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
书剑恩仇录 The Book and The Sword
  作者:金庸
  第一回 古道腾驹惊白发 危峦快剑识青翎
  第二回 金风野店书生笛 铁胆荒庄侠士心
  第三回 避祸英雄悲失路 寻仇好汉误交兵
  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还书贻剑种深情
  第五回 乌鞘岭口拚鬼侠 赤套渡头扼官军
  第六回 有情有义怜难侣 无法无天振饥民
  第七回 琴音朗朗闻雁落 剑气沉沉作龙吟
  第八回 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
  第九回 虎穴轻身开铁铐 狮峰重气掷金针
  第十回 烟腾火炽走豪侠 粉腻脂香羁至尊
  第十一回 高塔入云盟九鼎 快招如电显双鹰
  第十二回 盈盈彩烛三生约 霍霍青霜万里行
  第十三回 吐气扬眉雷掌疾 惊才绝艳雪莲馨
  第十四回 蜜意柔情锦带舞 长枪大戟铁弓鸣
  第十五回 奇谋破敌将军苦 儿戏降魔玉女□
  第十六回 我见犹怜二老意 谁能遣此双姝情
  第十七回 为民除害方称侠 抗暴蒙污不愧贞
  第十八回 驱驴有术居奇货 除恶无方从佳人
  第十九回 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
  第二十回 忍见红颜堕火窟 空余碧血葬香魂
  后记


  Written by Louis Cha, translated by Graham Earnshaw
  
  You can find, download and read my translation of the Louis Cha Chinese kung fu novel The Book and the Sword by clicking on the icon above. Here's some background:
  
  Louis Cha is the biggest-selling author by far in the world of Chinese novels. During the 1960s and 1970s, he wrote a series of kung-fu epics which transcend anything attempted before i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they are still monster sellers. They find favour with all levels of society from the university professors who savour his command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to kids who just love the fight scenes.
  
  They have since been re-published in a number of Asian languages, including Japanese and Vietnamese, and published, in many pirated and official Chinese versions, in Taiwan and on the Chinese mainland. They have all been filmed several times for television and on the cinema, and many of the characters Cha created have become a part of life for Chinese people, in much the way that Dickens' Oliver Twist was a part of the lives of Victorian readers.
  
  The Book and Sword was the first novel Cha wrote. The story has a panoramic sweep which takes as its base a few unbeatable themes - secret societies, king fu masters, the sensational rumour so dear to Chinese hearts that the great Manchu emperor Qian Long was in fact a Chinese and not Manchu. It mixes in the exotic flavours of central Asia, a lost city in the desert guarded by wolf packs and the Fragrant Princess. This lady is an embellishment of an historical figure, although whether she actually smelled of flowers, we will never know.
  
  I hope you enjoy the translation. I was as faithful to the spirit of the original as I could be, but took the view that it was necessary to simplify some elements of the story and the writing in order to make it more acceptable to an English-reading audience. Mr Cha agreed with my approach. As a result, there are som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original and my translation, but they are differences only of omission. In other words, I have added nothing.
第一回 古道腾驹惊白发 危峦快剑识青翎
  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陕西扶风延绥镇总兵衙门内院,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跳跳蹦蹦的走
  向教书先生书房。上午老师讲完了《资治通鉴》上“赤壁之战”的一段书,随口讲了些诸葛
  亮、周瑜的故事。午后本来没功课,那女孩儿却兴犹未尽,要老师再讲三国故事。这日炎阳
  盛暑,四下里静悄悄地,更没一丝凉风。那女孩儿来到书房之外,怕老师午睡未醒,进去不
  便,于是轻手轻脚绕到窗外,拔下头上金钗,在窗纸上刺了个小孔,凑眼过去张望。只见老
  师盘膝坐在椅上,脸露微笑,右手向空中微微一扬,轻轻吧的一声,好似甚么东西在板壁上
  一碰。她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对面板壁上伏着几十只苍蝇,一动不动,她十分奇怪,凝神
  注视,却见每只苍蝇背上都插着一根细如头发的金针。这针极细,隔了这样远原是难以辨
  认,只因时交未刻,日光微斜,射进窗户,金针在阳光下生出了反光。
  书房中苍蝇仍是嗡嗡的飞来飞去,老师手一扬,吧的一声,又是一只苍蝇给钉上了板
  壁。那女孩儿觉得这玩意儿比甚么游戏都好玩,转到门口,推门进去,大叫:“老师,你教
  我这玩意儿!”
