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
神雕俠侶
  作者:金庸
  第01回 風月無情
  第02回 故人之子
  第03回 求師終南
  第04回 全真門下
  第05回 活死人墓
  第06回 玉女心經
  第07回 重陽遺刻
  第08回 白衣少女
  第09回 百計避敵
  第10回 少年英俠
  第11回 百計避敵
  第12回 英雄大宴
  第13回 武林盟主
  第14回 禮教大防
  第15回 東邪門人
  第16回 殺父深仇
  第17回 絶情幽𠔌
  第18回 公孫𠔌主
  第19回 地底老婦
  第20回 俠之大者
  第21回 襄陽鏖兵
  第22回 危城女嬰
  第23回 手足情仇
  第24回 意亂情迷
  第25回 內憂外患
  第26回 神雕重劍
  第27回 鬥智鬥力
  第28回 洞房花燭
  第29回 劫難重重
  第30回 離合無常
  第31回 半枚靈丹
  第32回 情是何物
  第33回 風陵夜話
  第34回 排難解紛
  第35回 三枚金針
  第36回 獻禮祝壽
  第37回 三世恩怨
  第38回 生死茫茫
  第39回 大戰襄陽
  第40回 華山之巔
  後記
第一回 風月無情
  “越女採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衹共絲爭亂。
  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着江南岸。”
  一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蒙蒙的湖面上。歌聲發自一艘小船之中,船裏五個少女
  和歌嘻笑,蕩舟採蓮。她們唱的麯子是北宋大詞人歐陽修所作的“蝶戀花”詞,寫的正是越
  女蓮的情景,雖衹寥六十字,但季節、時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飾、心
  情,無一不描繪得歷歷如見,下半闋更是寫景中有敘事,敘事中挾抒情,自近而遠,餘意不
  盡。歐陽修在江南為官日久,吳山越水,柔情密意,盡皆融入長短句中。宋人不論達官貴
  人,或是裏巷小民,無不以唱詞為樂,是以柳永新詞一出,有井水處皆歌,而江南春岸折
  柳,秋湖採蓮,隨伴的往往便是歐詞。
  時當南宋理宗年間,地處嘉興南湖。節近中秋,荷葉漸殘,蓮肉飽實。這一陣歌聲傳入
  湖邊一個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樹下悄立已久,晚風拂動她杏黃色道袍的下襬,拂動她頸中
  所插拂塵的萬縷柔絲,心頭思潮起伏,當真亦是“芳心衹共絲爭亂”。衹聽得歌聲漸漸遠
  去,唱的是歐陽修另一首“蝶戀花”詞,一陣風吹來,隱隱送來兩句:“風月無情人暗換,
  舊遊如夢空腸斷……”歌聲甫歇,便是一陣格格嬌笑。
  那道姑一聲長嘆,提起左手,瞧着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有甚麽好笑?
  小妮子衹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在那道姑身後十餘丈處,一個青袍長須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動,衹有當“風月無情人
  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那兩句傳到之時,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過,舟中五個少女中三人十五六歲上下,另外兩個都衹九
  歲。兩個幼女是中表之親,表姊姓程,單名一個英字,表妹姓陸,名無雙。兩人相差半歲。
  三個年長少女唱着歌兒,將小舟從荷葉叢中蕩將出來。程英道:“表妹你瞧,這位老伯
  伯還在這兒。”說着伸手指嚮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滿頭亂發,鬍須也是蓬蓬鬆鬆如刺蝟一般,須發油光烏黑,照說年紀不大,可是滿
  臉皺紋深陷,卻似七八十歲老翁,身穿藍布直綴,頸中挂着個嬰兒所用的錦緞圍涎,圍涎上
  綉着幅花貓撲蝶圖,已然陳舊破爛。
  陸無雙道:“這怪人在這兒坐了老半天啦,怎麽動也不動?”程英道:“別叫怪人,要
  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氣的。”陸無雙笑道:“他還不怪嗎?這麽老了,頭頸
  裏卻挂了個圍涎。他生了氣,要是鬍子都翹了起來,那纔好看呢。”從小舟中拿起一個蓮
  蓬,往那人頭上擲去。
  小舟與那怪客相距數丈,陸無雙年紀雖小,手上勁力竟自不弱,這一擲也是甚準。程英
  叫了聲:“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衹見那蓮蓬逕往怪客臉上飛去。那怪客頭一仰,
  已咬住蓮蓬,也不伸手去拿,舌頭捲處,咬住蓮蓬便大嚼起來。五個少女見他竟不剝出蓮
  子,也不怕苦澀,就這麽連瓣連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幾眼,忍不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
  走上岸來。
  程英走到那人身邊,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這樣不好吃的。”從袋裏取出一個
  蓮蓬,劈開蓮房,剝出十幾顆蓮子,再將蓮子外的青皮撕開,取出蓮子中苦味的芯兒,然後
  遞在怪客手裏。那怪客嚼了幾口,但覺滋味清香鮮美,與適纔所吃的大不相同,裂嘴嚮程英
  一笑,點了點頭。程英又剝了幾枚蓮子遞給他。那怪客將蓮子拋入口中,一陣亂嚼,仰天
  說:“跟我來?”說着大踏步嚮西便走。
  陸無雙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們跟他去。”三個女伴膽小,忙道:“快回傢去
  罷,別走遠了惹你娘駡。”陸無雙肩肩嘴扮個鬼臉,見那怪客走得甚快,說道:“你不來算
  啦。”放脫表姊的手,嚮前追去。程英與表妹一同出來玩耍,不能撇下她自歸,衹得跟去。
  那三個女伴雖比她們大了好幾歲,但個個怕羞膽怯,衹叫了幾聲,便見那怪客與程陸二人先
  後走入了桑樹後。
  那怪客走得甚快,見程陸二人腳步小跟隨不上,先還停步等了幾次,到後來不耐煩起
  來,突然轉身,長臂伸處,一手一個,將兩個女孩兒挾在腋下,飛步而行。二女衹聽耳邊風
  聲颯然,路上的石塊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動。陸無雙害怕起來,叫道:“放下我,放下我!”
  那怪客那裏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陸無雙仰起頭來,張口往他手掌緣上猛力咬去。那怪客
  手掌一碰,衹把她牙齒撞得隱隱生痛。陸無雙衹得鬆開牙齒,一張嘴可不閑着,拚命的大叫
  大嚷。程英卻是默不作聲。
  那怪客又奔一陣,將二人放下地來。當地是個墳場。程英的小臉嚇成慘白,陸無雙卻脹
  得滿臉通紅。程英道:“老伯伯,我們要回傢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兩眼瞪視着她,一言不發。程英見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憐自傷的
  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輕輕道:“要是沒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邊來,我剝蓮子
  給你吃。”那怪客嘆道:“是啊,十年啦,十年來都沒人陪我玩。”突然間目現兇光,惡狠
  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裏去了?”
  程英見他突然間聲色俱厲,心裏害怕,低聲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
  住她手臂,將她身子搖了幾搖,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給他嚇得幾欲哭了出
  來,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齒的道:“哭啊,哭啊!你幹
  麽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這樣。我不準你嫁給他,你說不捨得離開我,可是非跟他走不
  可。你說感激我對你的恩情,離開我心裏很是難過,呸!都是騙人的鬼話。你要是真的傷
  心,又為甚麽哭?”
  他狠狠的凝視着程英。程英早給嚇得臉無人色,但淚水總是沒掉下來。那怪客用力搖幌
  她身子。程英牙齒咬住嘴唇,心中衹說:“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為
  我掉一滴眼淚,連一滴眼淚也捨不得,我活着還有甚麽用?”猛然放脫程英,雙腿一彎,矮
  着身子,往身旁一塊墓碑上撞去,砰的一聲,登時暈了過去,倒在地下。
  陸無雙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轉身便走。程英奔出幾步,衹見怪客頭上
  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別撞死啦,瞧瞧他去。”陸無雙道:“死了,那不變了
  鬼麽?”程英吃了一驚,既怕他變鬼,又怕他忽然醒轉,再抓住自己說些古裏古怪的瘋話,
  可是見他滿臉鮮血,實在可憐,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會再抓
  我。”一步步的緩緩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麽?”
  怪客呻吟了一聲,卻不回答。程英膽子大了些,取手帕給他按住傷口。但他這一撞之勢
  着實猛惡,頭上傷得好生厲害,轉瞬之間,一條手帕就給鮮血浸透。她用左手緊緊按住傷
  口,過了一會,鮮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睜眼,見程英坐在身旁,嘆道:“你又救我作甚?
  還不如讓我死了乾淨。”程英見他醒轉,很是高興,柔聲道:“你頭上痛不痛?”怪客搖搖
  頭,凄然道:“頭上不痛,心裏痛。”程英聽得奇怪,心想:“怎麽頭上破了這麽一大塊,
  反而頭上不痛心裏痛?”當下也不多問,解下腰帶,給他包紮好了傷處。
  怪客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你是永不肯再見我的了,那麽咱們就這麽分手了麽?
  你一滴眼淚也不肯為我流麽?”程英聽他這話說得傷心,又見他一張醜臉雖然鮮血斑斑的甚
  是怕人,眼中卻滿是求懇之色,不禁心中酸楚,兩道淚水奪眶而出。怪客見到她的眼淚,臉
  上神色又是歡喜,又是凄苦,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程英見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淚更如珍珠斷綫般從臉頰上滾將下來,輕輕伸出雙手,摟住
  了他的脖子。陸無雙見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摟着痛哭,一股笑意竟從心底直透上來,再也忍耐
  不住,縱聲哈哈大笑。
  那怪客聽到笑聲,仰天嘆道:“是啊,嘴裏說永遠不離開我,年紀一大,便將過去的說
  話都忘了,衹記着這個新相識的小白臉。你笑得可真開心啊!”低頭仔細再瞧程英,說道:
  “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跟那小白臉畜生走。”說着
  緊緊抱住了程英。
  陸無雙見他神情激動,卻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們回傢去罷,你從今以後,永遠跟着爹爹在一起。”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義父啊,你不
  認得了嗎?”程英微微搖頭,道:“我沒有義父。”怪客大叫一聲,狠狠將她推開,喝道:
  “阿沅,你連義父也不認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說道:“嗯,二十多年
  之前,阿沅纔似你這般大。現今阿沅早長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兒中,就衹陸展
  元那小畜生一個。”陸無雙“啊”的一聲,道:“陸展元?”
  怪客雙目瞪視着她,問道:“你認得陸展元,是不是?”陸無雙微微笑道:“我自然認
  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滿臉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陸無雙兩臂,問道:“他……
  他……這小畜生在那裏?快帶我去找他。”陸無雙甚是害怕,臉上卻仍是帶着微笑,顫聲
  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興已整整找
  了三天,就是要找這小畜生算帳。小娃娃,你帶我去,老伯伯不難為你。”語氣漸轉柔和,
  說着放開了手掌。陸無雙右手撫摸左臂,道:“我給你得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裏忘記
  了。”
  那怪客雙眉直竪,便欲發作,隨即想到欺侮這樣一個小女孩甚是不該,醜陋的臉上露出
  了笑容,伸手入懷,道:“是公公不好,給你陪不是啦。公公給糖糖你吃。”可是一隻手在
  懷裏伸不出來,顯是摸不到甚麽糖果。
  陸無雙拍手笑道:“你沒糖,說話騙人,也不害羞。好罷,我跟你說,我大伯就住在那
  邊。”手指遠處兩株高聳的大槐樹,道:“就在那邊。”
  怪客長臂伸出,又將兩人挾在腋下,飛步嚮雙槐樹奔去。他急衝直行,遇到小溪阻路,
  蹤躍即過。片刻之間,三人已到了雙槐之旁。那怪客放下兩人,卻見槐樹下赫然並列着兩座
  墳墓,一座墓碑上寫着“陸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則是“陸門何夫人之墓”七字。墓
  畔青草齊膝,顯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望着墓碑,自言自語:“陸展元這小畜生死了?幾時死的?”陸無雙笑嘻嘻的
  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衹可惜我不能親手取他狗命。”說着仰天哈哈大
  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聲音中充滿哀愁憤懣,殊無歡樂之意。
  此時天色嚮晚,緑楊青草間已籠上淡淡煙霧。陸無雙拉拉表姊的衣袖,低聲道:“咱們
  回去罷。”那怪客道:“小白臉死了,阿沅還在這裏幹麽?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
  娃,你帶我去找你……找你那個死大伯的老婆去。”陸無雙嚮墓碑一指,道:“你不見嗎?
  我大媽也死了。”
  怪客縱身躍起,叫聲如雷,猛喝:“你這話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陸無雙臉色蒼
  白,顫聲道:“爹爹說的,我大伯死了之後,大媽跟着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別
  嚇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會的,你還沒見過我面,决不能死。
  我跟你說過的,十年之後我定要來見你。你……你怎麽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勢若瘋虎,突然橫腿掃出,喀的一聲,將右首那株大塊樹衹踢得不住搖
  幌,枝葉簌簌作響。程英和陸無雙手拉着手,退得遠遠的,那敢近前?衹見他忽地抱住那株
  槐樹用力搖幌,似要拔將起來。但那槐樹幹粗枝密,卻那裏拔得它起?他高聲大叫:“你親
  口答應的,難道就忘了嗎?你說定要和我再見一面。怎麽答應的事不算數?”喊到後來,聲
  音漸漸嘶啞。他蹲下身子,雙手運勁,頭上熱氣緩緩冒起,有如蒸籠,手臂上肌肉虯結,弓
  身拔背,猛喊一聲:“起!”那槐樹始終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聲巨響,竟爾從中斷為兩
  截。他抱着半截槐樹發了一陣呆,輕聲道:“死了,死了!”舉起來奮力擲出,半截槐樹遠
  遠飛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張了一柄傘。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錯,陸門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兩塊石碑
  幻成了兩個人影。一個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個卻是長身玉立、神情瀟的少
  年。兩人並肩而立。
  那怪客睜眼駡道:“你誘拐我的乖女兒,我一指點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進,
  猛往那少年胸口點去,突覺食指劇痛,幾欲折斷,原來這一指點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卻
  隱沒不見了。怪客大怒,駡道:“你逃到那裏去?”左掌隨着擊出,一掌雙發,拍拍兩響,
  都擊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來愈是凌厲,打得十餘掌,手掌上已是鮮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勸道:“老伯伯,別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
  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陸展元這小畜生。”
  他正自縱身大笑,笑聲忽爾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見你的面不可,非見你的面
  不可。”雙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錐子般插入了那座“陸門何夫人”墳墓的墳土之中,待
  得手臂縮回,已將墳土抓起了兩大塊。衹見他兩衹手掌有如鐵鏟,隨起隨落,將墳土一大塊
  一大塊的鏟起。
  程陸二人嚇得臉無人色,不約而同的轉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貫註的挖墳,渾沒留意。二
  人急奔一陣,直到轉了好幾個彎,不見怪客追來,這纔稍稍放心。二人不識途徑,沿路嚮鄉
  人打聽,直到天色大黑,方進陸傢莊大門。
  陸無雙張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媽媽快來,那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墳!”
