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梁羽生 Liang Yushe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22日2009年1月22日)
还剑奇情录
  第01回 剑影歌声
  第02回 轻怜蜜爱
  第03回 荒山剑气
  第04回 深院梅花
  第05回 龙争虎斗
  第06回 凤泊鸳飘
  第07回 五老兴师
  第08回 双雄运掌
  第09回 血酬知己
  第10回 情付杳漠
  第11回 痴男怨女
  第12回 伏虎降龙
  第13回 重重冤孽
  第14回 寸寸劫灰
第一回 剑影歌声
  落日余霞散绮,晚风吹送轻歌,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投林倦鸟,也似为这歌声盘旋,在林子上空回翔不下;但着凄婉的歌声,却留不住山谷中一匹绝尘而去的骏马。
  马上的骑客是一个白衣少年,他何尝不知道后面这个策马追踪的少女是为他而歌,但他还是狠了心肠,纵马狂奔,直到歌声消散,但见空山寂寂,暮霭沉沉之际,这才谓然叹息,朗声吟道:“易水萧萧西风冷,壮士一去不复还!拼死但凭三尺剑,深情唯有负红颜!”勒马回头,后面杳无人影,他的马是一匹逐电驰风的宝马,这一阵狂奔,早已把那少女隔在几重山外了。
  这少年名叫陈玄机,他负了师友的重托,要去刺杀一个在贺兰山隐姓埋名武功高绝的高手,修说他对那少女本就无心,即算是有厚意深情,此即此时,也决不能为这歌声所阻。
  然而那歌声还是拨动了他的心弦,可惜那少女阻在几重山外,听不到他那一声长叹,看不到他眼角那两滴晶莹的泪珠。
  日落风寒,黄昏的景色越来越浓了。陈玄机抬头一看贺兰山的主峰已隐隐在望,心中不由的一阵紧张,立即拨转马头,扬鞭西进。
  跑出谷口,登上了一条崎岖的山道,陈玄机心里踌躇,他的坐骑虽说是一匹宝马,但在这险陡的山路夜行,强敌又在附近,究竟不能无所顾忌正自拿不定主意,忽听得快马飞驰的急聚蹄声,倏忽之间,便到跟前,眼看着两匹马头便要闯在一起,前面那匹马的骑客,一个翻身,跳下马背,伸手一拦,陈玄机那匹宝马,一声长嘶,前蹄人立,竟是闯不过去。在这一瞬之间,陈玄机也已跳下马来,但见戴着马头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粗豪少年,一张面孔冷森森的毫无表情,在黄昏景色之中,更显得阴沉恐怖。
  陈玄机怔了一怔,拱手说道:“上官兄,幸会幸会。”那粗豪少年“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是呀,端的是幸会了。韵兰呢?”陈玄机道:“她在后面,你穿过这个山谷,也许就能见着。”那少年剑眉一扬,脸色越发阴森,道:“那么她是追着你来了?”陈玄机脸上一红,道:“上官兄休得取笑。”那少年勃然大怒,喝道:“谁和你说笑,我只问你,你是要她还是不要?”
  陈玄机叫道:“上官兄,这话是打那里说起?我对韵兰姐姐从来没有起过异心。”
  那少年道:“如此说来,你只是对她戏弄,引诱了她,如今又将她甩了?”
  陈玄机脸上变色,朗声说道:“上官兄,你把小弟看作何等样人?我对韵兰只有姐弟的情谊,那谈得上什么戏弄,引诱?”那少年冷笑道:“依你说竟是韵兰引诱你了?”陈玄机眉头一皱,萧韵兰确是纠缠于他,但若依实说来,岂不伤了她少女的名誉。
  那复姓上官,双名天野的少年追上两步,沉声说道:“陈玄机,你给我回去!”陈玄机道:“怎么?”上官天野道:“你对韵兰陪个不是,发誓从今以后,永不负她!我给你监誓,不准背盟。”粗豪的话语一变而为异样的凄凉,竟好像是向陈玄机哀求起来了。
  陈玄机再退了两步,低声说道:“上官兄,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喜欢韵兰姐姐,何苦闷在心头?”上官天野道:“不错,正因为她是我喜欢的人,我决不能见她伤心,决不能见你将她抛弃!”陈玄机苦笑道:“我但愿做个穿针引线的红娘,却不是弄琴寄简的张君瑞。我衷心祝你们成就美满姻缘。上官兄,你何必有所猜疑,令小弟难堪!”
  陈玄机自以为这是掏心剖腹之言,岂知普天之下的单思男子,无不把对方视作不可亵渎的仙女,何况是上官天野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他一听陈玄机的说话,竟似把他尊敬到了极点的人当做一件可以‘出让’的货物,已是怒不可抑,更何况陈玄机虽然说得诚恳,在他听来,却认作是‘胜利者’的嘲弄。这种单思病患者的微妙心理,陈玄机那能懂得?
  但见上官天野面色一沉,双目倏张,历声喝道:“陈玄机,废话少说,你回不回去?”陈玄机一望天色,心中烦恼之极,说道:“我兄不谅,弟也无言。但小弟有事在身,但求我兄让路!”话犹未了,但听得得霍的一声,上官天野拔出了一对护手钩,大声喝道:“我偏不放过你这无情无义的男子!”
  陈玄机那有心情争斗,心中暗骂:“我有情无情,干你何事?”上官天野双钩一个盘旋,金光闪闪,追到面门,喝道:“还不亮剑么?”陈玄机飞身闪过,叫道:“上官兄且慢,听弟一言!”
  上官天野冷笑道:“有何废话?尚待多言。”陈玄机道:“吾兄定要赐教,小弟原不敢推辞。只是今日实是有事在身,十日之后,若是到期小弟不来,那就是小弟已被人所杀,不必再劳吾兄贵手了!”
  上官天野听他说得奇怪,怔了一怔,随即喝道:“你没有功夫,我就有功夫等你吗?快快动手,胜败立决,免得韵兰来了伤心。”双钩一分,一招‘电翼摩云’,左右合围,陈玄机不得已拔剑相迎,但听得叮当两声,钩剑相交,陈玄机的剑几乎给他夺出手去。
  上官天野哈哈笑道:“韵兰将你的剑法捧上三十三天,原来不过如斯!”陈玄机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想道:“你不过想赌一口气,我便让你何防?”长剑一抖,还了一招,抽空便想钻出。那知上官天野的吴钩兼有钩剑之长,一占上风,后着绵绵不断,钩光闪闪,竟把陈玄机的退路全都封住,哪能轻易脱身?
  天边的晚霭慢慢消褪,夜色更浓了。忽听得后面蹄声得得,隐隐可闻,陈玄机心道:“此时不闯过去,韵兰一来,那就更麻烦了!”陡的精神一振,长剑一圈,身随剑势,滴溜溜的转了半个圆圈,但见四面八方,剑光飘飞,上官天野吃了一惊,想道:“怪不得兰妹会喜欢这个臭小子,原来果真有点真功夫!”急胜之念一起,双钩霍霍,招数凌厉无前。
  马蹄声自远而近,陈玄机反手一剑,将上官天野的双钩迫手一侧,迈前一步,低声喝道:“还不让路!”夜色苍茫中,那匹马已奔出山腰,马上少女扬声叫道:“玄机,你和谁动手?嗯,什么,是天野吗?你们还不赶快给我住手!”
  上官天野叫道:“这小子不肯见你,待我擒他给你便是!”陈玄机那一剑已把双钩封到外圈,但上官天野坚不可退,山路狭窄,不下杀手,将他击倒,实是难以夺路外闯,主意未决,忽听得上官天野之言,心中一动,想道:“我若在韵兰面前将他刺倒,他们的姻缘就永无撮合之望了!”