  这女孩儿李沅芷是总兵李可秀的独生女儿,是他在湘西做参将任内所生,给女儿取这名
  字,是纪念生地之意。教书先生陆高止是位饱学宿儒,五十四五岁年纪,平日与李沅芷谈古
  论今,师生间倒也甚是相得。这一天陆高止因受不了青蝇苦扰,发射芙蓉金针,钉死了数十
  只,哪知却给女弟子在窗外偷看到了。他见李沅芷一张清秀明艳的脸蛋红扑扑地显得甚是兴
  奋,当下淡淡的道:“唔,怎么不跟女伴去玩儿,想听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故事,是不是?”
  李沅芷道:“老师,你教我这好玩的法儿?”陆高止道:“甚么法儿呀?”
  李沅芷道:“用金针钉苍蝇的法儿。”说着搬了张椅子,纵身跳上,细细瞧了一会,把
  钉在苍蝇身上的金针一枚枚拔下来,用纸抹拭干净,交还老师,说道:“老师,我知道,你
  这不是玩意儿,是非常高明的武功,你非教我不可。”她有时跟随父亲在练武场上盘马弯
  弓,也学过一些武艺。陆高止微笑道:“你要学武功,扶风城周围几百里地,谁也及不上你
  爹爹武艺高强。”李沅芷道:“我爹爹只会用弓箭射鹰,可不会用金针射苍蝇,你若不信,
  我便问爹爹去,看他会不会。”
  陆高止沉吟半晌,知道这女弟子聪明伶俐,给父母宠得惯了,行事很有点儿任性,年纪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娇滴滴的可不易对付,于是点头道:“好吧,明儿早你来,我教你。
  现在你自己去玩罢。我打苍蝇的事不许跟别人说,不论是谁知道了,我就决不教你。”李沅
  芷真的不对人提起,整晚就想着这件事。第二天一早就到老师书房里来,一推门,不见老师
  的人影,只见书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纸条,忙拿起来看时,见纸上写道:“沅芷女弟青览:
  汝心灵性敏,好学善问,得徒如此,夫复何憾。然汝有立雪之心,而愚无时雨之化,三载滥
  竽,愧无教益,缘尽于此,后会有期。汝智变有余,而端凝不足,古云福慧双修,日后安身
  立命之道,其在修心积德也。愚陆高止白。”李沅芷拿了这封信,怔怔说不出话来,泪珠已
  在眼眶中滴溜溜的打转,心中只道:“老师骗人,我不来,我不来!”便在此时,忽然房门
  推开,跌跌撞撞的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那位已经留书作别的陆老师。但见他脸色惨白,上半
  身满是血污,进得门来,摇摇欲坠,扶住椅子,晃了两晃,便倒在椅上。李沅芷惊叫:“老
  师!”陆高止说得一声:“关上门,别做声!”就闭上眼不言不语了。李沅芷究是将门之
  女,平时抡刀使枪惯了的,虽然惊慌,还是依言关上了门。
  陆高止缓了一口气,说道:“沅芷,你我师生三年,总算相处不错。我本以为缘份已
  尽,哪知还要碰头。我这件事性命攸关,你能守口如瓶,一句不漏吗?”说罢双目炯炯,直
  望着她。李沅芷道:“老师,我听你吩咐。”陆高止道:“你对令尊说,我病了,要休息半
  个月。”李沅芷答应了。陆高止又道:“你要令尊不用请医生,我自己会调理。”隔了半
