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
连城诀
  作者:金庸
  第一章 乡下人进城
  第二章 牢狱
  第三章 人淡如菊
  第四章 空心菜
  第五章 老鼠汤
  第六章 血刀老祖
  第七章 落花流水
  第八章 羽衣
  第九章 “梁山泊、祝英台”
  第十章 “唐诗选辑”
  第十一章 砌墙
  第十二章 大宝藏
  后记
第一章 乡下人进城
  托!托托托!托!托托!
  两柄木剑挥舞交斗,相互撞击,发出托托之声。有时相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
  密如联珠,连绵不绝。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乡下,三间小屋之前,晒谷场上,一对青年男女手持木剑,
  正在比试。
  屋前矮凳上坐着一个老头儿,嘴里咬着一根短短的旱烟管,手中正在打草鞋,偶而抬起
  头来,向这对青年男女瞧上一眼,嘴角边微微含笑,意示嘉许。淡淡阳光穿过他口中喷出来
  的一缕缕青烟,照在他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之上,但他向吞吐伸缩的两柄木剑瞥上一眼时,
  眼中神光炯然,凛凛有威,看来他的年纪其实也并不很老,似乎五十岁也还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黑溜溜的,这时累得额头见汗,左颊上一
  条汗水流了下来,直流到颈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脸上红得象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红辣
  椒。那青年比她大着两三岁,长脸黝黑,颧骨微高,粗手大脚,那是湘西乡下常见的庄稼少
  年汉子,手中一柄木剑倒使得颇为灵动。
  突然间那青年手中木剑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着向后挺剑刺出,更不回头。那少女低头
  避过,木剑连刺,来势劲急。那青年退了两步,木剑大开大阖,一声吆喝,横削三剑。那少
  女抵挡不住,突然收剑站住,竟不招架,娇嗔道:“算你厉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罢!”
  那青年没料到她竟会突然收剑不架,这第三剑眼见便要削上她腰间,一惊之下,急忙收
  招,只是去势太强,扑的一声,剑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哟”一声,叫了出来。那
  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剑,这只手还在吗?”
  那青年一张黑脸黑里泛红,说道:“我怕削到你身上,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
  拚斗,人家肯让你么?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说到最后这句话时,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着半截草鞋,站起身来,说道:“你两个先前五十几招拆得还可以,后面这几
  招,可简直不成话了。”从少女手中接过木剑,挥剑作斜劈之势,说道:“这一招‘哥翁喊
  上来’,跟着一招‘是横不敢过’,那就应当横削,不可直刺。阿芳,你这两招是‘忽听喷
  惊风,连山若布逃’,剑势该象一匹布那样逃了开去。阿云这两招‘落泥招大姐,马命风小
  小’倒使得不错。不过招法既然叫做‘风小小’,你出力地使剑,那就不对了。咱们这一套
  剑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尸剑法’,每一招出去,都要敌人躺下成为一具死尸。自己
  人比划喂招虽不能这么当真,但‘躺尸’二字,总是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的。”
  那少女道:“爹,咱们的剑法很好,可是这名字实在不大……不大好听,躺尸剑法,听
  着就叫人害怕。”
  那老者道:“听着叫人害怕,那才威风哪。敌人还没动手,先就心惊胆战,便已输了三
  分。”他手持木剑,将适才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只见他剑招凝重,轻重进退,俱是狠辣异
  常,那一双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来。那老者将木剑还给少女,说道:“你两个再
  练一遍。阿芳别闹着玩,刚才师哥若不是让你,你小命儿还在么?”
  那少女伸了伸舌头,突然间一剑刺出,迅捷之极。那青年不及防备,急忙回剑招架,但
  被那少女占了机先,连连抢攻,那青年一时之间竟没法扳回。眼见败局已成,忽然东北角上
  马蹄声响,一乘马快奔而来。
  那青年回头道:“是谁来啦?”那少女喝道:“打败了,别赖皮!谁来了跟你有甚相
  干?”刷刷刷又是连攻三剑。那青年奋力抵挡,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笑
  道:“你嘴上不怕心里怕。”左刺一剑,右刺一剑,两招去势极是灵动。
  其时马上乘客已勒住了马,大声叫道:“‘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声,向后跳开,向那乘客打量,只见他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服饰考
  究,是城里有钱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脸上一红,轻声道:“爹,他……怎么知道?”
  那老者听得马上乘客说出女儿这两招剑法的名称,心下也感诧异,正待相询。那乘客已
  滚鞍下马,上前抱拳说道:“请问老丈,麻溪铺有一位剑术名家,‘铁索横江’戚长发戚老
  爷子,他住在哪里?”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长发。什么‘剑术名家’,那可是万万不敢当
  了。大爷寻我作甚?”
  那青年壮士拜倒在地,说道:“晚辈卜垣,跟戚师叔磕头。晚辈奉家师之命,特来叩
  见。”戚长发道:“不敢当,不敢当!”伸手扶起,双臂微运内劲。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脸
  上一红,道:“戚师叔考较晚辈起来啦,一见面便叫晚辈出丑。”
  戚长发笑道:“你内功还差着点儿。你是万师哥的第几弟子?”卜垣脸上又是一红,
  道:“晚辈是师父第五个不成材的弟子。师父他老人家日常称老戚师叔内功深厚,怎么拿晚
  辈喂起招来啦!”戚长发哈哈大笑,道:“万师哥好?我们老兄弟十几年不见啦。”卜垣
  道:“托你老人家福,师父安好。这两位师哥师姊,是你老人家高足吧?剑法真高!”
  戚长发招招手,道:“阿云,阿芳,过来见过卜师哥。这是我的光杆儿徒弟狄云,这是
  我的光杆儿女儿阿芳。嘿,乡下姑娘,便这么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么丑了?”
  戚芳躲在狄云背后,也不见礼,只点头笑了笑。狄云道:“卜师兄,你练的剑法跟我们
  的都是一路,是吗?不然怎么一见便认出了师妹剑招。”
  戚长发“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你师父跟他师父同门学艺,学的自然
  是一路剑法了,那还用问?”
  卜垣打开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个包袱,双手奉上,说道:“戚师叔,师父说一点儿薄
  礼,请师叔赏面收下。”戚长发谢了,便叫女儿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开包袱,见是一件锦缎面羊皮袍子,一只汉玉腕镯,一顶毡帽,一件
  黑呢马褂。戚芳捧了出来,笑嘻嘻地叫道:“爹,爹,你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衫,穿了
  起来,哪还象个庄稼人?这可不是发了财、做了官么?”
  戚长发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会,才忸忸怩怩地道:“万师哥……这个……嘿
  嘿,真是的……”
  狄云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杀了一只肥鸡,摘了园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满满煮
  了一大盘,另有一大碗红辣椒浸在盐水之中。四人团团一桌,坐着吃饭。
  席上戚长发问起来意。卜垣说道:“师父说跟师叔十多年不见,好生记挂,早就想到湖
  南来探访,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每日里要练‘连城剑法’,没法走动……”戚长发正端起酒碗
  放在唇边,将刚喝进嘴的一口酒吐回碗里,忙问:“什么?你师父在练‘连城剑法’?”卜
  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个月初五,师父已把‘连城剑法’练成了。”
  戚长发更是一惊,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泼了出来,溅得桌上和胸前衣襟
  上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头重重一拍,说道:“他妈的,
  好小子,你师父从小就爱吹牛。这‘连城剑法’连你师祖都没练成,你师父的玩艺儿又不见
  得如何高明,别来骗你师叔啦,喝酒,喝酒……”说着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干了,左手抓
  了一只红辣椒,大嚼起来。
  卜垣脸上却没丝毫笑意,说道:“师父知道师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师父他老人家
  五十岁寿辰,请师叔带同师弟师妹,同去荆州喝杯水酒。师父命晚辈专诚前来相邀,无论如
  何要请师叔光临。师父说道,他的‘连城剑法’只怕还有练得不到之处,要跟师叔一起来琢
  磨琢磨,师父常说师叔剑法了得,我们师兄弟如得师叔指点几招,大伙儿一定大有进益。”
  戚长发道:“你那二师叔言达平,已去请过了么?”卜垣道:“言二师叔行踪无定,师
  父曾派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三位,分别到河南、江南、云贵三处寻访,都说找不到。戚
  师叔可曾听到言二师叔的讯息么?”
  戚长发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师兄弟三人之中,二师哥武功最强,若说他练成了‘连
  城剑法’,我倒还有三分相信。你师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壶,满满倒了一碗酒,右手拿着酒碗,却不便喝,忽然大声道:“好!下
  月十六,我准到荆州,给你师父拜寿,倒要瞧瞧他的‘连城剑法’是怎么练成的。”
  他将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顿,又是半碗酒泼了出来,溅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黄拿去卖了,来年咱们耕田怎么算啊?”
  “来年到来年再说,哪管得这许多?”
  “爹爹,咱们在这儿不是好好的么?到荆州去干什么?什么万师伯做生日,卖了大黄做
  盘缠,我说犯不着。”
  “爹爹答应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带了你和阿云到大地方
  见见世面,别一辈子做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我不要见什么世面。大黄是我从小养大的。我带着它去吃草,
  带着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黄在流眼泪,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么?快放开手。”
  “我不放手。人家买了大黄去,要宰来吃了,我不舍得。”
  “不会宰的,人家买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户来跟你说什么?一定是买大黄去杀了。你骗我,你骗我。你瞧,大黄在流
  眼泪。大黄,大黄,我不放你去。云哥,云哥!快来,爹爹要卖了大黄……”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黄。可是咱们空手上人家去拜寿,那成么?咱们三个满身破破
  烂烂的,总得缝三套新衣,免得让人看轻了。”
  “万师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么?穿起来挺神气的。”
  “唉,天气这么热,老羊皮袍子怎么背得上身?再说,你师伯夸口说练成了‘连城剑
  法’,我就是不信,非得亲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放开了手。”
  “大黄,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来,不!人家会追来的,你逃得远远
  的,逃到山里……”
  半个月后,戚长发带同徒儿狄云、女儿戚芳,来到了荆州。三人都穿了新衣,初来大
  城,土头土脑,都有点儿心虚胆怯,手足无措。打听“五云手”万震山的住处。途人说道:
  “万老英雄的家还用问?那边最大的屋子便是了。”
  狄云和戚芳一走到万家大宅之前,瞧见那高墙朱门、挂灯结彩的气派,心中都是暗自嘀
  咕。戚芳紧紧拉住了父亲的衣袖。戚长发正待向门公询问,忽见卜垣从门里出来,心中一
  喜,叫道:“卜贤侄,我来啦。”
  卜垣忙迎将出来,喜道:“戚师叔到了。狄师弟好,师妹好。师父正牵记着师叔呢。这
  几天老是说:‘戚师弟怎么还不到?’请吧!”
  戚长发等三人走进大门,鼓乐手吹起迎宾的乐曲。唢呐突响,狄云吃了一惊。
  大厅上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众宾客周旋。戚长发叫道:“大师哥,我来啦!”那
  老者一怔,似乎认不出他,呆了一呆,这才满脸笑容的抢将出来,呵呵笑道:“老三,你可
  老得很了,我几乎不认得你啦!”