  高手比划,只争瞬息之间,那许犹疑,倏然间,忽见钩光一闪,上官天野两杆金钩脱手而出,‘登’的一掌拍下,正中陈玄机胸口要害,便听得陈玄机“哼”了一声,跌出一丈开外。
  上官天野这一招本是败中求胜之招,抛钩袭敌,挥掌击人,虽说神妙非常,但以陈玄机那超卓的武功,估量最多只能将他击退,挽回面子,万万料不到他竟似不加防备,竟给自己一掌击中胸膛。这刹那间,上官天野也不禁呆了。只听得萧韵兰颤声叫道:“天野,天野你干什么?你怎能下这个重手。快,快,你还不快把他扶起来?”
  上官天野定了定神,刚刚迈出脚步,陡听得一声马嘶,一条黑影凌空飞起,上官天野怎么也料想不到陈玄机受了重伤,居然还能飞身上马,但见他反手一拍马臀,随即低呼一声,那声音郁闷之极,似是受伤之后,淤血已塞到咽喉,上官天野飞身疾掠,一手抓去,离了马尾三寸,没有抓着,只见陈玄机紧抱马颈,整个身子俯伏在马背上,这匹马是久经训练的战马,被主人一催,放开四蹄疾跑,上官天野一抓没有抓着这匹马已转过山坳去了。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唰’的马鞭一响,萧韵兰飞马赶到,一鞭甩下,尖声叫道:“让开。”
  上官天野热血上涌,后悔羞愧,妒恨气恼,种种情绪,纠结心头,他这样的为着萧韵兰,萧韵兰竟用马鞭抽他!他想把萧韵兰拉下马来,他想打萧韵兰的耳光,他想抱着萧韵兰痛哭,然而他还是让萧韵兰过去了,而且他还身不由己的追在萧韵兰的马后。
  沉沉夜色,山石嶙峋,萧韵兰只顾催马急跑,刚转过山坳,坐骑突然一跃,闯在一块凸出来的山石上,将萧韵兰抛了起来,上官天野大吃一惊,急忙抢上去接,萧韵兰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落下地来,刚好和上官天野打个照面,只听得萧韵兰“哼”了一声:“你好!”一掌将上官天野推开,俯首一看,忽见掌心带血,原来上官天野在掌击陈玄机之时,碰着了陈玄机的剑锋,他的手臂也给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萧韵兰呆了一呆,抬头一看,只见上官天野失惊无神的倚在一块山石上,脸上满是泪痕,萧韵兰叹了口气,忽地柔声说道:“这么大个人,还流眼泪,不害臊吗?让我看看,你伤在那儿?”轻轻的撕下一片衣襟,替上官天野包扎伤口,上官天野反手一推,手臂举起,软绵绵毫无力气,但觉萧韵兰玉手抚来,竟是无法抗拒,只好转过头来,在心中暗骂自己。
  萧韵兰吁了口气,道:“幸好没有伤着骨头。”上官天野冷笑道:“我死了也没有什么打紧!”萧韵兰道:“呀,你们何苦为我厮拼?”
  上官天野倏的回过头来,低声说道:“兰妹,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我是,我是……咳,我是为你们好!我那一掌虽然打得不轻,以他的武功,料想也不至于丧命,只要你好,我上官天野粉身碎骨又有何防!”
  萧韵兰叹道:“这个时候你还说这种气话做什么?你那一掌打不死他,但他受了此伤,却怎能逃出别人掌下?”上官天野叫道:“什么?”萧韵兰道:“他要去刺杀一个人,这个人在江湖上绝迹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已是名震一时,经过了这二十年,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上官天野怔了一怔,猛然想起陈玄机所说,十日不来,就是被人所杀的话,失声问到:“这人是谁?”萧韵兰道:“你听说过云舞阳这个名字么?”上官天野叫道:“什么?是云舞阳!”
  脸上流露出非常奇异的神色,萧韵兰心中纳闷,问道:“你认得他?”上官天野道:“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三岁孩子,怎能认得他?你说,他为什么要刺杀这个云舞阳?”
  萧韵兰道:“说来话长,现在是洪武几年?”上官天野道:“今年是洪武十三年,你怎能不知?”萧韵兰道:“我自然知道,可是有一班孤臣孽子,直到如今还不肯用洪武纪年。”上官天野道:“那大约只有陈友谅和张士诚的旧部了。”萧韵兰道:“不错。咱们虽然出世得晚,但也听父兄说过,当年和洪武爷争天下最激烈的就是这两个人。他们都曾建立国号,一个号称大汉,一个号称大周。”
  上官天野道:“这与陈玄机要去刺杀云舞阳又有什么相干?”萧韵兰道:“张士诚当年有几个天下闻名的武林奇士扶助他,你可知道?”上官天野道:“头一个是彭和尚,俗家名字叫彭莹玉,听听说内功之深,天下无匹。”萧韵兰道:“不错,还有呢?”上官天野道:“第二个是石天铎,听说他曾凭着一双铁掌,打遍中原。”
  萧韵兰道:“还有呢?”上官天野道:“上一代武林名手,我那里记得那么多?”眼睛一眯,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忍着。萧韵兰道:“第三个就是这个云舞阳!”看上官天野,只见上官天野木然毫无表情。看那情形,他似乎早已知道,却偏要萧韵兰先说出来。
  萧韵兰道:“张士诚在二十年前与洪武爷在长江决战,兵败被擒,当日就被沉尸长江。可是他的部下逃出的不在少数,他的儿子听说也被石天铎救出去了。这十多年来张士诚的部下都隐姓埋名,图谋再起。陈玄机的身世从来没有对我提过,可是我知道他的先人也是张士诚的部下。”上官天野道:“如此说来,陈玄机理该尊称云舞阳一声世伯,何故还要去刺杀他?”萧韵兰道:“听说云舞阳叛主求荣,陈玄机负了师友的重托,非把他刺杀不可!其中详情,我也不知。”
  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云舞阳若真为了这个原因而给刺死,谅他死了也不心服!”萧韵兰道:“怎样?”上官天野道:“云舞阳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在那次长江之战中战死的,他岂肯反过来扶助当今皇上?”萧韵兰道:“你怎么知道?”上官天野道:“云舞阳的第二个妻子就是我的师姑。”萧韵兰大为奇怪,叫道:“怎么?你原来是武当门下?怎么从不见你提起,也从不见你露过一手武当剑法?”夜色苍茫中但见上官天野双目炯炯,嘴唇开阖,却没有说出话来。
  云舞阳的续弦妻室,乃是三十年前号称天下第一剑的武当派掌门人牟独逸的女儿,上官天野称她做师姑,那么牟独逸自然是他的师祖了。
  可是萧韵兰结识上官天野多年,却从未见他露过一手武当的剑法,而今忽的听他提起,心中疑惑之极,只见上官天野欲说还休,过了半响,这才苦笑道:“我只学到一点武当剑法的皮毛,怎敢在人前炫耀,不怕辱没师门么?”