  晌,道:“你去吧!”陆高止待李沅芷走后,挣扎着取出刀伤药敷上左肩,用布缠好,不想
  这一费劲,眼前一黑,竟“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原来这位教书先生陆高止真名陆菲青,乃
  武当派大侠,壮年时在大江南北行侠仗义,端的名震江湖,原是屠龙帮中一位响当当的人
  物。屠龙帮是反清的秘帮,雍正年间声势十分浩大,后来雍正、乾隆两朝厉行镇压,到乾隆
  七八年时,屠龙帮终于落得瓦解冰消。陆菲青远走边疆。当时清廷曾四下派人追拿,但他为
  人机警,兼之武功高强,得脱大难,但清廷继续严加查缉。陆菲青想到“大隐隐于朝、中隐
  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之理,混到李可秀府中设帐教读。清廷派出来搜捕他的,只想到在各
  处绿林、寺院、镖行、武场等地寻找,哪想得到官衙里一位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竟是武功
  卓绝的钦犯。
  那晚陆菲青心想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决定留书告别。他行囊萧然,只随身几件衣
  服,把一口白龙剑裹在里面,打了个包裹,等到二更时分,便拟离去,别寻善地。他盘膝坐
  在床上,闭目养神,远远听到巡更之声,忽然窗外一响,有人从墙外跃入。陆菲青跃下床
  来,随手将长袍一角拽起,塞在腰带里,另一手将白龙剑轻轻拔出。只听得窗外一人朗声发
  话道:“陆老头儿,一辈子躲在这里做教书匠,人家就找你不到吗?乖乖跟爷们上京里打官
  司去吧!”陆菲青心知来人当非庸手,也决不止一人,敌人在外以逸待劳,不出去不行,从
  窗中出去则立遭攻击,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悄声沿壁直上,抓住天窗格子,喀喀两声,拉
  断窗格,运气挥掌一击,于瓦片纷飞之中跳上屋顶。下面的人“咦”了一声,一枝甩手箭打
  了上来,大叫:“相好的,别跑。”陆菲青侧身一让,低声喝道:“朋友,跟我来。”展开
  轻功提纵术向郊外奔去,回头只见三条人影先先后后的追来。
  他一口气奔出六七里地,身后三人边追边骂:“喂,陆老头儿,亏你也算是个成名人
  物,这么不要脸,想一走了之吗?”陆菲青浑不理睬,将三人引到扶风城西一个山岗上来。
  他把敌人引到荒僻之地,以免惊动了东家府里,同时把来人全数引出,免得己在明而敌在
  暗,中了对方暗算,奔跑之际,也可察知敌方人数和武功强弱。他脚下加紧,顷刻之间又赶
  出十余丈,听着追敌的脚步之声,已知其中一人颇为了得,余下二人却是平庸之辈。陆菲青
  上得岗来,将白龙剑插入了剑鞘。三各追敌先后赶到,见他止步转身,也不敢过份逼近,三
  人丁字形站着,一人在前,两人稍后。陆菲青于月光下凝目瞧在前那人,见他五十上下年
  纪,又矮又瘦,黑黝黝一张脸,两撇燕尾须,长不盈寸,精干矫健,相貌依稀熟悉。他身后
  两人一个身材甚高,另一人是个胖子。那瘦子当先发话道:“陆老英雄,一晃十八年,可还
  认得焦文么?”’陆菲青心中一凛:“果然是他?”