  师兄弟正要拉手叙旧,忽然鼻中闻到一股奇臭,接着听得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喝道:“万
  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一文钱,今日该还了罢?”戚长发一转头,只见厅口一人提起一只木
  桶,双手一扬,满桶粪水,疾向他和万震山二人泼将过来。
  戚长发眼见女儿和徒弟站在身后,自己若是侧身闪避,这一桶粪水势必兜头泼在女儿身
  上,他应变奇速,双手抓住长袍,运劲一崩,拍拍拍拍一阵迅速轻响,扣子崩断,左手抓住
  衣襟向外一崩,长袍已然离身,内劲贯处,一件长袍便如船帆鼓风,将泼来的粪水尽行兜在
  其中。他顺手一送,兜满粪水的长袍向来人疾飞过去。
  那人掷出粪桶,便即跃在一旁,砰彭,拍啦,粪桶和长袍先后着地,满厅臭气弥漫。
  只见那人满腮虬髯,身形魁梧,威风凛凛地站在当地,哈哈大笑,说道:“万震山,兄
  弟千里迢迢的来给你拜寿,少了礼物,送上黄金万两,恭喜你金玉满堂啊!”
  万震山的八名弟子见此人如此前来捣乱,将一座灯烛辉煌的寿堂弄得污秽不堪,无不大
  怒。八个人一拥而上,要揪住他打个半死。
  万震山喝道:“都给我站住了。”八名弟子当即停步。二弟子周圻向那大汉破口大骂:
  “操你奶奶个雄,你是什么东西?今天是万老爷的好日子,却来搅局,不揍你个好的,你王
  八羔子,也不知道五云手万家的厉害。”
  万震山已认出这虬髯汉子的来历,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太行山吕大寨主到了。吕
  大寨主这几年发了大财哪,家里堆满了黄金万两使不完,随身还带着这许多。”
  众宾客听到“太行山吕大寨主”这七个字,许多人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原来是太行山
  的吕通,不知他如何跟万老爷子结下了梁子。”“这吕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极厉害的人物,
  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黄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热闹
  瞧的了。”
  吕通冷笑一声,说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做案,暗中有人通风报讯,坏了我
  们的买卖。那也不打紧,却累得我兄弟吕威坏在鹰爪子手里,死于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才
  查到原来是你万震山这狗贼干的好事。这件事你说怎么了结?”
  万震山道:“不错,那是我姓万的通风报讯。在江湖上吃饭,做没本钱买卖,那也没什
  么,可是你兄弟吕威强奸人家黄花闺女,连坏四条人命。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姓万的遇上
  了可不能不管。”
  众人一听,都大声叫嚷起来:“这种恶事也干,不知羞耻!”“贼强盗,绑了他起来送
  官。”“采花大盗,竟敢到江陵来撒野!”
  吕通突然一个箭步,从庭院中窜到厅前,横过手臂,便向楹柱上击了过去。连击数下,
  只听得喀喇喇一响,一条碗口粗细的楹柱登时断为两截,屋瓦纷纷堕下,院中厅前,一片烟
  尘弥漫。许多人逃出了厅外。众人见他露了这手铁臂功,无不凛然,均想:“若是身上给他
  手臂这么横扫一记,哪里还有命在?”
  吕通反身跃回庭院,大声叫道:“万震山,你当真是侠义道,就该明刀明枪的出来打抱
  不平,我倒服你是条好汉。为什么偷偷的去向官府通风?又为什么吞没了我兄弟已经到手了
  的六千两银子?他妈的,你卑鄙无耻!有种的就来拚个死活!”
  万震山冷笑道:“吕大寨主,十年不见,你功夫果然大大长进了。只可惜似你这等人
  物,武功越强,害人越多。姓万的年纪虽老,只得来领教领教。”说着缓步而出。
  忽然间人丛中窜出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悄没声地欺近身去,双臂一翻,已勾住了吕通
  的两条手臂,大声叫道:“你弄脏了我师父的新衣服,快快赔来!”正是戚长发的弟子狄
  云。
  吕通双臂一振,要将这少年震开,不料手臂给狄云死命勾住了,无法挣脱。吕通这铁臂
  功须得横扫直击,方能发挥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劲力使不出来。他大怒之下,右
  膝一举,撞在狄云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云吃痛,臂力一松。吕通一招“风云
  乍起”,挣脱了他双臂,呼的一拳击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一招“乌龙探海”。
  狄云急窜让开,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师父这件新袍子,花了三两银子缝的,咱们
  卖了大牯牛大黄,才缝了三套衣服,今儿第一次上身……”吕通怒道:“愣小子,胡说八道
  什么?”狄云冲上三步,叫道:“你快赔来!”他是农家子弟,最爱惜物力,眼见师父卖去
  心爱的大牯牛缝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来便让人给糟踏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
  理吕通跟万震山之间有什么江湖过节,师父这件袍子总之是非赔不可。
  万震山道:“狄贤侄退下,你师父的袍子由我来赔便是。”狄云道:“要他赔,他要是
  走了,你又不认账,那便糟了。”说着又去扭吕通的衣襟。吕通一闪,砰的一拳,击在狄云
  胸口,只打得他身子连晃,险些摔倒。万震山喝道:“狄贤侄退下!”语气已颇严峻。
  狄云红了双眼,喝道:“你不赔衣服还打人,不讲理么!”吕通笑道:“我打你这浑小
  子便怎样?”狄云道:“我也打你!”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从左掌底穿出。吕通使
  招“打虎式”,左腿虚坐,右拳挥击出去。
  两人这一搭上手,霎时之间拆了十余招。狄云自幼跟着戚长发练武,与师妹戚芳过招比
  剑,从没一天间断。吕通虽是晋中大盗,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一时之间却也打他不倒,几次
  要使铁臂功,都被他乖巧避开,在他肩头打中了两拳,狄云肉厚骨壮,也没受伤。
  再拆数招,吕通焦躁起来,突然间拳法一变,自“六合拳”变为“赤尻连拳”。这套拳
  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是杂以猴拳,讲究搂、这打、腾、封、踢、潭、扫、挂,又加
  上“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跺子脚”八式,式中套式,变
  幻多端。狄云没见过这路拳法,心中一慌,左腿上接连给他踹了两脚。
  万震山瞧出他不是敌手,喝道:“狄贤侄退下,你打他不过。”
  狄云叫道:“打不过也要打。”砰的一响,胸口又被吕通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着,一直为师哥担心,这时忍不住也叫:“师哥,不用打了,让万师伯打发
  他。”但狄云双臂直上直下,不顾性命的前冲,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砰的
  一声,鼻子又中一拳,登时鲜血淋漓。
  万震山皱起了眉头,向戚长发道:“师弟,他不听我话,你叫他下来吧。”戚长发哼了
  一声,道:“让他吃点儿苦头,待会让我去斗斗这采花大盗。”
  便在此时,大门外走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左手拿只破碗,右手拄着一根竹棒,嘶
  哑着嗓子叫道:“老爷今日做喜事,施舍老化子一碗冷饭。”
  众人都正全神贯注地瞧着吕通与狄云打斗,谁也没去理会。那乞丐呻吟叫唤:“啊哟,
  饿死了,饿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上的粪便之中,脚下一滑,俯身摔将下来,大叫一声:
  “啊哟,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时摔出。说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掷在吕通后背“志
  堂穴”上,竹棒一端却在吕通膝弯的“曲泉穴”中一碰。
  吕通膝间一软,左足跪倒,同时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虚脱。狄云双拳齐出,砰砰两声,
  将吕通庞大的身子打得飞了起来,拍的一响,臭水四溅,正摔在他携来的粪便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见吕通狼狈万状地爬起身来,抱头鼠窜而出。众贺客
  哈哈大笑,齐声呼喝:“拿住他,拿住他!”“别让这贼子跑了。”
  狄云兀自大叫:“赔我师父的袍子。”待要赶出,突觉左臂被人握住,动弹不得,侧头
  一看,正是师父。戚长发道:“你侥幸得胜,还追什么?”戚芳抽出手帕,给狄云擦去脸上
  鲜血。狄云一低头,只见自己新衫的衣襟上点点滴滴的都是鲜血,不禁大急,道:“糟糕,
  糟糕!我……这件新衣也弄脏了。”
  只见那老乞丐蹒跚着走出大门,喃喃自语:“饭没讨着,反赔了一只饭碗。”狄云知道
  适才取胜,全靠这乞丐碰巧一跌,从怀里掏出二十枚大钱,那是师父给他来城里零花的,追
  出去塞在他的手里。那老乞丐连声道:“多谢,多谢!”
  当晚万震山大张筵席,款待前来贺寿的贺客。他是荆州的大绅士,寿堂中悬了荆州府凌
  知府、江陵县尚知县送的寿幛,金字闪闪,好不风光。
  席上自是人人谈论日间这一件趣事来,大家都说狄云福气好,眼见不敌,刚好这老乞丐
  进来摔了一交,扰乱了吕通的心神。大家也不免赞狄云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胆识,和这黑
  道上的成名人物缠斗到数十招,那也已极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说这是寿星公洪福齐天,否则
  哪有这么巧,老乞丐摔个仰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强敌,若是万震山自己出手,当然两三下便
  打发了这恶客,不过要劳动寿星公的大驾,便不这么有趣了。
  众宾这一称赞狄云,万震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脸上黯然无光。这吕通本是冲着万震山
  而来,万门弟子不出手,却教师叔一个呆头呆脑的乡下弟子强行出头,打退了敌人,八名弟
  子个个心中气愤,可又不便发作。
  万震山亲自敬过酒后,大弟子鲁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万圭、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
  垣、六弟子吴坎、七弟子冯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过来敬酒。万门八弟子都以“土”字傍为
  名,其中第三弟子万圭是万震山的独子,他长身玉立,脸型微见瘦削,俊美潇洒,倒象是个
  富家公子,不似大师兄鲁坤、二师兄周圻那么赳赳昂昂。
  八人向来宾中有功名的举人、秀才、武林尊长敬过了酒,敬了师叔戚长发一杯,便向狄
  云敬酒。万圭说道:“今日狄师兄给家父挣了好大的面子,我们师兄弟八人,每个都非敬狄
  师兄一杯不可。”狄云素来不会喝酒,双手乱摇,说道:“我不会喝,我不会喝。”
  万圭道:“日间家父连叫三次,要狄师兄退下,狄师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话当作耳边
  风一般。我们此刻敬酒,狄师兄又是不喝,那把我们万家门可忒也小看了。”狄云愕然道:
  “我……我没有啊。”
  戚长发听得万圭的语气不对,说道:“云儿,你喝了酒。”狄云道:“我……我……我
  不会喝酒的啊。”戚长发沉声道:“喝了!”狄云无奈,只得一人一杯,接连喝了八杯,登
  时满脸通红,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胡里胡涂地一团。
  这一晚狄云睡上了床,心头兀自迷糊,只感胸间、肩头、腿上,被吕通拳打脚踢过之处
  都是热辣辣地疼痛。睡到半夜,睡梦中听得窗上有人伸指弹击,有人不住叫唤:“狄师兄,
  狄云,狄云!”狄云一惊而醒,问道:“是谁?”
  窗外那人说道:“小弟万圭,有事相商,请狄师兄出来。”狄云一呆,下得床来,披衣
  穿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八个人一字排开,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长剑,便是那万门八弟子。
  狄云奇道:“叫我干什么?”万圭道:“咱们要领教领教狄师兄的剑招。”狄云摇头
  道:“师父吩咐过的,不可跟万师伯门下的师兄们比试武艺。”万圭冷笑道:“原来戚师叔
  倒有自知之明。”狄云怒道:“什么自知之明?”突然间嗤嗤嗤三声,万圭隔窗向他连刺三
  剑,剑刃都在他脸颊边掠过,相差不过寸许。狄云只感脸颊边凉飕飕地,大吃一惊,急忙倒
  退,左脚在凳上一绊,一个踉跄,十分狼狈。万门八弟子都大声笑了起来。
  狄云大怒,返身抽出枕头底下的长剑,跳出窗去,见万门八弟子人人脸色不善,不禁心
  下暗自嘀咕,虽是有气,但念及师父曾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和师伯门人失和,说道:“你们
  要怎样?”
