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梁羽生 Liang Yushe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22日2009年1月22日)
慧剑心魔
  第01回 花环织就怜新好 竹马骑来忆旧情
  第02回 铁盾银钩惊恶梦 白云苍狗说前因
  第03回 焚琴煮鹤情何忍 掘宝怀珍意自伤
  第04回 冰雪仙姿消侠气 风雷手笔写雄图
  第05回 深情岂料招奇变 藏宝原来是祸胎
  第06回 堪嗟蜗角争蛮触 欲向刀头献血腥
  第07回 一生遗根萧墙祸 万里追踪玉女痴
  第08回 排难解纷来侠士 驱车护宝走江湖
  第09回 大盗横刀图劫宝 娇娃谈笑戏群豪
  第10回 有心比武求佳婿 不料飞骑遇寇兵
  第11回 千军辟易夸豪杰 长夜筹谋访故交
  第12回 夜探重衙遭暗算 火焚节署伏高人
  第13回 几许少年称闯将 敢凭一剑斗魔头
  第14回 龙泉出匣逢强敌 荒谷驱车押宝来
  第15回 终须正气消邪气 岂只魔高道更高
  第16回 何来胡虏欺豪杰 岂有英雄惧寇仇
  第17回 有胆识夸小豪杰 无情剑逐大魔头
  第18回 岂惜芳馨遗远者 只伤夜气压重楼
  第19回 情窦初开怜玉女 杀机潜伏遇强人
  第20回 诡计沉舟谋好汉 轻功绝技渡长江
  第21回 娥眉善妒须挥剑 旧侣重逢作解铃
  第22回 同仇敌忾前嫌释 报怨惩凶怪侠来
  第23回 虎斗龙争骇众目 萍因絮果感双心
  第24回 欲收鹬蚌相争利 不怕熊罴气自豪
  第25回 英雄肝胆须挥剑 儿女柔情合一心
  第26回 惘惘余情随逝水 空空妙手解恩仇
  第27回 知谁是中流砥柱 问几时大海清澄
  第28回 堪叹世途多势利 却伤巨室少亲谊
  第29回 仗义拔刀维正气 盗名欺世愧亲谊
  第30章 病中出走情可忍 心事谁知意自怜
  第31回 喜得神医退群盔 却伤怨女数行书
  第32回 异国情鸳同患难 中原豪杰共恩仇
  第33回 欲避强胡非善策 终须豪杰逐狼兵
  第34回 喜见英雄能伏虎 惊闻女主陷魔宫
  第35回 气壮山河取暴虏 光辉日月颂英雄
  第36回 大野鏖兵戈指日 深宫血战剑如虹
  第37回 兵火浮家豪杰恨 金风送爽义师来
  第38回 何用参禅坚定力 但凭慧剑斩心魔
  第39回 伏虎驱狼寒敌胆 冲锋陷阵显神威
  第40回 凯歌欢奏妖氛净 穷寇潜逃祸患多
  第41回 卷地胡尘遮日月 干云豪气起幽燕
  第42回 从来百姓真无敌 试论英雄孰最强
  第43回 碌碌风尘寻弱女 惺惺相借结亲家
  第44回 力拼强胡豪杰胆 心伤焦土女儿情
  第45回 羞颜愧饮英雄酒 脱险难酬侠士恩
  第46回 仗义何堪遭折辱 铸情无计愿偕逃
  第47回 神剑施剑寒敌胆 将军一怒反幽州
  第48回 尽扫妖氛驱暴虏 还须慧剑斩心魔
第一回 花环织就怜新好 竹马骑来忆旧情
  天高云淡,骏马嘶鸣。一个晴朗的秋日,伏牛山下,出现了一人一骑,仆仆风尘,匆匆赶路。
  伏牛山脉像一条婉蜒数百里的长蛇,在河南中州的黄土平原上,自西向东,迤逦而来,而这一人一骑,则是自东向西,疾驰而去。
  这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正英年,马是骏马,天是晴天,但可惜他的心情却是落寞之极。眉字之间隐有重优,掩盖了他本来的英气,和这晴朗的天气也极不谐和。伏牛山千峰万窬,在山下远远的望上去只见雾气迷漫,但在这少年的心中,却似看见了万马千军,在山谷之中骤驰。
  五年之前,在这伏牛山上,曾有天下英豪聚会,推举了铁摩勒做绿林盟主。当年这少年还是个无知的童子,但也曾随父母参与了这次盛会。五年的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但对伏牛山与这少年来说,已是经历了太多的变化。伏牛山上的英雄早已风流云散,而这少年亦已是父母双亡了!这少年几次想拨转马头、上山探望,但终于还是欲行又止。他翘首云山,心中叹气,暗自想道:“铁叔叔不知是否还在山上?那次大会之后,惊动朝廷,曾派了中州、平卢两节度使的兵马围袭,听说各路英豪都己分散了。但这山上本来还有个山寨,根基巩固,官军退后,他们不会回来吗?嗯,铁叔叔对我极好,我路过此山,理应去探望他的消息,唉,可是,可是——”他募地想起母亲临终的吩咐:“我不准你为我报仇,你对别人,只能说我是病死的。
  铁摩勒是绿林盟主,是我和你爹爹最好的朋友,但这件事情,你可千万别想去倚仗他!我要你遵守我的吩咐,对他也不例外!你最好过了几年,再去见他。”
  那少年想至此处,眼泪潸然而下,心中则是大惑不解。他母亲叮嘱了他之后,已是一瞑不视,他根本就来不及问原因。可是尽管他心中疑惑,他母亲临死的叮咛,他又岂敢不从?“唉,即使铁叔叔是在山上,我既不想向他说谎,那也就无谓去见他了。”
  这少年正自心烦意乱,忽听得马铃声响,对面也有两骑马跑来,骑者乃是一男一女,男的大约和他差不多年纪,也是十六七岁模样,女的更是年轻,看来只有十四五岁,稚气未消,梳着两条辫子,结上红绳,马跑得快,她那两条辫子随风摇摆,晃呀晃的,也似流星般飞快,十分有趣,把这小姑娘也衬得更为俏丽婀娜。
  这少年呆了一呆,一双眼晴跟着这个小姑娘,看得出了神。说时迟,那时快,这两匹坐骑已是从他身旁驰过。那小姑娘发现了他的神态,似乎很不高兴,噘起小嘴,向他白了一眼。
  这少年瞿然一省,那两骑马已过去了十数丈之遥,隐隐听得那小姑娘道,“哥哥,你的脾气倒好。哼,要是碰上了我的师父,不把他的眼珠刺掉才怪!”
  做哥哥的道:“你师父脾气也并不坏呀。”
  那小姑娘道:“不坏,你知道她少年时候的故事么?”
  两兄妹刚说到这里,只听得蹄声得得,却原来是这少年拨转马头,又向着他们追来了。
  那小姑娘柳眉一竖,摹地勒住坐骑,喝道:“你这人是干什么的?”那少年道:“我,我……哦,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赶路的。”那小姑娘道:“赶路的?哼,那你为什么又跑回来?”那少年道:“这个,这个,我、我是……”不知他是被这小姑娘的神气吓着了还是别有心事,期期艾艾,竟是好半天说不出一个道理。少女的哥哥也觉得这少年行动荒唐,前言不对后语。
  那小姑娘冷笑道:“赶路的?你分明是想跟踪我们,一定是个坏人!你当我们是好欺负的么?快滚!”
  这少年也有点着恼!说道:“这条路又不是你的,我喜欢回来便回来,难道一定要告诉你什么原因么?”心里想道:“这小姑娘怎的这样凶?只怕我当真是认错人了。”
  话犹未了,那小姑娘摹地把手一场,一口光闪闪的匕首已是向他飞来,喝道:“我叫你滚,你就要滚!”
  这少年一个蹬里藏身,财的一鞭便卷过去,只听得“嚓”的声,匕首擦着马鞍飞过,立即给这少年的马鞭打落。但这少年看了飞刀的来势,也已知道那小姑娘不在伤人,而在吓他。
  那小姑娘十分好胜,飞刀给他打落,更是生气,怒道:“好呀,我就与你较量,较量!”一扬乎,这次是三柄匕首同时发出,既要伤人又要伤马了!