  飛跑着進大廳,衹見父親陸立鼎正擡起了頭,呆呆的望着墻壁。
  程英跟着進廳,和陸無雙順着他眼光瞧去,卻見墻上印着三排手掌印,上面兩個,中間
  兩個,下面五個,共是九個。每個掌印都是殷紅如血。
  陸立鼎聽着女兒叫嚷,忙問:“你說甚麽?”陸無雙叫道:“那個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
  墳。”陸立鼎一驚,站起身來,喝道:“鬍說!”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陸立鼎知
  道自己女兒刁鑽頑皮,精靈古怪,但程英卻從不說謊,問道:“甚麽事?”陸無雙咭咭咯咯
  的將適纔的事說了一遍。
  陸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說完,從壁上摘下單刀,朝兄嫂墳上急奔而去。奔到墳前,
  見不但兄嫂的墳墓已被破,連二人的棺木也都打開了。當他聽到女兒說起有人挖墳,此事原
  在意料之中,但親眼見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棺中屍首卻已蹤影全無,棺木中的石
  灰、紙筋、棉墊等已凌亂不堪。他定了定神,衹見兩具棺木的蓋上留着許多鐵器嶄鑿印痕、
  不由得既悲且憤、又驚又疑,剛纔沒細問女兒,不知這盜屍惡賊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
  們死後尚來毀屍泄憤?當即提刀追趕。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長陸展元所傳,生性淡泊,兼之傢道殷實,一生席豐履厚,從不到江
  湖上行走,可說是全無閱歷,又乏應變之才,不會找尋盜屍賊的蹤跡,兜了個圈子後又回到
  墳前,更無半點主意,呆了半晌,衹得回傢。
  他走進大廳,坐在椅中,順手將單刀拄在椅邊,望着墻上的九個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
  衹是想:“哥哥臨死之時曾說,他有個仇傢,是個道姑,名叫李莫愁,外號『赤練仙子』,
  武功既高,行事又是心狠手辣。預料在他成親之後十年要來找他夫妻報仇。那時他說:『我
  此病已然不治,這場冤仇,那赤練仙子是報不成的了。在過三年,便是她來報仇之期,你無
  論如何要勸你嫂子遠遠避開。』我當時含淚答應,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當晚便即自刎殉
  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來正是那道姑前來報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甚麽的自
  也一筆勾銷,那道姑又來幹甚麽?哥哥又說,那道姑殺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傢中墻上或是
  門上印上血手印,一個手印便殺一人。我傢連長工婢女總共也不過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個
  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纔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墳盜屍?這……這女
  魔頭當真惡毒……我今日一直在傢,這九個血手印卻是幾時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下
  手,此人……此人……”想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背後腳步細碎,一雙柔軟的小手蒙住了他雙眼,聽得女兒的聲音說道:“爹爹,你猜我
  是誰?”這是陸無雙自小跟父親玩慣了的玩意,她三歲時伸手蒙住父親雙目,說:“爹爹,
  你猜我是誰?”令父母大笑了一場,自此而後,每當父親悶悶不樂,她總是使這法兒引他高
  興。陸立鼎縱在盛怒之下,被愛女這麽一逗,也必怒氣盡消。但今日他卻再無心思與愛女戲
  要,拂開她雙手,道:“爹爹沒空,你到裏面玩去!”
  陸無雙一呆,她自小得父母愛寵,難得見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嬌跟父
  親不依,衹見男僕阿根匆匆進來,垂手稟道:“少爺,外面來了客人。”陸立鼎揮揮手道:
  “你說我不在傢。”阿根道:“少爺,那大娘不是要見你,是過路人要藉宿一晚。”陸立鼎
  驚道:“甚麽?是娘們?”阿根道:“是啊,那大娘還帶了兩個孩子,長得怪俊的。”陸立
  鼎聽說那女客還帶着兩個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搖搖頭道:“不是。
  穿得乾乾淨淨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傢的大娘。”陸立鼎道:“好罷,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
  飯菜相待就是。”阿根答應着去了。陸無雙道:“我也瞧瞧去。”隨後奔出。
  陸立鼎站起身來,正要入內與娘子商議如何應敵,陸二娘已走到廳上。陸立鼎將血手印
  指給她看,又說了墳破屍失之事。陸二娘皺眉道:“兩個孩子送到那裏去躲避?”陸立鼎指
  着墻上血印道:“兩個孩子也在數內,這魔頭既按下了血手印,衹怕輕易躲避不了。嘿,咱
  兩個枉自練了這些年武功,這人進出我傢,我們沒半點知覺,這……這……”陸二娘望着白
  墻,抓住椅背,道:“為甚麽九個指印?咱們傢裏可衹有七口。”
  她兩句話出口,手足酸軟,怔怔的望着丈夫,竟要流下淚來。陸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
  道:“娘子,事到臨頭,也不必害怕。上面這兩個手印是要給哥哥和嫂子的,下面兩個自然
  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兩個,是對付無雙和小英。最後三個,打的是阿根和兩名丫
  頭。嘿嘿,這纔叫血濺滿門啊。”陸二娘顫聲道:“哥哥嫂子?”陸立鼎道:“不知這魔頭
  跟哥哥嫂子有甚麽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從墳裏掘出他們遺體來折辱。”陸二娘道:
  “你說那瘋子是她派來的?”陸立鼎道:“這個自然。”陸二娘見他滿臉汗水塵土,柔聲
  道:“回房去擦個臉,換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說。”
  陸立鼎站起身來,和她並肩回房,說道:“娘子,陸傢滿門今日若是難逃一死,也讓咱
  們死得不墮了兄嫂的威名。”陸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爺說得是。”兩人均想,陸立鼎雖
  然藉藉無名,他兄長陸展元、何沅君夫婦卻是俠名震於江湖,嘉興陸傢莊的名頭在武林中嚮
  來是無人膽敢小覷的。
  二人走到後院,忽聽得東邊壁上喀的一響,高處有人。陸立鼎搶上一步,擋住妻子身
  前,擡頭看時,卻見墻頭上坐着一個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聽墻腳邊有人叫道:“小
  心啦,莫掉下來。”原來程英、陸無雙和一個男孩守在墻邊花叢之後。陸立鼎心想:“這兩
  個孩兒,想是來藉宿那傢人的,怎麽如此頑皮?”
  墻頭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陸無雙叫道:“給我,給我!”那男孩一笑,卻嚮程英擲去。
  程英伸手接過,遞給表妹。陸無雙惱了,拿過花兒丟在地下,踏了幾腳,嗔道:“希罕麽?
  我纔不要呢。”陸氏夫婦見孩兒們玩得起勁,全不知一場血腥大禍已迫在眉睫,嘆了口氣,
  同進房中。
  程英見陸無雙踏壞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麽氣啦?”陸無雙小嘴撅起,道:“我
  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說着右足一點,身子躍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來的紫藤,這麽
  一藉力,又躍高數尺,逕往一株銀桂樹的枝幹上竄去。墻頭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這
  裏來!”陸無雙雙手拉着桂花樹枝,在空中蕩了幾下,鬆手放樹,嚮着墻頭撲去。
  以她所練過的這一點微末輕功,這一撲實是大為危險,衹是她氣惱那男孩把花朵拋給表
  姊而不給自己,女孩兒傢在生人面前要強好勝,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從空中飛躍過去。那男
  孩吃了一驚,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陸無雙原可攀到墻頭,但在半
  空中見到男孩要來相拉,叱道:“讓開!”側身要避開他雙手。那空中轉身之技是極上乘的
  輕功,她曾見父親使過,但連她母親也不會,她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會使?這一轉身,手指已
  攀不到墻頭,驚叫一聲“啊喲”直墮下來。
  墻腳下那男孩見她跌落,飛步過來,伸手去接。墻高一丈有餘,陸無雙身子雖輕,這一
  跌下來力道可是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兩人重重的一齊摔倒。衹聽喀喀兩響,陸
  無雙左腿腿骨折斷,那男孩的額角撞在花壇石上,登時鮮血噴出。
  程英與另一個男孩見闖了大禍,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來,按住額上創口,陸
  無雙卻已暈了過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來!”
  陸立鼎夫婦聽得叫聲,從房中奔出,見到兩個孩子負傷,又見一個中年婦人從西廂房快
  步出來,料想是那前來藉宿的女子。衹見她搶着抱起陸無雙與那男孩走嚮廳中,她不替孩子
  止血,卻先給陸無雙接續斷了的腿骨。陸二娘取過布帕,給那男孩頭上包紮了,過去看女兒
  腿傷。
  那婦人在陸無雙斷腿內側的“白海穴”與膝後“委中穴”各點一指,止住她的疼痛,雙
  手持定斷腿兩邊,待要接骨。陸立鼎見她出手利落,點穴功夫更是到傢,心中疑雲大起,叫
  道:“大娘是誰?光臨捨下有何指教?”那婦人全神貫註的替陸無雙接骨,衹嗯了幾聲,沒
  答他問話。
  就在此時,忽然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但取陸傢一門九口性命,
  餘人快快出去。”那婦人正在接骨,猛聽得屋頂上呼喝之聲,吃了一驚,不自禁的雙手一
  扭,喀的一聲,陸無雙劇痛之下,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
  各人一齊擡碩,衹見屋檐邊站着一個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臉上,看來衹有十五六歲年
  紀,背插長劍,血紅的劍縧在風中獵獵作響。陸立鼎朗聲道:“在下陸立鼎。你是李仙姑門
  下的麽?”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說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兒,婢僕盡都殺了,然後
  自盡,免得我多費一番手腳。”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不徐不疾,竟是將對方半點沒放在
  眼裏。
  陸立鼎聽了這幾句話衹氣得全身發顫,說道:“你……你……”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待
  要躍上與她廝拚,卻想對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當真跟她動手,正躊躇間,忽覺身旁有
  人掠過,那前來藉宿的婦人已縱身上屋,手挺長劍,與那小道姑鬥在一起。
  那婦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黃道袍,月光下衹見灰影與黃影盤旋飛舞,夾雜
  着三道寒光,偶而發出幾下兵刃碰撞之聲。陸立鼎武功得自兄長親傳,雖然從無臨敵經歷,
  眼光卻是不弱,於兩人劍招瞧得清清楚楚。見小道姑手中一柄長劍守忽轉攻,攻倏變守,劍
  法甚是凌厲。那婦人凝神應敵,乘隙遞出招數。鬥然間聽得錚的一聲,雙劍相交,小道姑手
  中長劍飛嚮半空。她急躍退後,俏臉生暈,叱道:“我奉師命來殺陸傢滿門,你是甚麽人,
  卻來多管閑事?”
  那婦人冷笑道:“你師父若有本事,就該早尋陸展元算帳,現下明知他死了,卻來找旁
  人的晦氣,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揮,三枚銀針激射而出,兩枚打嚮那婦人,第三枚卻
  射嚮站在天井中的陸立鼎。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婦人揮劍擊開,陸立鼎低聲怒叱,伸兩
  指鉗住了銀針。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衹聽得步聲細碎,飛快去了。那婦人躍回庭中,見陸立鼎
  手中拿着銀針,忙道:“快放下!”陸立鼎依言擲下。那婦人揮劍割斷自己一截衣帶,立即
  將他右手手腕牢牢縛住。
  陸立鼎嚇了一跳,道:“針上有毒?”那婦人道:“劇毒無比。”當即取出一粒藥丸給
  他服下。陸立鼎衹覺食中兩指麻木不仁,隨即腫大。那婦人忙用劍尖劃破他兩根手指的指
  心,但見一滴滴的黑血滲了出來。陸立鼎大駭,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損,衹碰了一下銀針
  就如此厲害,若是給針尖剌破一點,那裏還有命在?”當下嚮那婦人施了一禮,道:“在下
  有眼不識泰山,不敢請問大娘高姓。”
  那婦人道:“我傢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陸立鼎一凜,說道:“原來是武三娘子。
  聽說武前輩是雲南大理一燈大師的門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燈大師是我傢
  官人的師父。小婦人從官人手裏學得一些粗淺武藝,當真是班門弄斧,可教陸爺見笑了。”
  陸立鼎連聲稱謝援手之德。他曾聽兄長說起,生平所見武學高手,以大理一燈大師門下的最
  是了得:一燈大師原為大理的國君,避位為僧後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隨侍,其中那農夫
  名叫武三通,與他兄長頗有嫌隙,至於如何結怨,則未曾明言。可是武三娘不與己為敵,反
  而出手逐走赤練仙子的弟子,此中緣由實在難以索解。
  各人回進廳堂。陸立鼎將女兒抱在懷內,見她已然蘇醒,臉色慘白,但強自忍痛,竟不
  哭泣,不禁甚是憐惜。武三娘嘆道:“這女魔頭的徒兒一去,那魔頭立即親至。陸爺,不是
  我小看於你,憑你夫婦兩人,再加上我,萬萬不是那魔頭的對手。但我瞧逃也無益,咱們聽
  天由命,便在這兒等她來罷!”