  万圭长剑虚击,在空中嗡嗡作响,说道:“狄师兄,你今日逞强出头,只道我荆州万家
  门中人人都死光了,是不是?还是说我万家门中,没一个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狄云摇头道:“那人弄脏了我师父衣服,我自然要他赔,这关你什么事?”
  万圭冷冷地道:“你在众宾客之前成名立万,露了好大的脸,却教我师兄弟八人全闹得
  灰头土脸。别说再到江湖上混,便是这荆州城中,我们师兄弟也无立足之地了。你今日的所
  作所为,不也太过份了吗?”狄云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万门大弟子鲁坤道:“三师弟,这小子装蒜,跟他多说什么?伸量伸量他。”
  万圭长剑递出,指向狄云左肩。狄云识得这一剑是虚招,身形不动,亦不伸剑挡架。万
  圭斜剑收回,被他识破剑招,更是着恼,说道:“好哇,你是不屑跟我动手!”狄云道:
  “师父吩咐过的,千万不可和师伯的门人比试。”
  突然间嗤的一声,万圭长剑刺出,把他右手衣袖上刺破了一条长缝。
  狄云对这件新衣甚是钟爱,平白无端地给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
  服,要你赔。”万圭冷冷一笑,挺剑又刺向他的左袖。狄云回剑斜削,当的一声,格开来
  剑,乘势还击。两人这一交上手,便即越斗越快。两人所学剑法一脉相承,斗到十余招后,
  狄云兴发,一剑剑竟往万圭要害处刺去。
  周圻叫道:“嘿!这小子当真要人性命么?三师弟,手下别容情了。”
  狄云一惊,暗想:“我若是一个失手,真的刺伤了他,那可不好。”手上攻势登缓。万
  圭还道他剑法不及自己,剑招绵绵不绝,来势甚是凌厉。狄云连连倒退,喝道:“我又不跟
  你真打。你这是干什么了?”万圭道:“干什么?要刺你几个透明窟窿!”嗤的一剑,踏中
  宫直刺。狄云斜身闪在左侧,眼见他右肩处露出破绽,长剑倒翻上去,这一剑若是直削,万
  圭肩头非受重伤不可,狄云手腕略翻,剑刃平转,拍的一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这一来胜负已分,万圭该当知难而退,他平日和师妹比剑,一到这处地步便即罢
  手,不料万圭俊脸一红,反而挺剑直刺。狄云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阵剧痛,已然中剑。
  鲁坤、周圻等拍手欢呼,说道:“小子,躺下罢!”“认输便饶了你!”“戚师叔调教
  出来的乡巴佬门徒,原不过是这几下三脚猫把式!”
  狄云脚上中剑后本已大怒,听这些人出言辱及师父,更是怒发如狂,一咬牙,长剑如疾
  风骤雨般攻了过去。万圭见对方势如疯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娇生惯养,剑法虽练得不
  错,这般拚命的恶斗究竟从未经历过,心中一怕,剑招便见散乱。
  卜垣见三师兄要败,拾起一块砖头,用力投向狄云后心。
  狄云全神贯注地正和万圭斗剑,突然间背心上一痛,被砖头重重掷中,他回头骂道:
  “不要脸,两个打一个么?”卜垣叫道:“什么,你说什么?”
  狄云心道:“今日你们便是八人齐上,我也不能丢了师父的脸面。”不顾腿上和背心的
  疼痛,一剑剑向万圭刺去。这时他剑招已不成章法,破绽百出,但漏洞虽多,气势却盛,万
  圭狼狈闪架,已不敢进攻。
  卜垣向六师弟吴坎使个眼色,说道:“三师兄剑法高明,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伤了他
  性命,戚师叔脸上必不好看,咱俩上前掠掠阵罢。”吴坎会意,点头道:“不错。咱哥儿俩
  留点儿神,别让三师兄剑下伤人。”两人一左一右,飕飕两剑,齐往狄云胁下刺去。
  狄云的剑法本来也没比万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气的猛攻,这才占得了上风。卜垣和
  吴坎上前一夹攻,他以一敌三,登时手忙足乱,刷的一声,左腿上又已中剑。这一剑伤得不
  轻,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长剑却并不摔脱,仍是不住挡格三人刺来的剑招。鲁
  坤冷哼一声,抢上来右足飞出,踢中他的手腕,狄云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跌入树丛之
  中。万圭长剑直出,剑尖抵住了他咽喉。卜垣和吴坎哈哈一笑,跃后退开。
  万圭得意洋洋,笑道:“乡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服你个屁!你们四个打我一
  个,算什么好汉子?”万圭剑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软肉数分,喝道:“你还敢嘴
  硬!我再使一点力,立时割断了你喉管。”狄云骂道:“你使力啊,你有种便割断我喉管。
  不使力的是乌龟王八蛋。”万圭目露凶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
  “臭贼,你嘴巴还硬不硬?”
  这一脚只踢得狄云五脏六腑犹如倒转了一般,险些呻吟出声,但咬牙强自忍住,骂道:
  “臭杂种,王八蛋!”万圭又是一脚,这一次踢在他的面门。狄云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
  晕去,欲待张口再骂,却骂不出声了。
  万圭冷笑道:“今日便饶了你。你快向师父师妹哭诉去,说我们人多势众,打了你啦!
  料你这脓包定要去哭哭啼啼。”狄云怒道:“哭诉什么?大丈夫报仇,只自己一个儿动
  手。”万圭正要他说这句话,更激他道:“给你脸上留些记认,好教你师父开口来问。”说
  着在他左眼右脸重重地各踢一脚。狄云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左眼泪水模糊。
  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变成狗熊啦!”
  狄云气得肚子真要炸了开来,心想你到我师父家里来,我好好地招待于你,买酒杀鸡,
  哪一点对你不起,此刻却如此损我。
  万圭道:“你打不过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诉,要我爹爹责罚我,代你出了这口鸟气。
  ‘呜呜呜,万师伯,你的八个弟子,打得我爬在地上痛哭求饶。呜呜呜,万师伯,你不主持
  公道吗?’”狄云道:“你这没骨头的胚子,才向大人哭诉!”
  万圭和鲁坤、卜垣相视一笑,心想今日的闷气已出,当即回剑入鞘,说道:“好小子!
  你有种的明天再来打过,少爷可要失陪了!”八个人嘻嘻哈哈地扬长而去。
  狄云瞧着这八个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解,自忖:“我既没得罪他们,更没
  得罪他们师父,为什么平白无端的来打我一顿?难道城里人都这般蛮不讲理么?”勉强支撑
  着站起身来,头脑一晕,又坐倒在地。
  忽听得身后一人唉声叹气地说道:“唉,打不过人家,就该磕头求饶啊,这么白白地挨
  了一顿揍,这不冤么?”狄云怒道:“宁可给人家打死,也不磕头!”回过头来,只见一人
  弓身曲背,拖着鞋皮,慢吞吞地走来,但见他蓬头垢面,便是日间所见的那个乞丐。
  那老丐说:“唉,人老了,背上风湿痛得厉害。小伙子,你给我背上捶捶。”狄云正一
  肚子火,哼了一声,没去理他。那老丐叹道:“谁教我绝子绝孙,人到老来,没一个亲人照
  顾,哎唷,哎唷……”撑着竹棒,一步步地走远。
  狄云见那老丐背影颤抖得厉害,自己刚给人狠狠打了一顿,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怜之心,
  叫道:“喂,我这里还有几十文钱,你拿去买馒头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地挨了回来,接过铜钱,说道:“我背上风湿痛得厉害,你给我捶捶!”
  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伤口再说。”那老丐道:“你就只顾自己,不顾人家,算什么
  英雄好汉!”狄云给他一激,便道:“好!我给你捶!”坐倒在地,伸掌给他捶背。
  捶得两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云加了些力道。那老丐道:
  “可惜力道太轻。”狄云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顿揍,便
  死样活气,连给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没有了。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
  狄云怒道:“我一使力,只怕打断了你的老骨头。”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断我的老
  骨头,就不会躺在地下又给人家踢、又给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
  “嗯,这样才有些意思,不过还是太轻。”狄云砰的一拳,使劲击出。老丐笑道:“太轻,
  太轻,不管用。”
  狄云道:“老头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打伤你。”那老丐冷笑道:“凭你也打得伤
  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试试。”
  狄云右臂运劲,待要挥拳往他背上击去,月光下见到他老态龙钟的模样,心中一软,说
  道:“谁来跟你一般见识!”轻轻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间,只觉腰间给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入草
  丛之中,只跌得头晕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挣扎着站起,并不发怒,只是说不出的
  惊奇,怔怔地瞧着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这里还有别人没有?不是我还有谁?”狄云道:“你用什么法子摔我
  的?”那老丐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狄云奇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法啊,
  你……你怎么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剑法,都是一样。再说,你师父与没教对。”
  狄云怒道:“我师父教得怎么不对了?凭你这老叫化也敢说我师父的不是?”那老丐
  道:“要是你师父教得对了,为什么你打不过人家?”狄云道:“他们三四个打我一个,我
  自然打不过,若是一个对一个,你瞧我输不输?”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讲什么一个
  打一个?你要单打独斗,人家不干,那怎么办?要不是跪下磕头,就得认命挨打。一个人打
  得赢十个八个,那才是好汉子。”狄云心想这话倒也不错,说道:“他们是我师伯的弟子,
  剑法跟我差不多,我一个怎斗得过他们八个?”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让你一个打赢他们八个,你学不学?”
  狄云大喜,道:“我学,我学!”但转念一想,世上未必有这种本领,而这年纪老迈的
  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踌躇不定,突然背心给人一抓,身子又飞了起来,这
  次在空中身不由主地连翻了两个筋斗,飞得高,落下来时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撑,关节
  险些折断,爬起身来时,痛得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却是欢喜无比,叫道:“老……老伯伯,
  我……跟你学。”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几招,明儿晚上,你再跟他们到这里来打过,你敢不敢?”
  狄云心想:“你武功虽高,我在一天之内又如何学得会?”但想到要跟万圭、鲁坤这干
  人再打,不由得豪气勃发,说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顿揍,有什么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后颈,将他重往地下一掷,骂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
  功,你怎么还会挨他们的揍?你信不过我么?”狄云虽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欢喜,忙
  道:“对,对!是我说错了,请你老人家快教吧。”
  那老丐道:“你把学过的剑法使给我瞧,一面使,一面念剑招的名称!”
  狄云应道:“是!”见腿上伤处不断流血,便草草裹好伤口,到草丛中找到自己的长
  剑,依着师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动,口中念着剑招名称,到后来越使越顺,嘴里也越念越
  快。
  他正练到酣处,忽听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剑,问道:“我练得不对么?”那老
  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弯了腰,站不住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练得不对,
  也没什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叹道:“戚长发啊戚长发,你这一番狠劲,当真了得。”摇了摇头,
  道:“把剑给我。”狄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那老丐接过长剑,轻轻念道:“孤鸿海上
  来,池潢不敢顾。”将长剑舞了开来。他一剑在手,霎时之间便如换了一个人一般,身形沉
  稳,剑势飘逸,哪里还是适才这般龙钟委琐?