  这少年不怕飞刀,却怕伤了坐骑,小姑娘的飞刀来得快,他的反应也是灵敏之极,那一边飞刀出手,这一边身子高鞍,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王之声,飞刀尚在半空,这少年己跳起来,挡在前头把飞刀打落了!他纵身离鞍,拔剑削刀,翻身落地,几个动作一气呵成,那小姑娘的哥哥也不禁赞了一个“好”字。
  那小姑娘跳下马来,冷笑说道:“你要在我面前炫耀剑法?好,我就与你比比剑法!”少年心里想道:“你用飞刀打来,我岂能不拔剑抵御?怎说得上是炫耀了?”可是那小姑娘明晃晃的剑锋己刺了到来,根本就不容他争辩。
  这少年受了委屈,也不禁有点生气,心道:“看你是个黄毛丫头,我不能与你一般见识。但你意态大骄,却也不能不让你知道一点厉害。”当下横剑一封,力透剑尖,意欲将那小姑娘的兵刃削断。
  岂知那小姑娘的剑法奇诡绝伦,她本来是平胸刺来的,剑到中途,突然一变,倏地就从这少年意料不到的方位,指向他的“空门”。少年吃了一惊,百忙中一个“盘龙绕步”,长剑圈了一道圆弧,护着空门,这才解了小姑娘的那一招。
  那小姑娘得理不饶人,攻势一发,登时有如抽丝剥茧,连绵不断。剑法是阴柔一路,但柔中带刚,虚虚实实,分外难防。
  少年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知道那小姑娘的厉害,心道:“我只道以我家传的武功,己足以与江湖高手角逐,哪知一个小姑娘也这么厉害!嗯,我若是连一个小姑娘也打不过,还说什么闯荡江湖?”到了此时,他哪里还敢有丝毫轻敌之心,只好打起精神,把那小姑娘当作平等的对手看待,认真对付了。
  饶是如此,他也是只有招架之功。论功力他是比那小姑娘高强,但那小姑娘的剑招完全不依常轨,瞬息百变。那些招数,这少年连见也没见过,对方又是比他年小的女孩子,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因此,就难免有点心慌。
  激战中,那小姑娘喝声:“撤剑!”指东打西,唰的一剑刺他手腕,少年一甩手腕,“嗤”的一声,衣袖削去了一截,但总算他还躲闪得快,剑并没有脱手。
  少年吃了大亏,满面通红,摹地也喝声:“撒剑!”身形候起,俨如巨鹰扑免,向那小姑娘凌空抓下。小姑娘也未曾见过如此厉害的掌法,大吃一惊,陡然间,只觉手腕一麻,青钢剑己给那少年打落。
  那少女的哥哥叫道:“手下留情!”身形一起,捷如飞鸟,“砰”的与那少年对了一掌,那少年接连退了四五步才站立得稳。
  那少女的哥哥却只是退了三步。少年大吃一惊,不但是因为这少女的哥哥武功比他高强,而且因为对方那雄浑的掌力似是他从前见过的一种功夫,一惊之下,失声叫道:“你,你是——-”
  那少女的哥哥已抢先说道:“你可是展大哥?小弟铁铮。”那少年又谅又喜,连忙说道:“我正是展伯承。这位想必是令妹铁凝了?哎呀,我冒犯了你们兄妹,真是不好意思!”
  铁铮、铁凝正是铁摩勒的子女,展伯承的父亲是展元修,母亲是王燕羽,他的父母和铁摩勒是最要好的朋友。展伯承十二岁那年,随父母第一次来到伏牛山谒见铁摩勒,恰巧碰上绿林大会,铁摩勒就是在那次绿林大会中被推为盟主的。
  晨伯承第二次上伏牛山,是随父母来喝段克邪的喜酒,先后两次,他在山寨住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与铁铮兄妹作伴,每日练习武功。段克邪的婚事过后,铁摩勒要他的一子一女,各自拜段克邪的师兄空空儿、师嫂辛芷姑为师,空空儿夫妇带了徒弟云游四海,自此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
  铁铮比展伯承小一岁,今年十六;铁凝则比他小三岁,今年只有十四。一别五年,当年的小孩子都长大了。少年时期,发育得快,身材体态和五年前差异极大,尤其铁凝,五年前是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比展伯承矮一个头有多,如今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比展伯承也矮不了多少了,所以展伯承刚才与他们相近,虽然觉得似曾相识,却是不敢相认。
  不过,他们当年曾一同练过武功,到了展伯承用家传的“五禽掌”法夺铁凝宝剑的时候,铁铮就知道是他了。铁铮也就用出当年与他练过的铁家“飞龙掌”与他对了一掌。但铁凝与他交手的时候,用的却是辛芷姑所授的剑法,那是展伯承所未见过的。
  青梅竹马的朋友意外相逢,大家都是十分欢喜,铁凝颇有父风,是一个豪爽的小姑娘,听了展伯承的话,便笑起来道:“这不怪你,你想必己有几分怀疑是我,想认又不敢认,这才跟上来的。
  我本真是不好意思呢!我以为你是个轻薄少年,盯我的梢的。嘿嘿,哈哈,你不怪我么?”
  铁凝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不怎么懂得害羞。她的师父辛芷姑本是个落拓不羁的女子,她跟了师父五年,颇受影响,心直口快,一口把展伯承的心思道破,倒把展伯承羞得个满面通红。
  铁铮带笑斥道:“女孩儿家,怎的这么口没遮拦?”铁凝道:“展家哥哥又不是外人,怕什么?”
  铁铮道:“虽然不是外人,你也要懂得一点礼数才对。”铁凝装模作样,对展伯承裣衽一礼,说道:“请问展哥哥是不是正在回家?我的爹爹可在山上么?”
  铁铮忍俊不禁,说道:“淘气的小丫头,我叫你有礼貌,却也不必这样做作。展大哥当然是回家的,还用问么?咱们正好可以一同回去。嘱,五年不见,你的武功一定大大增进了,这次你无论如何要在山寨多留几天,咱们也好切磋切磋。”
  原来在五年之前,展家是在伏牛山的前山居住的,不过伏牛山绵延数百里,从前山到铁摩勒的山寨,也还有两三天路程。铁摩勒本来在金鸡岭,后来才搬到伏牛山的,一年之后,展家却又搬走了。所以展伯承不过到过山寨两次。
  展伯承黯然说道:“我的家已经没有了,我们也早已离开了伏牛山。这次我是去投奔一位世叔祖的,请恕我不能陪你们上山了。”
  铁凝叫道:“什么,你们早已搬走了?我听妈说,你的爹娘和我的爹爹最是要好,我以为你们会留在山寨,帮忙我爹爹的。为什么搬走呢?这,这——-她本想说:“这不是不够义气吗?”但想到不能对长辈无礼,话到口边,吞了回去。
  展伯承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我不知道。唉,要是我们不搬,靠近山寨,也,也不至于……”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母亲临终的吩咐,不愿把家中遭遇的横祸说出来,话语也就突然中断了。
  这几个大孩子都不知道,展伯承的母亲王燕羽,少年时候,曾与铁摩勒有过一段情孽牵连,后来彼此结了婚,虽说铁摩勒、展元修都是胸襟磊落,但王燕羽却总不能不有点芥蒂于怀,也总有点提防丈夫多心,因此待过了绿林大会,又喝了段克邪的客酒之后,她就坚持要搬离伏牛山了。
  铁铮比较细心,听得展伯示话中有话,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展大哥,你说什么,你的家怎么没有了?”展伯承道:“我的爹娘都已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还成什么家?”说了这几句话,眼泪夺眶而出。
  铁铮吃了一谅,道:“什么?伯父伯伯全都死了!怎么死的?”铁凝也道:“你我的爹娘都是上下年纪,不过四十来岁。伯父伯母的身体不也是一向很好的吗?怎的一下子就死了?”
  展伯承忍着心中绞痛,说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爹娘患了急症,一晚之间,便双双去了!”
  铁铮道:“大哥,你刚才说,如果你们一直是留在山寨,你也许不至于父母双亡,是不是这个意思?这么说,伯父伯母之死,是不是,是不是其中……”他年纪较大,比较会用思想,想到刚才展伯承冲口而出的那一句后,不觉起了一点疑心。
  晨伯承强抑悲痛,说道:“其中并无隐情,只是如果我们仍在由寨,有杜公公同在一起,我爹娘患了急症,有他医治,未必便死得了。可怜我们住在穷村僻壤,有事之时,连一个草头医生都找不到。”
  展伯承所说的“杜公公”乃是“金剑背囊”杜百英,此人是段克邪父亲段璋好友,比铁摩勒长一辈,在剑术和医术上都有精湛造诣,一向辅助铁摩勒料理绿林之事。展伯承记着母亲临终的吩咐,不愿对铁家兄妹说出他父母被害的真相,想起此人,遂临时找来了这个藉口。但他说的当时无人相助,也是实情。
  不过他口中说的是“医生”,用来掩饰罢了。他说到伤心之处,不觉又流下眼泪。铁凝道:“展大哥不用悲伤,你没了家,就到山寨来吧。你我两家乃是至交,我们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了。”铁铮也道:“是呀,你的爹爹和我的爹爹是最要好的朋友,你我也是如同兄弟一般,你不要到别处了,就和我们同住吧。”
  展伯承道:“多谢你们兄妹俩的好意。但我父母临终遗言,要我投奔一位世叔祖。我先到那儿住些时候,以后再来探访你们。”
  铁铮道:“你这位世叔祖是——”展伯承道:“就是那位以前和我们在前山同住的褚公公。”铁铮道:“哦,原来是褚遂,褚老前辈。他也搬了家吗?”
