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jīn yōng Louis Cha Leung-yu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24niánsānyuè10rì2018niánshíyuè30rì)
鹿鼎記
  第一册
  第一回 縱橫鈎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
  第二回 絶世奇事傳聞裏
  最好交情見面初
  第三回 符來袖裏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
  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挂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
  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
  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纔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
  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
  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
  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璧
  激烈何須到碎琴
  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厠諸公
  第二册
  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
  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
  第十三回 翻覆兩傢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
  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
  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佩環新鬼泣啼烏
  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
  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
  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
  第三册
  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
  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
  第二十三回 天生纔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
  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為一慈
  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
  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
  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
  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為誰辛苦竅玲瓏
  第二十九回 捲幔微風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
  第三十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
  第四册
  第三十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
  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
  第三十三回 誰無痼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
  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
  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
  第三十六回 乞鳥蠻花天萬裏
  朔雲邊雪路千盤
  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
  第三十八回 縱橫野馬群飛路
  跋扈風箏一綫天
  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
  第四十回 待兔衹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
  第五册
  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
  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
  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
  第四十四回 人來絶域原拚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
  第四十五回 尚餘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
  第四十六回 千裏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
  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
  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
  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
  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
  附 錄
   康熙朝的機密奏摺
  後記
第一回 縱橫鈎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
  北風如刀,滿地冰霜。
  江南近海濱的一條大路上,一隊清兵手執刀槍,押着七輛囚車,衝風冒寒,嚮北而行。
  前面三輛囚車中分別監禁的是三個男子,都作書生打扮,一個是白發老者,兩個是中年
  人。後面四輛囚車中坐的是女子,最後一輛囚車中是個少婦,懷中抱着個女嬰,女嬰啼哭不
  休。她母親溫言相呵,女嬰衹是大哭。囚車旁一清兵惱了,伸腿在車上踢了一腳,喝道:
  “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嬰一驚,哭得更加響了。
  離開道路數十丈處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個中年文士,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那文士
  見到這等情景,不禁長嘆一聲,眼眶也紅了,說道:“可憐,可憐!”
  農小孩問道:“爹爹,他們犯了什麽罪?”那文士道:“又犯了什麽罪?昨日和今朝已
  逮去了三十幾人,都是我們浙江有名的讀書人,個個都是無辜株連。”他說到“無辜株連”
  四子,聲音壓得甚低,生怕給押囚車的官兵聽見了。那小孩道:“哪個小女孩還在吃奶,難
  道也犯了罪麽?真沒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沒道理,真是好孩子。咳,人為刀
  俎,我為魚肉,人為鼎鍋,我為麋鹿!”
  那小孩道:“爹,你前幾天教過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是給人傢斬割屠殺的意
  思。人傢是切菜刀,是鐵板,我們就是魚和肉。“人為鼎鍋,我為麋鹿”這兩句話,意思也
  差不多麽?”那文士道:“正是!”眼見官兵和囚車已經去遠,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風
  大,我們回屋裏去。”當下父子二人走進書房。
  那文士提筆醮上了墨,在紙上寫了個“鹿”字,說道:“鹿這種野獸,雖是龐然大物,
  性子卻極為平和,衹吃青草和樹葉,從來不傷害別的野獸。兇猛的野獸要傷它吃它,它衹有
  逃跑倘若逃不了,那衹有給人傢吃力。”又寫了“逐鹿”兩字,說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
  來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溫順善良,衹有給人欺壓殘害的份兒。《漢書》上說:“秦失其
  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說,秦朝失了天下,群雄並起,大傢爭奪,最後漢高祖打敗了楚
  霸王,就得了這衹又肥又大的鹿。
  那文士提筆醮上了墨,在紙上寫了個“鹿”字,說道:“鹿這種野獸,雖是龐然大物,
  性子卻極為平和,衹吃青草和樹葉,從來不傷害別的野獸。兇猛的野獸要傷它吃它,它衹有
  逃跑倘若逃不了,那衹有給人傢吃力。”又寫了“逐鹿”兩字,說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
  來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溫順善良,衹有給人欺壓殘害的份兒。《漢書》上說:“秦失其
  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說,秦朝失了天下,群雄並起,大傢爭奪,最後漢高祖打敗了楚
  霸王,就得了這衹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點頭道:“我明白了。小說書上說“逐鹿中原”,就是大傢爭着要作皇帝的意
  思。”那文士甚是喜歡,點了點頭,在紙上畫了一隻鼎的圖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竈頭
  鍋子,用這樣三衹腳的鼎,下面燒柴,捉到了鹿,就在鼎裏煮來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殘忍,
  心裏不喜歡誰,就說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裏活活煮熟。《史記》中記載藺相如對秦王說:
  “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也,臣請就鼎鍋。”就是說:“我該死,將我在鼎裏燒死了罷!”
  那小孩道:“小說書上又常說‘問鼎中原’,這跟‘逐鹿中原’好象意思差不多”。
  那文士道:“不錯。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鑄了九大鼎。當時的所謂“金”其實是銅。每
  一口鼎上鑄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圖形,後世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傳》上說:
  “楚子觀兵於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衹是楚國的諸侯,他問鼎的輕重大小,便是
  心存不軌,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問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誰手,就是不知那一
  個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後來,問鼎,逐鹿,這四個字,也可藉用於別處,但原來的出
  典,是專指做皇帝而言。“說道這裏,嘆了口氣,道:“咱們做百姓的,總是死路一條。'
  未知鹿死誰手',衹不過未知是誰來殺了這頭鹿,這頭鹿,卻是死定了的。”
  他說着走到窗邊,嚮窗外望去。衹見天色沉沉地。似要下雪,嘆道:“老天爺何其不
  仁,數百個無辜之人。在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來,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忽見南邊大道上兩個人戴着鬥笠,並肩而來,走到近處,認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
  道:“是你黃伯伯,顧伯伯來了!”
  快步迎將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一陣好風,吹得二位光臨?”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額下一部黑須,姓黃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士。左首一人又
  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顧名炎武,字亭林,江蘇昆山人士。黃顧兩人都是當世大儒,明亡之
  後,心傷國變,隱居不仕,這日連袂來到崇德。顧炎武走上幾步,說道:“晚村兄,有一件
  要緊的事,特來和你商議。”
  這文士辛呂名留良,號晚村,世居浙江府崇德縣,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極有名的隱士他
  眼見黃顧二人臉色凝重,又知顧炎武嚮來極富機變,臨事鎮定,即說是要緊事,自然非同小
  可,拱手道:“兩位請進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氣。”當下請二人進屋,吩咐那小孩道:“葆
  中,去跟娘說,黃伯伯,顧伯伯到了,先切兩盤羊膏來下酒。”
  不多時,那小孩女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書房桌上。一名老僕奉上酒菜。
  呂留良待三人退出,關上了書房門,說道:“黃兄,顧兄,先喝三杯!”
  黃宗羲神色慘淡,搖了搖頭。顧炎武卻自斟自飲,一口氣連幹了六七杯。
  呂留良道:“二位此來,可是和《明史》一案有關嗎?”黃宗羲道:“正是。”顧炎武
  提起酒杯,高聲呤道:“'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晚村兄,你這兩句詩,真是
  絶唱!我每逢飲酒,必誦此詩,必浮大白。”
  呂留良心懷故國,不肯在清朝做官。當地大吏仰慕他聲名,保薦他為“山林隱士”,應
  徵赴朝為官,呂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在逼。後來又有一名大官保薦他為“博學鴻儒”,
  呂留良眼見若再相拒,顯是輕辱朝廷,不免有殺身之禍,於是削發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
  官員見他意堅,從此不再勸他出山。“清風,明月”兩句,意在諷刺清廷,懷念前明,雖然
  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輩之間傳誦已遍,此刻顧炎武又讀了出來。黃宗羲道:“真是
  好詩!”舉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呂留良道:“兩位謬贊了。”
  顧炎武一擡頭,見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約五尺,寬約丈許的大畫,繪的是一大片山水,筆
  勢縱橫,氣象雄偉,不禁喝了聲采,畫上衹題了四個大字:“如此江山”,說道:“看這筆
  路,當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先生姓查,名士標,是明末清
  初的一位大畫傢,也和顧黃呂諸人交好。黃宗羲道:“這等好畫,如何卻無題跋?”呂留良
  嘆道:“二瞻先生此畫,頗有深意。衹是他為人穩重謹慎,即不落款,亦無題跋。他上個月
  在捨間盤亙,一時興到,畫送了我,兩位便題上幾句如何?”
  顧黃二人站起身來,走到畫前仔細觀看,衹見大江浩浩東流,兩岸峰巒無數,點綴着奇
  樹怪石,衹是畫中雲氣彌漫,山川雖美,卻令人一見之下,胸臆間頓生鬱積之氣。
  顧炎武道:“如此江山,淪於夷狄。我輩忍氣吞聲。偷生其間,實令人悲憤填膺。晚村
  兄何不便提詩一首。將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呂留良道:“好!”當即取下畫來,平
  鋪於桌。黃宗羲研起了墨。呂留良提筆沉吟半晌,便在畫上振筆直書。頃刻詩成,詩云:
  “其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恥。其為崖山以後耶?如此江山不忍視。吾今始悟作畫
  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視昔昔猶今,吞聲不用枚銜嘴。畫將臯羽西臺淚,研入丹青提筆
  呲。所以有畫無詩文,詩文盡在四字裏。嘗謂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開霽故壁
  完,何處登臨不狂喜?”
  書完,擲筆於地,不禁淚下。
  顧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絶妙好辭。”呂留良道:“這詩殊無含蓄,算不得好,也
  衹是將二瞻先生之原意寫了出來,好教觀畫之人得知。”黃宗羲道:“何日故國重光,那時
  '山川開霽故壁完',縱然窮山惡水,也令人觀之大暢胸懷,真所謂'何處登臨不狂喜'了!”
  顧炎武道:“此詩結得甚妙!終有一日驅除鬍虜,還我大漢河山,比之徒抒悲憤,更加令人
  氣壯。”
  黃宗羲慢慢將畫捲了起來,說道:“這畫是挂不得了,晚村兄得須妥為收藏纔是。倘若
  給吳之榮之類的姦人見到,官府查究起來,晚村兄固然麻煩,還牽連了二瞻先生。”
  顧炎武拍桌駡道:“吳之榮這狗賊,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呂留良道:“二位枉顧說
  道有件要緊事。我輩書生積習,作詩題畫,卻擱下了正事。不知究竟如何?”黃宗羲道:我
  二人來止,乃是為了二瞻先生的那位本傢伊璜先生小弟和顧兄前日得到訊息,原來這場‘明
  史’大案,竟將伊璜先生也牽連在內。”呂留良道:“伊璜兄也受了牽連?”
  黃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趕到海寧袁華鎮,伊璜先生並不在傢,說是出
  外訪友去了。炎武兄眼見事勢緊急,忙矚伊璜先生傢人連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
  好,特來探訪。”呂留良道:“他……他卻沒有來。不知到了何處。”顧炎武道:“他如在
  府上,這會兒自己出來相見。我已在他的書房的墻壁上提詩一首,他若歸傢,自然明白,知
  所趨避,怕的是不知音訊,在外露面,給公人拿了,那可糟了。”
  黃宗羲道:“這‘明史’一案,令我浙江名士幾乎盡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惡,晚村兄名
  頭太大,亭林兄和小弟之意,要勸晚村兄離傢遠遊,避一避風頭。”
  呂留良氣憤道:“清廷皇帝倘若將我捉到北京,拼着千刀萬剮,好歹也要痛駡他一場,
  出了胸中這口惡氣,纔痛痛快快的就死。”
  顧炎武道:“惡臭兄豪氣幹雲,令人好生敬佩。怕的是見不到清廷皇帝,卻死於一般的
  下賤的奴才手裏。再說,清廷皇帝衹是個小孩子,什麽也不懂,朝政大權,盡操縱於權臣鰲
  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這次‘名士’一案所以如此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當是鰲拜意
  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氣。”
  呂留良道:“兩位所見甚是。清兵入關以來,在江北橫行無阻,一到江南,卻處處遇到
  反抗,尤其讀書人知道華夷之防,不斷根他們搗亂。鰲拜乘此機會,對我江南士子大加鎮
  壓。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除非他把咱們江南讀書人殺得幹幹淨淨。”
  黃宗羲道:“是啊,因此咱們要留着有用之身,和清廷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時血氣之
  勇,反是墮入他們的算中了。”
  呂留良登時省悟,黃顧二人冒寒枉顧,一來固是尋覓查伊璜,二來是勸自己一時按奈不
  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實深感激,說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那敢不尊?明日一
  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顧黃二人大喜,齊聲道:“自該如此。”
  呂留良沉呤道:“卻不知避嚮何處纔好?“衹覺天涯茫茫,到處是敵人的天下,真無一
  片幹淨土地,沉呤道:“桃源何處,可避暴秦?桃源何處,可避暴秦?“顧炎武道:“當今
  之世,便真有桃源樂土,咱們也不能獨善其身,去躲了起來……“呂留良不等他辭畢,拍案
  而起,大聲道:“亭林兄此言責備的是。國傢興亡,匹夫有責,暫時避禍則可,但若去躲在
  桃花源裏,逍遙自在,忍令億萬百姓在清兵鐵蹄下受苦,於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顧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跡江湖,着實結交了不少好朋友。大江南北,見聞所及,
  不但讀書人反對清廷,而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處有熱血滿腔的豪傑。晚村兄要是
  有意,咱三人結伴同去揚州,兄弟給你引見幾位同道中人如何?”呂留良大喜,道:“妙極
  ~,妙極!咱們明日便去揚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荊,讓她收拾收拾。”說着匆匆入
  內。不多時呂留良回到書房,說道:“‘明史’一案,外間雖傳說紛紛,但一來傳聞未必確
  實,二來說話之人顧忌甚多,不敢盡言。兄弟獨處蝸居,未知其詳,到底是何起因?”
  顧炎武嘆了口氣,道:“這部明史,咱們大傢都是看過的了,其中對清廷不大恭敬,那
  也是有的。此書本是出於我大明朱國楨相國之手,說到關外建洲衛之事,又如何會對他們客
  氣?”呂留良點頭道:“聽說湖洲莊傢花了幾千兩銀子,從朱相國後人手中將明史原稿買了
  來,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釀此大禍。”
  浙西杭州,嘉興,湖洲三府,處於太湖之濱,地勢平坦,土質肥沃,盛産稻米蠶絲。湖
  洲府的首縣今日稱為吳興縣,清時分為烏程,歸安二縣。自來文風甚盛,歷代纔士輩出,梁
  時將漢字分為平上去入四深的瀋約,元代書畫皆至極品的趙孟業,都是湖洲人氏。當地又以
  産筆著名,湖洲之筆,徽洲之墨,宣城之紙,肇怯謁溪之硯,文房四寶,天下馳名。
  湖洲府有一南潯鎮,雖是一個鎮,卻比尋常州縣還大,鎮上富負極多,著名的富室大族
  之中有一傢姓莊。其實莊傢的富戶名叫莊允城,生有數子,長子名叫廷瓏,自幼愛好詩書
  ~,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結交。到得順治年間,莊廷瓏因讀書過於勤,忽然眼盲,尋遍名
  醫,無法治愈,自是鬱鬱不歡。忽有一日,鄰里有一朱姓少年攜來一部手稿,說是祖父朱相
  國的遺稿,嚮莊傢抵押,求藉數百兩銀子。莊傢素來慷慨,對朱相國的後人一直照顧着,既
  來求藉,當即允若,也不要他用什麽遺稿抵押。但那朱姓少年說道藉得銀子之後,要出門遠
  遊,這部祖先的遺稿帶在身邊,恐有遺失,存在傢裏又不放心,要寄存在莊傢。莊允城便達
  因了。那朱姓少年去後,莊允城為替兒子解悶,叫傢中清客讀給他聽。朱國楨這部明史稿,
  大部份已經刊行,流傳於世,這次他孫子攜來嚮莊傢抵押的,是最後的許多篇列傳。莊廷瓏
  聽清客讀了數日,很感興味,忽然想起:“昔時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卻因一部史書《左
  傳》得享大名於千載之後。我今日眼盲,閑居無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書出來,流傳後
  世?”
