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Liang Yusheng   China   现代中国   (March 22, 1924 ADJanuary 22, 2009 AD)
廣陵劍
  第01回 難得名山聆雅奏 誰知仙窟遇魔頭
  第02回 廣陵散絶留長嘆 俠士刀傳發浩歌
  第03回 惆悵故國勞夢想 何堪良友隔幽冥
  第04回 蒼天有意磨英骨 慧眼何人識使君
  第05回 陌路驚逢三惡賊 窮途巧遇兩摩訶
  第06回 秘笈幾番招鬼魅 瑤琴疊責謁宗師
  第07回 要訣玄功傳弟子 廣陵絶麯悼宗師
  第08回 鬍馬久驚侵禹域 人間哪得有桃源
  第09回 忍見名域浮劫火 心傷大俠送遺書
  第10回 九州鑄鐵終成錯 一着棋差衹自憐
  第11回 藏身鬥室聞私隱 移禍東吳造謊言
  第12回 敵意消除雙劍合 情懷歷亂寸心知
  第13回 失足終成千古恨 盟心願結此生緣
  第14回 惆帳斷魂空出峽 衹憐飛絮已無傢
  第15回 歸來願作名山伴 此去徒傷俠女心
  第16回 太息故園成瓦礫 誰營新塚慰孤兒
  第17回 恩怨難分悲俠士 琴蕭合拍覓知音
  第18回 別雁離鴻來錦瑟 振衣彈鋏上蓮峰
  第19回 情深豈易輕揮劍 夢醒何堪一撫琴
  第20回 灕水有情人已杳 名山作伴願終違
  第21回 難補情天空有憾 豈能琴劍兩相忘
  第22回 啼笑非非誰識我 坐行夢夢盡緣君
  第23回 纏綿思盡抽殘繭 宛轉心傷剝後蕉
  第24回 空有餘情歸故裏 為消宿怨入京華
  第25回 三生緣結盟鴛誓 一劍誅仇俠士心
  第26回 眼底群魔何足道 胸中九鼎一絲輕
  第27回 癡男怨女情難解 伏虎降竜願未酬
  第28回 義結小王搜密件 但憑雙劍鬥兇僧
  第29回 閃電絶招寒敵膽 追風快劍破重關
  第30回 箕煎豆泣情何忍 鳳泊鸞飄各自傷
  第31回 血仇未報須揮劍 心事難言盡岸蕭
  第32回 去來大內驚昏主 殺劫中原有活棋
  第33回 比翼離群傷客意 十招剋敵報親仇
  第34回 美景愴懷思舊侶 毒鏢傳信遇巫娘
  第35回 覆雨翻雲施詭計 圖窮匕現鬥魔頭
  第36回 雙劍逞威懲惡霸 單刀赴會陷英豪
  第37回 俠士情懷天上月 女兒心事鏡中花
  第38回 柳下梅邊尋舊侶 蘭因絮果證鴛盟
  第39回 亂石崩雲騰劍氣 驚濤拍岸鬥魔頭
  第40回 友敵混淆行詭辯 是非大白破姦謀
  第41回 江湖浪子遭懲戒 東海東王亦遁逃
  第42回 十年疑案明真相 一葉輕舟渡險灘
  第43回 琴韻蕭聲歡合拍 雪泥鴻爪偶留痕
  第44回 豺虎未除騰劍氣 竜蛇混雜入京華
  第45回 拍案撕盟驅敵使 易容矯詔戲將軍
  第46回 故園尋夢心應碎 異域懲姦膽更豪
  第47回 深入竜潭誅國賊 橫穿瀚海會同門
  第48回 廣陵散絶琴弦斷 塞外星沉劍氣消
第一回 難得名山聆雅奏 誰知仙窟遇魔頭
  (一)
   少年擊劍更吹蕭 劍氣蕭心一例消
   誰分蒼涼歸掉後 萬千哀樂集今朝(二)
   中年才子耽絲竹 儉歲高人厭薜蘿
   兩種俯懷俱可諒 陽秋貶筆未宜多
    ——龔定
  像一枝鐵筆,撐住了萬裏藍天。巨匠揮毫:筆鋒鑿奇石,灑墨化飛泉,地是在有“山水甲天下”之稱的桂林,是在桂林風景薈萃之區的普陀山七星岩上。
  人是四海聞名的俠土,是大同武學世傢、明英宗正統年間曾經中過武狀元的雲重之子云浩。
  雲浩站在七星岩的峰巒高處,馳目騁懷,水色山光,奔來眼底,不禁逸興遄飛,浩然長嘯。
  “群峰倒影山浮水,無水無山不入神。”桂林的山水,有和別處很不相同的特色。山都是石山,平地拔起。好似每一座山峰都是從天外飛來,千岩竟秀,各不相連。水都是澄碧清冽,遊魚可數。而且有山必有水,高處望下去,一條條迂回麯折的江流,便似翠帶飄瑤,在群峰之間穿插。
  星移物換,滄海桑田。據地質學家的論斷:桂林在泥盆紀以前本是大海,後來因地殼變化,成為陸地,由於經過一次非常劇烈的震劾,受到強大無比的壓力和張力使地殼斷裂褶麯,造成奇怪復雜的地形。之後,經過無窮歲月的風化作用;漸漸構成近山的平原。衹有那地質堅硬,不易風化的石峰,仍然微岸的突出地面,形成了峭拔秀麗的群山。而在這種地質的水流,由於經過砂石的過濾,也就顯得特別澄清了。
  “水作青羅帶,山如碧玉蕭。”雲浩恍如人在畫圖,不由得由衷贊嘆道:“韓愈這兩句詩,用來吟詠桂林風景,當真一點不錯,單大哥約我在此相會,也真是雅人雅事,但為什麽他還不來呢?”
  擡頭一看,紅日已過中天,眼前的美景雖是怡人,雲浩的心裏,卻是不禁有點兒焦急了。
  原來他對桂林的山水,雖然是慕名已久,已不得有個機會暢遊;但這次前來,卻並非僅僅為了桂林山水。
  他要在桂林會晤一個老朋友,也要在桂林結識新朋友。
  老朋友是和他有近二十年交情的單拔群,以八八六十四路皤竜刀法與七十二把大擒拿手馳譽江湖,人稱“金刀鐵掌”。
  不過他和單拔群相交雖近甘年,最近一次的見面,也是五年之前的事了,正由於多年沒有見面,是以單拔群約他在桂林相會,他便不辭間關萬裏,遠道奔來。
  尚未見過面而想要結識的新朋友則是桂林本地人氏,在中原的名頭雖然不及單拔群響亮,在西南五省,卻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人稱“一柱擎天”的雷震嶽。
  這“一柱擎天”的綽號是有個來由的。在桂林王城的當中有座獨秀峰,伊如一柱擎天,自古以來,列為桂林八景之首,等於是桂林風景的標志,西南的武林人士尊稱雷震嶽為“一柱擎天”,乃是拿他來和獨秀峰相比。
  雲浩登高望遠,衹見獨秀峰矗立於桂林群山之中,空靈挺秀,群峰環拱,巍然聳立,不倚不偏,仿佛是衆山的首領,名為“獨秀”,確是毫不誇張。想起最後一次和單拔群見面,單拔群和他談起“一柱擎天”雷震嶽,曾把一首題為“詠獨秀峰贈雷大俠”的七言樂府給他看,開頭四句是“森森劍戟千峰立,截壁臨江當桂北。西南一柱獨擎天,庇盡桃源避秦客。”以峰喻人,極盡傾慕之致。
  雲浩心裏想道:“單大哥稱道的人,一定不會是浪得虛名。我也曾聽得人傢說過,雷震嶽仗義疏財,許多在別處站不住腳,跑到桂林來投奔他的朋友,都曾得過他的照顧。可惜我還有大事在身,否則托庇於擎天一柱之下作個桃源中的漁夫,過這一生,倒也不錯。”想起單拔群一來,他就可以和“一柱擎天”雷震嶽結識,不禁大為興奮。可是單拔群為什麽還不來呢?紅日已漸漸西斜了。
  單拔群是和他約好在拂曉的時分,在普陀山天鞏峰的懇岩上見面,看罷日出,再同遊人間仙境的七星岩的。
  *(七星岩古稱“碧虛岩”或“棲霞洞”,有天下第一奇洞之稱,在天譏峰半山之上。)
  *(明太祖洪武二年——一三六九,朱元漳封他的侄孫朱守廉為靖江王,鎮守桂林,洪武二十六年,朱守謙在王宮外面,建築了一座周圍三裏的王城,獨秀峰被圍在王城的範圍裏,自那時起,一柱擎天便矗立在王宮之中,成為桂林八景之一。靖江王位一直傳到明朝崇幀未年亡國為止。)
  這個安排高雅奇趣,他是感到深得吾心的,但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個白天了,單拔群還沒有來。
  和單拔群相近二十年的交情,雲浩深知他的為人,他除非不說,說過的話,他就要做到。
  但為什麽還不來呢?
  “難道是在途中遭遇了什麽意外?”雲浩不覺有點惴惴不安,眼前的美景,也無心欣賞了。
  但轉念一想:“單大哥去年剛從天山回來,僕僕風塵,又到涼州去了。猜想這次他是從涼州趕來赴約的。萬裏長途,途中耽擱那麽一天兩天,也是平常之事。以他的武功,我又何須多慮?”
  正當他鬍思亂想這際,忽聽得隱隱似有琴聲,隨着山風,吹進他的耳朵。錚錚之聲,忽高忽低,若隱若規。倘非他是練過梅花針之類暗器的人,聽覺特別靈敏,幾乎疑是水聲。
  雲浩伏地聽聲,琴聲竟然好像是從山腹之中傳出,混合了山壁的回聲,那琴韻更給人添了幾分神秘的感覺,雲浩初時詫異,繼而恍然大悟:“是了,想必是有人在七星岩裏彈琴。”
  “間關鶯語花底滑”,琴聲初起,麯調輕快,好像是把雲浩帶到了江南,在江南春暖花開的時節,陶醉於“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春色裏。
  “幽咽流泉冰下灘”,麯調一變,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好像從春暖花開的時節,忽然把雲浩帶到了木葉搖落的秋天。蕭瑟之感,彌漫胸際,雲浩但覺悲從中來,難以斷絶,幾乎忍不住就要潸然淚下。
  麯調再變。“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空出刀槍鳴!”琴韻激昂,恍如萬馬奔騰,千軍赴敵。激起了雲浩胸中的豪氣,聽得更是如醉如癡,不知不覺之間,雲浩步下懸岩,便想嚮那琴音來處尋覓。
  忽聽得有人叫道:“客人,你可是要遊七星岩麽?”雲浩如夢初醒,擡眼看時,衹見一個手執火炬的村夫,在山坡上嚮他招呼。琴聲這時也忽然聽不見了。由於七星岩常有遊人,是以當地的土人多有以作嚮導為業的。雲浩剛從懸岩上走下來,纔給這個嚮導發現。這個嚮導繼續說道:“天色將晚,客人,你要遊七星岩的話,可得趁早了。”
  雲浩心裏想道:“單人哥不知今大會不會來?洞中這位雅士,可也值得結交。”他是個酪愛音樂的人,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奇妙的琴聲,聽了嚮導的話,不覺怦然心動,當下說道:“請你等一等。”
  雲浩轉過身子,背嚮村夫,伸出中指,在右壁的當眼之處,劃出一支箭頭,指嚮下方,力透指尖,入石三分。心裏想道:“單大哥當然識得我的金剛指刀,看見我劃的箭頭,以他的精明,自必也會想到我是已經進入七星岩內遊玩了。”
  留下標記,雲浩便請那嚮導帶路,問他道:“你可是剛剛從洞裏出來麽?”
  “不錯,大概是一支香的時刻之前,我剛送走了兩個遊客。”嚮導答道。
  “你可聽得有人在洞裏彈琴?”
  那嚮導詫道:“沒有呀。你聽見了麽?”
  雲浩更是詫異,“不錯,琴聲剛歇,你怎麽沒有聽見?”那嚮導想了一想,忽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了。七星岩裏有個無底深潭,據說可以通到灕江去的。水流的音響清脆有如琴音,你聽到的想必是水聲。”雲浩疑真疑幻,“水聲哪能有這樣好聽?”
  不知不覺,來到了七星岩的前山入口之處,衹見洞口高敞非常,約莫縱二十尺,橫七十尺。雲浩吃了一驚,說道:“這麽大的山洞,我還是平生僅見。”
  嚮導說道:“古老傳說,據說有一次為了躲避兵災。桂林全城的男女老幼,全部躲進七星岩裏,七星岩也還容納得下呢!”
  跟着說道:“七星岩內分,六洞天,兩洞府。由第一洞天即可分為兩路進入洞中,左入大岩,右入支岩,各有不同的景緻,兩路可以會合於第二洞天的‘須彌山’,然後從第三洞天的‘花果山’出口。客人,今天你恐怕是不能遊覽全洞了,你想遊哪一路?”