  陸二娘問道:“這魔頭到底是何等樣人?和咱傢又有甚麽深仇大怨?”武三娘嚮陸立鼎
  望了一眼,道:“難道陸爺沒跟你說過?”陸二娘道:“他說衹知此事與他兄嫂有關,其中
  牽涉到男女情愛,他也並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嘆了口氣道:“這就是了。我是外人,說一下不妨。令兄陸大爺十餘年前曾去大
  理。那魔頭赤練仙子李莫愁現下武林中人聞名喪膽,可是十多年前卻是個美貌溫柔的好女
  子,那時也並未出傢。也是前生的冤孽,她與令兄相見之後,就種下了情苗。後來經過許多
  糾葛變故,令兄與令嫂何沅君成了親。說到令嫂,卻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
  但今日情勢緊迫,我也衹好說了。這個何沅君,本來是我們的義女。”
  陸立鼎夫婦同時“啊”的一聲。
  武三娘輕撫那受傷男孩的肩膀,眼望燭火,說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婦收養
  在傢,認作義女,對她甚是憐愛。後來她結識了令兄,雙方情投意合,要結為夫婦。拙夫一
  來不願她遠嫁,二來又是固執得緊,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無論如何不肯答允。
  阿沅卻悄悄跟着令兄走了。成親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時去跟新夫婦為難。喜宴座中有一位
  大理天竜寺的高僧,出手鎮住兩人,要他們衝着他的面子,保新夫婦十年平安。拙夫與李莫
  愁當時被迫答應十年內不跟新夫婦為難。拙夫憤激過甚,此後就一直瘋瘋癲癲,不論他的師
  友和我如何相勸,總是不能開解,老是算算這十年的日子。屈指算來,今日正是十年之期,
  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卻連十年的福也亨不到。”說着垂下頭來,神色凄然。
  陸立鼎道:“如此說來,掘墳盜我兄嫂遺體的,便是尊夫了。”武三娘深有慚色,道:
  “剛纔聽府上兩位小姐說起,那確是拙夫。”陸立鼎怫然道:“尊夫這等行逕,可大大的不
  是了。這本來也不是甚麽怨仇,何況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卻何
  以來盜他遺體,這算甚麽英雄好漢?”論到輩份,武氏夫婦該是尊長,但陸立鼎心下憤怒,
  說話間便不敘尊卑之禮。武三娘嘆道:“陸爺責備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語舉止,往往不
  通情理。我今日攜這兩個孩兒來此,原是防備拙夫到這裏來鬍作非為。當今之世,衹怕也衹
  有我一人,他纔忌憚三分了。”說到這裏,嚮兩個孩子道:“嚮陸爺陸二娘叩頭,代你爹爹
  謝罪。”兩個孩子拜了下去。
  陸二娘忙伸手扶起,問起名字,那摔破額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
  兩人相差一歲,一個十二,一個十一,武學名傢的兩個兒子,卻都取了個斯文名字。武三娘
  言道,他夫婦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險惡,盼望兒子棄武學文,可是兩個孩兒還是好武,
  跟他們的名字沾不上邊兒。
  武三娘說了情由,黯然嘆息,心想:“這番話衹能說到這裏為止,別的話卻是不足為外
  人道了。”原來何沅君長到十七八歲時,亭亭玉立,嬌美可愛,武三通對她似乎已不純是義
  父義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內心鬱結,突然見她愛上
  了一個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於他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除了敵
  視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當年受黃蓉的欺騙,替郭靖托下壓在肩頭的黃牛、大石,弄得不
  能脫身,雖然後來與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詐”一節,卻是深印腦中。
  武三娘又道:“萬想不到拙夫沒來,那赤練仙子卻來尋府上的晦氣……”說到此處,忽
  聽屋上有人叫道:“儒兒,文兒,給我出來!”這聲音來得甚是突然,絲毫不聞屋瓦上有腳
  步之聲,便忽然有人呼叫。陸氏夫婦同時一驚,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與陸無雙也認出是吃
  蓮蓬怪客的聲音。
  衹見人影幌動,武三通飛身下屋,一手一個,提了兩個兒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
  “喂,喂,你來見過陸爺、陸二娘,你取去的那兩具屍體呢?快送回來……”武三通全不理
  會,早去得遠了。
  他亂跑一陣,奔進一座樹林,忽然放下修文,單單抱着敦儒,走得影蹤不見,竟把小兒
  子留在樹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見父親抱着哥哥,早已奔出數十丈外,衹聽得他遠遠叫
  道:“你等着,我回頭再來抱你。”武修文知道父親行事嚮來顛三倒四,倒也不以為異。黑
  夜之中一個人在森林裏雖然害怕,但想父親不久回來,當下坐在樹邊等待。過得良久,父親
  始終不來,他自言自語:“我找媽去!”嚮着來陸摸索回去。
  那知江南鄉間阡陌縱橫,小路彎來繞去,縱在白日也是難認,何況黑夜之中?他越走道
  路越是狹窄,數次踏入了田中,雙腳全是爛泥。到後來竟摸進了一片樹林之中,腳下七高八
  低,望出來黑漆一團。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媽媽,媽媽!”靜夜中那裏有人
  答應?卻聽得咕噓、咕噓幾聲,卻是貓頭鷹的啼聲。他曾聽人言道,貓頭鷹最愛數人眉毛的
  根數。若是被它數得清楚,立即斃命,當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濕眉毛,好教貓頭鷹難以計
  數。但貓頭鷹還是不住啼鳴,他靠在樹幹上伸指緊緊掀住雙眉,不敢稍動,心中衹是怦怦亂
  跳,過了一會,終於合眼睡着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聽得頭頂幾下清亮高亢的啼聲,他睜開眼來,擡頭望去,衹見兩衹極
  大的白色大鷹正在天空盤旋翺翔,雙翅橫展,竟達丈許。他從未見過這般大鷹,凝目註視,
  衹覺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來看大鷹!”一時沒想到衹自己孤身一人,自
  來形影不離的哥哥卻已不在身邊。
  忽聽得背後兩聲低嘯,聲音嬌柔清脆,似出於女孩子之口。兩衹大鷹又盤旋了幾個圈
  子,緩緩下降。武修文回過頭來,衹見樹後走出一個女孩,嚮天空招手,兩衹大鷹斂翅飛
  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嚮武修文望了一眼,撫摸兩衹大鷹之背,說道:“好雕兒,乖雕
  兒。”武修文心想:“原來這兩衹大鷹是雕兒。”但見雙雕昂首顧盼,神駿非常,站在地下
  比那女孩還高。
  武修文走近說道:“這兩衹雕兒是你傢養的麽?”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個輕衊神色,
  道:“我不認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聲輕哨,那
  雕兒左翅突然掃出,勁力竟是極大,武修文沒提防,登時摔了個筋鬥。
  武修文打了個滾站起,望着雙雕,心下好生羨慕,說道:“這對雕兒真好,肯聽你話。
  我回頭要爹爹也去捉一對來養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麽?”武修文連討三
  個沒趣,訕訕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時,衹見她身穿淡緑羅衣,頸中挂着一串明珠,臉色
  白嫩無比,猶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來,雙目流動,秀眉纖長。武修文雖是小童,也覺
  她秀麗之極,不由自主的心生親近之意,但見她神色凜然,卻又不禁感到畏縮。
  那女孩右手撫摸雕背,一雙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滾了一轉,問道:“你叫甚麽名字?怎麽
  一個兒出來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麽?”那女孩
  扁了扁小嘴,哼的一聲,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說着轉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
  道:“我不是野孩子。”一邊叫,一邊隨後跟去。
  他見那女孩約莫比自己小着兩三歲,人矮腿短,自己一發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剛展開輕
  功,那女孩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數丈,竟把他遠遠拋在後面。她再奔幾步,站定身子,
  回頭叫道:“哼,你追得着我麽?”武修文道:“自然追得着。”立即提氣急追。
  那女孩回頭又跑,忽然嚮前疾衝,躲在一株松樹後面。武修文隨後跟來,那女孩瞧他跑
  得近了,鬥然間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絆去。武修文全沒料到,登時嚮前跌出。他忙使個
  “鐵樹樁”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嚮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
  剛好撞在一塊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點點斑斑的盡是鮮血。
  那女孩見血,不禁慌了,登時沒做理會處,衹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後有人喝道:“芙
  兒,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並不回頭,辯道:“誰說的?他自己摔交,管我甚
  麽事?你可別跟我爹亂說。”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實也不很疼,衹是見到滿手鮮血,心下驚
  慌。他聽得女孩與人說話,轉過身來,見是個撐着鐵拐的跛足老者。那人兩鬢如霜,形容枯
  槁,雙眼翻白,是個瞎子。
  衹聽他冷笑道:“你別欺我瞧不見,我甚麽都聽得清清楚楚。你這小妞兒啊,現下已經
  這樣壞,大了瞧你怎麽得了?”那女孩過去輓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別跟我爹
  爹說,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給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聞香穴”掀了幾掀。武修
  文鼻血本已漸止,這麽幾掀,就全然不流了,衹覺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鐵鉗,又長又硬,緊
  緊抓着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來,微微一掙,竟是動也不動,當下手臂一縮一圈,使出母親
  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個半圈,嚮外逆翻。那老者沒料到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
  法,被他一翻之下,竟爾脫手,“噫”的一聲輕呼,隨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運勁欲再
  掙紮,卻怎麽也掙不脫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別怕,你姓甚麽?”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說話
  不是本地口音,從那裏來的?你爹媽呢?”說着放鬆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沒見爹娘,
  不知他兩人怎樣了,聽他問起,險些兒便要哭出來。那女孩颳臉羞他,唱道:“羞羞羞,小
  花狗,眼圈兒紅,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纔不哭呢!”當下將母親在陸傢莊等候敵人、父親抱了哥哥不
  知去了那裏、自己在黑夜中迷路等情說了。他心情激動,說得大是顛三倒四,但那老者也聽
  出了七八成,又問知他們是從大理國來,父親叫作武三通,最擅長的武功是“一陽指”。那
  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燈大師門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認識咱們皇爺嗎?
  你見過他沒有?我可沒見過。”武三通當年在大理國功極帝段智興手下當禦林軍總管,後來
  段智興出傢,法名一燈,但武三通與兩個孩子說起往事之時,仍是“咱們皇爺怎樣怎樣”,
  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們皇爺”。
  那老者道:“我也沒機緣拜見過他老人傢,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欽羨。這女孩兒
  的爹娘曾受過他老人傢極大的恩惠。如此說來,大傢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媽等的敵人是
  誰?”武修文道:“我聽媽跟陸爺說話,那敵人好像是甚麽赤練蛇、甚麽愁的。”那老者擡
  起了頭,喃喃的道:“甚麽赤練蛇?”突然一頓鐵杖,大聲叫道:“是赤練仙子李莫愁?”
  武修文喜道:“對對!正是赤練仙子!”
  那老者登時神色甚是鄭重,說道:“你們兩個在這裏玩,一步也別離開。我瞧瞧去。”
  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萬萬
  去不得。那女魔頭兇得緊,我打不過她。不過既知朋友有難,可不能不去。你們要聽話。”
  說着拄起鐵杖,一蹺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說道:“這老公公又瞎又跛,卻奔得這麽快。”那女孩小嘴一扁,
  道:“這有甚麽希奇?我爹爹媽媽的輕功,你見了纔嚇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媽
  媽也是又瞎又跛的嗎?”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媽媽纔又瞎又跛!”
  此時天色大明,田間農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着,雙目雖
  盲,但熟悉道路,隨行隨問,不久即來到陸傢莊前。遠遠便聽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
  極是猛烈。陸展元一傢是本地的官宦世傢,那老者卻是市井之徒,雖然同是嘉興有名的武學
  之士,卻嚮無往來;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練仙子,這番趕去衹是多陪上一條老命,但想到此
  事牽涉一燈大師的弟子在內,大多兒欠一燈大師的情太多,决不能袖手,當下足上加勁,搶
  到莊前。衹聽得屋頂上有四個人在激鬥,他側耳靜聽,從呼喝與兵刃相交聲中,聽出一邊三
  個,另一邊衹有一個,可是衆不敵寡,那三個已全然落在下風。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兩個兒子,陸立鼎夫婦甚是訝異,不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卻臉有喜
  色,笑道:“拙夫平日瘋瘋癲癲,這回卻難得通達事理。”陸二娘問起原因,武三娘笑而不
  答,衹道:“我也不知所料對不對,待會兒便有分曉。”這時夜已漸深,陸無雙伏在父親懷
  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睜不開眼來。陸二娘抱了兩個孩子要送她們入房安睡。武
  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聽得屋頂有人叫道:“拋上來。”正是武三通的聲音。他輕功
  了得,來到屋頂,陸氏夫婦事先仍是全沒察覺。
  武三娘接過程英,走到廳口嚮上拋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陸氏夫婦正驚異間,武三娘又
  抱過陸無雙擲了上去。
  陸立鼎大驚,叫道:“幹甚麽?”躍上屋頂,四下裏黑沉沉地,已不見武三通與二女的
  影蹤。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陸爺不須追趕,他是好意。”陸立鼎將信將疑,跳回庭
  中,顫聲問道:“甚麽好意?”此時陸二娘卻已會意,道:“武三爺怕那魔頭害了孩兒們,
  定是將他們藏到了穩妥之處。”陸立鼎當局者迷,被娘子一語點醒,連道:“正是,正
  是。”但想到武三通盜去自兄嫂屍體,卻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嘆道:“拙夫自從阿沅嫁了令兄之後,見到女孩子就會生氣,不知怎的,竟會眷
  顧府上兩位千金,實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來帶走儒兒、文兒之時,我見他對兩位小姐連
  望幾眼,神色間大是憐愛,頗有關懷之意。他從前對着阿沅,也總是這般模樣的。果然他又
  來抱去了兩位小姐。唉,但願他從此轉性,不再鬍塗!”說着連嘆了兩口長氣,接着道:
  “兩位且養養神,那魔頭甚麽時候到來,誰也料想不到,提心吊膽的等着,沒的折磨了自
  己。”
  陸氏夫婦初時顧念女兒與侄女的安危,心中慄六,舉止失措,此時去了後顧之憂,恐懼
  之心漸減,敵愾之意大增,兩人身上帶齊暗器兵刃,坐在廳上,閉目養神。兩人做了十幾年
  夫妻,平日為傢務之事不時小有齟齬,此刻想到強敵轉瞬即至,想起陸展元與武三娘所說那
  魔頭武功高強、行事毒辣,多半大數難逃,夫婦相偕之時無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
  握。
  過了良久,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飄來一陣輕柔的歌聲,相隔隨遠,但歌聲吐字清
  亮,清清楚楚聽得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每唱一字,便近了許多,那
  人來得好快,第三句歌聲未歇,已來到門外。
  三人愕然相顧,突然間砰砰喀喇數聲響過,大門內門閂木撐齊斷,大門嚮兩旁飛開,一
  個美貌道姑微笑着緩步進來,身穿杏黃色道袍,自是赤練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掃天井,上前喝問:“是誰?”陸立鼎急叫:“阿根退開!”卻那裏還來得
  及?李莫愁拂塵揮動,阿根登時頭顱碎裂,不聲不響的死了。陸立鼎提刀搶上,李莫愁身子
  微側,從他身邊掠過,揮拂塵將兩名婢女同時掃死,笑問:“兩個女孩兒呢?”
  陸氏夫婦見她一眨眼間便連殺三人,明知無幸,一咬牙,提起刀劍分從左右攻上。李莫
  愁舉拂塵正要擊落,見武三娘持劍在側,微微一笑,說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
  殺人了!”她話聲輕柔婉轉,神態嬌媚,君之明眸皓齒,膚色白膩,實是個出色的美人,也
  不見她如何提足擡腿,已輕飄飄的上了屋頂。陸氏夫婦與武三娘跟着躍上。
  李莫愁拂塵輕揮,將三般兵刃一齊掃了開去,嬌滴滴的道:“陸二爺,你哥哥若是尚
  在,衹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這個小賤人,我未始不可饒了你傢一門良賤。如今,
  唉,你們運氣不好,衹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陸立鼎叫道:“誰要你饒?”揮刀
  砍去,武三娘與陸二娘跟着上前夾攻。李莫愁眼見陸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轉身劈掌
  的架子,宛然便是當年意中人陸展元的模樣,心中酸楚,卻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是舉手
  間殺了他,在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陸傢刀法”了,當下隨手揮架,讓這三名敵手在身
  邊團團而轉,心中情意纏綿,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厲。
  突然間李莫愁一聲輕嘯,縱下屋去,撲嚮小河邊一個手持鐵杖的跛足老者,拂塵起處,
  嚮他頸口纏了過去。這一招她足未着地,拂塵卻已攻嚮敵人要害,全未防備自己處處都是空
  隙,衹是她殺着厲害,實是要教對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於敵人來招聽得清清楚楚,鐵杖疾橫,鬥地點出,逕刺她的右腕。鐵杖是極笨重
  的兵刃,自來用以掃打砸撞,這老者卻運起“刺”字訣,竟使鐵杖如劍,出招輕靈飄逸。李
  莫愁拂塵微揮,銀絲倒轉,已捲住了鐵杖頭,叫一聲:“撒手!”藉力使力,拂塵上的千萬
  縷銀絲將鐵杖之力盡數藉了過來。那老者雙臂劇震,險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勢躍起,身子
  在空中斜斜竄過,纔將她一拂的巧勁卸開,心下暗驚:“這魔頭果然名不虛傳。”李莫愁這
  一招“太公釣魚”,取義於“願者上釣”以敵人自身之力奪人兵刃,本來百不失一,豈知竟
  未奪下他的鐵杖,卻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這跛腳老頭兒是誰?竟有這等功夫?”身
  形微側,但見他雙目翻白,是個瞎子,登時醒悟,叫道:“你是柯鎮惡!”
