刷!一連幾劍,殺得那兩名武土手忙腳亂。王陵急忙搶上前去,六合大槍一擺,叫道:“師弟,我來幫你!”但他還未搶到前面,唐曉瀾的劍左撇右掃,又把兩名武士全都結果了!王陵贊道:“好劍法!”眼珠一轉,若有所思。唐曉瀾回過頭來,衹見鄺練霞正在低低綴泣。
  正是:
  傷心傢散人亡後,此去江湖險惡多。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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