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Liang Yusheng   China   现代中国   (March 22, 1924 ADJanuary 22, 2009 AD)
白發魔女傳
  第01回 鐵矢神弓 少年扶巨宦 金鞍寶馬 大盜震虛聲
  第02回 震動京華 驚傳梃擊案 波翻大內 巧遇夜行人。
  第03回 手足相殘 深宮騰劍氣 恩仇難解 古洞結奇緣
  第04回 七絶陣成空 大姦授首 卅年情若夢 石壁留經
  第05回 平地波瀾 姦人施毒手 小城烽火 密室露陰謀
  第06回 月夜訴情懷 孽緣糾結 荒山鬥奇士 劍掌爭雄
  第07回 劍譜惹奇災 風波疊起 掌門承重托 誤會橫生
  第08回 謙謝掌門 情緣難斬斷 難收覆水 恨意朱全消
  第09回 江湖術士 施詐騙紅丸 穎異少年 有心求劍訣
  第10回 劍術通玄 天山傳俠客 京華說怪 內苑出淫邪
  第11回 糜爛嘆宮闈 英雄氣短 蜩塘悲國事 俠士心傷
  第12回 塊壘難消 傷心悲國事 權姦弄柄 設計害將軍
  第13回 風雨多經 斷腸遺舊恨 市朝易改 歷劫騰新愁
  第14回 名將胸襟 女魔甘折服 秘魔崖下 鬼母逞豪強
  第15回 神劍施威 膽寒驚絶技 毒珠空擲 心冷斂鋒芒
  第16回 父子喜相逢 指揮解甲 忠姦難並立 經略歸農
  第17回 珠寶招強 人荒林惡 鬥神威折 魔女群盜傾心
  第18回 冤獄毀長城 將星搖落 苦心護良友 劍氣騰空
  第19回 孽債難償 問花花不語 前緣未證 對月月無言
  第20回 一麯簫聲 竟成廣陵散 多年夢醒 慚作未亡人
  第21回 毀寨剩餘哀 情留塊土 試招餘一笑 慨贈藏珍
  第22回 六月飛霜 京城構冤獄 深宮讀摺 俠女送奇書
  第23回 劍氣騰霄 三番驚大內 宮闈窺秘 一憤走天涯
  第24回 轉念棄屠刀 深仇頓解 真情傳彩 筆舊侶難忘
  第25回 蓮出污泥 决心離父母 胸無雜念 一意會情郎
  第26回 劍闖名山 紅顔覓知己 霞輝幽𠔌 白發換青絲
  第27回 無意留名 少年求庇護 懺情遺恨 公子苦相尋
  第28回 塞外收徒 專心傳劍法 天涯訪友 一意覓伊人
  第29回 空𠔌傳聲 伊人仍不見 荒山露跡 姦黨有陰謀
  第30回 天際看寒星 情懷惘惘 草原驚惡鬥 劍氣森森
  第31回 幽恨寄遙天 相思種種 琴聲飛大漠 誤會重重
  第32回 漠漠黃沙 埋情傷衹影 迢迢銀漢 傳恨盼雙星
第一回 鐵矢神弓 少年扶巨宦 金鞍寶馬 大盜震虛聲
  一劍西來, 拱列,魔影縱橫:問明鏡非臺,菩提非樹,境由心起,可得分明?
  是魔非魔?非魔是魔?要待江湖後世評!且收拾,話英堆兒女,先敘閑情。
  風雷意氣崢嶸,輕拂了寒霜嫵媚生。嘆佳人絶代,白頭未老,百年一諾,不負心盟。短栽花,長詩佐酒,詩劍年年總憶卿。天山上,看竜蛇筆走,墨潑南溟。
  --------詞寄沁園春
  涼秋九月,北地草衰,有一行人馬,正沿着綿亙川陝兩省邊界的大巴山脈,放馬西行。行在前頭的是幾個雄赳赳的武師,中間一輛敞篷騾車,坐着一個年近六旬的紳士,皮襖披風,態度雍容,一騎高頭大馬,傍着騾車,馬上坐着一個劍眉虎目的少年,劍佩琅然作響。
  這個篷車中的紳士,正是卸任的雲貴總督,名叫卓仲廉,他人如其名,雖然歷任大官,尚算清廉。可是俗語說得好:“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何況他是總督。他不必如何貪污,那錢糧上的折頭,下屬的送禮,也自不少。所以卸任回鄉,也請了幾個出名鏢師,隨行護送。
  那個劍眉虎目的少年,卻不是鏢師,他之隨行,另有一番來歷。原來卓仲廉原籍北,閥閱門庭,簪纓世第,衹是旺財不旺丁,數代單傳,他衹有一子一孫,兒子名喚卓繼賢,在京中為官,做到了戶部侍郎之職,孫兒名卓一航,幼時隨父赴京,算來今年也該有十八九歲了。卓一航自小聰明過人,祖父對他十分懷念,這回辭官歸裏,也曾修書兒子,叫他送孫兒回鄉。不料孫兒沒來,這耿紹南卻拿着他兒子的信來了,信上說,孫兒正在苦讀待考,不能即回。這耿紹南乃是孫兒的同窗,頗曉武藝,適值也有事要到西,請大人帶他同行,兩俱方便。卓仲廉和他閑談,發現他對書詩並不甚解,心裏想道,書生學劍,武藝好也有限,還暗笑他是個讀書不成學劍又不成的平凡少年,不料請來的幾個出名鏢頭,對他都十分恭敬,這卻不由得卓仲廉不禁大為詫異。
  其時是明萬歷四十三年,滿洲崛起東北,時時內侵,神宗加派“遼餉”達田賦總額二分之一以上,全由農民負擔,加以西北地瘠民貧,盜匪紛起,所以卓仲廉雖聘有鏢師,並有親兵護送,也不得不提心吊膽。
  這日正行過巴峪關,山邊驛道上忽馳過兩騎快馬,前行的幾名鏢師,齊都變色!
  耿紹南潑喇喇一馬衝上,小聲問道:“怎麽?”老縹頭道:“那是西川雙煞。”耿紹南道:“哦,原來是彭傢兄弟,他們的鐵砂掌下過幾年功夫,要留心一點。”雙煞快馬過後,並不回頭,老鏢師道:“不像下手做案的模樣。”耿紹南微微一笑,勒住繩 ,等騾車趕上,淡然的對卓仲廉道:“老大人萬安,沒有什麽,那衹是兩個小賊。”又過了一會,背後又是三騎快馬,絶塵掠過,對卓傢的箱籠車輛,連正眼也不瞧一瞧,老鏢頭詫道:“怎麽竜門幫的三位舵主,都同時出動,莫非是緑林道中,出了什麽緊急的事情?”耿紹南傲然說道:“管他什麽錄林道不緑林道?若來犯時,我不用手上的兵器,衹憑這一張彈弓,也要打得他們落花流水。 ”鏢師們唯唯諾諾,一味奉承,卓仲廉見他神色倨傲,暗道,這少年好大口氣。心中頗為不悅。
  車輛馬四繼續西行,黃昏時分,已將近強寧鎮外的七盤關,山道狹窄,這七盤關乃川邊界一個險要所在,它倚山面河,兩岸懸砦高達百丈,下面的河水給峭壁約束成衹有五六丈闊的急流,在山𠔌中奔騰而出,宛若萬馬脫 ,水花濺成濃霧。一行人走出山口,見前頭半裏之地,有一騎白馬緩緩而行,馬上人一身白色衣裳,配着白馬,更顯得瀟脫俗。卓仲廉道:“這人好似一個書生,孤身無伴,好不危險。我們趕上前去與他同行如何?”耿紹南搖了搖頭,猛聽得一陣清脆的鈴聲,六七騎快馬自後飛來,霎忽掠過車輛,前面那白馬少年正是到狹窄的山口,老鏢頭驚道:“還不快讓,撞上了那可要糟。”話聲未了,山坳那邊又是塵土大起,十餘四健馬也正嚮這邊衝來,兩邊馬隊,把少年夾在中間,眼看就要撞上,卓仲廉不禁失聲驚呼,卻猛聽得那少年大叫一聲,白馬忽然騰空而起,疾似流星,竟然躍過了五六丈的急流,飛越河面,到了對岸。這兩幫馬隊,騎術精絶,急馳之下,突然猛的勒馬,兩夥匯成一夥,撥過馬頭,攔住了前面的山口。
  耿紹南一馬飛前,抱拳說道:“好漢們請藉路!”為首一個虯髯漢子叫道:“憑什麽要我們藉路?貪官之財人人可得。”耿紹南道:“須知他不是貪官。”另一個匪首叫道:“要藉路也不難,把箱籠行李留下便可!”耿紹南一言不發,突然取下背上的鐵弓,嗖嗖嗖一連數彈,把搶上來的人一齊打倒,那虯髯漢子哈哈大笑,耿紹南棄彈換箭,呼的一箭,把盜黨中的一面黑旗射斷,那虯髯漢子,這纔勃然變色,疾衝數丈,大聲叫道:“你知不知道緑林規矩?”耿紹南更不打話,彈似流星,冰雹骰的嚮那漢子打去!