  展伯承道:“他本来不是住在伏牛山的,因为那次绿林大会在此召开,他是绿林的老前辈,故而在大会之前半年,就上山来住,协助你的爹爹。会散之后,他又搬何故里了。他住在山东靠近盘龙谷的一个山村,离此还有一千多里呢。我就是要赶到他那儿去的。”
  铁铮纳罕道:“怎的你爹娘要你投奔他?你们和他的交情胜过我的爹爹吗?”
  展伯承道:“话不是这么说。这位褚公公是我外公生前的人拜之交。听我妈说,三十年前,我的外公也曾作过绿林盟主的,这位褚公公既是他的义弟,又是他的副寨主,他们的交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位褚公公一向把我妈当作他的女儿,也把我当作他的孙儿看待。我妈临终言道,这位褚公公和我们是上一代的交情,咱们对爹娘是这一代的交情。妈又说,铁叔叔年壮力强,褚公公则己经衰老,恐怕在世之日也无多了。所以妈要我先去看褚公公,待奉他百年归老。咱们后一辈的,相聚的日子还长呢!”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感人肺腑,铁铮听了,也有点心酸,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强留你了。不过,你既然己经到了伏牛山上,也不差再耽搁这么三天两天,你总要见一见我的爹爹吧?我爹爹也还未知道你父母双亡之事吧?”
  展伯承道:“论理我该给你爹爹报丧,但我妈临终吩咐,要我尽快先去见褚公公。既然今日在此巧遇贤弟,就请贤弟代我禀报你的爹爹,请他恕我过门不入之罪。”
  铁凝忽道:“哦,我想起来了。这位褚公公有个孙女,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哦,对啦,她叫做褚葆龄,是不是?我记得你第一次到山寨拜见我爹爹之时,就是和这位褚姐姐一同来的。嗯,我明白啦——”
  铁铮道:“你明白什么?”铁凝道:“你爹娘想必是遗憾未能见你成亲,要你——”展伯承满面通红,说道:“凝妹别开玩笑。”铁凝极是机灵,看他神态,已知所料不差,甚是得意,本来还取笑几句,蓦地想到人家是在孝中,也就不忍再取笑了。
  铁铮道:“既然如此,我不拦阻你了。我们这次回家,在山上大约要住半年。但盼你见过褚老前辈之后,能赶来和我们相聚几日”
  展伯承道:“我尽可能抽身来会你们就是。后会有期,请恕小弟要走了。”
  三人挥手道别,展伯承策马独自前行,隐隐听得铁凝在背后说道:“他见了那位褚姐姐,即使并未忘记咱们,只怕那位褚姐姐也不肯让他马上又回到咱们这里来。”展伯承心中一片茫然,脸上隐隐发热。原来铁凝所料不差,他母亲遗命,确是要他去和褚葆龄早早定下婚事的。
  展伯承心上泛出一个小姑娘的影子,五年前的往事如在眼前,那时他只有十二岁,褚葆龄比他大一岁,也只是十二岁,比现在的铁凝也还要小些。他们两小无猜,在山上采摘野花,上树捉还未会飞的小鸟,有一次还一同冒险去看有毒的“桃花瘴”,救了一个异国少女,后来才知道那个少女名叫宇文虹霓,是一位著名的少年游侠楚平原的情人。
  屡伯承心道:“隔了五年,不知她还认识我吗?她虽是比我长一岁,但那时我己和她一样高了。现在她大约也长成了一位漂亮的姑娘了。嗯,小时候的事情我样样记得,就不知她是不是还记得?”他又想起了小时候曾与猪葆龄玩过“娶新娘”的把戏,脸庞越发烧得红了。
  展伯承又再想道:“听说褚公公早也有意将龄姐配与我的。只因当时我和她都还年小,未曾提亲。唉,要是当时早把亲事定妥,那就好了。现在要我自去求婚,这却如何开口?不过好在褚公公尚还健在,也许不必我亲自开口,他就会替我作主的。”展伯承心里怀着父母双亡的悲痛,又怀着与小时女友相见的甚悦与尴尬,心情十分复杂,一路怅怅惘惘,马不停蹄地赶往褚家。
  幸得一路平安无事,但他在忧伤之中,连日赶路,待得马蹄踏进盘龙谷之时,他也早已是形容惟粹,肤色黝黑,临河自照,也不禁有点自惭形秽了。
  他外祖父当绿林盟主之时,曾在盘龙谷经营宅第,建造园林,但后来经过了一场大厮杀,烧了三天三夜,当年的园林宅第,十之八九已成瓦砾,放眼望去,但见一片蔓草荒烟。
  不过这都是上两代的事情了,小时候他听母亲说及,也只是当作一个古老的故事来听,对盘龙谷的沧桑变化,他并没有特殊感触。他只记得母亲曾说,褚公公是在未烧毁的废园一角,重修了一幢房子,他现在就是要找这幢房子。
  盘龙谷在双峰夹峙之下,地形狭长,约十数里。自那次事变之后,听说谷中己没人家,展伯承策马进入幽谷,缓缓而行,两面山坡的树木,想是因无人采伐之故,长得十分茂密,郁郁苍苍,蔚然成林。许多不知名字的野花,也开得遍山遍野,触目都是。
  展伯承走了一会,忽地似听得一边的山坡上似乎有人说话,笑语喧喧。
  这是一男一女的声音。展伯承在山坡下经过,刚好听得那男的似乎带点着急的口气说道:“喂,喂,你别忙着走呀!好不容易才见一面,多聚片刻何妨?”那女的道:“不,不!我是偷偷出来的,再不回去,爷爷就要来找我!”
  展伯承暗暗好笑:“敢信是一对少年情侣在这里私会?”蓦地心头一跳,“咦,这女子的声音好熟!”心念未已,只听得那男的已在说过:“你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这么害怕爷爷?”那郡女的:“你不知道我爷爷最不高兴我和你会面,要是给他碰上,只怕连你也要给他打的。”那男的道:“这么凶呀?奇怪,你爷爷为什么讨厌我?”那女的道:“我怎知道?你、你快放我走吧!”
  那男的道:“我不害怕。为了你,我就是给他打断了一条腿我也甘心情愿!”那女的道:“你不怕我怕!若是你当真给打断了一条腿,我不伤心的吗?你也不为我想想!”
  那男的似乎软了下来,柔声说道:“好,就放你走。但你瞧,那一丛山杜鹃多好看,我给你编一个花环,你等一会儿好不好?”
  那女的道:“唉,真是冤家。好,那你就赶快编吧!”展伯承本来无意偷听人家情侣的私话,但那少女银铃似的声音,却似磁石般把他吸住了。他越听越觉得熟悉,“难道,难道这女子当真便是她?”初秋天气还很炎热,但展伯承却似突然间坠下冰窟了。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叫道:“龄儿,龄儿!”那女的小声说道:“不好,我爷爷真的来了,我可要跑了!”
  林子里悉悉索索声响,红裙半隐,罗带轻飘,展伯承只是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分枝拂叶而去,但只从这个背影,已认出了是褚葆龄了。她的身材是高了许多,但那走路的轻盈体态,则还是以前一样。
  这刹那间,展伯承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想道:“龄姐原来己有了意中人了,有了意中人了!”
  展伯承正在发呆,忽听得那苍老的声音叫道:“咦,你,你不是小承子吗?”原来那个老人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正是褚葆龄的祖父褚遂。
  展伯承连忙下马,见过了礼,说道:“猪公公,我妈要我来投靠你。”褚遂道:“你爹娘呢?为什么你一个人来?”展伯承道:“说来话长。这,这——”枯送道:“好,那就回家再说吧。且慢,你见了你的龄姐没有?”展伯承迟疑半晌,讷讷说道:“没,没见着。”褚遂皱起眉头,说道:“奇怪,这丫头哪里撤野去了?龄儿,龄儿!”
  褚葆龄银铃似的声音隔着山坡应道:“爷爷,来啦!”她刚是在左边山坡的,如今绕了个弯,从右边的山坡钻出来了。
  褚遂道:“龄丫头,你瞧是谁来了?”说话之间,褚葆龄己似旋风一般跑到展伯承面前,直上直下的打量了他片刻,忽地啊呀一声叫起来道:“你是小承子!”神情倒是十分欢甚,拿着他的双手直摇!
