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4年三月10日2018年十月30日)
鴛鴦刀
  四個勁裝結束的漢子並肩而立,攔在當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強人,不會衹有四個,莫非在這黑瀋瀋的鬆林之中,暗中還埋伏下大
  批人手?如是剪徑的小賊,見了這麽聲勢浩大的鏢隊,遠避之唯恐不及,哪敢這般大模大樣
  的攔路擋道?難到竟是武林高手,衝著自己而來?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手中拿著一對峨眉鋼刺。第二個又高又
  肥,便如是一座鐵塔擺在地下,身前放著一塊大石碑,碑上寫的是「先考黃府君誠本之
  墓」,這自是一塊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黃誠本?沒聽說江湖上有這麽一位前輩
  高手啊!第三個中等身材,白淨臉皮,若不是一副牙齒嚮外突了一寸,一個鼻頭低陷了半
  寸,倒算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副流星錘。最右邊的是個病夫模樣的中年
  人,衣衫襤褸,咬著一根旱煙管,雙目似睜似閉,嘴裏慢慢噴出煙霧,竟是沒將這一隊七十
  來人的鏢隊瞧在眼裏。
   那三人倒還罷了,這病夫定是個內功深湛的勁敵。頃刻之間,江湖上許多軼聞往事涌上
  了心頭∶一個白發婆婆空手殺死了五名鏢頭,劫走了一支大鏢;一個老乞丐大鬧太原府公
  堂,割去了知府的首級,倏然間不知去嚮;一個美貌大姑娘打倒了晉北大同府享名二十餘年
  的張大拳師┅┅越是貌不驚人、漫不在乎的人物,越是功夫了得,江湖上有言道∶「真人不
  露相,露相不真人。」
   瞧著這個閉目抽煙的病夫,陝西西安府威信鏢局的總鏢頭、「鐵鞭鎮八方」周威信不由
  得深自躊躇起來,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了一摸背上的包袱。
   他這枝鏢共有十萬兩銀子,那是西安府的大????商汪德榮托保的。十萬兩銀子的數目確是
  不小,但威信鏢局過去二十萬兩銀子的鏢也保過,四十萬兩的銀子也保過,金銀財物,那算
  不了什麽。自從一離開西安,他挂在心頭的衹是暗藏在背上包袱的兩把刀,衹是那天晚上在
  川陝總督府中所聽到的一番話。
   跟他說話的竟是川陝總督劉於義劉大人。周威信在江湖上雖然赫赫有名,但生平見過的
  官府,最大的也不過是府臺大人,這一次居然是總督大人親自接見,那自然要受寵若驚,自
  然要戰戰兢兢,坐立不安。
   劉大人那幾句話,在心頭已不知翻來覆去的重溫了幾百遍∶「周鏢頭,這一對刀,叫做
  『鴛鴦刀』,當真是非同小可,你好好接下了。今上還在當貝勒的時候,便已密派親信,到
  處尋覓。接位之後,更下了密旨,命天下十八省督府著意查訪。好容易逮到了『鴛鴦刀』的
  主兒,可是這對寶刀卻給那兩個刁徒藏了起來,不論如何偵察,始終如同石瀋大海一般,天
  幸是本督祖上積德,托了皇上洪福,終於給我得到了。嘿嘿,你們威信鏢局做事還算牢靠,
  現下派你護送這對鴛鴦寶刀進京,路上可不許漏半點風聲。你把寶刀平安送到北京,回頭自
  然重重有賞。」
   「鴛鴦刀」的大名,他早便聽師父說過∶「鴛鴦刀一短一長,刀中藏著武林的大秘密,
  得之者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這五個字,正是每個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最大願望。
  周威信當時聽了,心想這不過是說說罷了,世上那有什麽藏著「無敵於天下」大秘密的「鴛
  鴦刀」?哪知川陝總督劉大人竟是真的得到了「鴛鴦刀」,而且差他護送進京,呈獻皇上。
  這對刀用黃布密密包裹,封上了總督大人的火漆印信。他當然極想見識見識寶刀的模樣,倘
  若僥幸得知了刀中秘密,「鐵鞭鎮八方」變成了「鐵鞭蓋天下」自然更是妙不可言,但總督
  大人的封印誰敢拆破?周大鏢頭數來數去,自己總數也不過一個腦袋而已。
   總督大人派了四名親信衛士,扮作鏢師,隨在他鏢隊之中,可以說是相助,也可以說是
  監視。在鏢隊起程的前一天,總督府又派了幾名戈什哈來,將他一傢老小十二口,全都
  「請」到了駐防軍的營房裏,說到周總鏢頭赴京之後,傢中乏人照料,怕他放心不下,因此
  接了他傢眷去安置。周威信久在江湖行走,其中的過節豈有不知?那不是怕周大鏢頭放心不
  下一傢老小,而是劉大人放心不下這一對寶刀,因此將他高堂老母和妻妾兒女一起逮了去為
  質。這對「鴛鴦刀」倘若在這道中有甚失閃,自己的腦袋要和身子分傢,那是不用客氣了,
  全家老小也都不必活了。他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風頭出過,釘板滾過,英雄充過,狗
  熊做過,砍過別人的腦袋,就差自己的腦袋沒給人砍下來過,算得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了,
  但從未像這一次走鏢那樣又驚又喜,心神不寧。如果寶刀平安抵京,劉大人曾親口許下重
  賞,自然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不定皇上一喜歡,竟然賞下一官半職,從此光宗耀
  祖,飛黃騰達,周大鏢頭變成了周大老爺周大人。
   從西安到北京路程說遠不遠,說近可也不近,一路上大小山寨少說也有三四十處。尋常
  黑道上的人物,他鐵鞭鎮八方也未必放在心上,八方鎮不了,鎮他媽的一方半方也還將就著
  對付,但「得了鴛鴦刀,無敵於天下」這兩句話,要引起多少武林高手眼紅?於是他明保????
  鏢,暗藏寶刀。縱然鏢銀有甚失閃,衹要寶刀抵京,仍無大礙。一坐上官,周大老爺公堂上
  朝外一坐,招財進寶,十萬兩銀子還怕賠不起?再說,大老爺衹有伸手要銀子,那有賠銀子
  的?
   周威信左手一按腰間鐵鞭,瞪視身前的四個漢子,終於咳嗽一聲,抱拳說道∶「在下道
  經貴地,沒跟朋友們上門請安,甚是失禮,要請好朋友恕罪。」心中打定了主意∶「能夠不
  動手便最好,否則那癆病鬼可有些難鬥!江湖有言道∶『小心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難
  行』。」衹聽得那病敷左手按胸,咳嗽起來。
   那矮小的瘦子一擺峨眉刺,細聲細氣的道∶「磕頭請安倒是不用了。你保的是什麽寶
  貝,給我們留下吧!」周威信一驚,心道∶「鏢車啓程時,連我最親近的鏢師也衹知保的是
  銀子,怎地這人卻知我保的是寶物?江湖有言道∶『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真須小心在
  意。」於是抱拳又道∶「請恕在下眼生,要請教四位好朋友的萬兒。」那瘦子道∶「你先說
  吧。」周威信道∶「在下姓周名威信,江湖上朋友們送了個外號,叫作『鐵鞭鎮八方』。」
  那病夫冷笑道∶「嘿,這外號倒也罷了,衹是這『鎮』字得改一改,改一個『拜』字。」那
  瘦子一愣,道∶「改成『拜』字?嗯,姓周的,我大哥給你改了個匪號,叫作『鐵鞭拜八
  方』!我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說罷四個漢子一齊捧腹大笑。
   周威信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忍得一時之氣,可免百日之災。』」當下強忍怒氣,
  說道∶「取笑了!四位是哪一路的好漢?在哪一座寶山開山立櫃?掌舵的大當傢是哪一
  位?」那瘦子指著那病夫道∶「好,說給你聽也不妨,衹是小心別嚇壞了。咱大哥是煙霞神
  竜逍遙子,二哥是雙掌開碑常長風,三哥是流星趕月花劍影,區區在下是八步趕蟾、賽專
  諸、踏雪無痕、獨腳水上飛、雙刺蓋七省蓋一鳴!」
   周威信越聽越奇,心道∶「這人的外號怎地棉裏棉唆一大串!」衹聽那瘦子又道∶「咱
  四兄弟義結金蘭,行俠仗義,專門鋤強扶弱,劫富濟貧,江湖上人稱『太嶽四俠』那便是
  了!」周威信心想∶「聽這四人外號,想來這瘦子輕功了得,那壯漢掌力瀋雄,這白臉漢子
  流星錘有獨到的造詣,那『煙霞神竜逍遙子』七字,更是武林前輩、世外高人的身份。『太
  嶽四俠』的名頭倒沒聽見過,但既稱得上一個『俠』字,定然非同小可。江湖上有言道∶
  『寧可不識字,不可不識人。』」於是抱拳說道∶「久仰久仰!敝鏢局跟四俠素來沒有過
  節,便請讓道,日後專誠拜謁。」
   蓋一鳴雙刺一擊,叮叮作響,說道∶「要讓道那也不難,我們也不要你的鏢銀,衹須藉
  一兩件寶物用用,那也行了。」周威信道∶「什麽寶物?」蓋一鳴道∶「嘿嘿,你來問我,
  這可奇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知道?」
   周威信聽到這裏,知道今日之事决計不能善罷,這「太嶽四俠」自是衝著自己背上這對
  「鴛鴦刀」而來,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動手,動手不容情。』這四人一出手必
  是厲害殺著。」當下緩緩抽出雙鞭,道∶「既是如此,在下便領教太嶽四俠的高招,哪一位
  先上?」他回頭一招手,五名鏢師和總督府的四名衛士一齊走近。周威信低聲道∶「對付這
  些緑林盜賊,不用講什麽江湖規矩,大夥兒來個一擁而上。江湖上有言道∶『衹要人手多,
  牌樓擡過河。』」自己心中卻另有主意∶「讓他們和四俠接戰,我卻是奪路而行,護送鴛鴦
  刀赴京纔是上策。江湖上有言道∶『相打一蓬風,有事各西東。』」
   衹聽蓋一鳴道∶「大鏢頭,我是雙刺蓋七省,鬥鬥你的鐵鞭拜八方。咱哥兒兩打一個七
  上八落,七葷八素!」說著身形一幌,搶了上來。周威信竟不下馬,舉起鐵鞭一格,使一招
  「桃園奪槊」,將他峨眉刺格在外檔,雙腿一挾,騎馬竄了出去。蓋一鳴叫道∶「好傢夥,
  大鏢頭要扯乎!」周威信轉頭叫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說著縱馬嚮外奔
  出。花劍影流星錘飛出,逕打他後心。周威信左鞭後揮,使一招「夜闖三寨」,當的一聲
  響,將流星錘蕩了回去。
   他和花蓋兩人兵刃一交,衹覺二人的招數並不如何精妙,內力也是平平,一轉頭,但見
  那逍遙子仍是靠在樹上,手持旱煙管,瞧著衆鏢師將太嶽三俠為在垓心,竟是絲毫不動聲
  色。周威信心中一驚∶「待等那人一出手,我稍遲片刻,便要無法脫身了。江湖上有言道∶
  『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頭。』」回手將鐵鞭鞭梢在馬臀上一戳,坐騎發足狂奔,一瞥眼
  間,猛見逍遙子手一揚,較道∶「看鏢!」身側風聲響動,黑黝黝一件暗器打到。周威信舉
  鞭一擋,拍的一響,那暗器竟黏在鋼鞭之上,並不飛開。他心中更驚∶「這逍遙子果然是高
  手,連所使的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傢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時坐騎
  絲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見身後無人追來,定一定神,瞧鋼鞭上所黏的暗器時,原來
  是一蘋沾滿了污泥的破鞋,爛泥濕膩,是以黏在鞭上竟不脫落。
   他更加吃驚,心想∶「武林高手飛花摘業也能傷人,他這雙破鞋飛來,沒傷我性命,算
  得是手下留情。」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縱馬飛馳,還是靜以待變。忽聽得林中有人殺豬似
  的大叫一聲,接著一片寂靜,兵刃相交之聲盡皆止歇。周威信驚疑不定∶「難道在這頃刻之
  間,衆鏢師和四名衛士一起遭到了太嶽四俠的毒手?」
   忽聽得一人大聲叫道∶「總鏢頭──總鏢頭──」聽口音正是張鏢師。周威信摸一摸背
  上包著鴛鴦刀的包袱,卻不答應。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聽一聽;站得遠,望
  得清。』」過了片刻,又有人叫道∶「總鏢頭──快回來!賊子跑了,給我們趕跑啦。」
   周威信一怔,心道∶「那有那麽容易之事。」一拉馬繮,圈過馬頭,衹見林中奔出名趟
  子手來,歡天喜地的叫道∶「總鏢頭,點子走啦,膿包的緊,全不濟事。」周威信喜交集,
  道∶「當真?」趟子手道∶「大夥兒一擁而上,奮勇迎敵。那癆病鬼給張鏢師刀,砍得肩頭
  帶花,四個人便都跑了。」周威信眼見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縱馬回入林,說道∶「林外有
  十來個點子埋伏,給我一陣趕殺,通統逃了!」說著這謊話時,不自臉上微微一紅,心道∶
  「江湖上有言道∶『做賊的心虛,放屁的臉紅。』我可得定下神,別讓人瞧出了破綻。」
   張鏢師揚著單刀,得意洋洋的道∶「什麽太嶽四俠,原來是鬍吹大氣!」衆鏢子和衛士
  縱聲大笑。周威信瞧著竪立在地上的那塊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聽得林子後面傳來「唉
  喲,哎喲」的呻吟之聲。周威信道∶「是受傷的點子!」衆人一陣風般奔了過去。聽那呻吟
  聲是從一片荊棘叢中發出,數十人四下散開,登時將棘叢團團圍住。周威信喝道∶「小毛
  賊,快出來吧!」棘叢中呻吟聲卻更加響了。周威信手一揚,拍的一聲,一枝甩手箭打了進
  去。裏面那人「啊」的一聲慘叫,顯已中箭。
   兩名趟子手齊聲歡呼∶「打中了!總鏢頭好箭法!」提刀搶進,將那人揪了出來。衆人
  一見,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原來那人卻是押解鏢銀的大胖子汪????商,衣服已給棘刺撕得稀爛。江湖上有言道∶「十
  個胖子九個富,衹怕胖子沒屁股。」這個大胖子汪????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赫然插了
  一支甩手箭!