  萧韵兰何等聪明,一见他这言语神情,便知道他定是有难言之隐,心中想道:“上官天野素来是对我无话不说,何以这件事情却要瞒我?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但决事情出乎常理之外,怎样也猜想不透,虽然不变再问,心上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
  夜色更浓,山间明月冉冉升起,萧韵兰叹口气道:“玄机受了重伤,在这荒山静夜,谁人给他看护?”月光之下,忽见上官天野面色惨白,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却是红丝满布,好似出血一样,萧韵兰打了一个寒颤,低声说道:“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担心玄机。”上官天野忽道:“你刚才说玄机要去行刺云舞阳,云舞阳究竟在那儿?”萧韵兰道:“听说就在前面的贺兰山中。”
  这句话刚刚出口,只见上官天野一跃而起,叫道:“兰妹放心,我若不把玄机找到,永不回来!”眨眼之间,攀上高峰捷若猿猴,背影消失在黑夜密林之中,萧韵兰要追也追不上了。
  冷月空山,凄凄寂寂,萧韵兰徘徊顾影,一片茫然,陈玄机走了,上官天野又走了,若大的山中,只剩下自己的影子,她的马也已跌死了,这山谷静得怕人!
  凭借月光,还依稀分别得出前面的马蹄痕迹,这是陈玄机所流下的征尘马迹,萧韵兰叫道:“玄机!玄机!你在那儿?等等我呀!”她明知陈玄机的马是一匹宝马,这时已不知跑至何方,然而她还是循着蹄痕马迹,作着毫无希望的追踪寻觅。
  陈玄机这时却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所在,他被上官天野那一掌打得实在不轻,又挣扎上马,上路奔驰,但觉胸口闭塞,头痛欲裂,渐渐神智昏迷,脑海中泛出许多幻影;他忆起了师友给他置酒辞行,那‘满座衣冠似雪’的情景;他耳边响起了萧韵兰那凄婉的歌声,似乎她一直就在自己背后。
  他在心中叫道:“我不能死,我不能死!”陡然间,忽听得马儿一声嘶鸣,自己好像给抛上了万丈云端,又向着无底的深渊飞坠,突然感到异样的寒冷。原来是他的马一个失蹄,将他抛落山涧中了。
  昏迷中好似有一个少女的玉手轻轻的抚摸他的胸膛,这是萧韵兰吗?他不知道!他想睁开眼睛,然而力不从心,只觉在寒冷之中,心头升起一股暖意,非常舒适,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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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轻怜蜜爱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玄机好似从一个恶梦中醒来。万里飞骑,荒山夜斗,前尘历历。泛上心来。陈玄机翻了个身,心中奇怪之极:“咦,我在那儿?上官天野呢?萧韵兰呢?我的乌椎马呢?这是什么地方?”
  炫目的朝阳从琉璃窗格透入,微风轻拂,缕缕幽香,沁人心脾。
  陈玄机精神一爽,霍的坐了起来,忽的失声叫道:“我怎么回到家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之事!他揉揉眼睛,咬咬手指,这不是梦呀!
  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来到了贺兰山下,和自己的家乡相距万里,难道自己一睡百天,在梦中被人搬回了故乡?
  难道是世上竟有神仙,施展了长房缩地之术?在一夜之间将自己从贺兰山下带回了川北的故家?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呀,然而这又不是梦!一排向南开的窗户,窗户上的琉璃窗格,窗子外的梅影横斜,,屋中间书橱的位置,这明明是自己的书房!
  房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挣扎着走下床来,大声叫道:“娘!”忽听得‘噗嗤’一声,一个少女掀帘而入,眉如新月,嘴似樱桃,在朝阳渲染之下,脸蛋儿红扑扑的,更显得明艳照人,而又有几分稚气,顿时把陈玄机看呆了。
  只听得那少女笑道:“好啦,能起床了,怎么。很想家吗?”
  陈玄机怔了一怔,心中奇道:“咦,这里不是我的家。”那少女缓缓行来,吐气如兰,一笑说道:“看你带着宝剑,骑着骏马,却原来是个大孩子,一醒来就要叫娘!”陈玄机道:“姑娘贵姓,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那少女笑道:“我也正要问你呢!你怎么给人打伤成这个样子,要不是我家藏有少阳小还丹,只怕你这伤最少修养半年。”
  陈玄机忙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请问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女格格一笑,道:“这是我家呀。你嫌这地方不好么?”
  陈玄机睁大眼睛,再看一看,墙壁上挂有一幅长江秋夜图,江上明明高悬,江面战船三五,后面城池邻江,气魄甚大,画面上题有一首诗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谁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壁上还挂有一把形式奇古的宝剑,这两样东西,都是自己的书房没有的。再仔细分别,这房间的摆设,也有一些与自己的书房不同。然而那琉璃窗户,窗外梅枝,却又是何其相似。
  那少女见陈玄机如痴似醉,抿嘴笑道:“怎么?”陈玄机道:“这房间雅致极了,为何开了这一排窗户?”要知古时的大屋,窗户都开得很小,用北京的翡翠琉璃做窗格子的,更是除了江南之外,别处少见。那少女见陈玄机刚醒转就问这个房间,颇为奇怪,微笑说道:“这是我爹爹布置的。”
  陈玄机扶着墙壁,缓缓走近窗前,庭院里的几枝腊梅正在盛开,幽香淡雅,中人如酒。陈玄机悠然神往,轻声说道:“窗开迎晓日,帘卷揖清芬。有这满园梅花,自该开这一排窗户。”
  那少女怔了一怔,道:“咦,你的心思竟是和我爹爹一般。我爹爹也是这样说,多开窗户,让阳光通透,花香满室,可以令人心神舒畅。”
  陈玄机心中奇怪至极,道:“这不是我的心思,这贩贩贩”那少女道:“怎么样?”陈玄机停了一停,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我的书房和你的书房也差不多一样,那是我娘布置的。”
  那少女羡慕的说道:“你有这样个好母亲,真是福气。”陈玄机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听那少女称赞自己的母亲,甚是高兴,微笑说道:“我的武功也是母亲教的。”
  那少女道:“可惜我的妈妈长年躲在屋子里,一年难得有几日见着阳光。”陈玄机道:“呵!原来伯母在里面,我还未拜见她呢。”那少女道:“我妈妈身子不好,一年到头在屋养病,她连大门也懒得出,更不用说见客人了。”陈玄机见她眉头深锁,甚觉抱歉。幸喜那少女过了一阵又展开笑靥说道:“原来你的武功是你母亲教的,那么你的父亲呢?”陈玄机黯然说道:“我爹爹在我出生之前,早已死了!”那少女‘啊呀’一声,登时不在言语。
  陈玄机越想越觉得这儿透得古怪,禁不住又问道:“我叫陈玄机,请问姑娘贵姓,令尊大人在家吗?”那少女又是‘噗哧’一笑道:“我又不图你什么报答,你何必絮絮不休的盘根问底?”陈玄机面上一红,要知江湖上本多避忌,向一个陌生的少女盘问姓名更是稀有之事,他为了好奇,问了出来,确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
  那少女抬头一看日光,说道:“你已沉睡了一天一夜,这时候肚子大概也饿了,你且等一会儿。”一笑掀帘,翩然而出,到了门口,却忽的回头,低声说道:“告诉你吧,我姓云。”
  陈玄机心中一凛,这少女竟是姓云!难道,难道贩贩贩心中又自行解道:“天下姓云的人不少,那能有这般凑巧的事儿?”
  虽然自行开解,心头仍是郁闷不安,试着挥拳踢足,只觉体力已恢复了几成,心中想道:“上官天野那一拳打得实在不轻,这少女的丹药竟如此灵效,想来定是武林世家。”一抬头见壁上挂着的那把形式奇古的宝剑,忍不住将它摘了下来,拔剑出鞘,但见剑身隐隐透着一层青光,陈玄机自是识货的行家,一看便知到这是世上罕见的神物利器,不禁呆了,心中想道:“这位云姑娘居然如此信赖于我,宝剑悬在此间,不怕被我把它偷去!”低头一瞧,剑柄上刻有两个奇形怪状的古代文字,这一瞧更令得陈玄机如坠入五里云雾中!