  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飛天蝙蝠柯鎮惡。
  當年郭靖、黃蓉參與華山論劍之後,由黃藥師主持成婚,在桃花島歸隱。黃藥師性情怪
  僻,不喜熱鬧,與女兒女婿同處數月,不覺厭煩起來,留下一封書信,說要另尋清靜之地閑
  居,逕自飄然離島。黃蓉知道父親脾氣,雖然不捨,卻也無法可想。初時還道數月之內,父
  親必有消息帶來,那知一別經年,音訊杳然。黃蓉思念父親和師父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尋
  訪,兩人在江湖上行走數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島,原來黃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嚮來刁鑽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寧,有了身孕,處處不便,甚是煩惱,推源禍始,
  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性子本易暴躁,她對郭靖雖然情深意重,這時卻找些小故,不斷跟他
  吵鬧。郭靖知道愛妻脾氣,每當她無理取鬧,總是笑笑不理。若是黃蓉惱得狠了,他就溫言
  慰藉,逗得她開顔為笑方罷。
  不覺十月過去,黃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懷孕時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兒之後,卻異
  常憐惜,事事縱恣。這女孩不到一歲便已頑皮不堪。郭靖有時看不過眼,管教幾句,黃蓉卻
  着意護持,郭靖每管一回,結果女兒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歲那年,黃蓉開始授她武
  藝。這一來,桃花島上的蟲鳥走獸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給剪去了一
  截,昔時清清靜靜的隱士養性之所,竟成了雞飛狗走的頑童肆虐之場。郭靖一來順着愛妻,
  二來對這頑皮女兒確也十分愛憐,每當女兒犯了過錯,要想責打,但見她扮個鬼臉摟着自己
  脖子軟語相求,衹得嘆口長氣,舉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來。
  這些年中,黃藥師與洪七公均是全無音訊,靖蓉夫婦想起二人年老,好生挂念。郭靖又
  幾次去接大師父柯鎮惡,請他到桃花島來頤養天年。但柯鎮惡愛與市井之徒為伍,鬧酒賭錢
  為樂,不願過桃花島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終推辭不來。這一日他卻不待郭靖來接,自行來到
  島上。原來他近日手氣不佳,連賭連輸,欠下了一身債,無可奈何,衹得到徒兒傢裏來避
  債。郭靖、黃蓉見到師父,自是高興異常,留着他在島上長住,無論怎樣不放他走了。黃蓉
  慢慢套出真相,暗地裏派人去替他還了賭債。柯鎮惡卻不知道,不敢回嘉興去,閑着無事,
  就做了郭芙的遊伴。
  忽忽數年,郭芙已滿九歲了。黃蓉記挂父親,與郭靖要出島尋訪,柯鎮惡說甚麽也要一
  起去,郭芙自也磨着非同去不可。四人離島之後,談到行程,柯鎮惡說道:“甚麽地方都
  好,就是嘉興不去。”黃蓉笑道:“大師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債主我早給你打發了。”柯
  鎮惡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興。
  到得嘉興,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鎮惡嚮故舊打聽,有人說前數日曾見到一個青袍老人
  獨自在煙雨樓頭喝酒,說起形貌,似乎便是黃藥師的模樣。郭靖、黃蓉大喜,便在嘉興城鄉
  到處尋訪。這日清晨,柯鎮惡帶着郭芙,攜了雙雕到樹林中玩,不意湊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鎮惡與李莫愁交手數合,就知不是她的對手,心想:“這女魔頭武功之高,竟似不亞
  於當年的梅超風。”當下展開伏魔杖法,緊緊守住門戶。李莫愁心中暗贊:“曾聽陸郎這沒
  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興前輩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個徒兒大大有名,
  便是大俠郭靖。這老兒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虛傳。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還接
  得了我十餘招。”衹聽陸氏夫婦大聲呼喝,與武三娘已攻到身後,心中主意已定:“要傷柯
  老頭不難,但惹得郭氏夫婦找上門來,卻是難鬥,今日放他一馬便是。”拂塵一揚,銀絲鼓
  勁挺直,就似一柄花槍般嚮柯鎮惡當胸剌去。這拂塵絲雖是柔軟之物,但藉着一股巧勁,所
  指處又是要害大穴,這一剌之勢卻也頗為厲害。
  柯鎮惡鐵杖在地下一頓,藉勢後躍。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進招追擊,那知鬥然間疾嚮
  後仰。她腰肢柔軟之極,翻身後仰,肩膀離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驚,急揮左掌
  嚮她額頭拍去。李莫愁腰肢輕擺,就如一朵菊花在風中微微一顫,早已避開,拍的一下,陸
  二娘小腹上已然中掌。
  陸二娘嚮前衝了三步,伏地摔倒。陸立鼎見妻子受傷,右手力揮,將單刀嚮李莫愁擲將
  過去,跟着展開雙手臂撲上去,要抱住她與之同歸於盡。李莫愁以處女之身,失意情場,變
  得異樣的厭憎男女之事,此時見陸立鼎縱身撲來,心中惱恨之極,轉過拂塵柄打落單刀,拂
  塵藉勢揮出,刷的一聲,擊在他的天靈蓋上。
  李莫愁連傷陸氏夫婦,衹一瞬間之事,待得柯鎮惡與武三娘趕上相救,早已不及。她笑
  問:“兩個女孩兒呢?”不等武三娘答話,黃影閃動,已竄入莊中,前後搜尋,竟無程英與
  陸無雙的人影。她從竈下取過火種,在柴房裏放了把火,躍出莊來,笑道:“我跟桃花島、
  一燈大師都沒過節,兩位請罷。”
  柯鎮惡與武三娘見她兇狠肆暴,氣得目眥欲裂,鐵杖鋼劍,雙雙攻上。李莫愁側身避過
  鐵杖,拂塵揚出,銀絲早將武三娘長劍捲住。兩股勁力自拂塵傳出,一收一放,喀的一響,
  長劍斷為兩截,劍尖刺嚮武三娘,劍柄卻嚮柯鎮惡臉上激射過去。
  武三娘長劍被奪,已是大吃一驚,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塵震斷長劍,再立即以斷劍分擊二
  人,那劍頭來得好快,急忙低頭閃避,衹覺頭頂一涼,劍頭掠頂而過,割斷了一大叢頭髮。
  柯鎮惡聽得金刃破空之聲,杖頭激起,擊開劍柄,但聽得武三娘驚聲呼叫,當下運杖成風,
  着着進擊,他左手雖扣了三枚毒蒺藜,但想素聞赤練仙子的冰魄銀針陰毒異常,自己目不見
  物,別要引出她的厲害暗器來,更是難以抵擋,是以情勢雖甚緊迫,那毒蒺藜卻一直不敢發
  射出去。
  李莫愁對他始終手下容情,心道:“若不顯顯手段,你這瞎老頭衹怕還不知我有意相
  讓。”腰肢輕擺,拂塵銀絲已捲住杖頭。柯鎮惡衹覺一股大力要將他鐵杖奪出手去,忙運勁
  回奪,那知勁力剛透杖端,突然對方相奪之力已不知到了何處,這一瞬間,但覺四肢百骸都
  是空空蕩蕩的無所着力。李莫愁左手將鐵杖掠過一旁,手掌已輕輕按在柯鎮惡胸口,笑道:
  “柯老爺子,赤練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鎮惡此時自己無法抵擋,怒道:“賊賤人,你發
  勁就是,羅唆甚麽?”
  武三娘見狀,大驚來救。李莫愁躍起身子,從鐵杖上橫竄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
  掌在武三娘臉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兒,膽子也算不小。”說着格格嬌笑,幾個
  起落,早去得遠了。
  武三娘衹覺她手掌心柔膩溫軟,給她這麽一摸,臉上說不出的舒適受用,眼見她背影在
  柳樹叢中一幌,隨即不見,自己與她接招雖衹數合,但每一招都是險死還生,已然使盡了全
  力,此刻軟癱在地,一時竟動不得。柯鎮惡適纔胸口也是猶如壓了一塊大石,悶惡難言,當
  下急喘了數口氣,纔慢慢調勻呼吸。
  過了好一會,武三娘奮力站起,但見黑煙騰空,陸傢莊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勢逼將過
  來,炙熱異常,當下柯鎮惡分別扶起陸氏夫婦,但見二人氣息奄奄,已挨不過一時三刻,尋
  思:“若是搬動二人,衹怕死得更快,可是又不能將他們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為難,忽聽遠處一人大叫:“娘子,你沒事麽?”正是武三通的聲音。
第二回 故人之子
  武三娘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丈夫叫喚,又喜又惱,心想你這瘋子不知在胡闹些甚麽,
  卻到這時纔來,衹見他上身扯得破破爛爛,頸中兀自挂着何沅君兒時所用的那塊圍涎,急奔
  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沒事麽?”她近十年來從未見丈夫對自己這般關懷,心中甚
  喜,叫道:“我在這裏。”武三通撲到跟前,將陸氏夫婦一手一個抱起,叫道:“快跟我
  來。”一言甫畢,便騰身而起。柯鎮惡與武三娘跟隨在後。
  武三通東彎西繞,奔行數裏,領着二人到了一座破窯之中。這是座燒酒罎子的陶窯,倒
  是極大。武三娘走進窯洞,見敦儒、修文兩個孩子安好無恙,當即放心,嘆了口氣。
  武氏兄弟正與程英、陸無雙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與陸無雙見到陸氏夫婦如此模樣,撲
  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鎮惡聽陸無雙哭叫爸爸媽媽,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驚叫:“啊呀,不好,咱們引鬼
  上門,那女魔頭跟着就來啦!”武三娘適纔這一戰已嚇得心驚膽戰,忙問:“怎麽?”柯鎮
  惡道:“那魔頭要傷陸傢的兩個孩子,可是不知她們在那裏……”武三娘當即醒悟,驚道:
  “啊,是了,她有意不傷咱們,卻偷偷的跟來。”武三通大怒,叫道:“這赤練蛇女鬼陰魂
  不散,讓我來鬥她。”說着挺身站在窯洞之前。
  陸立鼎頭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強自忍着一口氣,嚮程英道:“阿英,你把
  我……我……胸口……胸口一塊手帕拿出來。”程英抹了抹眼淚,伸手到他胸衣內取出一塊
  錦帕。手帕是白緞的質地,四角上都綉着一朵紅花。花紅欲滴,每朵花旁都襯着一張翠緑色
  的葉子,白緞子已舊得發黃,花葉卻兀自嬌豔可愛,便如真花真葉一般。陸立鼎道:“阿
  英,你把手帕縛在頸中,千萬不可解脫,知道麽?”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是姨父吩咐,當
  即接了過去,點頭答應。
  陸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聽到丈夫說話聲音,睜開眼來,說道:“為甚麽不給雙兒?
  你給雙兒啊!”陸立鼎道:“不,我怎能負了她父母之托?”陸二娘急道:“你……你好狠
  心,你自己女兒也不顧了?”說着雙眼翻白,聲音都啞了。陸無雙不知父母吵些甚麽,衹是
  哭叫:“媽媽,爸爸!”陸立鼎柔聲道:“娘子,你疼雙兒,讓她跟着咱們去不好麽?”
  原來這塊紅花緑葉錦帕,是當年李莫愁贈給陸展元的定情之物。紅花是大理國最著名的
  曼陀羅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緑”“陸”音同,緑葉就是比作她心愛的陸郎了,取義於
  “紅花緑葉,相偎相倚”。陸展元臨死之時,料知十年之期一屆,莫愁、武三通二人必來生
  事,自己原有應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藝平平,到時定然抵擋不了,無可奈何之
  中,便將這錦帕交給兄弟,叮囑明白,若是武三通前尋報仇,能避則避,不能避動手自然必
  輸,卻也不致有性命之憂;但李莫愁近年來心狠手辣之名播於江湖,遇上了勢必無幸,危急
  之際將這錦帕纏在頸中,衹盼這女魔頭顧念舊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衹是陸立鼎心高氣
  傲,始終不肯取出錦帕嚮這女魔頭乞命。
  程英是陸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將女兒托付於他撫養。他受人重托,責任未盡,此
  時大難臨頭,便將這塊救命的錦帕給了她。陸二娘畢竟舐犢情深,見丈夫不顧親生女兒,惶
  急之下,傷處劇痛,便暈了過去。
  程英見姨母為錦帕之事煩惱,忙將錦帕遞給表妹,道:“姨媽說給你,你拿着罷!”陸
  立鼎喝道:“雙兒,是表姊的,別接。”武三娘瞧出甚中蹊蹺,說道:“我將帕兒撕成兩
  半,一人半塊,好不好?”陸立鼎欲待再說,可是一口氣接不上來,那能出聲,衹是點頭。
  武三娘將錦帕撕成兩半,分給了程陸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聽到背後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麽事,回過頭來,驀見妻子左頰漆
  黑,右臉卻無異狀,不禁駭異,指着她臉問道:“為……為甚麽這樣?”武三娘伸手在臉上
  一摸,道:“甚麽?”衹覺左邊臉頰木木的無甚知覺,心中一驚,想起李莫愁臨去時曾在自
  己臉上摸了一下,難道這衹柔膩溫香的手掌輕撫而過,竟已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問,忽聽窯洞外有人笑道:“兩個女娃娃在這裏,是不是?不論死活,都
  給拋出來罷。否則的話,我一把火將你們都燒成了酒罎子。”聲若銀鈴,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躍出洞,但見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由得大感詫異:“怎麽十年不見,
  她仍是這等年輕貌美?”當年在陸展元的喜筵上相見,李莫愁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此時已
  是三十歲,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裝之外,卻仍是肌膚嬌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塵輕
  輕揮動,神態甚是悠聞,美目流盼,桃腮帶暈,若非素知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定道是
  位帶發修行的富傢小姐。武三通見她拂塵一動,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窯洞之中,若再回洞,
  衹怕她乘機闖進去傷害了衆小兒,見洞邊長着棵碗口粗細的慄樹,當即雙掌齊嚮慄樹推去,
  吆喝聲中,將樹幹從中擊斷。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氣。”武三通橫持樹幹,說道:“李姑娘,十年不見,你
  好啊。”他從前叫她李姑娘,現下她出了傢,他並沒改口,依然舊時稱呼。這十年來,李莫
  愁從未聽人叫過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間聽到這三個字,心中一動,少女時種種溫馨旎旖
  的風光突然涌嚮胸頭,但隨即想起,自己本可與意中人一生廝守,那知這世上另外有個何沅
  君在,竟令自己丟盡臉面,一世孤單凄涼,想到此處,心中一瞬間涌現的柔情密意,登時盡
  化為無窮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愛之人棄己而去,雖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別,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憐,可是那
  日自陸展元的酒筵上出來,親眼見她手刃何老拳師一傢二十餘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時
  思之猶有餘悸。何老拳師與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幹,衹因大傢姓了
  個何字,她傷心之餘,竟去將何傢滿門殺了個乾乾淨淨。何傢老幼直到臨死,始終沒一個知
  道到底為了何事。其時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幹預,事後纔得悉李莫愁純是遷怒,衹是
  發泄心中的失意與怨毒,從此對這女子便既恨且懼,這時見她臉上微現溫柔之色,但隨即轉
  為冷笑,不禁為程陸二女暗暗擔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陸傢墻上印了九個手印,這兩個小女孩是非殺不可的。武三爺,請
  你讓路罷。”武三通道:“陸展元夫婦已經死了,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兩
  個女孩兒,你就饒了罷。”李莫愁微笑搖首,柔聲道:“武三爺,請你讓路。”武三通將慄
  樹抓得更加緊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阿沅……”“阿沅”這兩字一出口,李
  莫愁臉色登變,說道:“我曾立過重誓,誰在我面前提起這賤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
  亡。我曾在沅江之上連毀六十三傢貨棧船行,衹因他們招牌上帶了這個臭字,這件事你可曾
  聽到了嗎?武三爺,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說着拂塵一起,往武三通頭頂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塵,這一拂下去既快又勁,衹帶得武三通頭上亂發獵獵飛舞。她知武
  三通是一燈大師門下高弟,雖然癡癡呆呆,武功卻確有不凡造脂,是以一上來就下殺手。武
  三通左手挺舉,樹幹猛地伸出,狂掃過去。李莫愁見來勢厲害,身子隨風飄出,不等他樹幹
  之勢使足,隨即飛躍而前,攻嚮他的門面。武三通見她攻入內圈,右手倏起,伸指嚮她額上
  點去,這招一陽指點穴去勢雖不甚快,卻是變幻莫測,難閃難擋。李莫愁一招“倒打金
  鐘”,身子驟然間已躍出丈許之外。
  武三通見她忽來忽往,瞬息之間進退數次,心下暗暗驚佩,當下奮力舞動樹幹,將她逼
  在丈餘之外。但衹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閃電般欺近身來,若非他一陽指厲害,早已
  不敵,饒是如此,那樹幹畢竟沉重,舞到後來漸感吃力,李莫愁卻越欺越近。突然間黃影幌
  動,她竟躍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慄樹的樹梢,揮動拂塵,凌空下擊。武三通大驚,倒轉樹梢往
  地下撞去。李莫愁格格嬌笑,踏着樹幹直奔過來。武三通側身長臂,一指點出。她纖腰微
  擺,已退回樹梢。此後數十招中,不論武三通如何震撞掃打,她始終猶如黏附在慄樹上一
  般,順着樹幹抖動之勢,尋隙進攻。
  這一來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雖然不重,究是在樹幹上又加了數十斤的份量,何況她
  站在樹上,樹幹打不着她,她卻可以攻入,自是立於不敗之地。武三通眼見漸處下風,知道
  衹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緊,滿窯洞老幼要盡喪她手,當下奮起膂力,將樹幹越舞越
  急,欲以樹幹猛轉之勢,將她甩下樹來。
  又鬥片刻,聽得背後柯鎮惡大叫:“芙兒,你也來啦?快叫雕兒咬這惡女人。”跟着便
  有一個女孩聲音連聲呼叱,空中兩團白影撲將下來,卻是兩頭大雕,左右分擊,攻嚮李莫愁
  兩側,正是郭芙攜同雙雕到了。
  李莫愁見雙雕來勢猛惡,一個筋鬥翻在慄樹之下,左足釣住了樹幹。雙雕撲擊不中,振
  翼高飛。女孩的聲音又呼哨了幾下。雙雕二次撲將下來,四衹鋼釣鐵爪齊嚮樹底抓去。李莫
  愁曾聽人說起,桃花島郭靖、黃蓉夫婦養有一對大雕,頗通靈性,這時鬥見雙雕分進合擊,
  對雕兒倒不放在心上,卻怕雙雕是郭靖夫婦之物,倘若他夫婦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
  閃避數次,拂塵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衹痛得它吱吱急鳴,幾根長長的白羽從空中
  落了下來。
  郭芙見雕兒受挫,大叫:“雕兒別怕,咬這惡女人。”李莫愁嚮她一望,見這女孩兒膚
  似玉雪,眉目如畫,心裏一動:“聽說郭夫人是當世英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這小娃
  身難道是她女兒嗎?”
