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
鹿鼎记
  第一册
  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
  第二回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情见面初
  第三回 符来袖里围方解
  椎脱囊中事竟成
  第四回 无迹可寻羚挂角
  忘机相对鹤梳翎
  第五回 金戈运启驱除会
  玉匣书留想象间
  第六回 可知今日怜才意
  即是当时种树心
  第七回 古来成败原关数
  天下英雄大可知
  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约
  盛名长恐见无因
  第九回 琢磨颇望成全璧
  激烈何须到碎琴
  第十回 尽有狂言容数子
  每从高会厕诸公
  第二册
  第十一回 春辞小院离离影
  夜受轻衫漠漠香
  第十二回 语带滑稽吾是戏
  弊清摘发尔如神
  第十三回 翻覆两家天假手
  兴衰一劫局更新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国恨
  岁时犹动楚人哀
  第十五回 关心风雨经联榻
  轻命江山博壮游
  第十六回 粉麝余香衔语燕
  佩环新鬼泣啼乌
  第十七回 法门猛叩无方便
  疑网重开有譬如
  第十八回 金刚宝杵卫帝释
  雕篆石碣敲头陀
  第十九回 九州聚铁铸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第二十回 残碑日月看仍在
  前辈风流许再攀
  第三册
  第二十一回 金剪无声云委地
  宝钗有梦燕依人
  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处
  佳人世外改妆时
  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与此图皆可传
  第二十四回 爱河纵涸须千劫
  苦海难量为一慈
  第二十五回 乌飞白头窜帝子
  马挟红粉啼宫娥
  第二十六回 草木连天人骨白
  关山满眼夕阳红
  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闻鬼哭
  棘门此外尽儿嬉
  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丝宛转
  为谁辛苦窍玲珑
  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风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
  第三十回 镇将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轻剽
  第四册
  第三十一回 罗甸一军深壁垒
  滇池千顷沸波涛
  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断从弦续
  舞袖能长听客夸
  第三十三回 谁无痼疾难相笑
  各有风流两不如
  第三十四回 一纸兴亡看复鹿
  千年灰劫付冥鸿
  第三十五回 曾随东西南北路
  独结冰霜雨雪缘
  第三十六回 乞鸟蛮花天万里
  朔云边雪路千盘
  第三十七回 辕门谁上平蛮策
  朝议先颁谕蜀文
  第三十八回 纵横野马群飞路
  跋扈风筝一线天
  第三十九回 先生乐事行如栉
  小子浮踪寄若萍
  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鱼方悔木难缘
  第五册
  第四十一回 渔阳鼓动天方醉
  督亢图穷悔已迟
  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阙微茫外
  一气风云吐纳间
  第四十三回 身作红云长傍日
  心随碧草又迎风
  第四十四回 人来绝域原拚命
  事到伤心每怕真
  第四十五回 尚余截竹为竿手
  可有临渊结网心
  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樯来域外
  九霄风雨过城头
  第四十七回 云点旌旗秋出塞
  风传鼓角夜临关
  第四十八回 都护玉门关不设
  将军铜柱界重标
  第四十九回 好官气色车裘壮
  独客心情故旧疑
  第五十回 鹗立云端原矫矫
  鸿飞天外又冥冥
  附 录
   康熙朝的机密奏折
  后记
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
  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都作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个是中年
  人。后面四辆囚车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女婴,女婴啼哭不
  休。她母亲温言相呵,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清兵恼了,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
  “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文士
  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
  农小孩问道:“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那文士道:“又犯了什么罪?昨日和今朝已
  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江有名的读书人,个个都是无辜株连。”他说到“无辜株连”
  四子,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囚车的官兵听见了。那小孩道:“哪个小女孩还在吃奶,难
  道也犯了罪么?真没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咳,人为刀
  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锅,我为麋鹿!”
  那小孩道:“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
  思。人家是切菜刀,是铁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锅,我为麋鹿”这两句话,意思也
  差不多么?”那文士道:“正是!”眼见官兵和囚车已经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
  大,我们回屋里去。”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
  那文士提笔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
  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
  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力。”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
  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
  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
  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文士提笔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
  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
  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力。”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
  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
  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
  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作皇帝的意
  思。”那文士甚是喜欢,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
  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
  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锅。”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罢!”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中原’好象意思差不多”。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大鼎。当时的所谓“金”其实是铜。每
  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说:
  “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
  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那一
  个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原来的出
  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说道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
  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只见天色沉沉地。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何其不
  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戴着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
  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了!”
  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一阵好风,吹得二位光临?”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额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士。左首一人又
  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士。黄顾两人都是当世大儒,明亡之
  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
  要紧的事,特来和你商议。”
  这文士辛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有名的隐士他
  眼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即说是要紧事,自然非同小
  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道:“葆
  中,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不多时,那小孩女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
  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
  黄宗羲神色惨淡,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七杯。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
  提起酒杯,高声呤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
  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浮大白。”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隐士”,应
  徵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在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
  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辱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
  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两句,意在讽刺清廷,怀念前明,虽然
  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之间传诵已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黄宗羲道:“真是
  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
  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采,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
  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先生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
  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
  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即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
  在舍间盘亘,一时兴到,画送了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
  树怪石,只是画中云气弥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气。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
  兄何不便提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
  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
  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
  呲。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壁
  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
  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
  '山川开霁故壁完',纵然穷山恶水,也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
  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河山,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
  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了起来,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得须妥为收藏才是。倘若
  给吴之荣之类的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连了二瞻先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
  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竟如何?”黄宗羲道:我
  二人来止,乃是为了二瞻先生的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
  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赶到海宁袁华镇,伊璜先生并不在家,说是出
  外访友去了。炎武兄眼见事势紧急,忙瞩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
  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有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
  府上,这会儿自己出来相见。我已在他的书房的墙壁上提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
  所趋避,怕的是不知音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了,那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江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
  头太大,亭林兄和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吕留良气愤道:“清廷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拼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
  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顾炎武道:“恶臭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敬佩。怕的是见不到清廷皇帝,却死于一般的
  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清廷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朝政大权,尽操纵于权臣鳌
  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名士’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
  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却处处遇到
  反抗,尤其读书人知道华夷之防,不断根他们捣乱。鳌拜乘此机会,对我江南士子大加镇
  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着有用之身,和清廷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时血气之
  勇,反是堕入他们的算中了。”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一时按奈不
  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那敢不尊?明日一
  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顾黄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
  吕留良沉呤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敌人的天下,真无一
  片干净土地,沉呤道:“桃源何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秦?“顾炎武道:“当今
  之世,便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来……“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
  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的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暂时避祸则可,但若去躲在
  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忍令亿万百姓在清兵铁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顾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着实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大江南北,见闻所及,
  不但读书人反对清廷,而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处有热血满腔的豪杰。晚村兄要是
  有意,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何?”吕留良大喜,道:“妙极
  ~,妙极!咱们明日便去扬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荆,让她收拾收拾。”说着匆匆入
  内。不多时吕留良回到书房,说道:“‘明史’一案,外间虽传说纷纷,但一来传闻未必确
  实,二来说话之人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到底是何起因?”
  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明史,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其中对清廷不大恭敬,那
  也是有的。此书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相国之手,说到关外建洲卫之事,又如何会对他们客
  气?”吕留良点头道:“听说湖洲庄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从朱相国后人手中将明史原稿买了
  来,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酿此大祸。”
  浙西杭州,嘉兴,湖洲三府,处于太湖之滨,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盛产稻米蚕丝。湖
  洲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二县。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
  时将汉字分为平上去入四深的沈约,元代书画皆至极品的赵孟业,都是湖洲人氏。当地又以
  产笔著名,湖洲之笔,徽洲之墨,宣城之纸,肇怯谒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
  湖洲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县还大,镇上富负极多,著名的富室大族
  之中有一家姓庄。其实庄家的富户名叫庄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廷珑,自幼爱好诗书
  ~,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到得顺治年间,庄廷珑因读书过于勤,忽然眼盲,寻遍名
  医,无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欢。忽有一日,邻里有一朱姓少年携来一部手稿,说是祖父朱相
  国的遗稿,向庄家抵押,求借数百两银子。庄家素来慷慨,对朱相国的后人一直照顾着,既
  来求借,当即允若,也不要他用什么遗稿抵押。但那朱姓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要出门远
  游,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恐有遗失,存在家里又不放心,要寄存在庄家。庄允城便达
  因了。那朱姓少年去后,庄允城为替儿子解闷,叫家中清客读给他听。朱国桢这部明史稿,
  大部份已经刊行,流传于世,这次他孙子携来向庄家抵押的,是最后的许多篇列传。庄廷珑
  听清客读了数日,很感兴味,忽然想起:“昔时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却因一部史书《左
  传》得享大名于千载之后。我今日眼盲,闲居无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书出来,流传后
  世?”
  大富之家,办事容易,他即兴了此念,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人,将那部明史稿从头至尾
  的他认为何处当增,何处当删,便口述出来,由宾客笔录。
  但想自己眼盲,无法博览群籍,这部明史修撰出来,如内容谬误甚多,不但大名难享,
  反而被人讥笑,于是又花了大批银两,延请许多通士文儒,再加修订,务求尽美。有些大有
  学问之人非钱财所能请到,便辗转托人,埤辞相邀。太湖之滨向来文士甚多,受到庄家邀请
  的,一来怜其眼盲,感其意诚,二来又觉得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庄家来作客十天
  半月,对稿本或修正其误,或加润饰,或撰写一两篇文字。因此这部明史确是集了不少大手
  笔之力。书成不久,庄廷珑便去世。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即行刊书。清代刊印一部书,着实不易,要招请工匠,雕成一块
  块木版,这才印刷成书。这部明史卷轶浩繁,雕工印工,费用甚巨。好在庄家有的是钱,拨
  出几件大屋作为工场,多请工匠,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书名叫作《明书辑略》,撰书人列
  名为庄廷珑,请名士李令皙作序。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铭,吴之
  铭,吴之蓉,李祁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徽,韦金佑,韦一园,张契,
  董二西,吴炎,潘圣章等,共十八人。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不过朱
  国桢是明朝相国,名头太大,不便直书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说是“朱氏原稿”。“明书
  辑略”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撰改修订,是以体例精备,叙述详明,文字又华瞻雅致,书出后
  大获士林赞誉。庄家又是志在扬名,书价取得极廉。原稿中涉及满洲之时,本有不少攻柜指
  责的言语,修史诸人早已一一删去,但赞扬明朝的文字却也在所不免。当时明亡未久,读书
  人心怀故国,书一刊行,立刻就大大畅销。庄廷珑之名噪江北江南。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
  但见儿子成名于身后,自是老怀弥慰。
  也是乱世之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湖洲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在任贪赃枉
  法,百姓恨之切齿,终于为人告发,朝廷下令革职。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刮
  了上万两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他东贿西赂,到处打点,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
  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财两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
  处去打秋风,说道为官清苦,此番丢官,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无法成行。有些富人为免麻烦
  ~,便送他十量八两银子。待得来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非
  但不送仪程,反而狠狠讥讽,说道搁下在湖洲做官,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钱,
  也宁可去周济给搁下害苦了的贫民。吴之荣虽然恼怒,却也无法可施,他即已被革职,无权
  无势~,有怎能奈何得了富家巨室?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
  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赃官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索,冷笑一声,封了一两银
  子给他,说道:“依搁下的为人,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洲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
  也好,多一两银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这姓庄的爱
  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
  皱眉头。”便笑道:“庄翁厚赐之,却不恭。兄弟今日离别湖洲,最遗憾的便是无法将‘湖
  洲之宝’带一部回家,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
  庄允城问道:“什么叫着‘湖洲之宝’?”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
  中,纷纷都说,令郎廷珑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
  旷古罕有,左马班庄,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洲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
  史了。~”
  吴之荣前一句“令郎所撰”,后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的心花怒放。他明知
  此书并非儿子所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好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说此人
  贪赃,是个龌龊小人,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到是有的。原来外间说珑儿此书是‘湖洲
  之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由得笑容满面,说道:“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古今四
  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还请指教。”吴之荣见他脸色顿和,知道马屁已经拍上,心下暗
  暗欢喜,说道:“庄翁未免太谦了。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
  《汉书》,都是传诵千载的名作。自班固而后,大史家就没有了。欧阳修作《五代史》,司
  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终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
  巨作《明史辑略》出来,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三位前辈齐驱,‘四大良史,
  左马班庄’,这句话便是由此而生。”
  庄允城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说道:“谬赞,谬赞!不过‘湖洲之宝’这句话,毕竟当
  不起。”吴之荣正色道:“怎么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洲之宝史丝笔,还是庄史居第
  一'!”蚕丝和毛笔是湖洲两大名产,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将“庄
  史”和湖洲丝,湖笔并称。庄允城听得更是喜欢。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贵处做官,两袖
  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脸皮,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我家传家之宝。日后我吴家子
  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文之赐了。”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
  吴之荣又谈了几句,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其实这部书
  他一页也未读过,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不着边际的瞎说。庄允城
  道:“荣翁且请宽坐。”回进内堂。
  过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幔将包
  裹掂了掂,那包裹虽大,却是清飘飘地,内中显然并无银两,心下好生失望。过得片刻,庄
  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谨以相赠。”
  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书,
  一束蚕丝,几十管毛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几百两银子相
  赠,可是赠送的是他信口胡诌的‘湖洲三宝’心下暗骂:“他妈的,南浔这些财主,都如此
  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和银子和明史,岂不是大有所
  获?”