  大富之傢,辦事容易,他即興了此念,當即聘請了好幾位士人,將那部明史稿從頭至尾
  的他認為何處當增,何處當刪,便口述出來,由賓客筆錄。
  但想自己眼盲,無法博覽群籍,這部明史修撰出來,如內容謬誤甚多,不但大名難享,
  反而被人譏笑,於是又花了大批銀兩,延請許多通士文儒,再加修訂,務求盡美。有些大有
  學問之人非錢財所能請到,便輾轉托人,埤辭相邀。太湖之濱嚮來文士甚多,受到莊傢邀請
  的,一來憐其眼盲,感其意誠,二來又覺得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莊傢來作客十天
  半月,對稿本或修正其誤,或加潤飾,或撰寫一兩篇文字。因此這部明史確是集了不少大手
  筆之力。書成不久,莊廷瓏便去世。
  莊允城心傷愛子之逝,即行刊書。清代刊印一部書,着實不易,要招請工匠,雕成一塊
  塊木版,這纔印刷成書。這部明史捲軼浩繁,雕工印工,費用甚巨。好在莊傢有的是錢,撥
  出幾件大屋作為工場,多請工匠,數年間便將書刊成了,書名叫作《明書輯略》,撰書人列
  名為莊廷瓏,請名士李令皙作序。所有曾經襄助其事的學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銘,吳之
  銘,吳之蓉,李祁濤,茅次萊,吳楚,唐元樓,嚴雲起,蔣麟徽,韋金佑,韋一園,張契,
  董二西,吳炎,潘聖章等,共十八人。書中又提到此書是根據朱氏的原稿增刪而成,不過朱
  國楨是明朝相國,名頭太大,不便直書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衹說是“朱氏原稿”。“明書
  輯略”經過這許多文人學士撰改修訂,是以體例精備,敘述詳明,文字又華瞻雅緻,書出後
  大獲士林贊譽。莊傢又是志在揚名,書價取得極廉。原稿中涉及滿洲之時,本有不少攻櫃指
  責的言語,修史諸人早已一一刪去,但贊揚明朝的文字卻也在所不免。當時明亡未久,讀書
  人心懷故國,書一刊行,立刻就大大暢銷。莊廷瓏之名噪江北江南。莊允城雖有喪子之痛,
  但見兒子成名於身後,自是老懷彌慰。
  也是亂世之時,該當小人得志,君子遭禍。湖洲歸安縣的知縣姓吳名之榮,在任貪贓枉
  法,百姓恨之切齒,終於為人告發,朝廷下令革職。吳之榮做了一任歸安縣知縣,雖然搜刮
  了上萬兩銀子,但革職的廷令一下,他東賄西賂,到處打點,纔免得抄傢查辦的處分,這上
  萬兩贓款卻也已蕩然無存,連隨身傢人也走得不知去嚮。他官財兩失,衹得嚮各傢富室一處
  處去打秋風,說道為官清苦,此番丟官,連回傢也沒有盤纏,無法成行。有些富人為免麻煩
  ~,便送他十量八兩銀子。待得來到富室朱傢,主人朱佑明卻是個嫉惡如仇的正人君子,非
  但不送儀程,反而狠狠譏諷,說道擱下在湖洲做官,百姓給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錢,
  也寧可去周濟給擱下害苦了的貧民。吳之榮雖然惱怒,卻也無法可施,他即已被革職,無權
  無勢~,有怎能奈何得了富傢巨室?當下又來拜訪莊允城。
  莊允城平素結交清流名士,對這贓官很瞧不起,見他到來求索,冷笑一聲,封了一兩銀
  子給他,說道:“依擱下的為人,這兩銀子本是不該送的,衹是湖洲百姓盼望閣下早去一刻
  也好,多一兩銀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吳之榮心下怒極,一瞥眼見到大廳桌上放得有一部《明書輯略》,心想:“這姓莊的愛
  聽奉承,人傢衹要一贊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銀子雙手捧給人傢,再也不皺一
  皺眉頭。”便笑道:“莊翁厚賜之,卻不恭。兄弟今日離別湖洲,最遺憾的便是無法將‘湖
  洲之寶’帶一部回傢,好讓敝鄉孤陋寡聞之輩大開眼界。”
  莊允城問道:“什麽叫着‘湖洲之寶’?”吳之榮笑道:“莊翁這可太謙了。士林之
  中,紛紛都說,令郎廷瓏公子親筆所撰的那部《明書輯略》,史纔,史識,史筆,無一不是
  曠古罕有,左馬班莊,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傢。這‘湖洲之寶’,自然便是令郎親筆所撰的明
  史了。~”
  吳之榮前一句“令郎所撰”,後一句“令郎親筆所撰”把莊允城聽的心花怒放。他明知
  此書並非兒子所作,內心不免遺憾,吳之榮如此說,正好大投所好,心想:“人傢都說此人
  貪贓,是個齷齪小人,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眼光到是有的。原來外間說瓏兒此書是‘湖洲
  之寶’,這話倒是第一次聽見。”不由得笑容滿面,說道:“榮翁說什麽左馬班莊,古今四
  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還請指教。”吳之榮見他臉色頓和,知道馬屁已經拍上,心下暗
  暗歡喜,說道:“莊翁未免太謙了。左丘明作《左傳》,司馬遷作《史記》,班固作
  《漢書》,都是傳誦千載的名作。自班固而後,大史傢就沒有了。歐陽修作《五代史》,司
  馬光作《資治通鑒》,文章雖佳,才識終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親筆所撰這部煌煌
  巨作《明史輯略》出來,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三位前輩齊驅,‘四大良史,
  左馬班莊’,這句話便是由此而生。”
  莊允城笑容滿面,連連拱手,說道:“謬贊,謬贊!不過‘湖洲之寶’這句話,畢竟當
  不起。”吳之榮正色道:“怎麽當不起?外間大傢都說:‘湖洲之寶史絲筆,還是莊史居第
  一'!”蠶絲和毛筆是湖洲兩大名産,吳之榮品格卑下,卻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將“莊
  史”和湖洲絲,湖筆並稱。莊允城聽得更是喜歡。吳之榮又道:“兄弟來到貴處做官,兩袖
  清風,一無所得。今日老着臉皮,要嚮莊翁求一部明史,作為我傢傳傢之寶。日後我吳傢子
  孫日夕誦讀,自必才思大進,光宗耀祖,全仗莊文之賜了。”莊允城笑道:“自當奉贈。”
  吳之榮又談了幾句,不見莊允城有何舉動,當下又將這部明史大大恭維了一陣,其實這部書
  他一頁也未讀過,衹是史纔如何如何了得,史識又如何如何超卓,不着邊際的瞎說。莊允城
  道:“榮翁且請寬坐。”回進內堂。
  過了良久,一名傢丁捧了一個包裹出來,放在桌上。吳之榮見莊允城尚未出來,幔將包
  裹掂了掂,那包裹雖大,卻是清飄飄地,內中顯然並無銀兩,心下好生失望。過得片刻,莊
  允城回到廳上,捧起包裹,笑道:“榮翁瞧得起敝處的土産,謹以相贈。”
  吳之榮謝了,告辭出來,沒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陣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書,
  一束蠶絲,幾十管毛筆。他費了許多唇舌,本想莊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幾百兩銀子相
  贈,可是贈送的是他信口鬍謅的‘湖洲三寶’心下暗駡:“他媽的,南潯這些財主,都如此
  小氣!也是我說錯了話,倘若我說‘湖州三寶’乃是金子和銀子和明史,豈不是大有所
  獲?”
  氣憤憤的回到客店,將包裹往桌上一丟,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飯
  的時候已過,他又捨不得令叫飯菜,愁腸饑火,兩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覺,當下解開包裹,
  翻開那部《明史》閱看。看得幾頁,眼前金光一閃,赫然出現一張金葉。吳之榮一顆心怦怦
  亂跳,揉了揉眼細看,卻不是金葉是什麽?當下一陣亂抖,從書中抖了十張金葉出來,每一
  張少說也有五錢,十張金葉便有五兩黃金,五兩黃金抵得四百兩銀子。
  吳之榮喜不自勝,尋思:“這姓莊的果然狡猾,他怕我討得這部書去,隨手拋棄,翻也
  不翻,因此將金葉子夾在書中,看是誰讀他兒子的這部書,誰便有福氣得此金葉。是了,我
  便多讀幾篇,明天再上門去,一面謝他贈金之惠,一面將書中文章背誦幾段,大贊而特贊。
  他心中一喜,說不定另有幾兩黃金相送。”
  當下剔亮油燈,翻書誦讀,讀到明萬歷四十四年,後金太祖努兒哈赤即位,國號金,建
  元“天命”突然間心中一凜:“我太祖於丙辰建元,從這年起,就不該用明朝萬歷年號,該
  用大金天命元年纔是。”一路翻閱下去,衹見丁卯年後金太宗即位,書中仍用“明天啓七
  年”,不作“大金天聰元年”。丙子年後金改國號為清,改元崇德,這部書仍作“崇禎九
  年”,不書“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書作“崇禎十七年”不書“清順治元年”。又看入關
  之後,書中於乙西年書作“隆武元年”,丁亥年書作“永歷永歷”,那隆武,永歷,乃明朝
  唐王,桂王的年號,作書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將清朝放在眼裏。他看到這裏,
  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這還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動,油燈登時跌翻,濺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燈油。黑暗之中,突然間靈
  機一動,不由得大喜若狂:“這不是老天爺賜給我的一註橫纔?生官發財,皆由於此。”想
  到開心處,不由得大聲叫喚起來。忽然聽得店伴拍門叫道:“客官,客官,什麽事?”
  吳之榮笑道:“沒什麽!”點燃油燈,重新翻閱。這一晚直看到雄雞啼鳴,這纔和衣上
  床,卻又在書中找了七八十出忌諱犯禁的文字出來,便在睡夢中,也是不住的嬉笑。
  換朝改代之際,當政者於這年號正朔,最是着意。最犯忌這,莫過於文字言語之中,引
  人思念前朝。《明書輯略》記敘的是明代之事,以明代年號紀年,原無不合,擔當文字禁網
  極密之際,卻是極大的禍端。參與修史的學者文士,大都衹助修數捲,未能通閱全書,而修
  撰最後數捲之人,偏是對前朝痛恨入骨,决不肯在書中用大清年號。莊廷瓏是富室公子,雙
  眼有盲,未免粗疏,終予小人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吳之榮便即乘船東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寫了一張稟帖,連同這部明史,
  送入將軍鬆魁府中。他料想鬆魁收到稟帖後,便會召見。其時滿清於檢舉叛逆,賞賜極厚,
  自己立此大功,開復原官顧是意料之事,說不定還會連升三級。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
  連等上大半年,日日道將軍府去打探消息,卻如石沉大海一般,後來那門房竟厲聲斥責,不
  許他再上門羅唕。吳之榮心焦已極,莊允城所贈金葉兌換的銀子即將用盡,這場告發卻沒半
  點結果,又是煩惱,又是詫異。這日在杭州城中閑逛,走過文通堂書局門口,踱進去想看看
  白書,以消永日,衹見書架上陳列着三部《明書輯略》,心想:“難道我所找出的岔子,還
  不足以告倒莊允城?且再找幾處大逆不道的文字出來,明日再寫一張稟帖,遞進將軍府去。
  ~”浙江巡撫是漢人,將軍則是滿洲人,他生怕巡撫不肯行此文字大獄,是以定要嚮滿洲將
  軍告發。
  他打開書來,衹看得幾頁,不由得嚇了一跳,全身猶如墮入冰窟,一時宛如漲二和尚,
  摸不着頭腦,衹見書中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無蹤,自大清太祖開國以後,也都改用了大金大
  清的年號紀年,至於功旰建州衛都督,以及大書隆武,永歷等年號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見。
  但文字前後貫串,書頁上幹幹淨淨,更無絲毫塗改痕跡,這戲法如何變來,實是奇哉怪也
  ~。
  他雙手捧書,在書鋪中呆呆出神,過得半響,大叫一聲:“是了!”眼見此書書頁封
  函,潔白嶄新,嚮店倌一問之下,果然是湖洲販書客人新近送來,送貨還不過七八天。他心
  道:這莊允城好厲害!”當真是錢可通神收回舊書,重新鎸版,另刊新書,將原書中所有幹
  犯禁忌之處,盡行刪削幹淨。哼,難道就此罷了不成?”
  吳之榮所料果然不錯。原來杭州將軍鬆魁不識漢字,幕府師爺見到吳之榮的稟帖,登時
  全身嚇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牽連重大之極,拿着稟帖的雙手竟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
  這幕客姓程,名維藩,浙江紹興人氏。明清兩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紹興人,所以
  “師爺”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紹興”,稱為“紹興”師爺“。這些師爺先跟同鄉先輩學到
  一套秘訣,此後辦理刑名錢𠔌,處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鈞由師爺手擬”大傢既
  是同鄉,下級官員的公文呈到上級衙門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駁。所以大小新官上任,最
  要緊的便是重金聘請一位紹興師爺。明清兩朝,紹興人做大官的人並不多,卻操縱了中國庶
  政大數百年之久,也是中國政治史上的一項奇跡。那程維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門之中好修
  行”這句名言。那是說官府手操百姓生殺大權,師爺擬稿之中略重,便能令百姓傢破人亡,
  稍加開脫,便可使之死裏逃生,因之在公門中救人,比之在寺廟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見明史
  一案倘若釀成大獄,蘇南浙西不知將有多少人喪生破傢,當即嚮將軍告幾天假,星夜坐船,
  來到湖洲南潯鎮上,將此事告訴莊允城。
  莊允城陡然大禍臨頭,自是魂飛天外,登時嚇得全身癱軟,口誕直流,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良久,這纔站起身來,雙膝跪地,嚮程維藩叩謝大恩,然後現他問計。
  程維藩從杭州坐船到南潯之時,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這部《明書輯略》流傳已
  久,隱瞞是瞞不了的,唯有施一個釜底抽薪之計,一面派人前赴各地書鋪,將這部書盡數收
  購回來銷毀,一面趕開夜工,另鎸新版,刪除所有諱忌之處,重印新書,行銷於外。官府追
  究之時,將新版明史拿來一查,發覺吳之榮所告不實,便可消一場橫禍了。成維藩又教了他
  不少關節,某某官府處應送禮若幹,某某衙門處應如何疏通,莊允城一一受教。
  程維藩回到杭州,隔了半個多月,纔將原書及吳之榮的稟帖移送浙江巡撫朱昌柞,輕描
  淡寫的批了幾個字,說道投稟者是因贓已革知縣,似有挾怨吹求之嫌,請府臺大人詳查。
  吳之榮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時,莊允城的銀子卻如流水價將出去。其時莊允城的重
  賄,已經送到將軍衙門,巡撫衙門和學政衙門。朱昌柞接到公事,這等刊書之事,屬學政該
  管,壓了十多天後,纔移牒學政鬍尚衡。學政衙門的師爺先擱上大半個月,又告了一個月的
  病假,這纔慢吞吞的擬稿發文,將公事送到湖洲府去。湖洲府學官又耽擱了二十幾天,纔移
  文歸安縣和烏程縣的學官,要他二人申覆。那兩個學官也早得到莊允城的大筆賄賂,其時新
  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將二部新版書繳了上去,回說道:“該書平庸粗疏,無裨世道人心,
  然細查全書,尚無諱禁犯例之處。”層層申覆,就此不瞭瞭之。
  吳之榮直到在書鋪中發現了新版明史,方知就裏,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
  揭此案。杭州各傢書鋪之中,原版書早給莊傢買清,當下前赴浙東偏僻洲縣收購,豈知仍是
  一部也覓不到。他窮鄉潦倒,衹好廢然還鄉。也是事有湊巧,旅途之中,卻在一傢客店中見
  到店主人正在搖頭晃腦的讀書,一看之下,所讀的便是這部《明書輯略》,藉來一翻,竟是
  原版。這一下大喜過望,心想若嚮店主人求購,一來他未必肯售,二來自己也無銀子,買不
  起,衹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書便即溜出店門,心想浙江全省有關官員都已受了莊
  允城之賄,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告倒北京城去。
  吳之榮來到北京,便寫了稟帖,告倒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說明莊傢如何賄
  賂官員,改鎸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個月,三處衙門先後駁覆下來,都稱細查莊廷瓏所著《明書輯略》
  一書,無違禁犯例,該革職知縣吳之榮所告,並非實情,顯係挾嫌誣告,至於賄賂官員雲
  雲,更係撲風捉影之通政司的批駁更是嚴厲,說道:“該吳之榮以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
  官,皆如彼之貪。”原來莊允城受了教,早將新版明史送到了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
  門,有關官吏師爺,也早送了厚禮打點。吳之榮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見回傢已無盤纏,勢將
  流落異鄉。其時清廷對待漢人文士極為嚴峻,稍有犯禁,便即處死,吳之榮所告的若是尋常
  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對手是富豪之傢,這纔阻難即無退路,心想拼着坐牢,也要將
  這件案子幹到底,當下又寫了四張稟帖,分呈四位顧命大臣,同時又中寫了數百張招紙,揭
  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處張貼。他這一着卻大是行險,倘若官府追究起來,說他危言聳聽,
  擾亂人心,不免有殺頭的重罪。
  那四個顧命大臣,名叫索尼,蘇剋薩哈,遏必隆,鰲拜,均是滿洲的開國功臣。順治皇
  帝逝世之時,遺詔命這四大臣鋪政。其中鰲拜最為兇橫,朝中黨羽極衆,清廷大權,幾乎盡
  操於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敵黨他不利,是以派出無數探子,在京城內外打探動靜。這日得到
  密報,說道北京城中出現許多招貼,揭發浙江姓莊百姓著書謀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員受
  賄,置之不理等情。
  鰲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時雷厲風行的辦了起來。便在此時,吳之榮的稟帖也已遞
  入鰲拜府中。他當即召見吳之榮,詳問其事,再命手下漢人細閱吳之榮所呈繳的那部原版明
  史,所言果是實情。
  鰲拜以軍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嚮來歧視漢人和讀書人,掌握大權後便想辦幾件大案,
  鎮懾人心,不但使漢人不敢興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敵黨不敢有甚矣詔,當即派出欽差,赴浙
  江查究。這一來,莊傢全家固然逮入京中,連杭州將軍鬆魁,浙江巡撫朱昌柞以下所有大小
  官員,也都革職查辦。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學之士,無一不鋃鐺入獄。
  顧炎武,黃宗羲二人在呂流落傢中,將此案的來竜去脈,詳細道來,呂來竜聽得衹是嘆
  惜。當晚三人聯榻長談。議論世事,說道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種種倒行
  逆施衆至明室覆亡,入清後漢人慘遭屠戮,禍難方深,無不扼腕切齒。
  次日一早,呂來竜全家和顧黃二人登舟東行。江南中常以上人傢,傢中都自備有船,江
  南水鄉,河道四通八達,密如蛛網,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謂“北人乘馬,南人乘舟”,
  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以後,自運河折而嚮北,這晚在杭州聽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處决了不少百姓
  官員,莊廷瓏已死,開棺戳屍,莊允城在獄中不堪虐待而死,莊傢全家數十口,十五歲以上
  的盡數處斬,妻女發配瀋陽,給滿洲騎兵為奴。前禮部侍郎李令皙為該書作序,凌遲處死,
  四子處斬。李令皙的幼子剛十六歲,法司見殺得人多,心腸軟了,命他減供一歲,按照清
  律,十五歲以下者得免死充軍。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願獨生。”終於不
  肯易供,一並處斬。鬆魁,朱昌柞入獄候審,幕客程維藩凌遲棄市。歸安,烏程的兩名學官
  處斬。因此案牽連,冤枉而死的人亦死不計其數。湖洲知府譚希閔到任還衹半月,朝廷說他
  知情不報,受賄隱匿,和推官李煥,訓導王兆禎同處絞刑。
  吳之榮對南潯富人朱佑明心下懷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風,給他搶白了一場,逐出門來,
  當下嚮辦理此案的法司聲稱,該書註明依據“朱氏原稿增刪潤飾而成”,這朱氏便是朱佑明
  了,又說他的名字”朱佑明“,顯是心存前明,詛咒本朝。這樣一來,朱佑明和他的五個兒
  子同處斬首,朱傢的十餘萬財産,清廷下令都賞給吳之榮。
  最慚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印工,裝訂的釘工,以及書賈,書鋪的主人,賣書
  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滸墅關有一個榷貨主事李尚
  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閶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內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工役
  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鋪隔壁一傢姓朱的老者傢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來,
  將書買回。李尚白讀了幾捲,也不以為意。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
  書之人。其時李尚白在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决。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
  工役斬首。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連,說他即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
  傢中閑坐?本因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
  至於江南名士,因莊廷瓏慕其大名,在書中列名參校者,同日凌遲處死,計有茅元錫等
  十四人。所謂凌遲處死,乃是一刀一刀,將其全身肢體肌肉慢慢切割下來,直到犯人受盡痛
  苦,方纔處死。因這一部書而傢破人亡的,當真難以計數。
  呂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憤恨難當,切齒痛駡。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參校,這一
  會也怕難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嚮來交好,都十分挂念。
  這一日舟至嘉興,顧炎武在城中買了一份邸報,上面詳列明史一案中獲罪諸人的姓名。
  卻見上諭中有一句說:“查繼佐,範驤,陸坼三人,雖列名參校,然事先未見其書,免罪不
  究。”顧炎武將邸報拿到舟中,和黃宗羲,呂留良三人同閱,嘖嘖稱奇。
  黃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將軍所為。“呂留良道:“大力將軍是誰?到要請教。“黃
  宗羲道:“兩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傢中作客,但見他府第煥然一新,庭院寬大,陳設富
  麗,與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養了一班昆麯戲班子,聲色麯藝,江南少見。兄弟和伊璜先生
  嚮來交好,說得上互托肝膽,便問起情由。伊璜先生說出一段話來,確是風塵中的奇遇,
  “當下便將這段故事轉述了出來。
  查繼佐,字伊璜。這一天傢居歲暮,命酒獨酌,不久下起雪來,約下越大。查伊璜獨飲
  無聊,走到門外觀賞雪景,見有個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衹穿
  一件破單衫,在寒風中卻絲毫不以為意,衹是臉上頗有鬱怒悲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
  道:“這雪非是一時能止。進來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請他進屋,命
  書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說道:“請!”那乞丐舉杯便幹,贊得:“好酒!”