   太嶽四俠躲在密林之中,眼見威信鏢局一行人走得遠了,這纔出來。花劍影撕下一塊衣
  襟,給逍遙子裹紮肩頭的刀傷。常長風道∶「大哥,不礙事嗎?」逍遙子道∶「沒事,沒
  事!咱們好漢敵不過人多,算不了什麽。」花劍影道∶「我早說敵人聲勢浩大,很不好鬥,
  二哥偏要出馬,纍得大哥受了傷。」蓋一鳴道∶「這批渾人糊塗得緊,聽得咱們太嶽四俠響
  當當的英名居然不退,那有什麽法子?」逍遙子道∶「這也怪不得二弟,要劫寶貝嘛,總得
  找鏢局子下手。」常長風道∶「現下怎生是好?咱們兩手空空,總不能去見人啊。」
   蓋一鳴道∶「依我說┅┅」話猶未了,忽得聽林外腳步聲響,有人自南而北,急奔而
  來。蓋一鳴探頭一望,下垂的眉毛嚮上一揚,說道∶「來的共是兩人!這一次咱們兩個服侍
  一個,管教這兩蘋肥羊走不了!」常長風道∶「對!好歹也要弄他幾十兩銀子!」捧起了墓
  碑,抱在手裏。原來他外號叫作「雙長開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著力大,端起大石碑當
  頭砸將過去,敵人往往給他嚇跑了。至於墓碑是誰的,倒也不拘一格,順手牽碑,瞧是那個
  死人晦氣,死後不積德,撞上他老人傢罷了。當下四人一打手勢,分別躲在大樹之後。
   那兩人一前一後,奔進林子。前面那人是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手執單刀,大聲喝駡∶
  「賊婆娘,這麽橫,當真要殺人麽?」太嶽四俠一怔,瞧後面追來那人卻是個少婦。那女子
  背上負著個嬰兒,手執彈弓,吧吧吧吧,一陣聲響,連珠彈猛嚮那壯漢打去。那壯漢揮單刀
  左檔右格,卻不敢回身砍殺。逍遙子見一男一女互鬥,喝道∶「來者是誰?為何動手?」蓋
  一鳴一聲口忽哨,四人齊從大樹後奔出,喝道∶「快快住手。」那壯漢嚮前直衝,回頭駡
  道∶「賊婆娘,你這般狠毒,我可要手下無情了!」那少婦駡道∶「狗賊!今日不打死你,
  我任飛燕誓不為人。」
   便在此時,太嶽四俠已攔在那壯漢身前。少婦任飛燕叫道∶「林玉竜,你還不給我站
  住?」林玉竜對阻在身前的常長風喝道∶「閃開!」頭一低,讓開身後射來的一枚彈丸,
  聽得「哎喲」一聲,彈丸恰好打中了常長風鼻子。常長風大怒,駡道∶「臭婆娘!你打中我
  啦!」任飛燕道∶「打了你又怎樣?」吧吧兩響,兩枚彈丸對準了他射出。常長風高舉墓
  碑,擋了個空,兩枚彈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碑砰的一響掉在地下,
  「哎喲」一聲,跳將起來,原來墓碑顯靈,砸中了他腳趾。
   蓋一鳴和花劍影見二哥吃虧,齊嚮任飛燕撲去。任飛燕拉開彈弓,一陣連珠彈打出。蓋
  一鳴眉心中了一彈,花劍影卻被打落了一顆門牙。蓋一鳴大叫∶「風緊!風緊!」
   任飛燕被四人這麽一阻,眼見林玉竜已頭也不回的奔出林子,心中大怒,急步搶出,
  首吧的一響,一彈打出,將逍遙子手中的煙管打落在地。這一彈手勁既強,準頭更是奇佳,
  乃是彈弓術中出名的「回馬彈」。任飛燕微微一笑,轉頭駡道∶「林玉竜你這臭賊,還不給
  我站住。」衹聽得林玉竜遙遙叫道∶「有種的便跟你大爺真刀真槍戰三百回合,用彈弓趕
  人,算什麽本事?」
   耳聽得兩人越駡越遠,嚮北追逐而去。花劍影道∶「大哥,這林玉竜和任飛燕是什麽人
  物?」逍遙子沉吟道∶「林玉竜是使單刀的好手,那婦人任飛燕定是用彈弓的名傢。」蓋一
  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花劍影道∶「這少婦相貌不差,想是那姓林的瞧上了
  她,意圖非禮。」逍遙子道∶「正是,想咱們太嶽四俠行俠仗義,最愛打抱不平,日後撞上
  了林玉竜這淫棍,定要好好叫他吃點苦頭。」常長風道∶「說不定那林任二人有殺父之仇,
  也不知誰是誰非。他媽的,腳上這一下子好痛。」說著伸手撫腳。逍遙子正色道∶「那姓林
  的滿臉橫肉,一見便知不是善類。那姓任的女子雖然出手魯莽,但瞧她武功,確是名門正
  宗。」蓋一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常長風還待辯駁,忽聽得林外一人長聲吟道∶「黃金逐手快意盡,昨日破産今朝貧,丈
  夫何事空嘯傲?不如燒卻頭上巾┅┅」隨著吟聲,一個少年書生手中輕搖摺扇,緩步入林,
  後面跟著一位書僮,挑著一擔行李。
   花劍影手指間拈著一枚掉下的門牙,心中正沒好氣,見那書生自得其樂的漫步而至,口
  中還在吟哦,衹聽得他說什麽黃金、白銀,當下嚮蓋一鳴使個眼色,一躍而前,喝道∶「兀
  那書生,你在這裏嘰哩咕嚕的棉唆什麽?吵的大爺們頭昏腦脹,快快賠來。」
   那書生見了四人情狀,吃了一驚,問道∶「請問仁兄,要賠什麽?」蓋一鳴道∶「賠我
  們四個的頭昏腦脹啊。每個人一百兩銀子,一共是四百兩!」那書生舌頭一伸,道∶「這麽
  貴?便是當今皇上頭疼,也用不著這許多銀子醫治。」蓋一鳴道∶「皇帝老兒算什麽東西?
  你拿我們比作皇帝,當真大膽,這一次不成了,四百兩得翻上一翻,共是八百兩。」那書生
  道∶「仁兄比皇帝還要尊貴,當真令人好生佩服。請問仁兄尊姓大名,是什麽來頭。」蓋一
  鳴道∶「嘿嘿,在下姓蓋名一鳴,江湖上人稱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獨腳水上飛、
  雙刺蓋七省。太嶽四俠中排名第四。」那書生拱手道∶「久仰,久仰。」嚮花劍影道∶「這
  一位仁兄呢?」
   花劍影眉頭一皺,道∶「誰有空和你這酸丁稱兄道弟?」一把推開那書僮,提起他所挑
  的籃子一掂,入手衹覺重甸甸的,心頭一喜,打開籃子一看,不由得到抽一口涼氣,原來滿
  籃子都是舊書。常長風喝道∶「呸!都是廢物。」那書生忙道∶「仁兄此言差矣!聖賢之
  書,如何能說是廢物?有道是書中自有黃金屋。」常長風道∶「書中有黃金?這些破書一文
  錢一斤,有沒人要。」這時蓋一鳴以打開扁擔頭另一端的行李,除了布被布衣之外,竟無絲
  毫值錢之物。太嶽四俠都是好生失望。
   那書生道∶「在下遊學尋母,得見四位仁兄,幸如何之?四位號稱太嶽四俠,想必是扶
  危濟睏,行俠仗義,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遙子道∶「你這幾句話倒還說得不錯。」那
  書生到∶「今日得見英俠,當真是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四位大俠
  拔刀相助,賜予援手。」逍遙子道∶「這個容易!我們作俠客的,倘若見到旁人有難而不伸
  手,那可空負俠客之名。」那書生連連作揖道謝。蓋一鳴道∶「到底是誰欺侮了你?」那書
  生道∶「這件事說來慚愧,衹怕四位兄台見笑。」花劍影恍然大悟,道∶「啊,原來是你妹
  子生得美貌,給惡霸強搶去了。」那書生搖頭道∶「不是,我沒有妹子。」蓋一鳴鼓掌道∶
  「嗯,定是什麽土豪還是贓官強占了你的老婆。」那書生搖頭道∶「也不是。我還沒娶親,
  何來妻室?」常長風焦躁起來,大聲道∶「到底是什麽事?快給我爽爽快快的說了吧。」那
  書生道∶「說便說了,四位大俠可別見怪。」
   太嶽四俠雖然自稱「四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從來沒讓人這麽大俠前、大俠後
  的恭敬稱呼,這時聽那書生言語之中對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是胸脯一挺,齊道∶「快說快
  說,有什麽為難之事,太嶽四俠定當為你擔代。」那書生團團一揖,說道∶「在下江湖漂
  泊,道經貴地,阮囊羞澀,床頭金盡,衹有懇求太嶽四俠相助幾十兩紋銀。四俠義薄雲天,
  在下這裏先謝過了。」
   四俠一聽,不由得一齊皺起眉頭,說不出話來。他們本要打劫這個書生,那知被他一番
  言語,反給擠的下不了臺。雙長開碑常長風伸手一拍胸口,大聲道∶「大丈夫為朋友兩脅插
  刀,尚且不辭,何況區區幾十兩紋銀?大哥、三弟、四弟,拿錢出來啊。我這裏有──」伸
  手到懷裏一掏,單掌不開,原來衣囊中空空如也,連一文銅錢也沒有。
   幸好花劍影和蓋一鳴身邊都還有幾兩碎銀子,兩人掏了出來,交給書生。那書生打躬作
  揖,連連稱謝,說道∶「助銀之恩,在下終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當報德。」說著攜了
  書僮,揚長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對那書僮道∶「這幾兩銀子,都賞了你吧!」那書僮整理給人
  翻亂的行李,揭開一本舊書,太陽下金光耀眼,書頁之間,竟是夾著無數一片片薄薄的金葉
  子,笑道∶「相公跟他們說書中自有黃金,他們偏偏不信。」
   太嶽四俠雖然偷雞不著蝕把米,但覺得做了一件豪俠義舉,心頭倒是說不出的舒暢。蓋
  一鳴道∶「這書生漫遊四方,定能傳揚咱們太嶽四俠的名頭┅┅」話猶未了,呼聽得鑾鈴聲
  響,蹄聲得得,一乘馬自南而來。逍遙子道∶「各位兄弟,聽這馬兒奔跑甚速,倒是一匹駿
  馬。不管怎麽,將馬兒扣下來再說,便是沒什麽其他寶物,這匹馬也可當作禮物了。」蓋一
  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帶,說道∶「快解腰帶,做個絆馬索。」當
  下將四根腰帶接了起來,正要在兩棵大樹之間拉開,那匹馬已奔進林來。
   馬上乘客見四人蹲在地上拉扯繩索,一怔勒馬,問道∶「你們在幹什麽?」蓋一鳴道∶
  「安絆馬索兒┅┅」話一出口,知道不妥,回首一瞧,衹見馬上乘客是位美貌少女,這一瞧
  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問道∶「安絆馬索幹嘛?」蓋一鳴站直身子,拍了拍身上
  的塵土,說道∶「絆你的馬兒啊!好,你既已知道,這絆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馬,將馬
  兒留下,你好好去吧。咱們太嶽四俠絶不能欺侮單身女子,自壞名頭。」那少女嫣然一笑,
  說道∶「你們要留下我馬兒,還不是欺侮我嗎?」蓋一鳴結結巴巴的道∶「這個嘛┅自有道
  理。」逍遙子道∶「我們不欺侮你,衹欺侮你的坐騎。一頭畜生,算得什麽?」他見這馬身
  軀高大,毛光如油,極是神駿,兼之金勒銀鈴,單是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
  越愛。
   蓋一鳴道∶「不錯,我們太嶽四俠,是江湖上鐵錚錚的好漢,絶不能為難婦孺之輩。你
  衹需留下坐騎,我們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那少女伸手
  掩住雙耳,忙道∶「別說,別說。你們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們是誰,是不是?」蓋
  一鳴奇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們既然互不相識,若有得罪,
  爹爹便不能怪我。哼,好大膽的毛賊,四個兒一齊上吧!」
   四人眼前一幌,衹見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對雙刀,這一下兵刃出手,其勢如風,縱馬嚮
  前一衝,俯身右手一刀割斷了絆馬索,左手一刀便往蓋一鳴頭頂砍落。蓋一鳴叫道∶「好男
  不與女鬥!何必動手┅┅」眼見白光閃動,長刀已砍嚮面門,急忙舉起鋼刺一檔。錚的一
  響,兵刃相交,但覺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極大黏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時脫手
  飛出,直射上數丈之高,釘入了一棵大樹的樹枝。
   花劍影和常長風雙雙自旁搶上,那少女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左右雙刀連砍,花長兩人
  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見了常長風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問道∶「喂,大個子,你拿著的
  是什麽玩意兒?」常長風道∶「這是常二俠的奇門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武器之內,招數奇
  妙,啊呦┅┅哎呦!」卻原來那少女反轉長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長風吃痛,奇門
  兵刃脫手,無巧不巧,又砸上先前砸得腫起了的腳趾。
   逍遙子見勢頭不妙,提起旱煙管上前夾攻,他這煙管是精鐵所鑄,使的是判官筆招數,
  居然出手打穴點穴,衹是所認穴道不大準確,未免失之尺寸,謬以萬裏。那少女瞧得暗暗好
  笑,賣個破綻,讓他煙管點中自己左腿,衹感微微生疼,喝道∶「癆病鬼,你點的是什麽
  穴?」逍遙子道∶「這是『中瀆穴』,點之腿膝麻痹,四肢軟癱,還不給我束手待縛?」那
  少女笑道;「中瀆穴不在這裏,偏左了兩寸。」逍遙子一怔,道∶「偏左了,不會吧?」伸
  出煙管,又待來點。那少女一刀砍下,將他煙管打落,隨即雙刀交於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他
  的衣領,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那馬一聲長嘶,直竄出林。逍遙子給他拿住了後頸,全身
  麻痹,四肢軟癱,衹有束手待縛。太嶽四俠剩下的三俠大呼∶「風緊,風緊!」沒命價撒腿
  追來。
   那馬瞬息間奔出裏許。逍遙子給她提著,雙足在地下拖動,擦得鮮血淋漓,說道∶「你
  抓住我的風池穴,那是足少陽和陽維脈之會,我自然是無法動彈,那也不足為奇,非戰之
  罪,雖敗猶榮。」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馬止步,將他擲在地下,說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說
  得對!」突然冷笑一聲,伸刀架在他頸中,喝道∶「你對姑娘無禮,不能不殺!」逍遙子嘆
  了口氣道∶「好吧!不過你最好從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氣絶,免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