  狄云看了几招,忽有所悟,说道:“老伯,日里我跟那吕通相斗,是你故意掷那饭碗帮
  我的么?”那老丐怒道:“那还用说?六合手吕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强得太多,凭你这点儿
  道行,真能打发他了?”
  他一面说,一面继续使剑。狄云听他所念口诀和师父所授并无分别,只字音偶有差异,
  但剑招却大不相同,越看越感奇怪。
  那老丐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陡然递出,猛地里剑交左手,右手反过来拍的一声,重
  重打了他一个耳光。狄云吓了一跳,抚着面颊怒道:“你……你为什么打人?”老丐笑道:
  “我教你剑招,你却在胡思乱想,这不该打么?”
  狄云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当即心平气和,说道:“不错,是我不好。我瞧你说的招数
  和我师父一样,剑法可全然不同,觉得很是奇怪。”
  那老丐问道:“是你师父教的好,还是我使得好?”狄云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老
  丐将长剑抛还给他,道:“咱们比划比划。”狄云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远,比你
  不过。”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还没傻到家。这样罢,咱们只比招式,不比功力。”手
  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剑,向狄云刺来,狄云横剑挡路,见老丐竹棒停滞不前,当即振剑反
  刺。那知他剑尖只一抖间,老丐的竹棒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点中了他肩头。
  狄云心悦诚服,大叫:“妙极,妙极。”横剑前削。那老丐翻过竹棒,平靠他剑身,狄
  云运劲反推,那老丐的竹棒连转几个圈子,将他劲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云拿捏不住,
  长剑脱手飞出。他呆了一呆,说道:“老伯,你的剑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长剑,棒端如有胶水,竟将长剑黏了回来,说道:
  “你师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这些吗?嘿嘿,希奇古怪。”摇摇头又道:“你门中这套
  ‘唐诗剑法’,每一招都是从一句唐诗中化出来的……”
  狄云道:“什么‘唐诗剑法’?师父说是‘躺尸剑法’,几剑出去,敌人便躺下变成了
  尸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几声,说道:“是‘唐诗’,不是‘躺尸’!你师父跟你说是‘躺尸’
  吗?可笑,可笑!这两招‘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是说一只孤孤单单的鸿鸟,从海上
  飞来,见到陆地上的小小池沼,并不栖息。这两句诗是唐朝的宰相张九龄做的,他比拟自己
  身份清高,不喜跟人争权夺利。将之化成剑法,顾盼之际要有一股飘逸自豪的气息。他所谓
  ‘不敢顾’,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师父却教你读作什么‘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
  过’,结果前一句变成大声疾呼,后一句成为畏首畏尾。剑法的原意是荡然无存了。你师父
  当真了不起,‘铁锁横江’,教徒弟这样教法,嘿嘿,厉害,厉害!”说着连连冷笑。
  狄云怔怔地听着,听得他话中咬文嚼字,虽然不大懂,却也知他说得很对,狄云向来敬
  爱师父,听他将师父说得一无是处,到后来更肆意讥嘲,心下难过,忽地转身,说道:“我
  要去睡了!不学了。”
  那老丐奇道:“为什么?我说得不对么?”狄云道:“你或许说得很对。但你说我师父
  的不是,我宁可不学。我师父是庄稼人,不识字,不懂你说的那一套也是有的……”那老丐
  笑道:“你师父不识字?哈哈,这可奇了。”狄云气愤愤地道:“庄稼人不识字,有什么好
  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抚他头顶,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
  欢你这种人。我向你认错,从此不再说你师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云转怒为喜,笑道:
  “你只要不说我师父,我向你磕头也成。”说着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那老丐笑吟吟地受了他这几拜,随即解释剑招,如何“忽听喷惊风,连山石布逃”,其
  实是“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如何“落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乃是“落日照大
  旗,马鸣风萧萧”。在湘西土音中,这“泥”字和“日”字却也差不多。即老丐言语中,当
  真再也不提戚长发半句,单是纠正狄云剑法中的错失。
  那老丐道:“你剑法中莫名其妙的东西太多,一时也说不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儿你
  再跟这八个不成器的小子打过,用心记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划。第一招是“刺肩式”,敌人若是一味防守,
  那是永远刺他不着,但只要一出剑相攻,立时便可后发先至,刺中他的肩头。第二招:“耳
  光式”,便是那老丐适才剑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这一招。这一招古怪无比,就算敌人
  明知自己要剑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闪左打左,闪右打右,越是闪避,越打得重。第三
  招是“去剑式”,适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长剑脱手,便是这一招。
  这三记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云身上用过,本来各有一个典雅的唐诗名称,但那老丐知
  道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教他诗句,徒乱心神,于是改用了三个一听便懂的名称。
  狄云并不如何聪明,性子却极坚毅。这三招足足学了一个多时辰,方始纯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剑法之事,不得跟谁说起,连你
  师父和师妹也不能说,否则……”狄云敬师如父,对这位娇憨美貌的师妹又是私恋已久,说
  有什么事要瞒住师父、师妹;那可比什么都难,一时踌躇不答。
  那老丐叹道:“此中缘由,一时不便细说,你若泄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难保,定要死
  在五云手万震山的剑底。”狄云吃了一惊,奇道:“老伯伯,你武功这么高强,怎会怕我师
  伯?”那老丐不答,扬长便去,说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
  狄云忙追了上去,说道:“我多谢老伯伯还来不及,怎会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
  句,教我天诛地灭。”那老丐叹了口气,足不停步地走了。
  狄云呆了一阵,忽然想起没问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没
  入树丛之中,已然影踪不见了。
  次日清晨,戚长发见狄云目青鼻肿,好生奇怪,问道:“跟谁打架了,怎么伤成这个样
  子?”狄云不善说谎,支吾难答。戚芳笑道:“还不是昨天给那个什么大盗吕通打的么?”
  戚长发决计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问。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两人从边门出去,来到一口井边,见四下无人,便在井栏圈上
  坐了下来。戚芳问他道:“师哥,你昨晚跟谁打架了?”狄云嗫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
  瞒我,昨天你跟吕通相斗,他一拳一脚打在你身上什么地方,我全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没打
  中你的眼睛。”狄云料知瞒她不过,心想:“我只要不说那老伯的事,就不要紧。”于是将
  万门八弟子如何半夜里前来寻衅、如何比剑、如何落败受辱的事一一都说了。
  戚芳越听越怒,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气愤愤地道:“他们八个人打你一个,算什么好
  汉?”狄云道:“倒不是八个人一齐出手,是三四个打我一个。”戚芳怒道:“哼,他们三
  四个联手打你,已经赢了,其余的就不必动手,倘若三四个打你不过,还不是五六个、七八
  个一起下场。”狄云点头道:“那多半会这样。”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们跟爹爹说去,教万震山评评这个理看。”她盛怒之下,连
  “万师伯”也不称了,竟是直呼其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输了,向师父诉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吗?”
  戚芳哼了一声,见他衣衫破损甚多,心下痛惜,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就在他身上缝补。
  她头发擦着狄云下巴,狄云只觉得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
  漾,低声道:“师妹!”戚芳道:“空心菜,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
  江南三湘一带民间迷信,穿着衣衫让人缝补或缀钮扣之时,若是说了话,就会给人冤赖
  偷东西。“空心菜”却是戚芳给狄云取的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机心。
  这日晚间,万震山在厅上设了筵席宴请师弟,八个万门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团团坐
  了一张圆桌。
  酒过三巡,万震山见狄云嘴唇高高肿起,饮食不便,说道:“狄贤侄,昨儿辛苦了你,
  来来来,多吃一点。”挟了一只鸡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了一声。
  戚芳早已满肚是火,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万师伯,我师哥这些伤,不是吕通
  打的,是你八个高徒联手打的。”万震山和戚长发同时吃了一惊,问道:“什么?”
  万门第八弟子沈城年纪最小,却十分伶牙俐齿,抢着说道:“狄师哥打赢了吕通,说师
  父你老人家胆小怕事,不敢和吕通动手,全靠他狄师哥出马,才赶走了他,没让你老人家出
  丑。我们气不过……”万震山脸上变色,但随即笑道:“是啊,这原是全仗狄贤侄替我们挽
  回了颜面。”沈城道:“万师哥听他口出狂言,实在气不过,这才约狄师哥比剑,好象是万
  师哥占了先。”
  狄云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我几时……”他本就不善言辞,听得沈城撒
  谎诬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万震山道:“怎么是圭儿象占了先?”沈城道:“昨晚万师哥和狄师哥怎么比剑,我们
  都没瞧见。今天早晨万师哥跟大伙说起,好象是万师哥是用一招……用一招……”他转头问
  万圭道:“万师哥,你用一招什么招数胜了狄师哥的?”万圭道:“是‘长安一片月,万户
  捣衣声’!”他二人一搭一挡,将“八人联手”之事推了个一干二净。万圭怎样胜了狄云,
  旁人见都没见到,自然谈不上联手相攻了。沈城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谁都不信他会撒谎。
  万震山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戚长发气得满脸通红,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云儿,我千叮万嘱,叫你不可和万师伯
  门下众师兄失了和气,怎地打起架来了。”
  狄云听得连师父也信了沈城的话,只气得浑身发抖,道:“师父……我……我……我没
  有……”戚长发劈头劈脸一记耳光打过去,喝道:“做错了的事,还要抵赖!”狄云不敢闪
  避,戚长发这一掌打得好重,狄云脸颊本就青肿,登时肿上加肿。戚芳急叫:“爹,你也不
  问问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气发作,突然纵身跳起,抢过放在身后几上的长剑,拔剑出鞘,跃
  在厅心,叫道:“师父,这万……万圭说打败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长发大怒,喝道:
  “你回不回来?”离座出去,又要挥拳殴击。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
  狄云大叫:“你们八个人再来打我,有种的就一齐来。哪一个不来,就是乌龟儿子狗杂
  种。”他急怒之下,口不择言,乱骂起来。
  万震山眉头一皱,说道:“既是如此,你们去领教狄师哥的剑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各人提起长剑,分占八方,将狄云围在核心。
  狄云大声叫道:“昨儿晚上是八个狗杂种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个狗杂种……”
  戚长发喝道:“云儿,你胡说些什么?比剑就比剑,是比嘴上伶俐么?”
  万震山听他左一句“狗杂种”右一句“狗杂种”,心下也动了真怒,这八人中的万圭是
  他亲生儿子,狄云如此乱骂,口口声声便是骂在他的头上。他见八个弟子分站八方,隐然有
  分进合击之势,喝道:“狄师兄瞧不起咱们,要以一个斗八个,难道咱们自己也瞧不起自
  己?”