  雲浩說道:“你是識途老馬,你替我安排好了。”
  嚮導知道了他是第一次來遊七星岩,便道:“好,我帶你走第一洞天大岩這條路,從‘玉豁洞府’出口吧。”
  踏入洞口,嚮導忽地笑道:“客人,我給你講解洞中的景物,你老可別見怪。”
  雲浩詫道:“見怪什麽?”
  嚮導說道:“好,那請你擡起頭來!”
  雲浩莫名其妙的擡起頭來,衹聽得那嚮導緩緩說道:“這是七星岩的第一景,名為烏龜擡頭。”雲浩一看,果然酷似,不覺為之失笑。
  待到踏進洞中,饒是雲浩曾經遊遍名山,也是不禁為之目眩神迷,好像一下子就進了神話的世界!
  全世界的珊瑚、翡翠、琥珀、玉石似乎一下子“堆”到了眼前!說是一“堆”,這衹是霎時的印象,仔細看時,卻又不禁驚詫於神工鬼斧,匠心獨運的安排了,原來那是石鐘乳構成的各種奇景。
  雲浩曾經到過雲南潞南縣的石林,心裏想道:“像這樣的景物之奇,恐怕衹有石林才能與之相比。若論聚石筍而成林,石林的‘氣派’似乎較大,但石林卻沒有這樣大而又這樣瑰麗的岩洞,論起峰巒空靈之媚,洞室幽邃之巧,則石林又似乎不及大地了。”那嚮導口講指劃,這裏是“老君臺”,分開裏是“鯉魚跳竜門”,這裏是“雪羅漢守洞門”,那裏是“露滴石筍”。當真是移步換景,目不暇給。
  “老君臺”在“第一洞天”左側的高崖上,有石頗似老者,據說是道傢始祖老子的化身,坐在那裏“鎮岩”。
  “鯉魚跳竜門”以景狀物,不用解說。“雪羅漢守洞門”是石鐘乳白色的漿液,滴成了一座栩栩如生的白色“羅漢”,站在“老君臺”下,面嚮洞門,“露滴百筍”,則是在“羅漢洞門”的內進,地上排列着整整齊齊的三根石筍,岩頂也同樣的齊齊整整的排列着三根石筍,遙遙用對,似乎還有着一顆顆的露珠正在要滴下來。原來地上的石筍,就是岩頂上的石乳,經過無數萬年滴下來而成的。
  雲浩笑道:“洞中的景物這樣多,咱們恐怕衹有選擇來看了。”本來他踏入洞中,就留心聽那水聲的,但聽來聽去,水聲雖似琴聲,卻可以斷定絶對不是他剛纔聽到的那個可成麯調的奇妙琴聲。雲浩暗自想道:“七星洞這樣大,那個高人不知是躲在哪個角落彈琴。這嚮導沒見着他,卻以為是水聲了,人生遇合,恐怕都要講究一個緣份,今天能不能碰見這個高人,看來也衹能看看我是有緣無緣了。”
  洞中景物實在太過迷人,雲浩不知不覺的就專心洲覽起景物來,洞中不但是移步換景,還是許多歷代的文人墨客的題刻。那都是極為珍貴的,罕得一見的真跡。例如“第一洞天”,就有宋代名詩人範成大的“碧虛享銘”,此外還有唐人所書“棲霞洞”三字榜書,以及梁安世、方信孺諸名傢的題刻。再進去還有劉剋宣、解縉等人的題詩。
  劉充宣的詩寫道:
  “往聞晉老言 茲洞深無際
  暗中或識路 塵外別有世
  幾思維人事 齋糧窮所詣
  棋終出易迷 炬絶人難繼
  孤亭渺雲端 於焉山休憩
  憑高眺城闊 擾擾如聚蚋
  盡捐渣滓念 遂有飛舉勢
  山靈娟清遊 雨勢來極銳
  蒙蒙濕莎草 邑邑涼鬆桂
  瞑色不可留 悵望岩扉閉”
  雲浩心裏想逍:“這首詩描了山容,卻還沒有繪出洞中奇景
  嚮導怔了一怔,隨即笑道:“客人不用擔擾,我帶的火把,足夠半天用的。就算火把都燒完了,我閉上眼睛,也能找到出路。”
  雲浩跟着嚮導繼續前行,瀏覽了幾處景物,那嚮導拿出幾包酥糖,說道:“客人,請你嘗嘗我們桂林的酥糖。”雲浩說道:“怎好意思要你請客?”嚮導笑道:“這又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了?一文銅錢可以買幾包呢。不過,雖然不值錢的賤物,倒很好吃。還有一個好處,能抵肚餓。我有時沒工夫吃午飯,就拿它充饑的。”
  酥糖是相當有名的桂林特産之一。雲浩也曾聽人說過,當下道了個謝,接了過來,衹見那酥糖是用黃色竹子包封,拆開封皮,就有一股香酥的味兒直衝鼻孔。嚮導把扁方形的糖捲由外面拉開來,變成一長條,然後一節一節地吃。雲浩學他的吃法,把酥糖送進口中,細加咀嚼,衹覺香不太濃、味也不膩,香甜得恰到好處。不覺贊道:“果然好吃。”嚮導笑道:“外地人衹知道桂林三寶是腐乳、馬蹄(一種生果)和三花酒,知道酥糖的人可就不多了。”
  雲浩說道:“對,實在應加上酥糖,號稱四寶纔對。”
  那嚮導似乎很高興雲浩欣賞他的酥糖,說道,“客人。難得你喜歡吃,請再吃一些。”雲浩笑道:“好東西可不能吃得太多,纔有餘昧,我知你今天還沒有吃中飯,對麽?留給你自己吃吧。”嚮導笑道:“我多着呢,你盡量吃,你衹吃一包,也不能說是太多。”雲浩見盛情難卻,衹好再吃一包。
  轉過了彎,眼睛一亮,衹見淺紅色的岩壁上,出現一組乳白色的石雕:迎面懸挂着一頂帳帷曳地的紅羅帳,那圓圓的頂圈,捎疊拖垂的帳紗,仿佛隨時會迎風飄蕩,真是令人驚嘆於造物之奇,它竟然衹是一座招瓣形的鐘乳石,嚮導笑道:“你再仔細看看帳中人物。”把火把湊近去讓雲浩看個清楚。這一看不由得更是令雲浩目定口呆,比起帳中人物的奇麗無侍,外面的石雕又簡直算不了什麽了。但見紅羅帳裏,恍然有仙子一人,坐在漢白玉砌成的寶座上,冰紈霧鬢,長裙曳地,翠帶迎風,秋水盈盈,含情如有所待。這神態,丹青妙筆,恐怕也畫不出來。
  雲浩目眩神迷,呆了一會,心裏想道:“據說姑姑從前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可惜我沒有見過年輕時候的姑姑。”驀地想起自己的女兒,他的女兒雲瑚,今年剛滿十六歲,長得很美,雲浩衹獨生一個女兒,極疼愛她。“爹爹常說瑚女很有姑姑當年的幾分影子,或許瑚女也還沒有這個石美人之美,但石美人不會說話,不會撤嬌,卻遠遠不如我的瑚女可愛了。”想起自己活潑可愛的女兒,雲浩不覺口角挂着微笑,頓興思傢之念了。
  那嚮導吃了一驚,抓着雲浩的手搖了搖,說道:“客人,你怎麽啦。”雲浩霍然一省,說道:“沒什麽呀,你以為我——”
  那嚮導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笑道:“客人,我還衹當你是着了迷呢。過去也曾發生過好幾樁遊客在這石像之前變得癡癡迷迷的事。”
  雲浩一面走一面想道:“這石像潔白無暇,她的美衹是令人感覺莊嚴聖潔,豈能有絲毫邪念?不過說到情癡,我的姑夫倒可以算得世上罕見的癡清漢子了。當年他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折磨,才能和姑姑結為夫婦。姑姑死了之後,他獨自幽遁石林,十多年來,從未踏出過石林一步,衹是鑽研劍法。嗯,這次若見着0了單大哥,我倒要替姑夫了卻一重心事。”
  原來雲浩雖然也是一個四海聞名的俠士,但比起他的姑夫,不論名氣以及武功,都是差得甚遠甚遠。他的姑夫乃是武林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張丹楓,早在四十年前,張丹楓和他的妻子云蕾雙劍合壁已經是天下無敵了。張丹楓故事;詳見拙著《萍蹤俠影錄》。
  張丹楓的大弟子霍天都也是一個武學奇才,不僅得了師父的衣鉢真傳,還有什已的創造,師徒倆開創了一個新的劍派。霍天都住在天山,張丹楓為了成全弟子的後世之名,功成不居,卻讓弟子做開派的第一任掌門,這個新的劍派,就名為“天山派”。經過霍天都二十年的艱苦經營,天山派日益興旺,人材輩出,雖然是僻處西陲,已是足以和中原的四大劍派——少林、武當、峨嵋、青城——抗衡了。不過由於僻處西陲,知道“天山派”的人當然還是不及知道中原四大劍派的人多。張丹楓則樂得以閑雲野鶴之身,邀遊天下。他的妻子云蕾最喜歡雲南石林這個地方,是以張丹楓在妻子死後,獨自隱居石林,一者思念愛妻,二者藉這世外桃源,窮研劍法。石林與天山相隔數萬裏,張丹楓在石林隱居之後,也沒有回過天山了。
  去年雲浩曾到石林見過姑夫,張丹楓告訴他,他正在鑽研一種境界極高的上乘劍法,這種劍法既沒固定的招式,也不遵循劍法的常規,而是融匯各傢,自闢躡徑的,當時雲浩問他這套劍法叫什麽名字,張丹楓笑道:“既無固定的招式,也就不必要非給它定名不可了。你若喜歡,就叫它無名劍法吧。可惜我雖然潛心研究了十年,這套劍法可還未曾完成,但願天假以年,再有三年的時間,或許我纔可以完成一套完整的劍法。”
  雖沒全部完成,但張丹楓把這大名劍法演給他看,一鱗半爪,亦已足以令他五體投地,嘆為生平僅見了。張丹楓已有七十多歲年紀,雲浩不免想到:萬一張丹楓有什麽不測,這無名劍法豈非失傳?當下委婉說出心中的顧慮,間張丹楓為何不把弟子招來?
  張丹楓道:“我衹怕時日無多,哪能抽出功夫到天山去?天都主持一派,我也不想他拋開正事到這裏來。再說,若是委托別人傳訊,這個人也是難找。”於是雲浩自告奮勇,願意替他擔任這個傳訊的人。張丹楓道:“我知道你的事情也很忙,上天山亦不容易。反正我的無名劍法尚未成功,不如這樣吧,我把現在業已得到結果的這一部分抄個副本給你,將來倘若能夠全部完成,而天都又不能夠在我身邊的話,我就把它藏在石林劍池旁邊的劍峰之上。”
  到了雲浩辭行之日,張丹楓把抄好的副本給他,另外,將擬定埋藏劍譜的地點,也畫了一個圖給他,對他說道:“這件事你也不必急於辦妥,衹要有機會能送到天山派弟子的手上就行。副本可以作為憑情,天都一見,必然知道這是我所自創的劍法無疑。”原來他這“無名劍法”復雜奇異,有圖無式,倘非武學有極深造詣,見了這個劍譜,衹伯也會當作是平庸的武師胡亂畫出來和人傢開玩笑的所謂“劍譜”。雲浩受張丹楓的重托,本來想親自去一趟天山,不幸恰是給張丹楓料中,由於他是成名的俠士,與中原的武林同道還有一些未了之事,不能抽出身來。
  單拔群和他有多年的交情,單拔群的為人他是絶對相信得過的,而且恰好單拔群又是霍天都的好朋友,去年纔從天山回來的,是以他打算趁着這次約會,把張丹楓付托給他的事情托單拔群。單拔群亦是閑雲野鶴之身,要去天山,比他容易。
  七星岩裏不見日光,但料想也是將近黃昏的時候了。雲浩無心聽嚮導的講解,暗自想道:“單大哥不知來了沒有,要是他看見我所留的標證,一定會跑到洞裏來的,據他說他曾經遊過幾次七星岩,不用嚮導,也能進來。哈,要是他突然在洞中出現,那纔妙呢?”
  忽聽得水聲叮咚,果然像是琴聲。嚮導說道:“客人小心,千萬不可滑倒。下面是無底深潭。”雲浩拾一顆小石子拋下去,果然很久很久,方纔聽得見石子丟在水上的聲音。
  潭在左岸邊懸挂着張魚網,網兒又斷了一截。嚮導的解說頗有奇趣,說道:“左邊‘魚網’,右邊‘魚塘’,三十年一撒,五十年一收。年代久了,漚黴了魚兜!”潭的右岸有明初才子解給題的一首七言律詩,寫道:
  “早飯行春桂水東,
  野花榕葉露重重。
  七星岩窟髯燈火,
  百轉縈回徑路通。
  右溜滴塗成物象,
  古澤深處有蚊竜。
  卻歸為恐衣沾濕,
  洞口雲深日正中。”
  雲浩笑道:“要是潭底真有潛竜,潛竜被睏深潭,永世不能見天日,那纔叫做倒媚呢。”
  嚮導笑道:“蛟竜是不會有的,但人若是掉了下去,骨也沒處打撈,那也等於是給蛟竜吞掉了。”雲浩忽覺腹中有點隱隱作痛,他內功深湛,二十多年從沒生過病,不禁有點奇怪,“難道是我中了瘴毒,但這洞中好像並無瘴氣。要是有瘴氣的話,就不可能天天都有遊人了。”
  好在衹是隱隱作痛,並非痛得厲害,雲浩默運玄功,吐一口濁氣,登時恢復了精神。雲浩問道:“潭底有沒有瘴氣?”