  她心念微動,手中稍慢。武三通見雖有雙雕相助,仍是戰她不下,焦躁起來,猛地力運
  雙臂,連人帶樹的將她往空中擲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會出此怪招,身不由己的給他擲高
  數丈。衹雕見她飛上,撲動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腳踏平地,雙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時她身在半空,無所藉力,如何能與飛
  禽抵敵?情急之下,揮動拂塵護住頭臉,長袖揮處,三枚冰魄銀針先後急射而出。兩枚分射
  雙雕,一枚卻指嚮武三通胸口。雙雕急忙振翅高飛,但銀針去得快極,嗤嗤作響,從雄雕腳
  爪之旁擦過,劃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頭相望,猛見銀光一閃,急忙着地滾開,銀針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
  通一滾站起,那知左腿竟然立時不聽使喚,左膝跪倒。他強運功力,待要撐持起身,麻木已
  擴及雙腿,登時俯伏跌倒,雙手撐了幾撐,終於伏在地下不動了。
  郭芙大叫:“雕兒,雕兒,快來!”但雙雕逃得遠了,並不回頭。李莫愁笑道:“小妹
  妹,你可是姓郭麽?”郭芙見她容貌美麗,和藹可親,似乎並不是甚麽“惡女人”,便道:
  “是啊,我姓郭。你姓甚麽?”李莫愁笑道:“來,我帶你去玩。”緩步上前,要去攜她的
  手。柯鎮惡鐵棒一撐,急從窯洞中竄出,攔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兒,快進去!”李莫愁
  笑道:“怕我吃了她麽?”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左手提着一隻公雞,口中唱着俚麯,跳跳躍躍的過來,
  見窯洞前有人,叫道:“喂,你們到我傢裏來幹麽?”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側頭嚮兩人
  瞧瞧,笑道:“嘖嘖,大美人兒好美貌,小美人兒也挺秀氣,兩位姑娘是來找我的嗎?姓楊
  的可沒有這般美人兒朋友啊。”臉上賊忒嘻嘻,說話油腔滑調。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誰來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來找我,怎麽到
  我傢來?”說着嚮窯洞一指,敢情這座破窯竟是他的傢。郭芙道:“哼,這樣髒地方,誰愛
  來了?”
  武三娘見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擔心之極,從窯洞中搶將出來,俯身叫道:“三
  哥,你怎麽啦?”武三通哼了一聲,背心擺了幾擺,始終站不直身子。郭芙極目遠眺,不見
  雙雕,大叫:“雕兒,雕兒,快回來!”
  李莫愁心想:“夜長夢多,別等郭靖夫婦到來,討不了好去。”微微一笑,逕自闖嚮窯
  洞。武三娘急忙縱身回來攔住,揮劍叫道:“別進來!”李莫愁笑道:“這是那個小兄弟的
  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對準劍鋒,直按過去,剛要碰到刃鋒,手掌略側,三指推在劍
  身的刃面,劍鋒反嚮武三娘額頭削去,擦的一聲,削破了她額頭。李莫愁笑道:“得罪!”
  將拂塵往衣領中一插,低頭進了窯洞,雙手分別將程英與陸無雙提起,竟不轉身,左足輕
  點,反躍出洞,百忙中還出足踢飛了柯鎮惡手中的鐵杖。
  那襤褸少年見她傷了武三娘,又擄劫二女,大感不平,耳聽得陸程二女驚呼,當即躍
  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兒,你到我府上傷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個招
  呼,太不講理,快放下人來。”
  李莫愁雙手各抓着一個女孩,沒提防這少年竟會張臂相抱,但覺脅下忽然多了一雙手
  臂,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忽然全身發軟,當即勁透掌心,輕輕一彈,將二女彈開數尺,隨
  即一把抓住少年後心。她自十歲以後,從未與男子肌膚相接,活了三十歲,仍是處女之身。
  當年與陸展元癡戀苦纏,始終以禮自持。江湖上有不少漢子見她美貌,不免動情起心,可是
  衹要神色間稍露邪念,往往立斃於她赤練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會給這少年抱住,她一抓住
  少年,本欲掌心發力,立時震碎他的心肺,但適纔聽他稱贊自己美貌,語出真誠,心下不免
  有些喜歡,這話若是大男人所說,衹有惹她厭憎,出於這十三四歲少年之口卻又不同,一時
  心軟,竟然下不了手。
  忽聽得空中雕唳聲急,雙雕自遠處飛回,又撲下襲擊。李莫愁左袖一揮,兩枚冰魄銀針
  急射而上。雙雕先前已在這厲害之極的暗器下吃過苦頭,急忙振翅上飛,但銀針去勢勁急異
  常,雙雕飛得雖快,銀針卻射得更快,雙雕嚇得高聲驚叫。李莫愁眼見這對惡鳥再也難以逃
  脫,正自喜歡,猛聽得呼呼聲響,兩件小物迅速異常的破空而至,剛聽到一點聲息,兩物轉
  瞬間劃過長空,已將兩枚銀針分別打落。
  這暗器先聲奪人,威不可當,李莫愁大吃一驚,隨手放落少年,縱身過去一看,原來衹
  是兩顆尋常的小石子,心想:“發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測,我可不是對手,先避他一避再
  說。”身隨意轉,手掌拍出,擊嚮程英的後心。她要先傷了程陸二女,再圖後計。
  手掌剛要碰到程英後心,一瞥間見她頸中係着一條錦帕,素底緞子上綉着紅花緑葉,正
  是當年自己精心綉就、贈給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倏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間
  在心中滾了幾轉,心想:“他雖與那姓何的小賤人成親,心下始終沒忘了我,這塊帕兒也一
  直好好放着。他求我饒他後人,卻饒是不饒?”一時心意難决,决定先斃了陸無雙再說。拂
  塵抖處,銀絲擊嚮陸無雙後心,陽光耀眼之下,卻見她頸中也係着一條錦帕,李莫愁“咦”
  了一聲,心道:“怎地有兩塊帕兒?定有一塊是假的。”拂塵改擊為捲,裹住陸無雙頭頸,
  將她倒拉轉來。
  就在此時,破空之聲又至,一粒小石子嚮她後心直飛而至。李莫愁回過拂塵,鋼柄揮
  出,剛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發熱,全身不由自主的劇震。這麽小小一顆石子竟
  有如許勁力,發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再也不敢逗留,隨手提起陸無雙,展開輕功提縱
  術,猶如疾風掠地,轉瞬間奔了個無影無蹤。
  程英見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隨後跟去。但李莫愁的腳力何等迅捷,程英
  怎追得上?江南水鄉之地到處河泊縱橫,程英奔了一陣,前面小河攔路,無法再行。她沿岸
  奔跑叫嚷,忽見左邊小橋上黃影幌動,一人從對岸過橋奔來。程英衹一呆,已見李莫愁站在
  面前,腋下卻沒了陸無雙。
  程英見她回轉,甚是害怕,大着膽子問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見她膚色白嫩,容顔
  秀麗,冷冷的道:“你這等模樣,他日長大了,不是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不如及早
  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煩惱。”拂塵一起,摟頭拂將下來,眼見要將她連頭帶胸打得稀爛。
  她拂塵揮到背後,正要嚮前擊出,突然手上一緊,塵尾被甚麽東西拉住了,竟然甩不出
  去。她大吃一驚,轉頭欲看,驀地裏身不由主的騰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嚮後高躍
  丈許,這纔落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左掌護胸,拂塵上內勁貫註,直刺出去,豈知眼前
  空蕩蕩的竟是甚麽也沒有。她生平大小數百戰,從未遇到這般怪異情景,腦海中一個念頭電
  閃而過:“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將拂塵舞成一個圓圈,護住身周五尺之內,這
  纔再行轉身。
  衹見程英身旁站着一個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臉上木無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屍,一
  見之下,登時心頭說不出的煩惡,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兩步,一時之間,實想不到武林中
  有那一個厲害人物是這等模樣,待要出言相詢,衹聽那人低頭嚮程英道:“娃兒,這女人好
  生兇惡,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動手,仰起頭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麽?衹管
  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當非常之境,便不敢應以常法,料想用拂塵揮打必非善策,當即伸出左手相接,
  剛要碰到程英腰間,忽聽嗤的一聲,臂彎鬥然酸軟,手臂竟然擡不起來。程英一頭撞在她胸
  口,順手揮出,拍的一響,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個巴掌,
  李莫愁畢生從未受過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無顧忌,拂塵倒轉,疾揮而下,猛覺虎口
  劇震,拂塵柄飛了起來,險些脫手,原來那人又彈出一塊小石,打在她拂塵柄上。程英卻已
  穩穩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若不盡快脫身,大有性命之憂,輕聲一笑,轉身便走,
  奔出數步,雙袖嚮後連揮,一陣銀光閃動,十餘杖冰魄銀針齊嚮青袍怪人射去。她發這暗
  器,不轉身,不回頭,可是針針指嚮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沒料想她暗器功夫竟然如此
  陰狠厲害,當即飛身嚮後急躍。銀針來得雖快,他後躍之勢卻是更快,衹聽得銀針玎玎錚錚
  一陣輕響,盡數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這十餘枚銀針衹是要將他逼開,一聽到他
  後躍風聲,袖子又揮,一枚銀針直射程英。她知這一針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動手,
  竟不回頭察看,足底加勁,急奔過橋,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聲:“啊!”上前抱起程英,衹見一枚長長的銀針插在她肩頭,不禁臉上
  變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嚮西。
  柯鎮惡等見李莫愁終於擄了陸無雙而去,都是駭然。那衣衫襤褸的少年道:“我瞧瞧
  去。”郭芙道:“有甚麽好瞧的?這惡女人一腳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我?不
  見得罷。”說着發足便嚮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說我要踢你。”她可不
  知這少年繞着彎兒駡她是“惡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陣,忽聽得遠處程英高聲叫道:“表妹,表妹!”當即循聲追去。奔出數
  十丈,聽聲辨嚮,該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裏卻不見二女的影子。
  一轉頭,衹見地下明晃晃的撒着十幾枚銀針,針身鏤刻花紋,打造得極是精緻。他俯身
  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見銀針旁一條大蜈蚣肚腹翻轉,死在地下。他覺得有趣,低頭
  細看,見地下螞蟻死了不少,數步外尚有許多螞蟻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銀針去撥弄幾下,那
  幾衹螞蟻兜了幾個圈子,便即翻身僵斃,連試幾衹小蟲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這些銀針去捉蚊蠅,真是再好不過,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靈
  便,猛然驚覺:“針上有毒!拿在手中,豈不危險?”忙張開手掌拋下銀針,衹見兩張手掌
  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中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覺左臂麻木漸
  漸上升,片刻間便麻到臂彎。他幼時曾給毒蛇咬過,險些送命,當時被咬處附近就是這般麻
  木不仁,知道兇險,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背後一人說道:“小娃娃,知道厲害了罷?”這聲音鏗鏘刺耳,似從地底下鑽出來
  一般。那少年急忙轉身,不覺吃了一驚,衹見一人用頭支在地上,雙腳並攏,撐嚮天空。他
  退開幾步,叫道:“你……你是誰?”
  那人雙手在地上一撐,身子忽地拔起,一躍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說道:“我…我是
  誰?我知道我是誰就好啦。”那少年更是驚駭,發足狂奔。衹聽得身後篤、篤、篤的一聲聲
  響亮,回頭一望,不禁嚇得魂不附體,原來那人以手為足,雙手各持一塊石頭,倒轉身子而
  行,竟是快速無比,離自己背後已不過數尺。
  他加快腳步,拚命急奔,忽聽呼的一聲響,那人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
  道:“媽啊!”轉身便逃,可是不論他奔嚮何處,那怪人總是呼的一聲躍起,落在他身前。
  他枉有雙腳,卻賽不過一個以手行走之人。他轉了幾個方向,那怪人越逼近,當下伸手發
  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聽使喚,衹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雙腿一
  軟,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東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發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靈,雙膝跪
  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搖頭道:“難救,難救!”那少年道:“你本事
  這麽大,定能救我。”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聽得甚是高興,微微一笑,道:“你怎
  知我本事大?”那少年聽他語氣溫和,似有轉機,忙道:“你倒轉了身子還跑得這麽快,天
  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他隨口捧上一句,豈知“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這話,正好
  打中了那怪人的窩。他哈哈大笑,聲震林梢,叫道:“倒過身來,讓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錯,自己直立而他倒竪,確是瞧不清楚,他即不願順立,衹有自己倒竪
  了,當下倒轉身子,將頭頂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覺,牢牢的在旁撐住。那怪人嚮他細看了幾
  眼,皺眉沉吟。
  那少年此時身子倒轉,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見他高鼻深目,滿臉雪白短須,根根
  似鐵,又聽他喃喃自語,說着嘰哩咕嚕的怪話,極是難聽。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
  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見他眉目清秀,看來倒也歡喜,道:“好,救你不難,但你須得
  答應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說甚麽,我都聽你的。公公,你要我答應甚麽事?”怪人裂
  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應這件事。我說甚麽,你都得聽我的。”少年心下遲疑:“甚麽
  話都聽?難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聽?”