  不住好笑,心想這癆病鬼臨死還在研究穴道,我再嚇他一嚇,瞧是如何,於是將刀刃抵在他
  頭頸「天柱」和「風池」兩穴之間,說道∶「便是這裏了。」逍遙子大叫∶「不,不,姑娘
  錯了,還要上去一寸二分┅┅」
   衹聽得來路上三人氣急敗壞的趕來,叫道∶「姑娘連我們三個一起殺了┅┅」正是常長
  風等三俠。那少女道∶「幹什麽自己來送死?」蓋一鳴道∶「我太嶽四俠義結金蘭,不求同
  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殺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願獨生,便請姑娘一齊
  殺了。有誰皺一皺眉頭,不算是好漢!」說著走到逍遙子身旁,直挺挺的一站,竟是引頸待
  戮。
   那少女舉刀半空,作勢砍落,蓋一鳴裂嘴一笑,毫不閃避。那少女道∶「好!你們四人
  武藝平常,義氣卻重,算得是好漢子,我饒了你們吧。」說著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
  是感激。蓋一鳴道∶「請問姑娘尊姓大名,我們太嶽四俠定當牢牢記在心中,日後以報不殺
  之恩。」那少女聽他仍是口口聲聲自稱「太嶽四俠」,絲毫不以為愧,忍不住又是格的一
  笑,說道∶「我的姓名你們不用問了。我倒是要問你們,幹嘛要搶我的坐騎?」
   蓋一鳴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晉陽大俠蕭半和的五十誕辰┅┅」那少女聽到蕭半和的
  名字,微微一怔,道∶「你們識得蕭老英雄嗎?」蓋一鳴道∶「我們不識蕭老英雄,衹是素
  來仰慕他老人傢的英名,算得上是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誕辰前去拜壽。說來慚愧,我們四
  兄弟少了一份賀禮,上不得門,因此┅┅便┅┅所┅┅這個┅┅」那少女笑道∶「原來你們
  要搶我的坐騎去送禮。嗯,這個容易。」說著從頭上拔下一枚金釵,說道∶「這蘋金釵給了
  你們,釵上這顆明珠很值錢,你們拿去做為賀禮,蕭老英雄一定喜歡。」說著一提馬繮,那
  駿馬四蹄翻飛,遠遠去了。
   蓋一鳴持釵在手,但見釵上一顆明珠又大又圓,寶光瑩然,四俠雖然不大識貨,卻也知
  是一件希世之珍。四俠呆呆望著這顆明珠,都是歡喜不盡。逍遙子道∶「這位姑娘慷慨豪
  爽,倒是我輩中人。」蓋一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甘亭鎮汾安客店的一間小客房裏,桌上放著一把小小酒壺,壺裏裝著是天下
  馳名的汾酒。這甘亭鎮在晉南臨汾縣與洪洞縣之間,正是汾酒的産地。可是她衹喝了一口,
  嘴裏便辣辣的又麻又痛,這酒實在並不好喝。為什麽爹爹卻這麽喜歡?爹爹常說∶「女孩子
  不許喝酒。」在傢中得聽爹爹的話,這次一個人偷偷出來,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壺不可。
  但要喝上這一壺,可還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覺臉上有些發熱,伸手一摸,竟是有
  些燙手。
   隔壁房裏的鏢客們卻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停乾杯,難道他們不怕辣嗎?一個粗大的嗓
  子叫了起來∶「夥計,再來三斤!」那少女聽著搖了搖頭。另一個聲音說道∶「張兄弟,這
  道上還是把細些的好,少喝幾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穩口也穩,到處好藏身。』待到了北
  京,咱們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場。」先前那人笑道∶「總鏢頭,我瞧你也是穩得太過了。那
  四個點子鬍吹一輪什麽太嶽四俠,就把你嚇得┅┅嘿,嘿┅┅夥計,快打酒來。」
   那少女聽到「太嶽四俠」的名頭,忍不住便要笑出聲來,想來這批鏢師也跟太嶽四俠交
  過手啦。衹聽那總鏢頭說道∶「我怕什麽了?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擔啊。這十萬兩????
  鏢,也沒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這時也不便跟你細說,到了北京,你自會知道。」那張鏢
  師笑道∶「不錯,不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鴛鴦刀啊鴛鴦刀!」
   那少女一聽到「鴛鴦刀」三字,心中砰的一跳,將耳朵湊到墻壁上去,想聽得仔細些,
  但隔房剎時之間聲息全無。那少女心中一動,從房門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衆鏢師的窗下一
  站。衹聽得周總鏢師說道∶「你怎知道?是誰漏了風聲?張兄弟,這件事可不是鬧著玩
  的。」他壓低了嗓門,但語調卻極是鄭重。那張鏢師輕描淡寫的說道∶「這裏的兄弟誰人不
  知,那個不曉?單就你自己,纔當是個什麽了不起的大秘密。」周總鏢頭聲音發顫,忙問∶
  「是誰說的?」張鏢師道∶「哈哈,還能有誰?是你自己。」周總鏢頭更急了,道∶「我幾
  時說過了?張兄弟,今日你不說個明明白白,咱哥兒們可不能算完。我姓周的平日待你不薄
  啊┅┅」衹聽另一人道∶「總鏢頭,你別急。張大哥的話沒錯,是你自己說的。」周總鏢頭
  道∶「我?我?我怎麽會?」那人道∶「咱們鏢車一離西安,每天晚上你睡著了,便盡說夢
  話,翻來覆去總是說∶『鴛鴦刀,鴛鴦刀!這一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點岔子,得了鴛鴦
  刀,無敵於天下┅┅』」
   周威信又驚又愧,那裏還說得出話來?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衹因為白天裏
  盡是想著,腦中除了「鴛鴦刀」沒再轉其他念頭,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睡夢中竟會說了
  出來。他嚮衆鏢師團團一揖,低聲道∶「各位千位不可再提『鴛鴦刀』三字。我今晚起,我
  用布包著嘴巴睡覺。」
   那少女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大樂,暗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這一對鴛鴦刀,竟然在這鏢師身上。我盜了回去,瞧爹爹怎麽說?」
   原來這少女姓蕭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晉陽大俠蕭半和。
   蕭半和威名遠震,與江湖上各路好漢廣通聲氣。上月間得到訊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鴛
  鴦刀重現江湖,竟為川陝總督劉於義所得。這對刀和蕭半和大有淵源,他非奪到手中不可,
  心下計議,料想劉於義定會將寶刀送往京師,呈獻皇帝,與其到西安府重兵駐守之地搶奪,
  不如攔路搶劫。豈知那劉於義狡猾多智,一得到寶刀,便大布疑陣,假差官、假貢隊,派了
  一次又一次,使得覬覦這對寶刀的江湖豪士接連上當,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蕭半和想起自己
  五十生辰將屆,於是撒下英雄帖,廣邀秦晉冀魯四路好漢來喝一杯壽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卻
  另有附言,囑托各人竭盡全力,務須將這對寶刀劫奪下來。當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的血性
  朋友,請帖中自無附言,否則風聲漏,打草驚蛇,別說寶刀搶不到,衹怕還纍了好朋友們的
  命。
   蕭中慧一聽父親說起這對寶刀,當即躍躍欲試。蕭中和派出徒兒四處撒英雄帖,她便也
  要去,蕭半和派人在陝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蕭半和總是搖頭說道∶「不成!」她求
  得急了,蕭半和便道∶「你問奶大媽去,問奶媽媽去。」蕭半和有兩位夫人,大夫人姓袁,
  二夫人姓楊。中慧是楊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對她十分疼愛,和自己親生的女兒一般無異。
  楊夫人說不能去,中慧還可撒嬌,還可整天說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說不能去,中慧便不敢
  辯駁。這位袁夫人對她很是慈和,但神色間自然有一股威嚴,她從小便不敢對大媽的話有半
  點違拗。
   然而搶奪寶刀啊,又兇險,又奇妙,這是多麽有趣的事。蕭中慧一想到,無論如何按捺
  不住,終於在一天半夜裏,留了個字條給爹爹、大媽和媽媽,偷偷牽了一匹馬,便離了晉
  陽。她遇到了要去給爹爹拜壽的太嶽四俠,覺得天下的英雄好漢,武功也不過如此;她聽到
  了鏢師們的對話,覺得要劫奪鴛鴦刀,也不是什麽難事。
   她轉過身來,要待回到房中,再慢慢盤算如何嚮鏢隊動手,衹跨出兩步,突然之間,隔
  著天井的對面房中傳出當的一聲響,這是她從小就聽慣了的兵刃撞擊聲。她心中一驚∶「啊
  喲,不好!人傢瞧見我啦!」卻聽得一人駡道∶「當真動手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那
  還跟你客氣?」但聽得乒乒乓乓之聲不絶,打得甚是激烈,還夾雜一個嬰兒的大聲哭叫。對
  面房中窗格上顯出兩個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執一柄單刀,縱橫揮霍,拼命砍殺。
   這麽一打,客店中登時大亂。衹聽得周總鏢頭喝道∶「大夥兒別出去,各人戒備,守住
  鏢車,小心歹人的調虎離山之計。」蕭中慧一聽,心想∶「這麽不要性命拼鬥,那裏是調虎
  離山的假打?衹可惜他不出來瞧瞧,否則倒真是盜刀的良機。」再瞧那兩個黑影時,女的顯
  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卻步步進逼,毫不放鬆。她俠義之心登起,心想∶「這惡賊好生
  無禮,夤夜搶入女子房中,橫施強暴,這抱不平豈可不打?」帶要衝進去助那女子,但轉念
  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是教那些鏢師瞧見了,再下手盜刀便不容
  易。」當下強忍怒氣,衹聽得兵刃相擊之聲漸緩,男女兩人破口大駡起來,說得是魯南土
  語,蕭中慧倒有一大半沒能聽懂。
   她聽了一會,煩躁起來,正要回房,忽聽得呀的一聲,東邊一間客房的板門推開,出來
  一位少年書生。衹聽他朗聲說道∶「兩位何事爭吵?有話好好分辨道理,何以動刀動槍?」
  他一面說,一面走到男女兩人的窗下,似要勸解。蕭中慧心道∶「那惡徒如此兇蠻,誰來跟
  你講理?」衹聽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又起,小兒啼哭之聲越來越響,驀地裏一粒彈丸從窗
  格中飛出,拍的一聲,正好將那書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書生叫道∶「啊喲,不好!」接著
  喃喃自語∶「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這還是明哲保身要緊。」說著便
  慢慢退回房中。
   蕭中慧既覺好笑,又替那女子著急,心想那惡賊心無忌憚,這女子非吃大虧不可。但這
  時那房中鬥毆之聲已息,客店中登時靜了下來。蕭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說,行事當分輕
  重緩急,眼前是盜刀要緊,衹好讓那兇徒無法無天。」當下回到房中,關上了門,躺在炕
  上,尋思如何劫那寶刀∶「這鏢隊的人可真不少,我一個人怎對付得了?本該連夜趕回晉
  陽,去跟爹爹說知,讓他來調兵遣將。可是倘若我用計將刀盜來,雙手捧給爹爹,豈不是更
  妙?」想到得意之處,左邊臉頰上那個酒窩兒深深陷了進去。可是用什麽計呢?她自幼得爹
  爹調教,武功甚是不弱。但說到用計,咱們的蕭姑娘可不大在行,肚裏計策不算多,簡直可
  以說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頭也痛了,雖想出了五六個法兒,但仔細一琢磨,竟是沒一條管用。
  朦朦朧朧間眼皮重了起來,靜夜之中,忽聽得篤、篤、篤┅┅一聲一聲自遠而近的響著,有
  人以鐵杖敲擊街上的石板,一路行來,顯然是個盲人。
   敲擊的聲音響到客店之前,曳然而止,接著那鐵杖便在店門上突、突、突的響了起來,
  跟著是店小二開門聲、呵斥聲,一個蒼老的聲音哀求著要一間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給錢,老
  瞎子給了錢,可是還差著兩吊。於是推拒聲、祈懇聲、店小二駡人的污言穢語,一句一句傳
  入蕭中慧的耳裏。
   她越聽越覺那盲人可憐,當下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錠銀子,開門出去,卻見那
  書生已在指手劃腳、之乎者也的和店小二理論,看來他雖要明哲保身,還是不免要多管閑
  事。衹聽他說道∶「小二哥,敬老恤貧,乃是美德,差這兩吊錢,你就給他墊了,也就完
  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話倒說得好聽,你既好心,那你便給他墊了啊。」那書生道∶
  「你這話又不對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盤纏帶得不多,寶店的價錢又大得嚇人,倘若隨便出
  手,轉眼間便如夫子之厄於陳蔡了。因此,所以,還是小二哥少收兩吊錢吧。」
   蕭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這錢我給墊了,接著!」店小二一擡頭,衹見
  白光一閃,一塊碎銀飛了過來,忙伸手去接。他這雙手銀子是接慣了的,可說百不失一,這