  嚮導笑道:“山明水秀的地方,怎會有瘴氣?我每天都是要從潭邊經過的呢。客人,你是不是覺得有點什麽不妥?或許是你不習慣的緣故,在洞裏久了,感到有一些悶吧?”
  雲浩也不敢斷定自己是否中毒,心想:“以我的內功造詣,即使錯吃毒藥,也害不到我,何況瘴氣?或許是偶然腹痛吧?”
  正自思疑不定,忽聽得琴聲又起。這次可不是水聲而是真的琴聲了。琴韻幽揚,似乎是一個魔術師的手,把他帶入了一個恍惚迷離的境界,聽得他心神如醉;這可不正是他剛纔聽到的琴音?
  雲浩忍不住就叫道:“你聽,這不是有人在彈琴麽?就在那邊,那邊!你帶我過去找那個人!”話猶未了,忽地眼前一片漆黑。原來是那嚮導手中的火炬突然滅了!雲浩慣經陣仗,臨變不驚,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聽得背後暗器破空之聲,迅即反手一彈,使出“彈指神通”的功夫,把一枚透骨釘彈落無底深潭。
  嚮導叫道:“是誰惡作劇打滅我的火把?哎呀,救命,救命。”跟着有失足滑倒的聲音。急切之間,不容雲浩仔細思量,衹道那嚮導果然是已經遭人暗算,下面是無底深潭,跌下去焉有命在?雲浩狹義為懷,豈能連累一個無辜的村夫為自己送命?
  雲浩聽聲辨嚮,一躍過去,抓住那個嚮導的足踝,將他拉起。
  不料奇變突生,那嚮導跌迸他的懷裏,猛地雙掌一擊,雲浩胸口如中巨錘,翻身便倒。
  嚮導笑道:“下去喂蛟吧!”加上一腳,要把雲浩踢下深潭。
  雲浩喝道:“看是你下去還是我下去?”身軀陡地反彈起來,發出金剛掌力。
  雙掌相交,聲如鬱雷。雲浩一個踉蹌,盤竜繞步閃過一邊。那嚮導悶哼一聲,也是閃過一邊,仗着熟悉地形,躲在石筍後面,哈哈笑道:“雲傢的金剛掌果然名不虛傳,不過,你今日要想逃出我的手心,可是千難萬難了!”他的聲音也突然變了,根本不是桂林本地人的口音,聽來鏗鏗鏘鏘,宛如金屬交擊,十分刺耳!不問可知,這人是假冒本地人來作雲浩的嚮導的。
  雲浩與他拼了一掌之後,陡然間又覺胸中煩悶不堪,幾欲作嘔,連忙吸一口氣,默運玄功,促使氣血暢通,凝神待敵。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雲大俠,剛纔我給你的酥糖很好吃吧?可惜這酥糖的‘滋味’,卻是先甜後苦的!嘿嘿,你現在明白了吧,你要生出此洞,唯有乖乖地聽我的吩咐了!”雲浩這纔知道剛纔吃的酥糖乃是毒藥。雲浩吐出一口濁氣,說道:“我與你無冤無仇,因何暗算我?”那人又再發出金屬交擊般的笑聲,說道:“我與你無冤無仇,與張丹楓卻是有冤有仇!”雲浩喝道:“你是誰?”
  那人躲在石筍後面,緩緩說道:“你沒有見過我,但想必你也應該知道我的名字,我是厲抗天!”
  雲浩吃了二驚,喝道:“你就是喬北溟的弟子厲抗天?”心裏想道:“怪不得他能夠下毒害我!”原來喬北溟是數十年前名震天下的大魔頭,不但武功卓絶,而且擅於使毒。以雲浩的內功造詣,尋常的毒藥原是害他不得。恆厲抗天乃是喬北溟唯一的衣鉢傳人,由他親自下毒,那又當別論了。
  厲抗天哈哈笑道:“不錯,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想當年,我的師父傷在張丹楓劍下,我也幾乎性命不保。我們師徒,給張丹楓迫得無法立足中原,唯有逃亡海外。你說這樣大的仇,我能夠不報嗎?”雲浩不禁又是一驚,“聽他這樣說法,難道喬北溟這老魔頭還沒有死?”
  原來四十年前,張丹楓是天下第一劍客,喬北溟是天下第一魔頭,正邪不兩立,兩人曾經幾次交手,互有勝負,最後一次,在嶗山絶頂决鬥,張丹楓以新創的天山劍法,擊敗喬北溟。喬北溟身上連中七劍,滾下山坡,厲抗天搶了他師父的屍體,躍入海中。當喬北溟倒地之時,已是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何況那日海上的風浪又大,是以在場觀戰的群雄,都以為即使厲抗天能夠逃生,喬北溟則必定是準死無疑了。果然這件事情過後,江湖上誰也沒再聽到喬北溟師徒的消息。歲月如流,到了四十年後的今天,不但這件事情已是為人淡忘,連喬北溟、厲抗天師徒的名字,武林中人知道的亦已無多了。
  厲抗天似乎知道雲浩的心思,哈哈笑道:“張丹楓以為我的師父已經死了,豈知我的師父吉人天相,如今他還活在人間呢。老實告訴你,我就是奉了師父之命,回來給他報仇的!”
  雲浩斥道:“那你應該去找張丹楓報仇纔是?”
  厲抗天道:“張丹楓他還活着嗎?他在什麽地方?”
  雲浩冷笑道:“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你想要報仇,你自己找去。哼,就衹怕你沒有這個膽量。”要知張丹楓正在潛心研究劍法,最忌外人騷擾,是以雲浩寧可自己擔當,也不願把張丹楓的住處泄漏。
  厲抗天哈哈一笑,說道:“你這話倒是說得對了,不錯,一來我是因為找不着張丹楓,二來找着了他,我衹怕也還未能是他對手,所以我唯有找你了。誰叫你是他至親的內侄呢?嘿嘿,據我所知,張丹楓的妻子死了後,你就是他至親至近的人了。他的弟子霍天都遠在天山,也還不如你和他親近。”雲浩冷笑道:“虧你好歹也還算得是一個人物,不敢去碰張丹楓,卻來暗算於我,真是卑鄙!”厲抗天笑道:“我衹是為了避免與你鬥個兩敗俱傷,大傢都沒好處。如今你吃了我的酥糖,在這酥搪之中,我是混合了酥骨散的。你應該知道,服了我這酥骨散,你就會骨軟筋酥,要想和我拼命,那也是决不可能的了。好,話己說明,你是要死還是要生,全憑你自己了,衹要你肯聽我吩咐,我就給你解藥。”
  雲浩運氣三轉,真氣凝聚丹田,冷笑說道:“劃出道兒來吧!為何不敢站出來和我說話!”說罷,一聲長嘯,四壁響起回聲,震得厲抗天耳鼓嗡嗡作響,他這一聲長嘯,倒不是用來嚮厲抗天示威的,心裏想道:“不知單大哥已經到了沒有,要是他已經到了約會之處,定能聽得見我這嘯聲。”
  厲抗天耳鼓嗡嗡作響,不禁吃了一驚,這纔知道雲浩的內功深厚,竟還在他估計之上。但雖然有點吃驚,卻還是有恃無恐,當下冷笑說道:“你的獅子吼功,功力確是不弱,可也還嚇不了我。好,你要我劃出道兒,那你洗耳恭聽吧!”
  雲浩見他身形一現,立即撲上前去,他隨身佩帶的寶刀已掣在手中,左刀右掌,刀削敵腿,掌劈敵胸,衹聽得“當”的一聲,黑漆的石窟之中火花四濺!
  雲浩的寶刀斫着了一個精銅鑄成的獨腳銅人。這獨腳銅人是喬北溟當年所用的兵器,傳給厲抗天的,厲抗天事前把銅人藏在石筍後面,他將雲浩引到潭邊方始發難,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他可以在潭邊的這根石筍後面,隨時取用兵器。厲抗天見自己的兵器抵擋得住雲浩的寶刀,放下了心,冷笑說道:“雲傢刀法,果然名不虛傳。但我的銅人卻也未必輸給你的這柄寶刀。”說話之間,銅人的長臂點嚮雲浩胸口的“璇璣穴”,黑暗之中,認穴竟是不差毫黍。
  雲浩何等武功,焉能給他點着?在亂石叢中,一個“盤竜繞步”,聽風辨嚮,已是立即避招進招了。厲抗天把銅人舞得呼呼風響。劈頭打下。雲浩暗運內傢真力,寶刀在銅人身上衹是輕輕一劃,但聽得聲如鳴鐘擊鼓,銅屑紛飛,銅人身上,又添上了一道傷痕。與此同時,雲浩也覺得一縷極為陰寒之氣,瞬息間便傳到了他的掌心,透過了他的手少陽經脈。雲浩心頭一震,“聽說喬北溟當年以第九重的修羅陰煞功和隔物傳功的本領稱霸武林,看來,這兩種功夫,厲抗天如今都已得到了他的衣鉢真傳了。”雲浩猜得不差,不過也衹是猜中一半,厲抗天的“修羅陰煞功”衹練到了第七重,“隔物傳功”的本領也衹是僅及乃師的一半。要是他有喬北溟當年的本領,雲浩武功再強一倍也是難以抵擋。雖然衹及師父一半,厲抗天使出了“隔物傳功”本領,把陰煞之氣,透過了雲浩的手少陽經脈,雲浩原先服下的酥骨散的毒性,亦已給它引發。
  雲浩一面要運功抗毒,一面要對付強敵,不覺漸漸有了頭昏目眩之感,心裏想道:“我要是獨自在靜室運氣療傷,不受旁人騷擾的話,最少可以支持一個時辰,如今要內抗毒、外禦敵,恐怕最多衹能支持半個時辰了,我必須速戰速决!”
  雲浩呼的一口氣噴將出來,厲抗天但覺撲面冰寒,但這股寒流瞬即過去,接着便感到有如春風撲面,竟自有點懶洋洋的感覺,厲抗天心頭大駭,“想不到雲浩的內功竟是深厚如斯!”原來雲浩是把侵入體內的陰寒之氣,以上乘內功,一口氣噴將出來的。厲抗天先感寒冷,後感溫甜,其故在此。溫和的是雲浩本身的純陽之氣。
  當下云浩采取速戰速决的打法,一刀快過一刀,厲抗天也把獨腳銅人舞得拔風也似!
  但聽得一片金鐵交鳴之聲,震得四面石壁回聲不絶,回聲匯合,有若鬱雷!雲浩這柄定刀有斷金切玉之能,刀鋒一劃,銅人便是一道“傷痕”!不過片刻,銅人身上已是傷痕斑斑,碎片紛飛,不過厲抗天熟悉這七星岩的地形,騰挪閃展,隨意而為,不愁碰着那些尖削的石筍。是以雲浩雖然占了上風,急切之間,想要傷他,卻是不能。
  正在雙方捨死忘生,施展平生所學,這黑暗中激鬥之際,忽聽得“鏗鏗鏘鏘”之聲在潭邊又響起來,雲浩初時以為是那個洞中高士,又在彈琴。繼而一聽,不是水聲,不是琴聲,卻是彈奏琵琶的樂聲。說是“樂聲”,但聽進了耳朵裏,心頭上卻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厭煩之感!雲浩一聽,便知來者定是邪派高手。
  既是邪派中人,那就十九是厲抗天的同黨了,他期待的是老朋友單拔群能夠及時來到,想不到卻是敵人及時來了。果然琵琶之聲未絶,說時遲,那時快,衹覺微風颯然,黑暗中已是有物嚮着雲浩飛來,雲浩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寶刀一立,把暗器碰落,原來是一枚透骨釘。
  雲浩喝道:“你是何人,偷施暗算?”那人笑道:“任你見多識廣,難道不知道我這一門的鐵琵琶,乃是連着暗器使用的嗎?”