  原来焦文期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八年前在直隶滥杀无辜,给陆菲青撞上了,出手
  制止,当时手下留情,未曾赶尽杀绝,只打了他一掌。焦文期引为奇耻大辱,誓报此仇,这
  次受了江南一家官宦巨室之聘,赴天山北路寻访一个要紧人物,西来途中,无意间得知了陆
  菲青的行踪,于是率领了陕西巡抚府中两名高手,也不通知当地官府和李可秀。径自前来寻
  仇拿人。陆菲青拱手道:“原来是焦文期焦三爷,十多年不见,竟认不出来了。这两位是
  谁,焦三爷给我引见引见。”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指着那胖子道:“这是我盟弟
  罗信,人称铁臂罗汉。”指着那高身材的人道:“这是两湖豪杰玉判官贝人龙。你们多亲近
  亲近。”罗信说了声:“久仰。”贝人龙却抬头向天,微微冷笑。
  陆菲青道:“三更半夜之际,竟劳动三位过访,真是想不到。却不知有何见教?”焦文
  期冷然道:“陆老英雄,十八年前,在下拜领过你老一掌之赐,这只怨在下学艺不精,总算
  骨头硬,命不该绝,这几年来多学到了三招两式的毛拳,又想请你老别见笑,指点指点,这
  是为私。你老名满天下,朝廷里要你去了结几件公案。我兄弟三人专诚拜访,便是来促请大
  驾,这是为公。”陆菲青明知今晚非以武力决胜败不可,但他为人本就深沉,这些年来饱经
  忧患,处事更加稳重,拱了说道:“焦三爷,你我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当年在下得罪你之
  处,这里给你赔礼了!”说罢深深一揖。贝人龙“呸”了一声,大声骂道:“不要脸!”陆
  菲青眸子一翻,冷冷的盯住了他,森然道:“陆某行走江湖,数十年来薄有微名,平生可没
  做过一件给武林朋友们瞧不起的事。”转头向焦文期道:“焦三爷说找在下既是为私,亦复
  为公。当年咱们年轻好胜,此时说来不值一笑。你焦三爷要算当年的过节,我这里给你赔过
  了礼。至于说到公事,姓陆的还不致于这么不要脸,去给满清鞑子做鹰犬。你们要拿我这几
  根老骨头去升官发财,嘿嘿,请来拿吧!”他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扫过,说道:“三位是一
  齐上呢?还是哪一位先上?”大胖子罗信喝道:“有你这么多说的!”冲过来对准陆菲青面
  门就是一拳。陆菲青不闪不让,待拳到面门数寸,突然发招,左掌直切敌人右拳脉门。罗信
  料不到对方来势如此之快,连退三步,陆菲青也不追赶,罗信定了定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
  过来。焦文期和贝人龙在一旁监视,两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报仇,这些年来在铁琵琶
  手上痛下功夫,本领已大非昔比,但当年领教过陆菲青的无极玄功拳,真是非同小可,他想
  先让罗信和贝人龙耗去对手大半气力,自己再行上场,便操必胜。贝人龙却只想拿到钦犯,
  让总督给他保荐一个功名。罗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势,一招甫发,次招又到,一刻也不容
  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连续不断。他数击不中,突发一拳,使五行拳
  “劈”字诀,劈拳属金,劈拳过去,又施“钻”拳,钻拳属水,长拳中又叫“冲天炮”,冲
  打上盘。陆菲青的招术则似慢实快。一瞬之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以罗信的武功,怎能与他
  拆到十招以上?只因陆菲青近年来深自收敛,知道罗信这些人只是贪图功名利禄,天下滔
  滔,实是杀不胜杀,是以出手之际,颇加容让。
  这时罗信正用“崩”拳一挂,接着“横”拳一闩,忽然不见了对方人影,急忙转身,见
  陆菲青已绕到身后,情急之下,便想拉他手腕。他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对方硬拚,哪知陆
  菲青长袖飘飘,倏来倏往,非但抓不到他手腕,连衣衫也没碰到半点。罗信发了急,拳势一
  变,以擒拿手双手急抓。陆菲青也不还招,只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数招之后,罗信见有可乘
  之机,右拳挥出,料到陆菲青必向左避让,随即伸手向他左肩抓去,一抓到手,心中大喜,
  哪知便是这么一抓,自己一个肥大的身躯竟平平的横飞出去,蓬的一声,重重实实的摔在两
  丈之外。他但觉眼前金星乱迸,双手一撑,坐起身来,半天摸不着头脑,傻不楞的坐着发
  呆,喃喃咒骂:“妈巴羔子,奶奶雄,怎么搅的?”原来陆菲青使的是内家拳术中的上乘功
  夫,叫做“沾衣十八跌”。功力深的,敌人只要一沾衣服,就会直跌出去,乃当年“千跌
  张”传下的秘术,其实也只是借势用劲之法。陆菲青的功力还不能令敌人沾衣就跌,但罗信
  出尽气力来抓,手一沾身,就被他借劲掼出。焦文期双眉一皱,低声喝道:“罗贤弟起
  来!”贝人龙一声不作,冷不防的扑上前去,一招“双龙抢珠”,双拳向陆菲青击去。陆菲
  青身子一晃,人影无踪。贝人龙忽觉背上被人一拍,只听得背后说道:“你再练十年!”