  般空中飛來的銀子,這次卻是生平頭一遭遇上,不免少了習練,噗的一聲,那塊銀子已打中
  他的胸口,雖說是銀子,打在身上畢竟也有些疼痛,忍不住「啊邀」一聲叫了出來。
   那書生道∶「你瞧,人傢年紀輕輕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為男子
  漢,那可差得遠了。」蕭中慧嚮他掃了一眼,衹見他長臉俊目,劍眉橫飛,容顔間英氣逼
  人,心中一跳,忙低下頭去。衹聽那老瞎子道∶「多謝相公好心,你給老瞎子付了房飯錢,
  真是多謝多謝,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記在心中,日後也好感恩報德。」那書生道∶
  「小可姓袁名冠南,區區小事,何足挂齒?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瞎子道∶「我瞎子的
  賤名,叫做卓天雄。」
   蕭中慧心中正自好笑∶「這老瞎子當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給的銀子,卻去多謝旁
  人。」突然間聽到「卓天雄」三字,心頭一震∶「這名字好像聽見過的。那天爹爹和大媽似
  乎曾低聲說過這個名字,那時我剛好走過大媽門口,爹爹和大媽一見到我,立時便住了口。
  但說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許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識得這個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隨著店小二走入內院。經過蕭中慧身旁時,袁冠南突然躬身長揖,
  說道∶「姑娘,你帶了很多銀子出來麽?」蕭中慧沒料到他竟會跟自己說話,臉上一紅,似
  還禮不似還禮的蹲了一蹲,說道∶「怎麽?」袁冠南道∶「小可見姑娘如此豪闊,意欲告貸
  幾兩盤纏之資!」蕭中慧更沒料到他居然會單刀直入的開口借錢,越加發窘,滿臉通紅,不
  知如何回答纔是,呆了一呆,轉過臉去。那書生道∶「好,既不肯藉,那也不妨。待小可去
  打別人主意吧!」說著又是一揖,轉身回進了房中。
   蕭中慧心頭怦怦而跳,一時定不下神來,忽然之間,那邊房裏兵刃和喝駡聲又響了起
  來,砰的一聲大響,窗格飛開,一個壯漢手持單刀,從窗中躍出,左手中卻抱了個嬰兒。跟
  著一個少婦從窗裏追了出來,頭髮散亂,舞刀叫駡∶「快還我孩子,你抱他到那裏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直衝出店房。蕭中慧見那少婦滿臉惶恐之情,怒氣再也難以抑製,心道∶
  「這兇徒搶了她的孩子,如此傷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了雙刀,趕將出
  去。
   遠遠聽見那少婦不住口的叫駡∶「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嚇壞他啦!你這千刀萬剮
  的惡賊,嚇壞了孩子,我┅┅我┅┅」蕭中慧尋聲急追,那知道這兇徒和少婦的輕身功夫均
  自不弱,直追出裏許,眼見二人雙刀相交,正自惡門。那兇徒懷抱孩子,形勢不利,當即將
  孩子放在一塊青石之上,揮刀砍殺。蕭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兇徒的武功,但見他被膂
  力強猛,刀法兇悍,那少婦邊打邊退,看來轉眼間便要傷在他的刀下。蕭中慧提刀躍出,喝
  道∶「惡賊,還不住手?」右手短刀使個虛式,左手長刀竟刺那兇徒的胸膛。
   那少婦見蕭中慧殺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搶過去抱起。那兇徒舉刀一架,問道∶
  「你是誰?」蕭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揮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師兄
  們過招之外,當真與人動手第一次是對付太嶽四俠,第二次便是鬥這兇徒了。這兇徒的武功
  可比太嶽四俠強得太多,招數變幻,一柄單刀盤旋飛舞,左手不時還擊出沉雄的掌力。蕭中
  慧叫道∶「好惡賊,這麽橫!」左手刀著著進攻,驀地裏使個「分花拂柳式」,長刀急旋。
  那兇徒吃了一驚,側身閃避。蕭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兇徒左腿上早著。他大
  吼一聲,一足跪倒,兀自舉刀齊劈,引得他橫刀擋架,一腿掃去,將他踢倒在地,跟著短刀
  又刺他右腿。
   陡然間風聲颯然,一刀自後襲到,蕭中慧吃了一驚,顧不到傷那兇徒,急忙回刀招架,
  這一回「獅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當的一聲,雙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飛濺。她一看
  之下,更加驚得呆了,原來在背後偷襲的,竟然是那懷抱孩子的少婦。這少婦一刀被她架
  開,跟著又是一刀。蕭中慧識得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傷敵,竟是不顧自身安危的拼命打
  法,當即揮短刀擋過,叫道∶「你這女人莫不是瘋了?」那少婦道∶「你纔是瘋了?」單刀
  斜閃,溜嚮蕭中慧長刀的刀盤,就勢推撥,滑近她的手指。蕭中慧一驚,見這少婦力氣不及
  那兇徒,但刀法之狡譎,卻遠有過之。
   這時那兇徒已包紮了腿上傷口,提刀上前夾擊,兩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蕭中慧暗暗
  叫苦∶「原來這兩人設下圈套,故意引我上當。」她刀法雖精,究是少了臨敵的經歷,這時
  子夜荒墳,受人夾擊,不之四下裏還伏了多少敵人,不由得心中卻自怯了,一面打,一面駡
  道∶「我和你們無怨無仇,幹麽設下這毒計害我?」那兇徒駡道∶「誰跟你相識了?小賤
  人,無緣無故的來砍我一刀。」那少婦也喝道∶「你到底是什麽路道,不問青紅皂白便出手
  傷人。」問那兇徒道∶「竜哥,你腿上傷得怎樣?」語意之間,極是關切。那兇徒道∶「他
  媽的,痛得厲害。」蕭中慧奇道∶「你們不是存心害我麽?」那少婦道∶「你到底幹什麽
  的?這麽強兇霸道,自以為武藝高強麽?我瞧也不見得,可真是不要臉哪。」蕭中慧怒道∶
  「我見你給這兇徒欺侮,好心救你,誰知你們是假裝打架。」那少婦道∶「誰說假裝打架?
  我們夫婦爭鬧,平常得緊,你多管什麽閑事?」
   蕭中慧聽得「夫婦爭鬧」四字,大吃了一驚,結結巴巴的道∶「你們┅你們是夫妻?」
  當即嚮後躍開,腦中一陣混亂。那壯漢道∶「怎麽啦?我們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孩
  子,難道不是夫妻麽?」蕭中慧奇道∶「這孩子是你們的兒子?」那少婦道∶「他是孩子爸
  爸,我是孩子媽媽,礙著你什麽事了?他叫林玉竜,我叫任飛燕,你還要問什麽?」說著氣
  鼓鼓的舉刀半空,又要搶上砍落。
   蕭中慧道∶「你們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駡,又動刀子?」任飛燕冷笑道∶「哈哈,大
  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夫妻若是不打架,那還叫什麽夫妻?有道是床頭打架床
  尾合,你見過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沒有?」蕭中慧脫口而出,說道∶「我爹爹媽媽就從來不
  吵嘴不打架。」林玉竜撫著傷腿,駡道∶「他媽的,這算什麽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喲,
  啊喲┅┅」任飛燕聽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傷口,這神情半點不假,當真是一對
  恩愛夫妻。林玉竜兀自喃喃駡道∶「他媽的,不拌嘴不動刀子,這算是什麽夫妻?」
   蕭中慧一怔,心道∶「嘿,這可不是駡我爹娘來著!」胸口怒氣上衝,又想上前教訓
  他,但以一敵二,料想打不過,眼見那嬰兒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轉身抱起嬰兒,飛步便
  奔。
   任飛燕替丈夫包好傷口,回頭卻不見了兒子,驚道∶「兒子呢?」林玉竜「啊喲」一
  聲,跳了起來,說道∶「給那賤人抱走啦。」任飛燕道∶「你怎不早說?」林玉竜道∶「你
  自己抱著的,誰叫你放在地下?」任飛燕大怒,飛身上前,吧的一聲,打了他一個嘴巴,喝
  道∶「我給你包傷口啊!死人!」林玉竜回了一拳,駡道∶「兒子也管不住,誰要你討
  好?」任飛燕道∶「畜生,快去搶回兒子,回頭在跟你算帳。」說著拔步狂追。林玉竜道∶
  「不錯,搶回兒子要緊。臭婆娘,自己親生的兒子也管不住,有個屁用?」跟著追了下去。
   蕭中慧躲在一株大樹背後,按住小孩嘴巴,不讓他哭出聲來,眼見任林夫婦邊駡邊追,
  越追越遠,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間身子一陣熱,一驚低頭,衹見衣衫濕了一大片,原來那孩
  子拉了尿。她好生煩惱,輕輕在孩子身上一拍,駡道∶「要拉尿也不說話?」那孩子未滿周
  歲,如何會說話?給她這麽一拍,放聲大哭起來。蕭中慧心下不忍,衹得「乖孩子、好寶
  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會,那孩子合眼睡著了。蕭中慧見他肥頭胖耳,臉色紅潤,傻裏傻
  氣的甚是可愛,不由得頗為喜歡,心想∶「去還給她爹爹媽媽吧,嚇得他們也夠了。」眼見
  這對夫婦雙雙嚮北,當下也不回客店,嚮北追去。
   行了十餘裏,天已黎明,那對夫妻始終不見,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樹木茂密的林
  中,鳥名聲此起彼和,野花香氣撲鼻而至。蕭中慧見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
  於是撿了一處柔軟的草地,以樹養神,低頭見懷中孩子睡得香甜,過不多時,自己竟也睡著
  了。
   陽光漸烈,樹林中濃蔭匝地,花香愈深,睡夢中呼聽得「威武─信義,威武─信義」一
  陣陣鏢局的趟子聲遠遠傳來,蕭中慧打個呵欠,雙眼尚未睜開,卻聽得那趟子聲漸漸近了。
   來的正是威信鏢局的鏢隊。
   鐵鞭鎮八方周威信率領的鏢局人衆,邐邇將近棗香林,衹要過了這座林子,前面到洪洞
  縣一直都是陽關大道,眼見紅日當空,真是個好天,本來今日說什麽也不會出亂子,可是他
  心中卻不自禁的暗暗發毛。鏢隊後面那老瞎子的鐵杖在地下篤的一聲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
  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鏢隊後面,初時大夥兒也不在意,但坐騎和大車趕得快了,
  說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終跟在後面。周威信覺得有些古怪,嚮張鏢師和詹鏢師使個眼色,鞭
  打牲口,急駛疾奔,剎時間將老瞎子拋得老遠。他心中一寬。但鏢車瀋重,奔行不快,一會
  兒便慢了下來。過不多久,篤、篤、篤聲隱隱起自身後,這老瞎子居然又趕了上來。
   這麽一露功夫,鏢隊人衆無不相顧失色,老瞎子這等輕功,當真厲害之極。鏢隊一慢,
  那瞎子卻也並不追趕嚮前,鐵杖擊地,總是篤、篤、篤的,與鏢隊相距十來丈遠。
   眼見前面黑壓壓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聲道∶「張兄弟,大夥兒得留上了神,這老瞎
  子可真有點邪門,江湖上有言道∶『念念當如臨敵日,心心便似過橋時。』」張鏢師昨天打
  跑了太嶽四俠,一直飄飄然的自覺英雄了得,聽周威信這麽說,心道∶「就算他輕身功夫不
  壞,一個老瞎子又怕他何來?我瞧你啊,見了耗子就當是大蟲。」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塊小石
  子,使出打飛蝗石手法,沉肘揚腕,嚮那瞎子打了出去。衹聽得嗤嗤聲響,石子破空,去勢
  甚急,那瞎子更不擡頭,鐵杖微擡,當的一聲響,將那石子激了回來。張鏢師叫道∶「啊
  喲!」那石子打中了他額角,鮮血直流。鏢隊中登時一陣大亂。
   張鏢師叫道∶「賊瞎子,有你沒我!」縱馬上前,舉刀便往瞎子肩頭砍了下去。那瞎子
  舉杖一格,張鏢師手中單刀倒翻上來,衹震得手臂酸嘛,虎口隱隱生疼。詹鏢師叫道∶「有
  強人哪,並肩齊上啊。」衆人雖見那瞎子武功高強,但想他終究衹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
  漢敵不過多,於是刀槍並舉,七八名鏢師、衛士,將他圍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鐵杖輕
  揮,東一敲,西一戳,衹數合間,已將一名衛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遠遠瞧著,衹見這老瞎子出手沉穩,好整以暇,竟似絲毫沒將衆敵手放在心上,
  驀地裏見他眼皮一翻,一對眸子精光閃爍,竟然不是瞎子,跟著一轉身,擡腿將詹鏢師踢開
  了個浸鬥。周威信大駭,知道這瞎子絶非太嶽四俠中的逍遙子可比,卻是當真身負絶藝的高
  手,想到自己背上的責任,高叫∶「張兄弟,你將這老瞎子拿下了,可別傷他性命。我先行
  一步,咱們洪同縣見。」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險處須當避,不是才子莫吟
  詩。』」雙腿一挾,縱馬奔嚮林子。
   剛馳進樹林,衹見一株大樹後刀光閃爍,他是老江湖了,心下暗暗叫苦∶「原來那瞎子
  並非獨角大盜,這裏更伏下了幫手。」當下沒命價鞭馬嚮前急馳,衹馳出四五丈,便見一個
  人影從樹後閃了出來。
   周威信見這人手持單刀,神情兇猛,當下更不打話,手一揚,一枝甩手箭脫手飛出,
  那人射去,同時縱騎衝前。那人揮刀格開甩手箭,駡道∶「什麽人,亂放暗青子?」另一人