  展伯承道:“龄姐,多亏你还认得我。”褚葆龄笑道:“你怎的变成了个黑不溜湫的小子啦?我真的几乎认不得你了!你是怎么搞的?衣裳怕有十天没换了吧?头发也有两个月没剪了吧?简直像是个逃出来的监犯!”
  褚葆龄还是从前的脾气,说话口没遮拦。展伯承面对着她,不觉自惭形秽,几乎不敢仰视。褚葆龄果然如他想象的那样,不,比他所想象的更美,粉红的脸蛋上嵌着两个小酒窝,小辫子上扎着两条红头绳,虽是荆钗裙布,也掩不着她那雪貌花容。展伯承本来就有点自惭形秽,被她这么一说,更是黑脸泛红不禁就甩开了褚葆龄的双手,说道:“龄姐,我手上满是尘土,小心弄脏了你。”
  猪遂道:“龄儿,你说话好没礼貌。你的承弟千里奔波来看你,他在路上哪有工夫剪发?三伏天时,马不停蹄的起码跑了半个月吧?还不晒得黑不溜湫吗?你不谢他,还能取笑他吗?”
  褚葆龄笑道:“哎哟,小承子你长人了,做姐姐就不能和你开开玩笑了吗?爷爷,承弟当真,你也当真了?承弟,你再脏些,做姐姐的也不能嫌你。等下回去,我先给你理发,再给你缝件新衣,当做赔罪好不好?明天我再带你出来玩,这儿比咱们从前住的地方更好玩呢。满山是野花,还有许多好看的鸟儿。就可惜爷爷不许我上树捉鸟儿了,说我是女孩儿家,应该学得庄重些了,你是男孩子,爷爷大约不会禁止你的。”
  褚葆龄见着儿时的游伴,心里一高兴,小嘴儿说个不停。她倒是毫不造作,态度还是像小时候一般亲热。可是,展伯承的心头上己抹了一片阴影,尤其当她说到满山野花的时候,他想起了刚才和她一起的那个男子,正在给她编织花环,更是不禁隐隐感到一股酸味。褚葆龄禁不住说了一大串,他一句话都没说。
  褚遂却是颇为欢喜,说道:“对啦,你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应该像姐弟一般。龄丫头,你要多照顾小承子。”
  树林里忽地有人唱起山歌:
  “天上的月亮赶太阳,
  地上的姑娘赶情郎,
  太阳东升月沉西,追呀赶呀,
  总是不能在一起。”
  褚遂哼了一声,骂道:“讨厌!”
  展伯承抬头一看,只见山坡上走下一个少年,一手拿着一只山鸡,颈上挂着一只大花环,笑嘻嘻地道:“褚公公,你家里来了客人么?”褚遂道:“关你什么事?”那少年道:“我送你一只山鸡款待客人好不好?”
  褚遂怒道:“谁要你讨好?滚开。”那少年满面通红,褚葆龄向他偷偷抛了一个眼色。褚遂在她前面,没有发现,展伯承则已瞧在眼中。那少年本想与猪遂争辩几句的,见了这个眼色,所感受的委屈顿时化为乌有,换过一副尴尬的笑容,自我解嘲道:“这可真是拍马屁扣到马腿上了!猪公公,你不要也就算了,用不着恼怒呀!”
  那少年穿过树林,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了。褚遂余怒未消,又骂了一声:“讨庆!”褚葆龄笑道:“爷爷,人家总是一番好意。”
  褚遂道:“什么好意,我就讨厌他那油腔滑调,更讨厌他唱这种妖里妖气的山歌!”褚葆龄笑道:“这是山里小伙了常唱的山歌呀、我听着也满好听呢。怎见得是妖里妖气了?”
  褚遂怒道:“你喜欢听?好,你就叫他对着你唱吧!我可要告诉你,我若是再发现他在咱们的屋后唱,我可要打断他的腿!”褚葆龄噘着小嘴儿道:“我几时说是喜欢听他唱歌?我是说这首山歌唱唱起来还好听,并非说要他唱才好听呀。你没有听清楚就胡扯一通。”
  褚遂蓦地想起展伯承初来,心道:“我可其是老糊涂了。龄丫头虽是喜欢与这小子厮混,但也没做出什么见不得人之事,而且经我禁止之后,她也不敢与这小伙子往来了。如今我只知道责怪她,叫小承子听了,岂不要误会了?”于是连忙替她开脱道:“我知道你顾惜爷爷,不愿爷爷动气,伤了身体。和气是好的,但这小子我看不是好东西,我是故意给他一点脸色看,免得他招惹你的。好啦,你既然不是喜欢听这小子唱砍,总是爷爷怪错了你。不要提这小子了,咱们快快回家吧!”
  展伯承默默的在一旁听他们祖孙说话,既没有问那少年是谁,也没有和褚葆龄搭讪,他如此出奇的沉默态度,引起了褚遂心里的不安,于是找话说道:“小承子,你来的时侯,没有碰见这小子吗?”展伯承道:“没有。”
  褚遂道:“这小子姓刘,单名一个芒字。哼,哼,倒真是似一个小‘流氓’、他爹爹来历古怪,我也摸不着底细,不知怎的,也搬到这盘龙谷来。看来只怕多半也是武林人物,避仇来的。总之,咱们在未摸清他们的底细之前,还是少往来的好。以后,你在这儿住下,若是这小子撩拔你,你不必理他,告诉我便是。”展伯承简简单单地答了一个“是”字。
  褚遂猜想展伯承是尼起了一点挺心,其实康伯承根本就用不着疑心,他起早己经知道的了。他知道这姓刘的‘小子'就是刚才和他的龄姐幽会的人,他颈上挂着的那个花环就是为褚葆龄编织的。从他们祖孙的对话中,他又知道这个刘芒曾不止一次在褚家门前唱过情歌。
  褚遂心道:“难道这丫头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刚好结小承子撞见了?”心有所疑,不禁问道:“龄儿,你刚才是在哪儿?”褚葆龄道:“我在前溪捉鱼。”褚遂道:“哼,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还能光着脚杆跑到水里摸鱼?”但他一瞧,褚葆龄的绣花鞋子干干净净,可并不像下过水的模样。
  褚葆龄道:“爷爷,你还没有问清楚就说我了。我折了树枝当作木叉来叉鱼,可惜正要又着一条大鱼,给你一叫,鱼就溜走了。”
  褚遂眼看着她刚才是从右面的山坡钻出来的,而刘芒则是在左面山坡上打山鸡,心想:“只要她不是和那小子在一起,管她捉鱼是真是假。”于是也没有再追究了。
  展伯承心里可是有点儿酸痛,想道:“龄姐小时候虽熬比我还淘气,她可是一向不会说谎话的。如今,她为了这个少年,却对爷爷说起谎话来了。”
  说话之间,己经来到褚家,只见在一个墙部屋塌,荒草丛生的大园子里,有一幢半新的房子,褚遂叹口气说道:“这是你外祖当年修的园子,也曾聚会过天下英豪。如今已是一片荒芜,没一间完整的房子了。这幢房子比较好些,是我就原来的格局重新修补的。”从那些旧日留下未曾损坏的画栋雕梁,还隐约可以想象当年的豪华气象。
  褚遂无限感慨,褚葆龄笑道:“爷爷,这些陈年旧事,你去唠叨作甚?现在的绿林盟主铁摩勒,不是比当年那位王公公更得人心吗?我记得小承子的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嗯,对啦,小承子,说起来我倒要问你了,你爹娘为何不来,只你一人来了?”
  展伯承这才说过:“我爹娘己经过世了!”
  褚遂大吃一惊,叫道:“什么,你爹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间都过世了?”
  说话之间,褚遂己带领他走进厅房,掩上了门道:“小承子,坐下来给我细说,他们是怎样死的?”
  展伯承本是准备对他们祖孙二人说的,临时却改变了主意,心中想道:“妈坚决不许我报仇,只许可我告诉褚公公一人,褚葆龄虽是他的孙女,但她如今己另外有了意中人,难保她不泄露给那姓刘的小子知道。这小子来历不明,我还是防着一点的好。”
  褚遂见他久久不语,说道:“承儿,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对我还怕说吗?我是你外公八拜之交,看着你妈长大的!有什么为难之事,说出来让我给你作主!”
  展伯承道:“妈要我来投靠公公,她是有一事情要我和你说的,只是,这、这——”褚遂老于世故,见展伯承吞吞吐吐,说话的时候,眼角儿又向着褚葆龄斜睨,不由得会错了意,心中想道:“莫非他的爹娘要他来求亲,小伙子害羞,当着猪葆龄,不便启口?”