  那虯髯漢子疾若飄風,一口厚背赤銅刀左擋有磕,把冰雹般射來的彈子,磕得四面紛飛,宛如落下滿天彈雨,耿紹南越打越急,那漢子漸慚有點手忙腳亂,盜黨中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喝聲:“來而不往非禮也!”也取下一張彈弓,嗤嗤數聲,忽然發出幾道深藍色的火焰,交叉飛來,耿紹南一張彈弓,不能兩用,打落了迎面而來的“蛇焰箭”,卻不能擋住射嚮卓傢箱籠的火箭,“蓬”的一聲,大車上一隻厚 布袋竟然着火燃燒,嘩啦啦倒下了一堆白花花的銀子。那虯髯漢子搖了搖頭,面山顯然露出失望的神氣,耿紹南彈似連珠,施展出“八方風雨”的神彈絶技,虯髯漢子猝不及防,卜的一聲,左手關節竟給彈丸打中,一個箭步跳出圈子,忽然抱拳叫道:“武當山神彈妙技,果然名不虛傳,咱弟兄走了眼.多多得罪了!”那發蛇焰箭的漢子也翻身跨上馬背,高聲叫道:“紫陽道長之前,請代咱弟兄問候,就說是火靈猿和翻山虎謝他老人傢當年不殺之恩吧?”說完之後,一聲鬍哨,手下早扶起了受傷的同夥,退出山𠔌。
  耿紹南放下彈弓,仰天大笑。忽然背後有人說道:“閣下真好彈弓!”耿紹南愕然回顧,竟然是那白馬少年,不知什麽時候,又從對岸縱馬過來,衆人剛纔緊張忙亂,竟沒覺察。耿紹南道:“雕蟲小技,貽笑方傢。”白馬少年笑道:“我那裏是什麽方傢,衹靠着這四馬還算不錯,纔逃了大難。”卓仲廉下車端詳那白馬少年,見他馬背空空,毫無行李,說話文謅謅的,完全是個書生模樣。因問道:“足下可是出門遊學嗎?現今路途不靖,跋涉長途,危險得很呀。”白馬少年躬身答道:“晚生在延安府入學,急着要回鄉趕考。老伯臺甫,不敢請問。”卓仲廉微笑道了姓名。白馬少年惶恐說道:“原來是鄉先輩卓老大人,失敬,失敬!”自報姓名,叫做王照希,兩人談得很是沒緣,王照希道:“晚生孤身無伴,願隨驥尾,托老大人庇護。”耿紹南眨了幾眨眼睛,卓仲廉年老心慈,慨然說道:“彼此同行,那有什麽礙事?足下何必言謝。”竟自允了。耿紹南冷冷說道:“閣下一介書生,竟騎得這四神駒,實是可佩。”王照希道:“這四馬乃是西域的大汗馬種,名為照夜獅子,雖然神駿,卻很馴良。”西北多名馬,普通的人都懂騎術,卓仲廉雖覺這四馬好得出奇,也沒疑心。
  卓傢聘來的那幾名鏢師剛纔一直護着車輛,這時都已圍在耿紹南身邊,等卓仲廉的話告一段落,忽然齊嚮耿紹南下拜,那老鏢頭執禮更恭,半屈着膝,打個千兒話道:“老朽眼拙,雖然早已知道耿英雄是個大行傢;卻還不知耿英雄竟是武當高弟,老朽要請耿英雄賞口飯吃!”卓仲廉聽了,楞然不解。
  耿紹南微笑一笑,把老鏢頭雙手扶起,說道:“耿某不纔,既然挑起梁子,那就絶不會中途撒耿紹南微笑手,耿某此來,不是保鏢,而是為朋友不惜兩肋插刀,老鏢頭,請你放心。”卓仲廉聽得益發納罕。
  原來這耿紹南並非讀書士子,而是當今式當派的第二代弟子。武當少林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聲威甚大。武當派的掌門人紫陽道長,武功卓絶。他和四個師弟:黃葉道人、白石道人、紅雲道人、青 道人,合稱“武當五老”,門下弟子,數以百計,這耿紹南乃白石道人的首徒,在第二代弟子中,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
  剛纔攔路打劫的那個虯髯漢子,名叫翻山虎周同,那濃眉大眼的漢子,則叫火靈猿朱寶椿,同是川 邊境的悍匪,武功還在西川雙煞之上。武當派素以武林正宗自居,所以歷代相傳,定下兩條規矩:一不許作強盜,二不許作鏢師。耿紹南以武當門人的身份,替巨官護送行李,那是極少有之事。老鏢頭一來怕火靈猿的同黨報復,二來實在猜不透耿紹南的來意,所以纔說出那一香話,將耿紹南套住。
  卓仲廉這時纔曉得耿紹南身懷絶技,不明自己的孫兒怎樣會結識如此異人。衹有再三道謝。耿紹南神采飛揚,對卓仲廉也顯得頗為傲岸。卓仲廉想查問他和孫兒結識的經過,他往往盼顧左右而言他,甚或衹是笑而不答。
  那白馬少年王照希卻顯得十分文靜,一路上對卓仲廉和耿紹南都執禮甚恭。走了兩天,已過了強寧,將到陽平關了,沿路上不絶有形跡可疑的人物,三三五五,或乘快馬,或策騾車,在驛道上出沒。老鏢頭一看就知是踩底跟蹤的緑林人物,整整兩天,提心吊膽,幸得一點事情都沒發生。過了陽幹關後,那些形跡可疑的人物忽然都不見了。這晚,來到了大安驛,卓仲廉道:“明日過了定軍山,前面便是坦途了。”鏢師們也鬆了口氣,衹有耿紹南卻顯得特別緊張,和在路上的閑適神情,完全兩樣。
  一行人在鎮上最大的客店安歇,白馬少年王照希忽然對卓仲廉深深一揖,朗聲說道:“晚生一路上多承庇護,不敢欺瞞,晚生有些厲害的仇傢,一路跟蹤,若然逃得今晚,便可無事。今晚萬一有風吹草前,老大人不必驚恐。衹要挂起雲貴總督的燈籠,大半不會波及。”卓仲廉吃了一驚,心想老鏢頭曾再三叮囑,在路上衹可扮作客商,千萬不能擡出官銜。事緣緑林大豪,最喜歡劫掠卸任大官。自己衹道這少年乃是一介書生,那料他也是江湖人物。自己和他非親非故,知他安的什麽來意!正在躊躇,耿紹南雙眼一翻,搶着答道:“事到如今,合則兩利,分則兩危!足下意思,老大人一定照辦!咱們彼此講明,大傢可要合力齊心,同禦今晚劫難!”
  王照希微微一笑道:“那個自然。”在客店裏自己占了一座花廳,當中擺了一張紫檀香桌,叫店傢燙了兩大壺陳年花雕,桌上插着兩枝明晃晃的大牛油燭,隨手把馬鞍和踏蹬丟在墻角,對耿紹南道:“你們躲到兩邊廂房裏去,非我呼喚,切勿出來。”老鏢頭與耿紹南見他行徑奇怪,竟是見多識廣,也摸不透他是何路道。
  朔風鳴笳,星橫鬥轉,夜已漸深,萬籟俱寂,王照希獨坐廳中,凝神外望,動也不動,卓傢自卓仲廉以下,都不敢睡,老鏢頭道:“難道他就這樣的坐到天明?”耿紹南忽然噓聲說道:“禁聲,有人來了!”
  端坐着的王照希突然把酒壺一舉,大聲說道:“各位遠來,失迎,失迎!”門外大踏步的走進了四條大漢,為首的雙目炯炯,旁若無人,朗聲說道:“朋友,省事的快跟我去!”王照希笑道:“什麽事啊!”那大漢面色一沉,正想發作,忽見廂房外懸着雲貴總督官銜的燈籠,吃了一驚,喝道:“你是做什麽來的?你不是……”王照希截着說道:“保鏢來的,各位看在小弟初初出道,不要砸壞我的飯碗,別處發財去吧。”那漢子“哼”了一聲,駡道:“你看錯了人!”雙臂一振,猛的嚮廂房撲去。
  房中的卓仲廉失聲說道:“這是京中的錦衣衛。”原來錦衣衛乃是朝廷的特務機關,這為首的漢子是錦衣衛的一個指揮,名叫石浩,卓仲廉以前在雲黃總督任內之時,手下一個官員犯了案件,京中派錦衣衛來提解犯官,正巧就是這石浩率領,所以認得。
  說時遲,那時快,石浩一個箭步跳近廂房,耿紹南自內竄出,右臂一格,喝道:“什麽人?敢驚老大人的駕!”雙臂一交,兩人都給震退幾步。卓仲廉急忙叫道:“石指揮,是卑職在此,可是皇上有什麽聖旨要宣召卑職麽?”在明一代,皇帝對付大臣素來殘酷寡恩,常常因一點小事,就給錦衣衛提去凌遲處死,卓仲廉剛剛卸任,還擔心皇帝是要將他解京,聲調都顫抖了,石浩凝眸一看,依稀認得,叫道:“果然是卓老大人在此?小的捉拿欽犯,無意冒犯,請多多包涵恕罪!”又笑道:“皇上對卓大人甚是關懷,常常提起,說卓大人是個好官。”卓仲廉驚魂稍定,急忙作揖請他喝酒。石浩道:“卓大人這樣客氣,折死小的了。小的聖旨在身,不敢久留,老大人包涵則個。”率領三個錦衣衛退出,臨行前對耿紹南和王照希深深看了兩眼,大聲笑道:“卓大人請的這兩個保鏢,真是硬得很啊!”
  石浩走後,耿紹南一看,衹見地上十來個足印,深陷半寸有多,冷笑說道:“這些奴才,就是喜歡炫露武功,那比得上我這王賢弟深藏若虛。”房中的卓仲廉忽然急聲叫道:“耿賢侄,快來,快來?”
  卓仲廉老於 海,驚魂稍定,驀然想起:京中的錦衣衛,追蹤至此,那白馬少年必定是個重要欽犯,自己受了他的利用,做了欽犯的擋箭牌,日後被皇上查知,這可是抄傢之罪。這時也顧不得交淺言深,急忙把耿紹南招來,悄悄說了。耿紹南冷冷一笑,說道:“這個我早已看出。”卓仲廉尚待說話,他已翩然走出。
  廳堂上燭影搖紅,王照希大杯大杯的喝酒,耿紹南面色一沉,嘿嘿笑道:“賢弟,你真是江湖上的大行傢,愚兄佩服之至!”王照希道:“耿兄不必發怒,小弟是不得已而為之。”耿紹南雙眼一轉,倏地一手抓來,低聲喝道:“你膽敢把我武當門人戲弄?”王照希肩頭一側,耿紹南左掌呼的一聲,打在他的胸上,王照希微微一笑,肌肉陡然一縮,耿紹南的手掌竟然滑過一旁,王照希仍然端坐椅上,若無其事。耿紹南不由大吃一驚,左手擒拿,右手點穴,一招兩式,猛然發出,這是武當派大擒拿手的三十六式之一,王照希坐在椅上,看來萬難逃避,那料耿紹南左手先到,他橫肘一撞,閃電般的把擒拿手化開,右手一舉,又把耿紹南的右肘托起,低聲喝道:“耿兄,你我且慢動手,強敵已經來了!你我合則兩全,分則兩亡!”耿紹南凝神一聽,遠處隱有嘯聲,面色變道:“你搗什麽鬼?去了一批,又來一批。”王照希笑道:“這回來的是真正的強盜,實不相瞞,川 邊界最厲害的五股大盜,今晚都會到此!”耿紹南怒道:“卓大人並沒有多少銀子,你們何必這樣小題大作,裏應外合?”王照希笑道:“你當我是內應麽?他們要劫的是我,不是你的什麽卓大人,不過他們若順手牽羊,劫了小弟,再劫你們,也說不定。”耿紹南半信半疑,心裏暗道:你肩無行李,兩手空空,劫你作甚?王照希忽又沉聲說道:“趕快退回廂房去,把有官銜的燈籠取下,也許不會殃及魚池。”耿紹南一陣遲疑,王照希忽然站起,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耿紹南不由得點了點頭,疾忙退下。
  過了片刻,嘯聲越來越近,王照希把大門打開,門外涌進了十多條漢子,高高矮矮,站滿一屋,耿紹南一看,竜門幫的三個舵主也在其內。老鏢頭在裏面嚇得面青唇白,悄悄說道:“這回糟了,來了三批最厲害的強人,除了竜門幫外,還有大巴山黑虎岩的方氏兄弟,和定軍山的麥氏三雄。”耿紹南道:“還有兩批未到哩,你等着瞧吧!”