  气愤愤的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饭
  的时候已过,他又舍不得令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觉,当下解开包裹,
  翻开那部《明史》阅看。看得几页,眼前金光一闪,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荣一颗心怦怦
  乱跳,揉了揉眼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当下一阵乱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每一
  张少说也有五钱,十张金叶便有五两黄金,五两黄金抵得四百两银子。
  吴之荣喜不自胜,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猾,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抛弃,翻也
  不翻,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的这部书,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是了,我
  便多读几篇,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将书中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
  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国号金,建
  元“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于丙辰建元,从这年起,就不该用明朝万历年号,该
  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书中仍用“明天启七
  年”,不作“大金天聪元年”。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仍作“崇祯九
  年”,不书“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清顺治元年”。又看入关
  之后,书中于乙西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永历”,那隆武,永历,乃明朝
  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将清朝放在眼里。他看到这里,
  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动,油灯登时跌翻,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黑暗之中,突然间灵
  机一动,不由得大喜若狂:“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才?生官发财,皆由于此。”想
  到开心处,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忽然听得店伴拍门叫道:“客官,客官,什么事?”
  吴之荣笑道:“没什么!”点燃油灯,重新翻阅。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鸣,这才和衣上
  床,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出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便在睡梦中,也是不住的嬉笑。
  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最犯忌这,莫过于文字言语之中,引
  人思念前朝。《明书辑略》记叙的是明代之事,以明代年号纪年,原无不合,担当文字禁网
  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
  撰最后数卷之人,偏是对前朝痛恨入骨,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珑是富室公子,双
  眼有盲,未免粗疏,终予小人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这部明史,
  送入将军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便会召见。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赏赐极厚,
  自己立此大功,开复原官顾是意料之事,说不定还会连升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
  连等上大半年,日日道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不
  许他再上门罗唣。吴之荣心焦已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这场告发却没半
  点结果,又是烦恼,又是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去想看看
  白书,以消永日,只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还
  不足以告倒庄允城?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
  ~”浙江巡抚是汉人,将军则是满洲人,他生怕巡抚不肯行此文字大狱,是以定要向满洲将
  军告发。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窟,一时宛如涨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踪,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也都改用了大金大
  清的年号纪年,至于功旰建州卫都督,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见。
  但文字前后贯串,书页上干干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实是奇哉怪也
  ~。
  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呆呆出神,过得半响,大叫一声:“是了!”眼见此书书页封
  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之下,果然是湖洲贩书客人新近送来,送货还不过七八天。他心
  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神收回旧书,重新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干
  犯禁忌之处,尽行删削干净。哼,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登时
  全身吓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牵连重大之极,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
  这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所以
  “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
  一套秘诀,此后办理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钧由师爷手拟”大家既
  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驳。所以大小新官上任,最
  要紧的便是重金聘请一位绍兴师爷。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人并不多,却操纵了中国庶
  政大数百年之久,也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好修
  行”这句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中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
  稍加开脱,便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见明史
  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生破家,当即向将军告几天假,星夜坐船,
  来到湖洲南浔镇上,将此事告诉庄允城。
  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诞直流,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现他问计。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
  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
  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官府追
  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一场横祸了。成维藩又教了他
  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柞,轻描
  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府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
  贿,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朱昌柞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
  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一个月的
  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洲府去。湖洲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
  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覆。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
  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二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
  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覆,就此不了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
  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洲县收购,岂知仍是
  一部也觅不到。他穷乡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
  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
  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
  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
  允城之贿,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告倒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倒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如何贿
  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覆下来,都称细查庄廷珑所著《明书辑略》
  一书,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官员云
  云,更系扑风捉影之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
  官,皆如彼之贪。”原来庄允城受了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
  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送了厚礼打点。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
  流落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
  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即无退路,心想拼着坐牢,也要将
  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
  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
  扰乱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
  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铺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尽
  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他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
  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姓庄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
  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
  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细阅吴之荣所呈缴的那部原版明
  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人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
  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矣诏,当即派出钦差,赴浙
  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浙江巡抚朱昌柞以下所有大小
  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不锒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流落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来龙听得只是叹
  惜。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道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行
  逆施众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来龙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常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
  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
  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以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处决了不少百姓
  官员,庄廷珑已死,开棺戳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五岁以上
  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骑兵为奴。前礼部侍郎李令皙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
  四子处斩。李令皙的幼子刚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照清
  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
  肯易供,一并处斩。松魁,朱昌柞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
  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死不计其数。湖洲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
  知情不报,受贿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
  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
  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诅咒本朝。这样一来,朱佑明和他的五个儿
  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惭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印工,装订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
  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李尚
  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
  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来,
  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
  书之人。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
  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连,说他即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
  家中闲坐?本因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珑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锡等
  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到犯人受尽痛
  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
  会也怕难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
  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佐,范骧,陆坼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
  究。”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到要请教。“黄
  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院宽大,陈设富
  丽,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江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
  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
  “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起雪来,约下越大。查伊璜独饮
  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
  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怒悲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
  道:“这雪非是一时能止。进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请他进屋,命
  书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得:“好酒!”
  查伊璜给他连斟了三杯,那丐者饮得极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欢,说
  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那丐者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
  多?”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暗称奇,当即命书僮捧
  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陪兄畅饮。老兄喝一
  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丐者道:“这也使得。”
  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
  到二十余碗时,脸上日无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性
  却颇厉害。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
  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时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
  醇厚之极。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
  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了状
  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
  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那乞丐却是
  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疲袍子,
  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捧上,说道:“这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何时有兴,
  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塌留宾,简慢勿怪。”那乞丐接过了银子,说道:“好
  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
  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钟
  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完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
  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赫然,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
  酒的那乞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
  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痛快,来来来,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
  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即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
  未免瞧他不起了。”道谢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
  席地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
  俱尽。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到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实是有缘。兄台神力惊人,
  原来是一位海内男子,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欢,兄台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饮
  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
  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只在家中
  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吴军门之
  命,有薄礼奉赠。”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军官取出拜盒,
  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
  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于我?”当下沉呤不
  语。那军官道:“敝上说道,这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
  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圆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五十两黄金,另一盒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缀以明珠翡翠,
  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步快,早已去得远了。
  查伊璜心下纳闷,寻思:“飞来横财,非祸是福,莫非有人陷害于我?”当下将两只礼
  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
  瓶品尝,未免心痒。
  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贵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不过十七八
  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一盒,便即跪下磕头,口称:“查世伯,
  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
  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伯
  到广东盘亘数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愧,兄弟生性蔬阔,记不起何
  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
  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他心想恶吴六奇在广东做
  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官居高位,为满洲人做鹰犬,欺压汉人,
  倘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的清白,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豫。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严,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请
  看。”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见到袍子,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吴六奇将军,便是当
  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清兵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方嫌诏,说不
  定便能将清兵逐出关外。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袍之惠,不是没有良心之人,我若
  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
  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神态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
  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我
  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时穷途潦倒,到处遭人冷眼,查先生
  如此热肠相待,登时令六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查一盒淡淡的
  道:“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吴六奇一怔,也不再问,只道:“是,是!”当晚大开筵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
  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首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无不暗暗称异。那巡抚
  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服查访的钦差大臣,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这个
  江南书生却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
  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讥讽,
  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
  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向来和自己不甚投机,倘若钦差大人回京之后。
  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府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一切放心,不
  必多所挂怀。巡抚一听大喜,连连称谢而去。消息传出,众官员都知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给
  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但连巡抚都送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
  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府办
  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华亭凉台中对坐饮酒。酒过数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扰
  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归了。“吴六奇道:“先生说那里话来?先生南来不易,
  若不住上一年半载,决计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广东风景名胜甚众,
  几个月内,游览不尽。”
  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已沦夷狄之手,观之徒增伤心。”吴六奇脸
  色微变,道:“先生醉理,早些休息罢。”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
  足堪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吴六奇问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声道:“你具大好身
  手~,不为国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朝廷的鹰犬,欺压我大汉的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
  意,不以为耻。查某未免羞以为友。“说着霍地站起身来。
  吴六奇道:“先生噤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祸。“查伊璜道:“我今日还
  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如不听,不妨便将我杀了。查某手缚鸡之力,反正难以相
  抗。“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查伊璜道:“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正事起义反正
  的良机。登高一呼,天下响应,纵然大事不成,也教清廷破胆,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才不
  负你天生神勇,大好头颅。”
  吴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
  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髦髦的胸膛,拨开胸毛,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天地父
  母,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问道:“这……这是什么?”吴六奇掩好衣襟,说得:“适才听得先
  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顾殒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干再行
  隐瞒。在下本在丐帮,此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查伊
  璜见了吴六奇的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得:“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语冒犯,多
  有得罪。”六奇大喜,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道:“这等
  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
  吴六奇道:“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以行乞为
  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是四
  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在左护法,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后
  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重伤。不敬尊长已是大犯帮
  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后,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
  请我饮酒,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承蒙先生不弃,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查
  伊璜道:“原来如此。”
  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下交,誉我是海内奇男子。在
  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醉如泥,自暴自弃,眼
  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位奇男子,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
  日?过不多时,清兵南下,我心下愤怒,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功,残杀同
  胞,思之好生惭愧。”。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来独往也好,
  自树门户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吴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
  诲,干了不少错事,当真该死之极。“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还不
  迟。”
  吴六奇道:“后来清兵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两年之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
  室行刺。这刺客武功不是我的对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
  丐帮孙长老。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他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
  我心坎。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扪心自问,好生惭
  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所骂得那么痛快明白。我叹了口气,解开他被我封住的穴道,
  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你这就去罢!'他颇为诧异,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对了!”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汉子。第二天的清早,我
  寻些藉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从轻发落。过了一个
  多月,那位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已有了悔悟之心,原意反清立功。
  我拔出刀来,一刀斩去左手两根手指,说:“吴六奇决心痛改前非,今后听从孙长老号令。
  '伸出左手,果然无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见,只剩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
  吴六奇继续说道:“孙长老见我意诚,又知我虽然生性鲁莽,说过的话倒是从未失言,
  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帮主,请帮主的示下。“十天之后,孙长老又来见我,说帮主和四
  长老会商,决定收我回帮,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同心协力,反
  清复明。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近年来在福建,浙江。
  广东一带,好生兴旺。孙长老替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投入天地会。天地会查了我一
  年,交我办了几件要事,见我确是忠心不贰,最近陈先生从台湾传讯来,封我为洪顺堂香主
  之职。”
  查伊璜索然不明白天地会的来历,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成功孤军抗清,精忠英勇,
  天下无不知闻。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自然是同道中人,当下不住点头。吴
  六奇又道:“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围攻金陵,可惜寡不敌众,退回台湾,但留在江浙闽三
  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却着实不少。陈先生暗中联络老兄弟,组成了这个天地会,会里的口
  号是‘天地父母,反清复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个字。寻常会中兄弟,身上也不刺
  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学一学当年岳武穆'尽忠报国'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连喝理两杯酒,说道:“兄台如此行为,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子之
  称了吴六奇道:“‘海内奇男子’,在下愧不敢当,只要查先生认我是个朋友,姓吴的已快
  活不已了。我们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又有一个名字叫作陈近南,那才着实响当当的
  英雄好汉,江湖上说起来无人不敬,有两句话说的好:‘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
  然。'在下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算不了什么人物。”查伊璜想象陈近南的英雄气概,不
  禁神往。斟了两杯酒,说道:“来,咱们为陈总舵主干一杯!”