  贝人龙急转回身,又不见了陆菲青,想再转身,不意脸上拍拍两声,中了两记耳光,手
  劲奇重,两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陆菲青喝道:“小辈无礼,今日教训教训你。”只因贝人
  龙适才言语刻薄,是以陆菲青一上来便以奇快的身法打他一个下马威。这背上一拍,脸上两
  掌,只消任何一招中稍加劲力,贝人龙便得筋碎骨断,立时毙命。但他是武林前辈,也不和
  这些人一般见识。焦文期眼见贝人龙吃亏,一个箭步跳上,人尚未到,掌风先至。陆菲青知
  道这关东六魔中第三魔非其余两人可比,不敢存心戏弄,当下施展本门无极玄功拳,小心应
  付。焦文期的铁琵琶手得自洛阳韩家真传,一记“手挥五弦”向陆菲青拂去,出手似乎轻飘
  无力,可是虚虚实实,柔中带刚,一临近身就骈指似铁,实兼铁沙掌和鹰爪功两家之长。
  陆菲青见焦文期功力甚深,颇非昔比,低喝一声:“好!”一个“虎纵步”,闪开正
  面,踏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之侧,右掌一招“划手”,向他右腋击去。焦文期急忙侧
  身分掌,“琵琶遮面”,左掌护身,右手“刀枪齐鸣”,弓起食中两指向陆菲青点到。拆得
  七八招,陆菲青身形一矮,一个“印掌”,掌风飒然,已沾对方前襟,他心存厚道,见焦文
  期数十年功力,不忍使之废于一旦,这一掌只使了五成力,盼他自知惭愧,就此引退。陆菲
  青手下留情,这一掌蕴劲回力,去势便慢,焦文期明知对方容让,竟然趁势直上,乘着陆菲
  青哈哈一笑,手掌将缩未缩、前胸门户洞开之际,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已在他左乳
  下猛力一截。陆菲青出于不意,无法闪避,竟中了铁琵琵的毒手。但他究是武当名家,虽败
  不乱,双掌一错,封紧门户,连连解去焦文期的随势进攻,稳步倒退,一面到调神凝气,不
  敢发怒,自知身受重伤,稍一暴躁,今夜难免命丧荒山。焦文期得手不容情,哪肯让对方有
  喘息之机,“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铁琵琶手中的厉声招术一招紧似一招。陆菲青低
  哼一声,白龙剑出手,刷刷刷三招,全是进手招数。焦文期连闪带跳,避了开去,大叫:
  “并肩了上啊,老儿要拚命!”贝人龙更不打话,一对吴钩剑分上下两路,左奔咽喉,右刺
  前阴,向陆菲青攻来。吴钩剑名虽是剑,实是双钩,不过钩头上多了一个剑尖,除了钩法中
  的勾、拉、锁、带之外,还夹着双剑的路子。双钩不属十八般武器之内,极为阴狠难练,初
  学时稍有疏虞,不是被月牙护手所伤,便是拗劲掣肘,发不出招,但练成了之后,招数却着
  实厉害。陆菲青见双钩一出,当即留神,展开柔云剑术中的“杏花春雨”、“三环套月”,
  连连进击。罗信取出七节钢鞭,也加入战团,力大招沉。陆菲青不敢以剑刃硬碰钢鞭,剑走
  轻灵,削他手指。罗信“啊”的一声,跳了开去。焦文期铁牌一拍,铮铮有声,向陆菲青后
  脑砸去。焦文期是在洛阳韩家学的武艺。韩家铁琵琶手至韩五娘而达大成,除掌法外,兵器
  用的是一只精铁打成的琵琶。这琵琶两边锋利,攻时如板斧,守时作盾牌,琵琶之腹中空,
  藏有十二枚琵琶钉,一物三用,端的厉害。焦文期嫌琵琶是女子弹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
  来,被口齿轻薄之人损上几句可受不了,是以别出心裁,打造了一面铁牌,形状虽异。使用
  手法和师门所传的铁琵琶并无二致。
  陆菲青听得脑后风生,侧首向左,铁牌打空,回手就是一剑。他柔云剑术连绵不断,焦
  文期横铁牌硬挡,白龙剑顺着铁牌之势又攻了过去。不论拳脚还是兵器,一招既出,再次出
  招,自必收回再发,柔云剑术的妙诣却在一招之后,不论对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顺势跟