  定軍山麥氏三雄的老大麥逢春站在當中,雙目一掃,桀桀笑道:“真有你的,金珠寶貝藏在那裏?還不快拿出來?是不是混在那狗官的行李裏了?”王照希朗聲說道:“麥老大,你也是老於江湖的了,難道這也看不出來嗎?久聞大名,不過如是。不必動手,你已輸了一招了!”說罷哈哈大笑。
  竜門幫的總舵主屠景雄打了一個哈哈,翹起拇指說道:“老弟,真有你的?你拿出來,讓咱們見識見識,咱們好好交個朋友。”王照希綬緩起立,將放在墻根的馬鞍一把提起,放在紫檀桌上,衹聽得木桌吱吱作響,拔出佩劍,輕輕一削。那馬鞍原是黑黝黝的毫不驚人,任何人看了都以為這是漆木馬鞍,那料一削之下,頓時金光透露,鐵皮裏面包的竟是十足的赤金,上面還鑲嵌有十餘粒滾圓的貓兒緑寶珠,金光寶氣,幻成異彩。麥氏三雄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原來有經驗的緑林大盜,一看行李客商,便能測知他有多少金珠財寶,百不失一,川邊境的五股強盜,跟蹤王照希已有多日,看他馬蹄踏處,塵土飛揚,分明是負有體積小而質量重的金珠重寶,但卻看不出他藏在何處,誰也料不到原來是包藏在馬鞍之中。
  王照希哈哈一笑,提起了一個踏蹬,朗聲說道:“大傢都是同道中人,小弟沒什麽敬意,這個踏蹬,就送與川陝邊界的道上同源,算個小小的禮物吧!”緑林群雄面面相覷,麥逢春沉聲說道:“你行,咱們認栽了!”不接踏蹬,轉身便走。
  耿紹南在廂房裏偷瞧,剛鬆得口氣,看那麥逢春方走到門口,忽然外面桀桀怪笑,人影一閃,走進了一個矮胖老頭,吸着一根大早煙管,吐出一縷縷青煙,怪聲說道:“好哇,不待我來,你們便分贓了嗎?”麥逢春道:“邵大哥,咱們栽了。”矮胖老頭煙袋一指,道:“什麽栽了,俺早瞧出他馬鞍裏有鬼,你們的話我全聽到啦,我可不是叫化,想施捨我一個踏蹬嗎?那可不行!”
  耿紹南在裏面瞧得分明,他雖和矮胖老頭未會個面,但看他神氣打扮,已知他是陝南的獨腳大盜邵宣揚,他的煙管乃是一種罕見的外門兵器,可作點穴厥,也可作五行劍,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不想他卻這樣無賴。
  王照希微笑說道:“邵老爺子,你是我的前輩,這個馬鞍,孝敬你老,本也算不了什麽,無奈我還有一位朋友,他說不肯。”邵宣揚道:“那位朋友,請出一見。”話聲未了,房裏倏的衝出一人,接口說道:“武當門人耿紹南拜見各位前輩。”
  邵宣揚眼珠一溜,道:“你是武當門下?咱們親近親近。”伸手一拉,三指一扣,暗藏分筋銷骨的厲害手法,耿紹南掌心嚮上一接,手腕一轉,用出武當派事法中的“三環套月”,把邵宣揚的手法解了,邵宣揚左掌忽地朝他肩頭一按,說道:“好啊!”耿紹南卸了一步,丹田一搭,氣達四梢,雙臂一抱,左肘微擡,用出一招“漁夫曬網”,又把邵宣揚的擒拿手拆了。邵宣揚哈哈大笑,說道:“果然是武當門下!”
  耿紹南顯了兩手武當絶技,頓時把邵宣揚驚着。本來論到武功,邵宣揚還在耿紹南之上,但武當派乃武林正宗,盛極一時,緑林好漢無不忌憚。邵宣揚嚮後一躍,發話道:“足下何苦趁這淌渾水!”耿紹南道:“什麽渾水?我們同屬一夥。金子是小事,武當派的威名可不能在這兒折墮。”邵宣揚乾笑雨聲,忽然說道:“武當門人從不保鏢,也從不為盜,你怎麽能與他同夥。”耿紹南道:“江湖之事,人人管得,你恃衆聚劫,落在我的眼內,我便不容。”邵宣揚笑道:“是你師父叫你管的麽?為什麽衹派你一個人來?”耿紹南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何必師命?”王照希急忙使了一個眼色,耿紹南猛的醒起,接着說道:“武當第二代弟子在陝西聚會,正想與你們武林中有頭有面的人物一見。”邵宣揚怔了一怔,他本打算若衹是耿紹南一人,便索性把他幹了,毀滅跡再說。如今聽說武當第二代弟子在 集會,想必來的甚多,邵宣揚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與武當派的群雄相鬥,當下煙管一收,笑笑口道:“足下何必生這麽大氣,既然這位是你的朋友,咱們那裏不賣個交情。”
  耿紹南面色一鬆,不自覺的用衣袖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原來他試了兩招,也自知不是群盜對手,全憑武當派的威風,纔把敵人嚇退。其實他所說的武當派第二代弟子在此聚會,倒也並不全假,紫陽道人是曾派有四個弟子在 辦事,連他就是五人。但那四人和他可並沒有約會。
  邵宣揚見他以袖拭汗,驀然站着不動,雙目熠熠發光,王照希暗叫一聲“不好”,邵宣揚忽然仰天大笑三聲,朗聲說道:“歸大哥,你來的好,你聽這小子是不是撒謊?”猛然一股強風,廳中燭光搖搖欲滅,一個又高又大的紅面老人,突然從外面掠空而降,大聲笑道:“武當派是來了四名,可是都給別人擒了。別人敢碰武當派,為什麽咱們不敢?這小子一人在此,咱們把他打死,丟到荒山裏 狼便是。就算武當五老尋到,這筆帳也算不到咱們身上,自有人替咱們頂禍。”耿紹南不由得暗暗吃驚,看這紅面老人的聲勢,必是川東的大盜鷹爪王歸有章無疑。但他怎曉得武當派來了四人,而且眉四人又給什麽人擒了?
  邵宣揚也吃了一驚,叫道:“歸大哥,且慢,你是說那女魔頭出手了麽?這裏可還不是她管轄的地方呀?”歸有章道:“你怎麽這樣膽小。咱們川陝的緑林道,總不能叫一個後輩女娃兒壓了。”他口裏說話,手底可絲毫不緩,肩頭一晃,蒲扇般的大手,已迎頭抓了下來。耿紹南見他掌心通紅,那裏敢接,嚮後一縮,右足發起, 他腿彎的“白布穴”,歸有章桀桀怪笑,撲身一閃,欺身直進,右手五指如鈎,一把抓到耿紹南足跟。
  耿紹南身子一縮,歸有章雙掌連環急發,耿紹南連連後退,暗恨王照希猶自不來相援,歸有章掌風呼呼,把耿紹南直逼至墻角,正想施展殺手,忽聞得王照希冷冷說道:“你們要我的馬鞍,這也不難,衹是你們可問過玉羅剎沒有?”邵宣揚和方氏兄弟、麥氏三雄,正對王照希取包圍之勢,聞言大吃一驚,邵宣揚陡的跳出圈子,叫道:“什麽玉羅剎!”王照希道:“緑林道寧劫千傢,不截薄禮,這是別人送給玉羅剎的財禮,你們想黑吃黑麽!”邵宣揚面色蒼白,叫道:“大哥,且暫住手!”歸有章一個倒翻,躍了回來,怒聲喝道:“你這小子,想拿玉羅剎來恫嚇我們嗎?”王照希道:“誰個嚇你?”把馬鞍一翻,反面刻有幾個字道:“敬呈練霓裳小姐哂納。”王照希道:“這可不是我現在刻的。”邵宣揚把歸有章拉過一邊,悄悄說道:“歸大哥,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依小弟愚見,還是把他放走了吧。”歸有章哼了一聲,垂首沉思:麥氏三雄,竜門三舵,都圍了上來,衹剩下方傢兄弟,在廳中監視。
  這一來大出意外,耿紹南不由得怔在當場,暗想:誰是玉羅剎啊?這名字可從未聽過,怎的那些強盜就嚇得這個樣兒?
  過了片刻,歸有章猛然擡起頭來,雙眼一翻,含嗔說道:“是玉羅剎的也要劫!”邵宣揚嚇了一跳,急聲說道:“大哥,大哥!……”歸有章呼的一掌,擊在檀木桌上,頓時把桌子打塌一角,大聲說道:“這一年來咱們受那女娃子的氣也受夠了,索性趁此時機,豁了出去,鬥她一鬥。”邵宣揚退了幾步,顫聲說道:“這,這……”歸有章道:“虧你一世威名,就怕得這個樣兒。她的厲害,咱們也衹是耳聞,未曾目擊,喂,你們有種的就隨我來,這小子的馬鞍我劫定了。”麥氏三雄,竜門三舵,縮手不動,衹有方傢兄弟叫道:“咱兄弟願聽歸大哥調度。”歸有章橫了邵宣揚一眼,叫道:“好啊,幾十年兄弟之情,算是白交的了。”邵宣揚苦笑道:“大哥既然要幹,小弟衹好聽從。”歸有章虎吼一聲,隔着桌子,伸手就抓,王照希身形一閃,避了開去。方傢兄弟,左右撲上,王照希身子滴溜溜一轉,驀然一招“左右開弓”把方傢兄弟格開。歸有章手腕一翻,駢起中食二指,驟然發出,直點王照希雙目,王照希霍地使個“鳳點頭”跳過一邊,冷笑說道:“歸老大,你中了我的緩兵計了,你要劫該早點劫,現在劫麽,可來不及了。你聽,外面什麽聲響!”歸有章愕然一聽,外面擊析聲聲,長宵易過,竟然打五更了。王照希大笑道:“你聽到麽了打五更了!玉羅剎馬上就來,歸老大你還不停手,要死無葬身之地!”歸有章喝道:“小子,你想拖延時候,先送你見閻王!”呼的一掌,又迎頭劈下。
  大笑聲中,王照希出手如電,揚了兩揚,把廳上的兩枝大牛油燭打滅,頓時一片黑漆,耿紹南貼到墻根,屏了呼吸,群盜雖然人多勢大,在黑暗中一時也不敢莽動,歸有章凝神靜聽,要想辨聲進擊,忽然外面傳來清脆的笑聲,聽似甚遠,霎忽使到了門外,衆人眼睛一亮,廳門開處,走進一隊少女,前面四人,提着碧紗燈籠,後面四人,左右分列,擁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杏黃衫兒,白綾束腰,秋水為神,長眉人鬢,笑盈盈的一步步走來。廳中群盜呆若木雞,有幾個更是面如死灰,瑟縮一隅,動也不敢動。
  王照希歡聲說道:“練女俠,傢父問你老人傢好。”那少女點了點頭,說道:“他好。”王照希道:“傢父托我帶這個馬鞍給你,他們……”少女低眉一笑,截着道:“你的來意我早已知道。是他們看中了這個馬鞍麽?”鳳眼一掃,邵宣揚急道:“我不知道是你老人傢的。”耿紹南暗笑,這女郎看來,最多不過二十歲,邵宣揚偌大一把年紀,卻口口聲聲叫她做老人傢。
  少女眉毛一揚,又是冷笑說道:“不知不罪,你們都隨我回山去吧。”頓了一頓,忽又笑道:“歸老大,你也來瞭瞭你這個月的貢物還未交來呢,是忘記了麽!”歸有章調勻呼吸,定了定神,忽然喝道:“玉羅剎,別人怕你,我不怕你。這裏還不是你的地界,這馬鞍我要定了。”一個箭步,衝了上來,那被喚做“玉羅剎”的少女問道:“還有那位插手要這馬鞍的?”麥氏三雄、竜門三舵疾忙退過一邊,說道:“不敢!”邵宣揚面色慘白,吶吶不能出言,方傢兄弟默不作聲,卻隨在歸有章身後。玉羅剎倏地一聲長笑,說道:“歸老大,誰要你怕啊!”歸有章正衝到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往下抓去,玉羅剎不動聲色,歸有章一抓之下,猛的不見人影,疾忙退時,那裏還來得及,後心一陣創痛,頓時倒在地上,方傢兄弟連看也未看得清,脅下也同受了玉羅剎的一掌,慘叫狂嗥,在地下滾來滾去!