  两人一口饮干。查伊璜道:“查某一介书生,于国于民,全无裨益。只须将军那一日乘
  机而动,奋起抗清,查某必当投效军前,稍尽微劳。”
  自这日起,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与他日夜密谈,商讨抗清的策略。吴六奇说道:“天
  地会的势力已逐步扩展到北方诸省,各个大省之中都已开了香堂。查伊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耽
  了六七月之久,这才回乡。回到家里,却大吃一惊,旧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来吴六
  奇派人携了广东大小官员所送的礼金,来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兴土木,营建楼台。
  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杰,共图反清,因此
  将这件事毫不隐瞒的跟他说了。
  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吕留良,说道:“此事若有泄漏,给清廷先下
  手为强,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而反清的大业是折了一条栋梁。“吕留良道:
  “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纵然见到伊璜先生,也绝不能提到广东吴
  将军的名字。“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
  殷,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吕留良道:“黄兄所见
  甚是,只不知陆,范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说是'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难道他二
  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黄宗羲道:“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单提一人,只
  怕惹起疑心,拉上两个人来陪衬一下,也未可知。”吕留良笑道:“这等说来,范陆二人只
  怕直到此刻,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来的。”顾炎武点头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
  就多保留一份元气。”
  他三人所谈,乃当世最隐秘之事,其时身在运河舟中,后舱中只有吕室母子三人,黄宗
  羲又压低了嗓子而说,自不虞为旁人窃听,舟既无墙,也不怕隔墙有耳了。不料顾炎武一句
  话刚说完,忽听得头顶喋喋一声怪笑。三人大吃一惊,齐喝:“什么人?”却更无半点声
  息。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难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一凝神间,伸手入怀,摸出一把
  匕首,推开窗门,走向船头,凝目向船篷顶瞧去,突然船篷窜起一条非黑影,扑将下来。顾
  炎武喝道:“是谁?”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觉手腕一痛,已给人抓住,跟着后心酸麻,
  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匕首脱手,人也给推进船舱之中。黄走向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
  来,后面站着一个黑衣汉子,心中大惊,见那汉子身材魁梧,满面狞笑。吕留良道:“阁下
  黑夜之中擅自闯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谢你们三个挑老子发财哪。吴六奇要造反,查运河要造反,鳌少保得
  知密报,还不重重有赏?嘿嘿,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
  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均深自悔恨:“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还是给他听见了,我们行
  事鲁莽,死不足惜,这一下累了吴将军,可坏了大事。”
  吕留良道:“阁下说什么话,我们可半点不懂。你要诬陷好人,尽管自己去干,要想拉
  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决意以死相拼,如给他杀了,那便死无对证。
  那大汉冷笑一声,突然欺身向前,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吕黄二人登时也动
  弹不得。那大汉哈哈一声,说道:“众位兄弟,都进舱来罢,这一次咱们前锋营立的功劳可
  大着啦。”后梢几个人齐声答应,进来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齐哈哈大笑。
  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前锋营是皇帝的亲兵,不知如何,这几人竟会早跟上自己,
  扮着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窃听。黄宗羲发吕留良也还罢了,顾炎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
  到处结识英雄豪杰,眼光可谓不弱,对这几名船夫竟没留神。
  只听一名亲兵叫道:“船家调过船头,回杭州去,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后梢
  上那掌舵的梢公应道:“是!”
  掌舵梢公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顾炎武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这梢公满脸皱纹,弯腰
  如弓,确是年长摇橹拉纤的模样,当时见了便毫不起疑。没想到这老梢公虽是货真价实,他
  手下的船夫都掉了包,自是众亲兵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只怪自己但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
  论,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汉笑道:“顾先生,黄先生,吕先生,你们三位名头太大,连京里大老爷们也
  知道了,否则我们也不会跟上了你们,哈哈!”转头向四位属下道:“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
  谋反的真凭实据,这就赶紧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去来。这三个反贼倔强的紧,逃是逃不了
  的,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你们一个钉住一个,有什么岔子,干系可不小。”那四人应道:
  “是,谨遵瓜管带吩咐。”瓜管带道:“回京后见了鳌少保,人人不愁生官发财。”一名亲
  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单凭我们四个,那有这等福分?”
  船头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说道:“凭你们四人,原也没这等福分。”
  船舱门呼的一声,向两旁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现身舱口,负手背后,脸露微笑。
  瓜管带道:“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你是谁?”那书生微笑不答,迈步踏进船舱。刀光闪
  动,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落。那书生闪身避过,随即欺向瓜管带,挥掌拍向他头顶。瓜管带
  忙伸左臂挡格,右手成拳,猛力击出。那书生左脚反踢,踹中了一名亲兵胸口,那亲兵大叫
  一声,登时鲜血狂喷。另外三名亲兵举刀或削或剁。船舱中地形狭窄,那书生施展擒拿功
  夫,劈击勾打,咯的一声响,一名亲兵给他掌缘劈断了颈骨。瓜管带右掌拍出,击向那书生
  的后脑。那书生反过左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瓜管带背心重重撞上船舱,船舱登时塌了
  一片。那书生连出两掌,拍在余下两名亲兵的胸口,咯咯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瓜管带纵身从船舱缺口中跳将出去。那书生喝到:“那里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见便
  将击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带正在此时左脚反踢,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
  着他向前飞去。瓜管带急跃窜出,见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当即抓住柳枝,一个倒翻筋
  斗,飞过了柳树。
  那书生奔到船头,提起竹篙,挥手掷出。
  月光之下,竹篙犹似飞蛇,急射而前。但听得瓜管带“啊“的一声长叫,斥革已插入他
  后心,将他钉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晃动。
  那书生走进船舱,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将四名亲兵的尸体抛入运河,重点灯烛。顾
  黄吕三人不住道谢,问起姓名。
  那书生笑道:“贱名适才承蒙黄先生齿及,在下姓陈,草字近南。
第二回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情见面初
  扬州城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古
  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自隋炀帝开凿运河,扬州地居运河之中,
  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集,殷富甲于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集之所。这日正是暮春天气,华灯
  初上,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真
  是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忽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齐声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们,来花
  银玩儿的朋友们,大伙儿听着:我们来找一个人,跟旁人并不相干,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
  听吩咐的,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一阵吆喝之后,鸣玉坊中立即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
  喧声四起,女子惊呼声,男子叫囔声,乱成一团。
  丽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一听到这
  呼声,人人脸色大变。齐问:“什么事?”“是谁?”“是官府来查案吗?”突然间大门上
  擂鼓也似的打门声响了起来,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去开门。
  砰的一声,大门撞开,涌进十七八名大汉。
  这些大汉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众盐
  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当时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扬
  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结队,逃税贩盐,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
  到大队官兵是一哄而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与对垒。是以官府往往眼
  开眼闭,不加干预。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是贩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时
  与百姓买卖私盐,也公平诚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忽然这般强凶霸道的闯进鸣玉坊来无不
  又是惊慌,又是诧异。
  盐枭中有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各位朋友,打扰模怪,在下赔礼。”说着抱拳自
  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着朗声道:“天地会姓贾的朋友。贾老六贾老兄,在不
  在这里?”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扫去。
  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连连摇头,心下却也坦然:“他们江湖上帮会自
  各里闹市寻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胡说八道,说什
  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杀官造反,就只会走私贩盐,做些没胆子的小生意。你喝饱了
  黄汤,大叫大囔,说道扬州贩私盐的倘若不服,尽管到鸣玉坊来找你便是。我们这可不是来
  了吗?贾老六,你是天地会的好汉子,怎地做了缩头乌龟啦?”
  其余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囔:“天地会的好汉子,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辣块妈妈,你们到
  底是天地会,还是缩头会哪?”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个人胡说八道,可别牵扯上天地会旁的好朋友。咱们贩私盐
  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那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可是咱们缩头乌龟倒是不做的."1等
  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搭腔。那老者喝到:“各处屋子都去瞧瞧,见到那
  姓贾的缩头乌龟,便把他请出来。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得很。”众盐枭轰然答应,便
  一间间屋子去搜查。
  忽然东边厢房中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打扰老子寻快活?”
  众盐枭纷纷吆喝:“贾老六在这里了!”“贾老六,快滚出来!”“他妈的,这狗贼好
  大胆子!”
  东厢房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姓贾,只是你们这帮家伙胡骂天地会,老子可听
  着不大顺耳。老子不是天地会的,却知道天地会的朋友们个个是英雄好汉。你们这些贩私盐
  的,跟他们提鞋儿,抹屁股也不配。”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汉子手执钢刀,向动厢房
  扑了进去。却听得“哎哟”,“哎哟”连声,三人一个接一个的倒飞了出来,摔在地下。一
  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鲜血长流,登时晕去。跟着又有六名盐枭先后抢进房去,但
  听得连声呼叫,那六人一个个都给摔了出来。这些人兀自喝骂不休,却已无人再抢进房去。
  那老者走上几步,向内张去,朦胧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坐在床上,头上包了白布,脸上并
  无刀疤,果然不是贾老六。那老者大声问道:“阁下好身手,请问尊姓大名?”
  房内那人骂道:“你爹爹姓什么叫什么,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么。好小子,连你爷爷的
  姓名也忘记了。”
  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之中,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咯咯”一声,笑了出来。一名
  私盐贩子抢上一步,拍拍两记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齐流。那盐枭骂道:“他妈的臭婊
  子,有什么好笑?”那妓女吓得不敢再说。
  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大声骂道:“你敢大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
  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上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
  肚去,烂断你肚肠。”
  那盐枭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闪,躲到了一名盐商身后,那盐枭左手将那盐
  商一推,将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惊,叫
  道:“大爷饶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从那盐枭胯下钻了过去,伸手抓出,正好
  抓住他的阴囊,使劲猛捏,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
  那盐枭气无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那妓女立时晕了过去。那孩子扑到
  她身上,叫道:“妈,妈!”那盐枭抓住孩子后领,将他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
  喝到:“别胡吵!放下小娃子。”那盐枭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几个斤
  斗翻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对着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兄弟,只因天地会一位姓贾的
  朋友公然辱骂青帮,又说在鸣玉坊中等候我们来评理,因此前来找人,阁下既然不是天地会
  的,又跟敝帮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便出口伤人?请阁下留下姓名,帮主他们查问起来,也好
  有个交代。”
  房里那人笑道:“你们要寻天地会的朋友算帐,跟我什么相干?我自在这里风流快活,
  大家既然井水不犯河水,那便别来打扰老子兴头。不过我劝老兄一句,天地会的人,老兄是
  惹不起的,给人家骂了,也还是白铙,不如夹起尾巴,乖乖的去贩私盐,赚银子罢。”那老
  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没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房里那人冷冷的道:“我讲不讲理,
  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现招郎进舍,要叫我姐夫?”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闪进三个人来,也都是盐贩子的打扮。一个手拿链子枪的瘦子低声
  问道:“点子是什么来头?”那老者摇头道:“他不肯说但口口声声的给天地会吹大气,说
  不定那姓贾的便躲在他房里。”那瘦子一摆链子枪,头一撇,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
  的短剑。忽然之间,四人一齐冲进房中。
  只听得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大作。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没间房都摆设得极为
  考究,犁木桌椅,红木床榻,乒乓咯喇之声不绝,显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鸨脸上肥肉
  直抖,口中念佛,心痛无已,那四名盐枭不断吆喝呼叫,那房中客人却默不作声。厅堂上众
  人都站得远远地,唯恐遭上鱼池之殃。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忽然有人长声残呼,
  猜想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厉害,见那孩子从墙边爬起身来,恼怒之下,挥拳又
  向他打去。那孩子侧身闪避,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子。众乌奴,盐
  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再打下去势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那大
  汉右拳举起,又往孩子头顶击落。那孩子向前一冲,无地可避,便即推开厢房房门,奔了进
  去。厅上众人都是“啊”的一声。那大汉一怔,却不敢追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进厢房,一时瞧不清楚,突然间兵刃相交,口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只见
  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白布绷带,形状可怖。他只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火星闪过,房
  中又黑,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照映进来,渐渐看清,那头缠绷带之人手握单刀,挥舞格
  斗。四名盐枭头目已只剩两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汉
  子仍在相斗。那孩子心想:“这人头上受了重伤,站都站不起来,打不过这些私盐贩子的。
  老子得赶快逃走。但不知妈妈怎么样了?”