  跟著趕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沒有麽?」拉開彈弓,吧吧吧一陣響,八九枚連珠彈
  打了過來,有兩枚打在馬臀上,那馬吃痛,後腿亂跳,登時將周威信掀下馬來。周威信早已
  執鞭在手,在地上打個滾,剛躍起身來,吧的一聲,手腕上又中一枚彈丸,鐵鞭拿捏不住,
  掉在地下。那兩人一左一右,同時搶上,雙刀齊落,架在他頸中,一人問道∶「你是什麽
  人?」另一人問道∶「幹麽亂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見我的孩子沒有?」另一人
  又問∶「有沒有見一年輕姑娘走過?」先一人又問∶「那年輕姑娘有沒有抱著孩子?」
   片刻之間,每個人都問了七八句話,周威信便是有十張嘴,也答不盡這許多話。原來這
  兩人正是林玉竜和任飛燕夫婦。
   林玉竜像妻子喝道∶「你住口,讓我來問他。」任飛燕道∶「幹麽要我住口?你閉嘴,
  我來問。」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吵了起來。周威信被兩柄單刀架在頸中,生怕任誰一個
  脾氣大了,隨手一按,自己的腦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陽關
  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虧,伸手不打笑臉人。』
  當下滿臉堆笑,說道∶「兩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來,再慢慢說不遲。」林玉竜喝道∶「
  麽要放你?」任飛燕見他右手反轉,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著十分貴重之物,喝
  道∶「那是什麽?」
   周威信自從在總督大人手中接過這對鴛鴦刀之後,心中片刻也沒有忘記過「鴛鴦刀」三
  字,衹因心無旁鶩,竟在睡夢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來,這時鋼刀架頸,情勢危急,任飛燕
  又問得緊迫,實無思索餘地,不自禁衝口而出∶「鴛鴦刀!」
   林任兩人一聽,吃了一驚,兩蘋左手齊落,同時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
  出,立時懊悔無已,當下情急拼命,百忙中腦子裏轉過了一個念頭∶「江湖上有言道∶『一
  夫拚命,萬夫莫當。』何況他們衹有兩夫?」顧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頸中,嚮前一撲,待
  要滾開。但林任夫妻同時運動,猛力一扯,卻將他連人帶包袱提了起來。原來周威信用細鐵
  鏈將這對寶刀縛在背上,林任兩人雖是一齊使力,還是拉不斷鐵鏈。
   三個人纏作一團。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竜臉上。任飛燕倒轉刀柄,在
  周威信後頸重重的砸了一下,問道∶「竜哥,你痛不痛?」林玉竜怒道∶「那還用問?自然
  痛啦。」任飛燕怒道∶「哈,我好心問你,難道問錯了?」兩人一面搶奪包袱,一面又拌起
  嘴來。」
   鬥然間草叢中鑽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擡頭,衹見那人正是蕭中
  慧,雙手高舉著自己的兒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齊伸手去接。蕭中慧右手遞過孩子,左手短
  刀嗤的一聲,已割開了周威信背上的包袱,跟著右手一探,從包袱中拔出一把刀來,青光閃
  耀,寒氣逼人,隨手一揮,果真好寶刀,鐵鏈應刃斷絶。蕭中慧搶過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
  信的坐騎,這幾下手法兔起鶻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馬繮,喝道∶「快走!」那知那馬四蘋腳便如牢牢釘在地下,竟然不動。蕭中慧
  伸足去踢馬腹,驀地裏雙足膝彎同時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躍下馬背,可那裏還來
  得及,早已被人點中穴道,身子騎在馬上,卻是一動也不能動了。
   衹見馬腹下翻出一人,原來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時已擺脫鏢隊的糾纏,趕來悄悄
  藏在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奪過蕭中慧手中的那對鴛鴦刀。任飛燕將那孩子往地下一放,拔
  刀撲上。林玉竜跟著自旁側攻。那瞎子提著出了鞘的長刃鴦刀往上一擋,叮當兩響,林任夫
  婦手中雙刀齊斷。兩人呆得一呆,腰間穴道酸麻,已被點中大穴,再也動彈不得了。
   周威信勢如瘋虎,喝道∶「賊瞎子,有你沒我!」時起地下鐵鞭,使一招「呼延十八
  鞭」的「橫掃千軍」,嚮那瞎子橫砸過來。那瞎子竟不閃避,提起鴛鴦長刀,嚮前一刺,但
  說也奇怪,這一刺既非刺嚮鐵鞭,也不是刺嚮周威信胸口,確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內,跟
  著連刀帶鞘橫砸而至。他竟將刀鞘當作鐵鞭使,而招數一模一樣,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
  「橫掃千軍」,刀鞘在鐵鞭上一格,周威信這一條十六斤重的鐵鞭登時被攔在半空,再也砸
  不下分毫,是否「鐵鞭鎮八方」,大有商量餘地。一刀一邊略一相持,呼的一聲響,那鐵鞭
  竟已被那瞎子的內勁震得脫手飛出,這一招「鐵鞭飛八方」使出來,周威信虎口破裂,滿掌
  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後一招,你沒學會吧?」
   周威信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雖然號稱十八鞭,但傳世的衹有十七
  招,他師父曾道,最後一招叫做「一邊斷十槍」,當年北宋大將呼延贊受敵人圍攻,曾以一
  根鋼鞭震斷十條長槍,這一路鞭法,不論招數,單憑內力,當世衹有他師伯有此神功。周威
  信從未見過師伯,衹知他是清廷侍衛,「大內七大高手」之首,嚮來深居禁宮,從不出外,
  因此始終無緣拜見。這時心念一動,顫聲道∶「你......你老人傢姓卓?」那瞎子道∶「不
  錯。」周威信驚喜交集,拜伏在地,說道∶「弟子周威信,叩見卓師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虧得你知道世上還有個卓天雄。」周威信道∶「師父在日,
  常稱道師伯的神威。弟子未識師伯,剛纔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緣千裏來相會,無
  緣對面不相逢。』不知師伯幾時從北京出來的?」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來接你的
  啊。」周威信又是惶恐,又是喜歡,道∶「若不是師伯伸手相援,這對鴛鴦刀衹怕要落入匪
  徒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見萬裏,早料到這對刀上京時會出亂子。你一離西安,我
  便跟在鏢隊後面啦。你晚上睡著時,口中直嚷些什麽啊?」周威信面紅過耳,囁囁著說不出
  話來,心道∶「師伯一路囁著我們鏢隊,連我夜裏說夢話也給聽去了,我卻絲毫不覺,倘若
  不是師伯而是想盜寶刀的大盜,我這條小命還在麽?江湖上有言道∶『萬事不由人計較,一
  生都是命安排。』」
   卓天雄道∶「你的夥計們膽子都小著點兒,這會兒也不知躲到了那兒。你去叫叫齊,咱
  們一塊兒趕路吧。」周威信連聲稱是。卓天雄舉起那對刀來,略一拂拭,衹覺一股寒氣,直
  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呼聽左邊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開我穴道,咱們好好
  來鬥一場。」另一女子道∶「你乘人不備,出手點穴,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卓天雄
  轉過頭去,但見林玉竜、任飛燕夫婦各舉半截斷刀,作勢欲砍,苦在全身動彈不得,空自發
  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彈,錚的一響,聲若竜吟,悠悠不絶,說道∶「不論你有多少匪
  徒,來一個,擒一個,來兩個,捉一雙。」轉頭嚮蕭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隨我進京走一
  遭,去瞧瞧京裏的花花世界吧。」
   蕭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後悔無窮。」卓天雄哈哈大笑,
  道∶「這麽說,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使我後悔無窮。」蕭中慧暗運內氣,想衝
  開腿上被點的穴道,但一股內氣到腰間便自回上,心中越是焦急,越覺全身酸麻,半分力氣
  也使不出來,一張俏臉脹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便欲奪眶而出。
   呼聽得林外一人縱聲長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高吟聲中,一人走進林來。蕭中慧一看,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見到的那個少年書生袁冠
  南,自己這副窘狀又多了一人瞧見,更是難受,心中一急,眼淚便如珍珠斷綫般滾了下來。
   卓天雄手按鴛鴦雙刀,厲聲道∶「姓袁的,這對刀便在這裏,有本事不妨來拿了去。你
  裝腔作勢,瞞得了別人,可乘早別在卓天雄眼前現世。」說著雙刀平平一擊,錚的一響,聲
  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著一枝毛筆,左手平持一蘋墨盒,說道∶「在下詩興忽來,意欲在樹上題
  詩一首,閣下大呼小叫,未免掃人清興。」說著東張西望,尋覓題詩之處。卓天雄早瞧出他
  身有武功,見他如此好整以暇,倒也不敢輕敵,當下將雙刀還入刀鞘,交給周威信,鐵棒一
  頓,喝道∶「你要題詩,便題在我瞎子的長衫上吧!」說著揮動鐵棒,往袁冠南腦後擊去。
   蕭中慧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叫道∶「別打!」她見袁冠南文謅謅的手無縛雞之力,這
  一棒打上去,還不將他砸得腦漿迸裂?那知袁冠南頭一低,叫聲∶「啊喲!」從鐵棒下鑽了
  過去,說道∶「姑娘叫你別打,你怎地不聽話?」
   卓天雄回過鐵棒,平腰橫掃。袁冠南撲地嚮前一跌,鐵棒剛好從頭頂掠過。卓天雄喝
  道∶「這一下不錯!」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筆在墨盒中一醮,往他手腕上點
  去。兩人數招一過,蕭中慧暗暗驚異∶「這書生原來有一身武功,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
  但見他身形飄動,東閃西避,卓天雄的鐵棒始終打不到他身上。蕭中慧暗自禱祝∶「老天爺
  生眼睛,保佑這書生得勝,讓他助我脫睏。」
   林玉竜喝采道∶「秀纔相公,瞧不出你武功還這樣強,快殺了這瞎子,解開我們的穴
  道。」任飛燕道∶「你這不是一廂情願麽?我瞧這小秀纔未必便是老瞎子的對手。」林玉竜
  喝道∶「臭婆娘,盡說不吉利的話,你懂得什麽?」任飛燕道∶「嘿,我瞧得見他們動手,
  你瞧見麽?」原來她面對卓袁二人,林玉竜卻是背嚮。林玉竜道∶「瞧得見便又怎地?我聽
  那瞎子的鐵棒亂飛,一味呼呼風響,全不管事。」任飛燕啐了一口,道∶「不管事,不管
  事!哼,他可點得你動彈不得。」林玉竜道∶「那你呢?你倒動給我瞧瞧!」兩人你一言,
  我一語,越吵越兇,苦於身子轉動不得,否則早又拳腳交加起來。任飛燕氣忿不過,一口唾
  沫嚮丈夫吐了過去。夫妻倆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滿頭滿臉都是唾沫。
   蕭中慧見他夫妻身在危難之中,兀自不停吵鬧,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斜目在瞧袁卓二
  人時,不由得芳心暗驚,但見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的敵手,心道∶「但願他這
  是裝腔作勢,故意戲弄那老瞎子,其實並非如此!」
   可是事與願違,卓天雄的武功,實在比袁冠南高得太多。初時卓天雄見他以毛筆與墨盒
  作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無恐,定有驚人藝業,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強攻,待得試了幾招,
  見他身法雖快,終究不免稚嫩,而毛筆的招數之中更無異狀,當下鐵棒橫掃直砸,使出「呼
  延十八鞭」中的精妙傢數來。袁冠南沒料到竟會遇上如此厲害的對手,手中又無武器,立時
  左支右絀,迭遇險著,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也托大,把這假瞎子瞧得小了,那知他竟是
  這等的硬手?」眼見鐵棒斜斜砸來,忙縮肩閃避。卓天雄叫聲∶「躺下!」鐵棒翻起,打中
  了袁冠南左腿。蕭中慧心中砰的一跳,叫道∶「啊喲!」
   袁冠南強自支撐,腳步略一踉蹌,退出三步,卻不跌倒,知道今日之事兇險萬狀,腿上
  既已受傷,便欲全身退走,亦已不能,情急智生,叫道∶「好啊!小爺有好生之德,不願用
  這『腐骨穿心膏』。你既無禮,說不得,衹好叫你嘗嘗滋味。」說著將毛筆在墨盒中醮得飽
  飽的,提筆往卓天雄臉上抹去。卓天雄聽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驚,叫道∶「且
  住!五毒聖姑是你何人?」