  玉羅剎閃電之間,連下了三手毒招,把三個劇盜打倒地上,仍然是笑吟吟的站着,若無其事,緑林群豪全都懾服,玉羅剎對麥氏三雄,竜門三舵說道:“不關你們的事,你們起來!”邵宣揚連連討饒,玉羅剎 是冷笑不答。
  三人中歸有章武功最高,被擊倒後運內力抵禦,忍住創痛,所以初時不似方民兄弟的痛號失聲。那知不運氣抵禦還好,一運氣抵禦,身體內頓如有千萬條毒蛇亂竄亂咬,五髒翻騰,連叫也叫不出聲來了。旁邊的人衹見他頭頂上熱氣騰騰,貢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滴出來,面上肌肉一陣陣痙攣,痛苦得連面部都變了形。這簡直是天下最殘忍的酷刑!
  方氏兄弟叫道:“求你老人傢開恩,快點殺了我吧!”歸有章眼睛突出,卻喊不出來。玉羅剎笑盈盈的說道:“方傢兄弟,你們是從犯,罪減一等,免了你們的刑罰吧。”纖足飛起,一人 了一腳,兩兄弟慘叫一聲,寂然不動,耿紹南看得驚心動魄,想不到這樣美豔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玉羅剎把方傢兄弟結果之後,嚮邵宣揚招招手道:“你過來!”邵宣揚雙手扶着墻壁,身軀顫抖,一步步走了過來。玉羅剎柔聲說道:“你和歸老大是幾十年兄弟,交情很不錯啊!”邵宣揚心膽欲裂,急忙說道:“女俠你明鑒秋毫,這回事沒有我的份。”玉羅剎面色一沉,厲聲斥道:“枉你做了這麽多年強盜,做強盜的禁忌你還不懂麽?你簡直一點眼光都沒有,還在緑林中逞什麽強,稱什麽霸?他一個少年,單身押運金寶,沒有極大的來頭,他敢這樣做麽?老實對你說,他這禮物若不是送給我的,我也不敢伸手劫他。你對他的來歷知道多少?不問清楚,就胡亂聽人唆使,合夥行劫,你這不是瞎了眼睛麽?”邵宣揚聽她越駡越兇,心裏也越來越寬,聽她駡完,已完全定下了心。他知道玉羅剎的脾氣,有重大的事情發生之時,若她笑容滿面,對你溫言細語,那下一步就一定是用極毒辣的手法對付,若得她嚴厲斥責,那就準不會有什麽事兒。聽她駡完之後,邵宣揚倏的左右開弓,自己打了兩個耳光,高聲說道:“是小的瞎了眼睛,是小的還沒資格做強盜,望你老人傢多多教誨。”玉羅剎喝道:“你若然自己知罪,我就免你的罪,你過來,把你的把兄殺掉!”邵宣揚面色慘白,歸有章到底是他多年兄弟,如何下得毒手。歸有章卻在地下滾來滾去,慚慚嚮他這邊滾來,露出哀懇的目光,似求他趕快下手。
  耿紹南忍受不住,忽然縱身出來,亢聲說道:“歸有章是無惡不作的獨行大盜,你把他處死,也算是替緑林道中清除一霸,沒人說你不對。但你叫他兄弟相殘,這卻不是正派所為。”玉羅剎面色一變,忽然笑道:“你是那一派的門人。”耿紹南傲然說道:“武當派的第二代弟子!”玉羅剎道:“哦,武當派的,失敬,失敬!”秋波一轉,說道:“邵宣揚,我這是試你的心術行為,你雖與歸有章一夥,還不似他那樣鬍作非為:找叫你殺他,你也還不是一味屈服奉承。不願殺友以求自保。好,憑這兩點,我就免了你行刑之責。”說話之間,纖足飛起,輕輕一 ,又把歸有章結束了。
  玉羅剎談笑之間殺了三個劇盜,揮揮手道:“你們都隨我到定軍山去!”笑了一笑,指着耿紹南道:“你想跑到那裏去?想回去保護你的卓大人嗎?你也隨我去,連同你的卓大人和所有行李銀兩,都給我搬上山去!”
  耿紹南凜然一驚,心想:這玉羅剎好大的膽子,居然管到我武當派的頭上。要知武當派素以武林正宗自居,門下弟子,不少人便養成了傲慢自大的習氣,耿紹南尤其如此,但眼見玉羅剎狠辣無比,如若不從,衹恐不是她的對手,但如若相從,又擱不下這個面子。正在躊躇,忽見王照希拋了一個眼色,開聲說道:“耿兄對練女俠也是仰慕得很,他在路上還曾對我說過,說要拜謁你老人傢呢!”耿紹南一聽,知是王照希恐怕自己魯莽,惹出禍來,所以替自己圓場,雖然不快,也自感激,當下想道:好漢不吃跟前虧,且隨她去,看她怎樣?若她不留面子,將卓傢洗劫的話,自己便邀集同門,與她相鬥,總能報這一箭之仇。
  當下耿紹南回到廂房,對卓仲廉說了,老鏢頭適纔曾在門縫偷窺,心驚膽戰,迄有餘悸,急忙勸卓仲廉依從。卓仲廉也算豁達,嘆口氣道:“衹要性命保得住,那些身外之物由他去吧。”
  經了一夜的紛擾,其時已是天色微明,曉霞隱現,玉羅剎和八名少女,督促群盜,押解卓傢的車輛行李,直上大巴山的支脈定軍山去。山上碉堡森嚴,柵城圍繞,從山腳至山頂,一路有女盜迎接,北地胭脂,本就有男兒氣概,經過玉羅剎的訓練,更是剛健婀娜兩有之,儼如是一支雄赳赳的娘子軍,王照希也不由得暗自佩服,心想:這些女娘,比我父親的部下還強得多。
  到了山寨,玉羅剎叫手下將卓傢這一行人都安置在大客房中,車輛行李則押入後寨,王照希被安置在另一座賓綰。玉羅剎去後,耿紹南悄悄問道:“老鏢頭,你久在西北保鏢,這玉羅剎到底是廿麽人啊?”老鏢頭道:“這玉羅剎是最近兩年纔開山立櫃的女強盜,真名叫練霓裳,武林中誰也不知她的來歷,更不知她是從那裏練來的這一身驚人的武功!聽說她兩年前初初出道,就曾以雙掌一劍連敗十八名強盜。她和群盜相鬥之時,
  西的武林名宿李二斧曾在旁觀看,看後對人說,練霓裳的劍法掌法與武林各派,全不相同,辛辣怪異之處,為他平生所僅見。他還說,不用十年,天下第一高手,就得讓位給這女娃兒了。”耿紹南哼了一聲,老鏢頭說順了嘴,這纔猛覺自己失言。原來數十年來,武林中人,都推許武當派的紫陽道長是天下第一高手,若依李二斧的說法,豈不是說武當派的領袖地位就將不穩?當下乾笑兩聲,轉口說道:“李老英雄雖然是見多識廣,但也未免把玉羅剎捧得太過分了。你們武當派的九宮神行掌和七十二手連環劍到底是武林正宗,旁門的掌法劍法怎比得上?”耿紹南這纔傲然一笑,舒服下來。
  耿紹南這一行人被關在客房裏整整一天,寸步不能移動,傍晚時分,忽然有兩個女盜,進來叫道:“我們寨主請卓大人和耿英雄前去赴宴!”