  “鐵琵琶?鐵琵琶?”雲浩驀地想起武林前輩曾經和他談過的一個武林怪傑,這人名叫尚和陽,還是在張丹楓之前成名的人物,為人介乎邪正之間,在張丹楓成名之後,他就不知蹤跡了,尚和陽手創鐵琵琶這種外門兵器的獨特打法,似乎並沒傳人,他和張丹楓是否結過梁子,雲浩也不知道。這個人既然會用鐵琵琶,想必不是他晚年在江湖上失蹤之後所收的弟子,就是他的尚未為人知道的後人了。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從石筍叢中閃出,鐵琵琶夾着勁風,居高臨下,已是朝着雲浩的天靈蓋猛砸下來,雲浩聽風辨器,寶刀一揚,和那人的鐵琵琶碰個正着,響起一片極為難聽的金屬交擊的噪聲,雲浩越發感到心頭煩躁。他的寶刀劈不開對方的鐵琵琶,對方的鐵琵琶也砸不壞他的寶刀。雙方真力一觸,大傢都是禁不住身形一晃,顯然這人的功力在厲抗天之上,不在厲抗天之下,和雲浩幾乎旗鼓相當。
  如此一來,雲浩以一敵二,可就更難對付了。何況他還中了酥骨散之毒;時間多過一分,他就多加一分不利。
  劇鬥中,雲浩氣力漸感不支。那人的鐵琵琶腹內中空。藏着如透骨釘、梅花針之類體積較小的暗器,和雲浩作繞身遊鬥,忽而遠攻,忽而近襲,暗器源源不絶的從琵琶腹內發射出來。“嗤”的一聲響,一枚透骨釘擦肩飛過,把雲浩的衣裳穿了一個小孔。
  厲抗天喝道:“莫說你打不過我們二人,就算是打得過,你中的毒也就快要發作的了,你當真不要性命了嗎?頑抗無益,我勸你還是依從我的話吧!”雲浩澀聲說道:“你要我依從什麽?”
  厲抗天道:“尚兄,反正他是逃不出咱們掌心的了,讓他有點功夫考慮吧。”那人說道:”好,你和他說個明白、看他識不識得好歹。”兩人收了兵器,一左一右的站在雲浩旁邊,仍然采取夾攻之勢。厲抗天緩緩說道:“張丹楓不在天山,必定是躲在什麽地方,精研劍法。我已經得到消息,你最近曾經見過張丹楓,他是不是把他的最新劍譜,交了給你。”
  雲浩這纔知道,原來他們要的是張丹楓的無名劍法。不覺心頭一震:“怎的他們消息如此靈通?我到石林探訪姑夫的事,去前衹和單大哥一人說過,那也是好幾年的事了。而成行則是去年的事,單大哥是决不會嚮別人泄漏的。是誰告訴他們的呢?”
  厲抗天道:“怎麽樣?你是想要劍譜還是想要性命?”
  雲浩淡淡說道:“我又不是天山派的弟子,他縱有最新的劍譜,也衹能傳給他的弟子霍天都。”厲抗天冷笑道:“他不是傳給你,是要你轉交他的門人。因為你是他的至親,他能夠相信你。你以為我們不知道麽?”
  “他怎麽能夠知道這個秘密?這個秘密可是連單大哥也不知道的呀?”雲浩不禁大為驚奇了。此際他頭暈目眩,無法仔細去想。原來並不是有誰知道這個秘密,而是因為喬北溟和厲抗天師徒曾與張丹楓半生作對,深知他的脾氣性情,厲抗天既然知道雲浩是最後一個見過張丹楓的人,自然猜想得到張丹楓的劍譜必定是托他轉交門人。因為張丹楓也不想自己晚年的心血失傳的。
  雲浩趁這機會運功阻遏毒氣上升,索性和他們多磨一些時候,說道:“令師不論好歹,聽說他當年世是以武功天下第一自負的,對嗎?”厲抗天道:“他老人傢本來是武功天下第一,和張丹楓的最後一戰,不過是因為他先鬥了少林三大神僧,纔給張丹楓僥幸得勝而已。”
  雲浩冷笑說道:“如此說來,倒是我的用字不當了。令師並非自負,而是他的武功當真天下第一了?”
  厲抗天傲然說道:“這還用說?要不是他那年傷了元氣,他早已親自找張丹楓報仇了。張丹楓當年不過仗着三大神僧之助,僥幸勝他而已,真正論起武學修為,張丹楓如何能夠和他老人傢相比?”
  雲浩哈哈大笑,厲抗天怒道:“你笑什麽?”雲浩說道:“我笑一個自命武功天下第一的人,卻要千方百計,謀奪別人的劍譜。”
  厲抗天道:“你懂什麽?他老人傢是要把張丹楓的劍譜拿來,指出其中錯誤,好令天下英雄知道,張丹楓不過是浪得虛名。”
  雲浩哈哈笑道:“可惜!可惜!可惜令師不在此地!”
  厲抗天道:“他在這裏又怎麽樣?難道你膽敢和他較量?”
  雲浩笑道:“我怎敢和他相比?不過他要是在這裏的話,倒是可以和這裏的石壁比比。我看他老人傢的臉皮,一定比這裏的石壁還厚!”
  厲抗天老羞成怒,正要發作,那姓尚的忽道:“厲大哥,別上他的當,讓他拖延時候!”
  厲抗天霍然一省,說道:“對,咱們還是回到正題來吧!”
  那姓尚的魔頭撥動琵琶,發出極其難聽的聲音,說道:“姓雲的,時間到了,你答不答應?”
  雲浩剛剛調勻氣息,心神又給擾亂,不覺煩躁起來,真氣似要渙散。
  忽聽得叮叮咚咚之聲,在岩洞的一角,琴聲又是隱隱傳來。美妙的琴聲“衝淡”了噪耳的琵琶聲,雲浩好像服了一股清涼劑似的,心境一片平和,重又歸於寧靜。
  厲抗天喝道:“不要再彈了,再彈可休怪我把你連人帶琴都拋下潭去。”
  那人似乎很怕厲抗天,琴聲戛然而止。
  雲浩吸了口氣,運功三轉,淡淡說道:“你們要我答應什麽?”
  那姓尚的魔頭道:“我要你自廢武功,然後交出張丹楓的劍譜!”
  雲浩冷笑道:“哦,還要我自廢武功?”
  那姓尚的魔頭道:“自廢武功,總勝於掉了性命!”
  厲抗天冷冷說道:“雲浩,你要明白,我要取你性命,易於反掌,你落在我的手上,我有十八種酷刑讓你一一去嘗,每一種酷刑都要比自廢武功更為難受十倍,你信不信?”
  那姓尚的魔頭又道:“我現在開始數,數到三時,你若還不自廢武功,我就來替你動手!一,二——”
  他和厲抗天都是武學的大行傢,雲浩是决不能弄假自廢武功的。
  是拼着丟了性命還是屈辱求生,雲浩必須立即决定了!
  雲浩嘆了口氣,說道:“好吧,我依你們!”
  厲抗天哈哈笑道:“對啦!這纔是識時務者為俊傑。”
  雲浩說道:“我先給你劍譜,然後自廢武功,行吧?”
  厲抗天諒他逃不出自己的掌心,便道:“好,也行。把劍譜放在地上。”
  雲浩說道:“拿去吧!”忽地把手一揚,好像是把一本小册子拋下深潭。黑晴中看得不很清楚,厲抗天和那姓尚的衹道他拋的當真是劍譜。
  那姓尚的魔頭和他距離較近,百忙中無暇思量,飛身一縱,便想搶救劍譜。
  與此同時,雲浩亦是飛身縱起,陡地喝道:“下去吧!”呼的一掌擊出!
  那姓尚的魔頭倒是粗中有細,早已料到雲浩會襲擊他。不過,他卻沒有料到雲浩在中毒之後,武功還是這樣高強。
  他左手揮出腰帶,捲那在半空中緩緩落的“劍譜”,右手拿的鐵琵琶嚮雲浩攔腰便掃。
  他以為雲浩非得倒縱避開不可,哪知雲浩這一掌依然是迎面劈來。
  “當”的一聲有如鐵桿撞鐘,那精鋼所鑄的琵琶竟給雲浩一掌打凹,琵琶腹內的暗器如雨紛落。那姓尚的魔頭武功雖強,也是禁受不起他的金剛掌力,好像斷了綫的風箏似的,墜下懸岩!
  在這性命俄頃之際,這姓尚的魔頭揮出腰帶,捲着一根橫空伸出的石筍,身子懸在半空,急得大叫:“厲兄,快來救我。”
  厲抗天正在提起獨腳銅人嚮雲浩擊去,哪裏還能顧他死活。
  雲浩運刀如風,把厲抗天殺得衹能招架,猛地欺身直進,左掌疾劈,喝道:“你也給我下去!”
  眼看這一掌就可以把厲抗天打下深潭,不料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候,雲浩忽覺虎口一麻,竟然力不從心!
  原來他剛纔擊毀鐵琵琶之時,中了一枚淬過劇毒的梅花針,此時在真力大耗之後,不但毒針發作,酥骨散的毒也一並發作了。
  雙掌相交,厲抗天身形一晃,雲浩卻不由自己的連連後退,衹覺得渾身無力,腳步虛浮,一步踏空,登時也像剛纔那姓尚的魔頭一樣,從懸岩上直跌下去!厲抗天呆了一呆,哈哈笑道。“終於是你喂大魚!衹可惜張丹楓的劍譜陪你同葬魚腹!”
  雲浩墜下深潭,心裏卻有一絲快感,“無名劍法你們始終沒有得到,我總算也還對得住姑丈!”原來他剛纔擲下深潭的,乃是單拔群寫給他的一封信。不過張丹楓付托他的事情,他卻是無法做到了,從十幾丈高的懸岩上跌下去,“咚”的一聲,雲浩頭下腳上直衝水底,登時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雲浩漸漸有了知覺,眼睛睜不開,耳朵卻聽到了美好的琴聲。正是那個引誘他踏進七星岩的琴聲!
  雲浩試一試動動手腳,半點氣力都使不出來,身體竟似完全僵硬了。想要說話,喉頭也發不出聲音,雲浩不禁心中苦笑:“我這樣不成了死人麽?”不過他的知覺卻是漸漸恢復了,記起自己是跌下深潭的,而現在則是躺在床上。心想:“想必是那位彈琴的高人救了我,可惜我看不見他——也不能和他說話。”
  衹聽得那人一面彈琴,一面曼聲吟道:
  “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纍纍枯第、茫茫夢境,玉侯螻蟻,畢竟成塵。載酒園林,尋花巷陌;當日何曾輕負春。流年改,嘆圍腰帶剩,點綴霜新。交親散落如雲,又豈料而今餘此身。幸眼明身健,茶甘飯軟,非惟我老,尚有人貧,躲盡危機,消殘壯志,短艇湖中閑採藥。吾何恨,有漁翁共醉屋,𠔌友為鄰。”
  這是南宋愛國詩人陸遊晚年寫的一首詞(詞牌名“沁園春”),表面似有甘於隱逸,不免頽唐,其實卻是滿腹牢騷,大有壯懷未展,無可奈何之慨。雲浩暗自想道:“傷心人別有懷抱,看來這位高士,恐怕還是一位大有來歷的人物呢!”
  他的眼皮終於能夠稍稍張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白發蕭疏的老頭,侍立在老頭旁邊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那少年道:“爺爺,這人好像醒來了,你瞧,他的眼皮在動呢。”那老翁道,“衹怕又是像昨天那樣,眼睛雖然張開,卻是毫無知覺,恐怕連自己是什麽人都不知道。”
  雲浩這纔知道自己躺在這裏已經不止一天,心裏苦笑道:“我知道我是誰,就衹不知道你是誰?”
  那少年道:“真是可怕,他這樣躺着已經是三天三夜了。爺爺,你懂醫病,能救他嗎?”
  老翁嘆了口氣,說道:“他身上的毒針我已給他拔了出來,但他另外中的一種毒,我卻無法解救。”
  那少年好像大為着急,說道:“這麽說,他是不能活了?”
  老翁說道:“我不知道。好在他的內功深厚,但盼他能夠自己慢慢復原,星兒,你不要再問了,待我彈琴給他聽,我的琴聲或許有助於他的生機復萌。”
  衹聽得琴聲充滿祥和之氣,正是那日雲浩給那姓尚的魔頭弄得心神紛亂之際所聽到的琴聲。不過那日聽到的衹是片段,厲抗天就不許老翁再彈下去。
  雲浩心境平和,漸漸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一切煩憂,都好似隨着琴聲飄散。
  麯調在他不知不覺之中一變,變得更為歡愉,更為輕快。好像是情人的隅隅細語;好像是知己的款款深談,又好像是燈前兒女笑盈盈,一傢子在享天倫之樂。
  琴聲忽然停止,雲浩如夢初醒的恢復了知覺,有說不出的舒服,真氣緩緩在體內流轉。但還是不能動彈,還是不能說話。
  那少年道:“爺爺,你彈的是廣陵散嗎?”
  雲浩吃了一驚,心道:“怎麽,難道廣陵散尚未失傳?”
  原來“廣陵散”乃是琴麯名,《晉書·嵇康傳》說:“嵇康將刑東市,索琴彈之曰:昔袁為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吝惜不肯教他)廣陵散如今絶矣。”想不到自主相傳早已失傳的“廣陵散”,這個老翁竟然會彈。
  那老翁道:“不錯,是廣陵散。”
  那少年道:“爺爺,你為什麽不彈下半闕?”
  雲浩正在心想:“嵇康在臨終之際彈奏廣陵散,似乎該是充滿哀傷纔對,怎的他的麯調卻是如此歡愉外?”
  心念未已,衹聽得老翁回答他的孫兒道:“下半闕太過凄愴,對他非但無益,反而有害。”
  那少年道:“原來如此,我也不忍聽下半闕呢。不過,感人之深,似乎還在下半闕。你彈奏的時候,我不想聽卻又不能不聽呢,爺爺,你幾時可以教我?”