  剑柄上那两个古字乃是“钟鼎文”,陈玄机本来不认识钟鼎文,但这两个字却在他外祖父的诗集里见过,他母亲告诉他这两个字念做‘昆吾’,乃是一把古代宝剑的名字。
  陈玄机的外祖父没有儿子,所以陈玄机出生以后,就做为‘姑子归宗’,改依母姓,继承陈家的香火。他外祖父名叫陈定方,是元末一为出名的诗人,文武全才,号称武林双绝,他的诗集里便有一首是咏这昆吾宝剑的,诗道:“传家愧我无珠玉,剑匣诗囊珍重存。但愿人间留侠气,不教狐鼠敢相侵。”看这诗意,似乎这把昆吾宝剑,乃是外祖父的家传宝物,但问他母亲,他母亲却说没有见过,不过他母亲回答他的问话时,却有点支支吾吾,,而且脸上还流露出悲伤的神色。这事情陈玄机自知事以来便一直闷在心头。
  不想如今却在这个古怪的地方见了这把宝剑,这是外祖父那把家传宝剑吗?还是屋主人从别处得来的?正在沉思,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陈玄机慌忙把宝剑挂回墙上。只见那少女捧着一个托盘,盘中有一锅热粥,还有两式小菜。
  那少女道:“你刚刚伤愈,喝一点稀饭吧。咦,你在想些什么?”顺着陈玄机的眼光瞧去,忽的笑道:“原来你是看上我这把宝剑。”
  陈玄机面红耳热,尴尬笑道:“我瞧这把剑有点奇怪。”那少女道:“怎么?”陈玄机道:“这似乎是一把古代的宝剑。”
  那少女道:“不错,我爹爹说是战国时候练剑师欧冶子流下来的宝物呢,你倒好眼力。”
  陈玄机道:“这把剑是姑娘家传的宝物吗?”那少女笑道:“当然是我家传的东西,要不然怎会挂在这里,我爸爸才宝贝它呢,平时别人摸一摸他都不许,还是我上个月十八岁生日那一天,他才肯传给我的。”说了之后,忽然脸上一红,似乎后悔叫陈玄机知道了她少女的年龄。
  陈玄机道:“如此说来,云姑娘一定是会家子了。”那少女笑道:“什么会家子?我爹爹说,我还未学到他的三成呢!”陈玄机见那少女天真烂漫,大胆说道:“姑娘太客气了。可以让我开开眼界吗?”那少女笑道:“你武功胜我十倍,我怎敢在专家面前献丑?”陈玄机道:“你几时见过我的武功?”那少女道:“你受了重伤,居然一日一夜便复原了,虽说是少阳小还丹之功,但若没有深湛的内功根柢,那里能够这么快复元?看来你与我的爹爹只怕也差不多。可惜他出门去了,要不然你倒可与他谈论谈论。”
  陈玄机道:“我虽无缘拜见令尊,听姑娘的说话,也许令尊大人是武学名家,越发要请姑娘不吝赐教。”那少女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没有见过世面,所以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夸赞自家,叫你见笑了。也罢,我没有好菜给你送粥,就给你舞一会儿剑吧,你可要不吝指教啊!”
  陈玄机喜道:“古人说读汉书可浮大白,我而今得看姑娘舞剑,那更是羡煞古人的了。”那少女道:“你真会说话。”盈盈一笑,柳腰一折,挽了一个剑花,轻轻刺出,攸然间但见剑光满室,凉气沁人。
  陈玄机吃了一惊,这宝剑固然罕见,剑法更是骇人,看她漫不经意的随手挥洒,每一招都藏着极精微的变化,妙到毫巅,舞到急处,那少女就似陡然间幻出了无数化身,剑光四射,端的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陈玄机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自付:师友门都说自己的剑术已经学成,若和这个少女比剑,只怕还未必能够胜她。
  陈玄机虽然年轻,对武林中各著名的剑派,却都熟悉,竟看不出这少女的宗派来,但觉身法步法,与武当派有些相似,但出手的奇妙迅速,却远胜于自己曾见过的武当剑法了。忽听得那少女在剑光缭绕中曼声唱道:“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岩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劲酸风射眼,剑水染花腥。时韧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青?”健K?”空阁凭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琴台去,秋与云平。”
  剑影歌声,两皆妙绝,陈玄机不禁听得痴了。心中想道:“这阕八声甘州似是感咏史事,又似悲歌身世,词中‘宫里吴王沉醉’是指战国时的吴王夫差呢,还是指曾与朱元璋争夺天下,曾在苏州称帝的张士城呢?”再一看墙上挂着的长江秋月图,心中一动,一句话快到口边又吞回去了。
  那少女剑光一收,微微笑道:“梦窗词人诗如七宝楼台,拆下来不成片段,这一阕八声甘州却尚有意境。”陈玄机面上一红,自愧诗词读得太少,原来这是南宋诗人吴文英的词,但心中仍是想道:“吴梦窗在词家之中,不算鼎鼎有名,这位云姑娘偏拣他这首词来唱,而又暗含近世的史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是有心用词试我,那也算得是聪明绝顶的了。”
  陈玄机极力按捺,面上不露丝毫神色,只听得那少女又格格笑道:“我舞剑给你送粥,你却连筷子也未曾一动。”
  陈玄机笑道:“姑娘剑术妙绝天下,我看得忘乎所以了。”
  低下头来,拿起筷子,但见盘中两碟小菜,一荤一素,荤的是松香熏肉,这是一味四川精美的家常小菜,把肥瘦各半的五花肉,用松枝来熏的;另一种素菜乃是泡菜,也是四川著名的家常小菜,贺兰山远在宁夏,与四川相距数千里之遥,在这里吃到四川的家常小菜已是一奇,更奇的是这两味小菜是自己自幼最爱吃的东西,陈玄机不禁又怔着了。
  那少女笑道:“怎么,嫌菜不好吃么?”陈玄机每样挟了一箸,少女脸泛红潮,道:“这是我做的,怎么你又想起母亲来了。快吃吧,粥要凉啦!”小米粥碧绿甘香,配上这两味家乡风味的小菜,陈玄机不禁食欲大动,一连吃了三碗。
  那少女道:“你在山涧中浸了许久,而今初愈,再喝一杯酒益气行血吧。”在镂花的银壶中倒了满满的一盏美酒,酒色也是碧绿可爱,香气诱人,陈玄机不善饮酒,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笑道:“这样美酒,醉死了亦自甘心!”
  那少女忽的掩口而笑,陈玄机忽觉有些异样,跳起来道:“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但觉四肢绵软,睡意袭人,打了一个呵欠,舌头也有点硬了。那少女轻轻一推,陈玄机‘咕咚’一声倒在床上,睡眼朦胧中,但觉那少女的脚步声离开了房间,隐约还听得她‘格格’笑道:“你思虑太多,给我好好的睡一个大觉。”
  这一觉直睡到黄昏之后,陈玄机一醒过来,疑幻疑梦,但觉梅梢月上,室内炉香袅袅,床头的茶几上早放了一壶热茶,自己仍然是在这古怪的房间。陈玄机试一运气,但觉毫无阻泄,精神体力,比日间又恢复了几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感激,想道:“原来这位云姑娘竟精通医道,看出我心有所思,怕碍了我的复原。故此给我喝了这一盏药酒,灵丹妙药,不过如斯,咳,我还疑心它是毒酒,真是大大的不该。”房间外又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只道那少女来了,正待起身迎接,狐听得那脚步声不只一人,陈玄机望外一瞧,但见那琉璃窗格上映出两个高大的影子,其中一人笑道:“舞阳兄,你这里真似神仙洞府,怪不得你隐居十多年足不下山。我辈碌碌风尘,比起老兄,雅俗是不可道理计了。”
  这人说话说得极轻,但听在陈玄机的耳中,却似焦雷轰顶。
  原来外面的两个人之中,有一个竟然是自己所要刺杀的云舞阳,敢情这里就是云舞阳的家!