  怪人見他猶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罷!”說着雙手一縮一挺,身子飛起,嚮旁躍開
  數尺。那少年怕他遠去,忙要追去求懇,可是不能學他這般用手走路,當下翻身站起,追上
  幾步,叫道:“公公,我答應啦,你不論說甚麽,我都聽你的。”怪人轉過身來,說道:
  “好,你罰個重誓來。”少年此時左臂麻木已延至肩頭,心中越來越是害怕,衹得罰誓道:
  “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惡毒,我一定聽你的話。要是不聽,讓惡毒重行回到我
  身上。”心想:“以後我永遠不再碰到銀針,惡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罰這樣一個誓,
  這怪人肯不肯算數?”
  斜眼瞧他時,卻見他臉有喜色,顯得極是滿意,那少年暗喜:“老傢夥信了我啦。”怪
  人點點頭,忽地翻過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幾下,說道:“好,好,你是個娃娃。”少年
  衹覺經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時減輕,叫道:“公公,你再給我捏啊!”怪人皺眉道:
  “你別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沒爸爸。”怪人喝道:“我第
  一句話你就不聽,要你這兒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來他要收我為兒。”他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之面,聽母親說,他父親在
  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疼愛,心下常自羨慕,衹是見這怪人舉止怪
  異,瘋瘋癲癲,卻老大不願意認他為義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罷,別人叫
  我爸爸,我還不肯答應呢。”那少年尋思怎生想個法兒騙得他醫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發
  出一連串古怪聲音,似是念咒,發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裏去?”
  怪人哈哈大笑,說道:“乖兒子,來,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氣的法兒。”少年走近身去。
  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銀針之毒,治起來可着實不容易。”當下傳了口
  訣和行功之法,說道此法是倒運氣息,須得頭下腳上,氣血逆行,毒氣就會從進入身子之處
  回出。衹是他新學乍練,每日衹能逼出少許,須得一月以上,方能驅盡毒氣。
  那少年極是聰明,一點便透,入耳即記,當下依法施為,果然麻木略減。他過了一陣
  氣,雙手手指尖流出幾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練,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
  兒。咱們走罷。”少年一愕,道:“那裏去?”怪人道:“你是我兒,爸爸去那裏,兒子自
  然跟着去那裏。”
  正說到此處,空中忽然幾聲雕唳,兩頭大雕在半空飛掠而過。那怪人嚮雙雕呆望,以手
  擊額,皺眉苦苦思索,突然間似乎想起了甚麽,登時臉色大變,叫道:“我不要見他們,不
  要見他們。”說着一步跨了出去。這一步邁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丈許之外,連
  跨得十來步,身子早在桑樹林後沒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隨後趕去。繞過一株大柳樹,驀覺腦後一陣疾風掠過,
  卻是那對大雕從身後撲過,嚮前飛落。柳樹林後轉出一男一女,雙雕分別停在二人肩頭。
  那男的濃眉大眼,胸寬腰挺,三十來歲年紀,上唇微留髭須。那女的約莫二十六七歲,
  容貌秀麗,一雙眼睛靈活之極,在少年身上轉了幾眼,嚮那男子道:“你說這人像誰?”那
  男子嚮少年凝視半晌,道:“你說是像……”衹說了四個字,卻不接下去了。
  這二人正是郭靖、黃蓉夫婦。這日兩人正在一傢茶館中打聽黃藥師的消息,忽見遠處烈
  焰衝天而起,過了一會,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陸傢莊失火!”黃蓉心中一凜,想起嘉興陸
  傢莊的主人陸展元是武林中一號人物,雖然嚮未謀面,卻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說“江南兩
  個陸傢莊”。江南陸傢莊何止千百,武學之士說兩個陸傢莊,卻是指太湖陸傢莊與嘉興陸傢
  莊而言。陸展元能與陸乘風相提並論,自非泛泛之士。一問之下,失火的竟然就是陸展元之
  傢。兩人當即趕去,待得到達,見火勢漸小,莊子卻已燒成一個火窟,火場中幾具焦屍燒得
  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黃蓉道:“這中間可有古怪。”郭靖道:“怎麽?”黃蓉道:“那陸展元在武林中名頭
  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當代女俠。若是尋常火燭,他傢中怎能有人逃不出來?定是仇傢來
  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錯,說道:“對,咱們搜搜,瞧是誰放的火,怎麽下這等毒手?”
  二人繞着莊子走了一遍,不見有何痕跡。黃蓉忽然指着半壁殘墻,叫道:“你瞧,那是
  甚麽?”郭靖一擡頭,衹見墻上印着幾個血手印,給煙一薫,更加顯得可怖。墻壁倒塌,有
  兩個血手印衹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驚,脫口而出:“赤練仙子!”黃蓉道:“一定是她。
  早就聽說赤練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強,陰毒無比,不亞於當年的西毒。她駕臨江南,咱們正好
  跟她鬥鬥。”郭靖點點頭,道:“武林朋友都說這女魔頭難纏得緊,咱們若是找到嶽父,那
  就好了。”黃蓉笑道:“年紀越大,越是膽小。”郭靖道:“這話一點不錯。越是練武,越
  是知道自己不行。”黃蓉笑道:“郭大爺好謙!我卻覺得自己愈練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裏說笑,心中卻暗自提防,四下裏巡視,在一個池塘旁見到兩枚冰魄銀針。一枚
  銀針半截浸在水中,塘裏幾十條金魚盡皆肚皮翻白,此針之毒,實是可怖可畏。黃蓉伸了伸
  舌頭,拾兩段斷截樹枝挾起銀針,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遠處搜尋,卻
  見到了雙雕,又遇上了那個少年。
  郭靖眼見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像誰,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怪臭,嗅了幾下,
  覺頭腦中微微發悶。黃蓉也早聞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處,轉頭尋找,見雄雕左足上有破損
  傷口,湊近一聞,臭味果然就從傷口發出。二人吃了一驚,細看傷口,雖衹擦破一層油皮,
  但傷足腫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爛。郭靖尋思:“甚麽傷,這等厲害?”忽見那少年左手
  全成黑色,驚道:“你也中了這毒?”
  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擠毒血。衹見少
  年手上流出來的血卻是鮮紅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麽血中卻又無毒?她
  不知那少年經怪人傳授,已將毒血逼嚮指尖,一時不再上升。她從囊中取出一顆九花玉露
  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裏,先自聞到一陣清香,放入口中嚼碎,但覺滿嘴馨
  芳,甘美無比,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黃蓉又取兩粒藥丸,喂雙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張口長嘯。那少年耳畔異聲陡發,出其不意,嚇了一跳,但聽嘯聲
  遠遠傳送出去,衹驚得雀鳥四下裏亂飛,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他一嘯未已,第二嘯跟着
  送出,嘯上加嘯,聲音振蕩重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遠去。
  黃蓉知道丈夫發聲嚮李莫愁挑戰,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當下氣涌丹田,跟着發聲長
  嘯,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一起,有如一隻大鵬一
  衹小鳥並肩齊飛,越飛越高,那小鳥竟然始終不落於大鵬之後。兩人在桃花島潛心苦修,內
  力已臻化境,雙嘯齊作,當真是回翔九天,聲聞數裏。
  那倒行的怪人聽到嘯聲,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着程英的青袍客聽到嘯聲,哈哈一笑,說道:“他們也來啦,老子走遠些,免得羅
  唆。”
  李莫愁將陸無雙挾在脅下,奔行正急,突然聽到嘯聲,猛地停步,拂塵一揮,轉過身
  來,冷笑道:“郭大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纔實學。”忽聽得一陣清亮的嘯
  聲跟着響起,兩股嘯聲呼應相和,剛柔並濟,更增威勢。李莫愁心中一凜,自知難敵,又想
  他夫婦同闖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卻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覺萬念俱灰,嘆了一口長氣,抓着
  陸無雙的背心去了。
  此時武三娘已扶着丈夫,帶同兩個兒子與柯鎮惡作別離去。柯鎮惡適纔一番劇戰,生怕
  李莫愁去而復返傷害郭芙,帶着她正想找個隱蔽所在躲了起來,忽然聽到郭黃二人嘯聲,心
  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媽媽!”發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着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郭芙投入黃蓉懷裏,笑道:“媽,大公公剛纔打
  跑了一個惡女人,他老人傢本事可大得很哩。”黃蓉自然知她撒謊,卻衹笑了笑。郭靖斥
  道:“小孩子傢,說話可要老老實實。”郭芙伸了伸舌頭,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嗎?他
  怎麽能做你師父?”生怕父親又再責駡,當即遠遠走開,嚮那少年招手,說道:“你去摘些
  花兒,編了花冠給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這麽髒,我不跟你玩。你摘的
  花兒也給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誰愛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別忙走。你身上餘毒未去,發作出來厲害得緊。”那少年最惱別
  人小看了他,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當下昂首直行,對郭靖的叫喊衹如不聞。郭靖搶步
  上前,說道:“你怎麽中了毒?我們給你治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道:“我又不認得你,
  關你甚麽事?”足下加快,想從郭靖身旁穿過。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眉目間甚似一個故
  人,心念一動,說道:“小兄弟,你姓甚麽?”那少年嚮他白了一眼,側過身子,意欲急衝
  而過。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幾下掙不脫,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會。那少年想縮回手臂再打,那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
  拔不出來。他小臉脹得通紅,用力後拔,衹拔得手臂發疼,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吸力。郭
  靖笑道:“你跟我說你姓甚麽,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
  我。”郭靖聽了好生失望,腹肌鬆開,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討他
  的便宜。那少年拳頭脫縛,望着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子。”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笑
  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左手一揮,已按住他後頸。
  那少年覺得按來的力道極是強勁,急忙運力相抗。黃蓉手上勁力忽鬆,那少年不由自主的仰
  天一交,結結實實的摔倒。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來,退後幾步,正要污言穢
  語的駡人,黃蓉已搶上前去,雙手按住他肩頭,凝視着他雙眼,緩緩的道:“你姓楊名過,
  你媽媽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不由得驚駭無比,胸間氣血上涌,手上毒
  氣突然回衝,腦中一陣鬍塗,登時暈了過去。
  黃蓉一驚,扶住他身子。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但見他雙目緊閉,牙齒咬破了舌頭,滿
  嘴鮮血,始終不醒。郭靖又驚又喜,道:“他……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黃蓉見楊過
  中毒極深,低聲道:“咱們先投客店,到城裏配幾味藥。”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實在相像,相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的武
  功師承,伸手按她後頸,穆念慈不嚮前跌,反而後仰,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功法門。
  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兒子,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深知本門練功
  的訣竅,一試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三人攜同雙雕,回到客店。黃蓉寫下藥方,
  店小二去藥店配藥,衹是她用的藥都是偏門,嘉興雖是通都大邑,一時卻也配不齊全。郭靖
  見楊過始終昏迷不醒,甚是憂慮。黃蓉知道丈夫自楊康死後,常自耿耿於懷,今日鬥然遇上
  他的子嗣,自是歡喜無限,偏是他又中了劇毒,不知生死,說道:“咱們自己出去採藥。”
  郭靖心知衹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卻見她神色之間亦甚鄭重,心下更是惴惴
  不安,於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
  楊過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自是束手無策,
  他毒蒺藜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兩者的解藥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着她
  睡覺。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但見
  黑影閃動,甚麽東西從窗中竄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着桌子走到窗口張望,衹見屋檐上倒
  立着一人,頭下腳上,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個怪人,身子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能摔下
  屋頭。
  楊過驚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麽不叫爸爸?”楊過叫了聲:“爸
  爸!”心中卻道:“你是我兒子,老子變大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歡,道:
  “你上來。”楊過爬上窗檻,躍上屋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力道不夠,手指沒攀到屋
  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聲驚呼:“啊!”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屋頂,倒轉來站直了身子,正要說話,聽得西邊
  房裏有人呼的一聲吹滅燭火,知道已有人發見自己蹤跡,當下抱着楊過疾奔而去。待得柯鎮
  惡躍上屋時,四下裏早已無聲無息。
  那怪人抱着楊過奔到鎮外的荒地,將他放下,說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兒,再把毒氣逼
  些兒出來。”楊過依言而行,約莫一盞茶時分,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胸臆間登覺大為舒
  暢。那怪人道:“你這孩兒甚是聰明,一教便會,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唉!孩兒
  啊!”想到亡故的兒子,眼中不禁濕潤,撫摸楊過的頭,微微嘆息。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臨死之時,說他父親死在
  嘉興鐵槍廟裏,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理,從此
  流落嘉興,住在這破窯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的入門功夫,
  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這幾年來,楊過到處
  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居然對他這等好法,眼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
  心中極是感動,縱身一躍,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
  個愛憐他、保護他的父親。有時睡夢之中,突然有了個慈愛的英雄父親,但一覺醒來,這父
  親卻又不知去嚮,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此刻多年心願忽而得償,於這兩聲“爸爸”之中,
  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泄了出來,再也不想在心中討還便宜了。
  楊過固然大為激動,那怪人心中卻衹有比他更是歡喜。兩人初遇之時,楊過被逼認他為
  父,心中實是一百個不願意,此時兩人心靈交通,當真是親若父子,但覺對方若有危難,自
  己就是為他死了也所甘願。那怪人大叫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兒子,再叫一聲
  爸爸。”楊過依言叫了兩聲,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兒子,來,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你。”說着蹲低身子,口中咕
  咕咕的叫了三聲,雙手推出,但聽轟的一聲巨響,面前半堵土墻應手而倒,衹激得灰泥彌
  漫,塵土飛揚。楊過衹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頭,驚喜交集,問道:“那是甚麽功夫,我
  學得會嗎?”怪人道:“這叫做蛤蟆功,衹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學得會。”楊過道:“我學
  會之後,再沒人欺侮我了麽?”那怪人雙眉上揚,叫道:“誰敢欺侮我兒子,我抽他的筋,
  剝他的皮。”
  這個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
  他自於華山論劍之役被黃蓉用計逼瘋,十餘年來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
  是誰?”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衹盼能找到自己,這幾個月來他一直耽在
  嘉興,便是由此。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內力大有進境,腦子也已清醒得多,雖然仍是瘋
  瘋癲癲,許多舊事卻已逐步一一記起,衹是自己到底是誰,卻始終想不起來。
  當下歐陽鋒將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絶頂功
  夫,變化精微,奧妙無窮,內功的修習更是艱難無比,練得稍有不對,不免身受重傷,甚或
  吐血身亡,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剋亦未傳授。此時他心情激動,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輕
  重,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
  楊過武功沒有根柢,雖將入門口訣牢牢記住了,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聰明
  伶俐,於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入。歐陽鋒教了半天,聽他瞎纏歪扯,說得牛頭不對馬
  嘴,惱將起來,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見他面貌俊美,甚是可愛,尤勝當年歐陽剋少年之
  時,這掌便打不下去了,嘆道:“你纍啦,回去歇歇,明兒我再教你。”
  楊過自被郭芙說他手髒,對她一傢都生了厭憎之心,說道:“我跟着你,不回去啦。”
  歐陽鋒衹是對自己的事纔想不明白,於其餘世事卻並不鬍塗,說道:“我的腦子有些不大對
  頭,衹怕帶纍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爺兒倆再廝守一起,永不分離,好
  不好?”楊過自喪母之後,一生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
  道:“那你早些來接我。”歐陽鋒點頭道:“我暗中跟着你,不論你到那裏,我都知道。要
  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當下抱起楊過,將他送回客店。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尋了一遍,也是不見,甚是焦
  急;二次來尋時,楊過已經回來,正要問他剛纔到了那裏,忽聽屋頂上風聲颯然,有人縱越
  而過。他知是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面經過,忙將郭芙抱來,放在床上楊過的身邊,持鐵
  杖守在窗口,衹怕二人是敵,去而復回,果然風聲自遠而近,倏忽間到了屋頂。一人道:
  “你瞧那是誰?”另一人道:“奇怪,奇怪,當真是他?”原來是郭靖、黃蓉夫婦。
  柯鎮惡這纔放心,開門讓二人進來。黃蓉道:“大師父,這裏沒事麽?”柯鎮惡道:
  “沒事。”黃蓉嚮郭靖道:“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郭靖搖頭道:“不會,九成是他。”
  柯鎮惡道:“誰啊?”黃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說。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便道:“歐
  陽鋒。”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一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低聲道:“歐陽鋒?他還沒
  死?”郭靖道:“適纔我們採藥回來,見到屋邊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又怪,當即追去,卻
  已不見了縱影。瞧來很像歐陽鋒。”柯鎮惡知他嚮來穩重篤實,言不輕發,他說是歐陽鋒,
  就决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楊過,拿了燭臺,走到床邊察看,但見他臉色紅潤,呼吸調勻,睡得正沉,不
  禁大喜,叫道:“蓉兒,他好啦!”楊過其實是假睡,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他隱約聽到義
  父名叫“歐陽鋒”,而這三人顯然對他極是忌憚,不由得暗暗歡喜。
  黃蓉過來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見他手臂上毒氣上廷,過了這幾個時辰,衹有更加
  瘀黑腫脹,那知毒氣反而消退,實是奇怪之極。她與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藥始終沒能采
  齊,當下將采到的幾味藥搗爛了,擠汁給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婦與柯鎮惡攜了兩小離嘉興嚮東南行,决定先回桃花島,治好楊過的傷再
  說。這晚投了客店,柯鎮惡與楊過住一房,郭靖夫婦與女兒住一房。
  郭靖夫婦睡到中夜,忽聽屋頂上喀的一聲響,接着隔壁房中柯鎮惡大聲呼喝,破窗躍
  出。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縱到窗邊,衹見屋頂上柯鎮惡正空手和人惡鬥,對手身高手長,
  赫然便是歐陽鋒。郭靖大驚,衹怕歐陽鋒一招之間便傷了大師父性命,正欲躍上相助,卻見
  柯鎮惡縱聲大叫,從屋頂摔了下來。郭靖飛身搶上,就在柯鎮惡的腦袋將要碰到地面之時,
  輕輕拉住他後領嚮上提起,然後再輕輕放下,問道:“大師父,沒受傷嗎?”柯鎮惡道:
  “死不了。快去截下歐陽鋒。”郭靖道:“是。”躍上屋頂。
  這時屋頂上黃蓉雙掌飛舞,已與這十餘年不見的老對頭鬥得甚是激烈。她這些年來武功
  大進,內力強勁,出掌更是變化奧妙,十餘招中,歐陽鋒竟絲毫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歐陽先生,別來無恙啊。”歐陽鋒道:“你說甚麽?你叫我甚麽?”臉上
  一片茫然,當下對黃蓉來招衹守不攻,心中隱約覺得“歐陽”二字似與自己有極密切關係。
  郭靖待要再說,黃蓉已看出歐陽鋒瘋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歐
  陽鋒一怔,道:“我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黃蓉道:“不錯,你的名字叫作馮鄭褚
  衛、蔣瀋韓楊。”她說的是“百傢姓”上的姓氏。歐陽鋒心中本來鬍塗,給她一口氣背了幾
  十個姓氏,更是摸不着頭腦,問道:“你是誰?我是誰?”