  褚遂早有意思把孙女许配给他,当下说道:“龄儿,趁着时候还早,你给承弟赶缝一件新衣,缝好衣裳,再杀一只鸡弄饭。”
  褚葆龄七窍玲珑,见她爷爷要将她遣开,心里也想到这一层,脸上泛起一片晕红,暗自恩量:“要是小承子当真是奉了父母遗命,前来向我求亲,我该如何对付?”她心中忐忑不安,答了一个“是”字,走出门去,却又悄悄的绕到后窗偷听。
  褚遂说道:“小承子,论起我和你家的交情,你也似我孙儿一般。如今就是咱们祖孙二人了,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展伯承父母双亡之痛,藏在心中,一个多月,从不敢与外人说话,此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簌簌而下,哽咽说道:“褚公公,实不相瞒,我爹娘是给仇人杀害的,”
  正是:
  万里投亲来报丧,弧儿忍痛说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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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铁盾银钩惊恶梦 白云苍狗说前因
  褚遂大吃一惊,长须抖动,说道:“什么?你说什么?你的爹娘都被仇家杀害了?仇家是谁?”
  要知展伯承的父母乃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他父亲展元修身兼正邪各派之长,武学之博,当世无人能及。他的母亲王燕羽虽然稍弱一些,但剑术的造诣和二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在武林中也是罕见的。武林有三对名闻天下的夫妇,第一对是空空儿与辛芷姑,第二对是铁摩勒与韩芷芬,第三对就是展元修与王燕羽了。
  正因为展伯承的父母武功如此之高,所以褚遂最初听得他报告父母双亡的消息之时,虽然有点感到蹊跷,但一时之间还不敢想到是仇家所杀。后来见他吞吞吐吐,反而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的“难言之隐”,乃是奉了父母遗命来此求亲。
  展伯承忍了眼泪,说道:“孙儿就是因为不知仇人是谁,特来向公公请教。另外还存好些疑团,恐怕也只有公公能够为我释疑破惑。”
  褚遂勉强定下心神,说道:“那你仔细道来。让我给你参详参详。”
  展伯承道:“我爹爹不幸,去年冬天,走火入魔,患了半身不遂之症。”
  “走火入魔”是练功之时,遭受障碍,而导致的一种灾祸,大足以丧身,小也要变成残废。展元修的内功基础属于邪派,到了功力越高之时,便越为容易招惹“走火人魔”之祸。但像他这样仅仅半身不遂,己经算是侥幸的了。
  褚遂点了点头,说道:“怪不得仇人得逞。如此说来,想必是你父遭受‘走火入魔’的秘密,给仇人探知,趁机来施毒手的了?但你母亲亦非弱者,仇家究竟来了几人?”
  展伯承道:“只是一人!”褚遂诧道:“只有一人?”心中暗暗一算,当今之世,单打独斗,能够杀得了王燕羽的至多也不过十余人,但这十几个人,却并无一个是与王燕羽有深仇大恨的。
  展伯承接着说道:“不错,只是一人。”
  “那一晚我在爹爹病榻之前伺候,忽觉劲风飒然,我爹爹将我一推,随手便将枕头抛出,他所枕的是个白玉枕头。我的身子刚刚侧过一边,只听得挡的一声,玉枕粉碎,一柄飞锥已是插在床上。倘若不是有玉枕挡这一挡,那柄飞锥定然插进我爹爹的胸膛了!”
  那玉枕是展家的家藏之宝,价值连城,褚遂也曾经见过的。听说玉枕被飞锥打碎,心中不禁骇然。他倒不只是因为可惜这件稀世之珍,而是惊奇于那人的功力。要知这玉枕乃是一块一尺多长、五寸多厚的宝玉。比金还坚,比铁还硬,寻常刀剑,决计不能毁伤。这人只用一柄小小的飞锥,便能将整块宝玉打碎,而且余力未尽,还能插到展元修的床上,这人的功力也就可想而知,至少也是不在展元修之下了。
  展伯承接着说道:“我爹爹喝道:‘哪条线上的朋友?请恕展某不能出迎。你要伤害展某,请光明正大的进来较量吧,偷施暗算,算得什么好汉?’
  那人哈哈笑道:‘我这柄飞锥,不过投石问路而已,就吓倒了你么?怎么,你不敢出来呀?’”
  “话犹未了,只听得‘啷’的一声,听得出那人是用什么兵器磕飞了一件暗器。原来我的妈妈也己经赶到了。”
  “我不敢离开爹爹,从窗口望出去,只见我妈已拔出宝剑,指着那个人道:‘展元修是我丈夫,他有病不能起床,你与他有什么梁子,我代他接!’”
  “那人年约四十开外,浓眉大眼,相貌粗豪。左手拿着一柄月牙钩,右手举着一面铁牌。”
  “我妈以为这粗豪汉子是爹爹的仇家,不料这汉子哈哈大笑,接声便道:‘王燕羽,你不认得我,我还认得你!我要找的本来是你!你丈夫既然有病,我先杀了你,再杀你的丈夫!’他能说出我妈闺中名字,显然是个熟人。”
  “我妈却不认识他,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有点诧异。当下暂缓,出手,问他道:‘你是何人?几时和我结的冤仇?你要杀我也还罢了,何以还要杀我有病的丈夫?’”
  “那人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岂只要杀你丈夫,你一家三口,今晚我定要斩草除根,嘿,嘿,可惜你只生了一个孩子,只是杀你一家三口,还未足消我心头之恨!’”
  “我妈听他说得这样狠毒,不由得心头火走,也就不再问他来历,立即便和他动手。这人的武功非常之强,那柄月牙钩使将开来,就似一条满空乱舞的银蛇,钩上的月牙便似毒蛇吐信。另一面铁牌也舞得呼呼风响,挡在前身,当作盾牌。”
  “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妈的剑刺到他的身前,都被他这面铁牌挡住。两人越斗越紧,妈的青钢剑也化成了一道银虹,与那人的月牙钩盘旋攻拒,渐渐将两人的身形都分不大清楚了。我武艺低微,也看不出是谁强谁弱。”褚遂听到这里,忽地打了一个寒噤,唰的一下,脸色变得灰白,叠声说道:“奇怪,奇怪!”心里想道:“这人是使月牙钩和混元牌的。咦,难道竟是三十年前那重公案,冤冤相报不成?但当年王燕羽赶尽杀绝,却怎的还留下这-个人来,…”
  展伯承道:“褚公公,你怎么啦?”褚遂道:“没什么、我正在琢磨这人是谁?你说下去吧。”
  展伯承接下去说道:“我不敢离开爹爹,又想出去帮我妈妈,正在着急。爹爹忽地咬破中指,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坐了起来,说道:“承儿,你背我出去!”我见爹爹那个模样,吓得慌了,正审迟疑,窗外又传来了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妈和那人斗得更激烈了。
  爹厉声说道:‘你忍心看你妈死于贼人之手吗?快背我出去!’我没法,只好背起爹爹,走出院子。”
  褚遂叹口气道:“你爹爹是施展邪派中的天废解体大法,提起精神,强运玄功,要和仇人拼命的。天魔解体大法最为消耗元气,但也厉害无比。嗯,你爹爹虽然半身不遂,内功还在,与你妈联手,也打不过那个人吗?”
  展伯承道:“我刚刚走出院子,爹爹叫道:‘承儿的妈,你退下。让我来接这位朋友的高招!’爹爹虽然残废,豪气还是丝毫未减,对方只是一人,他不愿与妈联手。
  妈妈正斗到紧处,分不出心神说话。但她却不肯退下。那人哈哈笑道:‘好呀,你们一家三口,全都上吧!省得我一个个动手!’话虽如此,他笑声微颤,显然已是有点心慌。
  就在此时,只听得“嗤”的一声,但见青光一闪,妈妈一剑刺中那人胸膛。我不禁又惊又喜,欢呼起来。
  妈一剑刺去,随着喝道:‘未曾见过你这么狠毒的人,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要杀我全家?我倒要看你的心是红是黑?妈的话还未说完,我也正在欢呼,忽听得声如裂帛,那人一个转身,上半身衣裳己经解开,原来妈这一剑,不过挑破他的衣裳,还未曾伤着他,他趁势把上衣挣破了。
  就在这时,我妈似乎突然受了什么惊吓,呆若木鸡,第二剑刺到中途,竟是倏然停下,剑尖指着那人道:‘你,你是——’我随着看过去,只见那人的贴身汗衣上绣着一头老虎,张牙舞爪,神态如生!”
  褚遂听到这里,“啊呀”一声叫了出来,喃喃说道:“一只老虎,一只老虎!”面色更苍白了!
  展伯承看这神气,心知褚遂已知道了仇人是谁,但他正说到最紧张之处,不愿中断,准备在说完之后,再问褚遂。于是接下去说道:
  那人露出了汗农上所绣的老虎之后,狞笑说道:“你知道我是谁了么?嘿,嘿,我杀你一家三口,你还能骂我狠毒么!’狞笑声中,蓦地舞起铁牌,向我妈天灵盖打下!妈呆若木鸡,竟然不知抵抗!