  他想起母亲被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厢房们大骂:“贼王八,你奶奶的雄,我操你十
  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贩子家里盐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
  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卖这臭咸肉……”厅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恶毒阴损,
  心下大怒,想冲进房去抓来几拳打死,却又不敢进房。
  房中那人突然间单刀一侧,刷的一声响,砍入那魁梧大汉的左肩,连肩骨都砍断了。那
  大汉惊逃诏地般大声呼叫,摇摇欲倒。那老者双剑齐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举刀格开便在
  此时,拍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鞭击中他右肩,单刀当啷落地。那老者一声吆喝,双剑急
  刺。那人左掌翻出,呵喇喇几声响,那老者肋骨纷断,直飞出房,狂喷鲜血,晕倒在地。那
  大汉虽然左肩受伤,仍然勇悍之极,举起钢鞭,向那人头顶击落。那人却不闪避,竟似精疲
  力尽,已然动弹不得。那大汉的力气也所余无几,钢鞭击落之势甚缓。
  那孩子眼见危急,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疾冲而前,报住那大汉的双腿,猛力向后拉扯。
  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时休想动他半毫,但此刻他重伤之下,全仗
  一口气支持,突然给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了。
  床上那人喘了口气,一声笑道:“有种的进来打!”那孩子连连摇手,要他不可再向外
  人挑战。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得厢房门忽开忽合,此刻房门兀自晃动,厅上烛光射进
  房来,照在那人虬髯如草,满染血污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可畏。
  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骇然相顾,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到:“王八蛋,你们不敢
  进来,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众盐枭一声喊,抬起地下伤者,纷纷夺门而去。那人哈哈
  一笑,低声道:“孩子,你……你去将们闩上了。”那孩子心想这门是非闩上不可的,忙应
  道:“是!”将房门闩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暗中只闻到一阵阵的血腥气。那人道:
  “你……你……”一句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侧,似是晕了过去,身子摇晃,便欲掉下床
  来。那孩子忙抢上扶住,这人身子极重,奋力将他扶正,将他脑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
  气,隔了一会,低声道:“那些贩盐的转眼又来,我力气未复,可得避……避他妈的一
  避。”伸手撑起身子,似是又碰到了痛处,大哼了一声。
  那孩子过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递给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递入他右手,
  那人缓缓从床上下来,身子不住摇晃。那孩子走将过去,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
  “我要出去了,你别扶我。否则给那些贩盐的见到,连你也杀了。:那孩子道:“他妈的,
  杀就杀,我可不怕,咱们好朋友讲义气,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连连咳
  嗽,笑道:“你跟我讲义气?”那小孩道:“干么不讲?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扬州市上茶馆中颇多说书之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传等等英雄故事。这小
  孩日夜在妓院,赌场,茶馆,酒楼中钻进钻出,替人跑腿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一
  有空闲,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他对茶馆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后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
  赶他走。他听书听得多了,对故事中英雄好汉极是心醉,眼见此人重伤之余,仍能连伤不少
  盐枭头目,心下仰慕,书中英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两句话说得好。老子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了几千遍,有福共享
  的家伙见得多了,有难同当的人却碰不到几个。咱们走罢!”
  那小孩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打开房门,走到厅上。众人一见,都是骇然失色,四散避
  开。那小孩的母亲叫道:“小宝,小宝,你到那里去?”那小孩道:“我送送这位朋友出门
  去,就回来的。”那人笑道:“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亲叫道:
  “不要去,你坑阢起来。”那孩子笑了笑,迈着大步走出大厅。
  两人走出丽春院,巷中静悄悄的竟然无人,想必众盐枭遇上劲敌,回头搬救兵去了。
  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之上,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们向西走!走出数丈,
  迎面赶来一辆驴车。那人喝到:“雇车!”赶车的停了下来,眼见二人满身血污,脸有讶异
  疑忌之色。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重,道:“银子先拿去!”那赶车的见银
  锭不小,当即停车,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将身子移到车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交给那小孩,说道:“小朋
  友,我走了,这只元宝给你。”
  那小孩见到这只大元宝,不禁咕嘟一声,吞了口馋涎,暗暗叫道:“好家伙!”但他听
  过不少侠义故事,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不爱金钱,今日好容易有机会做上英雄好汉,说
  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脓包贪钱,大声道:“咱们只讲义气,不讲钱财。你送元宝给我,
  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伤,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说道:“好极!好极!有点意思!”将元宝收入怀中。那小孩爬
  上驴车,坐在他身旁。
  车夫问道:“客官,去那里?”那人道:“到城西,得胜山!”车夫一怔,道:“得胜
  山?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那人道:“不错!”手中单刀在车辕上轻轻一拍。车夫心中害
  怕,忙道:“是,是!”放下车帷,赶驴出城。那人闭目养神,呼吸急促,有时咳嗽几声。
  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南宋绍兴年间,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金兵,因此
  山名“得胜”。
  车夫赶驴甚急,只一个多时辰,便到山下,说道:“客官,得胜山到了!”那人见那山
  只有七八丈高,不过是个小丘,呸的一声,问道:“这便是他妈的得胜山吗?”车夫道:
  “正是!”那小孩道:“这确是得胜山。我妈和姐妹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我跟着来,曾在
  这里玩过。再过去一点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庙了。”那英烈夫人庙供奉的是韩世忠夫人梁红
  玉,扬州人又称之为“异娼庙”。梁红玉年轻时做过妓女,风尘中识得韩世忠。扬州妓女每
  年必到英烈夫人庙烧香许愿,祈祷这位宋朝的安国夫人有灵,照顾后代的同行姐妹。
  那人道:“你即知道,就不会错。下去罢。”那小孩跳下车来,扶着那人下车。眼见四
  周黑沉沉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凉,躲在这里,那些贩盐的贼坯一定找不到。”
  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拉转驴头,扬鞭欲行。那人道:“且慢,
  你将这个小朋友带回城去。”车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会。明儿一早,
  我好给你去买馒头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没人服侍你,可不大对
  头。”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对车夫道:“那你回去罢!”车夫忙不迭的赶车便行。
  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眼见驴车走远,四下里更无声息,突然喝到:“柳树后面的
  两个乌龟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那小孩吓了一跳,心道:“这里有人?”果见柳树后面两人慢慢走了出来,两人白布缠
  头,青带系腰,自是盐枭一伙了。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一闪,走了两步,便即站住。那人
  喝到:“乌龟儿子王八蛋,从窑子你一直钉着老子到这里,却不上来送死,干什么了!1那
  小孩心道:“是了,他们要查明这人到了那里,好搬救兵来杀他。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
  转身便奔。那人急跃而起待要追赶,“嗳“的一声,复又坐倒,他重伤之余,已无力追人。
  那小孩心道:“驴车已去,我们两人没法走远,这两人去通风报讯,大队人马杀来,那
  可糟糕。”突然间放声大哭,叫道:“啊哟,你怎么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0
  二名盐枭正自狂奔,忽听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时停步转身,只听得他大声哭叫:
  那怎么死了?”不由得又惊又喜。一人道:“这恶贼死了?”另一人道:“他受伤很重,挨
  不住了。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蜷成一团,卧在地上。先一
  人道:“就算没死,也不用怕他。咱们割了他脑袋回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
  “妙极!”两人挺着单刀,慢慢走近。只听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顿足,放声号啕,一面叫道:
  “老兄,你怎么忽然死了?那些贩私盐的追来,我怎抵挡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跃而前。一人喝到:“恶贼,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
  人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忽然间刀光一闪,一人脑袋飞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开
  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撑起身来。
  那小孩哭道:“啊哟,这位贩私盐的朋友怎么没了脑袋?你两位老人家去见了阎王,又
  有谁回去通风报讯哪?这可不是糟了吗?”说道最后,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这小鬼当真聪明的紧,哭得也真像。若不是这么一哭,这两个王八蛋还
  真不会过来。”那小孩笑道:“要装假哭,还不容易?我妈要打我,鞭子还没上身,我已哭
  得死去活来,她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那人道:“你娘干么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
  定,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有时是为了我捉弄院中的闵婆,尤叔。”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这两个探子倘若不杀,可当真有些不妙。喂,你刚才假哭时,
  怎地你不叫我老爷,大叔,却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朋友。你是
  他妈的什么老爷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爷,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道:“你问我尊姓
  大名吗?我叫小宝。”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宝,那么尊姓呢?”那小孩皱了皱眉,说
  道:“我……我尊姓韦。”
  这小孩生于妓院中,母亲叫着韦春花,父亲是谁,连她母亲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
  小宝,也从来无人问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问起,他就将母亲的姓搬了出来。这韦小宝生于
  妓院,长于妓院,从没读过书。他自称“尊姓大名”倒不是说笑,只是听说书的常常提到
  “尊姓大名”四个子,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是的尊敬称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适。
  他跟着问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什么?”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即当我是朋友,我
  便不能瞒你,我姓茅,茅草的茅,不是毛虫之虫,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韦小宝“啊”了一声,跳了起来,说道:“我听人说过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
  你吗?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茅十八嘿的一声,道:“不错,你怕不怕我?”韦小宝笑
  道:“怕什么?江洋大盗又打什么紧?水浒传上林冲,武松那些英雄好汉,也都是大强
  盗。”茅十八甚是高兴,说道:“你拿我和林冲,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
  要捉拿我,你是听谁说的?”
  韦小宝道:“扬州城里贴满了榜文,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又是什么格杀不论,只
  要有人杀了你,赏银二千两,倘若有人通风报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赏些,赏银一千两。
  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说道你这样大的本事,要捉住的,杀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
  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风报信,领得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倒是一注横财。”
  茅十八侧着头看作他,嘿的一声。
  韦小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如得了这一千两赏银,我和妈娘儿俩可有的化了,鸡鸭
  鱼肉,赌钱玩乐,几年也化不光。”见茅十八乃是侧着头瞧自己,脸上神气颇有些古怪,韦
  小宝怒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猜我会去通风报信,领这赏银?”茅十八道:“是啊,白
  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韦小宝怒骂:“操你奶奶,还讲什么江湖义气?”茅十八道:
  “那也只好由你。”
  韦小宝道:“你既信我不过,为什么说了真名字出来?你头上脸上缠了这许多布条,和
  榜文上的图形全然不同了。你不说你是茅十八,谁又认得你?”茅十八道:“你说咱们有福
  同享,有难同当,我倘若连自己的姓名身份也瞒了你,那还算什么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
  韦小宝大喜,说道:“对极!就算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金,老子也决不会去通风
  报信。”心中却想:“倘若真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格,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颇
  有点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们便睡一会,明日午时,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我们约好在扬州城
  西得胜山相会,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乱了一日,草已神困眼倦。听他这么一说,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
  次日醒来,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树后面去,
  将三把刀子磨一磨。”
  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其时朝阳初开,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手臂上肌
  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块石头上磨了
  起来。心想:“对付盐贩子,有一把刀也够了,倘若这茅老兄给人杀了,余下两柄道又磨来
  干什么?难道让人用来杀我韦小宝吗?”他向来懒惰,装模作样的磨了一会道,道:“我去
  买些油条馒头来吃。”
  茅十八道:“那里有油条馒头卖?”韦小宝道:“过去那边没多远,有个小市镇,茅大
  哥,你身边银子,借几两来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宝,说道:“哥儿俩你的就
  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说什么借不借的?”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好汉真拿我当朋友看待,便有一万两银子的赏格,我也不能去
  报官。十万两呢?这倒有点儿伤脑筋。呸,凭他这副德性,值得这么多银子?我也不用伤脑
  筋啦。”接过银子,问道:“要不要给你买些伤药?”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伤
  药。”韦小宝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杀了我脑袋,
  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见他说的真诚,点了点头。
  韦小宝自言自语:“你还有两个朋友来,最好再买一壶酒,来几斤熟牛肉。”茅十八喜
  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饱了好厮杀。”韦小宝惊道道:“盐贩子知道你在这里?
  就要追来?”茅十八道:“不是,我约了别的人到得胜山来打架,否则巴巴的赶来干什
  么?”韦小宝吁了口气,道:“你身上有伤,怎么能再打架?这场架吗,等伤好了再打不
  迟,只不过……只不过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二十九,
  是不是,半年之前,这场架便约好了。后来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里,牵记着这场约会,非来
  不可,只好越狱赶来,越狱时杀了几个鹰爪孙,扬州城里才这么闹得乱糟糟的,悬下他妈的
  赏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几个功夫很硬的鹰爪子,杀了他们三个,自己
  竟还受了点伤,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韦小宝道:“好,我赶去买些吃的,等你吃饱了好打架。”当即拔足快奔,转过山坡,
  奔了六七里路,便是一个小市镇,心下盘算:“茅大哥伤得路也走不动,怎能跟人家打架?
  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武功定然了得,我怎的帮他个忙才好?”手里捧着银子,心痒
  难搔,一生之中,手里从未拿过这许多银子,须得怎生大华一场,这才痛快,走到熟肉铺
  中,买了两斤熟牛肉,一只酱鸭,再去买了两瓶黄酒,剩下的一只乃是不少,又买了十来个
  馒头,八根油条,只多用了二十几文,忽想:“我瞧去买些绳索,在地下结成了绊马索。打
  架之时,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
  他想起说书先生说故事,大将上阵交锋,马足被绊,摔将下来,敌将手起刀落,将之砍
  为两段,当下兴冲冲的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只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一缸白
  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时想起:“去年仙女桥边私盐帮跟人打架,给
  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登时反败为胜。我怎么不想到这个主意?”绳索也不买了,买了一袋
  石灰,回到茅十八身边。
  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听到他脚步声,便即醒了,打开酒瓶,喝了两口,大声赞好,说
  道:“那喝不喝?”韦小宝从来不喝酒,这时有充英雄好汉,接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觉
  一股热气涌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还没学
  会。”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十八兄,别来好啊?”