  忽聽身後一人大喝:“你是殺害我五個好兄弟的老毒物。”呼聲未畢,鐵杖已至,正是
  柯鎮惡。他適纔被歐陽鋒掌力逼下,未曾受傷,到房中取了鐵杖上來再鬥。郭靖大叫:“師
  父小心!”柯鎮惡鐵杖砸出,和歐陽鋒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卻聽呼的一聲響,鐵杖反激出
  去,柯鎮惡把持不住,鐵杖撒手,跟着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師父雖然摔下,並不礙事,但歐陽鋒若乘勢追擊,後着可凌厲之極,當下叫
  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劃了個圓圈,平推出去,正是降竜十八掌中的“亢竜有
  悔”。這一招他日夕勤練不輟,初學時便已非同小可,加上這十餘年苦功,實己到爐火純青
  之境,初推出去時看似輕描淡寫,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時之間連加一十三道後勁,一道強似
  一道,重重疊疊,直是無堅不摧、無強不破。這是他從九陰真經中悟出來的妙境,縱是洪七
  公當年,單以這招而論,也無如此精奧的造詣。
  歐陽鋒剛將柯鎮惡震下屋頂,但覺一股微風撲面而來,風勢雖然不勁,然已逼得自己呼
  吸不暢,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
  三掌相交,兩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濤洶涌般的嚮前猛撲。
  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隨時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強,他反擊之
  力也相應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餘年,這次江南重逢,都要試一試對方進境如何。昔日華山論劍,郭靖
  殊非歐陽鋒敵手,但別來勇猛精進,武功大臻圓熟,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得,但一
  正一反,終究是正勝於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並駕齊驅,難分上下。黃蓉要丈夫獨
  力取勝,衹在旁掠陣,並不上前夾擊。
  南方的屋頂與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須抵擋鼕日冰雪積壓,屋頂堅實異常,但自淮
  水而南,屋頂瓦片疊蓋,便以輕巧靈便為主。郭靖與歐陽鋒各以掌力相抵,力貫雙腿,過了
  一盞茶時分,衹聽腳下格格作響,突然喀喇喇一聲巨響,幾條椽子同時斷折,屋頂穿了個大
  孔,兩人一齊落下。
  黃蓉大驚,忙從洞中躍落,衹見二人仍是雙掌相抵,腳下踏着幾條椽子,這些椽子卻壓
  在一個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夢方酣,豈知禍從天降,登時雙腿骨折,痛極大號。郭靖不
  忍傷害無辜,不敢足上用力,歐陽鋒卻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來勢均力敵,但因郭靖足底勢
  虛,掌上無所藉力,漸趨下風。他以單掌抵敵人雙掌,然全身之力已集於右掌,左掌雖然空
  着,可也已無力可使。黃蓉見丈夫身子微嚮後仰,雖衹半寸幾分的退卻,卻顯然已落敗勢,
  當下叫道:“喂,張三李四,鬍塗王八,看招。”輕飄飄的一掌往歐陽鋒肩頭拍去。
  這一掌出招雖輕,然而是落英神劍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敵人身上,勁力直透內臟,縱
  是歐陽鋒這等一流名傢,也須受傷不可。歐陽鋒聽她又以古怪姓名稱呼自己,一徵之下,
  然見她招到,雙掌力推,將郭靖的掌力逼開半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一把抓住了
  黃蓉肩頭,五指如釣,要硬生生扯她一塊肉下來。
  這一抓發出,三人同時大吃一驚。歐陽鋒但覺指尖劇痛,原來已抓中了她身上軟蝟甲的
  尖刺,忙不迭的鬆手。就在此時,郭靖掌力又到,歐陽鋒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
  一聲,兩人同時急退,但見塵沙飛揚,墻倒屋傾。原來二人這一下全使上了剛掌,黑暗中瞧
  不清對方身形,降竜十八掌與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對方肩頭。兩人破墻而出,半邊屋頂塌
  了下來。黃蓉肩頭受了這一抓,雖未受傷,卻也已嚇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頂將塌未塌之
  際斜身飛出。衹見歐陽鋒與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動,顯然都已受了內傷。
  黃蓉不及攻敵,當即站在丈夫身旁守護。但見二人閉目運氣,哇哇兩聲,不約而同的都
  噴出一口鮮血。歐陽鋒叫道:“降竜十八掌,嘿,好傢夥,好傢夥!”一陣狂笑,揚長便
  走,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蹤。
  此時客店中早已呼爺喊娘,亂成一團。黃蓉知道此處不可再居,從柯鎮惡手裏抱過女
  兒,道:“師父,你抱着靖哥哥,咱們走罷!”柯鎮惡將郭靖抗在肩上,一蹺一拐的嚮北行
  去。走了一陣,黃蓉忽然想起楊過,不知這孩子逃到了那裏,但挂念丈夫身受重傷,心想旁
  的事衹好慢慢再說。
  郭靖心中明白,衹是被歐陽鋒的掌力逼住了氣,說不出說來。他在柯鎮惡肩頭調勻呼
  吸,運氣通脈,約莫走出七八裏地,各脈俱通,說道:“大師父,不礙事了。”柯鎮惡將他
  放下,問道:“還好麽?”郭靖搖搖頭道:“蛤蟆功當真了得!”衹見女兒伏在母親肩頭沉
  沉熟睡,心中一怔,問道:“過兒呢?”柯鎮惡一時想不起過兒是誰,愕然難答。黃蓉道:
  “你放心,先找個地方休息,我回頭去找他。”
  此時天色將明,道旁樹木房屋已朦朧可辨。郭靖道:“我的傷不礙事,咱們一起去
  找。”黃蓉皺眉道:“這孩子機伶得很,不用為他挂懷。”正說到此處,忽見道旁白墻後伸
  出個小小腦袋一探,隨即縮了回去。黃蓉搶過去一把抓住,正是楊過。他笑嘻嘻的叫了聲
  “阿姨”,說道:“你們纔來麽?我在這兒等了好久啦。”黃蓉心中好些疑團難解,隨口答
  應一聲,道:“好,跟我們走罷!”
  楊過笑了笑,跟隨在後。郭芙睜開眼來,問道:“你到那裏去啦?”楊過道:“我去捉
  蟋蟀對打,那纔好玩呢。”郭芙道:“有甚麽好玩?”楊過道:“哼,誰說不好玩?一個大
  蟋蟀跟一隻老蟋蟀對打,老蟋蟀輸了,又來了兩衹小蟋蟀幫着,三衹打一個。大蟋蟀跳來跳
  去,這邊彈一腳,那邊咬一口,嘿嘿,那可厲害了……”說到這裏,卻住口不說了。郭芙怔
  怔的聽着,問道:“後來怎樣?”楊過道:“你說不好玩,問我幹麽?”郭芙碰了個釘子,
  很是生氣,轉過了頭不睬他。
  黃蓉聽他言語中明明是幫着歐陽鋒,在譏刺自己夫婦與柯鎮惡,便道:“你跟阿姨說,
  到底是誰打贏了?”楊過笑笑,輕描淡寫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們都來了,蟋蟀兒全逃
  走啦。”黃蓉心想:“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覺有氣。
  說話之間,衆人來到一個村子。黃蓉嚮一所大宅院求見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聽說有
  人受傷生病,忙命莊丁打掃廂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飯,坐在榻上閉目養神。黃蓉見丈夫
  氣定神閑,心知已無危險,坐在他身旁守護,想起見到楊過以來的種種情況,覺得此人年紀
  雖小,卻有許多怪異難解之處,但若詳加查問,他多半不會實說,心想衹小心留意他行動便
  是。當日無語,用過晚膳後各自安寢。
  楊過與柯鎮惡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聽得柯鎮惡鼻鼾呼呼,睡得正沉,便
  打開房門,溜了出去,走到墻邊,爬上一株桂花樹,縱身躍起,攀上墻頭,輕輕溜下。墻外
  兩衹狗聞到人氣,吠了起來。楊過早有預備,從懷裏摸出兩根日間藏着的肉骨頭,丟了過
  去。兩衹狗咬住骨頭大嚼,當即止吠。
  楊過辨明方向,嚮西南而行,約莫走了七八裏地,來到鐵槍廟前。他推開廟門,叫道:
  “爸爸,我來啦!”衹聽裏面哼了一聲,正是歐陽鋒的聲音,楊過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
  燭臺,點燃了殘燭,見歐陽鋒躺在神像前的幾個蒲團之上,神情委頓,呼吸微弱。他與郭靖
  所受之傷情形相若,衹是郭靖方當年富力強,復元甚速,他卻年紀老邁,精力已遠為不如。
  原來昨晚楊過與柯鎮惡同室宿店,半夜裏歐陽鋒又來瞧他。柯鎮惡當即醒覺,與歐陽鋒
  動起手來。其後黃蓉、郭靖二人先後參戰,楊過一直在旁觀看。終於歐陽鋒與郭靖同時受
  傷,歐陽鋒遠引。楊過見混亂中無人留心自己,悄悄嚮歐陽鋒追去。初時歐陽鋒行得極快,
  楊過自是追趕不上,但後來他傷勢發作,舉步維艱,楊過趕了上來,扶他在道旁休息。楊過
  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黃蓉、柯鎮惡等必來找尋,衹恐纍了義父的性命,是以與歐陽鋒約定了
  在鐵槍廟中相會。這鐵槍廟與他二人都大有幹係,一說均知。楊過獨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
  與郭靖等會面後,直到半夜方來探視。
  楊過從懷裏取出七八個饅頭,遞在他手裏,道:“爸爸,你吃罷。”歐陽鋒餓了一天,
  生怕出去遇上敵人,整日躲在廟中苦挨,吃了幾個饅頭後精神為之一振,問道:“他們在那
  兒?”楊過一一說了。
  歐陽鋒道:“那姓郭的吃了我這一掌,七日之內難以復原。他媳婦兒要照料丈夫,不敢
  輕離,眼下咱們衹擔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來,明日必至。衹可惜我沒半點力氣。唉,我
  好像殺過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個還是五個……”說到這裏,不禁劇烈咳嗽。
  楊過坐在地下,手托腮幫,小腦袋中剎時間轉了許多念頭,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
  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若是進來,可要叫他先受點兒傷。”於是在供桌上取過四衹燭臺,拔
  去灰塵堆積的陳年殘燭,將燭臺放在門口,再虛掩廟門,搬了一隻鐵香爐,爬上去放在廟門
  頂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佈置些害人的陷阱,見東西兩邊偏殿中各吊着一口大鐵鐘。每一口鐘
  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來,料必重逾千斤。鐘頂上有一隻極粗的鐵釣,與巨木製成的木架相
  連。這鐵槍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但巨鐘和木架兩皆堅牢,仍是完好無損。楊過心想:
  “老瞎子要是到來,我就爬到鐘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着。”
  他手持燭臺,正想到後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聽大路上篤、篤、篤的一聲聲鐵杖擊地,
  知道柯鎮惡到了,忙吹滅燭火,隨即想起:“這瞎子目不見物,我倒不必熄燭。”但聽篤篤
  篤之聲越來越近,歐陽鋒忽地坐起,要把全身僅餘的勁力運到右掌之上,先發製人,一掌將
  他斃了。楊過將手中燭臺的鐵簽朝外,守在歐陽鋒身旁,心想我雖武藝低微,好歹也要相助
  義父,跟老瞎子拚上一拚。
  柯鎮惡料定歐陽鋒身受重傷,難以遠走,那鐵槍廟便在附近,正是歐陽鋒舊遊之地,料
  想他不敢寄居民傢,多半會躲在廟中,想起五個兄弟慘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報仇良機,那
  肯放過?睡到半夜,輕輕叫了兩聲:“過兒,過兒!”不聽答應,衹道他睡得正熟,竟沒走
  近查察,當下越墻而出。那兩條狗子正在大嚼楊過給的骨頭,見他出來,衹嗚嗚幾聲,卻沒
  吠叫。
  他緩緩來到鐵槍廟前,側耳聽去,果然廟裏有呼吸之聲。他大聲叫道:“老毒物,柯瞎
  子找你來啦,有種的快出來。”說着鐵杖在地下一頓。歐陽鋒衹怕泄了丹田之氣,不敢言
  語。
  柯鎮惡叫了幾聲,未聞應聲,舉鐵杖撞開廟門,踏步進內,衹聽呼的一響,頭頂一件重
  物砸將下來,同時左腳已踏中燭臺上的鐵簽,刺破靴底,腳掌心上一陣劇痛。他一時之間不
  明所以,鐵杖揮起,當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將頭頂的鐵香爐打了開去,隨即在地下一
  滾,好教鐵簽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幾衹燭臺,衹覺肩頭一痛,又有一隻燭臺的鐵簽
  刺入了肉裏。他左手抓住燭臺拔出,鮮血立涌。此時不敢再有大意,聽着歐陽鋒呼吸之聲,
  腳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鐵杖高舉,叫道:“老毒物,今日你還
  有何話說?”