  老翁說道:“將來再說吧。”忽地嘆了口氣,說道:“廣陵散其實還是讓它失傳的好。”
  那少年道:“為什麽?”
  老翁沒有回答孫兒這個問題,卻接着說道:“一般的讀書人衹道廣陵散定當凄涼無比,其實並不完全如此。有高山纔顯出平地,有歡樂纔襯出哀傷,嵇康受刑之時,他思念的是好友,想起昔日的歡樂,纔有‘廣陵散如今絶矣、!’的悲嘆。是似琴麯的前半後半大不相同。”
  那少年道,“咦,爺爺,你說呀說的,怎麽流出眼淚來了?”
  老翁說道:“我雖不殺怕仁,伯仁為我而死。這個人是因為被我的琴聲所迷,那天才踏進七星岩的。要是不能將他救活,我死了也要遺憾!”
  那少年道:“爺爺,我不許你說喪氣的話,人傢稱你做琴仙,今天我纔知道,原來你還會彈琴治病,爺爺,你每天都彈琴給他聽,助他復原,他一定不會死的。”
  老翁道,“但願如此。”替雲浩把了把脈,半響說道:“是像好了一些,不過大概尚未曾慚復知覺。”
  那少年道:“爺爺,你救活了他,他一定願意和你做朋友的。”
  老翁笑道:“這又關你什麽事了?”
  那少年說道:“你不是說他武功很高嗎?我們做了朋友,我請求他教幾手功夫,想來他一定會答應的吧?”
  老翁笑道:“原來你打的這個主意。但你可忘記了我教過你的施恩不能望報話了,何況我對他不能說是施恩,衹能說是補過。”
  那少年道:“我知道,所以我本來想拜他為師的,也不敢存這奢望了。但要是朋友的話,彼此幫忙,那就說不上是什麽報答不報答了。”
  由於那少年談起朋友之義,雲浩不禁想道:“單大哥不知來了沒有?但一柱擎天雷震嶽是本地人,要找他卻是容易。他最愛朋友,和單大哥又是至交,要是他知道我受了傷,一定會來照料我。可惜我現在還不能請他們將我送到雷傢。我若能托庇雷傢,那就不致連累他們祖孫了。”
  正是:
   西南一柱獨擎天,庇盡桃源避秦客。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02回 廣陵散絶留長嘆 俠士刀傳發浩歌
  那老翁笑道:“真是孩子話,你做他的徒弟也不配呢,還要做他的朋友?”那少年道:“爺爺,你不是常說,人之相知,貴相知心麽?年齡的差別,貴賤的懸殊,都不足以妨礙真正的友情。”
  雲浩心裏想道:“這孩子一片天真,談吐倒是不凡,想必是跟他爺爺讀過書的。這幾句話說得很是不錯。”
  老翁說道:“這是咱們的想法,別人不一定這樣想。總之,你剛纔那些說話,要是給別人聽見,人傢一定會笑話的。”
  那少年道:“對啦,爺爺,你還沒有告訴我,這個人是什麽人呢?”老翁說道:“我也是那天在七星岩裏纔知道他是誰的,他是天下聞名的雲大俠!”
  那少年似乎吃了一驚,說道:“是那位曾經在雁門關幫助金刀寨主打敗過瓦刺入侵的雲大俠麽?”
  金刀寨主周健本是明朝雁門關的總兵,後來因為受姦臣陷害,棄官而逃,在雁門關外,占山為王,但仍是效忠明室,曾為朝廷屢次抵禦外禍(事詳見拙著《萍蹤俠影錄》)。二十年前,雲浩曾經幫過他的忙,擊敗瓦刺的入侵。這件事情,武林中差不多人盡皆知。不過,在一個僻處南疆的少年口中說出來,卻是有點出乎雲浩意料之外。
  那老翁笑道:“不是這位雲大俠還有誰?”
  那少年道:“怪不得爺爺你非要把他救活不可。”
  老翁緩緩說道:“我要救他,還不僅因為他是雲大俠!”那少年道:“還為了什麽?”
  老翁嘆口氣道:“一來他是因我而遭性命之憂,這我已經說過了。二來,唉,廣陵散可以失傳,廣陵劍不能失傳!”
  少年莫名其妙,說道:“什麽是廣陵劍?”
  老翁說道:“我這不過是打個比方,像琴麯中的‘廣陵散’一樣,武林中人,夢寐以求,深恐失傳的一種上乘劍法,我就稱之為‘廣陵劍’。”
  那少年道:“爺爺,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老翁說道:“雲大俠有一部天下第一劍客傳給他的劍譜,像以齒焚身,他就是因此,被兩個想要搶這劍譜的人打傷的,他要是救不活,這劍譜恐怕就要成為‘廣陵劍’了。”
  雲浩大為感動,暗自想道:“這劍譜其實並非姑丈傳給我的,但他為了保全我這劍譜,不怕受我牽纍,要是我能夠僥幸不死的話,倒是不知應該如何報答他了。”又想:“我跌落潭中,不知劍譜失了沒有?”他絲毫不能動彈,又不能說話,衹好把這憂慮暫且拋諸腦後。那少年問道:“那兩個壞人很厲害嗎?”
  老翁一說道:“當然厲害,否則雲大俠也不至於遭受他們毒手。”
  那少年再問:“爺爺,那兩個壞人知不知你救了雲大俠?”
  老翁說道:“我不知道他們知道不知道,但願他們以為雲大俠已經死了。”少年又說道:“但當時除了他們以外,七星岩裏衹有你一個人,萬一他們對你起了疑心……”老翁說道:“你害怕他們找到這裏?”
  少年低下了頭,半晌,小聲說:“我真是有點擔心。”
  雲浩害怕連累他們祖孫,比這少年更擔心,“唯今之計,最好的辦法是讓我托庇於一柱擎天雷震嶽的門下,他們祖孫也可以同受保護。但可惜我說不出話,沒法告訴他們。”
  衹聽那老翁似乎很不高興,說道:“星兒,我平時是怎樣教導你的,你都忘了?做人應重道義,即使當真是有大禍臨頭,咱們也不能把雲大俠置之不理!”那少年叫起撞天屈來,“爺爺,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老翁說道:“哦,那你的意思是——”
  少年說道:“爺爺,我不是怕雲大俠連累咱們,我是怕咱們保護不了雲大俠。爺爺,你不是有武功很高的朋友嗎,他們的本領,縱然比不上雲大俠,但總勝過咱們,比如……”
  話未說完,他的爺爺已是截斷他的話題:“你不懂的,這事不能求助別人!”口氣十分嚴厲,繼續說道:“星兒,你要記住,雲大俠的事情,絶不能泄漏出去。縱使是對一個你十分敬佩的人,一樣不能泄漏。”語氣之間,似乎已經知道他的孫兒剛纔所要說的那個人是誰了。
  少年莫名其妙,但見爺爺口氣如此嚴厲,衹好把悶葫蘆藏在心中,說道:“是。爺爺放心,孫兒不會忘記。”
  老翁忽道:“廣陵散的上半闕你會彈了嗎?”
  少年說道:“衹怕彈得不好。”
  老翁說道:“我再彈一遍給你聽,你留心捕捉麯中神韻。”他不是叫孫兒留心他的指法,可見這少年的琴技道道已是頗高。
  雲浩又一次被美妙的琴聲帶到物找兩忘的境界,聽罷這半闕廣陵散,忽覺丹田似有一股勢氣,氣血漸漸通暢,胸中的睏悶之感大大減輕。雲浩心頭大喜,試一試默運玄功,雖然想要凝聚真氣還是極之睏難,但總算可以運氣了。不過,他還是不能動彈,還是不能說話。老翁說道:“記牢了麽。”少年說道:“記牢了。”老翁說道:“好,你彈一遍給我聽。”
  雲浩聽這少年彈琴,琴聲雖然不及老翁的美妙,亦足以令他心曠神怡。雲浩籍琴音之助,把真氣一點一滴的凝聚丹田。不知不覺之間,少年彈奏的這半闕《廣陵散》,亦已彈奏完了。
  老翁籲了口氣,說道:“雖然欠缺一些神韻,大致還能應付,總算難為你了。”少年似乎有點奇怪,問道:“爺爺,你為什麽急於要我彈奏這半闕廣陵散?”
  老翁嘆口氣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要是我萬一有甚不幸,救活雲大俠的重擔子就全在你的肩上了。”
  少年呆了一呆,說道:“爺爺,我不許你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大傢都知道你是好人,老天也要保佑好人的。爺爺,你會長命百歲,雲大俠也一定不會死的!”老翁苦笑道:“但願如你所言,但也應該有備無患。”
  剛剛說到這裏,忽聽得“篤,篤,篤”的敲門聲音。祖孫兩人變了面色。老翁低聲說道:“我去看看客人是誰,要是你聽得有什麽不對,趕快和雲大俠躲進地窖,千萬不要出來!”
  那人一面敲門,一面叫道,“琴翁在傢嗎?”老翁鬆了口氣,小聲說道:“不是那兩個魔頭的聲音。”回道:“來啦,來啦!”他知道不管來的是誰,他要躲也是躲不開的,衹好出去開門納客了。
  老翁是在客廳會客,雲浩和他的孫兒則是在內進的琴房。他們聽得見開門的聲音,可聽不見客廳裏的談話。少年綳緊心弦,雲浩不能動彈,心裏也是在通通的跳。
  他們在焦急的等待,幸好外面並沒傳來異聲。他們沒有聽見開門送客的聲音,老翁卻先回到琴房來了。少年急不及待的連忙問道:“客人是誰?”老翁搖了搖手,說道:“小聲點兒,客人還在這裏呢。他是雷大俠的傢人。”
  他的孫兒這一喜非同小可,幾乎忍不住叫出聲來。老翁狠狠的瞪他一眼,他纔霍然一省,“不錯,來的是雷大俠的傢人,可不是雷大俠。雖然雷大俠派來的傢人應是好人,我還是小心為妙,何必讓他知道雲大俠在這裏的秘密。”於是小聲說道:“爺爺,雷大俠叫傢人來咱們這兒做什麽。”
  老翁說道:“雷大俠請我馬上到他傢裏,卻不知是有什麽緊要的事情?”說也奇怪,他的孫兒喜形於色,他卻是如有重憂。少年納罕道,“爺爺,這不正是最好不過嗎?你可以告訴雷大俠……”
  老翁眉頭一皺,打斷孫兒的話,小聲說道:“見了雷大俠,我自有分數。你衹須記牢我的咀咐,替我小心照料雲大俠。還有,你要記住,我回來的時候,敲門聲是兩快一慢,倘若不是我的敲門聲音,你趕緊和雲大俠躲起來。”匆匆交代了這幾句話。老翁拿起幾上的古琴,俱隨即又放下來,說道:“這是咱們的傢傳之寶,還是留給你吧?”換了另一張琴,就出去了。
  少年來不及問他祖父,心裏想道:“想必是雷大俠叫爺爺去彈琴給他聽,他派來的傢人,卻把雞毛當作令箭,說成是有什麽緊要的事了。”原來這樣的事情,曾經不止一次。
  僵臥床上的雲浩,也是像這少年一樣,又是歡喜,又是奇怪,“不知這位雷大俠是否就是‘一柱擎天’雷震嶽,但在桂林當得上‘大俠’之稱的,想來也沒有第二個姓雷的了,為什麽這位琴仙的口氣,卻似乎還沒拿定主意要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訴他呢?難道他還不能相信雷大俠嗎?也未免太過小心了。”
  俗語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雲浩知道救他性命的這個老翁和“一柱擎天”雷震嶽是朋友之後,心中大喜,眼睛完全能夠張開了。一再試一試,手指也能夠微微動彈了。
  少年發現他的動作,喜道:“雲大俠,你醒來啦。是不是已經有了知覺了?”隨即笑道:“我真是歡喜得糊塗了,忘記了你還未能說話。但要是你有了知覺,記得起你遭遇的話,請你眨一眨眼睛。”
  雲浩接連眨了三次眼睛,那少年大喜道:“雲大俠,你果然是有了知覺了,可惜爺爺不在這兒。”他歡喜了好一會子,繼續說道:“我還是別忙和你說話,你有了知覺,一定會覺得餓了,先吃一點東西吧?”跑入廚房,把一大碗稀飯端了出來,扳開雲浩的嘴巴,慢慢喂給他吃,他見雲浩能夠喝完一碗稀粥,更是歡喜,說道:“你還餓嗎?不過爺爺說的,你一下子不能吃太多東西,待我今晚再給你吃稀飯吧。現在我彈琴給你聽。我彈得沒有爺爺的好,希望你也喜歡聽。”雲浩心情愉快,精神好了許多,想道:“這孩子真好,看來他大概是十四五歲,年紀和我的瑚女差不多。倘若我能躲過這次災難,我就收他為徒,也好讓瑚女有個師弟作伴。就不知他的爺爺捨不捨得讓我將他帶走?”本來像是死人一樣的雲浩,雖然衹是喝了一碗稀粥,生機卻已添了幾分,在美妙的琴聲中,他把真氣一點一滴的凝聚丹田,真氣漸漸可以在體內流轉了,一
  五弦一劃,琴聲停了,雲浩吸了口氣,不知不覺轉了個身,少年喜道:“啊,你當真是好得多了。你一定有許多事情要想知道,我說給你聽。”他坐在雲浩身邊,緩緩地說道:“我姓陳,名叫石星,我的爺爺叫做陳劫遺。不過這大概不是他本來的名字,他本來的名字是什麽,我也不知,還有他自號‘琴翁’,人傢卻叫他做‘琴仙’,雲浩嘴角綻出笑容,心裏想道:“琴仙的稱號,這位老人傢可真當之無愧!”陳石星又繼續說道:“我爺爺會彈琴,他也很懂水性。你是三天之前跌落七星岩裏的深潭,我爺爺把你救出來的,唔,你已經有了知覺,這個我不用告訴你,你自己也會知道的。嗯,待我想想,我還要告訴你一些什麽?”