  查伊璜給他連斟了三杯,那丐者飲得極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歡,說
  道:“兄台酒量極好,不知能飲多少?”那丐者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
  多?”這兩句雖是熟套語,但在一個乞丐口中說出來,卻令查伊璜暗暗稱奇,當即命書僮捧
  出一大壇紹興女兒紅來,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適纔又已飲過,不能陪兄暢飲。老兄喝一
  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丐者道:“這也使得。”
  當下書僮將酒燙熱,分斟在碗中杯內。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
  到二十餘碗時,臉上日無酒意,查伊璜卻已頽然醉倒。要知那紹興女兒紅酒入口溫和,酒性
  卻頗厲害。紹興人傢生下兒子女兒,便釀數壇至數十壇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兒長大嫁人,
  將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時作琥珀色,稱為女兒紅。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餘年,自然
  醇厚之極。至於生兒子人傢所藏之酒,稱為“狀元紅”,盼望兒子日後中狀元時取出宴客。
  狀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兒子娶媳婦時用以饗客了。酒坊中釀酒用以販賣的,也襲用了狀
  元紅,女兒紅之名。
  書僮將查伊璜扶入內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轉,忙去瞧那乞
  丐時,衹見他負手而立,正在欣賞雪景。一陣北風吹來,查伊璜衹覺寒入骨髓,那乞丐卻是
  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凍,兄台衣衫未免過於單薄,”當即解下身上的羊疲袍子,
  披在他肩頭,又取了十兩銀子,雙手捧上,說道:“這些買酒之資,兄台勿卻。何時有興,
  請再來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掃塌留賓,簡慢勿怪。”那乞丐接過了銀子,說道:“好
  說。”也不道謝,揚長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遊玩,一日在一座破廟之中,見到有口極大的古鐘,少說也
  有四百來斤,他正在鑒賞鐘上所刻的文字花紋,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進佛殿,左手抓住鐘
  鈕,嚮上一提,一口大鐘竟然離地數尺。那乞丐在鐘下取出一大完肉,一大鉢酒來,放在一
  旁,再將古鐘置於原處。查伊璜見他如此神力,不禁赫然,仔細看時,竟然便是去鼕一起喝
  酒的那乞丐,笑問:“兄台還認得我嗎?”那乞丐嚮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來是你。
  今日我來作東,大傢再喝個痛快,來來來,喝酒。”說着將土鉢遞了過去。
  查伊璜接過土鉢,喝了一大口,笑道:“這酒挺不錯啊。”那乞丐從破碗中抓起一大塊
  肉,道:“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雖覺骯髒,但想:“我即當他是酒友,倘若推辭,
  未免瞧他不起了。”道謝伸手接過,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兩人便在破廟中
  席地而坐,將土鉢遞來遞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時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時酒肉
  俱盡。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衹可惜酒少了,醉不到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鼕天在敝處邂逅,今日又再無意中相遇,實是有緣。兄台神力驚人,
  原來是一位海內男子,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歡,兄台有興,咱們到酒樓去再飲
  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兩人到西湖邊的樓外樓,呼酒又飲,不久查伊璜又即
  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嚮。
  那是明朝崇禎末年之事,過得數年,清兵入關,明朝覆亡。查伊璜絶意進取,衹在傢中
  閑居,一日忽有一名軍官,領兵四名,來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驚,衹道是禍事上門,豈知那軍官執禮甚恭,說道:“奉廣東吳軍門之
  命,有薄禮奉贈。”查伊璜道:“我和貴上素不相識,衹怕是弄錯了。”那軍官取出拜盒,
  拿出一張大紅泥金名帖,上寫“拜上查先生伊璜,諱繼佐”,下面寫的是“眷晚生吳六奇頓
  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連吳六奇的名字也沒聽見過,為何送禮於我?”當下沉呤不
  語。那軍官道:“敝上說道,這些薄禮,請查先生不要見笑。”說着將兩衹朱漆燙金的圓盒
  放在桌上,俯身請安,便即別去。
  查圓伊璜打開禮盒,赫然是五十兩黃金,另一盒卻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綴以明珠翡翠,
  華貴非凡。查伊璜一驚更甚,追出去要那軍官收回禮品,武人步快,早已去得遠了。
  查伊璜心下納悶,尋思:“飛來橫財,非禍是福,莫非有人陷害於我?”當下將兩衹禮
  盒用封條封起,藏於密室。查氏傢境小康,黃金倒也不必動用,衹是久聞洋酒之名,不敢開
  瓶品嚐,未免心癢。
  過了數月,亦無他異。這一日,卻有一名身穿華貴的貴介公子到來。那公子不過十七八
  歲,精神飽滿,氣宇軒昂,帶着八名從人,一見查一盒,便即跪下磕頭,口稱:“查世伯,
  侄子吳寶宇拜見。”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稱,可不敢當,不知尊大人是誰?”那
  吳寶宇道:“傢嚴名諱,上六下奇,現居廣東通省水陸提督之職,特命小侄造府,恭請世伯
  到廣東盤亙數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賜,心下好生不安,說來慚愧,兄弟生性蔬闊,記不起何
  時和令尊大人相識,兄弟一介書生,素來不結交貴官。公子請少坐。”說着走進內室,將那
  兩衹禮盒捧了出來,道:“還請公子攜回,實在不敢受此厚禮。”他心想惡吳六奇在廣東做
  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這人官居高位,為滿洲人做鷹犬,欺壓漢人,
  倘若受了他金銀,污了自己的清白,當下臉色之間頗為不豫。
  吳寶宇道:“傢嚴吩咐,務必請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傢嚴,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請
  看。”在從人手中接過一個包裹,打了開來,卻是一件十分敝舊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見到袍子,記得是昔年贈給雪中奇丐的,這纔恍然,原來這吳六奇將軍,便是當
  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動:“清兵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義旗,四方嫌詔,說不
  定便能將清兵逐出關外。這奇丐居然還記得我昔日一飯一袍之惠,不是沒有良心之人,我若
  動以大義,未始沒有指望。男兒建功報國,正在此時,至不濟他將我殺了,卻又如何?”
  當下欣然就道,來到廣州。吳六奇將軍接入府中,神態極是恭謹,說道:“六奇流落江
  南,得蒙查先生不棄,當我是個朋友。請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廟中肯和我
  同鉢喝酒,手抓狗肉,那纔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時窮途潦倒,到處遭人冷眼,查先生
  如此熱腸相待,登時令六奇大為振奮。得有今日,都是出於查先生之賜。”查一盒淡淡的
  道:“在晚生看來,今日的吳將軍,也不見得就比當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吳六奇一怔,也不再問,衹道:“是,是!”當晚大開筵席,遍邀廣州城中的文武官員
  與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首相陪。
  廣東省自巡撫以下的文武百官,見提督大人對查伊璜如此恭敬,無不暗暗稱異。那巡撫
  還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來微服查訪的欽差大臣,否則吳六奇平素對人十分倨傲,何以對這個
  江南書生卻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後,那巡撫悄悄嚮吳六奇探問,這位貴客是否朝中紅員。
  吳六奇微微一笑,說道:“老兄當真聰明,鑒貌辨色,十有九中。“這句話本來意存譏諷,
  說他這第十次卻猜錯了。豈知那巡撫竟會錯了意,衹道查伊璜真是欽差,心想這位查大人在
  吳提督府中居住,已給他巴結上了,吳提督嚮來和自己不甚投機,倘若欽差大人回京之後。
  奏本中對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後備了一份重禮,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來。
  吳六奇出來見客,說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府臺的禮物一定代為交到,一切放心,不
  必多所挂懷。巡撫一聽大喜,連連稱謝而去。消息傳出,衆官員都知巡撫大人送了份厚禮給
  查先生。這位查先生是何來頭,不得而知,但連巡撫都送厚禮,自己豈可不送?數日之間,
  提督府中禮物有如山積。吳六奇命帳房一一照收,卻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軍府辦
  理公事外,總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這一日傍晚時分,兩人又在華亭涼臺中對坐飲酒。酒過數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擾
  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歸了。“吳六奇道:“先生說那裏話來?先生南來不易,
  若不住上一年半載,决計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層樓去玩玩。廣東風景名勝甚衆,
  幾個月內,遊覽不盡。”
  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膽說道:“山河雖好,已淪夷狄之手,觀之徒增傷心。”吳六奇臉
  色微變,道:“先生醉理,早些休息罷。”查伊璜道:“初遇之時,我敬你是個風塵豪傑,
  足堪為友,豈知竟是失眼了。”吳六奇問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聲道:“你具大好身
  手~,不為國民出力,卻助紂為虐,作朝廷的鷹犬,欺壓我大漢的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
  意,不以為恥。查某未免羞以為友。“說着霍地站起身來。
  吳六奇道:“先生噤聲,這等話給人聽見了,可是一場大禍。“查伊璜道:“我今日還
  當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勸。你如不聽,不妨便將我殺了。查某手縛雞之力,反正難以相
  抗。“吳六奇道:“在下洗耳恭聽。“查伊璜道:“將軍手綰廣東全省兵符,正事起義反正
  的良機。登高一呼,天下響應,縱然大事不成,也教清廷破膽,轟轟烈烈的幹它一場,纔不
  負你天生神勇,大好頭顱。”
  吳六奇斟酒於碗,一口幹了,說道:“先生說得好痛快!”雙手一伸,嗤的一聲響,撕
  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髦髦的胸膛,撥開胸毛,卻見肌膚上刺着八個小字:“天地父
  母,反清復明。”
  查伊璜又驚又喜,問道:“這……這是什麽?”吳六奇掩好衣襟,說得:“適纔聽得先
  生一番宏論,可敬可佩。先生不顧殞身滅族的大禍,披肝瀝膽,嚮在下指點,在下何幹再行
  隱瞞。在下本在丐幫,此刻是天地會的洪順堂紅旗香主,誓以滿腔熱血,反清復明。”查伊
  璜見了吳六奇的胸口刺字,更無懷疑,說得:“來將軍身在曹營心在漢,適纔言語冒犯,多
  有得罪。”六奇大喜,心想這“身在曹營心在漢”,那是將自己比作關雲長了,道:“這等
  比喻,可不敢當。”查伊璜道:“不知何謂丐幫,何謂天地會,倒要請教。”
  吳六奇道:“生請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說來。”當下二人各飲了一杯。
  吳六奇道:“由來已久,自宋朝以來,便是江湖上的一個大幫。幫中兄弟均是以行乞為
  生,就算是傢財豪富之人,入了丐幫,也須散盡傢資,過叫化子的生活。幫中幫主以下是四
  大長老,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護法。在左護法,在幫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頗不低。
  來因和一位姓孫的長老不和,打起架來,在下其時酒醉,失手將重傷。不敬尊長已是大犯幫
  規,毆傷長老更是大罪,幫主和四長老集議之後,將在下斥革出幫。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
  請我飲酒,其時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鬱悶,承蒙先生不棄,胸懷登時舒暢了不少。”查
  伊璜道:“原來如此。”
  吳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邊上再度相逢,先生折節下交,譽我是海內奇男子。在
  下苦思數日,心想我不容於丐幫,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裏爛醉如泥,自暴自棄,眼
  見數年之間,就會醉死。這位查先生卻說我是位奇男子,難道就此一蹶不振,再無出頭之
  日?過不多時,清兵南下,我心下憤怒,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軍,立了不少軍功,殘殺同
  胞,思之好生慚愧。”。查伊璜正色道:“這就不對了。兄台不容於丐幫,獨來獨往也好,
  自樹門戶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軍?“吳六奇道:“在下愚魯,當時未得先生教
  誨,幹了不少錯事,當真該死之極。“查伊璜點頭道:“將軍既然知錯,將功贖罪,也還不
  遲。”
  吳六奇道:“後來清兵席捲南北,我也官封提督。兩年之前,半夜裏忽然有人闖入我臥
  室行刺。這刺客武功不是我的對手,給我拿住了,點燈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給我打傷的那位
  丐幫孫長老。他破口大駡,說我卑鄙無恥,甘為異族鷹犬。他越駡越兇,每一句話都打中了
  我心坎。這些話有時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很是不對,深夜捫心自問,好生慚
  愧,衹是自己所想,遠不如他所駡得那麽痛快明白。我嘆了口氣,解開他被我封住的穴道,
  說道:‘孫長老,你駡得很對,你這就去罷!'他頗為詫異,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這件事做對了!”
  吳六奇道:“其時提督衙門的牢獄之中,關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漢子。第二天的清早,我
  尋些藉口,一個個將他們放了,有的說是捉錯了人,有的說不是主犯,從輕發落。過了一個
  多月,那位孫長老半夜又來見我,開門見山的問我,是否已有了悔悟之心,原意反清立功。
  我拔出刀來,一刀斬去左手兩根手指,說:“吳六奇决心痛改前非,今後聽從孫長老號令。
  '伸出左手,果然無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見,衹剩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竪,贊道:“好漢子!”
  吳六奇繼續說道:“孫長老見我意誠,又知我雖然生性魯莽,說過的話倒是從未失言,
  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幫主,請幫主的示下。“十天之後,孫長老又來見我,說幫主和四
  長老會商,决定收我回幫,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說丐幫已和天地會結盟,同心協力,反
  清復明。那天地會是臺灣國姓爺鄭大帥手下謀主陳永華陳先生所創,近年來在福建,浙江。
  廣東一帶,好生興旺。孫長老替我引見會中廣東洪順堂香主,投入天地會。天地會查了我一
  年,交我辦了幾件要事,見我確是忠心不貳,最近陳先生從臺灣傳訊來,封我為洪順堂香主
  之職。”
  查伊璜索然不明白天地會的來歷,但臺灣國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孤軍抗清,精忠英勇,
  天下無不知聞。這天地會既是他手下謀主陳永華所創,自然是同道中人,當下不住點頭。吳
  六奇又道:“國姓爺昔年率領大軍,圍攻金陵,可惜寡不敵衆,退回臺灣,但留在江浙閩三
  省不及退回的舊部官兵卻着實不少。陳先生暗中聯絡老兄弟,組成了這個天地會,會裏的口
  號是‘天地父母,反清復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個字。尋常會中兄弟,身上也不刺
  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學一學當年嶽武穆'盡忠報國'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連喝理兩杯酒,說道:“兄台如此行為,纔真正不愧為海內奇男子之
  稱了吳六奇道:“‘海內奇男子’,在下愧不敢當,衹要查先生認我是個朋友,姓吳的已快
  活不已了。我們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陳先生,又有一個名字叫作陳近南,那纔着實響當當的
  英雄好漢,江湖上說起來無人不敬,有兩句話說的好:‘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
  然。'在下尚未見過陳總舵主之面,算不了什麽人物。”查伊璜想象陳近南的英雄氣概,不
  禁神往。斟了兩杯酒,說道:“來,咱們為陳總舵主幹一杯!”
  兩人一口飲幹。查伊璜道:“查某一介書生,於國於民,全無裨益。衹須將軍那一日乘
  機而動,奮起抗清,查某必當投效軍前,稍盡微勞。”
  自這日起,查伊璜在吳六奇府中,與他日夜密談,商討抗清的策略。吳六奇說道:“天
  地會的勢力已逐步擴展到北方諸省,各個大省之中都已開了香堂。查伊璜在吳六奇幕中直耽
  了六七月之久,這纔回鄉。回到傢裏,卻大吃一驚,舊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來吳六
  奇派人攜了廣東大小官員所送的禮金,來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興土木,營建樓臺。
  查伊璜素知黃宗羲和顧炎武志切興復,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傑,共圖反清,因此
  將這件事毫不隱瞞的跟他說了。
  黃宗羲在舟中將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呂留良,說道:“此事若有泄漏,給清廷先下
  手為強,伊璜先生和吳將軍固是滅族之禍,而反清的大業是折了一條棟梁。“呂留良道:
  “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衹字,縱然見到伊璜先生,也絶不能提到廣東吳
  將軍的名字。“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吳將軍有這樣一段淵源,朝中大臣對吳將軍倚畀正
  殷,吳將軍出面給伊璜先生說項疏通,朝廷非賣他這個面子不可。”呂留良道:“黃兄所見
  甚是,衹不知陸,範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說是'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難道他二
  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為疏通嗎?”黃宗羲道:“吳將軍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單提一人,
  怕惹起疑心,拉上兩個人來陪襯一下,也未可知。”呂留良笑道:“這等說來,範陸二人衹
  怕直到此刻,還不知這條命是如何拾來的。”顧炎武點頭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
  就多保留一份元氣。”
  他三人所談,乃當世最隱秘之事,其時身在運河舟中,後艙中衹有呂室母子三人,黃宗
  羲又壓低了嗓子而說,自不虞為旁人竊聽,舟既無墻,也不怕隔墻有耳了。不料顧炎武一句
  話剛說完,忽聽得頭頂喋喋一聲怪笑。三人大吃一驚,齊喝:“什麽人?”卻更無半點聲
  息。三人面面相覷,均想:“難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顧炎武最為大膽,也學過一點粗淺的防身武藝,一凝神間,伸手入懷,摸出一把
  匕首,推開窗門,走嚮船頭,凝目嚮船篷頂瞧去,突然船篷竄起一條非黑影,撲將下來。顧
  炎武喝道:“是誰?”舉匕首嚮那黑影刺去。但覺手腕一痛,已給人抓住,跟着後心酸麻,
  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匕首脫手,人也給推進船艙之中。黃走嚮和呂留良見顧炎武給人推進艙
  來,後面站着一個黑衣漢子,心中大驚,見那漢子身材魁梧,滿面獰笑。呂留良道:“閣下
  黑夜之中擅自闖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發財哪。吳六奇要造反,查運河要造反,鰲少保得
  知密報,還不重重有賞?嘿嘿,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
  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均深自悔恨:“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還是給他聽見了,我們行
  事魯莽,死不足惜,這一下纍了吳將軍,可壞了大事。”
  呂留良道:“閣下說什麽話,我們可半點不懂。你要誣陷好人,儘管自己去幹,要想拉
  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决意以死相拼,如給他殺了,那便死無對證。
  那大漢冷笑一聲,突然欺身嚮前,在呂留良和黃宗羲胸口各點一點,呂黃二人登時也動
  彈不得。那大漢哈哈一聲,說道:“衆位兄弟,都進艙來罷,這一次咱們前鋒營立的功勞可
  大着啦。”後梢幾個人齊聲答應,進來了四人,都是船傢打扮,一齊哈哈大笑。
  顧黃呂三人面面相覷,知道前鋒營是皇帝的親兵,不知如何,這幾人竟會早跟上自己,
  扮着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竊聽。黃宗羲發呂留良也還罷了,顧炎武這十幾年來足跡遍神州,
  到處結識英雄豪傑,眼光可謂不弱,對這幾名船夫竟沒留神。
  衹聽一名親兵叫道:“船傢調過船頭,回杭州去,有什麽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後梢
  上那掌舵的梢公應道:“是!”