  就在那人发出狞笑之时,爹爹也猛地叫道:‘上’!其实不须爹爹叫我,我也知道要上的了!
  爹爹骑着我的肩膀,我猛地冲过去,只听得‘啷’的一声巨响,爹爹一掌劈出,与那人的铁牌碰个正着!
  陡然间,我只觉地转天旋,便似腾云驾雾般的被抛了起来,待我挣扎着爬起之时,只见爹爹躺在地上,手臂已经脱臼,身边一滩鲜血,妈倚着槐树,胸口也是血流如注,她被那人的月牙钩刺伤,伤得似乎比爹爹还重!
  那人也坐在地上吁吁喘气,钩、牌扔在一边,月牙钧已经弯曲,铁牌中间凹下,四边翘起,显然是被我爹爹的掌力打成这个样子的。牌犹如此,人何以堪?我的武学造诣虽然粗浅,也看得出他是身受内伤,要不然,他岂有不趁我爹娘受了重伤之际,再施容手?最侥幸的是我!我虽然被震跌倒,但因是爹爹首当其冲,我并没有受伤。
  这时,我不知是救爹爹还是先救妈妈,或者先去和那人拼命?
  毕竟是那人伤得较轻,我主意未定,他己经挣扎着站了起来,两眼满布红丝,形状极是骇人,冲着我龇牙咧嘴地笑道:‘随你父母去吧!三尸填五命,算是便宜了你们!’
  我已不知道什么叫害怕,过去便要和他拼命,但双脚却似不听唤,原来我身体虽没受伤,但受了猛烈的震荡之后,急切间气力竟是使不出来,膝盖关节,阵阵酸麻,想跑也跑不动。
  妈妈叫道:‘承儿退下!’就在此时,只见她把手一场,那人‘卜通’一声,又再跌倒,在地上滚出了三丈开外!我爹爹也忽地滚了过来,抓着我的手!”
  褚遂已经知道事情的结果,但听到展伯承所描绘的惨酷景象,还是禁不住冷汗直流,骇然说道:“那人真狠!你爹爹想是要与他同归于尽了!后来怎样,那人可是来了帮手?”褚遂心想,若然展元修以平生功力,作临死前的一击,那人亦己受了重伤,势必同归于尽。但展伯承一开头就说过仇人并没有死,所以褚遂以为是那人来了帮手。
  展伯承道:“没有。在那人跌倒的时候,爹爹己滚到我的身边,妈忽地叫道:‘大哥,不可——’爸爸说道:‘你要让仇人活着回去?’妈道:‘冤冤相报无已时,这都是我的罪孽。’
  爹爹叹口气,抓着我的手,我只觉一股暖流,瞬息流遍全身,关节的酸麻也立时止了。爹爹是以他最后的功力给我推血过宫。
  爹爹在我耳边悄声说道:‘那人虽受了伤,你还是打不过他的趁这时机,赶快逃吧。’可是我怎能舍下爹娘。
  那人第二次倒了下去,但不久又挣扎着站了起来,狞笑说道:‘好啊,王燕羽,你用暗器伤了我,我就与你一家三口同归于尽吧!’
  妈冷冷说道:‘我夫妻已是不能活命了,但你还可以活命,只是先要问你,你想不想活命?’
  那人听了这话,本来已经向着我摇摇晃晃地走来的,却忽地停下了脚步,说道:‘怎么?’
  妈说道:‘不错,你是中了我的剧毒暗器。不能活过明天,倘若此时你与我儿动手,你杀了他,你也死得更快。但我有解药,只要你放过我的儿子,我把解药与你。你赶快回去,服下解药之后,浸在冷水缸中七日七夜,你中的毒才可以完全消除。这桩交易,你做不做?’
  那人说道:‘我想知道你是真是假?’妈冷笑道:‘我要杀你,刚才我们夫妻联手早已把你杀了!即使现在,你要动手,至多也是同归于尽而已,我何必骗你!你须知道,我不是向你求情,我这是与你公平交易,一命换一命。你练到今天的功夫,大是不易,难道用我儿子的性命来换你的性命,你还觉得不值么?再说我有罪过,我儿子没有罪过,你要了我们夫妻的性命,这三十年来的积怨,也总可以消除了吧?’
  那人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浓,想是他也自知毒性的厉害,这才说道:‘解药拿来’。”
  展伯承抹了一抹眼泪,接下去说道:“妈把解药抛给那人,那人哈哈一笑,说道:‘我也不怕你的儿子报仇,好,我就和你做了这桩交易吧。两尸填五命,虽然还是我要吃亏,那也算了。日后只要你的儿子不来找我,我也不找他了!’
  说罢一转身跳过墙头,转瞬间脚步声已是去得远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又中了我妈的喂毒暗器,在稍微喘息过后,居然还能施展上乘的轻功。我不禁心中骇然,这才知道爹爹的话不是骗我。我刚才若是不自量力,和他动手,那只有白送性命。
  听妈的口气,她和爹爹已是决难活命,我心中慌乱,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爹和妈的神态却很安详,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靠在一起。只听得我妈说道:‘我多年来内疚于心的事情,如今舍身还债,心中倒是感到安宁了。只是无事连累了你,却未免有所不安。’
  爹爹笑了一笑,说道:‘你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如今却得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不是好得很么?承儿今年十六,我的本事都已传了给他,我也就不必为他操心了。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他吧,我先走一步了!’
  爹爹的双掌本来是贴着妈妈的,他说了这几句话,双掌徐徐放下,脸上带着微笑,双目却己经紧闭了。我明白爹爹是以他最后残余的一点真气,传给了妈妈,叫她能够多活片刻。
  我无暇悲伤,无暇诀别,连忙问道:‘妈,仇人是谁?你告诉我,我找铁叔叔去,他是武林盟主,我报不了仇,铁叔叔也一定会给你们报仇!’
  妈摇了摇头,说道:‘承儿,妈要去了,妈有话吩咐你,你一定要听妈的话!’我说:‘我当然听妈的话!’
  妈妈说道:‘你不要问仇人是谁,我也决不许你为我报仇!’我惊诧之极,不由得大声问道:‘为什么?’
  妈说:‘我如今己没有时候给你详细说了。你快说,你答应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妈说了这几句话,已是面如金纸,吁吁喘气。我只好说道:‘妈,我听你的话,我不报仇。’
  妈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又道:‘你还要答应我,你不能把今晚之事告诉铁叔叔,当然更不能请他给你报仇!’”
  褚遂听到这里,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却不说什么。展伯承接下去说道:“我心里奇怪极了,铁叔叔是我父母最好的朋友,妈不许我请他报仇那也罢了,却不知何以连这消息也不许我告诉他。
  妈说得这样郑重,我不敢问她,而且也没时间细问因由了。
  妈还怕我见了铁叔叔会忍耐不住心中的伤痛,吐露出来,又要我过了两三年才可以去见他。我都一一答应了。
  于是妈就吩咐我来投靠你老人家。我问:‘那么,我可不可以告诉褚公公?’妈最初说:‘能瞒住不说最好。’后来才说:‘褚公公是你外祖八拜之交,和咱们是一家人。这事始终是瞒不过他的,他老人家深明事理,想不至于为我增加罪孽。也好,你就告诉他吧。’
  妈说了这许多话,已是气若游丝,但她咬了一咬嘴唇,还是继续说道:‘那人伤好之后,也还要三年,才能完全恢复原来的功力。你在这三年之内,要跟褚公公苦练功夫。那人虽说可以放过你,但也总得防他反口。我叫你投奔褚公公,也就是防他在这三年之内加害于你。三年后,你人已长成,只要练到你爹爹生前的八成本领,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我说:‘妈放心,孩儿一定练好功夫!妈,你还有什么吩咐?妈说:‘记着,我叫你练好功夫,为的是防身,不是报仇!’
  我我也只得再说一遍:‘我记着了,我不报仇!’
  妈微笑道:‘好。只要你记得我的话,我就放心去啦。你爹爹己经等久了。’这几句话一说,妈也就断了气了!”展伯承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的都告诉了褚遂之后,忍不着就伏在他的怀中痛哭起来。
  褚遂叹口气道:“苦命的孩子,唉,好孩子,别哭,别哭。公公有话问你。”
  展伯承抬起头来,褚遂举袖替他抹了眼泪,说道:“你妈叫你上我这儿,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交代?你忘记说了?”