  大弟子鲁坤道:“是,众位师弟退开,让我先领教领教狄师哥的高招。”
  五弟子卜垣极工心计,昨晚见到狄云与万圭动手,这乡下佬武功不弱,这时情急拚命,
  大师兄未必能胜,如被他先赢得一仗,纵然再有人将他打败,也已折了万门的锐气,同门中
  剑术以四师兄孙均为第一,最好让孙均一上手便将他打败,令他再也说嘴不得,便道:“大
  师哥是咱们同门表率,何必亲自出马?让四师哥教训教训他也就是了。”
  鲁坤一听,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师弟,咱们瞧你的了。”左手一挥,七人一齐
  退开,只剩孙均一人和狄云相对。
  孙均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上以能潜心向学,剑法在八同门中最强。他见师
  兄弟推己出马,当即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这一招叫做“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
  极具礼的起手剑招。但当年戚长发向狄云说剑之时,却将这招的名称说做“饭角让粽臭,一
  官拜马猴”。意思是说:“我是好好的大米饭,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上让你一下,恭敬你
  一下,我心里可在骂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官拜畜生。”狄云见他施出这一
  招,心下更怒,当下也是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还了他一招“饭角让粽臭,一官拜马猴”,
  针锋相对,毫不甘示弱。
  他只这么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长剑剑尖已向孙均小腹上刺了过去。万门弟子齐声惊
  呼。孙均回剑格挡,铮的一声,双剑相击,两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鲁坤道:“师父,你瞧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简直是要孙师弟的命啊。”万震山心下暗
  暗惊异:“这乡下小子干么如此愤激,一上来就是拚命?”
  但听得铮铮铮数声连响,狄云和孙均快剑相搏,拆到十余招后,孙均长剑一斜,小腹间
  露出破绽。狄云大喝一声,挺剑直进,孙均回过长剑,已将他长剑压住,拍的一掌,正击在
  他胸口。万门弟子齐声喝采,有人叫了起来:“一个也打不过,还吹什么大气?”狄云身子
  一晃,抽起长剑,犹如疾风骤雨般一阵猛攻。孙均挡得几招,发剑回攻,狄云突然间长剑抖
  动,卟的一声轻响,已刺入了孙均的肩头,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来,谁也料想不到。但见孙均肩头鲜血长流,身子摇晃,万门
  弟子齐声呼喝。鲁坤和周圻双剑齐出,向狄云攻了上去。狄云长剑左一刺,右一戳,卟卟两
  声,鲁坤和周圻右肩分别中剑,手中长剑先后落地。
  万震山沉着脸,叫了声:“很好!”
  万圭提起长剑,凝目瞪着狄云,突然间一声暴喝,飕飕飕连刺三剑。狄云一一挡开,剑
  交左手,右手反将过来,拍的一声响,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招更是来得突然,万圭一
  怔之间,狄云已飞起左腿,踹在他胸口。万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抢上相扶,狄云不
  让他走近,挺剑刺出,卜垣只得举剑招架。吴坎、冯坦、沈城三人见狄云如此凶猛,而万圭
  坐倒在地上,一时站不起身,惊怒之下,各操兵刃围了上来。这时万家的家丁婢仆听得厅上
  兵刃相交的声音,纷纷奔来观看。
  戚长发双目瞪视,脸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们大伙儿打师哥一人,快,快救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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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平输入
第二章 牢狱
  叮叮当当兵刃相交声中,白光闪耀,一柄柄长剑飞了起来,一柄跌入了人丛,众婢仆登
  时乱作一团,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头顶横梁之中。顷刻之间,卜垣、吴坎、冯
  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长剑,都被狄云以“去剑式”绞夺脱手。
  万震山双掌一击,笑道:“很好,很好!戚师弟,难为你练成了‘连城剑法’!恭喜,
  恭喜!”声音中却满是凄凉之意。
  戚长发一呆,问道:“什么‘连城剑法’?”
  万震山道:“狄世兄这几招,不是‘连城剑法’是什么?坤儿、圻儿、圭儿,大伙都回
  来。你们狄师兄学的是戚师叔的‘连城剑法’,你们如何是他敌手?”又向戚长发冷笑道:
  “师弟,你装得真象,当真是大智若愚!‘铁锁横江’,委实了不起。”
  狄云连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剑式”三路剑招,片刻之间便将万门八弟子打
  得大败亏输,自是得意,只是胜来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胡涂了,不由得手足无措,瞧瞧师
  父,瞧瞧师妹,又瞧瞧师伯,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戚长发走近身去,接过他手中长剑,突然间剑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这些剑
  招,你是跟谁学的?”
  狄云大吃一惊,他本来凡事不敢瞒骗师父,但那老丐说得清清楚楚,倘若泄漏了传剑之
  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了重誓,决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师……
  师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来的。”
  戚长发喝道:“你自己想得出这般巧妙的剑招?你……你竟胆敢对我胡说八道!再不实
  说,我一剑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剑尖刺入他咽喉数分,剑尖上已渗出鲜血。
  戚芳奔了过来,抱住父亲手臂,叫道:“爹!师哥跟咱们寸步不离,又有谁能教他武功
  了?这些剑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么?”
  万震山冷笑道:“戚师弟,你何必再装腔作势?令爱都已说得明明白白了。‘铁锁横
  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师哥身上,来来来!老哥哥贺你三杯!”说着满满斟了两杯
  酒,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说道:“做哥哥的先干为敬!你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戚长发哼的一声,抛剑在地,回身接过酒杯,连喝了三杯,侧过了头沉思,满脸疑云,
  喃喃说道:“奇怪,奇怪!”
  万震山道:“戚师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咱们到书房中去说。”戚长发点了点
  头,万震山携着他手,师兄弟并肩走向书房。
  万门八弟子面面相觑。有的脸色铁青,有的喃喃咒骂。
  沈城道:“我小便去!给狄云这小子这么一下子,吓得我屎尿齐流。”鲁坤沉脸喝道:
  “八师弟,你丢的丑还不够么?”
  沈城伸了伸舌头,匆匆离席。他走出厅门,到厕所去转了转,蹑手蹑脚地便走到书房门
  外,侧耳倾听。
  只听得师父的声音说道:“戚师弟,二十年来揭不破的谜,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听得戚长发的声音道:“小弟不懂。什么叫做真相大白。”
  “那还用我多说么?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师父失落了一本练武功的书,找来找去找不到,郁郁不乐,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
  道,何必问我?”
  “是啊。这本练武的书,叫做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干什么?”
  “我却听师父说过,叫做‘连城诀’。”
  “什么练成、练不成的,我半点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么?”
  “不如乐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么好笑?”
  “你明明满腹诗书,却装作粗鲁不文。咱们同门学艺十几年,谁还不知道谁的底?你不
  懂‘连城诀’三字,又怎背得出‘论语’、‘孟子’?”
  “你是考较我来了,是不是?”
  “拿来!”
  “拿什么来?”
  “你自己知道,还装什么蒜?”
  “我戚长发向来就不怕你。”
  沈城听师父和师叔越吵越大声,心中害怕起来,急奔回厅,走到鲁坤身边低声道:“大
  师兄,师父跟师叔吵了起来,只怕要打架!”
  鲁坤一怔,站起身来道:“咱们瞧瞧去!”周圻、万圭、孙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云的衣袖,道:“咱们也去!”狄云点点头,刚走出两步,戚芳将一柄长剑
  塞在他手中。狄云一回头,只见戚芳左手中提着两把长剑。狄云道:“两把?”戚芳道:
  “爹没带兵刃!”
  万门八弟子都是脸色沉重,站在书房门外。狄云和戚芳站得稍远。十个人屏息凝气,听
  着书房中两人的争吵。
  “戚师弟,师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万震山的声音。
  “放屁,放你妈的屁,万师哥,你话说得明白些,师父怎么会是我害死的?”戚长发盛
  怒之下,声音大异,变得十分嘶哑。
  “师父他那本‘连城诀’,难道不是你戚师弟偷去的?”
  “我知道什么连人、连鬼的?万师哥,你想诬赖我姓戚的,可没这么容易。”
  “你徒儿刚才使的剑招,难道不是连城剑法?为什么这般轻灵巧妙?”
  “我徒儿生来聪明,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连我也不会。哪里是什么连城剑法了?你叫卜
  垣来请我,说你已练成了连城剑法,你说过这话没有?咱们叫卜垣来对证啊!”
  门外各人的眼光一齐向卜垣瞧去,只见他神色极是难看,显然戚长发的话不假。狄云和
  戚芳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心想:“卜垣这话我也听见过的,要想抵赖那可不成。”
  只听万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说过这话。若不是这么说,如何能骗得你来。戚长发,
  我来问你,你说从来没听见过‘连城剑法’的名字,为什么卜垣一说我已练成连城剑法,你
  就巴巴的赶来?你还想赖吗?”
  “啊哈,姓万的,你是诓我到荆州来的?”
  “不错,你将剑诀交出来,再到师父坟上磕头谢罪。”
  “为什么要交给你?”
  “哼,我是大师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听戚长发嘶哑的声音道:“好,我交给你。”
  门外众人一听到“好,我交给你”这五个字,都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云和戚芳恨不
  得有个地洞可以钻将下去。鲁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气恼,又感万分
  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会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来。
  突然之间,房中传出万震山长声惨呼,极是凄厉。
  万圭惊叫:“爹!”飞腿踢开房门,抢了进去。只见万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着一柄明
  晃晃的匕首,身边都是鲜血。
  窗子大开,兀自摇晃,戚长发却已不知去向。
  万圭哭叫:“爹,爹!”扑到万震山身边。
  戚芳口中低声也叫:“爹,爹!”身子颤抖,握住了狄云的手。
  鲁坤叫道:“快,快追凶手!”和周圻、孙均诸师弟纷纷跃出窗去,大叫:“捉凶手,
  捉凶手啊!”
  狄云见万门八弟子纷纷出去追赶师父,这一下变故,当真吓得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才
  好。戚芳又叫一声:“爹爹!”身子晃了两晃,站立不定。狄云忙伸手扶住,一低头,只见
  万震山双目紧闭,脸上神情狰狞可怖,想是临死时受到极大痛苦。
  狄云不敢再看,低声道:“师妹,咱们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
  道:“你们是谋杀我师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云和戚芳回过头来,只见一柄长剑的剑尖指着戚芳后心,剑柄抓在卜垣的手里。狄云
  大怒,待欲反唇相讥,但话到口边,想到师父手刃师兄,那还有什么话可说?不由得低下了
  头,一言不发。
  卜垣冷冷地道:“两位请回到自己房去,待咱们拿到戚长发后,一起送官治罪。”狄云
  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师妹毫不相干。你们要杀要剐,找我一人便了。”卜垣
  猛力推他背心,喝道:“走吧,这可不是你逞好汉的时候。”狄云只听得外面“捉凶手啊,
  捉凶手啊!”的声音,乱成一片,心下实是说不出的羞愧难当,咬了咬牙,走向自己的房
  去。
  戚芳哭道:“师哥,那……那怎么得了?”狄云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师
  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里去了?”
  狄云坐在房中,其时距万震山被杀已有两个多时辰,他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着烧得只
  剩半寸的残烛,心乱如麻。
  这时追赶戚长发的众人都已回来了。“凶手逃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明儿咱们追到
  湖南去,无论如何要捉到凶手,给师父报仇!”“只怕凶手亡命江湖,再也寻他不着。”
  “哼!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尸万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要请武林英雄主
  持公道,共同追杀这卑鄙无耻的凶手。”“对,对!咱们把凶手的女儿和姓狄的小狗先宰
  了,用来拜祭师父的英灵。”“不!待明天县太爷来验过了尸首再说。”万门家人弟子这些
  纷纷议论,也早已停息了。
  狄云想叫师妹独自逃走,但想:“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流落江湖,有谁来照顾?我带
  着她一同逃走吧?不,不!这件祸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强出头,跟万家众师兄
  打架生事,万师伯怎会疑心我师父盗了什么‘连城剑’的剑诀?我师父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好
  人,怎会去偷什么剑诀?这三招剑法是那个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师父已杀了人,我这时再
  说出来,旁人也决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什么用?我实在罪大恶极,都是我一个人不
  好。我明天要当众言明,为师父辩白。可是……可是万师伯明明是师父杀的,师父的恶名怎
  能洗刷得了?不,我决不能逃走,我留着给师父抵罪,让他们杀了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听得外面屋顶上喀喇一声轻响,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自西而东,从
  房顶上纵跃而过,他险些叫出“师父”来,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决不是师父。
  跟着又有一人影紧接着跃过,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单刀。
  他心想:“他们是在搜寻师父么?难道师父还在附近,并未走远?”正思疑间,忽听得
  东边屋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他大吃一惊,握住剑柄,一跃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在欺侮师妹?”跟着又听
  得一声女子的呼喊:“救命!”