  山寨中燈火通明,擺着兩桌酒席,除了端坐主位的玉羅剎練霓裳是一個美若天仙的少女之外,其餘的都是緑林中的粗豪漢子,在路上碰到的西川雙煞,翻山虎周同,火靈猿朱寶椿等也都在席上。酒席旁有十二名少女服侍,敬酒的,上菜的,守衛的都是寨中女盜,粗漢紅 ,相映成趣。更有趣的是,那些緑林豪漢,一個個都噤若寒蟬,怯生生的像個女娘:而那些執役的少女,卻一個個揚眉吐氣,豪邁異常,睥睨群盜,顧盼生姿。耿紹南心想:女子雄飛,男子雌伏,這真是天下最奇怪的筵席,心雖不忿,卻也不禁對玉羅剎暗暗佩服。
  酒過三巡,玉羅剎倏的起立,把手一揮,叫道:“把送給王公子的禮物拿上來!”隨即有侍女捧上五個金盤,上覆紅巾,玉羅剎將左首的兩個金盤揭開,卓仲廉嚇得驚叫一聲,盤中竟是兩顆血淋淋的人頭,玉羅剎微微一笑,對王照希說道:“這是尊大人要的。”又把右首三個金盤揭開,裏面也是三顆血淋淋的人頭,玉羅剎將人頭逐個提起,晃了幾晃,又微笑道:“這三人冒犯公子,因此我把他們的首級取來,算加送給公子的薄禮。他們還有一個同夥,也吃了大虧,諒他今後再也不敢 煩公子了。”卓仲廉見了,更是吃驚,這三顆人頭,正是石浩昨晚所率領的那三個錦衣衛,想不到在半晚之間,竟全給玉羅剎追殺了。
  王照希肅然起立,恭身說道:“如此厚禮,實不敢當,衹是我暫時還未想回傢。”玉羅剎道:“我也知道你將有萬裏遠行,這份薄禮,我自會差人送與令尊,連同盟約也一並送去。”王照希道了聲謝。玉羅剎笑吟吟的對群盜說道:“你們不打不成相識,我給你們揭了這段過節吧。他的父親就是 北的王嘉胤。”群盜強笑說:“啊,真是大水衝倒竜王廟,自傢人不認得自傢人,早知是王大哥的,咱們也不敢跟蹤動手。”
  原來王嘉胤乃是 北緑林的領袖,手下有高迎梓,王左挂,飛山虎.大紅狼等劇盜,聲威甚盛,衹是勢力伸不過 南。明朝萬歷年間, 西有十三路大盜,各不相服,這王嘉胤志嚮甚大,在 北和劇盜高迎祥結義之後,不到十年便做了 北緑林的盟主,他策劃把全 的緑林道都聯成一氣,翻天覆地的大幹一場,但 中 南,卻不肯奉他號令。到這兩年玉羅剎崛起 南,王嘉胤又有兩個大仇傢正在 南活動。因此王嘉胤卑辭厚幣,派他的兒子王照希來 南聯絡玉羅剎。緑林道中規矩,地盤疆界分明,所以王照希絶不能多帶入馬,衹是孤身上道。想不到分佈各省的錦衣衛實在厲害,王照希一上道,他們就調來了石浩等四名高手,暗暗跟蹤。而川 邊界的五股劇盜,垂涎他的金寶,也暗暗綴上。
  耿紹南聽了王照希的來歷後,心中暗駡:這小子原來早與玉羅剎有約,卻利用我武當派的威名,替他暫擋追兵,好待玉羅剎來到。衹纍了我與卓傢人衆,都做了這賊婆娘的俘虜。
  玉羅剎頓了一頓,端酒說道:“從今以後,咱們全 的緑林道都是一傢,我與王嘉胤大哥巳結成聯盟,願各路兄弟,也互相照顧。諸位若無異見,請盡此杯。”骨嘟一聲,把酒飲盡,席上群盜,那敢不從,紛紛起立,個個乾杯。玉羅剎擲杯大笑,招來一名女盜,吩咐了幾句,遣她入內,過丁片刻,這名女盜從裏面帶出了四個人來,耿紹南見了,不禁愕然,這四人都是他的同門兄弟,奉師長之命,在他之前,來陝辦事的,怎的卻忽然都在寨中出現,難道真如歸有章所說,是被玉羅剎俘擄了的?但看情形卻又不似,玉羅剎把手一揮,裏面已端出一席酒菜,玉羅剎請那四人就坐,拿了酒杯,笑盈盈的招呼耿紹南道:“咱們到那邊席上去坐,讓我也有機會與武當派的高人親近親近
  耿紹南心中一懍,但看她笑容可掬,心想,武當派威名,群流景仰,這女強盜雖然兇狠,想來也要懾懼我們正派的門徒,所以麯意逢迎,表示拉攏。想到此處,見玉羅剎愈笑愈甜,不覺心魂湯漾,越發以為自己想得不錯。
  坐定之後,耿紹南與同門招呼,衹見他們個個都似意存顧忌,不敢暢談,內中一兩人,且苦笑作態。耿紹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玉羅剎又喚一名女盜前來,吩咐了幾句,耿紹南不知她又有何花樣,屏息以待。玉羅剎和大傢又乾了幾杯,杏臉飛霞,越發嬌豔。忽然寨後一片車聲,幾十名嘍羅,把卓傢的車輛都推了出來,滿列階下。玉羅剎倏然起立,朗聲說道:“卓大人,我和你算一算帳!”卓仲廉惶然說道:“這點銀兩,寨主你拿去好了。卓某傢中還有薄産,不必倚靠 囊。”玉羅剎面色一沉,大聲說道:“我練霓裳雖然為盜,盜亦有道,你可問席上的人,我練霓裳幾曾亂取過人的銀子。若然他真是清官,我一文也不要,若然他是個貪官,哼,我可對他不住,銀子也要,腦袋也要,你聽清楚沒有?”卓仲廉嚇得渾身大汗,身子抖個不停,心中暗暗叫道:“糟了,糟了,想不到老命喪在這兒。”
  玉羅剎駡完之後,緩緩說道:“卓仲廉,你且聽着,你做了十多年官,收到下屬與地方紳士所送的銀兩共是七萬六千七百兩,這筆錢乃是不義之財,我全取了。另外錢糧的折頭是三萬二千五百兩,這筆錢雖是朝庭定例,但卻是出自百姓,我也要取了,代你還之於民。另外你的俸銀是一萬六千八百兩,這是你應得的,我發還給你。你做了十多年官,油水僅有十萬多兩,你算不得清官,但也還算不得貪官,衹算得一名規規矩矩的朝廷大吏。現在帳已算清,你服也不服!”卓仲廉不禁又驚又喜,玉羅剎對他的 囊收入,竟然如數傢珍,賬目分明,絲毫不錯,也不知她從那裏偵察得來?主羅剎處置完畢,又笑盈盈的坐下,挨在耿紹南身旁,說道:“武當派的高賢,小妹年輕識淺,事情做得不當,還請指教。”耿紹南對她剛纔這手,倒是十分佩服,翹起拇指說道:“怪不得練女俠威震緑林,果然是賞罰分明,今人起敬。”
  玉羅剎換過熱酒,和耿紹南淺的輕談,笑靨含舂,耿紹南大有酒意,衹覺玉羅剎吹氣如蘭,令人心動。不禁想道:這玉羅剎倒是可人,衹可惜她絶代佳人,甘心作賊,若然回轉正途,不知要傾倒多少英雄俠客!捌酣耳熱,突然問道:“練女俠武藝超群,不知尊師是那一位?耿某若得機會,當嚮女俠討教,那真是快何如之。衹可惜紅花緑葉,雖出一傢,枳橘殊途,甜酸卻異。衹怕以後再難有機會相聚了!”這話裏一方面表露了傾慕之心,另方面卻又表露了惋惜之意,暗指玉羅剎乃是“逾淮之枳”,本來是大好的橘,卻變壞了。王照希一聽他口不擇言,慌忙說道:“耿兄醉了,不可再飲了。”耿紹南搖頭擺腦的道:“我沒醉,誰說我醉!”玉羅剎先是面色一沉,繼而笑得花枝亂顫,舉杯說道:“謝耿大英雄過奬,我是一個無父無母又無師尊的野女郎,這幾手三腳貓的功夫,都是自己練來的。那比得耿大英雄是名門弟子,正派武功。”纖手輕掠雲鬢,接着又道:“我也很想嚮耿英雄討教,機會有的是,耿英雄不用心急。”坐了下來,嚮耿紹南飄了一眼,笑得更是嬌媚,王照希汗毛倒竪,暗怨耿紹南猶是毫不知覺,急忙站起來道:“謝寨主酒席,耿兄已醉,小弟也不勝酒力,求寨主恕罪,我們想告退了。”玉羅剎面有不豫之色,冷冷說道:“你倒很幫着他。”王照希鼓起勇氣,低聲回道:“我和耿兄也是素不棉識,路上他替我擋了一陣追兵,他既拿我當朋友看待,所以我也拿他當朋友看待。”玉羅剎“哦”了一聲,揮揮手道:“撤席。”卻又低聲對耿紹南道:“明日清晨,請到山腰的峽𠔌相會。耿英雄不要忘了。”耿紹南喜上眉梢,連聲說道:“寨主吩咐,那裏敢忘。”玉羅剎叫人撤去酒席,把耿紹南、王照希和其他四個武當門人都分開招待。王照希想和耿紹南說幾旬私話,也沒辦法。
  第二日清晨,耿紹南宿酒未消,一個女嘍兵進來叫道:“耿英雄,我們寨主約你。”耿紹南慌忙漱洗,結束停當,隨女嘍兵走下山腰,進入雙峰環抱的峽𠔌,衹見自己四個同門,都已候在那兒,王照希則坐在另一邊。卓仲廉也由兩個女嘍兵陪着,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玉羅剎從山坳亂石堆中笑盈盈的走了出來,發束金環,腰懸長劍,更顯得風姿絶俗。耿紹南見此情景,不禁大奇!
  耿紹南滿肚密圈,本以為玉羅剎約他單獨約會,那料她卻邀了許多人來。玉羅剎輕移蓮步,衣袂風飄,緩緩說道:“耿英雄,你早,昨晚睡得好呀?”語調竟似甚為關懷,耿紹南面上一紅,尷尬答道:“好。”玉羅剎笑道:“我就怕你昨晚睡得不好,若昨晚睡得不好,今晚你又不能安睡,那多可憐呢!”耿紹南愕然想道:“她怎能斷定我今晚就不能安睡?那不是瘋話嗎?”玉羅剎道:“如果你受了重傷,或者殘了肢體,你今晚一定不能安睡了是嗎?”耿紹南哈哈笑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若然真個橫禍臨頭,那又有什麽辦法?但除非是寨主要把我難為,否則我又怎會有飛來橫渦?”玉羅剎忽道:“你倒豁達,我豈敢把你難為,我衹是想嚮你討教,我聽說武當派劍法天下無雙,我倒很想開開眼界。”耿紹南不由得氣往上衝,大聲說道:“哦,原來寨主果然要伸量於我,大丈夫寧死不辱,我拚受寨主三刀六洞,斷體殘肢,也不能墮了我武當山的威望!”玉羅剎盈盈笑道:“好,那你可要留神一點,我要進招了。”拔劍在手,輕輕刺來,耿紹南見她劍招極慢,狀類兒戲,也不知她是真是假,舉劍一擋,那知玉羅剎手腕一翻,劍尖已刺到喉嚨,嬌笑道:“你這招不行,另來過!”耿紹南見她持劍不刺,卻發語冷嘲,比中劍更為難過,倏的一個閃身,用連環劍中的三絶招猛然出手,頭一招“金針度綫”,劍尖斜點,一轉身便變成“抽撒連環”,點咽喉,挂兩臂,快逾飄風,那知刷刷兩劍,全落了空,第三招尚未使出,背脊已是冷氣森森,玉羅剎的劍鋒竟貼到了後心,三絶招無法連環使用,急忙施展“早地拔蔥”身法,往上拔身,忽然頭頂又是微風颯然,玉羅剎劍鋒過處,把耿紹南的頭髮割了一綹,耿紹南落下地時,玉羅剎又盈盈笑道:“我叫你留神,你怎麽不留神呀!”抱劍一立,招招手道:“武當派的列位高人,忍心看你們的同門在這裏耍猴戲嗎?”耿紹南的四個師兄弟那還忍受得住,四柄劍聯成一綫,倏然進攻,玉羅剎笑道:“這纔痛快。”劍光閃閃,在武當五劍圍攻之下,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王照希見不是路,急忙跳起來道:“練女俠手下留情!”語還未了,衹聽得一陣斷金戛玉之聲,接着是連聲慘叫,武當五個門人,手中長劍全被截斷,耿紹南斷了左手兩指,其餘四人也各斷了一指。玉羅剎面挾寒霜,厲聲叱道:“叫你們知道天外有天,不能徒倚師門聲望!耿紹南你昨晚十分無禮,我本待斷你手臂,剜你雙目,今日見你也還有點男兒氣概,減刑三等,你快快滾下山去!”