   原來五毒聖姑是貴州安香堡出名的女魔頭,武林中聞名喪膽,她所使的毒藥之中,尤以
  「腐骨穿心膏」最為馳名,據說衹要肌膚略沾半分,十二個時辰爛肉見骨,廿四個時辰毒血
  攻心,天下無藥可救。袁冠南數年前層聽人說過,當時也不在意,這時被卓天雄逼得無法,
  隨口說了出來,衹見他一聽之下,立時臉色大變,心下暗喜,說道∶「五毒聖姑是我姑母,
  你問她怎的?」卓天雄將信將疑,說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來難為你,快快給我走吧。」
  袁冠南冷笑道∶「你打了我一棒,難道就此了局?」說著走上兩步。卓天雄望著他左手所端
  的墨盒,如見蛇矮,心想∶「毛筆墨盒原本不能用作兵器,他如此和我相鬥,其中定有古
  怪。」見他嚮前,不自禁的退了兩步。他那知袁冠南倜儻自喜,仗著武功了得,往往空手緻
  勝,手拿筆墨,衹不過意示閑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此紮手的人物,心中其實早在叫苦不
  迭,不知幾十遍的在自駡該死了。
   袁冠南又走上兩步,說道∶「我姑母武功不怎樣,也不過會配製一些兒毒藥,你又何必
  嚇成這個樣子?」見卓天雄遲遲疑疑的又退了一步,突然轉身,嚮左一閃,欺到周威信身
  畔,提起毛筆,便往他雙眼抹去。周威信大駭,舉臂來格。袁冠南手肘一撞,墨盒交在右
  手,左手探出,已將鴛鴦刀搶了過來。卓天雄大吃一驚,心想皇上命我來迎接寶刀進京,如
  給這小子奪去,那是多大的罪名?縱然要冒犯五毒聖姑,可也說不得了,當下飛身來搶,右
  掌斜劈袁冠南肩頭,左手五指成爪,往鴛鴦雙刀抓落。
   袁冠南早已防到這一著,自知硬搶硬奪,必敗無疑,提起毛筆,對準他左手一抹,跟著
  便哈哈大笑。卓天雄猛覺手臂上一涼,一驚之下,衹見手臂上已被濃濃的抹了一大條墨痕,
  從前聽人傢說五毒聖姑如何害人慘死的話,瞬時間在腦中閃過,不由得全身大震。他五根手
  指雖已碰到了鴛鴦刀的刀鞘,竟是抓不下去,一呆之下,越想越怕,大叫一聲,飛奔出林。
  周威信見師伯尚且如此,那裏還趕逗留,跟在卓天雄後面,衝了出去。
   袁冠南暗叫∶「慚愧!」生怕卓天雄察覺真相,重行追來,當下不敢再林中多耽,拿起
  鴛鴦雙刀,轉身便行。林玉竜叫道∶「喂,小秀纔,你怎地不給我們解開*ǖ潰俊*袁冠南
  道∶「過了六個時辰,穴道自解。」蕭中慧大急,叫道∶「在等六個時辰,人也死了。」袁
  冠南笑道∶「別心急,死不了!」蕭中慧嗔道∶「好,壞書生!下次你別撞在我手裏。」袁
  冠南想起卓天雄棒擊自己之時,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人顯然也是為了鴛鴦
  刀而來,若是給他們解開穴道,衹怕又起枝節,微一沉吟,從地下撿起兩塊小石子,右手揮
  動,兩塊石子飛出,分擊林任夫婦的穴道,雖然相隔數丈,認穴之準,仍是不爽分毫。
   林任夫婦各自積著滿腔怒火,穴道一解,提著半截單刀,立時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袁
  冠南又是一枚石子擲出,正是蕭中慧腰間的「京門穴」。蕭中慧「啊」的一聲,從馬上倒摔
  下來,橫臥在地,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了。袁冠南吃了一驚,自忖這枚石子並未打錯穴
  道,如何竟會傷了她?忙走近身去,彎腰看時,衹見她臉色有異,似乎呼吸也沒有了。袁冠
  南這一下更是心驚,伸手去探她鼻息。蕭中慧突然大叫一聲,翻身躍起,從他手中搶過了短
  刃的鴦刀。袁冠南出其不意,一驚之下,「啊腰」一聲,那刀已給她搶去。蕭中慧知他武功
  勝過自己,偷襲得手,不敢再轉長刀的念頭,格格一笑,轉身便逃。
   林玉竜叫道∶「啊,鴛鴦刀!」任飛燕從地下抱起孩子,叫道∶「快追!」兩人嚮蕭中
  慧追去。袁冠南駡道∶「好丫頭,恩將仇報!」提氣急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棒,傷勢
  大是不輕,一蹺一拐,輕功衹剩五成,眼見蕭林任三人嚮西北荒山急馳而去,竟是追趕不
  上,但想鴛鴦刀少了一把,不能成其鴛鴦,腿上雖痛,仍是窮追不捨。
   奔出二十餘裏,地勢越來越荒涼,他奔上一個高岡,四下裏一望,見西北方四五裏外,
  樹木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黃墻,似是一座小廟,心想這三人別處無可藏身,多半在這廟中,於
  是折了一根樹幹當作杖,撐持著奔去。
   走進廟來,衹見匾額上寫著「紫竹庵」三字,原來是座尼庵。袁冠南走進庵去,見大殿
  上站著一個老尼姑,衣履潔淨,面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說著∶「師太請了,可有一位
  藍衫姑娘,來到寶庵隨喜麽?」那尼姑道∶「小庵地處荒僻,並無施主到來。」袁冠南不
  信,道∶「師太不必隱瞞┅┅」話未說完,呼聽得門外篤、篤、篤連響,傳來鐵棒擊地之
  聲,正是卓天雄到了。袁冠南大吃一驚,忙道∶「師太,請你做做好事。我有仇人找來,
  萬別說我在此處。」也不等那老尼回答,嚮後院直竄進去,衹見東廂有座小佛堂,推門進
  去,見供著一座白衣觀音的神像。這時不暇思索,縱身上了佛堂,揭開帷幕,便躲在神像之
  後。
   豈知神像之後,早有人在,定神一看,正是蕭中慧。她似笑非笑的嚮袁冠南瞧了一眼,
  說道∶「好吧,算你有本事,找到這裏,這刀拿去吧!」說著將短刀遞了過來。衹見他身後
  一人說道∶「別給他,要動手,咱三人打他一個。」原來林任夫婦帶著孩子,也躲在此處。
  袁冠南此時逃命要緊,無暇去奪刀,低聲道∶「別作聲,那老瞎子追了來啦!蕭中慧一驚,
  道∶「他不是中了你的毒藥?」袁冠南微笑道∶「毒藥是假的。」蕭中慧還待再問,衹聽卓
  天雄粗聲粗氣的道∶「四下裏並無人傢,不在這裏,又在何處?」那老尼道∶「施主再往前
  面找找,想必是已走過了頭。」卓天雄道∶「好!四下裏我都伏下了人,也不怕這小子逃到
  天邊去。若是找不到,回頭來跟你算帳,小心我一把火燒了你這臭尼姑庵。」林玉竜和任飛
  燕聽得心頭火起,便欲反唇相譏,口還未張,袁冠南和蕭中慧雙指齊出,以分點了二人穴
  道。卓天雄走進後院,待了片刻,料想是在東張西望,聽得他喃喃咒駡,鐵棒拄地,轉身出
  庵去了。
   原來卓天雄手背上被黑墨抹中,心頭膽戰,忙到溪中去洗,墨漬一洗即去,不留絲毫痕
  跡。他放心不下,拚命擦洗,這用力一擦,皮膚破損,真的隱隱作疼起來。他更是吃驚,呆
  了良久,不再見有何異狀,纔知是上了當,於是隨後追來。他雖輕功了得,奔馳如飛,但這
  麽一耽擱,卻給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
   袁冠南和蕭中慧待他走遠,這纔解開林任夫婦穴道,從觀音大士的神像後躍下地來。四
  人想起卓天雄之言,都是皺起眉頭,心想此人輕功了得,追出數十裏後不見蹤跡,又必尋
  回,四下裏無房無捨,沒地可躲,打是打不過,逃又逃不了,難道是束手待斃不成?袁蕭二
  人相對無言,尋思逃脫之計。
   林玉竜駡道∶「都是你這臭婆娘不好,咱們若是練成了夫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必怕
  這老瞎子?」任飛燕道∶「練不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還是我不好?那老和尚明明要
  你就著我點兒,怎地你一練起來便衹顧自己?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又吵個不休。袁冠南聽
  他二人不住口的吵什麽「夫妻刀法」,說道∶「咱們四個,連*忝嗆⒆*,還有那老尼姑,
  眼前都是大禍臨頭,衹要那老瞎子一回來,誰都活不成。你倆還吵什麽?到底那夫妻刀法是
  怎麽回事?」林任夫婦又說又吵,半天才說了明白。
   原來三年之前,林任夫婦新婚不久,便大吵大吵,恰好遇到一位高僧,他瞧不過眼,傳
  了他夫婦倆一套刀法。這套刀法傳給林玉竜的和傳給任飛燕的全然不同,要兩人練得純熟,
  共同應敵,兩人的刀法陰陽開闔,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個進,另一個便退,一個攻,另一個
  便守。那老和尚道∶「以此刀法並肩行走江湖,任他敵人武功多強,都奈何不了你夫婦。但
  若單獨一人使此刀法,卻是半點也無用處。」他怕這對夫婦反目,終於分手,因此要他二人
  練這套奇門刀法,令他夫婦長相廝守,誰也不能離得了誰。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對恩愛夫婦
  所創,兩人形影不離,心心相印,雙刀施展之時,也是互相回護。那知林任兩人性情暴躁,
  雖都學會了自己的刀法,但要相輔相成,配成一體,始終是格格不入,衹練得三四招,別說
  互相回護,夫妻倆自己就砍砍殺殺的鬥了起來。
   袁冠南聽兩人說完,心念一動,嚮蕭中慧說道∶「姑娘,我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原不
  該說,衹是事在危急,此處人人有性命之憂┅┅」蕭中慧接口道∶「我知道啦,你要我和你
  學這夫妻┅┅夫妻┅┅」說到這裏,滿臉紅暈。袁冠南道∶「嗯,小可絶不敢有意冒犯,實
  是┅┅實是┅┅」蕭中慧不再跟他多說,嚮任飛燕道∶「大嫂,請你指點於我,若是我和他
  ┅┅都學會了,抵擋得了那老瞎子,便可救得衆人性命。」任飛燕道∶「這路刀法學起來很
  難,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蕭中慧道∶「學得多少,便是多少,總勝於白白在這裏等死。」
  任飛燕道∶「好,我便教你。」林任夫婦分別口講刀舞,一招一式的演將起來。袁蕭二人在
  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記。
   袁蕭二人武功雖均不弱,但這套夫妻刀法招數極是繁復,一時實不易記得許多。林任夫
  婦教得幾招,百忙中又拌上幾句嘴。兩個人教,兩個人學,還衹教到第十二招,呼聽得門外
  大喝一聲∶「賊小子,你躲到哪裏去?」人影一閃,卓天雄手持鐵棒,闖進殿來。
   林玉竜見他重來,不驚反怒,喝道∶「我們刀法尚未教完,你便來了,多等一刻也不成
  麽?」提刀嚮他砍去。卓天雄舉鐵棒一擋,任飛燕也已從右側攻到。林玉竜叫道∶「使夫妻
  刀法!」他意欲在袁蕭兩人跟前一現身手,長刀斜揮,嚮卓天雄腰間削了下去。這時任飛燕
  本當散舞刀花,護助丈夫,那知她急於求勝,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卻是使了第二招中
  的搶攻,變成雙刀齊進的局面。卓天雄一見對方刀法中露出老大破綻,鐵棒一招「偷天換
  日」,架開雙刀,左手手指從棒底伸出,咄咄兩聲,林任夫婦又被點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
  不使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時,但一使將出來,衹因配合失誤,僅一招便已受製。
   林玉竜大怒,駡道∶「臭婆娘,咱們這是第一招。你該散舞刀花,護助我腰脅纔是。」
  任飛燕怒道∶「你幹麽不跟著我使第二招?非得我跟著你不可?」二人雙刀僵在半空,口中
  卻兀自怒駡不休。
   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已然無幸,低聲道∶「蕭姑娘,你快逃走,讓我來纏住他。」蕭中
  慧沒料到他竟有這等狹義心腸,一呆之下,胸口一熱,說道∶「不,咱們合力鬥他。」袁冠
  南急道∶「你聽我話,快走!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再和姑娘相見。」蕭中慧道∶「不成啊
  ┅┅」話未說完,卓天雄已揮鐵棒搶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蕭中慧見他這一刀左間露出
  空隙,不待卓天雄對攻,搶著揮刀護住他的肩頭。兩人事先並未練習,衹因適纔一個要對方
  先走,另一個卻又定要留下相伴,雙方動了狹義之心,臨敵時自然而然的互相回護。林玉竜
  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纔珠萬斛』,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用得妙極!」
   袁蕭二人臉上都是一紅,沒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順手使出一招新學的刀法,竟然配合得
  天衣無縫。卓天雄橫過鐵棒,正要砸打,任飛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豔質為眷屬』!」
  蕭中慧依言搶攻,袁冠南橫刀守禦。卓天雄勢在不能以攻為守,衹得退了一步。林玉竜叫
  道∶「第三招,『清風引沛下瑤臺』!」袁蕭二人雙刀齊飛,颯颯生風。任飛燕道∶「『明
  月照妝成金屋』!」袁蕭二人相視一笑,刀光如月,照映嬌臉。卓天雄被逼得又退了一步。
   衹聽林任二人不住口得吆喝招數。一個道∶「喜結絲羅在喬木。」一個道∶「英雄無雙
  風流婿。」一個道∶「卻扇洞房燃花燭。」一個道∶「碧簫聲裏雙鳴鳳。」一個道∶「今朝
  有女顔如玉。」林玉竜叫道∶「千金一刻慶良宵。」任飛燕叫道∶「占斷人間天上福。」
   喝道這裏,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以然使完,餘下尚有六十招,袁蕭二人卻未學過袁冠南
  叫道∶「從頭再來!」一刀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纔珠萬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時,
  搭配未熟,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腳亂,招架為難。這時候從頭再來,二人靈犀暗通,想起這路
  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個風光旖旎的名字,不自禁的又驚又喜,鴛鴦刀法的配合,更加緊了,
  使到第九招「碧簫聲裏雙鳴鳳」時,雙刀便如鳳舞鸞翔,靈動翻飛,卓天雄那裏招架得住?