  歐陽鋒已將全身所剩有限力你運上右臂,衹待對方鐵杖擊下,手掌同時拍出,跟他拚個
  同歸於盡。柯鎮惡雖知仇人身受重傷,但不知他到底傷勢如何,這一杖遲遲不落,要等他先
  行發招,就可知他還剩下多少力氣,。兩人相對僵持,均各不動。
  柯鎮惡耳聽得他呼吸沉重,腦中鬥然間出現了朱聰、韓寶駒、南希仁等繕義兄弟的聲
  音,似乎在齊聲催他趕快下手,當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一招“秦王鞭石”,揮鐵杖
  摟頭蓋將下去。歐陽鋒身子略閃,待要發掌,手臂衹伸出半尺,一口氣卻接不上來,登時軟
  垂下去。但聽砰的一聲猛響,火光四濺,鐵杖杖頭將地下幾塊方磚擊得粉碎。
  柯鎮惡一擊不中,次招隨上,鐵杖橫掃,嚮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歐陽鋒輕輕一帶,
  就要叫他鐵杖脫手,至不濟也能縱身躍過,但此刻全身酸軟,使不出半點勁道,衹得着地打
  滾,避了開去。柯鎮惡使開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歐陽鋒卻越避越是遲鈍,終於給他一
  招“杵伏藥叉”擊中左肩。
  楊過在一旁聽着,不由得心驚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義父,卻自知武藝低微,衹有送死
  的份兒。
  柯鎮惡接連二杖,都擊在歐陽鋒身上。歐陽鋒今日也是該遭此厄,總算他內力深湛,雖
  無還手之力,卻能退避化解,將他每一擊的勁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開肉綻,筋骨
  內臟卻不受損。柯鎮惡暗暗稱奇,心想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明明已
  經擊中,但總是在他身上滑溜而過,十成勁力倒給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頭蓋總不能以柔功
  滑開我的杖力,當下運杖成風,着着嚮他頭頂進攻。
  歐陽鋒閃頭避了幾次,霎時間身子已被籠罩在他杖風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
  一杖擊在頭上,那裏還保得住性命,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幸,突然撲入他的懷裏,抓住了他胸
  口。柯鎮惡吃了一驚,鐵杖已在外門,難以擊敵,衹得伸手反揪。兩人一齊滾倒。
  歐陽鋒不敢鬆手,牢牢抓住對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間,忽然觸手堅硬,急忙抓起,竟
  是一柄尖刀。這是張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雖如此,其實並非用以屠牛。這刀砍金斷
  玉,鋒利無比。張阿生在蒙古大漠死於陳玄風之手,柯鎮惡心念義弟,這柄刀帶在身畔,片
  刻不離。歐陽鋒近身肉搏,拔了出來,左手彎過,舉刀便往敵人腰脅刺落。恰在此時,柯鎮
  惡正放脫鐵杖,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將歐陽鋒打了個筋鬥。歐陽鋒眼前金星直冒,迷迷糊
  糊中揮手將尖刀往敵人擲去。柯鎮惡聽得風聲,閃身避過,衹聽鐺的一聲,鐘聲嗡嗡不絶,
  原來這把刀正擲中殿上的鐵鐘。歐陽鋒這一擲雖然無甚手勁,但因刀刃十分鋒利,竟然刺入
  鐵鐘,刀身不住顫動。
  楊過站在鐘旁,尖刀貼面飛過,險些給刺中臉頰,衹嚇得心中怦怦而跳,急忙快手快腳
  的爬上鐘架。
  歐陽鋒靈機一動,繞到了鐘後。此時鐘聲未絶,柯鎮惡一時聽不出他呼吸所在,側頭細
  辨聲息。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見他滿頭亂發,住杖傾聽,神態極是可怕。楊過瞧出了其中關
  鍵,當即拔出屠牛刀,將刀柄往鐘上重重撞上,鏜的一聲,將兩人呼吸聲盡皆蓋過。
  柯鎮惡聽到潼聲,嚮前疾撲,歐陽鋒已繞到了鐘後。柯鎮惡橫杖擊出,歐陽鋒嚮旁閃
  避,這一杖便擊中了鐵鐘,衹聽得鏜的一聲巨響,當真是震耳欲聾。楊過衹覺耳鼓隱隱作
  痛。柯鎮惡性起,揮鐵杖不住擊鐘,前聲未絶,後聲又起,越來越響。歐陽鋒心想不妙,他
  這般敲擊下去,雖然郭靖受傷,黃蓉卻衹怕要來應援。乘着鐘聲震耳,放輕腳步,想從後殿
  溜出。那知柯鎮惡耳音靈敏之極,雖在鐘聲鏜鏜巨響之中,仍分辨得出別的細微聲息,聽得
  歐陽鋒腳步移動,當下衹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數步,離鐘已遠,突然縱躍而
  前,揮杖在他頭頂擊落。
  歐陽鋒勁力雖失,但他一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這些接戰時的虛虛實實,豈有不
  知?眼見柯鎮惡右肩微擡,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鐵杖揮出,又已逃回鐘後。他重傷後本已
  步履艱難,但此刻生死係於一發,竟然從數十年的深厚內力之中,激發了連自己也不知從何
  而來的力道。
  柯鎮惡大怒,叫道:“就算打你不死,纍也纍死了你。”繞鐘來追。
  楊過見二人繞着鐵鐘兜圈子,時候一長,義父必定氣力不加,眼見情勢危急,忽然心生
  一計,爬在鐘架上雙手亂舞,大做手勢。歐陽鋒全神躲閃敵人追擊,並未瞧見,再兜兩個圈
  子,纔見楊過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勢叫他離開,一時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離開,必
  有用意,當下冒險嚮外奔去。
  柯鎮惡停步不動,要分辨敵人的去嚮。楊過除下腳上兩衹鞋子,嚮後殿擲去,拍拍兩
  聲,落在地下。柯鎮惡大奇,明明聽得歐陽鋒走嚮大門,怎麽後殿又有聲響?就在他微一遲
  疑之際,楊過執起屠牛少刀,發力嚮吊着鐵鐘的木架橫梁上斬去。這橫梁極粗,楊過力氣又
  小,寶刀雖利,數刀急砍又怎斬它得斷?但鐵鐘沉重之極,橫梁給接連斬出了幾個缺口,已
  吃不住巨鐘的重量。喀喇喇幾聲響,橫梁折斷,那口大鐵鐘夾着一股疾風,對準柯鎮惡的頂
  門直砸下來。
  柯鎮惡早聽得頭頂忽發異聲,正自奇怪,巨鐘已落將下來,這當兒已不及逃竄,百忙中
  鐵杖直竪,當的一聲猛響,巨鐘邊緣正壓在杖上,就這麽一擋,他已乘隙從鐘底滾出。但聽
  喀、砰、碰、轟,接連幾響,鐵杖斷為兩截,鐵鐘翻滾過去,在柯鎮惡肩頭猛力一撞,將他
  拋出山門,連翻了幾個筋鬥,衹跌得鼻子流血,額角上也破了一大塊。柯鎮惡目不見物,不
  知變故因何而起,衹怕殿中躲着甚麽怪物作崇,爬起身來,一蹺一拐的走了。
  歐陽鋒在旁瞧着,也不由得微微心驚,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孩
  兒,好聰明!”楊過從鐘架上爬下,喜道:“這瞎子不敢再來啦。”歐陽鋒搖頭道:“此人
  與我仇深似海,衹要他一息尚存,必定再來。”楊過道:“那麽咱們快走。”歐陽鋒仍是搖
  頭,道:“我受傷甚重,逃不遠。”他這時危難暫過,衹覺四肢百骸都要如要散開來一般,
  實是一步也不能動了。楊過急道:“那怎麽辦?”歐陽鋒沉吟半晌,道:“有個法子,你再
  斬斷另一口鐘的橫梁,將我罩在鐘下。”楊過道:“那你怎麽出來?”歐陽鋒道:“我在鐘
  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復,自己就能掀鐘出來。這七日之中,那柯瞎子縱然再來尋仇,諒他這
  點點微末道行,也揭不開這口大鐘。衹要黃蓉這女娃娃不來,未必有人能識破機關。黃蓉一
  來,那可大事去矣。”
  楊過心想除此之外,確也沒有旁的法子,問清楚他確能自行開鐘,不須別人相助,又
  問:“你七天沒東西吃,行嗎?”歐陽鋒道:“你去找衹盆鉢,裝滿了清水,放在我身旁。
  這裏還有好幾個饅頭,慢慢吃着,盡可支持得七日。”
  楊過去廚房中找到一隻瓦鉢,裝了清水,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懸的大鐘之下,然後扶了歐
  陽鋒端端正正的坐在鐘下。歐陽鋒道:“孩兒,你儘管隨那姓郭的前去,日後我必來尋
  你。”楊過答應了,爬上鐘架,斬斷橫梁,大鐵鐘落下,將歐陽鋒罩住了。
  楊過叫了幾聲“爸爸”,不聽歐陽鋒答應,知他在鐘內聽不見外邊聲息,正要離去,心
  念忽動,又到後殿拿一隻瓦鉢,盛滿了清水。將瓦鉢放在地下,然後倒轉身子,左手伸在鉢
  中,依照歐陽鋒所授逆行經脈之法,將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來。衹是使這功夫極是纍人,他
  又衹學得個皮毛,雖衹擠得十幾滴黑血,卻已鬧得滿頭大汗。歇了一陣,扯下神像前的幾條
  布幡,纏在一隻簽筒之上,然後醮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鐘上到處都遍塗了,心想若是柯瞎子
  再至,想撬開鐵鐘,手掌碰到鐘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義父罩在鐘內,七天之中可別給悶死了,於是用尖刀挖掘鐘邊之下的青磚,
  在地下挖了個拳頭大的洞孔,以便通風透氣。挖掘之間,那尖刀碰到青磚底下的一塊硬石,
  竟爾拍的一聲折斷了。這屠牛刀鋒銳之極,刃鋒卻是甚薄,給楊過當作鐵鑿般亂挖亂掘,一
  柄寶刀竟爾斷送。他不知此刀珍貴,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隨手拋在一旁,伏在地
  下,對準鐘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你快來接我。那口鐘外面有毒,你出來時小心
  些。”隨即側頭,俯耳洞孔,衹聽歐陽鋒微弱的聲音道:“好孩子,我不怕毒,毒纔怕我。
  你自己小心,我定來接你。”
  楊過悄立半晌,頗有戀戀不捨之意,這纔快步奔回客店,越墻時提心吊膽,衹怕柯鎮惡
  驚覺,那知進房後見柯鎮惡尚未回來,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次日一早,忽聽得有人用棍棒砰砰砰的敲打房門。楊過躍下床來,打開房門,衹見柯鎮
  惡持着一根木棍,臉色灰白,剛踏進門便嚮前撲出,摔在地下。楊過見他雙手烏黑,果然又
  去尋過歐陽鋒,終究不免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當下假裝吃驚,大叫:“柯公公,
  你怎麽了?”
  郭靖、黃蓉聽得叫聲,奔過來查看,見柯鎮惡倒在地下,吃了一驚。此時郭靖雖能行
  走,卻無力氣,當下黃蓉將柯鎮惡扶在床上,問道:“大師父,你怎麽啦?”柯鎮惡搖了搖
  頭,並不答話。黃蓉見到他掌心黑氣,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賤人,靖哥哥,待我去會
  她。”說着一束腰帶,跨步出去。
  柯鎮惡低聲道:“不是那女子。”黃蓉止步回頭,奇道:“咦,那是誰?”柯鎮惡自覺
  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對付不了,反弄到自己受傷回來,也可算無能之極。他性子剛
  硬,真所謂辛薑老而彌辣,對受傷的原由竟一句不提。靖蓉二人知他脾氣,若他願說,自會
  吐露,否則愈問愈惹他生氣。好在他衹皮膚中毒,毒性也不厲害,衹是一時昏暈,服了一顆
  九花玉露丸後便無大礙。
  黃蓉心下計議,眼前郭靖與柯鎮惡受傷,那李莫愁險毒難測,須得先將兩個傷者、兩個
  孩子送到桃花島,日後再來找她算帳,方策萬全。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午雇船東
  行。
  楊過見黃蓉不去找歐陽鋒,心下暗喜,又想:“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難道郭伯母這
  樣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兒,比柯瞎子還厲害得多嗎?”
  舟行半日,天色嚮晚,船衹靠岸停泊,船傢淘米做飯。郭芙見楊過不理自己,又是生氣
  又是無聊,倚在船窗嚮外張望,忽見柳蔭下兩個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樣正是武敦儒、武
  修文兄弟。郭芙大聲叫道:“喂,你們在幹甚麽?”武修文回頭見是郭芙,哭道:“我們在
  哭,你不見麽?”郭芙道:“幹甚麽呀,你媽打你們麽?”武修文哭道:“我媽死啦!”
  黃蓉聽到他說話,吃了一驚,躍上岸去。衹見兩個孩子撫着母親的屍身哀哀痛哭。武三
  娘滿臉漆黑,早已死去多時。黃蓉再問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裏去
  啦。”武修文道:“媽媽給爸爸的傷口吸毒,吸了好多黑血出來。爸爸好了,媽媽卻死了。
  爸爸見媽死了,心裏忽然又鬍塗啦。我們叫他,他理也不理就走了。”說着又哭了起來。黃
  蓉心想:“武三娘子捨生救夫,實是個義烈女子。”問道:“你們餓了罷?”兩兄弟不住點
  頭。
  黃蓉嘆了口氣,命船夫帶他們上船吃飯,到鎮上買了一具棺木,將武三娘收殮了。當晚
  不及安葬,次晨纔買了一塊地皮,將棺木葬了。武氏兄弟在墳前伏地大哭。
  郭靖道:“蓉兒,這兩個孩兒沒了爹娘,咱們便帶到桃花島上,以後要多費你心照顧
  啦。”黃蓉點頭答應,當下勸住了武氏兄弟,上船駛到海邊,另雇大船,東行往桃花島進
  發。
首頁>> 文學>>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