  王照希聽得玉羅剎厲聲叱駡,放下了心,躍上前去,衹見耿紹南面色慘白,不發一言,撥頭便走。其餘四位武當弟子,抱拳說道:“多謝寨主留情,此恩此德,永不敢忘!”玉羅剎冷笑道:“我等着你們來報仇便是。”王照希急使眼色,示意叫他們不要多說,其中一個中年漢子,似是五個同門之首,忽然朝王照希兜頭一揖,說道:“王公子,敝師弟在路上多承照顧,可惜我沒早遇見你,孟武師的信,現在轉交給你。”從懷裏掏出一封火漆密封函件,王照希心頭一震,斜眼偷瞧玉羅剎神情,主羅剎期然說道:“別人萬裏迢迢,給你送信,你也該多謝別人一聲。”王照希看她並無惡意,把信接過,道了句謝,四個武當門人嘴角挂着冷笑,也不還禮,急步下出去了。王照希心頭不由得一陣陣難過,深覺自己對武當派不住。
  玉羅剎看耿紹南等人背影消失之後,冷然說道:“王兄,你一定駡我手底太辣了?”王照希道:“不敢。”其實他心裏確在暗駡。玉羅剎緩緩說道:“我的脾氣最抵不住人恃勢稱強,武當派門徒衆多,賢愚不肖,在所多有。其中不少人恃着師門威望,目空一切,武當五老,除紫陽道長之外,其餘四人,都有護短的毛病,以致門徒越發囂張,正是雖無過錯,面目可憎,我今日特地要折挫他們的驕氣,教訓教訓他們。”王照希不敢作聲,玉羅剎停了一停,忽然問道:“聽說京中的孟燦武師與令尊乃是八拜之交?”王照希道:“也是敝嶽。”玉羅剎道:“啊,原來還是親傢,那益發好了。孟小姐我也曾有過一面之緣,武功人品都是上上之選。孟小姐未過門吧?”王照希面上一紅,答道:“未。傢父叫我謁見女俠之後,就進京把敝嶽父女接來。”玉羅剎道:“也該接他們來了,在京中做皇室的武師有什麽出色!哎,我一嚮直率,王兄你別見怪。”王照希道:“豈敢,傢父也是這樣說法。”玉羅剎道:“不是我見到孟武師的信,那四人還要多吃苦頭呢!他們扮成皮草客商,火靈猿朱寶椿的手下半路截劫他們,按說他們若把來歷說明,便沒事了。他們偏偏恃強逞能,把火靈猿的四個頭目傷了。是我看不過眼,單騎追蹤,用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把他們震住,請他們上山研究研究劍法。”王照希心裏叫苦,暗道:這樣的“研究”法衹怕要惹起武林絶大的風波。
  王照希尚欲進言,玉羅剎忽道:“咦,那個姓卓的官兒呢?”叫了兩聲,不見回答,走去找尋,原來卓仲廉被她拉來觀戰,看得心驚膽戰,竟然暈倒在亂石堆中。正是:笑語沮言施毒手,珞旁煞錦城侯。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震動京華 驚傳梃擊案 波翻大內 巧遇夜行人。
  玉羅剎駡聲 “虧他是個封疆大吏,膽子比芥子還小。”在卓仲廉身上拍了兩下,卓仲廉這纔悠悠醒轉。玉羅剎從懷中取出一面令旗,擲給他道:“我把你的保鏢打發走了,現在還一個給你。”卓仲廉愕然不解,玉羅剎喝道:“你把這面今旗拿去,插在車上,陝西省內,沒人敢動你分毫,比你那個什麽武當派的保鏢要強得多!”卓仲廉大喜過望,慌忙收了令旗,正待叩謝,玉羅剎已和王照希走了。
  王照希拆開嶽父的信一看,信的前半段是催他赴京迎親,後半段卻說 “京中武師,暗鬥極烈,尤以宮廷之內,險象環生,望賢婿速來,愚正有事相商也。”原來王照希的父親王嘉胤是個落第秀纔,二十餘年之前,在北京與名武師孟燦結為八拜之交,指腹為媒,結成親傢。王照希七歲時,隨父回 ,此後兩傢就沒見過。五六年前孟燦被朝廷聘為“慈慶宮”“太子所住的宮殿”的值殿武師,而王嘉胤也在 北,成了緑林首領。王嘉胤知道了親傢的消息,甚為惋惜,孟燦一嚮豪俠仗義,名重江湖,不知何故,卻會接受了王室的聘請。自孟燦做了值殿武師後,每年總有一兩次托江湖人物捎信給他,這次則是托武當派的一個弟子。王照希早十多天已知嶽父托有武當派的人帶信給他,初時還以為帶信的人是耿紹南,所以故意跟他結納。那知卻是耿紹南的師兄。
  且說王照希讀信之後,與玉羅剎告辭,匆匆赴京,在路上走了數月,到了京師,已是初春。那日大雪下得正緊,王照希自宣武門入城,忽見人頭簇擁,遠處有人嗚鑼呼喝,王照希好奇一問,旁邊有人說道:“客官,你不知麽?近日京城,鬧出一件極大的案件,許多官員都被牽連人內,今天連戶部侍郎卓繼賢也被推出午門斬首了。人說:“伴君如伴虎”果然不錯。卓侍郎聽說還是一個好官呢!”王照希聽說,吃了一驚,這卓侍郎正是卓仲廉的兒子,耿紹南替卓仲廉保鏢也是卓侍郎請他來的。怎的好端端卻被推出午門斬首!
  王照希人極精靈,就近走上一傢酒樓,聽人談論,不消多時,已知道案情原委。原來明神宗“即萬歷帝”朱翊鈞生有兩個兒子,長子常洛是皇后所生,次子常洵是寵妃鄭貴妃所生。鄭貴妃陰謀奪嫡,神宗遲遲不立太子。後來朝臣請立常洛為皇太子,封常洵為福王,封地在洛陽,常洵不肯出京受藩,朝臣又上奏催他出京。常洵出京後衹一年“明萬歷四十三年”,忽然有人執棗木棍打傷慈慶宮的守衛,直入前殿,始被捕獲。這案件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明朝三大怪案之一,-“梃擊案”,一時鬧得滿城風雨,震動京華!
  太子雖然沒有受傷,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闖進宮殿,打傷衛士,這真是從所未有之事。尤其奇怪的是,那執棍闖宮的人,自稱鄭大混子,說話舉止,瘋瘋癲癲,太醫會診,也不敢斷定他有病無病。三司會審,要他供出主謀,他鬍說八道,報了一大串大臣和宮中太監的名字,也不知那個是真,那個是假,結果朝臣閹 ,皇親國威,紛結黨羽,相互攻訐,神宗皇帝,又是個昏庸的人,毫無主意,今日聽這個朝臣的話,明日又聽那個閹 的話,弄得牽連日廣,朝中人人自危。連卓繼賢那樣一個不好管閬事的官兒,也被牽連入內,竟然不加審訊,就把他推出午門斬首去了。
  王照希明白了案情原委之後,暗暗嘆息,心想滿洲崛起東北,倭寇為患東南,而皇帝昏庸,朝中又是黨爭未已,這大明江山,恐怕也不會長久了。轉而又想:這樣也好,朱傢無能,就讓我王傢來管一管。折下酒樓,根據父親所給的京城地圖,一直尋至報子鬍同,孟傢門巷依稀記得,不料走進巷內,擡頭一看,猛吃一驚,孟傢朱門深鎖,門外交叉貼了兩道封條,竟然是錦衣衛封的,門外還站有兩名魁梧漢子,顯然是宮中衛士。王照希那敢停留,慌忙溜出鬍同。心中驚疑不定,一路踱到天橋附近,再尋訪一位父執,也是京中頗有名氣的武師柳西銘,幸好一找便着,柳西銘見是他來,嚇了一跳,急忙鎖好門戶,拉他進入內室,低聲說道:“你怎樣這般大膽?你父親是朝廷欽犯,你嶽父又被捕去,生死未知。若有人知你身分,如何是好?”王照希笑了一笑,說道:“京中正註意着這件怪案,錦衣衛未必會分心來料理我。我正想請問叔父,敝嶽是太子官中的值殿武師,怎的也會被捕?難道他也被牽連進梃擊案了嗎!”柳西銘嘆了口氣道:“我也莫名其妙呢,那鄭大混子,還是你嶽父擒着的,就是沒功也該無罪,卻顛倒起來,把他也捕了去。”王照希暗暗盤算,當下卻不作聲。
  過了兩天,孟傢門口的警衛已經撤了,一晚王照希食過晚飯,突然換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對柳西銘道:“叔父,我今晚想到敝嶽傢中,探他一探。”柳西銘道:“這如何使得!”王照希道:“我絶不連累叔父就是。”柳西銘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勸他不聽,也衹得由他去了。
  北京的民居一般都很矮,就是大傢臣室,也衹是院落廣阔,很少有三層樓宇的。“因為歷代皇帝限定民居不能高過五鳳樓的角樓,以便在宮中可以俯瞰全城,而民居則不能窺探宮內。”王照希輕功甚好,輕輕一躍,已上了屋頂,從囊中取出兩枚銅錢,箝在中食二指之間,先把第一枚銅錢嚮上一拋,二指一甩,再把第二枚銅錢照準第一枚打去。兩枚銅錢在空中相撞,發出錚然聲響!
  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青蚨傳信”,是夜行人聯絡的暗號,兩枚銅錢在空中一碰,滾落院中。王照希蜷伏在屋檐上動也不動,過了一會,果然有兩個黑衣衛士走了出來,望了一望,喃喃自語道:“什麽聲響,連鬼影也不見一個。”另一個人道:“京師重地,那有人這樣大膽。李指揮也太小心了。”兩人呆頭呆腦的看了一會,又進去了。王照希暗扣錢鏢,本待二人上屋,就要猛下殺手。心裏笑道:“真是笨蟲,江湖路道一點也不懂。”身形一晃,疾的飛過一片瓦面,趕在兩個衛士的前頭,進了庭院,再縱身一躍,跳上書樓,這是他嶽父平日休憩之所,王照希見樓門半掩,內裏無人,躡足入內。不料前腳剛剛踏入,那扇門板突然倒了下來,一口明晃晃的利刃,從門後伸出,冷氣森森,已從側面刺到。好個王照希,臨危不亂,伏地一滾,左手將門板一擡,那口利刃插在板上,王照希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長劍拔在手中,衹聽得有人嘿嘿笑道:“你這小賊是自沒羅網!”王照希長劍一晃,正待進招,驀然間書房兩面側門大開,暗器嘶風,紛紛打進,王照希身子滴溜溜一轉,長劍劃出一圈銀虹,在滿室暗器飛舞激撞之中,揮劍直取那伏在門後的衛士。
  原來今晚輪值的三個錦衣衛,都是老於江湖的高手,他們接的命令,是要將所有來探的人生擒,所以故意裝出祖心大意的樣子,引他進來,然後三面伏擊。幸好王照希武藝高強,要不然幾乎受了暗算。
  那伏在門後的衛士,似乎是個頭目,一口刀橫掃直劈,呼呼生風,居然是“五虎斷門刀”的上乘刀法,另外兩名衛士,一個使熟銅棍,一個使七節鞭,也都是招沉力猛,王照希揮劍力戰,左湯右揮,連掃帶紮,打了片刻,那使熟銅棍的衛士中了一劍,跳出圈外,王照希挾寒風,伏身一躍,乘着一招得手,急下殺手,想先斃掉一人再算,不料使斷門刀的那個傢夥,招數着實滑溜,乘着王照希伏身進劍,驀地橫刀掃去,一招“鳳凰展翅”,逕斬對手上盤,王照希迫得放鬆那名使熟銅棍的衛士,擰身翻劍,把來襲的斷門刀格出外門,緩得一緩,那使七節鞭的衛士已撲了上來,使熟銅棍的也負傷再戰。
  王照希以一敵三, 然不懼!長劍寒光閃閃,劍勢如虹。須知他的父親王嘉胤乃是劍法名傢,得過石傢躡雲劍的真傳,王照希文武兼學,內外雙修,極為了得。再戰了片刻,使七節鞭的也中了一劍,痛得哇哇大叫,王照希運劍如風,節節進迫,使熟銅棍的那個,退至墻邊,猶自不如,王照希一劍刺去,他嚮後一退,碰得那堵墻也動了起來,王照希劍招如電,一劍把他釘在墻上,忽聽得“砰”的一聲,墻上竟然裂了一個大洞!那名衛士的 身跌入洞內,王照希重心驟失,晃了一晃,幾乎給七節鞭掃着,急忙抽劍回身,就在此際,猛聽得墻內一聲怪叫,竄出了一個人來。王照希楞了一楞,不知是友是敵了尚未看清,眼睛又是一亮,墻內又躍出了一個少年女子,白衣飄飄,縱身一躍,在衆人驚愕之中,搶到了門口,橫劍一封,急聲叫道:“敏哥,攻那名使刀的衛士。”
  先跳出來的是個少年,傻虎虎的掄刀急撲,兩刀相格,雙方都感手腕。王照希定了定神,凝眸看那少女,心想:莫非是我的未婚妻子。再細看時,輪廓依稀記得,心裏驀然一酸,說不出是什麽味兒!呆呆的看那兩人相鬥。另一名衛士,見情不妙,慌忙奪路飛逃,倚在門口的少女嬌叱一聲,一抖手,三柄飛刀連翩飛出,上中下三路一齊打到,那名衛士慘叫一聲,身上頓時添了三個窟窿。那白衣少女一邊放暗器,一邊嬌嗔發話道:“喂,少年人,你為什麽盡瞧着我不動手呀!”王照希面色一變,看那個少年和敵手相持不下,一躍上前,左肘朝他一撞,說道:“你退下!”那少年愕道:“幹嗎?”王照希一腔怒氣,無處發 ,長劍一掄,用足了十成力量,那名使刀的衛士雖非庸手,卻那裏敵得住他的內傢功力,衹聽得“喀嚓”一聲,“斷門刀”真個斷了,王照希劍鋒一轉,把他斬為兩截。收劍要走,卻聽得那少女盈盈笑道:“你的劍法真不錯呀!巴是魯莽一點。”王照希心頭一震,暗笑自己修養不夠,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人,怎能為兒女之情動了閑氣?這“魯莽”二字之評,弄得他面都紅了。那少女上前一揖,說道.“義士為傢父冒此大險,尊姓大名,可肯賜告麽!”