  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顧炎武雇船時曾跟他說過話,這梢公滿臉皺紋,彎腰
  如弓,確是年長搖櫓拉纖的模樣,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沒想到這老梢公雖是貨真價實,他
  手下的船夫都掉了包,自是衆親兵威逼之下,無可奈何,衹怪自己但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
  論,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漢笑道:“顧先生,黃先生,呂先生,你們三位名頭太大,連京裏大老爺們也
  知道了,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哈哈!”轉頭嚮四位屬下道:“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
  謀反的真憑實據,這就趕緊去海寧把那姓查的抓了去來。這三個反賊倔強的緊,逃是逃不了
  的,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你們一個釘住一個,有什麽岔子,幹係可不小。”那四人應道:
  “是,謹遵瓜管帶吩咐。”瓜管帶道:“回京後見了鰲少保,人人不愁生官發財。”一名親
  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帶提拔栽培,單憑我們四個,那有這等福分?”
  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說道:“憑你們四人,原也沒這等福分。”
  船艙門呼的一聲,嚮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後,臉露微笑。
  瓜管帶道:“官老爺們在這裏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船艙。刀光閃
  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那書生閃身避過,隨即欺嚮瓜管帶,揮掌拍嚮他頭頂。瓜管帶
  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那書生左腳反踢,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
  一聲,登時鮮血狂噴。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
  夫,劈擊勾打,咯的一聲響,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嚮那書生
  的後腦。那書生反過左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
  一片。那書生連出兩掌,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咯咯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將出去。那書生喝到:“那裏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見便
  將擊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
  着他嚮前飛去。瓜管帶急躍竄出,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挂嚮河中,當即抓住柳枝,一個倒翻筋
  鬥,飛過了柳樹。
  那書生奔到船頭,提起竹篙,揮手擲出。
  月光之下,竹篙猶似飛蛇,急射而前。但聽得瓜管帶“啊“的一聲長叫,斥革已插入他
  後心,將他釘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晃動。
  那書生走進船艙,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將四名親兵的屍體拋入運河,重點燈燭。顧
  黃呂三人不住道謝,問起姓名。
  那書生笑道:“賤名適纔承蒙黃先生齒及,在下姓陳,草字近南。
第二回 絶世奇事傳聞裏 最好交情見面初
  揚州城自古為繁華勝地,唐時杜牧有詩云:“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古
  人云人生樂事,莫過於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自隋煬帝開鑿運河,揚州地居運河之中,
  為蘇浙漕運必經之地。明清之季,又為????商大賈所聚集,殷富甲於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揚州瘦西湖畔的鳴玉坊乃青樓名妓匯集之所。這日正是暮春天氣,華燈
  初上,鳴玉坊各傢院子中傳出一片絲竹和歡笑之聲,中間又夾着猜枚行令,唱麯鬧酒,當真
  是笙歌處處,一片升平景象。
  忽然之間,坊南坊北同時有五六人齊聲吆喝:“各傢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們,來花
  銀玩兒的朋友們,大夥兒聽着:我們來找一個人,跟旁人並不相幹,誰都不許亂叫亂動。不
  聽吩咐的,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一陣吆喝之後,鳴玉坊中立即靜了片刻,跟着各處院子中
  喧聲四起,女子驚呼聲,男子叫囔聲,亂成一團。
  麗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餘名大????商坐了三桌,每人身邊都坐着一名妓女,一聽到這
  呼聲,人人臉色大變。齊問:“什麽事?”“是誰?”“是官府來查案嗎?”突然間大門上
  擂鼓也似的打門聲響了起來,龜奴嚇得沒了主意,不知是否該去開門。
  砰的一聲,大門撞開,涌進十七八名大漢。
  這些大漢短裝結束,白布包頭,青帶纏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鋼刀,或是鐵尺鐵棍。衆????
  商一見,便認出是販私????的????梟。當時????稅甚重,倘若逃漏????稅,販賣私????,獲利頗豐。揚
  州一帶是江北淮????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結隊,逃稅販????,這些????梟極是兇悍,遇
  到大隊官兵是一哄而散,逢上小隊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與對壘。是以官府往往眼
  開眼閉,不加幹預。衆????商知道????梟嚮來衹是販賣私????,並不搶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時
  與百姓買賣私????,也公平誠實,並不仗勢欺人,今日忽然這般強兇霸道的闖進鳴玉坊來無不
  又是驚慌,又是詫異。
  ????梟中有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說道:“各位朋友,打擾模怪,在下賠禮。”說着抱拳自
  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着朗聲道:“天地會姓賈的朋友。賈老六賈老兄,在不
  在這裏?”說着眼光嚮衆????商臉上逐一掃去。
  衆????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連連搖頭,心下卻也坦然:“他們江湖上幫會自
  各裏鬧市尋仇,跟旁人可不相幹。”
  那????梟老者提高聲音叫道:“賈老六,今兒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館中鬍說八道,說什
  麽揚州販私????的人沒種,不敢殺官造反,就衹會走私販????,做些沒膽子的小生意。你喝飽了
  黃湯,大叫大囔,說道揚州販私????的倘若不服,儘管到鳴玉坊來找你便是。我們這可不是來
  了嗎?賈老六,你是天地會的好漢子,怎地做了縮頭烏龜啦?”
  其餘十幾名????梟跟着叫囔:“天地會的好漢子,怎麽做了縮頭烏龜?辣塊媽媽,你們到
  底是天地會,還是縮頭會哪?”
  那老者道:“這是賈老六一個人鬍說八道,可別牽扯上天地會旁的好朋友。咱們販私????
  的,原衹掙一口苦飯吃,那及得上天地會的英雄好漢?可是咱們縮頭烏龜倒是不做的."1等
  了好一會,始終不聽得那天地會的賈老六搭腔。那老者喝到:“各處屋子都去瞧瞧,見到那
  姓賈的縮頭烏龜,便把他請出來。這人臉上有個大刀疤。好認得很。”衆????梟轟然答應,便
  一間間屋子去搜查。
  忽然東邊廂房中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是誰在這裏大呼小叫,打擾老子尋快活?”
  衆????梟紛紛吆喝:“賈老六在這裏了!”“賈老六,快滾出來!”“他媽的,這狗賊好
  大膽子!”
  東廂房那人哈哈大笑,說道:“老子不姓賈,衹是你們這幫傢夥鬍駡天地會,老子可聽
  着不大順耳。老子不是天地會的,卻知道天地會的朋友們個個是英雄好漢。你們這些販私????
  的,跟他們提鞋兒,抹屁股也不配。”衆????梟氣得哇哇大叫,三名漢子手執鋼刀,嚮動廂房
  撲了進去。卻聽得“哎喲”,“哎喲”連聲,三人一個接一個的倒飛了出來,摔在地下。一
  名大漢手中鋼刀反撞自己額頭,鮮血長流,登時暈去。跟着又有六名????梟先後搶進房去,但
  聽得連聲呼叫,那六人一個個都給摔了出來。這些人兀自喝駡不休,卻已無人再搶進房去。
  那老者走上幾步,嚮內張去,朦朧中見一名虯髯大漢坐在床上,頭上包了白布,臉上並
  無刀疤,果然不是賈老六。那老者大聲問道:“閣下好身手,請問尊姓大名?”
  房內那人駡道:“你爹爹姓什麽叫什麽,老子自然姓什麽叫什麽。好小子,連你爺爺的
  姓名也忘記了。”
  站在一旁的衆妓女之中,突然有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妓女“咯咯”一聲,笑了出來。一名
  私????販子搶上一步,拍拍兩記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淚鼻涕齊流。那????梟駡道:“他媽的臭婊
  子,有什麽好笑?”那妓女嚇得不敢再說。
  驀地裏大堂旁鑽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大聲駡道:“你敢大我媽!你這死烏龜,爛王
  八。你出門便給天打雷劈,你手背上掌上馬上便生爛疔瘡,爛穿你手,爛穿舌頭,膿血吞下
  肚去,爛斷你肚腸。”
  那????梟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閃,躲到了一名????商身後,那????梟左手將那????
  商一推,將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驚,叫
  道:“大爺饒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從那????梟胯下鑽了過去,伸手抓出,正好
  抓住他的陰囊,使勁猛捏,衹痛得那大漢哇哇怪叫。那孩子卻已逃了開去。
  那????梟氣無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臉上。那妓女立時暈了過去。那孩子撲到
  她身上,叫道:“媽,媽!”那????梟抓住孩子後領,將他提了起來,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
  喝到:“別鬍吵!放下小娃子。”那????梟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將他踢得幾個斤
  鬥翻將出去,砰的一聲,撞在墻上。
  那老者嚮那????梟橫了一眼,對着房門說道:“我們是青幫兄弟,衹因天地會一位姓賈的
  朋友公然辱駡青幫,又說在鳴玉坊中等候我們來評理,因此前來找人,閣下既然不是天地會
  的,又跟敝幫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便出口傷人?請閣下留下姓名,幫主他們查問起來,也好
  有個交代。”
  房裏那人笑道:“你們要尋天地會的朋友算帳,跟我什麽相幹?我自在這裏風流快活,
  大傢既然井水不犯河水,那便別來打擾老子興頭。不過我勸老兄一句,天地會的人,老兄是
  惹不起的,給人傢駡了,也還是白鐃,不如夾起尾巴,乖乖的去販私????,賺銀子罷。”那老
  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沒見過你這等不講理的人。”房裏那人冷冷的道:“我講不講理,
  跟你有甚相幹?莫非你現招郎進捨,要叫我姐夫?”
  便在此時,門外悄悄閃進三個人來,也都是????販子的打扮。一個手拿鏈子槍的瘦子低聲
  問道:“點子是什麽來頭?”那老者搖頭道:“他不肯說但口口聲聲的給天地會吹大氣,說
  不定那姓賈的便躲在他房裏。”那瘦子一擺鏈子槍,頭一撇,那老者從腰間取出兩柄尺來長
  的短劍。忽然之間,四人一齊衝進房中。
  衹聽得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大作。那麗春院乃鳴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沒間房都擺設得極為
  考究,犁木桌椅,紅木床榻,乒乓咯喇之聲不絶,顯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鴇臉上肥肉
  直抖,口中念佛,心痛無已,那四名????梟不斷吆喝呼叫,那房中客人卻默不作聲。廳堂上衆
  人都站得遠遠地,唯恐遭上魚池之殃。但聽得兵刃碰撞之聲越來越快,忽然有人長聲殘呼,
  猜想是一名????梟頭目受了傷。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漢陰囊兀自痛得厲害,見那孩子從墻邊爬起身來,惱怒之下,揮拳又
  嚮他打去。那孩子側身閃避,那大漢反手一記耳光,打得那孩子轉了兩個圈子。衆烏奴,????
  商眼見這????梟如此兇狠,再打下去勢必要將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誰也不敢出言相勸。那大
  漢右拳舉起,又往孩子頭頂擊落。那孩子嚮前一衝,無地可避,便即推開廂房房門,奔了進
  去。廳上衆人都是“啊”的一聲。那大漢一怔,卻不敢追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進廂房,一時瞧不清楚,突然間兵刃相交,口當的一聲,迸出幾星火花,衹見
  床上坐着一人,滿頭纏着白布綳帶,形狀可怖。他衹嚇得“啊”的一聲大叫。火星閃過,房
  中又黑,廳上燈燭之光從房門中照映進來,漸漸看清,那頭纏綳帶之人手握單刀,揮舞格
  鬥。四名????梟頭目已衹剩兩名,兩名瘦子都躺在地下,衹有手握雙短劍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漢
  子仍在相鬥。那孩子心想:“這人頭上受了重傷,站都站不起來,打不過這些私????販子的。
  老子得趕快逃走。但不知媽媽怎麽樣了?”
  他想起母親被人毆辱。氣往上衝,隔着廂房們大駡:“賊王八,你奶奶的雄,我操你十
  八代祖宗的臭????皮……你私????販子傢裏????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腌了起來,拿
  到街上當母豬肉賣,一文錢三斤,可沒人賣這臭鹹肉……”廳上那????梟聽他駡得惡毒陰損,
  心下大怒,想衝進房去抓來幾拳打死,卻又不敢進房。
  房中那人突然間單刀一側,刷的一聲響,砍入那魁梧大漢的左肩,連肩骨都砍斷了。那
  大漢驚逃詔地般大聲呼叫,搖搖欲倒。那老者雙劍齊出,刺嚮那人胸口。那人舉刀格開便在
  此時,拍的一聲悶響,那大漢一鞭擊中他右肩,單刀當啷落地。那老者一聲吆喝,雙劍急
  刺。那人左掌翻出,呵喇喇幾聲響,那老者肋骨紛斷,直飛出房,狂噴鮮血,暈倒在地。那
  大漢雖然左肩受傷,仍然勇悍之極,舉起鋼鞭,嚮那人頭頂擊落。那人卻不閃避,竟似精疲
  力盡,已然動彈不得。那大漢的力氣也所餘無幾,鋼鞭擊落之勢甚緩。
  那孩子眼見危急,起了敵愾同仇之心,疾衝而前,報住那大漢的雙腿,猛力嚮後拉扯。
  這大漢少說也有二百來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時休想動他半毫,但此刻他重傷之下,全仗
  一口氣支持,突然給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動也不動了。
  床上那人喘了口氣,一聲笑道:“有種的進來打!”那孩子連連搖手,要他不可再嚮外
  人挑戰。當那老者飛出房外之時,撞得廂房門忽開忽合,此刻房門兀自晃動,廳上燭光射進
  房來,照在那人虯髯如草,滿染血污的臉上,說不出的猙獰可畏。
  廳上衆????梟瞧不清房中情形,駭然相顧,衹聽得房中那人又喝到:“王八蛋,你們不敢
  進來,老子就出來一個個殺了。”衆????梟一聲喊,擡起地下傷者,紛紛奪門而去。那人哈哈
  一笑,低聲道:“孩子,你……你去將們閂上了。”那孩子心想這門是非閂上不可的,忙應
  道:“是!”將房門閂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暗中衹聞到一陣陣的血腥氣。那人道:
  “你……你……”一句話未說完,忽然身子一側,似是暈了過去,身子搖晃,便欲掉下床
  來。那孩子忙搶上扶住,這人身子極重,奮力將他扶正,將他腦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
  氣,隔了一會,低聲道:“那些販????的轉眼又來,我力氣未復,可得避……避他媽的一
  避。”伸手撐起身子,似是又碰到了痛處,大哼了一聲。
  那孩子過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遞給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單刀,遞入他右手,
  那人緩緩從床上下來,身子不住搖晃。那孩子走將過去,將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
  “我要出去了,你別扶我。否則給那些販????的見到,連你也殺了。:那孩子道:“他媽的,
  殺就殺,我可不怕,咱們好朋友講義氣,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聲中夾着連連咳
  嗽,笑道:“你跟我講義氣?”那小孩道:“幹麽不講?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揚州市上茶館中頗多說書之人,講述三國志,水滸傳,大明英烈傳等等英雄故事。這小
  孩日夜在妓院,賭場,茶館,酒樓中鑽進鑽出,替人跑腿買物,揩點油水,討幾個賞錢,一
  有空閑,便蹲在茶桌旁聽白書。他對茶館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後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
  趕他走。他聽書聽得多了,對故事中英雄好漢極是心醉,眼見此人重傷之餘,仍能連傷不少
  ????梟頭目,心下仰慕,書中英雄常說的語句便即脫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兩句話說得好。老子在江湖上聽人說過了幾千遍,有福共享
  的傢夥見得多了,有難同當的人卻碰不到幾個。咱們走罷!”