  「啊」的一聲,肩頭中刀,鮮血迸流。他自知難敵,再打下去定要將這條老命送在尼庵之
  中,鐵棒急封,縱身出墻而逃。
   袁蕭二人脈脈相對,情愫暗生,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呼聽得林玉竜大聲叫道∶「妙極,
  妙極!女貌郎纔珠萬斛!」
   他其實是在稱贊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蕭中慧卻羞得滿臉通紅,低頭奔出尼庵,遠遠的去
  了。
   袁冠南追出庵門,但見蕭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樹邊一幌,隨即消失。呼聽得身後有人叫
  道∶「相公!」袁冠南回過頭來,衹見小書僮笑嘻嘻的站著,打開了的書籃中睡著一個嬰
  兒,正是林任夫婦的兒子,籃中書籍上濕了一大片,自不免「書中自有孩兒尿」了。
   三月初十,這一天是晉陽大俠蕭半和的五十壽誕。
   蕭府中賀客盈門,群英濟濟。蕭半和長袍馬褂,在大廳上接待來賀的各路英雄,白道上
  的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輩名宿、少年新進┅┅還有許多和蕭半和本不認識、卻是慕名來
  緻景仰之意的生客。
   在後堂,袁夫人、楊夫人、蕭中慧也都喜氣洋洋,穿戴一新。兩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斷
  送進來的各式各樣壽禮。蕭中慧正對著鏡子簪花,突然之間,竟中的臉上滿是紅暈,她低聲
  念道∶「清風引沛下瑤臺,明月照妝成金屋。」
   袁夫人和楊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小泥子自從搶了那把鴛鴦刀回傢,一忽兒喜,一
  忽兒愁,滿懷心事。她今年二十歲啦,定是在外邊遇上了一個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楊夫
  人見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發覺她頭上少了一件物事,問道∶「慧兒,大媽給你的那枝金
  釵呢?」中慧格格一笑,道∶「我給了人啦。」袁夫人和楊夫人又對望一眼,心想∶「果然
  不出所料,這小妮子連定情之物也給了人傢。」楊夫人問道∶「給了誰啦?」中慧笑得猶似
  花枝亂顫,說道∶「他┅┅他麽?今兒多半會來給爹拜壽,人傢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
  可。」
   楊夫人還待再問,衹見傭婦張媽捧了一蘋錦鍛盒子進來,說道∶「這份壽禮當真奇怪,
  怎地送一蘋金釵給老爺?袁楊二夫人一齊走近,衹見盒中之物所盛之物珠光燦爛,赫然是中
  慧的那枝金釵。楊夫人一轉頭,見女兒喜容滿臉,笑得甚歡,忙問∶「送禮來的人呢?」張
  媽道∶「正在廳上陪老爺說話呢。」
   袁楊兩夫人心急著要瞧瞧到底是怎麽樣的一位人物,居然能令女兒如此神魂顛倒,相互
  一頷首,一同走到大廳的屏風背後,衹廳得一人結結巴巴的道∶「小人名叫蓋一鳴,外號人
  稱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獨角水上飛、雙刺蓋七省,今日特地和三個兄弟來嚮蕭老
  英雄拜壽。」二位夫人悄悄一張,見那人是個形容委瑣的瘦子,身旁還坐著三個古裏古怪的
  人物。蕭半和撫需笑道∶「太嶽四俠大駕光臨,還贈老夫金釵厚禮,真是何以剋當。」蓋一
  鳴道∶「好說,好說!」袁楊二夫人滿心疑惑,難道女兒看中了的,竟是這個矮子?兩位夫
  人見多識廣,知道人不可貌相,那人的外號說來甚是響亮,想來舞藝必是好的,既然上一個
  「俠」字,人品也必是好的。
   鼓樂聲中,門外又進來三人,齊嚮蕭半和行禮去。一個英俊書生朗聲說道∶「晚輩林玉
  竜、任飛燕、袁冠南,工住蕭老前輩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薄禮一件,請蕭老前輩笑納。」
  說著呈上一蘋開了蓋的長盒。蕭半和謝了,接過一看,不由得呆了,三個字脫口而出∶「鴛
  鴦刀!」
   蕭府的後花園中,林玉竜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飛燕在教蕭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
  林任二人已將餘下的六十路夫妻刀法,傾囊相受。
   冠南和中慧用心記憶,但要他們這時專心緻志,因為蕭半和問名了得刀經過之後,跟兩
  位夫人一商量,當下將女兒許配給袁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壽誕之中,給兩人訂
  親。兩個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這一路刀法威力無窮,也真的無心在這時候學武習藝;再
  說,若不是武學之士不拘世俗禮法,未婚夫妻也當避嫌,不該在此日還相聚一堂。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結絲羅在喬木┅┅碧簫聲裏雙鳴鳳,今朝有女顔如玉┅┅
   林玉竜和任飛燕教完了,讓他們這對未婚夫婦自行對刀練習。兩夫婦居然收了這樣一對
  徒弟,私心大是欣慰。
   太嶽四俠一直在旁邊瞧他們練刀,逍遙子和蓋一鳴不斷指指點點,說這一招有破綻,那
  一招有漏洞。林玉竜心頭有氣,抹了抹頭上的汗水,道∶「蓋兄,咱夫婦以一路刀法,送給
  袁兄夫妻作新婚賀禮。你們太嶽四俠,送什麽禮物啊?」太嶽四俠一聽此言,心頭都是一
  凜,一時無話可對。要知說到送禮,實是他們最犯忌之事。
   任飛燕有意開開他們玩笑,說道∶「那邊污泥河中,産有碧血金蟾,學武之士服得一
  蘋,可抵十年功力,衹不過甚難捉到。蓋兄號稱八步趕蟾、獨角水上飛,何不去捉幾蘋來,
  送給了新夫婦,豈不是一件重禮?」蓋一鳴大喜,道∶「當真?」林玉竜道∶「我們怎趕相
  欺?衹可惜咱夫婦的輕功不行,又不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蓋一鳴道∶「說到輕功水
  性,那是蓋某的拿手好戲。大哥、二哥、三哥,咱們這就捉去。任飛燕笑道∶「哈哈,蓋
  兄,這個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需得半夜子時,方從洞中出來吸取月光精華。大白天那
  裏捉得到?」蓋一鳴道∶「是,是。我本就知道,衹不過一時忘了。若是白天能隨便捉到,
  那裏還有什麽希罕?」
   大廳上紅燭高燒,中唐正中的錦軸上,貼著一個五尺見方的金色大「壽」字。
   這時客人拜壽已畢,壽星公蕭半和撫著長需,笑容滿面的宣佈了一個喜訊∶他的獨生愛
  女蕭中慧,今晚與少年俠士袁冠南訂親,請列位高朋喝一杯壽酒之後,再喝一杯喜酒。
   衆賓朋喝采聲中,袁冠南跪倒在紅氈毯上,拜見嶽父嶽母。蕭半和笑嘻嘻的摸出一柄沉
  香扇,作為見面禮,袁冠南謝著接過了。袁夫人也笑嘻嘻的摸出了一蘋玉班指,袁冠南謝著
  伸手接過┅┅
   突然之間,錚的一響,那玉班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臉色大變,望著袁夫人的右手。原
  來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著一個知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衹見小指也有一個知指。袁冠
  南顫聲道∶「嶽┅┅嶽母大人,你┅┅你可識得這東西麽?」說著伸手到自己項頸之中,摸
  出一蘋串在一根細金鏈上的翡翠獅子。袁夫人抓住獅子,全身如中雷電,叫道∶「你┅┅你
  是獅官?」袁冠南道∶「媽,正是孩兒,你想得我好苦!」兩人抱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壽堂上衆人肅靜無聲。瞧著他母子相會這一幕,人人心裏又是難過,又是喜歡,更雜著
  幾分驚奇。衹聽得袁夫人哭道∶「獅官,獅官,這十八年來,你是在哪裏啊?我無時無刻,
  不是在牽記著你。」袁冠南道∶「媽,我以走遍了天下十八省,到處在打聽你的下落。我衹
  怕,衹怕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媽了。」
   蕭中慧聽得袁冠南叫出一聲「媽」來,身子一搖,險險跌倒,腦海中衹響著一個聲音∶
  「原來他是我哥哥,原來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
   林玉竜悄聲問妻子道∶「怎麽?袁相公是蕭太太的兒子?我弄得糊塗了。」任飛燕道∶
  「袁相公不是說出來尋訪母親麽?他還托咱們幫他尋訪,說他母親每蘋手的小指頭上都有一
  根枝指。這蕭太太不也認了他麽?」林玉竜搔頭道∶「怎麽他姓袁,他爹爹又姓蕭?任飛燕
  道∶「蠢人,袁相公說他三歲時就跟他母親失散,三歲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麽,胡亂安
  個姓,不就是了。」林玉竜道∶「這麽說來,蕭姑娘是他妹子了。兄妹倆怎能成親?」任飛
  燕道∶「既是兄妹,怎麽還能成親?你這不是廢話?」林玉竜怒道∶「呸!你說的纔是廢
  話。」
   他夫妻倆越爭越大聲。蕭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聲,掩面奔出。
   蕭中慧心中茫然一片,衹覺眼前黑蒙蒙的,了無生趣。她奔出大門,發足狂走,突然間
  砰了一下,肩頭與人一撞。她「啊喲」一聲叫,暗道∶「不妙!我一身武功,衹怕撞傷了
  人。」急忙伸手去扶,突然手腕一緊,左臂酸麻,竟是被人扣住了脈門。她一驚之下,擡起
  頭來,右掌自然而然的擊了出去。那人反掌擒拿,一帶一扣,又抓住了她右腕脈門。這時她
  已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卓天雄。
   卓天雄哈哈大笑,叫道∶「威信,先收一把!」周威信應聲而上,解下了蕭中慧腰間挂
  著的短刃鴦刀。卓天雄道∶「蕭半和名滿江湖,今日五時壽辰,府中高手如雲。威信,你有
  沒有膽子去取那一把長刃鴛刀。周威信道∶「弟子有師伯撐腰,便是竜潭虎穴,也敢去一
  闖。江湖上有言道∶『路大好跑馬,樹大好遮蔭』」卓天雄哼的一聲,笑道∶「沒出息,先
  得把師伯拉扯上!」他生平自負,罕逢敵手,但被袁冠*蝦拖糝謝垡浴*夫妻刀法」聯手擊敗
  後,不禁心怯氣餒,此時無意間與蕭中慧相遇,暗想他男女兩人雙刀聯手固然厲害,但我既
  已擒住了一人,衹剩下袁冠南這小子一人,就不足為懼。何況蕭中慧落入自己手中,蕭府上
  人手再多,也不怕蕭半和不乖乖的將那長刃鴛刀交出。
   當下卓天雄押著蕭中慧,知會了知縣衙門,與周威信等一幹鏢師,逕投蕭府而來。
   那「卓天雄」三字的名刺遞將進去,蕭半和矍然一凜,叫道∶「快請!」過不多時,
  見卓天雄昂首闊步,走進廳來。蕭半和搶上相迎,一瞥眼,見女兒雙手反剪,一名大漢手執
  短刃鴦刀,抵在她的背心。
   蕭半和心中雖然驚疑不定,卻是絲毫不動聲色,臉含微笑,說道∶「村夫賤辰,敢勞侍
  衛大人玉趾?」
   卓天雄在京師中久聞蕭半和的大名,但見他軀體雄偉,滿腮虯髯,果然極是威武,當下
  伸出右手,說道∶「蕭大俠千秋華誕,兄弟拜賀來遲,望乞恕罪。」蕭半和笑道∶「好說,
  好說。」伸手與他相握。兩人一運勁,手臂一震,均感半身酸嘛。這一下較量,兩人竟是功
  力悉敵,誰也不輸於誰,當下攜手同進壽堂。
   兩人之中,卻是以卓天雄更加驚異,他以「震天三十掌」與「呼延十八鞭」稱雄武林,
  那「震天三十掌」唯有「混元氣(原為上無下火)」可與匹敵,是纔蕭半和所使的,正是
  「混元氣」功夫。但「混元氣」必須童子身方能修習,不論男女,成婚後即行消失,因其練
  時艱辛,散失卻又極其容易,因此武林中嚮來極少人練。他來蕭府之前,早已打聽蕭半和一
  妻一妾,女兒也已是及笄之年,怎麽還能保有這童子功的「混元氣」功夫,豈非武學中的一
  大奇事?
   袁冠男見蕭中慧受製於人,自是情急關心,從人叢中悄悄繞到衆鏢師身後,待要伺機相
  救。但卓天雄眼力何等厲害,早已瞧見,喝道∶「姓袁的,你給我站住!」又嚮周威信道∶
  「有誰動一動手,你就一刀在這女娃子身上戮個透明窟窿!」周威信道∶「是。江湖上有言
  道∶『強中更有強中手,惡人自有┅┅』一想這句話不太對頭,下面「惡人磨」三字便吞入
  了肚中。袁冠男深恐這些人真的傷了蕭中慧,哪敢上前一步?