  王照希與未婚妻分別已有一十六年,孟燦催他迎親的事,女兒並未知道,做夢也想不到未婚夫從萬裏之外來到京師。所以雖覺這人似曾相識,卻不敢相認。王照希道:“小姓王名日召,小姐可是孟武師的掌上明珠閨名叫做秋霞?”孟秋霞詫道:“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王照希又問道:“這位小哥可是……”那少年傻笑答道:“小弟叫做白敏,是孟武師的弟子,王兄,你的武功真好,衹一招就把這鷹爪孫廢了,你撞了我一下,我一點也不怨你。”王照希心想:這傻小子名叫“白敏”,卻一點也不機敏。
  王照希心裏酸溜溜的,故意不報真名,胡亂捏了一段來歷,說是自己曾受過孟燦的大恩,所以拚捨性命,也要來探他一探。孟燦交遊甚廣,孟秋霞竟自信了。再次道謝。王照希忽然問道:“你們躲在這復壁裏多少天了?”白敏道:“從老師被捕的那天算起,已有三天了。”王照希越發不舒服,不自覺的面色鐵青!
  孟秋霞秋水盈盈,註視着王照希的面色,關心說道:“王兄,你纍了?歇一歇吧!”白敏接口說道:“一定是打得乏了,我去尋一瓶好酒來,給你提提神。”王照希又好氣又好笑,那傻小子已經跑下了樓,到酒窖裏尋陳年老酒去了。
  王照希與未婚妻在書房裏悠悠相對,淡淡的月光從窗外 進來,王照希一陣陣心跳,孟秋霞燃起了兩枝紅燭,在燭光映照下,她越發顯得豔麗。王照希道:“孟小姐請恕冒昧,我想知道令尊大人是怎樣被捕的!下落如何?好設法相救。”
  孟秋霞眼光閃了一閃,眼睛中充滿謝意,王照希低下了頭不敢迫視,孟秋霞倒是落落大方, 裧說道:“就在梃擊案發生後的第二天晚上,我們傢中突然來了兩個奇異的客人,也是在這書房裏和傢父說話。我和白敏躲在裏房,衹聽得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後來就簡直聽不見了。我衹斷斷續續聽得那客人說些什麽兇手,口供、陰謀之類的話,又聽得傢父接連說了幾次“我不知道”,後來客人去了,父親就叫我們趕快逃走,但他到外面望了一望,忽然又走回書房把我們推進墻內的暗室,還把兩大包食物擲了進來。我們剛剛躲好,錦衣衛就進來了。我們輪流睡覺,聽外面衛士的換班談話,纔知道已過了三天。我們在裏面悶得不耐煩,正想闖出去,你就來了。”王照希聽她說到與白敏在裏面躲藏,毫無羞澀面紅之態,心念一動,懷疑不定。孟秋霞又道:“我記起了,他們還似乎提到鄭國舅和魏公公的名字。”
  王照希曾佐助父親處理過許多事情,見識閱歷都超於他的年紀。聽了孟秋霞的話後,低頭默想,過了一陣,纔緩緩說道:“這梃擊案一定是個大陰謀,有人買通兇手,想陷害另一批人。你的父親是第一個接觸兇手的人,所以被捲進去了。主謀的人衹恐你父親知道什麽內情,或者是想套問兇手說過些什麽說話,所以把他架走。照情形看來,主謀的人定是朝廷上有大勢力的人,也許是那個鄭國舅,或者就是那個魏公公。我猜想你的父親一定沒有死。”孟秋霞道:“為什麽?”王照希笑道:“除非你父親真知道些什麽,而又把所知道的全都說了.否則他們疑神疑鬼,一定會慢慢套問。”孟秋霞眼睛明亮,贊嘆道:“你看得真透徹。”對面前的這個少年,不自覺的欽佩起來。心想:自己未婚夫不知是什麽樣的人,要是像這個姓王的少年那就好了。可巧他們都是姓王的。想到這裏,面上一陣紅暈,粉頸低垂,王照希暗暗詫異:怎麽剛纔還是那樣落落大方,現在又顯出女兒羞態來了。
  盂秋霞自覺失態,急忙定了定神,擡起頭來,正想說話,門外一陣腳步聲,白敏已回來了。
  白敏提着兩瓶陳年老酒,興衝衝的跑上樓來,推門說道:“王兄,喝兩口酒提提神吧,你打得太纍了。”一見王照希神采奕奕,又不禁喜孜孜的笑道:“王兄,你精神恢復得真快,剛纔看你那樣壞的面色,我還擔心你生了病呢!”
  王照希心中感動,暗想這小子倒傻得可愛。想到自己與未婚妻分別了一十六年,若她另有心上之人,這也怪她不得。這樣一想,心中寬坦許多,反覺對白敏有些歉意。
  孟秋霞笑道:“你這傻小子,倒很會獻殷勤。”白敏笑嘻嘻的斟了三杯,說道:“師妹,你也喝一杯。”孟秋霞走出房外,嚮天空瞧了一瞧,回來說道:“別盡顧飲酒了,天色已快將亮了。衛士們就將換班,我們得想個辦法纔好。”王照希把酒杯一推,說道:“咱們走!”
  王照希帶孟、白二人到柳傢,柳西銘一夜無眠,尚在心焦等候。王照希叫盂,白二人在庭中稍候,自己和柳西銘進入內室密談。王照希將經過情形說了一遍,又道:請柳叔叔替我隱瞞身分,孟小姐並不知道我就是她的未婚夫婿,還是不要告訴她好。柳西銘拈須微笑,擡頭說道:“為什麽?”王照希面上一紅,吶吶說道:“還是不要告訴她好!”柳西銘微微一笑,道:“你們少年人的心事真不易猜,好,我依你便是。”走出院子,給孟秋霞和白敏安排了歇息的地方。
  過了幾天,風波漸息。柳西銘交遊頗廣,聽在宮中當差的人傳來的消息,神宗皇帝又把宮中的執事太監龐保、劉成殺了。卻把一個叫做什麽魏忠賢的太監,升做太監總管。王照希聽了,心念一動,想道:這魏忠賢想必就是那個什麽“魏公公”了。
  孟秋霞心懸老父,度日如年,這幾天來她和王照希已經很熟,屢次催他想法。這晚,王照希招孟秋霞和白敏進房,突然說道:“孟小姐,你敢不敢再冒一次絶大的危險。”孟秋霞嗔道:“王兄,這是什麽話來?我無力救父,已是羞慚無地,我傢的事情難道還能要王兄獨力肩擔?”王照希笑道:“我不懂說話,該打該打。”白敏道:“你快些說出辦法吧,要冒什麽險,請算我一份。我這個人沒有什麽用處,就是不怕死,為了救出師父,我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王照希看了他一眼,說道:“我今晚想進皇宮探他一探。我已探清楚那個鄭貴妃住在“乾清宮”,連宮中的地圖我也托柳叔叔弄來了。”白敏拍拍手道:“那敢情好。”王照希忽道:“不過,夜探皇宮,那高來高去的本事一定要十分了得,孟小姐的輕功造詣我可以放心……”白敏這次居然不傻,心想自己的輕功本事果然遠比不上師 ,隨他們去,莫說幫不上忙,反成了纍贅。因道:“既然如此,我不去好了。”心無雜念,說得甚為坦然。
  這晚,王照希和孟秋霞聽得更樓敲了三更,換上青色的夜行衣,到了紫禁城外,淡月疏星,一片靜寂。孟秋霞足尖點地,正想躍上墻頭,王照希忽然把她扯住,打了一個手勢,一蹲身,撿起兩塊石頭,丟人護城的禦河,“卜通”兩聲,聲響雖然不大,已驚動了暗伏在城上的輪值衛士,衹見四條人影,飛下城墻,直奔禦河橋上,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剎那,王照希和孟秋霞肪身掠起,飛上城墻,就如換班一般。王照希早把宮中地圖研究清楚,帶着孟秋霞,繞過了太和、中和、紀和三大殿進入內廷,兩人輕功都是上上之選,等到那幾個輪值衛士折回頭時,他們已到了乾清宮外側面的小花園了。
  皇宮面積極大,真說得上是殿宇連雲,綿亙不絶,北海、白海、什剎海三個人工湖也包括在皇城之內,湖水閃閃發光。王照希和孟秋霞伏在暗陬之處,忽見園腳側門開處,有五六個衛士伴着一個身披鬥蓬,頭面都藏在兜風之內的人,閃閃縮縮的走了進來。王照希目送他們走入宮門,正想冒險一探,遠處琉璃瓦面,人影忽然一閃,一溜煙般直入殿宇之中。王照希大吃一驚,這人輕功之高,竟遠在自己之上。若然他是宮中侍衛,那麽今晚定然走不脫了。
  孟秋霞悄聲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照希道:“且等一會。”就在這一時間,忽聽得乾清宮內,大呼“刺客!”官外約有五六個衛士,飛奔跑來。王照希覷準最後一名,突然長身而起,出指如電,一下子就點了他的暈眩穴,拖回暗處,在假山石後,剝了他的衣裳,匆匆換上,對孟秋霞道:“你伏在這裏不要亂動,我走進宮內,看他一看。”躍了出來,拔劍在手,他也大叫“捉刺客”,跑人乾清宮內。
  宮中混戰正烈,王照希衹見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手使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大戰十名衛士,劍光霍霍,虎虎生風,鬥到急處,但見劍花閃爍,冷電精芒,耀人眼目。這人使的是武當派七十二手連環劍法,但功力之深,比耿紹南之流,卻不知要高多少倍!王照希暗暗稱奇,看他年紀輕輕,卻不料這般了得!