  雲浩喉頭咕咕作響,陳石星凝神一聽,歡喜得跳起來道:“雲大俠,你能夠說話了!”
  雲浩嘴唇開閥,可是說出的聲音,細如蚊叫,連自己也聽不見。陳石星把耳朵貼到他的唇邊,好一會,纔聽得懂他的說話道:“那位雷、雷大俠,是不是一柱擎天雷震嶽?”
  陳石星大喜,說道:“不錯,原來你也知道雷大俠的嗎?他是你的朋友?”雲浩氣力不加,輕輕的點了點頭,陳石星道:“好,你先別說話,我告訴你:“雷大俠也是爺爺的朋友,他很喜歡聽爺爺彈琴。你出事那天,就是雷大俠叫他在七星岩裏彈琴的!”雲浩不覺心頭一沉!”
  雲浩這纔知道,原來琴翁那天在七星岩裏彈琴,並不是偶然的事情,而是“一柱擎天”雷震嶽叫他彈的!
  這件事情太古怪了!為什麽雷震嶽要他在岩洞裏彈琴?而那兩個魔頭就在洞中暗算自己。七星岩雖然是雲浩和單拔群早已約好的必遊之地,但要是那天沒有聽見洞中傳出的美妙琴聲,雲浩也不會這樣急於就要進去。他必定還是在外面等待單拔群的。
  琴聲、暗算、雷震嶽、厲抗天……高雅和醜惡,大俠和魔頭,突然間連在一起,糾結不清,在雲浩的心頭投下陰影。難道這些事情都不過是偶然的巧合?難道人心竟是這樣難測?雲浩幾乎不敢再想下去。但這是和自己生命攸關的大事,雲浩不能不想下去!
  他感到無以名狀的寒冷,是從內心深處直透出來的寒冷!比他跌落深潭的那一剎那所感受到的寒冷還要寒冷,他打了一個寒噤,不由得暗自想道:“莫非這是預先安排好的陷階,有人以琴聲為餌,誘我跌落陷阱之中?”他又想起琴翁所說的那些深感內疚的話,越發覺得這個猜測不是捕風捉影。而琴翁則是受人利用而不自知。
  但這是可能的嗎?這剎那間雲浩但覺一片茫然,他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他在心裏叫道:“不,不,以雷大俠的為人,他怎能幹出這樣卑鄙的事情?何況他還是單大哥交情極深的朋友!”
  還有一層,雲浩和雷震嶽衹是幕名之交,並非熟識,“他怎會知道我酷好音樂,更是琴迷呢?他不知道,又如何想得到安排這個陷阱?唉,再想下去,豈不是連自己最好的朋友都要懷疑起來了?雷震嶽是單大哥佩服的人,他外號一柱擎天,這外號天下聞名,又豈敢幸緻?”
  “森森劍朝幹峰立,截壁臨江當桂北。西南一柱獨擎天,庇盡桃源避秦客!”想起了單拔群寫的幾句頌贊“一柱擎天”的詩句,雲浩定了定神,心道:“這裏面定有蹺蹊,能夠被單大哥贊為‘庇盡桃源避秦客’的義薄雲天的雷大俠,料想也不應當是那等卑戳的小人!”可是雷震嶽為什麽要琴翁在七星岩裏彈琴?琴翁為什麽要說:‘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這樣的話?
  陳石星見他面色灰敗,嘴唇似在微微開闔,吃了一驚,叫道:“雲大俠,你想說什麽了?我聽不見!”雲浩喉頭作響,卻沒聲音。
  迷茫中忽聽得琴聲又起。
  原來是陳石星給他嚇得慌了,於是第三次給他彈奏那半闕廣陵散。陳石星的心裏想道:“我不會給他治病,衹盼琴音能夠助他好轉了。”雲浩混亂的心情在美妙的琴聲中漸漸平靜,陳石星見他面色有了一絲紅潤,沒有剛纔那樣難看了,這纔放下心上的石頭。
  彈罷了琴,陳石星又把耳朵湊近他的唇邊,說道:“雲大俠,你好了點嗎?你剛纔想說什麽?”雲浩定下心神,暗自想道:“好在我還沒死,這件事情終須有水落石出之時!”
  “我的那口寶刀,不知有沒有失落潭中。”雲浩終於又更說得出話了,聲音也響亮一些了。
  他本來想問那兩頁張丹楓手抄給他的劍譜的,但想起如此一問,衹怕這少年誤會自己是懷疑他的爺爺,他豈能傷害一個純真的大孩子的心靈?陳石星拍一拍腦袋,笑道:“對啦,你瞧我多糊塗,我早應該告訴你了,你的衣物都在這兒,我拿給你看,看看有什麽東西失掉。”
  “這是你的寶刀,請你原諒,我忍不住好奇心,曾經抽出來看過你的寶刀,真是鋒利,我試一試用它來劈石頭,石頭一劈就當中分開!”
  陳石星接着拿出一個包袱,打開來給雲浩看,說道:“這是你那天身上穿的衣裳,我給你洗幹淨的,你現在穿的衣掌是我爺爺的,你不介意吧。這幾錠銀子也沒失掉。”陳石星把他的衣物給他看過,重新包好。劍譜龐?雲浩見他遲遲沒有提到,不由得着急起來了。正在他疑慮糾結之際,陳石星最後笑道:“還有一個盒子藏在你枕頭底下,爺爺碰也不許我碰它一下,我可不敢擅自偷看了。”說罷在枕底下拿出那個盒子,問道:“你要不要我打開來給你看看?”
  雲浩鬆了口氣,說道:“好的。不過這盒子不能胡亂打開,須得我教你纔行。你把盒子平放幾上,拇指按着盒蓋,左轉三下,右轉兩下,迅即退後三步。”
  陳石星依法施為,衹聽得“喀嚓”一聲響,盒蓋突然彈開,裏面伸出六把小刀,交叉穿插,組成一片刀網,替代了原來的盒蓋。
  陳石星伸伸舌頭,“好厲害,幸虧我聽爺爺的話,不敢偷愉打開來看,否則手指頭非斷不可。”
  原來這盒子是張丹楓的天竺友人黑白摩訶兩兄弟送給他的。張丹楓覺得好玩,保留下來。雲浩離開石林之時,張丹楓就用這個盒子收藏劍譜。讓他帶走。
  陳石星走近去看,衹見金光鍛然,有兒十顆金豆壓在一疊紙上,雲浩說道:“你把金豆倒出來,另外藏好,然後把盒子翻轉,在盒子的正中央用力彈它七下,不能多也不能少,那六柄小刀就會縮回去了。”陳石星弄好之後,笑道:“你這盒子可真好玩!”
  雲浩說道:“你喜歡我就送給你。還有,那些金豆送給你的爺爺!”陳石星佛然不悅,臉上的笑容登時收斂,說道:“雲大俠,我和爺爺都是把你當作朋友,豈能望你報答?你,你這樣做,這是看輕我的爺爺了。”
  雲浩連忙道歉,說道:“小兄弟,你別多心,我絶對沒有這個意思。我衹是在想,你們給我治病,衹怕也要用點錢吧。”
  陳石星道:“我爺爺用的藥都是現成的,還有就是要每天彈琴給你聽,這可也用不了花一文錢。”雲浩說道:“你不要那就衹請你先替我收藏。你把那幾張紙拿出來給我看。”
  盒子裏藏有三張紙,一張是張丹楓畫的劍峰藏寶圖,另外兩張是張丹楓手抄的無名劍法。
  陳石星在雲浩面前把那三張紙一一打開,雲浩的摺法是有特殊標記的,一看就知果然沒有人動過。雲浩笑道:“你看,這就是你爺爺所說的‘廣陵劍’了,那兩個魔頭害我,就是為了此物。”
  陳石星見雲浩這樣相信他,大為歡喜,說道:“雲大俠;多謝你,你真的是把我當作朋友了。”又道:“原來你早已醒了,我和爺爺說的話你都聽見啦。不過,‘廣陵劍’這三個字可不能隨便用。爺爺說的,他可不想你這劍譜成為廣陵劍。”
  雲浩叫他摺好,放回盒中,仍然藏在枕頭底下,說道:“你想做我的徒弟,是麽?
  陳石星眼睛一亮,但隨即搖了搖頭,說道:“不,要是我求你收我為徒,爺爺又要說我是挾恩圖報了。”
  雲浩笑道:“是我求你做我的徒弟?好嗎?”
  陳石星想了一想,說道:“還是不好,我衹是希望你把我當作朋友。”
  雲浩心頭一動,得了一個主意,正想和他說。忽聽得敲門聲兩快一慢,陳石星歡喜得跳起來道:“爺爺回來了!”
  陳石星出去開門,雲浩心裏又喜又驚,“一柱擎天讓他獨自回來,我確是多疑了。”
  心念未已,衹聽得陳石星的聲音似乎充滿驚惶,失聲叫道:“爺爺,你怎麽啦?”雲浩睜大眼睛,衹見陳石星扶着爺爺,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陳琴翁臉色蒼白,嘴角沁出血水。
  陳琴翁道:“沒什麽,我在路上跌了一跤。”陳石星叫道:“爺爺,你騙我,你的臉色這樣難看,恐怕是受了傷吧?”陳琴翁不答孫兒,嚮雲浩看了一看,說道:“啊,雲大俠似乎好得多了。”
  陳石星道:“爺爺,我叫你歡喜,雲大俠是好得多了,他已經有了知覺,也會說話啦!但爺爺,你——”
  雲浩吐出微弱的聲音,“琴翁,救命之恩,不敢雲報。那雷大俠也算得是我的朋友,不知他,他怎樣對你?”他是武學的大行傢,已知陳琴翁受了內傷,傷勢如何,雖不知道,料想也不是輕。雲浩心想:“不知他是不是在一柱擎天雷震嶽傢裏受的傷?唉,雷震嶽想來不至於下這毒手吧?恐怕多半還是路上受的傷,碰上了厲抗天的黨羽了?”
  陳琴翁替雲浩把了把脈,籲了口氣,說道:”雲大俠,你有望復原,我就放心了。不過,現在時機緊迫,你固然不宜多用氣力說話,我也沒有工夫和你多說。有件事情,我得立即交代孫兒!”
  陳石星可還不知爺爺是受了重傷,驚疑不定,問道:“爺爺,究竟是出了些什麽事情?”
  陳琴翁吸了口氣,說道:“星兒,你趕緊和雲大俠躲進地窖,待會兒外面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都不許出來!”
  陳石星大吃一驚,說道:“爺爺,壞人要害你嗎?爺爺,你不說明真相,我不離開你。”
  陳琴翁厲聲說道:“你這樣快就忘記我和你說的話麽?即使我死了,也要保全雲大俠的性命。你若不聽我的吩咐,我死也不瞑目!再說,就是你在這裏也幫不了我的忙,還不趕緊進去!”
  陳石星無可奈何地抱起雲浩,但還是遲疑不肯舉步。就在此時,雲浩已經聽見外面似乎有腳步聲了,但陳石星還沒有聽見。
  陳琴翁強作鎮定,微笑說道:“星兒,聽爺爺的話,趕緊進去。爺爺話雖這樣說,也不一定就會死的呀!”
  陳石星衹好抱起雲浩,打開墻壁的暗門。陳琴翁驀地省起,連忙拿起那個盒子,塞入雲浩懷中,把他們推人暗室,迅即關上。
  他們兩個剛剛躲進地下的暗室,衹覺得“轟隆”一聲,一聽就知是大門給人撞破,敵人來了,而且進來的不止一人!
  陳石星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裏跳出來,雲浩卻不知哪裏來的一點氣力,手會動了,黑暗中慢慢摸索,握着陳石星的手,低聲說道:“孩子,別害怕,吉人自有天相!”
  雲浩雖然是中了劇毒,不能動彈,但多年的武學修為,聽覺還是比常人靈敏得多,外面說話的聲音,他聽得清清楚楚,即使是陳琴翁有氣無力的聲音。
  衹聽得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喝問琴翁:“你把雲浩藏在哪裏?”“雲浩身上那本劍譜呢?快快交出來!”“哼,你別騙我,我知道是你救了他,那本劍譜也一定是在你的手上!”