   卓天雄道∶「蕭大俠,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兄弟今日造訪尊府,一來是跟蕭大俠磕頭
  拜壽,二來是想以一件無價之寶,跟蕭大俠換一件有價之寶。」蕭半和道∶「小人愚魯,不
  明卓大人言中之意。」
   卓天雄白眼一翻,笑道∶「那無價之寶嘛,便是令愛千金,有價之寶卻是那柄長刃的鴛
  刀。兄弟跟蕭大俠無冤無仇,衹求能在皇上御前交得了差,保全了這許多兄弟們的身傢性
  命,還盼蕭大俠高擡貴手,救一救兄弟。」說著拱了拱手。他的話說得似乎低聲下氣,但神
  色之間卻極是倨傲。
   蕭半和伸手在椅背上一按,喀喇一響,椅背登時碎裂,笑道∶「卓大人望重武林,今日
  卻如何這等糊塗?鴛鴦刀既不在小人手中,這位姑娘更不是小人的女兒。難道練童子功混元
  氣的人,還能生兒育女麽?」說著衣袖一拂,一股急風激射而出。卓天雄側身避開,心道∶
  「半點不假,這果然是童子功混元氣。」
   蕭中慧出十通說袁冠男是自己同胞兄長,已是心如刀絞,這事件父親為了相救自己,更
  咬定了不肯認是父女,忍不住叫道∶「爹爹!」
   便在此時,衹聽得外面齊聲吶喊∶「莫走了反賊蕭義!」人喧馬嘶,不知府門外來了多
  少軍馬。蕭府幾名僕人氣急敗壞的奔了進來,叫道∶「老爺┅┅不好了!無數官兵┅┅官兵
  圍住了府門。」
   卓天雄聽得「莫走了反賊蕭義」這句話,心念一動,立時省悟,喝道∶「好啊!什麽蕭
  半和?原來你便是皇上追捕了十六年的反賊蕭義。」衹見大門口人影幌動,搶進來四名清宮
  侍衛,當先一人叫道∶「卓大哥,這便是反賊蕭義,還不動手麽?」
   蕭半和哈哈大笑,說道∶「喬裝改扮一十六年,今日還我蕭義的本來面目。」伸手在臉
  上一抹,衆人一看,無不驚得呆了。大廳上本已亂成一團,但頃刻之間,人人望著蕭半和的
  臉,竟是鴉雀無聲。
   原來瞬息之間,蕭半和竟爾變了一副容貌,本來濃髯滿腮,但手掌衹這麽一抹,下巴登
  時光禿禿的,一根需也沒有了,便是連根拔去,也沒這等光法。
   這時袁冠男的書僮提著兩蘋書籃,從內堂奔將出來,說道∶「公子爺,快走!」袁冠男
  心念一動,從書籃中抓起一本書來,嚮外一揚,衹見金光閃閃,飄出了數十*瘧”*的金葉
  子。衆鏢師和官兵衹見黃金耀眼,如何能不動心?何況那金葉子直飄到身前,各人伸手便
  抓。袁冠男揚動破書,不住手的嚮周威信打去,大廳上便如穿花蝴蝶一般,滿空飛舞的都是
  金葉。周威信倒想著「鴛鴦刀」不可有失,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教子,便宜莫
  貪。』」雖見金葉飛到,卻不去抓。袁冠男一運勁,拍的一聲,一本數斤重的夾金破書擲
  去,擊中了他的面門。
   周威信叫聲∶「啊喲!」身子一幌。袁冠男雙足一登,撲了過去。卓天雄橫掌阻截,
  覺脅下風聲颯然,蕭半和使混元氣擊到。卓天雄知道厲害,衹得反掌回檔,真力碰真力,砰
  的一響,兩人各自倒退了兩步。便在此時,袁冠男左手使刀降周威信殺得暈頭轉嚮,右手已
  解開了蕭中慧的穴道。
   賀客之中,一小半怕事的遠遠躲開,一大半確是蕭半和的知交好友,或舞兵刃,或揮拳
  腳,和來襲的清宮侍衛、鏢師官兵惡鬥起來。
   蕭中慧別了半天氣,欺到周威信身邊,左手斜引,右手反勾,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
  了他個耳括子,順手扭住他的手腕,已將他手中的短刃鴦刀奪了過來。袁冠男大喜,叫道∶
  「慧妹!清風引沛下瑤臺!」蕭中慧眼眶一紅,心道∶「我還能和你使這勞什子的夫妻刀法
  嗎?」遊目四顧,衹見爹爹和卓天雄四掌飛舞,打得難解難分,其餘各人,也均找上了對手
  廝殺,但兩名清宮侍衛卻迫得袁楊兩夫人不住倒退,險象環生。袁冠男叫道∶「慧妹,快救
  媽媽!」兩人雙刀聯手,一招「碧蕭生裏雙鳴鳳」,一名侍衛肩頭中刀,重傷倒地,再一招
  「今宵有人顔如玉」又一名侍衛被蕭中慧刀柄擊中顴骨,大叫暈去。
   鴛鴦雙刀聯手,一使開「夫妻刀法」,果真是威不可當,兩人並肩打到哪裏,哪裏便有
  侍衛或是鏢師受傷,六十路刀法沒使得一半,來襲的敵人已紛紛奪門而逃。衹是這路刀法卻
  有一樁特異之處,傷人甚易,殺人卻是極難,敵人身上中刀的所在全非要害,想是當年創製
  這路刀法的夫妻雙俠心地仁善,不願傷人性命,因此每一招極厲害的刀法之中,都為敵人留
  下了餘地。
   打到後來,敵人中衹剩下卓天雄一個兀自頑抗。袁冠男和蕭中慧雙刀倏至,一攻左肩,
  一削右腿。卓天雄從腰裏抽出鋼鞭一架,錚的一聲,將蕭中慧的短刃鴛鴦刀刀頭打落。
   夫妻刀法那一招「喜結絲蘿在喬木」何等神妙,袁冠男長刀幌處,嗤的一聲,卓天雄小
  腿中刀,深及脛骨,鮮血常流。
   卓天雄小腿受傷不輕,不敢戀戰,嚮蕭中慧揮掌拍出,待她斜身閃避,雙足一登,已閃
  入天井,跟著竄高上了屋頂。本來袁蕭二人雙刀合璧,使一招「英雄無雙風流婿」,便能將
  卓天雄截住,但蕭中慧刀頭既折,這一招便用不上了。
   蕭半和見滿廳之中打得落花流水,幸好己方各人衹有七八個人受傷,無人喪命,當下大
  聲道∶「各位好朋友,官兵雖然暫退,少時定當重來,這地方是不能安身的了。咱們急速退
  嚮中條山,再定後計。」衆人轟然稱是。
   當下蕭半和率領傢人,收拾了細軟,在府中放起火來。乘著火焰衝天,城中亂成一片,
  衆人衝出東門,逕往中條山而去。
   在一個大山洞前的亂石岡上,蕭半和、袁楊二夫人、袁冠男、蕭中慧、林玉竜夫婦,二
  十來個傢人弟子,三百餘位賓客朋友團團圍著幾堆火。火堆上烤著獐子、黃(上鹿下京),
  香氣送入了每個人的鼻管。
   蕭半和咳嗽一聲,伸手一摸?子,這是他十多年來的慣例,每次有什麽要緊話說,總是
  先摸?子。可是這一次卻摸了個空,他下巴光禿禿地了,一根?子也沒有了。他微微一笑,說
  道∶「承江湖上朋友們瞧得起,我蕭義在武林中還算是一號人物。可是有誰知道,我蕭義是
  個太監。」
   衆人聳然一驚,「我蕭義是個太監」這句話傳入耳中,人人都道是聽錯了,但見蕭半和
  臉色鄭重,絶非玩笑。袁楊二夫人相互望了一眼,低下頭去。
   蕭半和道∶「不錯,我蕭義是個太監。我在十六歲上便淨了身子,進宮服侍皇帝,為的
  是要刺死滿清皇帝,給先父報仇。我父親平生跟滿清韃子勢不兩立,終於慘被害死。我父親
  的七個結義兄弟歃血為盟,誓死要給先父報仇,但滿清勢大,我這七位伯父叔父無一能得善
  終,不是在格鬥中被清宮的侍衛殺死,便是被捕到了凌遲處死,這一場冤仇越結越深。我細
  細思量,要練到父親和這七位伯叔一樣的武功,便是竭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夠做到,便算練成
  了,也未必能報得了血海深仇,於是我甘心淨身,去做一個低三下四、為人人瞧不起的太
  監。」衆人聽到這裏,想起他得苦心孤詣,無不欽佩。
   蕭半和接著道∶「可是禁宮之中,警衛何等森嚴,實非我初時所能想像。別說走進皇帝
  跟前,便是想見皇帝一面,那也是著實不容易。在十多年之中,雖然每日每夜我在等待機
  會,始終下不了手。十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聽得宮中的兩名侍衛談起,皇帝得知世上有一
  對『鴛鴦刀』,得知者可無敵於天下,這對刀分在一位姓袁的和一位姓楊的英雄手中。於是
  皇帝將袁楊兩人全家捕來,勒逼二人交出寶刀,兩位大英雄不屈而死,兩位英雄的夫人卻被
  逮入了天牢。」他說到這裏,袁楊二夫人珠淚滾滾而下,突然間相抱大哭。
   袁冠男和蕭中慧對望了一眼,心中又悲又喜。衹聽得蕭半和說道∶「當時我心中細一琢
  磨,替死人報仇,實不如救活人要緊,於是混進天牢,殺了幾名獄卒,將二位夫人救出牢
  來。獄官以二位夫人是女流之輩,本來看守不緊,又萬萬料不到一個太監居然會去相救欽
  犯,因此給我一舉得手。衹是敵人勢大,倉皇奔逃之時,袁夫人的公子終於在途中失落。這
  件事我生平耿耿於懷,想不到袁公子已長大成人,並且學得一身高強武藝,當真是天大的喜
  事。至於中慧呢,你今年十八歲啦,我初見到你時,還衹兩歲。你爹爹姓楊,乃是名震當世
  的三湘大俠楊伯衝楊大俠。」袁冠男和蕭中慧(應該說楊中慧了)分別抱著自己母親,想起
  復仇時不勝悲憤,想起蕭半和的義薄雲天,又是感激無已。
   蕭半和又道∶「我們逃出北京,皇帝自是偵騎四出,嚴加搜捕。為了瞞過清廷的耳目,
  我老蕭留起了鬍子,又委屈袁楊兩位夫人做了我的夫人。好在老蕭是個太監,這一時權宜之
  計,也不致辱了袁楊兩位大俠的英名。」袁冠男和蕭中慧相視一笑,心道∶「誰說咱倆是親
  兄妹啊?」
   蕭半和一拍大腿,道∶「老蕭是太監,羨慕大明三寶太監鄭和遠征異域,宣揚我中華的
  德威,因此上將名字改為『半和』,意思說盼望有鄭和的一半英雄,嘿嘿,那是老蕭的癡心
  妄想。這些年來,倒也太平無事,那知鴛鴦刀出世,老蕭一心要奪回寶刀,以慰袁楊兩位英
  雄之靈,沒再小心掩飾行藏,終於給清廷識破了真相。事到如今,那也沒有什麽了。衹是鴛
  鴦刀衹剩下一柄鴦刀,慧兒那柄短刃鴦刀,自然是假的,否則怎能折斷?定是給卓天雄這姦
  賊調了去,衹可惜咱們沒能截住他。」
   這時烤獐子的香氣愈來愈濃了,任飛燕取出刀子,一塊一塊的割切。林玉竜忽地嚮楊中
  慧大聲道∶「我說的不錯麽?你說你爹爹媽媽從不吵架,我說不吵架的夫妻便不是真夫妻,
  定然有些兒邪門,你林大哥可不是料事如神,言之有理?」任飛燕刀尖帶著一塊獐肉,一刀
  送進了他的口中,喝道∶「吃獐子肉,鬍說八道什麽?」林玉竜待要反駁,卻滿口是肉,說
  不出話來。
   衆人正覺好笑,忽聽得林外守望的一個弟子喝道∶「是誰?」跟著另一人喝道∶「太嶽
  四俠!」楊中慧噗哧一笑。衹見太嶽四俠滿身泥濘,用一根木棒擡著一蘋大魚網,魚網中黑
  黝黝地一件巨物,不知是什麽東西。楊中慧笑道∶「太嶽四俠,你們擡的是什麽寶貝啊!」
   蓋一鳴得意洋洋的道∶「袁公子、蕭姑娘,咱兄弟四個到那污泥河中去捉碧血金蟬,想
  給兩位送一分大禮。那之金蟬還沒抓到,一個人闖將過來,這人腿上受了傷,口中哼哼唧
  唧,行路一跛一拐。太嶽四俠一瞧,嘿,這不是卓天雄麽?咱們悄悄給他兜頭魚網一罩,將
  他老人傢給拿了來啦。」
   衆人驚喜交集。袁冠男伸手到卓天雄腰間一摸,抽出一把短刀來,精光耀眼,污泥不
  染,自是真正的鴦刀了。
   袁夫人將鴛鴦雙刀拿在手中,嘆道∶「滿清皇帝聽說這雙刀之中,有一個能無敵於天下
  的大秘密,這果然不錯,可是他便知道了這秘密,有能依著行麽?各位請看!」衆人湊近看
  時,衹見鴛刀的刀刃上刻著「仁者」,鴦刀上刻著「無敵」兩字。
   「仁者無敵」!這便是無敵於天下的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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