  这声音似乎并非戚芳,但他关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是否戚芳遇险,纵身便从窗口跃了
  出去,刚站上屋檐,又听得那女子惊叫:“救命!救命!”
  他循声奔去,只见东边楼上透出灯光,一扇窗子兀自摇动。他纵到窗边,往里张去,只
  见一个女子手足被绑,横卧在床,两条汉子伸出手去摸她的脸颊,另一个却要解她衣衫。狄
  云不认得这女子是谁,但见她已吓得脸无人色,在床上滚动挣扎,大声呼救。
  他自己虽在难中,但见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当即连剑带人从窗中扑将进去,挺剑刺
  向左边那汉子的后心。右边的汉子举起一张椅子一格,左边的汉子已拔出单刀,砍了过来。
  狄云见这两人脸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喝道:“大胆恶贼,留下命来!”刷刷刷
  连刺三剑。
  两条汉子不声不响,各使单刀格打。一名汉子叫道:“吕兄弟,扯呼!”另一人道:
  “算他万震山运气,下次再来报仇!”双刀齐举,往狄云头上砍将过来。
  狄云见来势凶猛,闪身避过。一条汉子飞足踢翻了桌子,烛台摔下,房中登时黑漆一
  团。只听得呼呼声响,两人跃出窗子,跟着乒乓连响,几块瓦片掷将过来。黑暗中狄云看不
  清楚,而这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长,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个贼子姓吕,多半是吕通的一伙,是报仇来了。他们还不知万师伯已
  死。”
  忽听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哟,痛死我了,我胸口有一把小刀!快给我拔出来。”狄云
  吃了一惊,道:“贼人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云道:“我点亮蜡烛给你瞧瞧。”那女子道:“你过来,快,快过来!”狄云听她说
  得惊慌,走近一步,道:“什么?”
  突然之间,那女子张开手臂,将他拦腰抱住,大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狄云这一惊比适才更是厉害,明明见她手足都被绑住,怎地会将自己抱住?忙伸手去
  推,想脱开她的搂抱,不料这女子死命地抱住他腰,一时之间竟然推她不开。
  忽然间眼前一亮,窗口伸进两个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昼,好几个人同时问道:“什么
  事?什么事?”那女子叫道:“采花贼,采花贼!谋财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云大急,叫道:“你……你……你怎么不识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乱推。那女子本来
  抱着他腰,这时却全力撑拒,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狄云正待逃开,忽觉后颈中一阵冰冷,一柄长剑已架在颈中。他正待分辩,蓦地里白光
  一闪,只觉右掌一阵剧痛,当啷一声,自己手中的长剑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吓得几
  乎晕了过去,只见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鲜血如泉水一般喷将出来,慌乱中斜眼
  看时,但见吴坎手持带血长剑,站在一旁。
  他只说得一声:“你!”飞起右足便往吴坎踢去,突然间后心被人猛力一拳,一个踉
  跄,扑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贼啊!”只听得鲁坤的声音说道:
  “将这小贼绑了!”
  狄云虽是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阴毒陷阱之中。
  他急跃而起,翻过身来,正要向鲁坤扑去,忽然见到一张苍白的脸,却是戚芳。
  狄云一呆,只见戚芳脸上的神色又是伤心,又是卑夷,又是愤怒。他叫道:“师妹!”
  戚芳突然满脸涨得通红,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狄云满腹冤屈,这时如何说得
  出口?
  戚芳“啊”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见到狄云右手五指全
  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块衣襟,走近身来,替他包扎伤口。
  这时她脸色却又变得雪白。
  狄云痛得几次便欲晕去,但强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鲁坤道:“小师娘,这狗贼胆敢对你无礼,咱们定然宰了他给你出气。”原来这女子是
  万震山的小妾。她双手掩脸,呜呜哭喊,说道:“他……他说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话。他说你
  们师父已经死了,叫我跟从他。他说戚姑娘的父亲杀了人,要连累到他。他……又说已得了
  好多金银珠宝,发了大财,叫我立刻跟他远走高飞,一生吃着不完……”
  狄云脑海中混乱一片,只是喃喃地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声道:“去,去!去搜这小贼的房!”
  众人将狄云推推拉拉,拥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面。
  万圭却道:“大家不可难为狄师哥,事情没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子是屁好人!”万圭道:“我瞧他倒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周圻
  道:“刚才你没亲耳听见么?没亲眼瞧见么?”万圭道:“我瞧他是多饮了几杯,不过是酒
  后乱性。”
  这许多事纷至沓来,戚芳早已没了主意,听万圭这么替狄云分辩,心下暗暗感激,低声
  道:“万师兄,我师哥……的确不是那样的人。”
  万圭道:“是啊,我说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钱是一定不会的。”
  说话之间,众人已推着狄云,来到他房中。沈城双眼骨碌碌地在房中转了转,一矮身,
  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裹来,但听得叮叮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乱响。狄云更加惊
  得呆了,只见沈城解开包裹,满眼都是压扁了的金器银器,酒壶酒杯,不一而足,都是万府
  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声惊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万圭安慰道:“戚师妹,你别惊慌,咱们慢慢想法子。”
  冯坦揭起被褥,又有两个包裹。沈城和冯坦分别解开,一包是银锭元宝,另一包却是女
  子的首饰,珠宝顶链、金镯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时更无怀疑,怨愤欲绝,恨不得立时便横剑自刎。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长大,心目
  中早便当他是日后的夫郎,哪料到这个自己一向爱重的情侣,竟会在自己遭逢横祸之时,要
  和别的女人远走高飞。难道这个妖妖娆娆的女子,便当真迷住了他么?还是他害怕受爹爹连
  累,想独自逃走?
  鲁坤大声喝骂:“臭小贼,赃物俱在,还想抵赖么?”左右开弓,重重打了狄云两记耳
  光。狄云双臂被孙均、吴坎分别抓住了,无法挡格,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胀起来。鲁坤打出
  了性,一拳拳击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
  周圻道:“打死这小贼,再报官!”说着也是一拳。狄云口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冯坦挺剑上前,道:“将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干坏事?”孙均提起狄云的左臂,
  冯坦举剑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声急叫。万圭道:“大伙瞧我面上,别难为他了,咱们
  立刻就送官。”
  戚芳见冯坦缓缓收剑,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向万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
  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数着,板子着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子被另外两个差役按着,竹板子
  一下又一下的落下来。和他心中痛楚相比,这些击打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
  也算不了什么。
  他心中只是想:“连芳妹也当我是贼,连她也当我是贼。”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肤肿了,破裂了,鲜血沾到
  了板子上,溅在四周地下。
  狄云在监狱的牢房中醒来时,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
  久。渐渐地,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断截处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
  处的疼痛。他想翻过身来,好让创痛处不压在地上,突然之间,两处肩头一阵难以形容的剧
  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去。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可是为
  什么肩头却痛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这疼痛竟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
  久良久,竟不敢低下头去看。“难道我两个肩膀都给人削去了吗?”隔了一阵,忽然听到铁
  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他惊骇之下,侧头看时,
  只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链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
  手的铁镣、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了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的,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
  的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半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
  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我这样受
  冤枉,难道官老爷查不出么?”
  在知县的大堂之上,他曾断断续续的诉说经过,但万震山的小妾桃红一力指证,意图强
  奸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万家八个弟子和许多家人都证实,亲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红,看到那些
  贼赃从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来。衙门里的差役又都说,荆州万家威名远震,哪里有什么
  盗贼敢去打主意。
  狄云记得知县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县大爷一时听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
  终究会查得出来。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给削断了,以后怎么再能使剑?
  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
  一阵酸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挣扎着又想爬起,刚刚站直,腿膝酸软,又向前摔倒
  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给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废了,嘿嘿,嘿嘿!
  下的本钱可真不小!”狄云也不理说话的是谁,更不去理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仍是大
  叫:“冤枉,冤枉!”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不给我闭嘴!”狄云叫道:“冤
  枉,冤枉!我要见知县大老爷,要求他伸冤。”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狄云反而叫
  得更响了。
  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提了一只木桶,隔着铁栏,兜头便将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
  云只感一阵臭气刺鼻,已不及闪避,全身登时湿透,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处
  破损的创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师父,师父!”一时又叫:“师妹,师妹!”接
  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他一直神智不清,没吃过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
  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冤屈,张口又叫:“冤枉!”但这时叫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
  续续地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莫两丈见方的一间大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
  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
  气。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首屋角之中,一对眼睛狠狠地瞪视着他。狄云身子一颤,没想
  到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直
  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铁
  链。
  狄云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丛微笑,心中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
  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
  大盗。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地掉了下来。
  他受审被笞,琅铛入狱,虽然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从没流过半滴眼泪,
  到这时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装得真象,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
  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又提了一桶尿水过来。狄
  云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声。那狱卒侧头向他打量,忽然说道:
  “小贼,有人瞧你来着。”
  狄云又惊又喜,忙道:“是……是谁?”那狱卒又侧头向他打量了一会,从身边掏出一
  枚大铁匙,开了外边的铁门。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走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又是开铁门
  的声音,接着是关铁门、锁铁门的声音,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音,向着这边走来。
  狄云大喜,当即跃起,腿上一软,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的墙壁,这一牵动肩头的琵琶
  骨,又是一阵大痛。但他满怀欣喜,把疼痛全部忘了,大声叫道:“师父,师妹!”他在世
  上只有师父和师妹两个亲人,甬道中除了狱卒之外尚有两人,自然是师父和师妹了。
  突然之间,他口中喊出一个“师”字,下面这个“父”字却缩在喉头,张大了嘴,闭不
  拢来。从铁门中进来的,第一个是狱卒,第二个是个衣饰华丽的英俊少年,却是万圭,第三
  个便是戚芳。
  她大叫:“师哥,师哥!”扑到了铁栅栏旁。
  狄云走上一步,见到她一身绸衫,并不是从乡间穿出来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出
  去。但见她双目红肿,只叫:“师哥,师哥,你……你……”
  狄云问道:“师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芳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地掉
  了下来。狄云又问:“你……你可好?住在哪里?”戚芳抽抽噎噎地道:“我没地方去,暂
  且住在万师哥家里……”狄云大声叫道:“这是害人的地方,千万住不得,快……快搬了出
  去。”戚芳低下了头,轻声道:“我……我又没钱。万师哥……待我很好,他这几天……天
  天上衙门,花钱打点……搭救你。”
  狄云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又没犯罪,要他花什么钱?将来咱们怎生还他?知县大老
  爷查明了我的冤枉,自会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恨恨地道:“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为
  什么要撇下我?”