  着就来,如柔丝不断,春云绵绵。贝人龙和罗信见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脚乱,忙从陆菲青后面
  左右击来,三人一牌一鞭一对双钩,将他裹在中间。陆菲青这时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起
  始发作,柔云剑术虽然厉害,可是刚将一人缠住,另外两人立即从侧面击来。不得不分手招
  架,心道:“不想我陆菲青一世英雄,今日命丧鼠辈之手。”自忖心存忠厚,反遭暗算,不
  禁愤火中烧,一个气往上冲,竟尔迭遇险招,念头一转,眼见今日落败,须当先脱此难,养
  好伤后,再找关东六魔报仇。他打算已定,不求当场毙敌,反而心平气和,内家武功讲究的
  是心稳神定,这一凝神,一柄白龙剑四面八方把自身笼罩住了,任凭对方三人如何变招,再
  也攻不进来。罗信叫道:“焦三爷,咱们缠住他,打不赢,还怕累不死他吗?”焦文期道:
  “对。待会儿罗兄弟割了老儿的头去请功。”贝人龙道:“他那把剑好,焦三爷,我要了成
  么?”他们三人一吹一唱,竟把陆菲育当作死人看待,明着是要激他个心浮气粗。陆菲青向
  罗信刷刷两剑,待他急闪退避,露出空隙,白龙剑“满天花雨”四下圈挥,一个箭步,跳了
  出去。罗信狂喊:“不好,老儿要扯呼!”陆菲青展开轻功提纵术,向山下跑去,既已脱出
  包围,料得这三人轻功不及自己,再也追赶不上。焦文期一按铁牌上机括,三枚琵琶钉带着
  一股劲风向他背心射来。陆菲青挥剑打飞射向上盘的两枚琵琶钉,双脚一跳,又躲开了射向
  下三路的一枚。他知道琵琶钉上全是倒刺,一射进肉里,有如生根,如用力扯拔,非连肉拉
  下来一大块不可,若伸手去接,亦上大当。他躲过暗器,正想飞奔下山,哪知一个踉跄,一
  口气竟然提不上来,同时胸口剧痛,眼前一片昏黑。焦文期等三人见他脚步散乱,知他内伤
  发作,心中大喜,又围了上来。陆菲青舞剑奋战,四人又拆了十几招。陆菲青发觉右膀一用
  力,便牵连左胸剧痛,当下剑交左手,一路左手剑向焦文期逼去。他这左手剑使的全是反手
  招术,和寻常剑术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连退数步。陆菲青得此良机,左手剑“白
  虹贯日”向贝人龙刺去。贝人龙识得此招,向右闪让,不料左手剑方位相反,他向右闪,左
  手剑顺手跟来。贝人龙大骇,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几个翻身,滚了开去。陆菲
  青正待要赶,脑后风生,罗信的钢鞭“泰山压顶”砸了下来,陆菲青双脚不动,上身一让,
  快如闪电,伸手疾探,在罗信的“幽门穴”一点,罗信的钢鞭仍然砸将下来,但穴道被点,
  登时软倒,手一松,钢鞭余势不衰,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顾,反弹起来。就在此时,焦文
  期的三枚琵琶钉已飞到背后,陆菲青听得暗器风声劲急,不论向前纵跳或是左右趋避都已不
  及,随手拉起软瘫在地的罗信一挡。“嘿”的一声,三枚琵琶钉两中前胸,一中小腹,罗信
  登时毙命。焦文期见暗器反而伤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提起铁牌,狠狠向陆菲青砸去。
  贝人龙挺双钩又攻上来,陆菲青长剑刺出,贝人龙见剑势凌厉,向左跃开,焦文期铁牌
  跟着砸到。陆菲青眼见如回身招架,贝人龙势必又上,敌人虽已少了一个,自己伤处却也越
  来越痛,当下并不回头,俯身向前,将铁牌来势消了大半,可是毕竟未能全避,铁牌刃锋在
  他左肩划了一条大口子。焦文期正在大喜当口,忽见白光闪动,白龙剑在面前急掠而过,直
  向贝人龙飞去。贝人龙大惊,举吴钩剑一挡,虽然挡到,但陆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重
  手法掷出,吴钩之力未能挡开,白龙剑自他前胸刺入,后背穿出,竟将他钉在地下。