  那小孩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打開房門,走到廳上。衆人一見,都是駭然失色,四散避
  開。那小孩的母親叫道:“小寶,小寶,你到那裏去?”那小孩道:“我送送這位朋友出門
  去,就回來的。”那人笑道:“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親叫道:
  “不要去,你坑阢起來。”那孩子笑了笑,邁着大步走出大廳。
  兩人走出麗春院,巷中靜悄悄的竟然無人,想必衆????梟遇上勁敵,回頭搬救兵去了。
  那人轉出巷子,來到小街之上,擡頭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們嚮西走!走出數丈,
  迎面趕來一輛驢車。那人喝到:“雇車!”趕車的停了下來,眼見二人滿身血污,臉有訝異
  疑忌之色。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約有四五兩重,道:“銀子先拿去!”那趕車的見銀
  錠不小,當即停車,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將身子移到車上,從懷中摸出一隻十兩重的元寶,交給那小孩,說道:“小朋
  友,我走了,這衹元寶給你。”
  那小孩見到這衹大元寶,不禁咕嘟一聲,吞了口饞涎,暗暗叫道:“好傢夥!”但他聽
  過不少俠義故事,知道英雄好漢衹交朋友,不愛金錢,今日好容易有機會做上英雄好漢,說
  什麽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膿包貪錢,大聲道:“咱們衹講義氣,不講錢財。你送元寶給我,
  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傷,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說道:“好極!好極!有點意思!”將元寶收入懷中。那小孩爬
  上驢車,坐在他身旁。
  車夫問道:“客官,去那裏?”那人道:“到城西,得勝山!”車夫一怔,道:“得勝
  山?這深更半夜去城西嗎?”那人道:“不錯!”手中單刀在車轅上輕輕一拍。車夫心中害
  怕,忙道:“是,是!”放下車帷,趕驢出城。那人閉目養神,呼吸急促,有時咳嗽幾聲。
  得勝山在揚州城西北三十裏的大儀鄉,南宋紹興年間,韓世忠曾在此處大破金兵,因此
  山名“得勝”。
  車夫趕驢甚急,衹一個多時辰,便到山下,說道:“客官,得勝山到了!”那人見那山
  衹有七八丈高,不過是個小丘,呸的一聲,問道:“這便是他媽的得勝山嗎?”車夫道:
  “正是!”那小孩道:“這確是得勝山。我媽和姐妹們去英烈夫人廟燒香,我跟着來,曾在
  這裏玩過。再過去一點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廟了。”那英烈夫人廟供奉的是韓世忠夫人梁紅
  玉,揚州人又稱之為“異娼廟”。梁紅玉年輕時做過妓女,風塵中識得韓世忠。揚州妓女每
  年必到英烈夫人廟燒香許願,祈禱這位宋朝的安國夫人有靈,照顧後代的同行姐妹。
  那人道:“你即知道,就不會錯。下去罷。”那小孩跳下車來,扶着那人下車。眼見四
  周黑沉沉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涼,躲在這裏,那些販????的賊坯一定找不到。”
  趕車的生怕這滿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載往別處,拉轉驢頭,揚鞭欲行。那人道:“且慢,
  你將這個小朋友帶回城去。”車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會。明兒一早,
  我好給你去買饅頭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沒人服侍你,可不大對
  頭。”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對車夫道:“那你回去罷!”車夫忙不迭的趕車便行。
  那人走到一塊岩石上坐下,眼見驢車走遠,四下裏更無聲息,突然喝到:“柳樹後面的
  兩個烏龜王八蛋,給老子滾出來。”
  那小孩嚇了一跳,心道:“這裏有人?”果見柳樹後面兩人慢慢走了出來,兩人白布纏
  頭,青帶係腰,自是????梟一夥了。兩人手中所握鋼刀一閃一閃,走了兩步,便即站住。那人
  喝到:“烏龜兒子王八蛋,從窯子你一直釘着老子到這裏,卻不上來送死,幹什麽了!1那
  小孩心道:“是了,他們要查明這人到了那裏,好搬救兵來殺他。那兩人低聲商議了幾句,
  轉身便奔。那人急躍而起待要追趕,“噯“的一聲,復又坐倒,他重傷之餘,已無力追人。
  那小孩心道:“驢車已去,我們兩人沒法走遠,這兩人去通風報訊,大隊人馬殺來,那
  可糟糕。”突然間放聲大哭,叫道:“啊喲,你怎麽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0
  二名????梟正自狂奔,忽聽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時停步轉身,衹聽得他大聲哭叫:
  那怎麽死了?”不由得又驚又喜。一人道:“這惡賊死了?”另一人道:“他受傷很重,挨
  不住了。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遠遠望去,衹見那人蜷成一團,臥在地上。先一
  人道:“就算沒死,也不用怕他。咱們割了他腦袋回去,豈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
  “妙極!”兩人挺着單刀,慢慢走近。衹聽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頓足,放聲號啕,一面叫道:
  “老兄,你怎麽忽然死了?那些販私????的追來,我怎抵擋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躍而前。一人喝到:“惡賊,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
  人便舉刀往那人頸中砍去……忽然間刀光一閃,一人腦袋飛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開
  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撐起身來。
  那小孩哭道:“啊喲,這位販私????的朋友怎麽沒了腦袋?你兩位老人傢去見了閻王,又
  有誰回去通風報訊哪?這可不是糟了嗎?”說道最後,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這小鬼當真聰明的緊,哭得也真像。若不是這麽一哭,這兩個王八蛋還
  真不會過來。”那小孩笑道:“要裝假哭,還不容易?我媽要打我,鞭子還沒上身,我已哭
  得死去活來,她下鞭時自然不會重了。“那人道:“你娘幹麽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
  定,有時是我偷了她的錢,有時是為了我捉弄院中的閔婆,尤叔。”
  那人嘆了口氣,說道:“這兩個探子倘若不殺,可當真有些不妙。喂,你剛纔假哭時,
  怎地你不叫我老爺,大叔,卻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朋友。你是
  他媽的什麽老爺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爺,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那小孩道:“你問我尊姓
  大名嗎?我叫小寶。”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寶,那麽尊姓呢?”那小孩皺了皺眉,說
  道:“我……我尊姓韋。”
  這小孩生於妓院中,母親叫着韋春花,父親是誰,連她母親也不知道,人人一嚮都叫他
  小寶,也從來無人問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問起,他就將母親的姓搬了出來。這韋小寶生於
  妓院,長於妓院,從沒讀過書。他自稱“尊姓大名”倒不是說笑,衹是聽說書的常常提到
  “尊姓大名”四個子,不知乃是嚮別人說話是的尊敬稱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適。
  他跟着問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什麽?”那人微微一笑,說道:“你即當我是朋友,我
  便不能瞞你,我姓茅,茅草的茅,不是毛蟲之蟲,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韋小寶“啊”了一聲,跳了起來,說道:“我聽人說過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
  你嗎?說你是什麽江洋大盜。”茅十八嘿的一聲,道:“不錯,你怕不怕我?”韋小寶笑
  道:“怕什麽?江洋大盜又打什麽緊?水滸傳上林衝,武鬆那些英雄好漢,也都是大強
  盜。”茅十八甚是高興,說道:“你拿我和林衝,武鬆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
  要捉拿我,你是聽誰說的?”
  韋小寶道:“揚州城裏貼滿了榜文,說是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又是什麽格殺不論,
  要有人殺了你,賞銀二千兩,倘若有人通風報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賞些,賞銀一千兩。
  昨天我還在茶館聽大傢談論,說道你這樣大的本事,要捉住的,殺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
  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嚮官府通風報信,領得一千兩銀子的賞格,倒是一註橫財。”
  茅十八側着頭看作他,嘿的一聲。
  韋小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如得了這一千兩賞銀,我和媽娘兒倆可有的化了,雞鴨
  魚肉,賭錢玩樂,幾年也化不光。”見茅十八乃是側着頭瞧自己,臉上神氣頗有些古怪,韋
  小寶怒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猜我會去通風報信,領這賞銀?”茅十八道:“是啊,白
  花花的銀子,誰又不愛?”韋小寶怒駡:“操你奶奶,還講什麽江湖義氣?”茅十八道:
  “那也衹好由你。”
  韋小寶道:“你既信我不過,為什麽說了真名字出來?你頭上臉上纏了這許多布條,和
  榜文上的圖形全然不同了。你不說你是茅十八,誰又認得你?”茅十八道:“你說咱們有福
  同享,有難同當,我倘若連自己的姓名身份也瞞了你,那還算什麽他媽巴羔子的好朋友?”
  韋小寶大喜,說道:“對極!就算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金,老子也决不會去通風
  報信。”心中卻想:“倘若真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格,出賣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頗
  有點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們便睡一會,明日午時,有兩個朋友要來找我。我們約好在揚州城
  西得勝山相會,死約會,不見不散。”
  韋小寶亂了一日,草已神睏眼倦。聽他這麽一說,靠在樹幹上便即睡着了。
  次日醒來,衹見茅十八雙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這兩個死人拖到樹後面去,
  將三把刀子磨一磨。”
  韋小寶依言拖開死人,其時朝陽初開,這纔看清楚茅十八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手臂上肌
  肉盤虯,目閃精光,神情威猛,當下將三柄鋼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塊石頭上磨了
  起來。心想:“對付????販子,有一把刀也夠了,倘若這茅老兄給人殺了,餘下兩柄道又磨來
  幹什麽?難道讓人用來殺我韋小寶嗎?”他嚮來懶惰,裝模作樣的磨了一會道,道:“我去
  買些油條饅頭來吃。”
  茅十八道:“那裏有油條饅頭賣?”韋小寶道:“過去那邊沒多遠,有個小市鎮,茅大
  哥,你身邊銀子,藉幾兩來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衹元寶,說道:“哥兒倆你的就
  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說什麽藉不藉的?”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好漢真拿我當朋友看待,便有一萬兩銀子的賞格,我也不能去
  報官。十萬兩呢?這倒有點兒傷腦筋。呸,憑他這副德性,值得這麽多銀子?我也不用傷腦
  筋啦。”接過銀子,問道:“要不要給你買些傷藥?”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傷
  藥。”韋小寶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殺了我腦袋,
  我也决不說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見他說的真誠,點了點頭。
  韋小寶自言自語:“你還有兩個朋友來,最好再買一壺酒,來幾斤熟牛肉。”茅十八喜
  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飽了好廝殺。”韋小寶驚道道:“????販子知道你在這裏?
  就要追來?”茅十八道:“不是,我約了別的人到得勝山來打架,否則巴巴的趕來幹什
  麽?”韋小寶籲了口氣,道:“你身上有傷,怎麽能再打架?這場架嗎,等傷好了再打不
  遲,衹不過……衹不過就怕人傢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傢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二十九,
  是不是,半年之前,這場架便約好了。後來我給官府捉了關在牢裏,牽記着這場約會,非來
  不可,衹好越獄趕來,越獄時殺了幾個鷹爪孫,揚州城裏纔這麽鬧得亂糟糟的,懸下他媽的
  賞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幾個功夫很硬的鷹爪子,殺了他們三個,自己
  竟還受了點傷,也真算倒足了大黴。”
  韋小寶道:“好,我趕去買些吃的,等你吃飽了好打架。”當即拔足快奔,轉過山坡,
  奔了六七裏路,便是一個小市鎮,心下盤算:“茅大哥傷得路也走不動,怎能跟人傢打架?
  他說對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武功定然了得,我怎的幫他個忙纔好?”手裏捧着銀子,心癢
  難搔,一生之中,手裏從未拿過這許多銀子,須得怎生大華一場,這纔痛快,走到熟肉鋪
  中,買了兩斤熟牛肉,一隻醬鴨,再去買了兩瓶黃酒,剩下的一隻乃是不少,又買了十來個
  饅頭,八根油條,衹多用了二十幾文,忽想:“我瞧去買些繩索,在地下結成了絆馬索。打
  架之時,對方不小心在繩索上一絆,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將他殺死。”
  他想起說書先生說故事,大將上陣交鋒,馬足被絆,摔將下來,敵將手起刀落,將之砍
  為兩段,當下興衝衝的去買繩索。來到一傢雜貨鋪前,衹見鋪中一排放着四衹大缸,一缸白
  米,一缸黃豆,一缸????,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時想起:“去年仙女橋邊私????幫跟人打架,給
  人傢用石灰撒在眼裏,登時反敗為勝。我怎麽不想到這個主意?”繩索也不買了,買了一袋
  石灰,回到茅十八身邊。
  茅十八躺在樹邊睡覺,聽到他腳步聲,便即醒了,打開酒瓶,喝了兩口,大聲贊好,說
  道:“那喝不喝?”韋小寶從來不喝酒,這時有充英雄好漢,接過酒瓶便喝了一大口,衹覺
  一股熱氣涌入肚中,登時大咳起來。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還沒學
  會。”忽聽得遠處有人朗聲道:“十八兄,別來好啊?”
  茅十八道:“吳兄,王兄,你兩位也很清健啊!”韋小寶心中突突亂跳,擡頭嚮聲音來
  處瞧去,衹見大路兩個人快步走來,頃刻間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頭子,一部白鬍須直垂至胸,但面皮紅潤泛光,沒半點皺紋。另一個是四十來
  歲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個禿子,後腦拖着條小辮子,前腦如剝殼雞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禮了。”那禿頭眉頭微微一皺。那老者
  笑道:“何必客氣?”韋小寶心想:“茅大哥為人太過老實,自己腿上有傷,怎能說給人傢
  聽?”茅十八道:“這裏有酒有肉,兩位吃一點嗎?”那老人道:“叨擾了!”坐在茅十八
  身側,接過酒瓶。韋小寶大喜:“原來這兩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來打架的,那可妙
  得緊。待會敵人到來,這兩人也可幫忙打架。”
  那老者將酒瓶湊到口邊,那禿頭說道:“吳大哥,這酒不喝也罷!”那老者一怔,隨即
  哈哈大笑,說道:“十八兄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酒中難道還會有毒?”咕嘟,咕嘟喝了兩
  口,將酒瓶遞給禿頭,道:“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那禿頭神色有些猶豫,但對
  老者之言似是不便違拗,接過酒瓶,剛放到口邊,茅十八夾手奪過,說道:“酒不夠了!王
  兄又不愛喝酒,省幾口給我。”仰頭合了兩大口。那禿頭臉上一紅,坐下來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給兩位引見一位好朋友。”指着老者道:“這位吳老爺子,大號叫作大
  鵬,江湖上人稱'摩雲手',拳腳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給我臉上貼
  金了。”說着左右顧視,不見另有旁人,不禁頗為詫異。茅十八指着那禿子道:“這位王師
  傅單名一個'潭'字,外號'雙筆開山'一對判官筆使將出來,當真出神入化。”那禿頭道:
  “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敗將,慚愧的緊。”
  茅十八道:“不敢當。”指着韋小寶道:“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說到
  這裏,吳王二人愕然相顧,跟着一齊凝視韋小寶,實在看不出這個又幹又瘦的十而三歲的小
  孩子是什麽來頭,衹聽茅十八續道:“這位小朋友姓韋,名小寶,江湖上人稱……人稱,
  嗯,他的外號,叫作……叫作……”頓了一頓,纔道:“叫作'小白竜'。水上功夫,最是了
  得,在水上遊上三日三夜,生食魚蝦,面不改色。”
  他要給這個新交的小朋友爭臉,不能讓他在外人面前顯得泄氣,有心要吹噓幾句,可是
  韋小寶全無武功,吳王二人都是行傢,一聲手便知端地,難以瞞騙,一凝思間便說他水上功
  夫十分厲害,吳王二人是北地豪傑,不會水性,那便無法得知真假。他接着說道:“你們三
  位都是好朋友,多親近親近。”吳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韋小寶依樣學樣,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驚又喜:“茅大哥給我吹牛,其時我是
  什麽江湖好漢了?這西洋鏡卻拆穿不得。”
  四人過不多時,便將酒肉饅頭吃的幹幹淨淨。這禿頭王潭食量甚豪,初時有些顧忌,到
  後來放量大嚼,他獨個兒所吃的牛肉,饅頭和油條,比三人加起來還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說道:“吳老爺子,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極好,陸上功夫卻還
  沒學,在下衹好一對二,這可不是瞧不起二位。”吳大鵬道:“咱們這個約會,我看還是推
  遲半年罷。”茅十八道:“那為什麽?”吳大鵬道:“茅兄身上有傷,顯不出真功夫。老朽
  打贏了固然沒什麽光采,打輸了更是沒臉見人。”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有傷沒傷,沒多大分別,再等半年,豈不牽腸挂肚?”左手
  扶着樹幹,慢慢站起身來,右手已握單刀,說道:“吳老爺子嚮來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
  罷!”王潭道:“好!”雙手入懷,倉啷一聲輕響,摸出一對判官筆了。
  吳大鵬道:“既然如此,王賢弟,你替愚兄掠陣。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遲。”王潭
  應道:“是!”退開三步。吳大鵬左掌上翻,右手兜了個圈子,輕飄飄嚮茅十八拍來。
  茅十八單刀斜劈,輕砍他左臂。吳大鵬一低頭,自他刀鋒搶進,左手嚮他誘逼肘下拍
  去。茅十八一側身轉在樹旁,拍的一聲響,吳大鵬那掌擊在樹幹上,這顆大樹高五六丈,樹
  身粗壯,給吳大鵬這麽一拍,樹上黃葉便是雨點般下來。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單刀攔
  腰揮去。吳大鵬突然縱起身子,從半空中撲將下來,白須飄飄,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
  風倒捲”。單刀之下拖上。吳大鵬在半空中一個倒翻斤鬥,躍了出去。茅十八這一刀和他小
  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勢固然勁急,吳大鵬的閃避卻也迅速靈動之極。
  韋小寶一生之中,打架是見得極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辮,箍頸撞頭的爛打,除
  了昨日麗春院中茅十八惡鬥????梟之外,從未見過高手如此兇險的比武。但見吳大鵬忽進忽
  退,雙掌翻飛,茅十八將單刀舞得幻成一片銀光,擋在身前。吳大鵬幾次搶上,都被刀光逼
  了出來。
  正鬥到酣處,忽聽得蹄聲嫌詔,十育人騎馬奔來,都是清廷官兵的打扮。十餘騎奔到近
  處,散將開來,將四人圍在核心,為首的軍官喝到:“且住!咱們奉命捉拿江洋大盜茅十
  八,跟旁人並不相幹,都退開了!”
  吳大鵬一聽,住手越開。茅十八道:“吳老爺子,鷹爪子又找上來拉!他們衝着我來,
  你不用理會,再上啊!”吳大鵬嚮衆官兵道:“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的是江洋大盜?你
  們認錯了人罷?”為首的軍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
  友,你在揚州城裏做下你天大的案子,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乖乖的跟我們走罷!”
  茅十八道:“你們且等一等,且瞧我跟這兩位朋友分了勝敗再說。”轉頭嚮吳大鵬和王
  潭道:“吳老爺子,王兄,咱們今日非分勝敗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還有沒有
  性命。爽爽快快,兩位一起上罷!”
  那軍官喝道:“你們兩個若不是和茅十八一夥,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別惹事上身。”
  茅十八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幹什麽?”
  那軍官道:“茅十八,你越獄殺人,那是揚州地方官的事,本來用不着我們理會。不過
  聽說你在妓院裏大叫大囔,說道天地會作亂造反的叛賊都是英雄好漢,這話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聲道:“天地會的朋友們當然是英雄好漢,難道倒是你這種給朝廷舔卵蛋的漢
  姦,反而是英雄好漢?”