  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十余年来小弟毫无寸进,怎比得吾兄扶助明主,屡建奇功?”陈玄机心头一沉,听这话语,云舞阳果然是背叛故主,和朝廷的显贵勾搭上了,只不知这来者却是何人?
  窗外灯光一闪,那少女提着灯笼迎了出来,叫道:“爹,你回来啦!”云舞阳道:“晤,回得晚了。这位是罗伯伯,锦衣卫总指挥罗金峰罗大人!”那少女不懂锦衣卫到底是什么,淡淡的福了一福。陈玄机可是心中打鼓,原来这人竟是朱元璋手下的第一高手,当年长江之战,张世诚就是给他亲手擒获的。因此建此奇功,所以才做到专门逮捕犯人的锦衣卫总指挥,这霎那间陈玄机但觉血脉愤张,愤怒中却又有些惶恐!
  陈玄机受了师友重托,决意前来行刺云舞阳的时候,本就知道云舞阳武功高强,并不打算活着回去,今日见了他女儿的剑法,更是吃惊,原来云舞阳武功之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出不知几倍?
  何况他还和大内的第一高手同来,只怕就是拼了性命,也未必行刺的成了。
  但令陈玄机内心颤慄,惶恐不安的,这并不是为了害怕云舞阳武功的高强,而是,呀,他竟是那个姑娘的父亲!那个救了自己性命,而又是那样天真烂漫,甜蜜可爱的姑娘的父亲!
  迷茫中忽听得云舞阳问道:“谁在这书房里面?”这一问登时把陈玄机吓得跳了起来,急忙抓起了压在枕头下面的长剑,但听得那个少女的声音答道:“是一个受了重伤的少年,跌在山涧之中,无人料理,是女儿将他带回来的。”云舞阳说道:“是什么样的少年,怎么受的伤?”那少女道:“他睡了一天一夜,今早刚刚醒转。女儿还未及向他多问。”云舞阳道:“素素,你真多事。”陈玄机这才知道这个少女叫云素素,心道:“好一个漂亮的名字。”
  但听得云素素好像受了无限委屈的叫起来道:“爹爹,你平日不是常和我说行侠仗义的事么?眼见一个陌生的异乡客人,受了重伤,也步管么?”云舞阳道:“也不必将他安置在书房里呀。”云素素道:“妈妈怕嘈,难道将他安置在内进房么?”
  云舞阳道:“受的什么伤?”云素素道:“好像是内家掌力的重伤。”云舞阳道:“怎么只一天一夜就会好了?”云素素道:“是女儿将三颗少阳小还丹给他吃了,今朝醒来之后,女儿又将父亲酿的九天琼花回阳酒给他喝了一盏,只怕如今还睡着未醒呢!”云舞阳道:“什么,那小还丹是我向归藏大师再三求来的,一共才讨得六粒,你一下子就给我送出了一半,那九天琼花回阳酒,也是花了五年功夫,才采齐配料酿出来的,你知道么?”
  云素素道:“女儿知道,爹,你怪我啦?”那副撒娇的神情,陈玄机虽是只听其声,亦可想象得出。不由得心头一荡,更曾惶恐,暗自想道:“我与她素不相识,她竟然如此待我!”世间真有料想不到之事,萧韵兰对他热情如火,他从未动心,如今虽然只是和云素素才见一面,却已被她的柔情所困扰了。
  只听得云舞阳笑道:“待他明日醒来,我倒要与他谈论谈论,考察他的人品武功,看是否值得给他这三颗小还丹。”一般人喝了九天琼花回阳酒之后,总得睡一天一夜,是以云舞阳有“待他明日醒来”之语,岂知陈玄机内功深厚,服了小还丹之后,伤势又好了一半,只睡了一天,就醒了过来。
  陈玄机心中忐忑不安,这一晚是乘机将他杀死呢?还是乘机逃走呢?心中兀自拿不定主意。
  只听得云舞阳问道:“你娘这几天怎么样?”云素素道:“还不是老样子。”云舞阳道:“我留给她的方子,你每天给她煲了药茶么?”云素素道:“娘说这药吃了也是那个样,头两天还喝半碗,后来就叫我不用煎了。爹,娘的病为什么总医不好?”
  罗金峰道:“嫂子身子不舒服么?”云舞阳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常常闹头痛,不喜欢走动。嗯,素素,你进去说给你娘听,说我明早再过去看她。”
  陈玄机事母最孝,听了云舞阳这话,只觉有点刺耳,心中想道:“妻子有病,丈夫归家,却不先去看她,岂非有点不近人情?听武功前辈说,这云舞阳的妻子乃是武当派老掌门牟独逸的女儿,十多年前,云舞阳背叛故主的痕迹未露,武林中人都还羡慕他们是一对难得的风尘侠侣呢!岂知他们夫妻之情竟是如此冷漠,这位云太太也奇怪,虽说身子不适,不喜走动,但既然不是病到不能起床,何以丈夫回家了也不出来。”
  云素素应了一声,蹑着脚步,轻轻走出,但见琉璃窗上,人影一闪,陈玄机急忙装睡,暗中合眼偷窥,只见云素素那张俏脸,贴在琉璃窗上,月夜幽庭,横斜梅影,美女一人,临窗窥睡,这情景真是高手画师也画不出,陈玄机忍不住神飘意荡,但听得云素素在窗外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小乖乖,好好睡吧,你这样想家,在梦中去见你的妈妈吧。我也要去伺候母亲啦。”陈玄机听她叫自己做“小乖乖”,哑然失笑,但心中却是充满无限柔情,听得云素素的脚步声渐远渐隐,几乎想将她唤住。
  但云舞阳的一句话却将他在如梦如醉中唤醒过来,只听得云舞阳说道:“罗兄不在京中纳福,惠临山庄,敢是当今圣上有何差遣么?”罗金峰道:“吾兄善体主心,小弟自当明说。想当今圣上与张世诚原是八拜之交,只可惜张世诚不肯归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圣上不得已将他赐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想张世诚部属,却有多人不服,如今天下已定,洪武开基也已十有三年,他们还在草泽之中,伺机待起,这岂不是太不识时务了么?”
  云舞阳道:“是呀,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必?所以我看透了,这才甘愿老死荒山。”陈玄机一震,想道:“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必?”这种话,从未有人向他说过,只觉云舞阳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心中再想道:“只要云舞阳真是甘心老死荒山,我又何必要行刺他?”
  只听得罗金峰笑道:“吾兄明达过人,小弟佩服。只是那些人既然与圣上作对,祸胎未除,圣上岂能安心。吾兄武功绝世,俗语云: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吾兄甘老荒山,这不太可惜了么?”
  云舞阳道:“武功高绝的称誉,只有罗兄可以受之无愧,小弟那里敢当?圣上有吾兄辅佐,何须用到小弟庸劣之才?”