  茅十八道:“吴兄,王兄,你两位也很清健啊!”韦小宝心中突突乱跳,抬头向声音来
  处瞧去,只见大路两个人快步走来,顷刻间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头子,一部白胡须直垂至胸,但面皮红润泛光,没半点皱纹。另一个是四十来
  岁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个秃子,后脑拖着条小辫子,前脑如剥壳鸡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礼了。”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那老者
  笑道:“何必客气?”韦小宝心想:“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自己腿上有伤,怎能说给人家
  听?”茅十八道:“这里有酒有肉,两位吃一点吗?”那老人道:“叨扰了!”坐在茅十八
  身侧,接过酒瓶。韦小宝大喜:“原来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来打架的,那可妙
  得紧。待会敌人到来,这两人也可帮忙打架。”
  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那秃头说道:“吴大哥,这酒不喝也罢!”那老者一怔,随即
  哈哈大笑,说道:“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酒中难道还会有毒?”咕嘟,咕嘟喝了两
  口,将酒瓶递给秃头,道:“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对
  老者之言似是不便违拗,接过酒瓶,刚放到口边,茅十八夹手夺过,说道:“酒不够了!王
  兄又不爱喝酒,省几口给我。”仰头合了两大口。那秃头脸上一红,坐下来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指着老者道:“这位吴老爷子,大号叫作大
  鹏,江湖上人称'摩云手',拳脚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给我脸上贴
  金了。”说着左右顾视,不见另有旁人,不禁颇为诧异。茅十八指着那秃子道:“这位王师
  傅单名一个'潭'字,外号'双笔开山'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当真出神入化。”那秃头道:
  “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惭愧的紧。”
  茅十八道:“不敢当。”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说到
  这里,吴王二人愕然相顾,跟着一齐凝视韦小宝,实在看不出这个又干又瘦的十而三岁的小
  孩子是什么来头,只听茅十八续道:“这位小朋友姓韦,名小宝,江湖上人称……人称,
  嗯,他的外号,叫作……叫作……”顿了一顿,才道:“叫作'小白龙'。水上功夫,最是了
  得,在水上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鱼虾,面不改色。”
  他要给这个新交的小朋友争脸,不能让他在外人面前显得泄气,有心要吹嘘几句,可是
  韦小宝全无武功,吴王二人都是行家,一声手便知端地,难以瞒骗,一凝思间便说他水上功
  夫十分厉害,吴王二人是北地豪杰,不会水性,那便无法得知真假。他接着说道:“你们三
  位都是好朋友,多亲近亲近。”吴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韦小宝依样学样,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惊又喜:“茅大哥给我吹牛,其时我是
  什么江湖好汉了?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
  四人过不多时,便将酒肉馒头吃的干干净净。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初时有些顾忌,到
  后来放量大嚼,他独个儿所吃的牛肉,馒头和油条,比三人加起来还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说道:“吴老爷子,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极好,陆上功夫却还
  没学,在下只好一对二,这可不是瞧不起二位。”吴大鹏道:“咱们这个约会,我看还是推
  迟半年罢。”茅十八道:“那为什么?”吴大鹏道:“茅兄身上有伤,显不出真功夫。老朽
  打赢了固然没什么光采,打输了更是没脸见人。”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有伤没伤,没多大分别,再等半年,岂不牵肠挂肚?”左手
  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来,右手已握单刀,说道:“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
  罢!”王潭道:“好!”双手入怀,仓啷一声轻响,摸出一对判官笔了。
  吴大鹏道:“既然如此,王贤弟,你替愚兄掠阵。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迟。”王潭
  应道:“是!”退开三步。吴大鹏左掌上翻,右手兜了个圈子,轻飘飘向茅十八拍来。
  茅十八单刀斜劈,轻砍他左臂。吴大鹏一低头,自他刀锋抢进,左手向他诱逼肘下拍
  去。茅十八一侧身转在树旁,拍的一声响,吴大鹏那掌击在树干上,这颗大树高五六丈,树
  身粗壮,给吴大鹏这么一拍,树上黄叶便是雨点般下来。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单刀拦
  腰挥去。吴大鹏突然纵起身子,从半空中扑将下来,白须飘飘,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
  风倒卷”。单刀之下拖上。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斤斗,跃了出去。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
  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势固然劲急,吴大鹏的闪避却也迅速灵动之极。
  韦小宝一生之中,打架是见得极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辫,箍颈撞头的烂打,除
  了昨日丽春院中茅十八恶斗盐枭之外,从未见过高手如此凶险的比武。但见吴大鹏忽进忽
  退,双掌翻飞,茅十八将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挡在身前。吴大鹏几次抢上,都被刀光逼
  了出来。
  正斗到酣处,忽听得蹄声嫌诏,十育人骑马奔来,都是清廷官兵的打扮。十余骑奔到近
  处,散将开来,将四人围在核心,为首的军官喝到:“且住!咱们奉命捉拿江洋大盗茅十
  八,跟旁人并不相干,都退开了!”
  吴大鹏一听,住手越开。茅十八道:“吴老爷子,鹰爪子又找上来拉!他们冲着我来,
  你不用理会,再上啊!”吴大鹏向众官兵道:“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的是江洋大盗?你
  们认错了人罢?”为首的军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
  友,你在扬州城里做下你天大的案子,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乖乖的跟我们走罢!”
  茅十八道:“你们且等一等,且瞧我跟这两位朋友分了胜败再说。”转头向吴大鹏和王
  潭道:“吴老爷子,王兄,咱们今日非分胜败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还有没有
  性命。爽爽快快,两位一起上罢!”
  那军官喝道:“你们两个若不是和茅十八一伙,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别惹事上身。”
  茅十八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干什么?”
  那军官道:“茅十八,你越狱杀人,那是扬州地方官的事,本来用不着我们理会。不过
  听说你在妓院里大叫大囔,说道天地会作乱造反的叛贼都是英雄好汉,这话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声道:“天地会的朋友们当然是英雄好汉,难道倒是你这种给朝廷舔卵蛋的汉
  奸,反而是英雄好汉?”
  那军官眼露凶光,说道:“鳌少保派我们从北京到南方来,为的就是捉拿天地会反贼。
  茅十八,你跟我们走。”说着转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两位正在跟这逆贼相斗,想来不是
  一路的,两位这就请便罢。”
  吴大鹏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军官在腰间一条黑黝黝的软鞭上一拍,说道:
  “在下'黑龙鞭'史松,奉了鳌少保将令,擒拿天地会反贼。”
  吴大鹏点了点头,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睁大了双眼问道:“你说什么?”
  吴大鹏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茅兄,你好象并不是天地会中的兄弟,却干么要大说
  天地会的好话?”茅十八道:“天地会保百姓,杀贼子,做的是英雄好汉的勾当,自然是英
  雄好汉了。江湖上有言道:‘为人不近陈近南,就是英雄也枉然。'陈近南陈总舵主,便是
  天地会的头脑。天地会的朋友们,都是陈总舵主的手下,岂有不是英雄好汉之理”。吴大鹏
  道:“茅兄可识得陈总舵主么?”茅十八怒道:“什么?你是讥笑我不是英雄好汉吗?”他
  为此发怒,自然是不识陈近南了。吴大鹏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难道你又识得
  陈总舵主了?”吴大鹏摇了摇头。
  史松向吴王二人问道:“你们两个识得天地会的人吗?要是又什么讯息,说了出来,我
  们拿到了天地会的头目,好比哪个陈近南什么的,鳌少保必定重重有赏。”
  吴大鹏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识得:“发你妈的清秋大梦,凭你这块料,
  也想去拿天地会的陈总舵主?你开口闭口的鳌少保,这鳌少保自称是满洲第一勇士,武功到
  底怎样?”史松道:“鳌少保天生神勇,武功盖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头疯牛,你这
  反贼也知道吗?”茅十八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我正要上北京去斗
  他一斗。”史松冷笑道:“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就将你捺死
  人。姓茅的,闲话别多说了,跟我们走罢!”
  茅十八道:“那有这般容易?你们这里一共十三人,;老子以一敌十三,明知打不过,
  也得打一打。”
  吴大鹏笑道:“茅兄怎的如此见外?咱们是以三敌十三,一个打四个,未必便输,”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大吃一惊。史松道:“两位别转错了念头,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
  的。”
  吴大鹏笑道:“助逆那也罢了,造反却是不敢。”史松道:“助逆既是造反!你们两个
  想清楚些,是不是帮定了这反贼?”吴大鹏道:“半年之前,茅兄和这位微笑约定了,今日
  在这里以武会友,并将在下牵扯在内。想不到官府不识趣,将茅兄关在狱里。他是言而有信
  的好汉子,今日若不践约,此后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狱杀人,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这
  叫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卖老汉的面子,那就收队回去,待老兄和茅兄较量一
  下手低下的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汉和王兄弟就不管了!”史松道:“不成。”
  军官队中忽有一人喝到:“老家伙,那有这么多说的?”说着拔刀出鞘,双腿一夹,纵
  马冲将过来,高举单刀,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吴大鹏斜身一闪,避过了他这一刀,右臂探
  出,身子纵起,抓住了他背心,顺手一甩,将他摔了出去。
  众军官大叫:“反了!反了!”纷纷跃下马来,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伤,倚树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军官,钢刀横削,又一名军官被
  他拦腰斩死。余人见他悍勇,一时不敢逼近。史松双手叉腰,骑在马上掠阵。
  韦小宝本给军官围在核心,当史松和茅十八,吴大鹏说话之际,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
  子。众军官也不知道这干瘦小孩在这里干什么,谁也不加理会。待得众人动上手,他已躲在
  数丈外的一株树后,心想:“我快快逃走呢,还是在这里瞧着?茅大哥他们只有三个,定会
  给这些官兵杀了,这些军爷会不会又来杀我?”转念又想:“茅大哥当我是好朋友,说过有
  难同当,有福同享。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讲义气。”
  吴大鹏挥掌劈倒了一名军官。王潭使开双笔,和三名军官相斗,这时茅十八又将一名军
  官右腿砍断。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大声呼叫喝骂,声音凄厉,
  史松长啸一声,黑龙鞭出手,跟着纵身下马。他双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
  茅十八使开“五虎断门刀”刀法,见招拆招,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厉害招数,都给他单刀
  挡了回来。但听得吴大鹏大声吆喝,一人飞了出去,拍嗒一声,掉在地下,军官中又少了一
  人。
  这边王潭以一敌三,却渐渐落了下风,左腿上被锯齿刀拉了一条口子,鲜血急喷。他一
  跛一拐,浴血苦斗。和吴大鹏急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双刀一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吴
  大鹏的摩云掌一时击不到他们身上。
  史松的软鞭越使越快,始终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间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
  肩点去。茅十八举刀竖挡,不料史松这一招乃是虚招,手腕抖动,先变“声东击西”,再变
  “玉带围腰”,黑龙鞭莜地挥向左方,随即圈转,自左至右,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
  茅十八双腿难以行走,全仗身后大树支撑。史松这一招“玉带围腰”卷将过来,本来只
  须向前窜出,或是往后纵跃,即能避过,但此刻却非硬接硬架不可,当下单刀对准黑龙鞭的
  鞭梢拍落。史松抖然放手。松脱鞭柄,那软鞭一沉,忽而兜转,迅疾无伦的卷将过来,将茅
  十八绕在树上,一共绕了三匝,噗的一声,鞭梢击中他的右胸。史松要将茅十八生擒,以便
  逼问天地会的讯息,眼见吴大鹏和王潭还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龙鞭使用,当即俯身拾起地下
  丢弃的一柄单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条右臂。
  他拾刀在手,刚抬起身,募地白影晃动,无数粉末冲进眼里,鼻里,口里,一时气为之
  窒,跟着双眼剧痛,犹似万枚钢针同时刺一般,待欲张口大叫,满嘴粉末,连喉头嗌住了,
  再也叫不出声来,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饶是他老于江湖,却也心慌意乱,手一松,单刀跌
  落,双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这才恍然:“啊哟,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
  遇水即沸,立即将他双眼烧烂,便在此时,肚腹上一阵冰凉,一柄单刀已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为软鞭绕身,眼见无悻,陡然间白粉飞扬,史松单刀脱手,双手去揉擦眼睛,正
  诧异间,只见韦小宝拾起单刀,一刀插入双手肚中,随即转身躲在树后。
  双手摇摇晃晃,转了几转,翻身摔倒。几名军官大惊,齐叫:“史大哥,史大哥!”吴
  大鹏左掌一招“铁树开花”,掌力吐出,一名军官身子飞出数丈,口中鲜血狂喷,余下五人
  眼见不敌,再也无心恋战,转身便走,连坐骑也不要了。
  吴大鹏回头说道:“茅兄当真了得,这黑龙鞭史松武功高强,今日命丧你手!”他眼见
  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来自是茅十八所杀。
  茅十八摇头道:“惭愧!是韦小兄弟杀的。”吴王二人大为诧异,齐声道:“是这小孩
  所杀?”他二人适才忙于对付敌人,没见到韦小宝撒石灰。地下满是死尸鲜血,伤者身上滚
  得满身是泥,虽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上,他二人也没留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龙鞭鞭梢,抖开软鞭,呼的一声,抽在史松头上。史松肚腹中刀,一
  时未死,给这一鞭击正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茅十八叫道:“韦兄弟,你好功夫啊!”