  雲浩心中難過之極,這些人果然是衝着他來的!但聽這些人的口音,卻沒有厲抗天和那姓尚的魔頭在內。雲浩心裏苦笑道:“想不到張丹楓的無名劍法竟然成了禍胎,但願別要連累琴翁喪了性命。”
  衹聽得陳琴翁嘶啞的聲音苦笑說道:“可惜你們來遲了,劍譜是有的,但已經給一柱擎天拿去啦!”
  “你這話當真?”
  “我騙你們做什麽?你瞧我是不是已受了重傷?”
  “是給一柱擎天打傷的嗎?”
  “我剛剛從雷傢出來,想必你們也該知道。要不是我把劍譜交給一柱擎天,他焉能放我回來?”
  他並沒說明是否雷震嶽打傷他的,但言下之意,自是雷震嶽傷他的了。
  雲浩恨得牙關格格作響,“真想不到號稱一柱擎天的雷震嶽,竟是人面獸心!”
  那班人中有個說道:“這話倒是不假,據我所知,這個老頭子的確是今天到過雷傢的。我有個八拜之交在雷傢臥底。”
  “那麽雲浩呢?”另一個喝問。
  “雲浩早已給一柱擎天派來的人搶走了!”
  “哼,說不定這老頭子是騙咱們的,咱們搜搜!”
  地窖裏雲浩背靠石壁,緊緊握着陳石星的手。他叫陳石星不要害怕,自己卻也不禁心慌了。要知他在這一生之中,雖然經歷過不知多少大風大浪,但卻從無一次有過這樣驚險!他不是擔心自己的性命,而是擔心連累了陳傢祖孫!
  衹聽得乒乒乓乓之聲,不斷傳入耳朵,顯然是那些人正在外間大事搜索。陳石星心裏叫道:“老天爺保佑,千萬別讓這些人傷害了我的爺爺!”那些人卻沒找到劍譜,也沒找到雲浩,一個似乎是首領身份的人說道:“看來這個老頭子的說話倒是不假,雲浩是受了重傷的,决不能自己逃跑,恐怕必定是一柱擎天將他搶去了。”
  另一個人道:“大哥,那麽咱們怎樣?”
  那“大哥”身份的人說道:“待咱們找到了厲抗天再說,為了那本劍譜,咱們衹好和他化敵為友,共同對付一柱擎天了!”
  剛纔那個人哼了一聲,說道:“一柱擎天害了雲浩,如今又裝作好人庇護他。料想這件事情,一柱擎天是决不敢讓外人知道的,咱們不如透露一點口風,讓他知道咱們已經知道他的秘密,就用這個來要脅他!”另一個道:“好主意,大哥,不如就這樣子辦吧。要是找厲抗天的話。說不定他也是和一柱擎天串通的呢?那時他非但不會和咱們聯手,衹怕咱們反受其害了!”那個“大哥”冷冷說道:“你以為一柱擎天是好惹的嗎?你居然想要脅他?”
  剛纔那個人道:“那麽大哥,依你之見如何?”
  那“大哥”道:“真相未明之前,切忌輕舉妄動。如何做法,咱們回去慢慢商量吧。”
  陳石星叮了口氣,“老天爺保佑,這班賊人快快走吧!幸虧他們沒有發現墻上的暗門!”雲浩久歷江湖,老於事故,聽了他們的談話,心裏卻是不禁暗暗吃一驚,“老天爺保佑,這班惡賊千萬別要毀了琴翁滅口才好!”
  心念未已,衹聽得“卜通”一聲,似乎是一個人倒地的聲音!陳琴翁蒼老的聲音叫道:“求求你們高擡貴手,別毀壞了我這張琴!”
  “哼,誰要你這張琴,你好好留着它去給一柱擎天彈吧,哼,就衹怕你再也不能給他彈了!”是那個“大哥”身份的人的冷酷的聲音。
  陳石星嚇得跳了起來,不顧一切,就要衝出去看。雲浩將他一把拉住,在他耳邊喝道:“不能出去!”陳石星也曾跟他爺爺練過武功,氣力比一般的成年人還大得多,但給雲浩拉住,竟然掙脫不開。
  雲浩剛纔這一拉不過是一時情急,無暇思量的動作,想不到居然能把陳石星拉住,不由得又驚又喜:“咦,我怎的突然有了氣力了?”但試一試想要站起身來,卻又軟綿綿的使不出氣力。他是武學名傢,呆了一呆之後,便即明白其中道理,原來一個人在危急之時,自然會發揮出身體中的潛力。但他是中了劇毒的,要是真氣完全散亂,絲毫也不能凝聚的話,身體中的潛力也是無由發揮。如今能夠發揮一點潛力,證明他的默運玄功;已是稍見功效。
  雲浩心中苦笑:“原來我還是一個廢人,要一個小孩子保護的廢人!唉,要是我能夠恢復幾分功力,那就好了。如今我的真氣已耗盡,衹好從頭再來,但衹怕想要恢復剛纔那點氣力,也得一個時辰了,聽得陳琴翁斷斷續續的呻吟聲,那些人匆匆忙忙跑出去的腳步聲,過了一會,這些聲音都聽不見了。
  雲浩聽得敵人遠去的聲音,卻聽不見陳琴翁呼救的聲音,不由得心痛如絞,連忙放開陳石星的手,說道:“快,快出去把你的爺爺抱進來!”陳石星跑出琴房一看,衹見爺爺躲在血泊之中,猶自緊緊抱着那張琴。
  “啊,爺爺!”陳石星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呼號,把爺爺連人帶琴抱了起來。
  陳琴翁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嘴唇貼着孫兒的耳朵說道:“別大呼小叫,提防賊人還會再來!”
  聲音雖然細如蚊叫,但陳石星聽得爺爺還會說話,心中稍稍寬慰,忙把爺爺抱進地下密室,
  “星兒,你亮起燈來,讓我看看雲大俠,他,他好了點麽?”陳琴翁進了密室,便即這樣說道。
  陳石星把爺爺放在雲浩身邊,點亮了油燈,說道:“雲大俠好得多了,但是,爺爺,你——”
  雲浩抓着陳琴翁的手,摸他脈搏。雲浩雖然不是精於醫術,聽脈還是懂的,衹覺琴翁脈搏凌亂,顯然已是不治之象。雲浩的一顆心不由得直往下沉,比那天他自己跌下無底深潭,自度必死,還要難受!陳琴翁卻是臉上出現微笑,說道:“雲大俠,你果然好得多了。但還不應浪費氣力!”說話的聲音比剛纔響亮一些。
  陳石星燃起一綫希望,問道:“雲大俠,我爺爺有得救麽?”他怎知道,他的爺爺精神稍為好轉,卻正是回光反照的現象。
  是用謊言安慰他呢,還是說出實話呢?正當雲浩不知如何是好之際,陳琴翁已是苦笑說道:“人總是有一死的,你爺爺已經七十有多,死亦無憾。”說至此時,“哇”的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陳石星哭叫道:“爺爺,你不會死的,我不許你死!”
  陳琴翁也不知哪裏來的氣力,喝道:“這不是哭的時候,星兒,你聽我說,我死了之後,你把屋子燒掉,趕緊和雲大俠遠走他方!”
  陳石星忍住眼淚,叫道:“爺爺,你告訴我,你的仇人是誰?”
  陳琴翁嘶啞着聲音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你給我報仇。衹盼你能夠了卻我的心願,救雲大俠脫險,和保全這張古琴!”聲音又復漸漸低況了。陳石星叫道:“不,我要知道,爺爺,你對他們說是一柱擎天打傷了你,這是真的嗎?”他剛纔聽不清楚爺爺在外間所說的話,他是從賊人口中聽得他們轉述爺爺的話的。他已經知道爺爺說的劍譜被一柱擎天搶去是騙賊人的,那麽給一柱擎天打傷的事,是否也是騙賊人的呢?
  陳琴翁若有所思,半晌,斷斷續續的吐出三個字來:“不,不是。”
  陳石星鬆了口氣,心裏想道:“果然是騙賊人的。其實我也不該懷疑一柱擎天,雷大俠焉能害我爺爺?”
  雲浩老於世故,聽了陳琴翁的話,卻是更加懷疑了。心裏想道:“一柱擎天是好人,琴翁何以告訴那些賊人,說是我和劍譜都給一柱擎天搶去,這不是嫁禍於他嗎?”
  “那麽,你從雷傢回來,究竟是誰打傷了你?”陳石星問道。
  陳琴翁怒道:“我不要你給我報仇,你別多管!”陳石星應了一個“是”字,臉上卻也不禁出現懷疑的神色了。
  陳琴翁似乎要為孫兒釋疑,本來不想說的,終於還是嘆了口氣,說道:“雖然我是在雷傢受的傷,卻不關雷大俠的事,唉,但是可惜我沒有工夫和你仔細說了!”陳石星道:“爺爺,我和雲大俠可不可以到雷傢避禍?”原來他倒不是懷疑一柱擎天害他的爺爺,而是覺得奇怪,既然爺爺是在雷傢受的傷,為什麽不叫他嚮雷大俠問個明白,反而要他和雲浩遠走地方?陳琴翁連忙說道:“不,不能!咱們不能連累人傢,你也不必去嚮雷大俠問明真相。”
  雲浩心裏想道:“你說劍譜和我被雷震嶽搶去,那不是已經連累了他嗎?”不過,這話他卻是不便說出來,而且他心裏已經明白,“他要孫兒遠走他方,一定是害怕一柱擎天一不做二不休,對他的孫兒也施毒手!”陳琴翁似乎已知他的心思,說道:“我說劍譜已落在一柱擎天之手,那是雷大俠要我這樣說的!”
  這話雲浩自然不能相信,但陳石星知道爺爺的脾氣,卻是相信爺爺臨死的時候不會騙他;不禁問道:”為什麽?”
  陳琴翁道:“雷大俠已料到可能會有剛纔之事,他一定要我這樣說,我衹能聽他吩咐!”陳石星暗自想道:“雷大俠是要爺爺這樣做,莫非就是為了吸引賊人去對付他,令得賊人放鬆了搜查雲大俠?”
  陳琴翁的聲音更微弱了,接着說道:“星兒,你別多問,我也沒時間和你多說了。我、我、我……”說到後面,已是斷斷續續不能成聲。
  陳石星心頭一凜,顫聲叫道:“爺爺,你還有什麽吩咐?”輕輕給祖父搓揉胸口,陳琴翁“哇”的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
  似乎還有未了之事,不說不能瞑目,陳琴翁忽地重又抖擻精神,說道:“我死了之後,你燒掉房子,將我一同火化。還有——”說到此時,回頭過來,望着雲浩,接着緩緩說道:“雲大俠,你會好起來的,我求你照顧我的孫兒!”雲浩忍受住悲痛,說道:“恩公,你放心。我沒有兒子,我會把你的孫兒當做兒子一般!”
  陳琴翁面上堆滿笑容,說道:“好,那我就放心了!”“放心了”三字出了口,雙眼亦已閉了。
  陳石星把手一摸,祖父的身體已經僵硬。這剎那間,他衹覺得地轉天旋,抱着爺爺屍體,哭也哭不出來,竟然呆了。
  雲浩咽淚說道:“孩子,你哭呀,你快哭呀!”
  呆了好一會子,陳石星這纔“哇”的一聲,哭得出來。一發不能收拾,從微弱的咽泣變成了嗚嗚的大哭,眼淚滴在祖父的身上,和陳琴翁身上流出來的血混在一起。
  雲浩悲痛之極,但他可沒有哭。他心裏在想:“事情的真相雖然還未明白,一柱擎天總是脫不了嫌疑。我倘若能夠恢復武功,非找他算帳不可、我若是不能恢復武功那就衹能把本領傳給石星了。但一柱擎天並非易與之輩,說不定他還當真如那些賊人所說,是和厲抗天同謀害我的。星兒的本領就是學得和我一樣,恐怕也還是不能替他爺爺報仇。怎麽辦呢?”忽聽得外面似有聲音,雲浩吃了一驚,連忙說道:“星兒別哭,好像有人來了!”
  話猶未了,衹聽得一個人哈哈笑道:“原來這墻上有個暗門,幸虧我夠聰明,瞞着大哥,偷偷回來察看!”原來這個人是擅於製造機關的巧匠,但他的“大哥”卻不知道他有這個本領。他剛纔已經發現墻壁有點破綻,為了想要獨吞劍譜,故意不說出來。大夥兒走了之後,他纔找個藉口,愉偷回來察看。
  陳石星這一驚非同小可,跳起來就想吹熄燈火,準備在黑暗之中,和賊人一拼。
  雲浩忽地叫道:“別熄燈火!給我彈琴,快,給我彈琴!”
  陳石星莫名其妙,但急切之間,已是無暇思索,雲浩的語氣有一股令人不能抗拒的力量,他在六神無主之際,衹能聽從雲浩的命令了。
  琴聲叮叮咚咚的響了起來,雲浩皺了皺眉,低聲說道:“你要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用心彈奏那半闕廣陵散!”