  罗金峰哈哈笑道:“云兄此言,太见外了。只因朝上无人,小弟才敢滥竽充数这锦衣卫总指挥之职,小弟只是暂代,等候老兄出山呢。”
  云舞阳道:“罗兄尽是往小弟脸上贴金,更是叫小弟愧煞了。小弟能做些什么?”
  罗金峰道:“想张世诚的部属,十九都是云兄旧交,圣上想请云兄去劝劝他们。”云舞阳道:“若是他们不肯听呢?”
  罗金峰笑道:“老兄是明白人,何须小弟多说?老兄若是碍于故交之情,不愿动手,只请老兄将他们的踪迹告知小弟,功劳当然还算是老兄的。”
  陈玄机心头震栗,过一阵,只听得云舞阳缓缓说道:“我隐居多年,对他们的行止也并不是尽都清楚,这样吧,请吾兄以三月为期,三月之后,请再惠临山庄,小弟自当有以覆命。”
  言下之意,他在这三个月中,便可将张世诚旧部的行藏查个清楚,准备换个高官厚爵了。陈玄机不禁怒气又生,心中想道:“价算你不赞同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置身世外,也还罢了。你若暗中告密,那可害了不知多少英雄!”
  罗金峰哈哈笑道:“三月之后,小弟准定依时到访。此地我不便久留,告辞了。”但听得云舞阳将他送出门口,又折回庭院,吟声清悦,激昂慷慨之中又似含有难以名说的哀伤,陈玄机怔了一怔,细细琢磨,却是不解诗中之意。
  狐听那角门‘呀’的一声被人推开,脚步声自外走入,陈玄机奇道:“怎么那罗金峰又回来了。”抬起头来,往窗外一瞧,这刹那间,陈玄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从外面走进来的人竟然是上官天野!
  云舞阳也似有些惊诧,但他究是武学大师的身份,看了上官天野一眼,不动声色,淡淡问道:“尊驾何人?何以深夜到此?”上官天野沉声说道:“牟一栗谴弟子上官天野问候云老前辈!”云舞阳面色一变,忽的冷笑道:“尊驾年纪轻轻,怎么便学会了说谎,牟一栗不是今年八月才过世的么?”
  这牟一栗是牟独逸的侄儿,继牟独逸之后,担任武当派的掌门,陈玄机听了,不禁大为吃惊,心道:“原来上官天野竟是武当派的嫡传弟子,怎的从不见他提起?这云舞阳住在深山,消息也真灵通,连我也不知道牟一栗以经去世。”
  只听得上官天野冷冷的说道:“不错,正因家师故世,所以小辈才敢领受遗命前来。不知师姑是否尚健在人间,可否容小辈拜见?”
  云舞阳冷笑道:“内子与外家早已断绝来往,不劳你来探访。再说若是牟家有心,牟一栗生前何以不来?”上官天野也冷笑道:“云老前辈,你这是明知故问,先师顾念兄妹之情,不愿前来讨回剑谱,但那终是武当派之物,岂可永存外人之手,老前辈借去了二十年,想来也早已背熟了。”
  云舞阳“哼”了一声,道:“原来牟一栗的遗命,是叫你做掌门么?”上官天野道:“天野不才,承先师厚爱,不敢推辞,但待取回剑谱,便到武当山领受衣钵。”
  云舞阳又“哼”了一声,道:“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剑谱在我手中?”上官天野道:“我也只是三月之前,才知悉家师的遗命。先师为了顾念亲戚的面子,这事包藏了将近二十年,也总算对得起云老前辈了。”云舞阳冷笑道:“这剑谱虽是牟家之物,却不是武当派的东西,你可知道,你师父也没有见过?”上官天野道:“不错,那是师祖得了达摩剑谱之后,所创出来的剑法,但师祖是武当掌门,那路剑法也采合了武当的剑法,师祖的原意本来就是要传给武当弟子的。云舞阳冷笑道:“你听过师祖的话么?”上官天野道:“云老前辈,你在武林中也算得是顶尖儿的人物,怎说得出如此耍赖的话来?难道当这是死无对证么?”云舞阳面上一红,道:“你若是有我岳父独逸老人的遗书,前来索取,或许我还能给你。那是牟家之物,我岳父没有儿子,即算是一栗在生,也不能与我争论。上官天野纵声大笑,道:“原来二十年前,就已名震天下的云舞阳,竟是这般无赖!”云舞阳恼羞成怒,冷笑说道:“你师父到此,也不敢如此无礼,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
  上官天野说道:“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只怕我死讯传出之后,武当山的智圆长老便会拆开我的遗书,那时武当门下,都会知到其中原故,武当派也许不足令你震惧,天下武林的公断,只怕云老前辈你也受不起啊!”
  云舞阳心中一震,仍是不肯在上官天野面前示弱,又“哼”了一声,道:“云某一生,从不受别人威胁,我若非见你年纪轻轻,造就不易,早已把你毙了,哼,你是当真想要那本剑谱么?”这句话外刚内柔,陈玄机只道上官天野定然趁势坚持,那料上官天野口风一变,忽然说道:“我早知道你要独霸天下,成为武林的第一剑客,那剑谱岂肯轻易交还?”这句话正打中云舞阳心坎,还谱之意,倏的打消,冷笑说道:“你既然知道,还来这里干什么?”上官天野道:“你要不还剑谱,那也可以,但得给我放出一个人!我出去之后,绝不会将剑谱之事,向任何人提起一句!”
  云舞阳听了,大为惊诧,想不到上官天野竟肯用剑谱来交换一个人,而且还要牺牲了掌门的地位,什么人值得他如此关心,想了一想,不觉面色变了!
  云舞阳眼睛一睁,“哼”了一声,不怒而威,冷冷说道:“你给我说,是什么人?若有半句无礼之言,教你立毙掌下!”
  原来云舞阳怀有心病:莫非是牟家的族人叫他来接回师姑?
  莫非是他看上了我女儿,因此提出了要将剑谱与她交换?
  那知他所料的完全不对,只见上官天野虽然为他的精神所吓,愕然的退了一步,仍是镇定的答道:“请你把陈玄机放出来!”
  云舞阳诧道:“什么?谁是陈玄机?”上官天野道:“你还作什么假惺惺,他的马还在你的门外。纵然他与你作对,难道以你的身份威名,也好意思向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下手?”
  云舞阳疑心大起,猛的想起:“这个陈玄机莫非就是素素救回来,现在躺在我书房里的那个少年,我连这个名字也没有听过,他为了什么事情要与我作对?”
  上官天野道:“如何?一部武林秘笈换一个病人,对你绝不吃亏!”云舞阳双眼一睁,眸子精光电射,打量着上官天野道:“这陈玄机是什么人?你何以肯舍了剑谱、舍了掌门,求我放他回去?”
  上官天野那里知道云舞阳根本还没有见过陈玄机,听了此言,又是一愕:怎么他还未知道陈玄机的身份?在云舞阳的注射之下,郎声说道:“因为他是我打伤的,若然他有甚什么不测,或者是因受了无法敌你,给你治死,教我有何面目以对武林中人?”
  陈玄机在书房之中听了,大为感动。云舞阳听了,却是越发糊涂,哈哈笑道:“云某一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事情,你也可算得是个英雄了!”
  上官天野道:“不敢。我不但是舍了掌门,而且是舍了性命来的。”云舞阳道:“好,那就将你的性命交出来!”
  蓦然双指一弹,挖到了上官天野的面门,上官天野做梦也料不到他在说话之间突然发动,心中一凛,但见云舞阳出指如电,指尖已触到了他的眼帘,只要轻轻一挖,上官天野的两颗眼珠就要脱眶而出!