  韦小宝从树后转出,想到自己竟然杀了一名官老爷,心中有一份得意,倒有九份害怕。
  吴王二人将信将疑上上下下的向韦小宝打量,但见他脸色苍白,全身发抖,双目含泪,摇摇
  晃晃的立足不定,只象随时随刻要放声大哭,又或是大叫:“我的妈啊!”说什么也不象是
  杀了黑龙鞭史松之人。吴大鹏道:“小兄弟,你使什么招式杀了此人?”韦小宝颤声道:
  “我……我……是杀了这……官……官老爷吗?不,不是我杀的,不……不是我……”他知
  道杀官之罪极大,心慌意乱之下,唯有拼命抵赖。
  茅十八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道:“吴老爷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
  的性命。咱们还打不打?”吴大鹏道:“救命之话,修得提起。王兄弟,我看这场架是不必
  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弟没什么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岂不是好?茅
  兄弟武功高强,有胆量,有见识,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吴大鹏道:“茅兄,咱们就此别
  过,山长水远,后会有期,茅兄弟十分敬佩天地会的陈总舵主,这一句话,兄弟当设法带给
  陈总舵主他老人家知晓。”
  茅十八大喜,抢上一步,说道:“你……你……识得陈总舵主?”
  吴大鹏笑道:“我和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会洪化堂属下的小脚色。承茅大哥对敝会如
  此瞧得起,别说大伙儿本来没什么过节,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笔勾销了。”茅十八又惊
  又喜,说道:“原来……原来你果然识得陈近南。”吴大鹏道:“敝会兄弟众多,陈总舵主
  行踪无定,在下在会中职司低下,的确没见过陈总舵主的面,刚才并不是有意相欺。”茅十
  八道:“原来如此。”
  吴大鹏一拱手,转身便行,双掌连杨,拍拍之声不绝,在每个躺在地上的军官身上补了
  一掌,不论那军官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云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着的也即气绝。
  茅十八低声喝采:“好掌力!”眼见二人去得远了,喃喃的道:“原来他二人倒是天地
  会的。”隔了一会。向韦小宝道:“去牵匹马过来!”
  韦小宝从未牵过马,见马匹身躯高大,心中害怕,从马匹身后慢慢挨近。茅十八喝到:
  “向着马头走过去,你从马屁股过去,马儿非腿踢你不可。”韦小宝绕到马前,伸手去拉缰
  绳,那马倒是驯良,跟着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伤口,左手在马鞍上一按,跃上马背,说道:“那回家
  罢!”韦小宝道问道:“你到那里去?”茅十八道:“你问来干么?”韦小宝道:“咱们既
  是朋友,我自然要问问。“茅十八脸一沉,骂道:“你奶奶的,谁是你朋友?”韦小宝退了
  一步,小脸儿涨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不明白他为什么好端端突然大发脾气。
  茅十八道:“你为什么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里?”声音严厉,神态更是凶恶。
  韦小宝甚是害怕,退了一步,颤声道:“我……我见他要杀你。”茅十八问道:“石灰
  那里来的?”韦小宝道:“我……我买的。”茅十八道:“买石灰来干什么?”韦小宝道:
  “你说要跟人打架,我见你身上有伤,所以……所以买了石灰粉帮你,”茅十八大怒,骂
  道:“小杂种,你奶奶的,这法子那里学来的?”
  韦小宝的母亲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谁,最恨的就是人家骂他小杂种,不由得怒火上冲,
  也骂道:“你奶奶的老杂种,我操年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乌龟王八蛋,你管我从那里学来
  的?你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鱼……”一面骂,一面躲到树后。
  茅十八双腿一夹,纵马过来,长臂伸处,便将他后颈抓住,提了起来,喝到:“小鬼,
  你还骂不骂?”韦小宝双足乱踢,叫道:“你这贼王八,臭乌龟,路倒尸,给人斩上一千刀
  的猪猡……”他生于妓院之中,南腔北调的骂人语言,学了不计其数,这时怒火上冲,满口
  的污言秽语。
  茅十八更是恼怒,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放声大哭,骂得更响了,突
  然之间,张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脱手将他摔在地上。韦小宝
  发足便奔,口中兀自骂声不绝。茅十八纵马自后缓缓跟来。
  韦小宝虽然跑的不慢,但他人小步短,那里撇得下马匹的跟踪?奔得十几丈,便已气喘
  力竭,回头一看,茅十八的坐骑和他不过相距丈许,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上打
  滚,大哭小叫。他平日在妓院当中,街巷之间,时时和人争闹,打不过时便耍这无赖手段,
  对手都是大人,只好摇头退开。
  茅十八道:“你起来,我有话要跟你说。”韦小宝哭叫:“我偏不起来,死在这里也不
  去来!”茅十八道:“好!我放马过来,踹死了你!”
  韦小宝最不受人恐吓,人家说:“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脚踢死你”这等言语,他几乎每
  逃诩会听到一两次,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当即大声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负小孩哪!乌
  龟王八蛋骑了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马缰,坐骑前足腾空,人立起来。韦小宝一个打
  滚,滚了开去。茅十八笑骂:“小鬼,你毕竟害怕。”韦小宝叫道:“我怕了你这狗入的,
  不是英雄好汉!”
  茅十八见他如此惫赖,倒也无法可施,笑道:“凭你也算英雄好汉?好啦,你起来,我
  不打你了。我走啦!”韦小宝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眼泪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紧,可不能
  骂我小杂种。”茅十八笑道:“你骂我的话,还多了十倍,更难听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
  了。”韦小宝伸手抹了抹,当即破涕为笑,说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
  直,就此算了。你去那里?”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韦小宝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么反而自己送上门
  去?”茅十八道:“我老是听人说,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他妈的,还有人说他是天下第
  一勇士,我可不服气,要上北京跟他比划比划。”
  韦小宝听他说要去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这热闹不可不看,平时在茶馆中,听茶客说起
  天子脚下北京的种种情状,心下早就羡慕,又想到自己杀了史松,官老爷查究起来可不是玩
  的,虽然大可赖在茅十八身上,但万一拆穿西洋镜,那可乖乖不得了,还是溜之大吉为妙,
  说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这件事不大易办,只怕你不敢答应。”
  茅十八最恨人说他胆小,登时气往上冲,骂道:“你奶奶的,小……”他本想骂“小杂
  种”,总算及时收口,道:“什么敢不敢的?你说出来,我一定答应。”又想自己的性命是
  他所救,天大的难事,也得帮他。
  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茅十八道:
  “自然不反悔。”韦小宝道:“好!你带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干
  什么?”韦小宝道:“我要看你跟那个鳌拜比武。”
  茅十八连连摇头,道:“从扬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悬赏捉我,一路上甚是凶
  险,我怎能带你?”韦小宝道:“我早知道啦,你答应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带着我,官府容
  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到:“我有什么不敢?”韦小宝道:“那你就
  带我去。”茅十八道:“带着你累赘得紧,你又没跟你妈说过,她岂不挂念?”韦小宝道:
  “我常常几天不回家,妈从来夜来挂念。”
  茅十八一提马缰,纵马便行,说道:“你这小鬼头花样真多。”
  韦小宝大声叫道:“那不敢带我去,因为你打不过鳌拜,怕我见到了丢脸!”茅十八怒
  火冲天,兜转马头,喝到:“谁说我打不过鳌拜?”韦小宝道:“你不敢带我去,自然因为
  怕我见到你输了的丑样。你给人家打得爬在地上,大叫:‘鳌拜老爷饶命,求求鳌拜大人饶
  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给我听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气得哇哇大叫,纵马冲将过来,一伸手,将韦小宝提将起来,横放鞍头,怒道:
  “我就带你去,且看是谁大叫饶命。”韦小宝大喜,道:“我若不是亲眼目睹,猜想起来,
  大叫饶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鳌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的打了一记,喝到:“我先要你大叫饶命!”韦小宝
  痛得“啊”的一声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轻。”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鬼头,当真拿你没法子。”韦小宝半点也不肯吃亏,道:
  “老鬼头,我也当真拿你没法子。”茅十八笑道:“我便带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须得听
  我言语,不可胡闹。”韦小宝道:“谁胡闹了?你入监牢,出监牢,杀盐贩子,杀军官,还
  不算是胡闹?”茅十八笑道:“我说不过你,认输便是。”将韦小宝放在身前鞍上,纵马过
  去,又牵了一匹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韦小宝从未骑过马,初时有些害怕,骑了五六里后,胆子大了,说道:“我骑那匹马,
  行不行?”茅十八道:“你会骑便骑,不会骑乘草别试,小心摔断了你的腿。”
  韦小宝好强要胜,吹牛道:“我骑过好几十次马,怎会不会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走到另一匹马左侧,一抬右足,踏上了马镫,脚上使劲,翻身上了马背。不料上马须得先以
  左足蹋镫,他以右足上镫,这一上马背,竟是脸孔朝着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脱手放开了韦小宝坐骑的缰绳,挥鞭往那马后退上打去,那马放蹄便
  奔。韦小宝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掉下马来,双手牢牢抓住马尾,两只脚夹住了马鞍,身子伏
  在马背之上,但觉耳旁生风,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体轻,抓住马尾后竟没掉下马来,
  口中自是大叫大囔:“乖乖我的妈啊。辣块妈妈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马头,老子操
  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哟,啊哟,啊哟……”
  这马在官道上直奔了三里有余,势道丝毫未缓,转了个弯,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辆骡车缓
  缓行来,车后跟着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个二十七八的汉子。这一车一马走上大道,也向北
  行。韦小宝的坐骑无人指挥,受惊之下,向那一车一马直冲过去,相距越来越近。赶车的车
  夫大叫:“是匹疯马!”忙要将骡车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马汉子调转马头,韦小宝的坐骑也
  已冲到了跟前。那汉子一伸手,扣住了马头。那马奔得正急,这汉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
  马立时站住,鼻中大喷白气,却不能再向前奔。
  车中一个女子声音问道:“白大哥,什么事?”那汉子道:“一匹马溜了缰,马上有个
  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韦小宝翻身坐起,转头说道:“自然是活的,怎么会死?”只见这汉子一张长脸,双目
  炯炯有神,穿一件青稠长袍,帽子上镶了块白玉,衣饰打扮显是个富家子弟,韦小宝出身微
  贱,最憎有钱人家的子弟,在地上重重的吐了口唾沫,说道:“他妈的,老子倒骑千里马,
  骑得正快活,却碰到拦路尸,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气喘不过来,伏在马屁股上大
  咳。那马屁股一耸,左后退倒踢一脚。韦小宝“啊哟”一声,滑下马来,大叫:“哎哟喂,
  啊哟喂!”
  那汉子先前听得韦小宝出口伤人,正欲发作,便见他狼狈万分的摔下马来,微微一笑,
  转过马头,随着骡车自行去了。茅十八骑马赶将上来,大叫:“小鬼头,你没摔死么?”韦
  小宝道:“摔倒没摔死,老子倒骑马儿玩,却给个臭小子拦住路头,气得半死。啊哟
  喂……”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膝头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纵马近前,拉住他后领,提上
  马去。
  韦小宝吃了这苦头,不敢再说要自己乘马了。两人共骑,驰出三十余里,见太阳已到头
  顶,到了一座小市镇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马背,再抱了韦小宝下马,到一家饭店去打尖。
  韦小宝在妓院中吃饭,向来只是坐在厨房门槛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饭上堆满嫖客吃
  剩下来的鸡鸭鱼肉。菜肴虽是不少,去从来不会跟人并排坐在桌边好好吃过一顿饭。这时见
  茅十八当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虽只几碗粗面条,一盘炒鸡蛋,心中却也大乐。
  他吃了半碗面,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喧,涌进十七八个人来,瞧模样是官面上的。韦小宝
  暗暗吃惊,低声道:“是官兵,怕是来捉你的。咱们快逃!”茅十八哼了一声,放下筷子,
  伸手按住刀柄。却见这群人对他并不理会,一叠连声的只催店小二快做饭做菜。
  小镇上的小饭店中无甚菜肴,便只酱肉,熏鱼,卤水豆腐干,炒鸡蛋。那群人中为首的
  吩咐取出自己带来的火腿,凤鸡佐膳。一人说道:“咱们在云南一向听说,江南是好地方,
  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但讲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们昆明。”另一人
  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惯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云南,
  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很少了。”众人齐声称是。
  茅十八脸上变色,寻思:“这批狗腿子是吴三桂这大汉奸的部下?”