  展伯承人颇聪明,已听出了褚遂的弦外之音,心里想道:“妈是要我前来求亲,但龄姐如今已是另有了意中人,此事如何还好再提?”他也正是因这缘故,所以刚才故意漏说的。
  展伯承稍一沉吟,说道:“妈要我听你老人家的话,叫我好好侍奉你。”褚遂道:“没有别的话了么?”展伯承咬咬嘴唇,说道:“没有了。”
  褚遂有点失望,但想到王燕羽是在临死之前,匆匆向儿子交代后事的,对他的婚姻之事,一时不及说到,那也难以怪她。当时习俗,父母死后,子女须守三年之孝,脱了孝服,方可完婚的,除非父母临终另有遗嘱,否则不能破例。
  褚遂心想:“反正他们年纪还小,待过了三年,我再与他们作主,也还不迟,所虑的只是龄丫头心有点野,不过,好在小承子已经来了,他们日夕相处,龄丫头也许就会忘掉那姓刘的小子了。”
  展伯承抬起头来,咽泪说道:“褚公公,如今该你告诉我了。我家的仇人究竟是谁?”
  褚遂道:“你妈不是不许你打听仇人来历的么?你也答应过她不报仇的了?”
  展伯承道:“妈要我这么说我不能不说,但这个闷葫芦,若不打破,我终生心中难安!我想我爹娘都是好人,我不相信是他们先做错了事,欠下人家的血债。所以我必须问个明白,若然当真是我爹娘的过错,此仇我就不报,否则我宁愿妈在泉下怪我,我也非报不可!”
  褚遂叹了口气,说道:“好孩子,你有志气。只是此事谁是谁非,实在也很难说!”
  展伯承道:“公公,我只要知道当年的事实。公公,请你说吧,仇人是谁?”
  褚遂又长叹了一声,然后缓缓说道:“仇人的名字,我也还不知道。不过他的来历,我料想的定然不差。他是你妈的世仇!
  这事要从三十年前的绿林争霸说起。
  三十年前,绿林盟主姓窦,窦家五兄弟占据飞虎山,合称窦家五虎,以大哥窦令侃为首,雄霸绿林。
  绿林有两个‘世家’,一家是窦家,另一家就是你的外祖王家,他们自从清朝未年崛起绿林之后,就互为雄霸,亦即绿林盟王,不是王家,便是窦家。
  “另外还有一家铁家,历史较短,在绿林中的地位居于王、窦两家之下。三十年前,铁家和窦家交情好些,铁家的寨主铁昆仑后来被仇家所杀,余众并入窦家山寨。铁昆仑的儿子就是当今的绿林盟主铁摩勒。当时他父亲死时,他只有六七岁,窦令侃收他作为义子。
  窦家有五兄弟,你外祖只有一子一女,人丁不及他们兴旺。
  窦家又兼并了铁家旧部,声势越发浩大,这就盖过了你外祖王家了。那时我是你外祖王伯通的副寨主。”
  展伯承道:“既然窦家的势力比我外祖父的势力大得多,何以窦家后来会把绿林盟主之位让与王家。”
  褚遂道:“不是让的,是经过一场血战的!嗯,这幕往事,你妈妈本来不愿意让你知道的,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不告诉你了”
  褚遂想起了三十年前那场惨酷的血战,不觉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要说清楚前因后果,先得从窦家说起。
  窦老大做了绿林盟主,对绿林同道,十分苛刻。他以为王家己经衰落,没人能与他作对了,在江湖上横行无忌,黑道之外的武林人物,他也得罪了不少。其中有一个便是如今天下闻名的好手神偷空空儿。
  你外祖父处心积虑,要为王家夺回盟主,重霸绿林。他遣子女跟名师学艺,儿子王龙客拜在转轮法王门下,学会了好几种厉害的邪派武功,女儿则跟妙慧神尼学剑术,本领更是高强。”
  展伯承道:“哦,原来我还有一个舅舅的。我妈也未曾说过。”
  褚遂道:“你这舅父后来走入邪路,死于非命,你妈不愿再提起他。你舅父的事跟你爹娘这次惨死之字没有多大关系,你也不必知道了。”
  展伯承心道:“原来妈的身世如此复杂,当下应道:‘是。我只想知道仇人的来历。’”
  褚遂接下去说道:“王、窦两家火并那年,你的妈妈才十五岁比你还小。但剑法己经得了妙慧神尼的真传。
  那年你外祖父请来了空空儿、精精儿两师兄弟,又联合了对窦家心怀不满的绿林同道,上飞虎山,向窦家兴师问罪。
  窦家也请来了不少能人,其中本领最高的却是他们的妹夫,当年最著名的游侠段圭璋。这人也就是段克邪的父亲。”
  展伯承诧异道:“段大侠的名字我是听过的,如今还有许多人提起他,称赞他。但他既是大侠,何以能只顾戚谊,助约为虐?”
  褚遂说道:“段夫人窦线娘和她五个哥哥本来并非投合,他们夫妻结婚之后,便离开窦家在一个小村庄里隐居的。但也正是如此,他们对绿林的事情十分隔膜,而窦泉娘虽与母家褚兄性情不投,但究竟也还是兄妹,不能坐视不救,于是他们夫妇终于也卷入了这场纠纷。”
  展伯承隐隐起疑,心中想道:“段圭璋那么大的声名,即使他对绿林消息隔膜,似也不该无缘无故的充当窦家打手。嗯,莫非我外祖也有不是?”
  褚遂似是知道他的心思,叹口气道:“绿林中的事情,实在很难说得上谁是谁非。干上了这种刀头舐血的生涯,也总难免没有做错的事情,更难免不结仇家。不过,无论如何,窦家五虎强横霸道,你的外祖父总是要比他们好一些的。”
  要知褚遂是王伯通的副手,他当然是帮右自己的把兄。其实王家并不见得比窦家好,当时的王伯通抢了窦令侃的盟主,只是“以暴易暴”而已。尤其后来,王伯通的路向越走越错,竟与安禄山勾结起来,那就比先前的窦家还不如了。
  王伯通是临死之前,才知悔过的,褚遂后来也知错了,但他只是心里“认错”,口中却不愿对小辈说出来。另外还有一层,他做了王伯通几十年的副手,虽然性情还算耿直,行事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但平生很少接触侠义中人,只是晚年才与铁摩勒有点往来,做了一些好事,所以他这个人的改变也就不大。他是因为王家覆灭之后,自己又渐渐老了,迫不得已才“金盆洗手,闭门封刀”的。他对于旧日当副盟主的“光荣”,还是缅怀不已,念念不忘。
  展伯承的出身教养与褚遂不同。他一出生,父母早已是改邪归正的了。他自小又曾受过铁摩勒的薰陶,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事理却是比六七十岁的褚遂明白得多。听了褚遂的话,心里不禁总道:“褚公公这话恐怕未必对,铁摩勒也是绿林盟主,但人家也称他为大侠,并没人说他做错什么事情,可见绿林中事,也并非就没是非可讲的。”
  但展伯承目前不是要和褚遂辩论问题,而是要知道仇家来历,而且他也有了“先入为主”之见,王伯通是他的外祖父,褚遂说王家比窦家好,他也就完全相信了。尽管他不同意褚遂的“绿林无是非”的说法。
  展伯承既然不想辩论,便即问道:“那么这场恶战,结果如何?那时段大侠帮的窦家,岂不是要和我爹娘作对了?还有,你说铁摩勒是窦家的义子,那么他后来又何以与我爹娘结为好友?”
  褚遂说道:“你别性急,让我慢慢告诉你,那时你妈只有十五岁,你爹还未曾与你妈会面呢。那次她也没有与段圭璋交手。”
  展伯承道:“那么段大侠是谁将他打退的?”
  褚遂接下去说道:“段圭璋起先打败了精精儿。后来他们夫妻联手,又恶斗空空儿。空空儿说出窦家的劣迹,段圭璋遂与他相约,他们夫妻若是输了一招半式,就不再管窦家之事。结果是空空儿赢了一招,段圭璋夫妇遂如约退出,临走时还带走了铁摩勒,那时铁摩勒和你妈差不多年纪,武功还不怎么高,比你妈还比不上的。幸亏段圭璋和另一位游侠南雾云,两个人强迫他走。要不然铁摩勒那次只怕也要在混战中枉送了一条性命的。”
  说到这里,褚遂不觉又叹了口气,说道:“谁也想不到,后来段圭璋、铁摩勒与空空儿成了好朋友,和你爹娘也成了莫逆之交。所以绿林中的恩怨,实在是难说得很。”
  展伯承道:“段、铁两位大侠和窦家五虎当然不能相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爹娘是好人,和他们弃嫌修好,那也是意料中事。”他这猜想只能说是对了一半,他可不知,连他的爹娘,杯是后来方始改邪归正的。
  褚遂苦笑道:“是非之事,亦实难言。我们都以为你妈剪除窦家五虎是给绿林除暴,但绿林中人却也有不少人认为你妈手段太狠。铁摩勒也曾经恨了你妈多年,后来有一次你妈救了他的性命,这才将冤仇化解了的。”
  展伯承吃了一惊,问道:“窦家五虎是我妈剪除的吗?我还以为是空空儿呢。当时参与这场恶战的双方,不是以空空儿本领最强吗?