  上官天野无暇思量,拼着瞎了眼睛,‘砰’的一掌打出,两人对面而立,相距不到三尺之地,按说上官天野的眼珠非给挖掉,而云舞阳也非给打中不可,那知一掌打出,倏然间却不见了云舞阳的身影,但听的‘砰’的一声,这一掌却打在老梅树上,满树梅花,纷落如雨,两枝梅枝也折了,而上官天野的两颗眼珠,也仍是毫无伤损。上官天野怔了一怔,急忙撤掌回身,只听得云舞阳在他耳边笑道:“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嫡传手法,再试我这一招。”
  上官天野惊魂未定,但觉云舞阳冰冷的手指又已触到他的面颊,急忙一个盘龙绕步,双掌齐推,这一招名叫“盘龙双双撞掌”,正是武当掌法的精华所在,上官天野拼死发掌,掌力何止千斤,突然间,但觉掌心所触之处,软绵绵轻如无物,这千斤掌力,竟然给云舞阳轻描淡写的一举化开,上官天野这一惊非同小可,刚想退步抽身,肋下的章门穴已给云舞阳一指封闭,“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这几下迅如电光石火,但在陈玄机眼中,却已瞧的明明白白;云舞阳不但轻功绝顶,剑法惊人,而且还练成了武林罕见的一指禅功,陈玄机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说道:“想不到今晚就是我毙命之期!”拾起长剑,便待开门出去与云舞阳拼命。他虽然知道自己的武功与云舞阳差得太远,但上官天野既是为他而来,他又焉能舍了上官天野独自逃走。
  就在这一瞬间,忽听得云素素的脚步声又走了出来,远远说道:“爹,什么事情?”
  云舞阳道:“没什么,一个小偷乱闯了进来,给我拿住了。”
  云素素格格笑道:“竟有这样的笨小偷会闯进到咱们家来,那他真活该了!”眼光一瞥,见上官天野气宇非凡,虽然给闭了穴道,不能说话,眼睛中却露出愤怒之色,毫无瑟缩不安之态,不像小偷,心中大奇,正待发问,眼光一触,忽觉父亲的脸色也是极为诧异,蓦然颤声问道:“素素,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云素素手上拿的是两件衣服,一件外衣,一件内衣,都是他在陈玄机昏迷之时,替他换下来的。洗掉血污,晾干之后,现在正准备偷偷送回他的房间,给父亲一问,不觉红了双颊,低垂粉颈,轻声说道:“是那个人的。”
  云舞阳道:“就是那个陈玄机的吗?”云素素道:“爹,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你和他谈过了吗?”云舞阳沉着脸说道:“你把那小子叫醒,唤他出来!”
  云素素一泡眼泪,噘着小嘴儿说道:“孩儿收留的难道是什么坏人吗?爹为什么这样生气?有话明天再问他不行吗?”话刚说完,只听得房门一响,陈玄机走了出来,朗声说道:“不劳相唤,陈玄机来了!”
  这晚正是正月十七,月明如镜,云舞阳打量了陈玄机一眼,心头一震,:“这人好像是在那里见过似的。”但自己多年不与外人来往,更何况这乳臭未干的少年,云素素急道:“爹,你好好问人,不要吓唬他,他刚刚伤愈。”云舞阳道:“素儿,你走过一边,不要多嘴!”云素素从来未曾见过父亲用这样难看的脸色对她,满腔委屈,靠在一克老梅树上,几乎要哭出来,忽听得云舞阳沉声喝道:“你这小子好生大胆,是谁派你来的?”
  陈玄机道:“是你的一班老朋友,我的叔伯辈叫我来的!”
  云舞阳眼光一扫,盯着陈玄机问道:“如此说来,令尊大人乃是我昔日的同僚了。咄,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他在张世诚部下是什么官职?”云素素大感惊奇:怎么父亲一眼便瞧出陈玄机的来历?她不知道陈玄机那件内衣上绣有一个雄鹰标志,当年张世诚的近身侍卫,衣服上都是绣有这个标记的。
  陈玄机怔了一怔,手扶剑柄,退了一步,他给云舞阳看破了来历,早就准备云舞阳会突然动手。却不料他用这样的口吻与自己说话,似乎并未存有丝毫敌意。可是这一问却把他问住了,他的母亲从不曾与他谈起父亲的事情,他只知道他父亲曾替张世诚打过江山,在最后的一次长江战役中战死的,至于曾任何官职,平生轶事,他一概不知,他怕惹起母亲的悲伤,也从来不敢多问。
  云舞阳疑心大起,迫前一步,沉声喝道:“小伙子,你快说实话,我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也许能饶你不死!”陈玄机怒气陡生,一声冷笑道:“你还有什么同僚之情?三个月之后,你等着上京领赏去吧!”
  云舞阳面色一沉,道:“我和罗大人的谈话,你胆敢偷听?”
  陈玄机道:“不错,一个字也不漏,都听见了?”云舞阳喝道:“你到此意欲何为?”陈玄机道:“我受了师友的重托要杀你这买友求荣的不义之人!”
  云素素这一惊非同小可,尖声叫道:“什么?你要刺杀我爹爹!”
  但听的云舞阳仰天大笑:“你要刺杀我爹。”陈玄机道:“你狂什么,我纵然不是你的对手,也要令你知道,天下有的是不怕死的人,你若买友求荣,定为武林共弃,只怕在我之后,还有不少人要来行刺,你都杀得尽么?”
  云舞阳打了一个寒颤,却仍是哈哈笑道:“一晚之间,竟有两个不怕死的傻小子寻上门,英雄出于年少,果然不假。哈,你既要行刺,为何不拔剑?”陈玄机道:“今晚之事,我与你自行了断。这位上官义士,要将我来交换剑谱,现在已用不着啦,你解开他的穴道,将剑谱还他,我甘愿舍了性命,与你一战!”
  云舞阳又盯了陈玄机一眼,忽的笑道:“不错,你着伤是给武当内家掌力所震伤的,这个傻小子没有骗我。这到奇了,他和你若无深仇大恨,也不至于下这重手,怎的你们却彼此为对方求情?”
  陈玄机道:“别的事,不用你管,我只问你,你放不放他?”
  云舞阳冷笑道:“别人的事,也不用你管!”双目一张,杀气陡露,云素素一跃而起,尖声叫道:“爹!”说时迟,那时快,陈玄机但觉掌风飒然,已到背后,急忙翻身拔剑,忽觉手所触处,空无一物,只见云舞阳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倒持剑柄,猛的塞到自己的手中!
  这一下手法快到极点,陈玄机心念方动,那把剑已递到自己的手中,只听得云舞阳低声喝道:“剑已送到,还不动手么?素素,退开!”衣袖一拂,将女儿拂出一丈开外,云素素从来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吓得呆了!
  陈玄机到底是名家子弟,身手不凡,云舞阳虽是先声夺人,却也并未令他畏缩,他心神一定,剑诀一领,立刻一招“乘龙引凤”,刺咽喉,挂双肩,唰的扫将过去。不料云舞阳双袖一拂,身随掌走,迅若狂风,陈玄机一剑刺出,扎空,暗呼不妙,顿觉脑后生风,云舞阳在耳边喝道:“你这剑法是谁教的?”陈玄机咬实牙根,那肯与他打语,左手一领剑锋,“龙形飞步”从敌人掌风之下掠出,猛的反手一剑,“金鹏展翅”、“猛鸡夺栗”、“白猿挂枝”、“野马跳涧”一招接着一招,犹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剑剑指向云舞阳的要害,陈玄机的剑法学得甚杂,十三岁之前,是他母亲教的,十三岁之后,是他叔伯辈教的,那些人都是他父亲昔日的同僚,张世诚手下的武士,每人都不同凡响。
  云舞阳双袖挥舞,把陈玄机的剑招一一化开,满腹狐疑,奇问道:“你的武功比上官天野高得多,何以反被他所伤?”陈玄机不理不睬,一柄长剑霍霍展开,寒光闪闪,直如骇电惊涛,半点也不放松。但听得云舞阳跟着他的剑招叫道:“五禽剑法,青阳剑法,唔,这一招又是崆峒剑法了,可惜还未到家!这一招天龙剑法的神化龙掉尾,剑锋反削之时,还应稍慢一些,后劲才能长久!”