  只听一个焦黄脸皮的汉子问道:“黄大人,你这倘上京,能不能见到皇上啊?”一个白
  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职来说,本来是见不着皇上的,不过凭着咱们王爷的面子,说不定
  能见罢!朝廷里的大老们,对咱们'西选'的官员总是另眼相看几分。”另一人道:“这个当
  然,当世除了皇上,就数咱们王爷为大了。”
  茅十八大声道:“喂,小宝,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脸的是谁?”韦小宝道:“我自然知
  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其实不知道,这句话等于没说。茅十八在桌子上重重的一
  拍,说道:“不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谁?”韦小宝道:“他妈的,这乌龟儿子王八蛋,他
  妈的不是好东西,”说着也在桌子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个乖,这乌龟儿子王八
  蛋,是个认贼作父的大汉奸,将咱们大好江山,花花世界,双手送了给清兵……”
  他说道这里,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着他,有的已是满脸怒色。
  茅十八道:“这大汉奸姓吴,他妈的,一只乌龟是一龟,两只乌龟是吴二龟,三只乌龟
  呢?”韦小宝大声道:“吴三龟!”茅十八大笑,说道:“正是吴三桂这大……”
  突然之间,仓啷啷声响,七八人手持兵刃,齐向茅十八打来。韦小宝忙往桌低一缩。之
  听得乒乓乒乓,兵刃碰撞声不绝,茅十八手挥单刀,已跟人斗了起来。韦小宝见他坐在长凳
  上不动,知他大腿受伤,行走不便,心中暗暗着急。过了一会,当的一声,一柄单刀掉早地
  下,跟着有人长声残呼,摔了出去。但对方人多,韦小宝见桌子四周一条条腿不住移动,这
  些腿的脚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敌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听得茅十八便打便
  骂:“吴三桂是大汉奸,你们这批小汉奸,老子不将你们杀得干干净净……啊哟!”大叫一
  声,想是身上受了伤,跟着只见一人仰天到下,胸口泊泊冒血。
  韦小宝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一柄钢刀,对准一只穿布鞋的脚,一刀向脚背上剁了
  下去,擦的一声,那人半只脚掌登时斩落。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
  桌子低下黑蒙蒙的,众人又斗得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那人因何受伤,只道是给茅十八打
  伤的。韦小宝见此计大妙,提起单刀,又将一人的脚掌斩断。
  那人却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弯腰查看,却给茅十八一刀
  背打上后脑,登时昏晕。便在此时,韦小宝又是一刀斩在一人的小腿之上。
  那人大叫一声,左手一掀桌子,一张板桌连着碗筷汤面,飞将起来。那人随即举刀向韦
  小宝当头砍去。茅十八挥刀格开,韦小宝连爬带滚,从人丛中钻了出来。那小腿被斩之人怒
  极,挺刀追杀过来。韦小宝大叫:“辣块妈妈!”又钻入了一张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
  鬼,你出来!”韦小宝道:“老鬼,你进来!”
  那人怒极,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响,胸口中拳,身子飞了出去,确
  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随即从佐膳筷筒中拿起一把筷子,一根根的掷将出去。只听得“哎哟。哎
  哟!”残呼声不绝,围攻忙往得标诸人纷纷被筷子插中,或中眼睛,或中脸颊,都是伤在要
  紧之处。一人大声叫道:“强盗厉害,大伙儿走罢!”扶起伤者,夺门而出。跟着听得马蹄
  声响,一行人上马急奔而去。
  韦小宝哈哈大笑,从椅子底下钻出来,手中兀自握着那柄带血的钢刀。茅十八一跷一拐
  的走过去,抱拳向坐在桌边之人说道:“多谢尊驾出手相助,否则茅十八寡不敌众,今日的
  事可不好办。”韦小宝回头看去,微微一怔,原来坐着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
  骑的汉子,自己曾骂过他几句的。
  那汉子站起身来还礼,说道:“茅兄身上早负了伤,仍是激于义愤,痛斥汉奸,令人好
  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平生第一痛恨之人,便是大汉奸吴三桂,只可惜这恶贼远在云
  南,没法找他晦气,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汉奸,当真痛快。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
  道:“此处人多,说来不便。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转身去扶桌边的一个
  女客,那女客始终低下了头,瞧不见她的脸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连姓名也不肯说,太也瞧不起人了。”那人并不答理,扶着那女客
  走了出去,经过茅十八身畔时,轻轻说了一句话。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时脸现恭谨之色,躬身说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见到英雄,实
  是……实是三生有幸。”
  那人竟不答话,扶着那女客出了店门,上马乘车而去。
  韦小宝见茅十八神情前倨后恭,甚觉诧异,问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头,瞧你吓得这个
  样子。”茅十八道:“什么小子不小子的?你嘴里放干净些。”眼见饭店中的老板与店伙探
  头探脑,店堂中一塌糊涂,满地鲜血,说道:“走罢!”扶着桌子走到门边,拿起一根门闩
  撑地,走到店门外,从店外马柱子上解开马缰,说道:“那扳住了马鞍,左脚先踏马镫子,
  然后上马……对了,就是这样。”韦小宝道:“我本来会骑马的,好久不骑,这就忘了。那
  有什么稀奇?”
  茅十八一笑,跃上另一匹马,左手牵着韦小宝坐骑的缰绳,纵马北行,说道:“我身上
  有伤,遇上了鹰爪对付不了。咱们不能再走官道,须得找个隐蔽所在,养好了伤坐骑说。”
  韦小宝道:“刚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掷了出去,便将人打走。茅大哥,我
  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云南沐王府中的英雄,岂有不了得的?”
  韦小宝道:“他是云南沐王府的吗?我还道是天地会中哪个陈总舵主呢,瞧你吓得这副德
  性。”茅十八道怒道:“我吓什么了?小鬼头胡说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对他自当客气三
  分。”韦小宝道:“人家可没对你客气哪!你问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说'咱们就此
  别过,后会有期。'”茅十八道:“他后来不是跟我说了吗?否则的话,我怎知他是沐王府
  的?”韦小宝问道:“他在你耳边说了句什么话?”茅十八道:“他说:‘在下是云南沐王
  府的,姓白。'”韦小宝道:“嗯,姓白,原来是个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子别胡
  说八道。”
  韦小宝道:“你见了沐王府的人便吓得魂不附体,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哥,你不怕
  鳌拜,不怕大汉奸吴三桂,却去怕什么云南沐王府,他们当真有三头六臂不成?啊!我知道
  拉,你怕他用两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对眼睛,茅十八成了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们,只不过江湖上的好汉倘若得罪了云南沐王府,丢了性命
  不打紧,却惹得万人唾骂,给人瞧不起。”韦小宝道:“遇难沐王府到底是什么脚色,又这
  等厉害?”茅十八道:“他妈的,好神气吗?我压根儿就不稀罕。”
  茅十八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要见到云南沐王府的人,本来已挺不容易,要和他们
  结交,那更是千难万难。今天刚好碰上来自跟吴三桂的手下人动手,沐王府跟吴三桂是死对
  头,他们自然要帮我。偏偏你这小子不学好,竟使些下三烂的手段,连带老子也给人家瞧不
  起了。”说着不由得满脸怒色。
  韦小宝道:“啊哟,啧啧啧,人家摆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么又怪起我来啦?”
  茅十八怒道:“你钻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脚背,他妈的,这又是什么武功了?
  人家英雄好汉瞧在眼里,怎么还能当怎么是朋友?”韦小宝道:“你奶奶的。若不是来自剁
  下几只脚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没了,这时候却又怪起我来。”
  茅十八想到给云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说道:“我叫你不要跟着我,你偏
  要跟来。你用石灰撒人眼睛,这等下三烂的行经,江湖上最给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药,烧闷
  香,品格还低三等。我宁可给那黑龙鞭史松杀了,也不愿你用这等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来救
  了性命。他妈的,你这小鬼,我越瞧越生气。”
  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极其下流之事,自己竟犯了武林中
  的大忌,而钻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显然也不是什么光彩武功,但给他骂得恼羞成怒,恶狠
  狠的道:“用刀杀人是杀,用石灰杀人也是杀,又有什么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这小鬼用这
  下流手段救你,你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伤么?人家用刀子剁你大
  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脚板,大腿跟脚板,都是下身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你不愿我跟你上
  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后大家各不相识便是。”
  茅十八见他身上又是尘土,又是血迹,心想这小孩所以受伤,全是因己而起,此地离扬
  州已远,将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毕竟太也说不过去,何况这小孩于自己两番救命之德,岂
  能忘恩负义?便道:“好,我带你上北京是可以的,不过你须得依我三件事。”
  韦小宝大喜,说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么打紧?大丈夫一言即出,什么马难追!”
  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驷马难追”,但这个“驷”字总是记不起来。
  茅十八道:“第一件事不许惹事生非,污言骂人,口中放得干净些。”韦小宝道:“那
  还不容易?不骂就怒骂。可是倘若有人家惹到我头上来呢?”茅十八道:“好端端地,人家
  为什么会来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不许张口咬人,更不许撒石灰坏人眼睛,至于
  之地上打滚,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钻人裤裆,捏人阴囊,打输了大哭大叫,躺着装死这
  种种勾当,一件也不许做。这都是给人家瞧不起的行经,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
  韦小宝道:“我打不过人家,难道尽挨揍不还手?”茅十八道:“还手要凭真功夫,似
  你这等无赖流氓手段,可别让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紧,跟着我行走江
  湖,乘草别干这一套。”韦小宝心想:“你说打架要凭真实武功,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真
  实武功?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不是挨揍不还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学的,谁又从娘肚子里把武功带出来了?你年纪还小,这时候
  起始练武,正来得及。你磕头拜我为师,我就收了你这个徒弟。我一生浪荡江湖,从没几天
  安静下来,好好收个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听话,勤学苦练,将来未始不能练成一身好武
  艺。”说着凝视韦小宝,颇有期许之意。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辈朋友,要是拜你为师,岂不是矮了一辈?你奶奶
  的,你不怀好意,想讨我便宜。”
  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为师,学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虎断
  门刀法”,只是这些人若非心术不正,便是资质不佳,又或是机缘不巧,自己身有要是,无
  暇收徒传艺,今日感念韦小宝救过自己性命,想授他武艺,那知他竟一口拒绝,大怒之下,
  便欲一掌大将过去,手已提起,终于忍住不发,说道:“我跟你说,此刻我心血来潮,才肯
  收你为徒,日后你便磕一白个响头求我,我也不收啦。”
  韦小宝道:“那有什么稀罕?日后你便是磕三白个响头求我,哀求我拜你为师,我也还
  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么事都得听你吩咐,那有什么味道?我不要学你的武功。”
  茅十八气愤愤的道:“好,不学便不学,将来你给人拿住了,死不得,活不成,可别后
  悔。”韦小宝道:“又有什么后悔了?就算学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么好?你给黑龙鞭
  缠住了。动也动不得,见到云南沐家一个吃白食的家伙,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马屁,跟人家结
  交,人家却偏偏不睬你。我武功虽不及你,却……”
  茅十八越听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韦小宝料知他要
  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你给我说中了心事,这才大发脾气。我问你,是不
  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气出在老子头上?”