  那軍官眼露兇光,說道:“鰲少保派我們從北京到南方來,為的就是捉拿天地會反賊。
  茅十八,你跟我們走。”說着轉頭嚮吳大鵬和王潭道:“兩位正在跟這逆賊相鬥,想來不是
  一路的,兩位這就請便罷。”
  吳大鵬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軍官在腰間一條黑黝黝的軟鞭上一拍,說道:
  “在下'黑竜鞭'史鬆,奉了鰲少保將令,擒拿天地會反賊。”
  吳大鵬點了點頭,嚮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睜大了雙眼問道:“你說什麽?”
  吳大鵬微微一笑,道:“沒什麽,茅兄,你好象並不是天地會中的兄弟,卻幹麽要大說
  天地會的好話?”茅十八道:“天地會保百姓,殺賊子,做的是英雄好漢的勾當,自然是英
  雄好漢了。江湖上有言道:‘為人不近陳近南,就是英雄也枉然。'陳近南陳總舵主,便是
  天地會的頭腦。天地會的朋友們,都是陳總舵主的手下,豈有不是英雄好漢之理”。吳大鵬
  道:“茅兄可識得陳總舵主麽?”茅十八怒道:“什麽?你是譏笑我不是英雄好漢嗎?”他
  為此發怒,自然是不識陳近南了。吳大鵬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難道你又識得
  陳總舵主了?”吳大鵬搖了搖頭。
  史鬆嚮吳王二人問道:“你們兩個識得天地會的人嗎?要是又什麽訊息,說了出來,我
  們拿到了天地會的頭目,好比哪個陳近南什麽的,鰲少保必定重重有賞。”
  吳大鵬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識得:“發你媽的清秋大夢,憑你這塊料,
  也想去拿天地會的陳總舵主?你開口閉口的鰲少保,這鰲少保自稱是滿洲第一勇士,武功到
  底怎樣?”史鬆道:“鰲少保天生神勇,武功蓋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頭瘋牛,你這
  反賊也知道嗎?”茅十八駡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鰲拜有這等厲害,我正要上北京去鬥
  他一鬥。”史鬆冷笑道:“憑你也配和鰲少保動手?他老人傢伸一根手指頭,就將你捺死
  人。姓茅的,閑話別多說了,跟我們走罷!”
  茅十八道:“那有這般容易?你們這裏一共十三人,;老子以一敵十三,明知打不過,
  也得打一打。”
  吳大鵬笑道:“茅兄怎的如此見外?咱們是以三敵十三,一個打四個,未必便輸,”
  史鬆和茅十八都是大吃一驚。史鬆道:“兩位別轉錯了念頭,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
  的。”
  吳大鵬笑道:“助逆那也罷了,造反卻是不敢。”史鬆道:“助逆既是造反!你們兩個
  想清楚些,是不是幫定了這反賊?”吳大鵬道:“半年之前,茅兄和這位微笑約定了,今日
  在這裏以武會友,並將在下牽扯在內。想不到官府不識趣,將茅兄關在獄裏。他是言而有信
  的好漢子,今日若不踐約,此後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獄殺人,都是給官府逼出來的。這
  叫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賣老漢的面子,那就收隊回去,待老兄和茅兄較量一
  下手低下的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漢和王兄弟就不管了!”史鬆道:“不成。”
  軍官隊中忽有一人喝到:“老傢夥,那有這麽多說的?”說着拔刀出鞘,雙腿一夾,縱
  馬衝將過來,高舉單刀,便嚮吳大鵬頭頂砍落。吳大鵬斜身一閃,避過了他這一刀,右臂探
  出,身子縱起,抓住了他背心,順手一甩,將他摔了出去。
  衆軍官大叫:“反了!反了!”紛紛躍下馬來,嚮吳大鵬等三人圍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傷,倚樹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軍官,鋼刀橫削,又一名軍官被
  他攔腰斬死。餘人見他悍勇,一時不敢逼近。史鬆雙手叉腰,騎在馬上掠陣。
  韋小寶本給軍官圍在核心,當史鬆和茅十八,吳大鵬說話之際,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
  子。衆軍官也不知道這幹瘦小孩在這裏幹什麽,誰也不加理會。待得衆人動上手,他已躲在
  數丈外的一株樹後,心想:“我快快逃走呢,還是在這裏瞧着?茅大哥他們衹有三個,定會
  給這些官兵殺了,這些軍爺會不會又來殺我?”轉念又想:“茅大哥當我是好朋友,說過有
  難同當,有福同享。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講義氣。”
  吳大鵬揮掌劈倒了一名軍官。王潭使開雙筆,和三名軍官相鬥,這時茅十八又將一名軍
  官右腿砍斷。這軍官倒在血泊之中,大聲呼叫喝駡,聲音凄厲,
  史鬆長嘯一聲,黑竜鞭出手,跟着縱身下馬。他雙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嚮茅十八捲去。
  茅十八使開“五虎斷門刀”刀法,見招拆招,史鬆的軟鞭一連七八招厲害招數,都給他單刀
  擋了回來。但聽得吳大鵬大聲吆喝,一人飛了出去,拍嗒一聲,掉在地下,軍官中又少了一
  人。
  這邊王潭以一敵三,卻漸漸落了下風,左腿上被鋸齒刀拉了一條口子,鮮血急噴。他一
  跛一拐,浴血苦鬥。和吳大鵬急鬥的三人武功均頗不弱,雙刀一劍,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吳
  大鵬的摩雲掌一時擊不到他們身上。
  史鬆的軟鞭越使越快,始終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間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嚮茅十八右
  肩點去。茅十八舉刀竪擋,不料史鬆這一招乃是虛招,手腕抖動,先變“聲東擊西”,再變
  “玉帶圍腰”,黑竜鞭莜地揮嚮左方,隨即圈轉,自左至右,遠遠嚮茅十八腰間圍來。
  茅十八雙腿難以行走,全仗身後大樹支撐。史鬆這一招“玉帶圍腰”捲將過來,本來衹
  須嚮前竄出,或是往後縱躍,即能避過,但此刻卻非硬接硬架不可,當下單刀對準黑竜鞭的
  鞭梢拍落。史鬆抖然放手。鬆脫鞭柄,那軟鞭一沉,忽而兜轉,迅疾無倫的捲將過來,將茅
  十八繞在樹上,一共繞了三匝,噗的一聲,鞭梢擊中他的右胸。史鬆要將茅十八生擒,以便
  逼問天地會的訊息,眼見吳大鵬和王潭還未降服,急欲取下黑竜鞭使用,當即俯身拾起地下
  丟棄的一柄單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條右臂。
  他拾刀在手,剛擡起身,募地白影晃動,無數粉末衝進眼裏,鼻裏,口裏,一時氣為之
  窒,跟着雙眼劇痛,猶似萬枚鋼針同時刺一般,待欲張口大叫,滿嘴粉末,連喉頭嗌住了,
  再也叫不出聲來,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饒是他老於江湖,卻也心慌意亂,手一鬆,單刀跌
  落,雙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這纔恍然:“啊喲,敵人將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
  遇水即沸,立即將他雙眼燒爛,便在此時,肚腹上一陣冰涼,一柄單刀已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為軟鞭繞身,眼見無悻,陡然間白粉飛揚,史鬆單刀脫手,雙手去揉擦眼睛,正
  詫異間,衹見韋小寶拾起單刀,一刀插入雙手肚中,隨即轉身躲在樹後。
  雙手搖搖晃晃,轉了幾轉,翻身摔倒。幾名軍官大驚,齊叫:“史大哥,史大哥!”吳
  大鵬左掌一招“鐵樹開花”,掌力吐出,一名軍官身子飛出數丈,口中鮮血狂噴,餘下五人
  眼見不敵,再也無心戀戰,轉身便走,連坐騎也不要了。
  吳大鵬回頭說道:“茅兄當真了得,這黑竜鞭史鬆武功高強,今日命喪你手!”他眼見
  史鬆肚腹中刀而死,想來自是茅十八所殺。
  茅十八搖頭道:“慚愧!是韋小兄弟殺的。”吳王二人大為詫異,齊聲道:“是這小孩
  所殺?”他二人適纔忙於對付敵人,沒見到韋小寶撒石灰。地下滿是死屍鮮血,傷者身上滾
  得滿身是泥,雖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上,他二人也沒留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竜鞭鞭梢,抖開軟鞭,呼的一聲,抽在史鬆頭上。史鬆肚腹中刀,一
  時未死,給這一鞭擊正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茅十八叫道:“韋兄弟,你好功夫啊!”
  韋小寶從樹後轉出,想到自己竟然殺了一名官老爺,心中有一份得意,倒有九份害怕。
  吳王二人將信將疑上上下下的嚮韋小寶打量,但見他臉色蒼白,全身發抖,雙目含淚,搖搖
  晃晃的立足不定,衹象隨時隨刻要放聲大哭,又或是大叫:“我的媽啊!”說什麽也不象是
  殺了黑竜鞭史鬆之人。吳大鵬道:“小兄弟,你使什麽招式殺了此人?”韋小寶顫聲道:
  “我……我……是殺了這……官……官老爺嗎?不,不是我殺的,不……不是我……”他知
  道殺官之罪極大,心慌意亂之下,唯有拼命抵賴。
  茅十八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道:“吳老爺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
  的性命。咱們還打不打?”吳大鵬道:“救命之話,修得提起。王兄弟,我看這場架是不必
  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弟沒什麽深仇大怨,大傢交上了朋友,豈不是好?茅
  兄弟武功高強,有膽量,有見識,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吳大鵬道:“茅兄,咱們就此別
  過,山長水遠,後會有期,茅兄弟十分敬佩天地會的陳總舵主,這一句話,兄弟當設法帶給
  陳總舵主他老人傢知曉。”
  茅十八大喜,搶上一步,說道:“你……你……識得陳總舵主?”
  吳大鵬笑道:“我和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會洪化堂屬下的小腳色。承茅大哥對敝會如
  此瞧得起,別說大夥兒本來沒什麽過節,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筆勾銷了。”茅十八又驚
  又喜,說道:“原來……原來你果然識得陳近南。”吳大鵬道:“敝會兄弟衆多,陳總舵主
  行蹤無定,在下在會中職司低下,的確沒見過陳總舵主的面,剛纔並不是有意相欺。”茅十
  八道:“原來如此。”
  吳大鵬一拱手,轉身便行,雙掌連楊,拍拍之聲不絶,在每個躺在地上的軍官身上補了
  一掌,不論那軍官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雲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着的也即氣絶。
  茅十八低聲喝采:“好掌力!”眼見二人去得遠了,喃喃的道:“原來他二人倒是天地
  會的。”隔了一會。嚮韋小寶道:“去牽匹馬過來!”
  韋小寶從未牽過馬,見馬匹身軀高大,心中害怕,從馬匹身後慢慢挨近。茅十八喝到:
  “嚮着馬頭走過去,你從馬屁股過去,馬兒非腿踢你不可。”韋小寶繞到馬前,伸手去拉繮
  繩,那馬倒是馴良,跟着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傷口,左手在馬鞍上一按,躍上馬背,說道:“那回傢
  罷!”韋小寶道問道:“你到那裏去?”茅十八道:“你問來幹麽?”韋小寶道:“咱們既
  是朋友,我自然要問問。“茅十八臉一沉,駡道:“你奶奶的,誰是你朋友?”韋小寶退了
  一步,小臉兒漲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不明白他為什麽好端端突然大發脾氣。
  茅十八道:“你為什麽用石灰撒在那史鬆的眼裏?”聲音嚴厲,神態更是兇惡。
  韋小寶甚是害怕,退了一步,顫聲道:“我……我見他要殺你。”茅十八問道:“石灰
  那裏來的?”韋小寶道:“我……我買的。”茅十八道:“買石灰來幹什麽?”韋小寶道:
  “你說要跟人打架,我見你身上有傷,所以……所以買了石灰粉幫你,”茅十八大怒,駡
  道:“小雜種,你奶奶的,這法子那裏學來的?”
  韋小寶的母親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誰,最恨的就是人傢駡他小雜種,不由得怒火上衝,
  也駡道:“你奶奶的老雜種,我操年茅傢十七八代老祖宗,烏龜王八蛋,你管我從那裏學來
  的?你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魚……”一面駡,一面躲到樹後。
  茅十八雙腿一夾,縱馬過來,長臂伸處,便將他後頸抓住,提了起來,喝到:“小鬼,
  你還駡不駡?”韋小寶雙足亂踢,叫道:“你這賊王八,臭烏龜,路倒屍,給人斬上一千刀
  的豬玀……”他生於妓院之中,南腔北調的駡人語言,學了不計其數,這時怒火上衝,滿口
  的污言穢語。
  茅十八更是惱怒,啪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放聲大哭,駡得更響了,突
  然之間,張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脫手將他摔在地上。韋小寶
  發足便奔,口中兀自駡聲不絶。茅十八縱馬自後緩緩跟來。
  韋小寶雖然跑的不慢,但他人小步短,那裏撇得下馬匹的跟蹤?奔得十幾丈,便已氣喘
  力竭,回頭一看,茅十八的坐騎和他不過相距丈許,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上打
  滾,大哭小叫。他平日在妓院當中,街巷之間,時時和人爭鬧,打不過時便耍這無賴手段,
  對手都是大人,衹好搖頭退開。
  茅十八道:“你起來,我有話要跟你說。”韋小寶哭叫:“我偏不起來,死在這裏也不
  去來!”茅十八道:“好!我放馬過來,踹死了你!”
  韋小寶最不受人恐嚇,人傢說:“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腳踢死你”這等言語,他幾乎每
  逃詡會聽到一兩次,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當即大聲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負小孩哪!烏
  龜王八蛋騎了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馬繮,坐騎前足騰空,人立起來。韋小寶一個打
  滾,滾了開去。茅十八笑駡:“小鬼,你畢竟害怕。”韋小寶叫道:“我怕了你這狗入的,
  不是英雄好漢!”
  茅十八見他如此憊賴,倒也無法可施,笑道:“憑你也算英雄好漢?好啦,你起來,我
  不打你了。我走啦!”韋小寶站起身來,滿臉都是眼淚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緊,可不能
  駡我小雜種。”茅十八笑道:“你駡我的話,還多了十倍,更難聽十倍,大傢扯直,就此算
  了。”韋小寶伸手抹了抹,當即破涕為笑,說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傢扯
  直,就此算了。你去那裏?”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韋小寶奇道:“上北京?人傢要捉你,怎麽反而自己送上門
  去?”茅十八道:“我老是聽人說,那鰲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他媽的,還有人說他是天下第
  一勇士,我可不服氣,要上北京跟他比劃比劃。”
  韋小寶聽他說要去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這熱鬧不可不看,平時在茶館中,聽茶客說起
  天子腳下北京的種種情狀,心下早就羨慕,又想到自己殺了史鬆,官老爺查究起來可不是玩
  的,雖然大可賴在茅十八身上,但萬一拆穿西洋鏡,那可乖乖不得了,還是溜之大吉為妙,
  說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這件事不大易辦,衹怕你不敢答應。”
  茅十八最恨人說他膽小,登時氣往上衝,駡道:“你奶奶的,小……”他本想駡“小雜
  種”,總算及時收口,道:“什麽敢不敢的?你說出來,我一定答應。”又想自己的性命是
  他所救,天大的難事,也得幫他。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馬難追,你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茅十八道:
  “自然不反悔。”韋小寶道:“好!你帶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
  什麽?”韋小寶道:“我要看你跟那個鰲拜比武。”
  茅十八連連搖頭,道:“從揚州到北京,路隔千裏,官府又在懸賞捉我,一路上甚是兇
  險,我怎能帶你?”韋小寶道:“我早知道啦,你答應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帶着我,官府容
  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到:“我有什麽不敢?”韋小寶道:“那你就
  帶我去。”茅十八道:“帶着你纍贅得緊,你又沒跟你媽說過,她豈不挂念?”韋小寶道:
  “我常常幾天不回傢,媽從來夜來挂念。”
  茅十八一提馬繮,縱馬便行,說道:“你這小鬼頭花樣真多。”
  韋小寶大聲叫道:“那不敢帶我去,因為你打不過鰲拜,怕我見到了丟臉!”茅十八怒
  火衝天,兜轉馬頭,喝到:“誰說我打不過鰲拜?”韋小寶道:“你不敢帶我去,自然因為
  怕我見到你輸了的醜樣。你給人傢打得爬在地上,大叫:‘鰲拜老爺饒命,求求鰲拜大人饒
  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給我聽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氣得哇哇大叫,縱馬衝將過來,一伸手,將韋小寶提將起來,橫放鞍頭,怒道:
  “我就帶你去,且看是誰大叫饒命。”韋小寶大喜,道:“我若不是親眼目睹,猜想起來,
  大叫饒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鰲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的打了一記,喝到:“我先要你大叫饒命!”韋小寶
  痛得“啊”的一聲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輕。”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鬼頭,當真拿你沒法子。”韋小寶半點也不肯吃虧,道:
  “老鬼頭,我也當真拿你沒法子。”茅十八笑道:“我便帶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須得聽
  我言語,不可胡闹。”韋小寶道:“誰胡闹了?你入監牢,出監牢,殺????販子,殺軍官,還
  不算是胡闹?”茅十八笑道:“我說不過你,認輸便是。”將韋小寶放在身前鞍上,縱馬過
  去,又牽了一匹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韋小寶從未騎過馬,初時有些害怕,騎了五六裏後,膽子大了,說道:“我騎那匹馬,
  行不行?”茅十八道:“你會騎便騎,不會騎乘草別試,小心摔斷了你的腿。”
  韋小寶好強要勝,吹牛道:“我騎過好幾十次馬,怎會不會騎?”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走到另一匹馬左側,一擡右足,踏上了馬鐙,腳上使勁,翻身上了馬背。不料上馬須得先以
  左足蹋鐙,他以右足上鐙,這一上馬背,竟是臉孔朝着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脫手放開了韋小寶坐騎的繮繩,揮鞭往那馬後退上打去,那馬放蹄便
  奔。韋小寶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掉下馬來,雙手牢牢抓住馬尾,兩衹腳夾住了馬鞍,身子伏
  在馬背之上,但覺耳旁生風,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體輕,抓住馬尾後竟沒掉下馬來,
  口中自是大叫大囔:“乖乖我的媽啊。辣塊媽媽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馬頭,老子操
  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喲,啊喲,啊喲……”
  這馬在官道上直奔了三裏有餘,勢道絲毫未緩,轉了個彎,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輛騾車緩
  緩行來,車後跟着一匹白馬,馬上騎着個二十七八的漢子。這一車一馬走上大道,也嚮北
  行。韋小寶的坐騎無人指揮,受驚之下,嚮那一車一馬直衝過去,相距越來越近。趕車的車
  夫大叫:“是匹瘋馬!”忙要將騾車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馬漢子調轉馬頭,韋小寶的坐騎也
  已衝到了跟前。那漢子一伸手,扣住了馬頭。那馬奔得正急,這漢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
  馬立時站住,鼻中大噴白氣,卻不能再嚮前奔。
  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問道:“白大哥,什麽事?”那漢子道:“一匹馬溜了繮,馬上有個
  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韋小寶翻身坐起,轉頭說道:“自然是活的,怎麽會死?”衹見這漢子一張長臉,雙目
  炯炯有神,穿一件青稠長袍,帽子上鑲了塊白玉,衣飾打扮顯是個富傢子弟,韋小寶出身微
  賤,最憎有錢人傢的子弟,在地上重重的吐了口唾沫,說道:“他媽的,老子倒騎千裏馬,
  騎得正快活,卻碰到攔路屍,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氣喘不過來,伏在馬屁股上大
  咳。那馬屁股一聳,左後退倒踢一腳。韋小寶“啊喲”一聲,滑下馬來,大叫:“哎喲喂,
  啊喲喂!”