  陈玄机每发一招,他都能说出派别招名,陈玄机一股锐气,也不禁为他所折,斗了三五十招,云舞阳忽的“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原来是我的一班老朋友合起来教你,怪不得他们派谴你来。只是彭和尚已死,石天铎逃的无影无踪,就是他们联手斗我,我亦何惧!你的剑法,在年轻一辈中还算得是出类拔萃的了,可惜比起我来,那还差的远呢?”
  云素素见她父亲一面说话,神气越来越不对了,急忙叫道:“爹爹,你一向爱惜人才,就看在他这一手剑法上,饶了他吧!”
  云舞阳又“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班人处心积虑的谋杀我,我我今日若饶了他,再过十年,待他羽翼已长,未必肯饶了我!”
  蓦地身形一晃,呼的一掌拍到陈玄机面门,就在这一瞬间,云素素已是和身扑上,尖声叫道:“爹爹,你武功无敌天下,原来却怕他十年之后赢你!”
  陈玄机但感云舞阳掌心沾到自己的太阳穴,却忽的掌力一松,只听得云舞阳大声喝道:“饶你这次,你十年之后再来与我一决雌雄吧。若然不识时务,功夫还未练成,就敢再来行刺,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猛然间只听得云舞阳叱咤一声,大手一伸,把陈玄机抓了起来,旋风急舞,喝道:“去吧!”望外一甩,陈玄机给他一抛,尤如腾云驾雾一般,但感天旋地转,登时失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玄机悠悠醒转,眼睛尚未睁开,一股醉人的幽香,已透入鼻端,陈玄机急忙叫道:“素素,素素!”
  一转身只觉所睡之处冰冷坚硬,全身骨节,隐隐作痛,那里是云家房中的被软香温可比?陈玄机吃了一惊,睁开眼时,只听得一个柔媚的少女声音笑道:“什么素素?你梦见谁啦?”这少女是萧韵兰。
  陈玄机这才发觉是处身石洞之中,奇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云家?”萧韵兰道:“我跟着你的蹄痕马迹,来到那儿,正巧你给人抛出墙外。呵,原来那是云家,那老头儿想必就是云舞阳了?你真大胆,吓死我了!你和他交手了?”
  陈玄机褪然卧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想起自己从叔伯辈的悉心指点之下,学了十多年的武功,人人都夸赞自己是后起之秀,却不料和云舞阳比起来竟是不堪一击,心中惶愧之极,但听的萧韵兰笑盈盈的赞道:“你真了得,着了上官天野那一掌,居然没有受伤,还能够和云舞阳交手,嗯,别动,别动,你虽然没有摔坏,也受了一点外伤,瘀积还没有完全化开,待我给你搓搓!”
  陈玄机面上一红,掰开了她的玉手,低声说道:“不用啦!”
  萧韵兰不提起他的伤还好,一提起这事,不由的他又想起云素素来。想起她用父亲最珍贵的灵丹救了自己的性命,想起她给自己做小菜和玉米粥,想起她对自己信任不疑,竟然把世间最罕见的宝剑挂在房中,这一切都已令人感动更难忘怀的是那蕴藏不露。
  只能另人心领神会的脉脉柔情。
  萧韵兰越是对他亲热,就越发令他对云素素思念不忘!云素素就像幽谷寒梅,只淡淡的清香,便已胜似夭桃艳李。萧韵兰察觉到他冷漠的神情,诧然问道:“你想什么?”陈玄机定了一下心神,怅然答道:“我在想念上官天野。”
  萧韵兰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真是真是一对冤家,见了面打架,离开了却又彼此思念,嗯,上官天野也正在找寻你呢!”陈玄机道:“我已见着他了。”萧韵兰急声问道:“在那儿?”陈玄机道:“就在云舞阳的家中。呀,我而今才知道他是个至性至情的男子!”
  将昨晚的事情,一一对萧韵兰说了,萧韵兰掩口笑道:“可惜上官天野没听到你这样夸他,更可惜你不是一个女子!”陈玄机正色道:“是呀,我若是女子,一定会喜欢他!”把眼偷窥萧韵兰的神色。但见萧韵兰低垂粉颈,薄怒佯嗔,啐了一口道:“你这人真是,别人对你、对你贩贩贩你却、你却贩贩贩”陈玄机急忙打断她的话道:“我真的在想念上官天野,他为我而落在云舞阳的手中,叫我怎能安心?”萧韵兰道:“云舞阳这样厉害,咱们就是舍了性命,也斗不过他。你不如安心静养,好回到武当去报信呀,就让那些武当的老道士斗一斗云舞阳吧,你不可在冒险行刺了!”
  陈玄机暗为上官天野叹息,心道:“上官天野对你痴心一片,难道你竟无动于衷?”萧韵兰见陈玄机久久不语,呆了一会,柔声问道:“你肚子饿吗?我给你烤两只野兔。”陈玄机欠身要起,正想要说自己身体没事,不必劳烦,见萧韵兰已走出洞口,想了一想,终于让她去了。
  那山洞是两块大石合抱而成,从洞口望出,但见明月皎皎,原来又是第二天的晚上了,陈玄机站了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缓步揍出石洞,倚着岩石,疑望山顶那几栋房屋,云素素的歌声舞影重泛心头,又恍似她就在那峰巅上向自己远远招手。
  陈玄机叹了一口长气,心道:“可惜她是云舞阳的女儿,呀,我还想着她干什么?我武功若未练成,怎能踏进那座房子?呀,难道真是要十年之后才能见面?”想起十年之后,自己也未必斗得过云舞阳,心中更为惆怅,忽的又想道:“不知她可思念于我?若是她也思念于我,我真愿意再冒性命之危!”黄仲则诗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陈玄机比黄仲则(清诗人)早生了三百多年,当然没有念过这两句诗,可是这感情今古相通,陈玄机这时心中所想的,除了云素素外,更无杂念,他中宵独立,一点也不觉得,敢情竟是想得痴了。
  忽听的一声长啸,远远传来,有人在山峰上放声歌道:“百战归来酒尚温,繁霜侵鬓转消沉,金戈铁马当年恨,辜负梅花一片心!”
  陈玄机吃了一惊,这是云舞阳的歌声,激昂而又沉郁的歌声,这么晚了,他还未睡?难道他也在想什么心事么?一抬头只见一条人影,向南面疾驰而下,转眼之间,就不见了。
  陈玄机呆了一会,想不透云舞阳何以深夜下山。他身不由己的向着山上的云家走去,忽又听得琴声阵阵,从山峰上飘下来,呀,那竟是云素素的歌声!晚风吹来,歌声隐约可辨,她唱的是:“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水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这是诗经中《小雅白驹》一章中的两节,乃是送客惜别的诗,上一节是客已到而挽留,下一节是客已去而相忆。
  陈玄机听得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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