  便在这一瞬之间,陆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铁牌,只感到脸上一阵剧痛,眼前
  发黑。原来陆菲青甩出肩上受他铁牌一击,飞掷长剑,回手一把芙蓉金针向他脸上射去,这
  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快,金针众多,万万无法闪避,焦文期双目全被打瞎。陆菲青乘他双
  手在脸上乱抓乱摸之际,一个连枝交叉步,双拳“拗鞭”,当堂将他毙于拳下。
  陆菲青施展平生绝技,以点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针,刹那间连毙三敌。荒山上寒风
  凛冽,一勾残月从云中现出,照见横尸在乱石上的三具尸首,远林中夜枭怪声凄叫,他虽然
  艺高胆大,不禁也感惊心,撕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伤口,静立调匀呼吸,然后将宝剑拔
  起,拭净入鞘。他生怕留下了线索,把焦文期脸上金针拔出藏好,然后把三具尸体抛入荒山
  岗下。
  当时气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如去投店,必定引人疑心,还是回到李家换衣洗净之后
  再行离去,哪知李沅芷清晨已在书房。等李沅芷退出,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竟自昏了过
  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相推,听得有人呼叫:“老师!老师!”
  他缓缓睁眼,见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脸惊疑之色,旁边还有一位医生。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仗着他内功精纯,再加李沅芷央求父亲聘请名医,购买良药,内
  伤终于治好了。这两个多月中李沅芷妥为护侍,尽心竭力。
  这一日,陆菲青支使开了书僮,对李沅芷道:“沅芷,我是甚么样的人,虽然你未必清
  楚,但也不见得完全不知。这次我遭逢大难,你这般尽心服侍,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
  一走了之啦。那手金针功夫就传给你吧。”李沅芷大喜,跪下来恭恭敬敬的叩了八个头,她
  跟陆菲青读书学文,本已拜过师,这时是二次拜师。陆菲青微笑着受了,说道:“你悟性甚
  高,学我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过。只是……”说到这里,沉吟不语。李沅芷忙道:“老师,
  我一定听你的话。”陆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为,老实说我是大大的不以为然,将来你长
  大成人,盼你明辨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为师,就得严守师门戒条,可做得到吗?”李
  沅芷道:“弟子不敢违背老师的话。”陆菲青道:“你将来要是以我传你的功夫为非作歹,
  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李沅芷吓得不敢做声,过了一会,笑道:
  “师父,我乖乖的,你怎舍得杀我呢?”从那天起,陆菲青便以武当派的入门功夫相授,教
  她调神练气,先自十段锦练起,再学三十二势长拳,既培力、亦练拳,等到无极玄功拳已有
  相当火候,再教她练眼、练耳、打弹子、发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两年有余,李沅
  芷既用功又聪明,进步极快。其时李可秀已调任甘肃安西镇总兵。安西北连哈密,西接大