  狄云一怔,登时明白了,到这时候,师妹还是以为桃红的话是真的,相信这几包金银珠
  宝确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对戚芳又敬又爱,又怜又畏,什么事都跟她说,什么事都跟她商
  量,哪知道一遇上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丝毫没有分别,一般的也认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
  盗金银,以为自己能做这种坏事。
  这瞬息之间,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体上所受的种种疼痛更胜百倍。他张口结舌,
  有千言万语要向戚芳辩白,可是喉咙忽然哑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拚命用力,涨得面红
  耳赤,但喉咙舌头总是不听使唤,发不出丝毫声音。
  戚芳见到他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来,转过了头不敢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劲,始终说不出一字,忽见戚芳转头避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恸:“她在
  恨我,恨我抛弃了她去找别个女子,恨我偷盗别人的金银珠宝,恨我在师门有难之时想偷偷
  一人远走高飞。师妹,师妹,你这么不相信我,又何必来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
  慢转过头,向着墙壁。
  戚芳回过脸来,说道:“师哥,过去的事,也不用再说了,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
  讯息。万师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云心中想说:“我不要他保。”又想说:“你别住在他家里。”但越是用力,全身肌
  肉越是紧张抽搐,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身子不住抖动,铁链铮铮作响。
  那狱卒催道:“时候到啦。这是死囚牢,专囚杀人重犯,原是不许人探监的。上面要是
  知道了,我们可吃罪不起。姑娘,这人便活着出去,也是个废人。你乘早忘了他,嫁个有钱
  的漂亮少爷罢!”说着向万圭瞧了一眼,色迷迷地笑了起来。
  戚芳求道:“大叔,我还有几句话跟我师哥说。”一伸手到铁栅栏内,去拉狄云的衣
  袖,柔声说道:“师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万师哥救你出去,咱们一块去找爹爹。”将
  一只小竹篮递了进去,道:“那是些腊肉、腊鱼、熟鸡蛋,还有二两银子。师哥,我明天再
  来瞧你……”
  那狱卒不耐烦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啦!”
  万圭这时才开口道:“狄师兄,你放心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会尽力向县太爷
  求情,将你的罪定得越轻越好。”
  那狱卒连声催促,戚芳无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出去,一步一回头地瞧着狄云,
  但见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终一动不动地向着墙壁。
  狄云眼中所见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转过头来,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
  她一声“师妹”,可是不但口中说不出话,连头颈也僵直了。他听到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
  渐渐远去,听到开锁、开铁门的声音,听到甬道中狱卒一个人回来的脚步声,心想:“她说
  明天再来看我。唉,可得再等长长的一天,我才能再见到她。”
  他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过来,将竹篮抢了过去,正是那
  个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篮中一块腊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狄云怒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
  去抢夺。那犯人伸手一推,狄云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
  这时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废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却没来看他。第三天没来,第四天也没来。
  狄云一天又一天地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几乎要发疯了。他叫唤,吵闹,将头
  在墙上碰撞,但戚芳始终没有来,换来的只有狱卒淋来的尿水、那凶徒的殴击。
  过得半个月,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变成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了那凶徒出去。
  狄云心想:“是押他出去处决斩首吧?那对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这种苦日子了,我也
  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得铁链曳地的声音,四名狱卒架了那凶徒回来。狄云睁开眼
  来,只见那凶徒全身都是鲜血,显然是给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顿。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个狱卒去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
  量他时,只见他脸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云虽然连日受他的欺侮,见了
  这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钵中倒了些水,喂着他喝。
  那囚徒缓缓转醒,睁眼见是狄云,突然举起铁铐,猛力往他头上砸落。狄云力气虽失,
  应变的机灵尚在,急忙闪身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将过来,砰的一
  声,重重砸在他腰间。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
  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乘早别来打我的主意。”
  狄云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半晌,才道:“疯子,你自身难
  保,有什么主意给人好打?”
  那囚徒一跃而前,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喝道:“我看你这
  小贼年纪还轻,作恶不多,不过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一脚踢死你才怪。”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受这牢狱之灾,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
  疯汉同处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
  次狄云学了乖,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气
  没处出,尽管遍体鳞伤,还是来找他的晦气,不住吆喝:“你奶奶的,你再卧底十年八年,
  老子也不上你的当。”“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咱们就是这么耗着,瞧
  是谁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踢,闹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狄云就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
  犯总是给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总算狄云年纪甚轻,身强力壮,每
  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
  一般的给铁链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蛮力?”几次鼓起勇气询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
  汉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话也不向他说。
  如此匆匆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屈指在狱中将近一年,狄云慢慢惯了,心中的怨愤、身
  上的痛楚,倒也渐渐麻木了。这些时日之中,他为了避开那疯汉的殴辱,始终正眼也不瞧他
  一下。只要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外,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招惹。
  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然间想起从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观
  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蓦的一酸,向燕语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
  楼畔的窗下掠过。他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紧紧地
  关着,窗槛上却终年不断的供着一盆鲜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年来,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
  从来没听见他叹过什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头
  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眼睛正望着那盆茉莉。狄云唯恐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
  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自从发现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
  那盆鲜花,从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没说上
  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闷挨。狄云早已觉察到,只要自己一句
  话不说,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他心想:“再过得几年,恐怕我连
  怎么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然横蛮无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罗嗦。有时狱卒给
  他骂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就夺狄云的饭吃。若是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漫
  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
  对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双花”,又似是“伤怀”。
  狄云初时不敢理会,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
  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他嘴边,严神戒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乖地
  喝了水,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
  声已是若断若续。一名狱卒狠狠地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
  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
  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自从同狱以来,
  狄云首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了无比的欢喜。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打开了牢门。狄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
  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将心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
  狱卒迈步过来,骂道:“贼囚犯,滚来。”狄云手上无力,猛地里低头一口咬去,将他右手
  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跳
  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以刀代剑,招数仍是颇为精妙。
  一名肥胖的狱卒仗刀直进,狄云身子一侧,一招“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其实是“大
  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单刀转了个圆圈,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
  爬地退了出去。
  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
  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死,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狄云一言不发,只是守住了狱
  门。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会,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
  汉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
  理,但想:“不管有没有用,试试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
  死再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碰得当当当的直响。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吆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戮一千一
  万个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冷饭来。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杀了你,那是什么道理?”
  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手中的瓦钵,劈头向他砸去,骂道:“你这番假惺惺地买好,我
  就上了你的当么?”乒乓一声,瓦钵破碎,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
  “这人狂性又发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后,那些狱卒虽一般的将那疯汉提出去拷打,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
  上找补。两人仍然并不交谈,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几眼,醋钵大的拳头还是一般招呼过来。
  那疯汉只有在望着对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脸上目中,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然梦魂之中,仍是不断地想到师父和师
  妹,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淡了。师妹那壮健婀娜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睛,
  在他心底却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每天可总不忘了暗暗向观世音菩萨祝祷,只要师
  妹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终没有来。
  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那是个身穿绸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师
  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长高,狄云几乎已认他不出。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师妹的一些讯息,问道:“我师妹呢?”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
  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
  狄云茫然问道:“哪一个万师嫂?什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满脸狡谲的神色,说道:“万师嫂嘛,就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
  她和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
  嫁给那姓万的?”
  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幸好没死,后来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
  咎。你师妹住在我万师哥家里,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
  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纪大了,说话更是油腔滑调,流气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
  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不高飞远走?哪里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
  师嫂说道: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定会来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说,胡说!你……你……你放什么狗屁……”提起篮子用力掷
  出,喜糕、猪蹄、熟鸡,滚了一地。
  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好合”八个深红的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
  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
  云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来一股劲力,竟越捏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挣扎
  不脱。
  那狱卒急忙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费尽了力气,才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地将鸡肉和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
  可就全没瞧见。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了一根绳子,打了个活结,两端
  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头伸进活结之中。
  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人世已无可恋之处,这是最爽快的解脱痛苦的法子。只
  觉得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丝丝的气息也吸不进了。过得片刻,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终于渐渐有了知觉,好象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
  就有一阵阵凉气透了进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裂开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满腹气恼,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寻死,你也不许我死。”有心
  要起来和他厮拚,实是太过衰弱,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半个时辰,若不
  是我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要你救?我又不想活
  了。”那疯汉得意洋洋地道:“我不许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疯汉只是笑吟吟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忽然凑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
  作‘神照经’,你听见过没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经病,什么神照不神照经,从来没听见过。”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丝毫没有发怒,反而轻轻地哼起小曲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
  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一般,将气息压入他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神
  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练成。倘若你在两个月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
  了。”
  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戚芳嫁了万圭,真觉还是死了的干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
  恨地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
  那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真错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
  说着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狄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
  “他自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
  起,问道:“你叫什么?”那疯汉道:“我姓丁,目不识丁的丁,三坟五典的典。我疑心病
  太重,一直当你是歹人,这三年多来当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
  话有条有理,并无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不疯,那也难说得很。我是在
  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免觉得我太过傻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又安慰他道:“狄
  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
  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三年多来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
  口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后来,便伏在丁典怀中大哭起来。
  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摸他的长发。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说有笑,讲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
  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却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象
  毒虫般咬噬着他的心,这时的狱中生涯,和三年多来的情形相比,简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云曾向丁典问起,为什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什么突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
  真是歹人,决不会上吊自杀。我等你气绝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天
  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无
  论如何救你不转。你自杀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你疑
  心我向你施苦肉计?那为什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再问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神照经’功夫,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
  奥妙的法门。今日起我传授给你,你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
  “这等机缘旷世难逢,你为什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
  也无出狱的时候,再高强的武功学了也是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
  易?我将初步口诀传你,你好好记着。”
  狄云甚是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什么也不肯学。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束手
  无策,恨不得再象从前那般打他一顿。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担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说道:“狄兄
  弟,我每月该当有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后,回来仍要打你出气,你我千万不可显得和好,
  否则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问道:“那为什么?”丁典道:“他们倘若疑心你我交
  了朋友,便会对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你骂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恶毒惨酷
  的刑罚。”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万不可说与我知道,免得我一个不小
  心,走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倘若胡里胡涂误了你的大事,如何
  对得你起?”
  丁典道:“他们把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只道他们派你前来卧底,假意讨好于我,从中
  设法套问我的口风,因此我对你十分恼怒,大加折磨。现下我知道你不是卧底的奸细了,可
  是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细。只望你讨得我的欢
  心,我向你吐露了机密,他们便可拷打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付我很难,对付你这个年轻小
  伙子,那便容易之极。你是知县衙门的犯人,却送到知府衙门的囚牢来监禁,自然便是这个
  缘故。”
  十五晚上,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绪不宁,等候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
  丁典又是目青鼻肿、满身鲜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脸色郑重,低声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当真不巧之
  极,给仇人认出了我。”狄云道:“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顿,
  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来行刺知府,眼见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
  镣,四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个给他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
  狄云越听越奇怪,连问:“知府到底为什么这般拷打你?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
  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谁?”丁典摇摇头,叹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许多事。狄
  弟,你武功不济,又没了力气,以后不论见到什么事,千万不可出手助我。”
  狄云并不答话,心想:“我姓狄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当朋友,你若有危难,我
  怎能不出手?”
  此后数日,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着远处高楼窗槛上的花朵,脸上偶尔露出一丝微
  笑之外,整日仰起了头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听得喀喀两声。他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两名
  劲装大汉使利器砍断了牢房外的栅栏,手中各执一柄单刀,拥身而入。狄云惊得呆了,不知
  如何是好,但见丁典倚墙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较矮的大汉说道:“姓丁的,咱兄弟俩踏遍了天涯海角,到处找你,哪想得到你
  竟是躲入荆州府的牢房,做那缩头乌龟。总算老天有眼,寻到了你。”另一名大汉道:“咱
  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那本书取出来,三份对分,咱兄弟非但不会难为你,还立刻将你
  救出牢狱。”丁典摇头道:“不在我这里。十三年前,早就给言达平偷了去啦。”
  狄云听到“言达平”三字,心中一动:“那是我二师伯啊,怎地跟此事生了关连?”