  陳石星這纔想起雲浩是要藉琴聲之助,恢復一點功力,連忙強懾心神,重理琴弦,輕挑慢攏,這次彈得果然好了許多。
  在悠揚的琴聲之中,衹聽得“蓬”的一聲,墻上的暗門已給那賊人打開了。
  雲浩輕輕說道:“好孩子,別害怕,繼續彈!”
  腳步聲由遠而近,那個人走過六七丈長的一條地道,終於踏進他們這間密室來了!
  “廣陵散”正在彈到思念與良友同遊之樂,琴韻輕快悠揚。
  雲浩陶醉在美妙的琴聲之中,心神一片寧靜,對這個人的來到恍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真氣一點一滴的慢慢凝聚丹田。
  但這個人的腳步聲卻擾亂陳石星心頭的寧靜,他不知不覺回頭去看雲浩,手指在微顫,一個本來應該是柔和輕快的音符變為高亢。
  雲浩眉頭一皺,隨即臉上泛起笑容,仿佛是在安慰陳石星道:“孩子,別害怕,彈下去吧!”
  陳石星霍然一省,省起了這是生死關頭,要想死裏求生,衹有鎮懾心神,依從雲浩的吩咐。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叮叮咚咚的琴聲,又再輕快得有如流水行雲了。
  那人踏進密室,看見這個情景,太過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倒是令得他不禁有點驚疑不定了!他看見陳琴翁的屍體躺在地上,雲浩背靠着墻,動也不動,臉上毫無血色,分明是一死一傷。但這個少年卻還是如此鎮定從容的彈琴!
  “他們在搗什麽鬼?”這人心裏想道:“難道這老頭兒是在裝死?難道雲浩所受的傷並不如我們想象之甚?”他呆了片刻,甫又想道:“雲浩何等武功,倘若他不是受了重傷,還能動彈的話,焉能任我進來?哼,看來他擺的是空城計,我可不能讓他唬住。至於這糟老頭兒,即使他是詐死,他也决計不是我的對手,怕他何來?”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這人終於放大膽子,走上前去,舉腳踢陳琴翁的屍體。他要試一試陳琴翁是真死還是假死,同時也是要着一看雲浩的反應如何?
  雲浩仍然動也不動,而且索性連眼睛也閉上了。
  琴聲戛然而止,陳石星喝道:“別碰我的爺爺!”他無法沉得住氣了!
  這人已經把陳琴翁踢得翻了個身,一試之下,確實知道他是真的死了。
  陳石星霍的站起身來,喝道:“惡賊,我、我……”他想說的是“我和你拼了!”忽聽得雲浩輕輕嘆了口氣。
  陳石星如受當頭捧喝,心頭一凜,自思:“我和他拼有什麽用?我死了不打緊,可連累了雲大俠!”他定了定神,頽然坐下,又再彈琴。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你什麽?好,你不許我碰你爺爺,我就碰你!”
  陳石星好像沒有聽見他的恫嚇,一心一意的彈他的琴。“廣陵散”的上半闕已經彈到最後一段了。
  那人大怒喝道:“小鬼,你在弄什麽玄虛?我有話問你:你敢不理睬我,我把你活活捏死!”雙臂箕張,作勢就要過去叉陳石星的喉嚨。雲浩忽地張開了口,冷冷說道:“有話你該問我,你想得到你要的東西,也衹能問我!不許你碰這孩子!否則你什麽也得不到!”那人哈哈一笑,回頭過來,說道:“好,我就問你!衹要你肯說實話,我纔懶得和這小鬼頭計較呢。說吧,張丹楓給你的劍譜在哪裏?”雲浩緩緩說道:“你自己來拿!”
  那人想不到雲浩這樣容易便答應給他,心裏又驚又喜,想道:“原來那老頭子果然是騙我的,劍譜並沒給一柱擎天拿去。但一柱擎天何以會放過他和他的劍譜呢?依理推測,那老頭兒既是在雷傢受傷出來,分明是一柱擎天拷問他了,一柱擎天豈有還不知道雲浩在他傢中之理?”
  那人踏上兩步,冷笑說道:“來拿就來拿,我也不怕你搗鬼!”冷笑聲中,突然把手一揚,一支鋼鏢,嚮雲浩飛去!
  雲浩聞得一股腥風,這是一支喂毒的飛鏢。雲浩心頭一驚,“我終於還是保護不了這個孩子!”那支飛鏢眼看就要打着了雲浩,忽地嚮上翻騰,幾乎是擦着雲浩的鼻尖飛過。“喀”的一聲,釘在墻上。原來那人發的這支飛鏢,用意衹是在試一試雲浩還有沒有武功的。他這發鏢的手法,倒是第一流的暗器功夫。拿捏時候,不差毫絲。
  雲浩定下心神,知道這口註是自己賭贏了。原來,他早就料到這個人不敢就殺死他的,因為這個人還沒有得到他心目中以為必然會有的那本劍譜。
  陳石星聽得了“喀嚓”一聲,不禁又吃一驚,正待回頭看時,雲浩喝道:“別理他,彈下去!”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雲大俠真好膽量,佩服,佩服!”
  雲浩哼了一聲,說道:“劍譜收藏之處,衹有我一人知道,我好意想要給你,你反而害我!”
  那人賠笑說道:“雲大俠,我衹不過試試你的膽量,你別見怪?”
  雲浩冷笑道:“真人面前何必說假話?你當然不能容我,我也早已不打算活了”。不過,你决不能害這孩子,否則我大不了是個死,劍譜你休想到手!”
  那人是個老江湖,本來有點疑心,雲浩為什麽這樣容易就肯給他劍譜的,聽了雲浩這段話,倒是釋然於懷了。“原來他是要拿劍譜來交換這小鬼的性命,嘿,嘿,這個人情倒是不妨暫且賣給他,待劍譜到了手,那時還怕這小鬼飛得上天。”當下賠笑說道:“雲大俠,你多疑了,我鬍三雖然不算得什麽人物,在江湖上,也還叫得響字號,豈能加害一個孩子?不但如此,你送我這份厚禮,我還要盡心醫治你的。”雲浩裝作相信他的樣子,緩緩說道:“但願你說的話算數。你,你扶我起來,我和你去拿劍譜。”
  雲浩剛纔讓那支飛鏢貼着面門飛過,動也不動,鬍老三衹道他已是完全消失了武功,放下了心,便即過去將他扶起。不料就在這一瞬間,鬍老三衹覺虎口一麻,脈門已是給雲浩一把抓住!鬍老掙脫不開,這纔知道着了道兒,大驚之下,起腳就踢。
  雲浩心裏一驚:“唉,我到底是不行了!”
  陳石星聽得他們扭打的聲音,也是沉不住氣,不覺指頭一滑,又錯了一個音符。雲浩叫道:“用心彈琴!”
  琴韻悠揚中,雲浩呼的一掌直劈出去,這一掌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鬍老三如何禁受得起?一聲慘號,登時像皮球一般的給拋了起來。但他踢出的那一腳,卻也踢中了雲浩的心窩。
  鬍老三像皮球一般從陳石星頭頂飛過,喀的一聲,撞在墻上,腦袋開花,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不用說已是一命嗚呼了。
  琴聲戛然而止,陳石星恰恰在這時候,彈完了半闕“廣陵散。”
  回過頭來,衹見雲浩嘴角流出鮮血,面如金紙。陳石星連忙放下古琴,跪到雲浩身邊,顫聲問道:“雲大俠,你怎麽啦?”
  雲浩吸了口氣緩緩說道:“好孩子,你聽我說,不要多問!”他凝聚的真氣已經是消耗殆盡,身體中的毒又再發作,即使剛纔沒有給那鬍老三賜着心窩,自知也是難以保全性命了。
  “好孩子,我不能替你爺爺報仇了,今後衹能靠你自己去報仇啦!”陳石星聽這話,大吃一驚,已知不妙。雲浩臉上堆着微笑,說道:“好孩子,別傷心。這不是傷心的時候,聽我說下去。”
  “好孩子,你是我最後一個朋友,也是我最可以信賴的一個朋友。”說至此處;雲浩不覺忽地想起了單拔群來,要是在兩個時辰之前,有人問他,他最好的朋友是誰,他一定會說是單拔群。但在他聽到那個盜賊和陳琴翁的對答之後,雖然還沒有事實可以證明是單拔群和一柱擎天串通了害他,但這信心卻是有點動搖了。
  唉,一個人在臨終之際,忽然發覺自己的好朋友可能就是謀害自己的人,有什麽事情,能夠比這個令人傷心呢?
  雲浩眼睛一黑,心痛如割,連忙吸了口氣,自己安慰自己道:“不,我怎能懷捉單大哥,單大哥决不會如此的,一柱擎天就難說了。”跟着想道:“現在對我來說,最緊要的事情,是要把應該交代的事情嚮這孩子交代清楚,莫說單大哥,即使一柱擎天是好是壞,我也無謂多費心思去琢磨他了。”
  “我知道你想學武功,但我不配做你的師父,因為你即使練成我這樣的本領,恐怕也未必報得了仇。”雲浩繼續說道:“不過,我可以代一個人收你為徒,這個人是武林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張丹楓!他是我的姑夫。”
  陳石星哽咽說道:“雲大俠,我要你活,寧可不學什麽武功!”
  雲浩凄然笑道:“誰不想活呢?但萬一我活不成的話,傻孩子,你不學武功,誰來替你爺爺報仇了我,我衹要你聽我的話……”聲音在不知不覺之時又微弱了許多。
  陳石星抱着雲浩搖了一搖,叫道:“雲大俠,你醒醒呀!”
  雲浩倏地張開眼睛,說道:“你放心,我不會馬上死的。剛纔我說到哪兒?”陳石星道:“你說要代張丹楓收我為徒。”心裏想道:“但卻怎知張丹楓願意收我為徒?”
  雲浩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繼續說遁:“張丹楓住在石林,你一定要到那兒找他,見到了他,把我的事情告訴他,把我留給你的東西也拿給他看,他必然會相信你,也會收你為徒的。你練過內功沒有?”陳石星道:“跟爺爺學過一點入門的吐納功夫。”
  雲浩說道:“好,那就行了,匣子內有我的拳經刀譜,另外就是你曾經見過的那幾頁張丹楓手抄的無名劍法了。我的拳經上附錄着有修習內功的法門,你要好好去練然後才能循序漸進。
  “明天你就應該離開這兒,前往石林。”雲浩繼續說道:“不過,張丹楓年紀已經很老,我恐怕你未必見得着他。所以我要你有個準備,準備自己修練上乘的武功。張丹楓有一張收藏劍譜的地圖,剛纔我夾在無名劍法之中,已經交給你了。萬一張丹楓已經死了,你可以按圖尋找。以你的資質,或許可以無師自通的。你練成武功,給爺爺報了仇之後,把張丹楓的劍譜帶往天山,交給天山派的掌門人霍天都,他是張丹楓的大弟子,亦即是你的大師兄。你和他說明原委,我想他會承認你是同門的。”說至此處,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要很費力才能說出話來。
  “但我怎知仇人是誰?”陳石星心中想道,他見雲浩說得如此辛苦,心中雖然還有疑團,卻是不忍再問他了。
  雲浩忽地咬破舌尖,精神一振,提高聲音,說下去道:“有件事我必須提醒你,你要記住,人心叵測,千萬不可輕易相信別人,即使他是天下聞名的什麽大俠!”陳石星心頭一凜,不禁失聲叫道:“雲大俠,你說的可是一柱擎天?”雲浩沉聲說道“不錯。我的仇人已經知道的是厲抗天和一個姓尚的魔頭,還沒知道的是剛纔來的這幫人。但這兩幫人恐怕都和一柱擎天有點關係,從你爺爺臨終的口氣聽來,這個一柱擎天,恐怕也就是害死你爺爺的主兇!不過,他恐怕你也遭毒手,不敢對你明說!”
  這幾句話恍似晴天霹靂,震得陳石星腦子陣陣暈眩,心裏亂成一片。“一柱擎天,他可是爺爺的好朋友呀,這怎麽會,這怎會呢?但爺爺為什麽要我遠走高飛不叫我去求他幫助呢?爺爺說是不想連累他,這是他的真心說話嗎?唉,恐怕還是雲大俠的話更可以相信吧!”雲浩的呻吟聲將他從迷茫中驚醒過來,陳石星吃了一驚,叫道:“雲大俠,你——”
  雲浩繼繼續續的說道:“我的寶刀送給你,金豆你拿去作盤纏,無論如何,要到石林,練成武功,給你爺爺和我報仇!”
  陳石星叫道:“雲大俠,我會替你報仇的。你還有什麽要吩咐我嗎?”把耳朵貼到雲浩唇邊。
  衹聽得雲浩細如蚊叫的聲音說道:“我有一個女兒,名叫雲瑚,年紀和你差不多。我和你是忘年交,我不敢把你當作兒子,但我希望你把她當作姐姐,你們、你們……”忽地聲音聽不見了。陳石星道:“我答應你去找雲姐姐。”一探雲浩鼻息,發覺他業已氣絶。
  正是:
   南國名山埋俠骨,人亡傢破哭孤,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首頁>> 文學>> 武侠>> Liang Yusheng   China   现代中国   (March 22, 1924 ADJanuary 22, 2009 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