  褚遂说道:“窦家五虎,哪在空空儿眼内?他使得段圭璋夫妇退出之后,他也试根本用不着亲自出手了。不过,他虽没出手,却也首指点你的妈妈。说起来他也该分担一半责任。
  那年,你妈年方十五,剑法已很高明。和窦家五虎一扬恶战,在空空儿指点之下,谈笑之间,便把窦家五虎全都杀了,你外祖父大获全胜,将窦家数十口人全都杀光!”
  展伯承大吃一惊,道:“全都杀光?这不太残忍了吗?”褚遂道:“王窦两家争霸,有百余年。你外祖父好不容易才获得这场大胜,岂有还让窦家死灰复燃之理?当然是斩草除根了!绿林中的仇杀都是这样的,你不杀人,人便杀你。即使残忍,也顾不得了!
  唉,说是全都杀光,也未见得,如今看来,至少己有一人滑网了!”
  展伯承道:“可就是杀我父母的这个仇人。”褚遂道:“不错。依我看来。杀你父母的这个仇人,一定是当年漏网的窦家后人。你说他用的月牙钩和混元牌,这正是窦老大和窦老二当年的成名兵刃。不过,这人能够与你妈妈打成平手,还能够硬接你爹爹以毕生功力的一击,则他的本领,已是远远胜过当年的窦家五虎了。他有多大年纪?”
  展伯承道:“看来是四十岁左右。”
  褚遂道:“当年我们杀了窦家几十口人,可能因为他是个孩子,我们不怎么在意,一时给他躲过了。这人隐忍了三十年,待武功大成之后,才来报仇,也可算得是苦心孤诣了。”
  展伯承听完了整个故事,心中一片茫然。他母亲杀了窦家五虎。如今窦家的后人又来杀了他的爹娘。“怪不得妈说这是冤冤相报。”他心中委决不下,抬起了茫然失神的眼睛,问褚遂道:“褚公公,前因后果,你都明白。依你说,这仇我是该报呢?还是不报?”
  褚遂叹了口气,说道:“你妈当年所做的事,也不能说完全是她的错。我猜度她临死之时的心意是怕冤冤相报,永无己时。因此才不要你报仇的。可是,你不报仇,那人伤好之后,也未必会放过你。”
  展伯承道:“是,我妈也这样说的。所以她要我托庇于你老人家。”
  褚遂说道:“绿林仇杀之事,很难分出个谁是谁非。报不报仇,我不敢替你作主,按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若报仇,也没人能说你的不是。你自己决定吧。
  不过,无论如何,你必须加紧练好武功,方能有备无患。孩子,你外祖父曾是绿林盟主,我希望你日后也成为绿林中的第一号人物。这样,他日我死了,在泉下见到我的王大哥、你的外祖父,我也可以瞑目了。”
  展伯承道:“这话说远了。再说,我也不想抢铁摩勒的盟主。”
  褚遂说道:“铁摩勒如今也是四十多岁年纪,他总不能一辈子当这绿林盟主。
  你妈不让你告诉铁摩勒,她是有难言之隐的。铁摩勒是窦家义子和你家又有着深厚的情,他即使不帮你的仇人、想来也不会帮你。告诉了他,反而令他为难,于你也未必有利。”
  展伯承道:“我懂得。”
  褚遂接着说道:“所以,若要报仇,你只能靠你自己了。但我虽然年纪老迈,不能亲自出马,助你一臂之力,却还可以成全你的心愿,帮你练好功夫。”
  展伯承:“公公说得对,我报仇也好,不报仇也好,功夫总是要练好的。还得请公公严加督促。”
  褚遂说道:“我虽是无能,但自金盆洗手之后,这三十年来,没有事做,也练成了几样武功。我把你当做孙儿看待,我的功夫,只要你肯学习,我就一古脑儿都授给你。你父母给你的家传武功,集正邪两派之长,你也不能荒废。我对你家传武功的奥妙,虽然末悉其中底蕴。但武学上的诀窍,我自问有几十年人候,多少也还懂得一些,你若碰到疑难之处,或许我也能与你切磋。”
  展伯承垂泪说道:“公公对我恩重如山,我没了爹娘,一切都靠公公了。我发誓苦练武功,但求无负公公期望。”
  褚遂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好,这才是好孩子。你我今后是一家人,感激的说话,你是不必说了。
  从明天起,你和龄儿一同练武,我给你们定下日课。”
  展伯承应了一声:“是”。褚遂又道:“龄儿性子有点野,她倘若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看在我的份上,担待一些。”
  展伯承惶恐说道:“只恐我少不更事,惹恼龄姐。”
  褚遂笑道:“好在你们是从小一起玩的,彼此都知道对方脾气。她应该多体贴你。她闹些小性子,我知道你也会体谅她的。你们只须像从前一样,彼地亲爱,我也就高兴了。”
  展伯承听了这些说话,想起旧日情景,心中又不禁阵阵辛酸。他本来不愿意与褚葆龄一同练武的,可是他却怎能向褚遂提出来?而且褚遂也绝不能分开来教。
  展伯承沉吟半响,说道:“褚公公,我,我——”褚遂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展伯承道:“我父母之事,我想还是不要让龄姐知道得好。”
  褚遂老于世故,一听就知过了展伯承的心思,是怕褚葆龄泄漏给外人知道。他皱了皱眉头,却不点破,说过:“好吧。待将来你觉得可以告诉她的时候再告诉她。”顿了一顿,再缓缓说:“你,的龄姐己经长大,我又渐渐年老,不大方便管束她了。她年轻爱动,性情也有点野。但这都是没人和她作伴的缘故。如今有你陪伴着她,我娃娃也可以安静下来在家中练武了。”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褚葆龄在门外笑道:“爷爷,你在小承子面前,编排我什么了?”
  褚遂笑道:“龄丫头,进来吧,小承子是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你那副野性,小承子还会不知道吗,用得着爷爷编排你?我正在和小承子说呢,叫他帮忙我管束管束你。”
  褚葆龄手上捧着一套新衣裳,走进屋来,说道:“好呀,爷爷,你偏心。小承子来了,你就和他联手欺负我。嘿,小承子,看你倒仁个小老头模样,你当真要帮爷爷管我?”
  展伯承脸上一红,连忙说道:“爷爷是说笑的。我正要姐姐管教凭。”
  褚葆龄笑道:“谅你也不敢,好,咱们就像小时候一样,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你要管我,我就也管你。我不搭姐姐的架子,你也别招恼我。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常常和你打架。要是你现在把恼了我,我还是会与你打架的。”
  褚遂斥道:“疯丫头,越大越疯了。小承子虽然比你小一岁,可比你懂事多了。唉,只可惜你爹娘死得早,我又没精神管你,
  褚葆龄听得爷爷提起她的父母,心中伤感,低下头道:“我不过爱闹些儿,瞧,你就把我说成个野丫头了。好吧,我以就跟小承子学,不吵不闹,免得你为我操心。”
  褚遂其实最宠爱这个孙女,也觉得自己责备得重了些,这改过口气说道:“只要你们姐弟和和气气,不吵不闹,我也就很高兴了,咱们是学武人家,我也不要你做谨守闺训的淑女,你喜欢热闹,以后有小承子陪着你,我可以放心让你们去玩,只是有一样,你们可不许打架啊!”说到这里,褚遂先自笑了。
  褚葆龄性情活泼爽朗,给她爷一哄,一时的伤感也就烟消云散了。她把手中的衣服抖开,说道:“小承子,你懂事,姐姐送你一套新衣裳。看看合不合身?”
  褚葆龄在这方面倒很细心,知道他是有孝在身,结他做了一套白绫子的衣裳,作便服和孝服都可以。
  展伯承接了过来,说道:“龄姐,大费心了。我一来就麻烦你,你给我做了这么好的衣裳。”
  褚葆龄道:“你是怎么的?一长大了,就把姐姐当作外人了?叫一件衣裳,也值得说这么些客气的话儿?快去,快去换衣。啊,对啦,在那房子里,我给你倒了一大盆水,你可以洗个操。我现在弄饭去,你洗澡出来,咱们就可以吃饭啦。”
  展伯承心里想道:“龄姐虽然爱闹,倒是样样能干!唉,只可惜——”他不愿再想下去,接过衣取,便去洗涣。
  正是:
  几时往事依稀记,今日重来已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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