  那矮大汉喝道:“你故布疑阵,你想瞒得过我去?去你的吧!”挥刀上前,刀尖刺向丁
  典的咽喉,丁典不闪不避,让那刀尖将及喉头数寸之处,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较高的大汉
  左侧,手肘撞处,正中他上腹。那大汉一声没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汉惊怒交集,呼呼两刀,向丁典疾劈过去。丁典双臂一举,臂间的铁链将单刀架
  开,便在同时,膝盖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汉身上。那人猛喷鲜血,倒毙于地。
  丁典霎间空手连毙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呆了。他武功虽失,眼光却在,知道自己纵然功
  力如旧,长剑在手,也未必及得上这矮汉子,另外那名汉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
  虽瞧不出端倪,但既与那矮汉联手,想来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着铁链,竟然在举
  手投足之间便连杀两名好手,实令他惊佩无已。
  丁典将两具尸首从铁栅间掷了出去,倚墙便睡。此刻铁栅已断,他二人若要越狱,实是
  大有机会,但丁典既一言不发,狄云也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比狱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狱卒进来见了两具尸体,登时大惊小怪地吵嚷起来。丁典怒目相向,狄云
  听而不闻。那狱卒除了将尸首搬去,一点也问不出什么缘故来。
  又过两日,狄云半夜里又被异声惊醒。朦胧之中,只见丁典双臂平举,正和一名道人四
  掌相抵。两人站着动也不动。这道人何时进来,如何和丁典比拼内力,狄云竟然半点不知。
  他曾听师父说过,比武角斗之中,以比拼内力最为凶险,不但毫无旋回闪避的余地,而且往
  往是必分生死,说不上什么点到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见那道人极缓慢地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地退了一步。过了好一
  会,那道人又迈出一步,丁典跟着退了一步。
  狄云见那道人步步进逼,显然颇占上风,焦急起来,突然抢步上前,举起手上铁铐,往
  那道人头顶上击了下去。铁铐刚碰到道人的顶门,蓦地里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暗劲,猛力在
  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在墙上一撞,一屁股坐了下来,伸
  手撑地欲起,黑暗中却撑在一只瓦碗边上,喀的一声,瓦碗被他按破了一边,但觉得满手是
  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将半碗冷水迳往那道人后脑泼去。
  丁典这时的内力其实早已远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试试自己新练成的神功,收发之际到
  底有何等威力,才将他作为试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尽灯枯,这半碗冷水
  泼到后脑,一惊之下,但觉对方的内劲汹涌而至,格格格格爆声不绝,肋骨、臂骨、腿骨寸
  雨断折。他眼望丁典,说道:“你……你已练成了‘神照经’的……大法……那……是……
  天下……天下……无敌手……”慢慢缩成一个肉团,气绝而死。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道:“丁大哥,你这‘神照经’的大法原来……原来这等厉害。当
  真是天下无敌手么?”
  丁典脸色凝重,道:“单打独斗,颇足以称雄江湖,但敌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敌
  众。这枭道人受我内力压击之后,尚能开口说话。显然我功力未至炉火纯青的境地。三日之
  内,必有真正劲敌到来。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狄云豪兴勃发,说道:“但凭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
  过低微。”丁典微微一笑,从草垫下抽出一柄单刀来,便是日前那两名大汉所遗下的,说
  道:“你将我的胡子剃去,咱们使一点诡计。”
  狄云接过单刀,便去剃他的满脸虬髯。那柄单刀极为锋锐,贴肉剃去,丁典腮上虬髯纷
  纷而落。丁典将剃下来的一根根胡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云笑道:“你舍不得这些跟随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
  扮我。”狄云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错,三日之内,将有劲敌到来。那五个人单
  打独斗都不是我对手,但一齐出手,那就十分厉害。我要他们将你错认为我,全神贯注的想
  对付你时,我就出其不意的从旁袭击,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狄云嗫嚅道:“这个……这个……只怕有点……不够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
  “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险诈,个个都以鬼蜮伎俩对你,你待人光明正大,
  那不是自寻死路么?”狄云道:“话虽如此,不过……不过……”
  丁典道:“我问你:当初进牢之时,你大叫冤枉。我信得过你定然清白无辜。可是怎会
  在牢里一关三年多,始终没法洗雪?”狄云道:“嗯,这个,我就是难以明白。”丁典微笑
  道:“是谁送了你进牢来,自然是谁使了手脚,一直使你不能出去。”狄云道:“我总是想
  不通,那万震山的小妾桃红和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我,使我身败名裂,受
  尽这许多苦楚?”丁典问道:“他们怎么陷害于你,说给我听听。”
  狄云一面给他剃须,一面将如何来荆州拜寿、如何打退大盗吕通、如何与万门八弟子比
  剑打架、如何师父刺伤师伯逃走、如何有人向万震山的妾侍非礼、自己出手相救反被陷害等
  情一一说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剑一节,却略去了不说。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决不泄漏此
  事,再者也觉此事乃是旁枝末节,无甚要紧。
  他从头至尾的说完,丁典脸上的胡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云叹了口气道:“丁大哥,我
  受这泼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没来由么?那定是他们恨我师父杀了万师伯。可是万师伯只是受
  了点伤,并没有死,将我关了这许多年,也该放我出去了,要说将我忘了,却又不对。那姓
  沈的小师弟不是探我来着吗?”
  丁典侧过头,向他这边瞧瞧,又向他那边瞧瞧,只是嘿嘿冷笑。
  狄云摸不着头脑,问道:“丁大哥,我说得什么不对了?”丁典冷笑道:“对,对,完
  全对,那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的?倘若不是这样,那才不对头了。”狄云奇道:“什……什
  么?”
  丁典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个傻小子,带了一个美貌妞儿到我家来。我见这妞儿
  便动了心,可是这妞儿对那傻小子实在不错。我想占这妞儿,便非得除去这傻小子不可。你
  想得使什么法子才好?”
  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阵凉意,随口道:“使什么法子才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药或是动刀子杀了那傻小子,身上担了人命,总是多一层干系,何
  况那美貌妞儿说不定是个烈性女子,不免要寻死觅活,说不定更要给那傻小子报仇,那不是
  糟了?依我说啊,还是将那傻子送到官里,关将起来的好。要令那妞儿死心塌地的跟我,须
  得使她心中恼恨这傻小子,那怎么办?第一、须得使那小子移情别恋;第二、须得令那小子
  显得是自己撇开这个妞儿;第三、最好是让那小子干些见不得人的无耻勾当,让那妞儿一想
  起来便恶心。”
  狄云全身发颤,道:“你……你说这一切,全是那姓万的……是万圭安排的?”
  丁典微笑道:“我没亲眼瞧见,怎么知道?你师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云脑中一片迷惘,点了点头。
  丁典道:“嗯,为了讨好那个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笔笔白花花的银子拿将出
  来,送到衙门里来打点,说是在设法救那个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来送银子,那姑娘什
  么都亲眼瞧见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这些银子确是送给了府台大人,知县大人,送了给衙
  门里的师爷,那倒一点不错。”
  狄云道:“他使了这许多银子,总该有点功效吧?”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钱能使鬼
  推磨,怎么会没有功效?”狄云道:“那怎……怎么一直关着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么罪?他们陷害你的罪名,也不过是强奸未遂,偷盗一些钱财。
  既不是犯上作乱,又不是杀人放火,那又是什么重罪了?那也用不着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
  在死囚牢里关一辈子啊。这便是那许多白花花银子的功效了。妙得很,这条计策天衣无缝。
  这个姑娘住在我家里,她心中对那傻小子倒还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难道能
  一辈子不嫁人吗?”
  狄云提起单刀,当的一声,砍在地下,说道:“丁大哥,原来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
  万圭使了银子的缘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头沉吟,忽然皱起眉头,说道:“不对,这条计策中有一个老大破
  绽,大大的不对。”
  狄云怒道:“还有什么破绽?我师妹终于嫁给她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缢身死,那
  不是万事顺遂,一切都称了他的心?”
  丁典在狱室中走来走去,不住摇头,说道:“其中有一个大大的破绽,他们如此工于心
  计,怎能见不到?”狄云道:“你说有什么破绽?”
  丁典道:“你师父啊。你师父伤了你师伯后,逃了出去。荆州五云手万震山在武林中大
  大有名,他受伤不死的讯息没几天便传了出去,你师父就算没脸再见师兄,难道就不派人来
  接你师妹回家?你师妹这一回家,那万圭苦心筹划的阴谋毒计,岂不是全盘落了空?”
  狄云伸手连连拍击大腿,道:“不错,不错!”他手上带着手铐,这一拍腿,铁链子登
  时当当的直响。他见丁典形貌粗鲁,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极是钦佩。
  丁典侧过了头,低声道:“你师父为什么不来接女儿回去,这其中定是大有蹊跷。万圭
  他们事先一定已料到了这一节,否则这计策不会如此安排。这中间的古怪,一时之间我实是
  猜想不透。”
  狄云直到今日,才从头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狱的关键。他不断伸手击打自己头顶,
  大骂自己真是蠢才,别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来始终莫名其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会,见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师父是
  个乡下老实人,想是他伤了万师伯,一吓之下,远远逃到了蛮荒边地,再也听不到江湖上的
  讯息,那也是有的。”
  丁典睁大了眼睛,瞪视着他,脸上充满了好奇,道:“什么?你……你师父是个乡下老
  实人……他杀了人会害怕逃走?”
  狄云道:“是啊,我师父再忠厚老实也没有了,万师伯冤枉他偷盗太师父的什么剑诀,
  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动手,其实他心地再好也没有了。”
  丁典嘿的一声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里轻哼小曲。狄云奇道:“你为什么冷笑?”丁
  典道:“不为什么。”狄云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尽管说好了。”
  丁典道:“好吧!你师父外号叫作什么?”狄云道:“叫作‘铁锁横江’。”丁典道:
  “那是什么意思?”狄云迟疑半晌,道:“这种文绉绉的话,我原本不在懂。猜想起来,是
  说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于守御,敌人攻不进他门户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是忠厚老实得可以。铁锁横江,那是叫人上也
  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辈的武林人物,谁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意?你师父聪明机变,厉
  害之极,只要是谁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报复,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涡漩中乱转,
  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将来出狱之后,尽可到外面打听打听。”
  狄云兀自不信,道:“我师父教我剑法,将招法都解错了,什么‘孤鸿海上来,池潢不
  敢顾’,他解作‘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过’;什么‘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他解作
  ‘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他字也不大识,怎说得上聪明机变?”
  丁典叹了口气,道:“你师父博学多才,怎会解错诗句?他城府极深,定有别意。为什
  么连自己徒儿也要瞒住,外人可猜测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这般……这般忠厚老实,他
  也未必肯收你为徒。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来吧,我给你黏成个大胡子。”
  他提起单刀,在枭道人尸体的手臂上砍了一刀。枭道人新死未久,刀伤处流出血来。丁
  典将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胡子醮了血,黏在狄云的两腮和下颚。
  狄云闻得一阵血腥之气,颇有惧意,但想到万圭的毒计、师父这个外号,以及许许多多
  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觉得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这牢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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