  但宮中衛士衆多,少年雖然厲害,被十餘人圍攻,也慚慚支持不住。王照希正看得出神,忽聽得有人叫道:“喂,你為什麽不上去呀!”這人乃是錦衣衛的一個指揮,王照希躲閃不及,和他打了一個照面。這人一見是個陌生面孔,比剛纔發現刺客還要驚慌,大聲叫道:“有人冒充侍衛進宮!”手中鐵尺也迎頭劈下!王照希刷刷兩劍,把他刺傷,但自己也陷入了包圍。
  這身長玉立的少年正是卓仲廉的孫子卓一航,他七歲之時,隨父親卓繼賢來京,適逢武當派的掌門紫陽道長也來京化緣。紫陽道長劍法天下無雙,正想找尋一個有根基的少年繼承衣鉢。一日來到卓府,見卓一航頭角崢嶸,氣宇不凡,動了收徒之念。卓繼賢以前在湖北為官,曾和紫陽道長有一面之緣,知他武功妙奧,深不可測。也願兒子成為文武全材的完人,於是一口答允。紫陽道長把他帶回山中,全心教授,又用藥物培養他的元氣,磨練他的體膚,如是經過一十二年,卓一航已得了七十二手連環劍和九宮神行掌的全部秘奧,本領在武當第二代弟子中首屈一指,甚至比若幹師叔還強。在這十二年間,紫陽道長每三年帶他回京一次,讓他留在傢中一月,攻讀詩書,在這一月中,卓繼賢就請名師宿儒替他講解經史奧義,滿了一月又讓他把書本帶回山中自習。所以卓一航是文武雙修,師父,父親都極滿意。
  到了卓一航十九歲這年,紫陽道長見他武功已成,而卓繼賢又想他回京應舉,因此紫陽道長送他回來,並賜了他一把寒光劍。分手時紫陽道長道:“我深願你在 海中不要沉迷,將來武當派掌門的擔子,還要你肩擔呢。”卓一航領了師父的吩咐,回轉傢門,三年不見,他已長得比父親還高一個頭了。
  父子團圓,一傢高興。卻不料風波忽起,橫禍飛來,父子相聚,不到三月,卓繼賢就被捲入了“梃擊案”的漩渦,一日上朝,遂成永訣。卓一航哀痛逾常,在居官的父執處探聽得知,父親乃是被鄭國舅所誣陷,而鄭國舅又是秉承他妹子鄭貴妃的意旨。卓一航一怒之下,不管宮中好手如雲,竟自一劍單身,深宵闖入。
  再說王照希陷入包圍,展開躡雲劍法,飄忽如風,專揀敵人的罅隙進攻,過了一會,居然給他移近了卓一航,卓一航也連衝數劍,殺開一個缺口,把王照希接納進來,兩人聯劍並肩,威力大增,和衛士們混戰,有守有攻,看看就可闖出。
  這時乾清宮內的寢宮房門忽散,鄭貴妃兄妹和剛纔進宮那個披着鬥篷的男子,在五六個衛士圍擁之下,倚門觀戰,鄭貴妃笑道:“常洵,叫你的隨從顯顯功夫。這些衛士膿包,連兩名小賊都捉不着。不早點收擡,駕動正宮,反而不妙。”那披着鬥篷的男子把手一揮,兩名衛士疾衝出去,一個使護手鈎,直奔卓一航,一個雙手空空,竟然憑着一雙肉掌,來硬搶王照希的長劍。王照希唰的一劍,那人身形一矮,竟然從側面搶來,王照希的躡雲劍以快捷見長,一刺不中,立刻變招橫截敵人手腕,劍尖下刺敵人膝蓋,那人“噫”了一聲,雙掌護身,退了兩步。
  這人練就鷹爪功,在“空手奪白刃”這門功夫上,有很深的造詣。不料王照希傢傳劍法,凌厲異常,這人連撲數次,都未得手。那邊使護身雙鈎的衛士,以為憑着雙鈎可以剋製刀劍,故一上來就用急招“大鵬 翅”,雙鈎一合一拉,要鎖拿卓一航手中的長劍,不料卓一航劍術更妙,長劍一翻,青光匝地,後發先至,那人雙鈎猶未遞到,他的長劍已以“旋風掃葉”的招數斬嚮敵手下盤,使護手鈎的也由不得退了幾步,常洵見自己倚重的兩名高手,出手不利,不禁甚為失望。
  但這兩人功夫到底比其他衛士強得多,這一加入,配合了其他十餘名衛士,把卓王二人緊緊圍着,又拖延了一些時候,王照希不覺焦躁起來,忽聽得孟秋霞尖聲急叫,接着是一片叫喊捉女刺客之聲,王照希更急,刷刷數劍,硬往前衝,與卓一航稍稍分開,衛士立刻乘虛而人,把兩人隔在兩處,王照希一急則亂,雖然勇猛前撲,殺傷了兩名衛士,而自己肩頭火辣辣的,也中了一刀,險象環生,幾遭不測。急忙凝神止躁,把一柄劍舞得風雨不透,縮短圈子,護身待援。
  正混戰閑,乾清宮外側面的花園,園門大開,一隊衛士疾跑進來,鄭貴妃面上變色,急推那個披着鬥篷的男子入內。說時遲,那時快,這隊衛士已跑到宮前,卻並不加人追拿刺客,當中一個男子,在衛士簇擁之下,大叫“停手,搜宮!”包圍王卓二人的衛士,嚇得個個住手跳開,鄭貴妃尖聲叫道:“殿下,我犯了什麽罪了?”原來這人乃是太子,衹聽他又大聲喝道:“搜宮!”他帶來的衛士,衝上臺階。鄭貴妃頭髮一甩,厲聲斥道:“沒有萬歲爺的聖旨,誰敢擅進此門。”衛士一窒,太子冷笑說道:“早巳有人擅進此門,不必父皇聖旨,萬事有我承當!”衛士們發一聲喊,搶人宮殿,鄭貴妃也尖聲叫道:“替我擋着這些暴徒,我與他到萬歲爺前講理去,萬事有我承當!”兩邊針鋒相對,衛士各為其主,頓時混殺起來!
  卓一航身形急起,運劍如風,叫道:“太子,我替你捉拿叛賊!”衹見他翻身進劍,在人叢中直穿過去,乾清官的衛士在混戰中那分得出身來攔他,宮內有三幾個衛士衝出攔截,也給他一頓潑風劍法,連環發招,打得東歪西倒。那披着鬥篷的男子,跑在鄭貴妃前頭,看看就可進入內室,卓一航足尖一點,平地躍起,疾如飛箭,在半空中疾衝撲下,一把抓着他的鬥篷,拿了起來,將他的身軀當成兵器,一個旋風急舞,揮了一個圓圈,官內雖有五七名衛士,那個敢上!在這時間,王照希也揮劍殺了入來,太子和兩名侍衛也已闖人殿中。
  卓一航一個旋風急舞,將擒獲的那個男子嚮外拋出,早有太子帶來的衛士上前接過,揭開風兜,現出面目,衛士驚叫道:“二皇子!”太子冷笑道:“把他睏了!繼續搜宮!”卓一航雙臂一振,劈啪兩掌,把乾清宮內殿的宮門震開,一馬闖進。
  原來二皇子常洵,仗着母親鄭貴妃得父皇寵愛,早思陰謀奪嫡,但朝中大臣多是太子的羽翼,被迫離開京師,受封到洛陽去做藩王。鄭貴妃心中不忿,勾結了太監魏忠賢、哥哥鄭國泰與若幹朝臣結成黨羽,定下了一條惡毒之計,唆使一個心腹死士,扮成癲漢,在青天白日之下,手執棗木棍,硬闖慈慶宮,被擒之後,故意瘋言瘋語,亂供同黨,嫁禍插髒,將扶助太子的大臣一個個牽連人內,又把宮中兩個最有勢力的太監龐保劉成除了,讓魏忠賢得以掌握東廠,接任“宗主”。 “按:明朝的特務組織,分“東廠”“西廠”和“錦衣衛”三個機關,東西廠由太監掌握,“錦衣衛”則由武官主管。東廠的總管稱為“宗主”。”常洵在洛陽也收買死士,密謀造反。後來“梃擊案”陰謀成功,牽連日廣,鄭貴妃以為大事可成,遂密召兒子進京。不料太子常洛,頗為精明,手下也有一班武士。常洵進京的事,居然給他偵察出來,因此遂爆發了深宮喋血的一幕怪劇。
  卓一航震坍宮門,直闖進去。衹見鄭貴妃兄弟和一個白淨肥胖的太監都在殿中。卓一航認定鄭貴妃兄弟是陷害他父親的仇人,大吼一聲,掄拳直上。那太監正是魏忠賢,斥道:“你敢造反?”把手一揮,四名“椿頭”“東廠衛士的頭目”一齊迎擊,卓一航呼的一掌掃去,第一名“樁頭”伸臂一格,身形一歪,居然並不退後,第二名“樁頭”反掌一揮,竟是鐵琵琶手的功夫,挾着勁風,撲面打來,第三名“樁頭”乘着他旋身之際左肩嚮前一撞,和卓一航碰個正着,他給卓一航反震之力,震倒地上,卓一航也給他碰得歪歪斜斜,收不着腳。說時遲,那時快,第四名“樁頭”卜地飛起一腿,一個“蹬腳”踢在卓一航胯上,頓時把卓一航踢出一丈以外,但卻並未跌倒。這四名“樁頭”都是東廠高手,武功遠在外面混戰的衛士之上。卓一航雖然武功極高,但經驗火候都尚不足,以一敵四,竟然吃了大虧。卓一航勃然大怒,一個翻身,拔出寒光寶劍,王照希和太子的衛士,也已經人到內殿來了。太子喝道:“常洵私離藩地,圖謀叛逆,誰敢包庇,一並拿了。”喝聲未停,已經入到內殿來了魏忠賢忽然把手一招,叫道:“遵命!”竟指揮四個“樁頭”,一把就將貴妃兄弟拿着。笑嘻嘻的道:“鄭貴妃兄弟主謀叛逆,我是證人!”太子愕然,王照希卻心不在焉,提劍四顧。正是:深宮喋血,大起波瀾,刀光劍影,骨肉相殘。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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