  那漢子先前聽得韋小寶出口傷人,正欲發作,便見他狼狽萬分的摔下馬來,微微一笑,
  轉過馬頭,隨着騾車自行去了。茅十八騎馬趕將上來,大叫:“小鬼頭,你沒摔死麽?”韋
  小寶道:“摔倒沒摔死,老子倒騎馬兒玩,卻給個臭小子攔住路頭,氣得半死。啊喲
  喂……”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膝頭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縱馬近前,拉住他後領,提上
  馬去。
  韋小寶吃了這苦頭,不敢再說要自己乘馬了。兩人共騎,馳出三十餘裏,見太陽已到頭
  頂,到了一座小市鎮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馬背,再抱了韋小寶下馬,到一傢飯店去打尖。
  韋小寶在妓院中吃飯,嚮來衹是坐在廚房門檻上,捧衹青花大碗,白米飯上堆滿嫖客吃
  剩下來的雞鴨魚肉。菜餚雖是不少,去從來不會跟人並排坐在桌邊好好吃過一頓飯。這時見
  茅十八當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雖衹幾碗粗麵條,一盤炒雞蛋,心中卻也大樂。
  他吃了半碗面,衹聽得門外馬嘶人喧,涌進十七八個人來,瞧模樣是官面上的。韋小寶
  暗暗吃驚,低聲道:“是官兵,怕是來捉你的。咱們快逃!”茅十八哼了一聲,放下筷子,
  伸手按住刀柄。卻見這群人對他並不理會,一疊連聲的衹催店小二快做飯做菜。
  小鎮上的小飯店中無甚菜餚,便衹醬肉,熏魚,鹵水豆腐幹,炒雞蛋。那群人中為首的
  吩咐取出自己帶來的火腿,鳳雞佐膳。一人說道:“咱們在雲南一嚮聽說,江南是好地方,
  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但講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們昆明。”另一人
  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慣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雲南,
  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很少了。”衆人齊聲稱是。
  茅十八臉上變色,尋思:“這批狗腿子是吳三桂這大漢姦的部下?”
  衹聽一個焦黃臉皮的漢子問道:“黃大人,你這倘上京,能不能見到皇上啊?”一個白
  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職來說,本來是見不着皇上的,不過憑着咱們王爺的面子,說不定
  能見罷!朝廷裏的大老們,對咱們'西選'的官員總是另眼相看幾分。”另一人道:“這個當
  然,當世除了皇上,就數咱們王爺為大了。”
  茅十八大聲道:“喂,小寶,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臉的是誰?”韋小寶道:“我自然知
  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其實不知道,這句話等於沒說。茅十八在桌子上重重的一
  拍,說道:“不錯!烏龜兒子王八蛋是誰?”韋小寶道:“他媽的,這烏龜兒子王八蛋,他
  媽的不是好東西,”說着也在桌子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個乖,這烏龜兒子王八
  蛋,是個認賊作父的大漢姦,將咱們大好江山,花花世界,雙手送了給清兵……”
  他說道這裏,那十餘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着他,有的已是滿臉怒色。
  茅十八道:“這大漢姦姓吳,他媽的,一隻烏龜是一龜,兩衹烏龜是吳二龜,三衹烏龜
  呢?”韋小寶大聲道:“吳三龜!”茅十八大笑,說道:“正是吳三桂這大……”
  突然之間,倉啷啷聲響,七八人手持兵刃,齊嚮茅十八打來。韋小寶忙往桌低一縮。之
  聽得乒乓乒乓,兵刃碰撞聲不絶,茅十八手揮單刀,已跟人鬥了起來。韋小寶見他坐在長凳
  上不動,知他大腿受傷,行走不便,心中暗暗着急。過了一會,當的一聲,一柄單刀掉早地
  下,跟着有人長聲殘呼,摔了出去。但對方人多,韋小寶見桌子四周一條條腿不住移動,這
  些腿的腳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敵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衹聽得茅十八便打便
  駡:“吳三桂是大漢姦,你們這批小漢姦,老子不將你們殺得幹幹淨淨……啊喲!”大叫一
  聲,想是身上受了傷,跟着衹見一人仰天到下,胸口泊泊冒血。
  韋小寶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一柄鋼刀,對準一隻穿布鞋的腳,一刀嚮腳背上剁了
  下去,擦的一聲,那人半衹腳掌登時斬落。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嚮後便倒。
  桌子低下黑蒙蒙的,衆人又鬥得亂成一團,誰也不知那人因何受傷,衹道是給茅十八打
  傷的。韋小寶見此計大妙,提起單刀,又將一人的腳掌斬斷。
  那人卻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彎腰查看,卻給茅十八一刀
  背打上後腦,登時昏暈。便在此時,韋小寶又是一刀斬在一人的小腿之上。
  那人大叫一聲,左手一掀桌子,一張板桌連着碗筷湯面,飛將起來。那人隨即舉刀嚮韋
  小寶當頭砍去。茅十八揮刀格開,韋小寶連爬帶滾,從人叢中鑽了出來。那小腿被斬之人怒
  極,挺刀追殺過來。韋小寶大叫:“辣塊媽媽!”又鑽入了一張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
  鬼,你出來!”韋小寶道:“老鬼,你進來!”
  那人怒極,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間,砰的一聲響,胸口中拳,身子飛了出去,確
  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隨即從佐膳筷筒中拿起一把筷子,一根根的擲將出去。衹聽得“哎喲。哎
  喲!”殘呼聲不絶,圍攻忙往得標諸人紛紛被筷子插中,或中眼睛,或中臉頰,都是傷在要
  緊之處。一人大聲叫道:“強盜厲害,大夥兒走罷!”扶起傷者,奪門而出。跟着聽得馬蹄
  聲響,一行人上馬急奔而去。
  韋小寶哈哈大笑,從椅子底下鑽出來,手中兀自握着那柄帶血的鋼刀。茅十八一蹺一拐
  的走過去,抱拳嚮坐在桌邊之人說道:“多謝尊駕出手相助,否則茅十八寡不敵衆,今日的
  事可不好辦。”韋小寶回頭看去,微微一怔,原來坐着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
  騎的漢子,自己曾駡過他幾句的。
  那漢子站起身來還禮,說道:“茅兄身上早負了傷,仍是激於義憤,痛斥漢姦,令人好
  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平生第一痛恨之人,便是大漢姦吳三桂,衹可惜這惡賊遠在雲
  南,沒法找他晦氣,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漢姦,當真痛快。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
  道:“此處人多,說來不便。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着轉身去扶桌邊的一個
  女客,那女客始終低下了頭,瞧不見她的臉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連姓名也不肯說,太也瞧不起人了。”那人並不答理,扶着那女客
  走了出去,經過茅十八身畔時,輕輕說了一句話。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時臉現恭謹之色,躬身說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見到英雄,實
  是……實是三生有幸。”
  那人竟不答話,扶着那女客出了店門,上馬乘車而去。
  韋小寶見茅十八神情前倨後恭,甚覺詫異,問道:“這小子是什麽來頭,瞧你嚇得這個
  樣子。”茅十八道:“什麽小子不小子的?你嘴裏放幹淨些。”眼見飯店中的老闆與店夥探
  頭探腦,店堂中一塌糊塗,滿地鮮血,說道:“走罷!”扶着桌子走到門邊,拿起一根門閂
  撐地,走到店門外,從店外馬柱子上解開馬繮,說道:“那扳住了馬鞍,左腳先踏馬鐙子,
  然後上馬……對了,就是這樣。”韋小寶道:“我本來會騎馬的,好久不騎,這就忘了。那
  有什麽稀奇?”
  茅十八一笑,躍上另一匹馬,左手牽着韋小寶坐騎的繮繩,縱馬北行,說道:“我身上
  有傷,遇上了鷹爪對付不了。咱們不能再走官道,須得找個隱蔽所在,養好了傷坐騎說。”
  韋小寶道:“剛纔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擲了出去,便將人打走。茅大哥,我
  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雲南沐王府中的英雄,豈有不了得的?”
  韋小寶道:“他是雲南沐王府的嗎?我還道是天地會中哪個陳總舵主呢,瞧你嚇得這副德
  性。”茅十八道怒道:“我嚇什麽了?小鬼頭鬍說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對他自當客氣三
  分。”韋小寶道:“人傢可沒對你客氣哪!你問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衹說'咱們就此
  別過,後會有期。'”茅十八道:“他後來不是跟我說了嗎?否則的話,我怎知他是沐王府
  的?”韋小寶問道:“他在你耳邊說了句什麽話?”茅十八道:“他說:‘在下是雲南沐王
  府的,姓白。'”韋小寶道:“嗯,姓白,原來是個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子別鬍
  說八道。”
  韋小寶道:“你見了沐王府的人便嚇得魂不附體,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哥,你不怕
  鰲拜,不怕大漢姦吳三桂,卻去怕什麽雲南沐王府,他們當真有三頭六臂不成?啊!我知道
  拉,你怕他用兩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對眼睛,茅十八成了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們,衹不過江湖上的好漢倘若得罪了雲南沐王府,丟了性命
  不打緊,卻惹得萬人唾駡,給人瞧不起。”韋小寶道:“遇難沐王府到底是什麽腳色,又這
  等厲害?”茅十八道:“他媽的,好神氣嗎?我壓根兒就不稀罕。”
  茅十八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要見到雲南沐王府的人,本來已挺不容易,要和他們
  結交,那更是千難萬難。今天剛好碰上來自跟吳三桂的手下人動手,沐王府跟吳三桂是死對
  頭,他們自然要幫我。偏偏你這小子不學好,竟使些下三爛的手段,連帶老子也給人傢瞧不
  起了。”說着不由得滿臉怒色。
  韋小寶道:“啊喲,嘖嘖嘖,人傢擺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麽又怪起我來啦?”
  茅十八怒道:“你鑽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傢腳背,他媽的,這又是什麽武功了?
  人傢英雄好漢瞧在眼裏,怎麽還能當怎麽是朋友?”韋小寶道:“你奶奶的。若不是來自剁
  下幾衹腳底板,衹怕你的性命早沒了,這時候卻又怪起我來。”
  茅十八想到給雲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說道:“我叫你不要跟着我,你偏
  要跟來。你用石灰撒人眼睛,這等下三爛的行經,江湖上最給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藥,燒悶
  香,品格還低三等。我寧可給那黑竜鞭史鬆殺了,也不願你用這等卑鄙無恥的下流手段來救
  了性命。他媽的,你這小鬼,我越瞧越生氣。”
  韋小寶這纔明白,原來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極其下流之事,自己竟犯了武林中
  的大忌,而鑽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顯然也不是什麽光彩武功,但給他駡得惱羞成怒,惡狠
  狠的道:“用刀殺人是殺,用石灰殺人也是殺,又有什麽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這小鬼用這
  下流手段救你,你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傷麽?人傢用刀子剁你大
  腿,我用刀子剁人傢腳板,大腿跟腳板,都是下身的東西,又有什麽分別?你不願我跟你上
  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後大傢各不相識便是。”
  茅十八見他身上又是塵土,又是血跡,心想這小孩所以受傷,全是因己而起,此地離揚
  州已遠,將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畢竟太也說不過去,何況這小孩於自己兩番救命之德,豈
  能忘恩負義?便道:“好,我帶你上北京是可以的,不過你須得依我三件事。”
  韋小寶大喜,說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麽打緊?大丈夫一言即出,什麽馬難追!”
  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駟馬難追”,但這個“駟”字總是記不起來。
  茅十八道:“第一件事不許惹事生非,污言駡人,口中放得幹淨些。”韋小寶道:“那
  還不容易?不駡就怒駡。可是倘若有人傢惹到我頭上來呢?”茅十八道:“好端端地,人傢
  為什麽會來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傢打架,不許張口咬人,更不許撒石灰壞人眼睛,至於
  之地上打滾,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鑽人褲襠,捏人陰囊,打輸了大哭大叫,躺着裝死這
  種種勾當,一件也不許做。這都是給人傢瞧不起的行經,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
  韋小寶道:“我打不過人傢,難道盡挨揍不還手?”茅十八道:“還手要憑真功夫,似
  你這等無賴流氓手段,可別讓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緊,跟着我行走江
  湖,乘草別幹這一套。”韋小寶心想:“你說打架要憑真實武功,我一個小孩子,有什麽真
  實武功?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還不是挨揍不還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學的,誰又從娘肚子裏把武功帶出來了?你年紀還小,這時候
  起始練武,正來得及。你磕頭拜我為師,我就收了你這個徒弟。我一生浪蕩江湖,從沒幾天
  安靜下來,好好收個徒弟。算你造化,衹要你聽話,勤學苦練,將來未始不能練成一身好武
  藝。”說着凝視韋小寶,頗有期許之意。
  韋小寶搖頭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輩朋友,要是拜你為師,豈不是矮了一輩?你奶奶
  的,你不懷好意,想討我便宜。”
  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為師,學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虎斷
  門刀法”,衹是這些人若非心術不正,便是資質不佳,又或是機緣不巧,自己身有要是,無
  暇收徒傳藝,今日感念韋小寶救過自己性命,想授他武藝,那知他竟一口拒絶,大怒之下,
  便欲一掌大將過去,手已提起,終於忍住不發,說道:“我跟你說,此刻我心血來潮,纔肯
  收你為徒,日後你便磕一白個響頭求我,我也不收啦。”
  韋小寶道:“那有什麽稀罕?日後你便是磕三白個響頭求我,哀求我拜你為師,我也還
  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麽事都得聽你吩咐,那有什麽味道?我不要學你的武功。”
  茅十八氣憤憤的道:“好,不學便不學,將來你給人拿住了,死不得,活不成,可別後
  悔。”韋小寶道:“又有什麽後悔了?就算學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麽好?你給黑竜鞭
  纏住了。動也動不得,見到雲南沐傢一個吃白食的傢夥,恭恭敬敬的衹想拍馬屁,跟人傢結
  交,人傢卻偏偏不睬你。我武功雖不及你,卻……”
  茅十八越聽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嘴巴。韋小寶料知他要
  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說道:“你給我說中了心事,這纔大發脾氣。我問你,是不
  是你想跟人傢交朋友,人傢不睬你,你就把氣出在老子頭上?”
  茅十八拿這小孩真沒辦法,打也不是,駡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是霹靂火爆
  的脾氣,這時衹好強自忍耐,哼了一聲,鼓起了腮幫子生氣,鬆手放開了繮繩,叫道:“馬
  兒,馬兒,快來個老虎跳,把這小鬼頭摔個半死。”他本來要韋小寶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
  便說不攏,第三件事也想不起來了。
  韋小寶自行拉繮,那坐騎到乖乖的行走,並不跟他為難。韋小寶心下大樂,心道:“你
  不教我騎馬,老子可不是自己會了嗎?”又想:“今後我跟着你行走江湖,總會見你和人傢
  動手打架。你不教我,難道我沒生眼珠,不會瞧麽?我不但學會你的武功,連你的對頭的武
  功也一起學了。幾個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強了。呸,他媽的,好稀罕嗎?那吃白
  食的小子擲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嚮老子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老子倒不妨答應
  了他。他媽的,他為什麽要嚮我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想到這裏,不禁嗤的一聲,笑
  了出來。
  茅十八回 頭問道:“什麽事好笑?”韋小寶道:“我想沐王府這吃白食的小子……”茅
  十八道:“什麽吃白食的小子?”韋小寶道:“他可不是姓白嗎?”茅十八道:“姓白管姓
  白,怎麽姓白的就吃白食?他們姓白的,在雲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劉,白。方。
  蘇,書云南沐王府地四大傢將。”韋小寶又道:“什麽三大傢將,四大傢將?沐王府又是什
  麽鬼東西?”茅十八道:“你口裏幹淨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無不佩服得五體
  投地,什麽鬼不鬼的?”韋小寶嗯了一聲。
  茅十八道:“當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爺沐英立有大功,平服雲南,太祖封他沐傢永
  鎮雲南,死後封為什麽王,子孫代代,世襲什麽國公。”韋小寶一拍馬鞍,大聲道:“原來
  雲南沐王府什麽的,是沐英沐王爺傢裏。你老說雲南沐王府,說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說沐英
  沐王爺,我哪還有不知道的?沐王爺早死了幾千年啦。你也不用這門害怕。”
  茅十八道:“什麽幾千年?鬍說八道。咱們江湖上漢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為了沐英沐
  王爺,而是為了他的子孫木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雲南,黔國公沐天波,對了,記起
  來啦,是黔國公,他忠心耿耿,保駕護主。吳三桂這姦賊打到雲南,黔國公保了桂王逃到緬
  甸。緬甸的壞人要殺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這等忠義雙全的英雄豪傑,當真古今少有。”
  韋小寶道:“啊,這位沐天波沐老爺,原來就是《英烈傳》中沐英的子孫。沐王爺勇不
  可當,是太祖皇帝的愛將,這個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他曾聽說書先生說《英烈傳》,
  徐達,常遇春,鬍大海,沐英這些大將的名字,他聽得極熟,又問:“你怎麽不早說?我如
  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爺傢中,對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氣三分了。劉,白,方,蘇四大傢
  將,又是什麽人?”