  茅十八拿这小孩真没办法,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是霹雳火爆
  的脾气,这时只好强自忍耐,哼了一声,鼓起了腮帮子生气,松手放开了缰绳,叫道:“马
  儿,马儿,快来个老虎跳,把这小鬼头摔个半死。”他本来要韦小宝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
  便说不拢,第三件事也想不起来了。
  韦小宝自行拉缰,那坐骑到乖乖的行走,并不跟他为难。韦小宝心下大乐,心道:“你
  不教我骑马,老子可不是自己会了吗?”又想:“今后我跟着你行走江湖,总会见你和人家
  动手打架。你不教我,难道我没生眼珠,不会瞧么?我不但学会你的武功,连你的对头的武
  功也一起学了。几个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强了。呸,他妈的,好稀罕吗?那吃白
  食的小子掷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老子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老子倒不妨答应
  了他。他妈的,他为什么要向我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想到这里,不禁嗤的一声,笑
  了出来。
  茅十八回 头问道:“什么事好笑?”韦小宝道:“我想沐王府这吃白食的小子……”茅
  十八道:“什么吃白食的小子?”韦小宝道:“他可不是姓白吗?”茅十八道:“姓白管姓
  白,怎么姓白的就吃白食?他们姓白的,在云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刘,白。方。
  苏,书云南沐王府地四大家将。”韦小宝又道:“什么三大家将,四大家将?沐王府又是什
  么鬼东西?”茅十八道:“你口里干净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无不佩服得五体
  投地,什么鬼不鬼的?”韦小宝嗯了一声。
  茅十八道:“当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爷沐英立有大功,平服云南,太祖封他沐家永
  镇云南,死后封为什么王,子孙代代,世袭什么国公。”韦小宝一拍马鞍,大声道:“原来
  云南沐王府什么的,是沐英沐王爷家里。你老说云南沐王府,说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说沐英
  沐王爷,我哪还有不知道的?沐王爷早死了几千年啦。你也不用这门害怕。”
  茅十八道:“什么几千年?胡说八道。咱们江湖上汉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为了沐英沐
  王爷,而是为了他的子孙木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云南,黔国公沐天波,对了,记起
  来啦,是黔国公,他忠心耿耿,保驾护主。吴三桂这奸贼打到云南,黔国公保了桂王逃到缅
  甸。缅甸的坏人要杀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这等忠义双全的英雄豪杰,当真古今少有。”
  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沐老爷,原来就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孙。沐王爷勇不
  可当,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
  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字,他听得极熟,又问:“你怎么不早说?我如
  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爷家中,对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
  将,又是什么人?”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向来是沐王府的家将,祖先随着沐王爷平服云南。天波公
  护驾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后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来。我见了那位姓白
  的英雄所以这样客气,一来他帮我打退大汉奸的鹰爪……”韦小宝道:“我也帮你打退大汉
  奸的鹰爪,你对我怎么又不客气?”茅十八登了他一眼,说道:“二来他还是忠良之后,江
  湖上人人敬重。倘若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韦小宝道:“原来如
  此。见到忠良之后,自然是要客气些。”
  茅十八又道:“识得你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韦小宝道:“我可不
  知要等到几时,才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角渡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
  谁不敬重?又何必要你说个屁?”茅十八问道:“什么叫铜角渡江,火箭射象?”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你只知道拍云南沐王府的马屁,原来不知道沐王爷是多大的
  英雄。你可知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茅十八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
  谁不知道?”韦小宝道:“呸。大将?大将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
  共有六王,徐达徐王爷,常遇春常王爷,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
  茅十八是草莽英雄,于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字当然听见过,却
  不知他们是什么六王,也不知此外还有四个什么王。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
  传》听得滚瓜烂熟。其时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却又不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坊中说
  书先生讲述明朝故事,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敷演明朝开国,驱逐鞑子的《英烈传》。明太
  祖开国,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却是如何将蒙古兵赶
  出塞外,如何打得敌人落荒而逃,大家耳中所听,是明太祖打蒙古兵,心中所想,打的却变
  成了清兵。汉人大胜而敌人大败,自然志得意满。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以徐达,常遇
  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敌之时,添油加醋,如火如荼,听
  众也便眉飞色舞,如醉如痴。
  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邓愈,汤和,
  以及沐英沐王爷。这四位王爷封的是什么王,跟你说了,料你也记不到,是不是?”其实他
  自己也跟本记不起这六王封的是什么王。茅十八点了点头。
  韦小宝又道:“汤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早就结识了太祖,
  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是太祖的义子,跟太祖姓朱,叫作朱英,
  后来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来如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
  的,又是怎么一回 事?”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后只有云南,贵州的梁王
  未曾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是元代末代皇帝的侄儿,守住了云南,贵州,不肯投降。”
  那梁王本名匝刺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随口胡诌。茅十八虽觉奇怪,也不敢反
  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祖皇帝龙心大怒,便点兵三十万军马,命沐王爷带领前去攻打,
  来到云南边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人身高十丈,头如巴斗……”
  茅十八道:“那有身高十丈之人?”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蒙古人自然生得比
  咱们汉人高大些。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江边哇啦啦大声一叫,便如半空中连打
  三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声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么事?”茅十八道:
  “不知道,是什么事?”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响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名明
  兵给他吓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沐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几声,我军纷纷堕
  江,大事不好,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他妈的”三字片刻不离口,但讲到沐英平云南的故
  事,学的是说书先生的口吻,粗话固然一句没有,偶尔还来几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语。
  他继续说道:“沐王爷眼见得这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于是弯弓搭箭,飕的
  一箭,便向达里麻口中射去。沐王爷的箭法白步穿杨,千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
  江面,直达达里麻的大嘴射到。马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眼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
  头,避了开去。只听得后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回头一看,只见这一箭连穿十名
  将军,从第一名将军胸口射进,背后出来,又射入第二名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摇头道:“那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终究也射穿不了十个人。”韦
  小宝道:“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岂同凡人?你道是你
  茅十八吗?这一箭一穿十,有个明堂,叫做'穿云箭'。”
  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
  沐王爷射将过来。沐王爷叫道:‘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伸出,轻轻便将箭挟住了。正在
  此时,天空中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亮,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要射中第三双雁儿的
  左眼!'飕的一箭,向那雁儿射去。达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不容易,怎的还
  分左眼右眼?'抬头看去。便在此时,沐王爷连珠箭发,三箭齐向达里麻射到。”
  茅十八道:“妙极!这时声东击西的法子。”
  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后便倒,第二箭,第三箭
  又接连射死了他的八明大将。元兵身上毛多,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沐王爷连射三箭,射死
  了十八名毛将,这叫做'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说到这里,忍不
  住格格格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饶着弯儿在骂自己,骂道:“他妈的,胡说
  八道!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有生,沐王爷又怎
  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
  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下令大军渡江,忽然
  听得隔江号响,元兵已有援兵开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得逃诩黑了。沐王爷又生一计,派
  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后,大吹铜角。”
  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想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却不
  愿被茅十八猜中,说到:“不对,那四员大将,乃是赵钱孙李。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
  身边。”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士兵,齐声呐喊,同时将小船,木
  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装腔作势,假作渡江。元兵眼见明兵要渡过江来,更是没命的
  放箭。沐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派兵装模作样的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
  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鱼鳖虾蟹。”
  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极细,螃蟹甲鱼身上有甲,
  又怎射得他死?”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市镇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
  买一只虾儿,用绳子穿了,挂将起来,再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茅十八
  心想:“咱们赶路要紧,那有这等功夫胡闹。”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道:
  “好,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后来怎样?”韦小宝道:“后来沐王爷手下的士兵,从江中拾
  起十八只给射死了的,身上有毛的老甲鱼,煮了来吃,便没事了。”
  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饶着弯儿骂人。你说沐王爷怎生渡江。”
  韦小宝道:“沐王爷一见元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却并不真的渡江。只
  听得元兵身后铜角之声大作,知道赵钱孙李四将已从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后,这才下令杀
  将过去。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元兵放了大半天箭,这箭
  已差不多用完啦,听得阵后敌人杀来,主将又中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沐王爷一马当
  先,冲将过去。元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沐王爷眼见元兵阵中有一大将横卧马上,许多元
  兵前后保护,知道必是达里麻,当即拍马追上,厉声喝到:‘达里麻,还不下马投降?'达
  里麻道:‘我……我不是达里麻!我是茅……'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插着一根羽箭,箭梢上
  有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却不是自己的箭羽是什么?那里还肯客气,轻伸猿臂,一把抓
  将过来,往地下一掷,喝到:‘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揪住达里麻,绑得结结
  实实。这一仗元兵大败,溺死在江中的不计其数。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元兵的尸首,从
  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的。”
  茅十八觉得韦小宝又在骂自己,哼了一声,却也并不敢确定,或许云南江中真的有毛王
  八亦未可知。
  韦小宝道:“沐王爷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来到城外,只见城中无声无息,
  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只见城头挑起一块木牌,写着'免战'二字1茅十八道:“原来梁王知
  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韦小宝道:“沐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多半是
  要投降,我如下令功城,城破之后,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免得杀伤百
  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始同终,便因沐
  王爷爱惜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坐在军营之中,挑灯夜看春秋。”茅十八道:“关王爷才看春
  秋,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
  道看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转世,和关王爷
  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么东西,点头称是。
  韦小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儿,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帝御赐的金夜
  壶,正要小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是虎啸,亦不是马嘶。沐王爷一
  听,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什么叫声?”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
  道:“定是又有几个元将,好象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吼叫。”韦小宝摇头道:“不是!
  沐王爷一听之下,登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
  的将便壶放在桌上?”
  韦小宝道:“这时太祖皇帝御赐的金夜壶,你道是寻常的便壶吗?所以沐王爷放的时
  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即击鼓升帐,召集众将官,取过一枝金批令箭,说道:
  “刘将官听着:命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
  刘将官道:‘得令!'接了令箭,边区捕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如神,军机岂可
  泄漏?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的将官倘若多问一句,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即推出帐外斩
  首。你要是做沐王爷手下的将官,老是这样问长问短,便是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他妈的也都
  教沐王爷给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
  不得骂?”
  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将官听令,说
  道:‘命你带两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二里,宽二丈,深三丈,连夜赶掘,
  不得有误。'白将官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拔营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了。”
  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茅十八变成沐王
  爷了。第二日清早,刘白儿将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多只,长坑也已掘成。沐王爷点头道:
  '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午牌时分,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
  报:‘启禀元帅,大事不好!'沐王爷一拍桌子,喝到:‘他妈的,何事惊慌?'探子说道:
  ‘启禀元帅:元军大开北门,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王爷哈
  哈大笑,说道:‘什么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茅十八奇道:“长鼻子牛妖
  是什么家伙?”韦小宝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识的了。这些家伙绳子比牛还大,皮粗
  肉厚,鼻子老长,两根尖牙向前突出,一双大耳朵幌啊幌的,模样儿凶猛无比,可不是长鼻
  子牛妖吗?”茅十八“嗯”了一声,点点头,凝思自然长鼻子牛妖的模样。韦小宝道:“沐
  王爷自言自语:‘这探子是个糊涂蛋,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见到大象说是长鼻
  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这探子果然糊涂,竟管大象叫作长鼻子牛妖。不
  过他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大象,倒也怪不得。”
  扬州城中说书先生说到“长鼻子牛妖”这一节书时,茶馆中必定笑声大作,此刻韦小宝
  依样葫芦的说来,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怀大笑。韦小宝继续说道:“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
  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头大象头上都缚了尖刀,狂奔冲来,象尾上都是火光。原来云南
  地近缅甸,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头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松枝缚在大象尾上,点着
  了火。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大象皮坚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军只消一乱,元兵便可
  跟在象后,掩杀过来。明军都是北方人,从未见过大象,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暗暗
  叫道:‘牛魔王尾巴会喷火,今日大事不好了!'”
  茅十八脸色忧色,沉呤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冷笑,使得大象冲到十丈之外,喝到:‘放田
  鼠!'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东奔西窜。压知道大象不怕狮
  熊虎豹,最怕的却是老鼠。老鼠如果钻入了大象的耳朵,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得。众
  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天外,掉头便逃,冲进元兵阵中,只踏得元军将官兵卒头破腿断。
  有些大象不辨东西南北,向明军冲将过来,便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爷叫道:‘放火箭!
  '他老人家这一声令下,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问道:“怎么箭上会发火?”
  韦小宝道:“你道这火箭是有火的箭么?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明军之中,有放炮
  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传下号令,命军士用火药做成烟花炮仗,射出去时,火
  花满天,砰砰嘭嘭的响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的奔跑,元军的阵势被大象冲了
  个稀巴烂,稀里呼噜,一塌里糊涂。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众将兵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
  城去。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进城来。梁王
  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奇道:“他呜里呜的,叫些什么?”
  韦小宝道:“他是蒙古人,叫的自然是蒙古话,他说:‘啊哟不好了,大象起义了!'
  奔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自杀。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肚子极大,跳下了
  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哟不好了!孤王半天吊!'”
  茅十八道:“么他这次不叫蒙古话了?”
  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蒙古话,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沐王爷一马当
  先,冲进城来,看见一个老家伙身穿黄袍,头带金冠,知道必是梁王,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
  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了起来,只闻得臭气冲天,却原来梁王慌得很
  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宝,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原来沐王爷平云南,全仗智勇
  双全。倘若他不摆老鼠阵,梁王那火象阵冲将过来,明军非大败不可。”韦小宝道:“那还
  用说?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灰,哥儿俩半斤八两。”茅十八摇头道:“不对!
  常言道兵不厌诈,打仗用计策是可以的。诸葛亮可不是会摆空城计吗?咱们一刀一枪,行走
  江湖,却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韦小宝道:“我看也差不多。”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手拿德国种种规矩禁忌,一件件说
  给韦小宝听,最后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识会家子,就不会辣手对付,千万不
  可冒充,反而吃亏。”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
  虾,这陆上功夫嘛,却不怎么考究。”茅十八哈哈大笑。
  当晚两人在一家农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几两银子给那农家,将养了十来日,身上各处伤
  势大好,这才雇了大车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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