  茅十八道:“劉白方蘇四傢,嚮來是沐王府的傢將,祖先隨着沐王爺平服雲南。天波公
  護駕到緬甸,這四大傢將的後人也都力戰而死。衹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來。我見了那位姓白
  的英雄所以這樣客氣,一來他幫我打退大漢姦的鷹爪……”韋小寶道:“我也幫你打退大漢
  姦的鷹爪,你對我怎麽又不客氣?”茅十八登了他一眼,說道:“二來他還是忠良之後,江
  湖上人人敬重。倘若得罪了雲南沐傢之人,豈不為天下萬人唾駡?”韋小寶道:“原來如
  此。見到忠良之後,自然是要客氣些。”
  茅十八又道:“識得你以來,第一次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韋小寶道:“我可不
  知要等到幾時,纔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沐王爺銅角渡江,火箭射象,這樣的大英雄,
  誰不敬重?又何必要你說個屁?”茅十八問道:“什麽叫銅角渡江,火箭射象?”
  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你衹知道拍雲南沐王府的馬屁,原來不知道沐王爺是多大的
  英雄。你可知道沐王爺是太祖皇帝的什麽人?”茅十八道:“沐王爺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將,
  誰不知道?”韋小寶道:“呸。大將?大將自然是大將,難道是無名小卒?哪,太祖手下,
  共有六王,徐達徐王爺,常遇春常王爺,你自然知道啦,還有四王是誰?”
  茅十八是草莽英雄,於明朝開國的史實一竅不通,徐達,常遇春的名字當然聽見過,卻
  不知他們是什麽六王,也不知此外還有四個什麽王。韋小寶卻在揚州茶坊之中將這部《英烈
  傳》聽得滾瓜爛熟。其時明亡未久,人心思舊,卻又不敢公然談論反清復明之事,茶坊中說
  書先生講述明朝故事,聽客最愛聽的便是這部敷演明朝開國,驅逐韃子的《英烈傳》。明太
  祖開國,最艱巨之役是和陳友諒鄱陽湖大戰,但聽客聽來興致最高的,卻是如何將蒙古兵趕
  出塞外,如何打得敵人落荒而逃,大傢耳中所聽,是明太祖打蒙古兵,心中所想,打的卻變
  成了清兵。漢人大勝而敵人大敗,自然志得意滿。是以明朝開國諸功臣中,尤以徐達,常遇
  春,沐英三人最為聽衆所崇拜。說書先生說到三人如何殺敵之時,添油加醋,如火如荼,聽
  衆也便眉飛色舞,如醉如癡。
  韋小寶見茅十八答不上來,甚是得意,說道:“還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鄧愈,湯和,
  以及沐英沐王爺。這四位王爺封的是什麽王,跟你說了,料你也記不到,是不是?”其實他
  自己也跟本記不起這六王封的是什麽王。茅十八點了點頭。
  韋小寶又道:“湯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紀大過太祖,鄧愈也是很早就結識了太祖,
  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爺是太祖的義子,跟太祖姓朱,叫作朱英,
  後來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復姓,纔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來如此,那麽銅角射象什麽
  的,又是怎麽一回 事?”
  韋小寶道:“是銅角渡江,不是銅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後衹有雲南,貴州的梁王
  未曾降服。那梁王嘰哩咕嚕花,是元代末代皇帝的侄兒,守住了雲南,貴州,不肯投降。”
  那梁王本名匝刺瓦爾密,韋小寶記不住他的名字,隨口鬍謅。茅十八雖覺奇怪,也不敢反
  駁,衹聽韋小寶續道:“太祖皇帝竜心大怒,便點兵三十萬軍馬,命沐王爺帶領前去攻打,
  來到雲南邊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帥叫做達裏麻,此人身高十丈,頭如巴鬥……”
  茅十八道:“那有身高十丈之人?”韋小寶知道說溜了嘴,辯道:“蒙古人自然生得比
  咱們漢人高大些。那達裏麻身披鐵甲,手執長槍,在江邊哇啦啦大聲一叫,便如半空中連打
  三個霹靂,衹聽得撲通,撲通,撲通,聲聲不斷,水花四濺。你道是什麽事?”茅十八道:
  “不知道,是什麽事?”韋小寶道:“原來達裏麻哇哇大叫,響音傳過江去,登時有十名明
  兵給他嚇破膽子,摔下馬來,掉進江中。沐王爺一見不對,心想再給他叫幾聲,我軍紛紛墮
  江,大事不好,於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韋小寶平時說話,出口便是粗話,“他媽的”三字片刻不離口,但講到沐英平雲南的故
  事,學的是說書先生的口吻,粗話固然一句沒有,偶爾還來幾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語。
  他繼續說道:“沐王爺眼見得這達裏麻張開血盆大口,又要大叫,於是彎弓搭箭,颼的
  一箭,便嚮達裏麻口中射去。沐王爺的箭法白步穿楊,千步穿口,這一箭呼呼風響,橫過了
  江面,直達達裏麻的大嘴射到。馬達裏麻也是英雄好漢,眼見這箭來得勢道好兇,急忙低
  頭,避了開去。衹聽得後軍齊聲吶喊:‘不好了!'達裏麻回頭一看,衹見這一箭連穿十名
  將軍,從第一名將軍胸口射進,背後出來,又射入第二名將軍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搖頭道:“那有此事?沐王爺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終究也射穿不了十個人。”韋
  小寶道:“沐王爺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來保太祖皇帝駕的,豈同凡人?你道是你
  茅十八嗎?這一箭一穿十,有個明堂,叫做'穿雲箭'。”
  茅十八將信將疑,問道:“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達裏麻一見大怒,心想你會射箭,難道我就不會?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嚮
  沐王爺射將過來。沐王爺叫道:‘來得好!'左手兩根手指伸出,輕輕便將箭挾住了。正在
  此時,天空中一群大雁飛過,啼聲嘹亮,沐王爺心生一計,叫道:“我要射中第三雙雁兒的
  左眼!'颼的一箭,嚮那雁兒射去。達裏麻心想:‘你要射第三衹雁兒,已不容易,怎的還
  分左眼右眼?'擡頭看去。便在此時,沐王爺連珠箭發,三箭齊嚮達裏麻射到。”
  茅十八道:“妙極!這時聲東擊西的法子。”
  韋小寶道:“也算達裏麻命不該絶,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後便倒,第二箭,第三箭
  又接連射死了他的八明大將。元兵身上毛多,明軍叫他們毛兵毛將。沐王爺連射三箭,射死
  了十八名毛將,這叫做'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麽?”韋小寶道:“沐王爺隔江射死毛十八!”說到這裏,忍不
  住格格格笑了出來。茅十八這纔明白,他果然是饒着彎兒在駡自己,駡道:“他媽的,鬍說
  八道!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韋小寶!”韋小寶笑道:“那時我還沒有生,沐王爺又怎
  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亂說。達裏麻左眼中箭,卻又如何?”
  韋小寶道:“元兵見元帥中箭,倒下馬來,登時大亂。沐王爺正要下令大軍渡江,忽然
  聽得隔江號響,元兵已有援兵開到,對岸亂箭齊發,衹遮得逃詡黑了。沐王爺又生一計,派
  了手下四員大將,悄悄領兵到下遊渡江,繞到元兵陣後,大吹銅角。”
  茅十八道:“這四員大將,想必便是劉白方蘇四人了?”韋小寶也不知是與不是,卻不
  願被茅十八猜中,說到:“不對,那四員大將,乃是趙錢孫李。劉白方蘇四將,隨在沐王爺
  身邊。”茅十八點頭道:“原來如此。”
  韋小寶道:“沐王爺傳下號令,叫劉白方蘇四將手下士兵,齊聲吶喊,同時將小船,木
  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裝腔作勢,假作渡江。元兵眼見明兵要渡過江來,更是沒命的
  放箭。沐王爺當即收兵,過不到半個時辰,又派兵裝模作樣的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
  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魚鱉蝦蟹。”
  茅十八道:“這個我又不信了。射死魚兒,那也罷了。蝦兒極細,螃蟹甲魚身上有甲,
  又怎射得他死?”韋小寶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市鎮上買一隻甲魚,買一隻螃蟹,再
  買一隻蝦兒,用繩子穿了,挂將起來,再放箭射過去,且看射得死呢還是射不死。”茅十八
  心想:“咱們趕路要緊,那有這等功夫胡闹。”他聽得入神,生怕韋小寶放刁不說,便道:
  “好,你說射得死便射得死,後來怎樣?”韋小寶道:“後來沐王爺手下的士兵,從江中拾
  起十八衹給射死了的,身上有毛的老甲魚,煮了來吃,便沒事了。”
  茅十八笑駡:“小鬼頭,偏愛饒着彎兒駡人。你說沐王爺怎生渡江。”
  韋小寶道:“沐王爺一見元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吶喊,作勢渡江,卻並不真的渡江。
  聽得元兵身後銅角之聲大作,知道趙錢孫李四將已從下遊渡江,繞到元兵陣後,這纔下令殺
  將過去。衆兵將竪起盾牌,擋在身前,撐動小船筏子,渡江進攻。元兵放了大半天箭,這箭
  已差不多用完啦,聽得陣後敵人殺來,主將又中箭重傷,不由得軍心大亂。沐王爺一馬當
  先,衝將過去。元兵東奔西逃,亂成一團。沐王爺眼見元兵陣中有一大將橫臥馬上,許多元
  兵前後保護,知道必是達裏麻,當即拍馬追上,厲聲喝到:‘達裏麻,還不下馬投降?'達
  裏麻道:‘我……我不是達裏麻!我是茅……'沐王爺見他左眼之中插着一根羽箭,箭梢上
  有個金字,正是一個'沐'字,卻不是自己的箭羽是什麽?那裏還肯客氣,輕伸猿臂,一把抓
  將過來,往地下一擲,喝到:‘綁起來!'早有劉白方蘇四將過來,揪住達裏麻,綁得結結
  實實。這一仗元兵大敗,溺死在江中的不計其數。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長毛元兵的屍首,從
  此身上有毛,這種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別處沒有的。”
  茅十八覺得韋小寶又在駡自己,哼了一聲,卻也並不敢確定,或許雲南江中真的有毛王
  八亦未可知。
  韋小寶道:“沐王爺大獲全勝,當即進兵梁王的京城。來到城外,衹見城中無聲無息,
  沐王爺下令擂鼓討戰,衹見城頭挑起一塊木牌,寫着'免戰'二字1茅十八道:“原來梁王知
  道打不過,挂起免戰牌。”韋小寶道:“沐王爺仁慈為懷,心想這梁王高挂免戰牌,多半是
  要投降,我如下令功城,城破之後,百姓死傷必多,不如免戰三日,讓他投降,免得殺傷百
  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聲道:“是啊!沐王爺一傢永鎮雲南,與明朝同始同終,便因沐
  王爺愛惜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韋小寶道:“當晚沐王爺坐在軍營之中,挑燈夜看春秋。”茅十八道:“關王爺纔看春
  秋,難道沐王爺也看春秋嗎?”韋小寶道:“大傢都是王爺,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難
  道看夏鼕嗎?那夏鼕是張飛看的書,莽張飛有勇無謀。沐王爺是天上武麯星轉世,和關王爺
  一般,衹看春秋,不看夏鼕。”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鼕是什麽東西,點頭稱是。
  韋小寶道:“沐王爺看了一會兒,忽然要小便,站起身來,拿起太祖皇帝御賜的金夜
  壺,正要小便,忽聽得城中傳來幾聲大吼,聲音極響,既不是虎嘯,亦不是馬嘶。沐王爺一
  聽,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什麽叫聲?”韋小寶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
  道:“定是又有幾個元將,好象達裏麻一般,在城中大聲吼叫。”韋小寶搖頭道:“不是!
  沐王爺一聽之下,登時也不小便了,將金夜壺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
  的將便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道:“這時太祖皇帝御賜的金夜壺,你道是尋常的便壺嗎?所以沐王爺放的時
  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壺,立即擊鼓升帳,召集衆將官,取過一枝金批令箭,說道:
  “劉將官聽着:命你帶領三千士兵,連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賞,捉不到者軍法從事。'
  劉將官道:‘得令!'接了令箭,邊區捕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問道:“捕捉田鼠又幹什麽?”韋小寶道:“沐王爺用兵如神,軍機豈可
  泄漏?元帥有令,照辦就是。接令的將官倘若多問一句,沐王爺一怒之下,立即推出帳外斬
  首。你要是做沐王爺手下的將官,老是這樣問長問短,便是有十八顆腦袋瓜子,他媽的也都
  教沐王爺給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將官,自然不問。你又不是沐王爺,難道就問
  不得駡?”
  韋小寶搖手道:“問不得,問不得!沐王爺取過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將官聽令,說
  道:‘命你帶兩萬官兵,在五裏之外掘下一條長坑,長二裏,寬二丈,深三丈,連夜趕掘,
  不得有誤。'白將官領命而去。沐王爺隨即下令退兵,拔營而去,退到離城六裏紮營。”
  茅十八愈聽愈奇,道:“那當真奇怪,我可半點也猜不到了。”
  韋小寶道:“哼!沐王爺用兵之法倘若給你猜到,沐王爺變成茅十八,茅十八變成沐王
  爺了。第二日清早,劉白兒將回報:田鼠已捉到一萬多衹,長坑也已掘成。沐王爺點頭道:
  '好!'命探子到城邊探看動靜。午牌時分,忽聽得城中金鼓雷鳴,齊聲吶喊,探子飛馬回
  報:‘啓稟元帥,大事不好!'沐王爺一拍桌子,喝到:‘他媽的,何事驚慌?'探子說道:
  ‘啓稟元帥:元軍大開北門,城中涌出幾百衹長鼻子牛妖,正嚮我軍衝鋒而來!'沐王爺哈
  哈大笑,說道:‘什麽長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茅十八奇道:“長鼻子牛妖
  是什麽傢夥?”韋小寶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識的了。這些傢夥繩子比牛還大,皮粗
  肉厚,鼻子老長,兩根尖牙嚮前突出,一雙大耳朵幌啊幌的,模樣兒兇猛無比,可不是長鼻
  子牛妖嗎?”茅十八“嗯”了一聲,點點頭,凝思自然長鼻子牛妖的模樣。韋小寶道:“沐
  王爺自言自語:‘這探子是個糊塗蛋,少見多怪,見到駱駝說是馬背腫,見到大象說是長鼻
  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這探子果然糊塗,竟管大象叫作長鼻子牛妖。不
  過他是北方人,從來沒見過大象,倒也怪不得。”
  揚州城中說書先生說到“長鼻子牛妖”這一節書時,茶館中必定笑聲大作,此刻韋小寶
  依樣葫蘆的說來,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懷大笑。韋小寶繼續說道:“沐王爺擺開陣仗,遠遠
  望去,但見塵頭大起,幾百頭大象頭上都縛了尖刀,狂奔衝來,象尾上都是火光。原來雲南
  地近緬甸,那梁王嚮緬甸買了幾百頭大象,擺下了一個火象陣,用鬆枝縛在大象尾上,點着
  了火。大象受驚,便嚮明軍衝來。大象皮堅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軍衹消一亂,元兵便可
  跟在象後,掩殺過來。明軍都是北方人,從未見過大象,一見之下,不由得心頭髮慌,暗暗
  叫道:‘牛魔王尾巴會噴火,今日大事不好了!'”
  茅十八臉色憂色,沉呤道:“這火象陣果然厲害。”
  韋小寶道:“沐王爺不動聲色,衹是微微冷笑,使得大象衝到十丈之外,喝到:‘放田
  鼠!'那一萬多衹田鼠放了出來,霎時之間,滿地都是老鼠,東奔西竄。壓知道大象不怕獅
  熊虎豹,最怕的卻是老鼠。老鼠如果鑽入了大象的耳朵,吃它腦髓,大象半點奈何不得。衆
  大象一見老鼠,嚇得魂飛天外,掉頭便逃,衝進元兵陣中,衹踏得元軍將官兵卒頭破腿斷。
  有些大象不辨東西南北,嚮明軍衝將過來,便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爺叫道:‘放火箭!
  '他老人傢這一聲令下,衹見天空中千朵萬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問道:“怎麽箭上會發火?”
  韋小寶道:“你道這火箭是有火的箭麽?錯了!火箭便是煙花炮仗。明軍之中,有放炮
  放銃用的硝磺火藥,沐王爺早一晚已傳下號令,命軍士用火藥做成煙花炮仗,射出去時,火
  花滿天,砰砰嘭嘭的響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沒命價的奔跑,元軍的陣勢被大象衝了
  個稀巴爛,稀裏呼嚕,一塌裏糊塗。沐王爺下令擂鼓進攻,衆將兵大聲吶喊,跟着大象衝進
  城去。梁王帶了妃子正在城頭喝酒,等候明軍大敗的消息,卻見幾百頭大象衝進城來。梁王
  大叫:“咕嚕阿布吐,嗚裏嗚!咕嚕阿布吐,嗚裏嗚!'”
  茅十八奇道:“他嗚裏嗚的,叫些什麽?”
  韋小寶道:“他是蒙古人,叫的自然是蒙古話,他說:‘啊喲不好了,大象起義了!'
  奔下城頭,看見一口井,便跳將下去,想要自殺。不料那梁王太過肥胖,肚子極大,跳下了
  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喲不好了!孤王半天吊!'”
  茅十八道:“麽他這次不叫蒙古話了?”
  韋小寶道:“他叫的還是蒙古話,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們的話。沐王爺一馬當
  先,衝進城來,看見一個老傢夥身穿黃袍,頭帶金冠,知道必是梁王,見他一個大肚皮塞在
  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頭髮,一把提了起來,衹聞得臭氣衝天,卻原來梁王慌得很
  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寶,你說的故事當真好聽。原來沐王爺平雲南,全仗智勇
  雙全。倘若他不擺老鼠陣,梁王那火象陣衝將過來,明軍非大敗不可。”韋小寶道:“那還
  用說?沐王爺打仗用老鼠,咱們打仗用石灰,哥兒倆半斤八兩。”茅十八搖頭道:“不對!
  常言道兵不厭詐,打仗用計策是可以的。諸葛亮可不是會擺空城計嗎?咱們一刀一槍,行走
  江湖,卻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韋小寶道:“我看也差不多。”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倒也頗不寂寞。茅十八將江湖手拿德國種種規矩禁忌,一件件說
  給韋小寶聽,最後說道:“你不會武功,人傢知道你不識會傢子,就不會辣手對付,千萬不
  可冒充,反而吃虧。”韋小寶道:“我'小白竜'韋小寶衹會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魚
  蝦,這陸上功夫嘛,卻不怎麽考究。”茅十八哈哈大笑。
  當晚兩人在一傢農傢藉住。茅十八取出幾兩銀子給那農傢,將養了十來日,身上各處傷
  勢大好,這纔雇了大車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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