  漠,乃关外重镇。
  再过两年多,陆菲青把柔云剑术和芙蓉金针也都教会了她。这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
  针、剑术、轻功、拳技,都学了个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经验不足。她遵从师父吩咐,
  跟他学武之事一句不露,每天自行在后花园习练,好在她自小爱武,别人也不生疑。大小姐
  练功夫,婢女看了不懂,男仆不敢多看。李可秀精明强干,官运亨通,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
  伊犁一役中有功,朝旨下来,升任浙江水陆提督,节制定海、温州等五镇,统辖提标五营,
  兼辖杭州等城守协,太湖、海宁等水师营。李沅芷自小生长在西北边塞之地,现今要到山明
  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说不出的高兴,磨着陆菲青同去。陆菲青离内地已久,想到旧地重游,
  良足畅怀,也就欣然答应。
  李可秀轻骑先行赴任,拨了二十名亲兵、一名参将护送家眷随后而来。参将名叫曾图
  南,年纪四旬开外,微留短须,精神壮旺,体格雄健,使一手六合枪。他是靠真功夫升上来
  的,很得李可秀的信任。一行人共有十几匹骡马。李夫人坐在轿车之中。李沅芷长途跋涉,
  整天坐在轿车里嫌气闷,但是官家小姐骑了马抛头露面,到底不像样,于是改穿了男装,这
  一改装,竟是异样的英俊风流,说甚么也不肯改回女装。李夫人只好笑着叹口气,由得她
  了。这一日时当深秋,陆菲青骑在马上,远远落在大队之后,纵目四望,只见夜色渐合,长
  长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们这一大队骡马人伙外,惟有黄沙衰草,阵阵归鸦。蓦地里一阵西
  吹来,陆菲青长吟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
  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心道:“辛稼轩这首词,正可为我心情写照。当
  年他也如我这般,眼见莽莽神州沦于夷狄,而虏势方张,规复难期,百战余生,兀自慷慨悲
  歌。”这时他已年近六十,虽然内功深湛,精神饱满,但须眉皆白,又想:“我满头须发似
  雪,九死之余,只怕再难有甚么作为了。”马鞭一挥,纵马追上前去。骡队翻过一个山岗,
  眼看天色将黑,骡夫说再过十里地就到双塔堡,那是塞外一个大镇,预定当晚到镇上落店。
  正在此时,陆菲青忽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快马奔驰之声,远见前面征尘影里,两匹枣骝马八蹄
  翻飞,奔将过来,眨眼之间已旋风似的来到跟前。马上两人伏腰勒缰,斜刺里从骡队两旁直
  窜过去。陆菲青在一照面中,已看出这两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长鼻挺,脸色白净,矮者满脸
  精悍之气。他拍马追上李沅芷,低声问道:“这两人你看清楚了么?”李沅芷喜道:“怎
  么?是绿林道么?”她巴不得这二人是劫道的强徒,好显一显五年来辛辛苦苦学得的本领。
  陆菲青道:“现下还瞧不准,不过看这两人的武功,不会是绿林道探路的小伙计。”李沅芷
  奇道:“这两人武功好?”陆菲青道:“瞧他们的骑术,多半不是庸手。”大队快到双塔
  堡,对面马蹄声起,又是两乘马飞奔而来,掠过骡队。陆菲青道:“咦,这倒奇了。”这时
  暮霭苍茫,一路所经全是荒漠穷乡,眼见前面就是双塔堡,怎么这时反而有人从镇上出来,
  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赶夜路了。
  行不多久,骡队进镇,曾参将领着骡队轿车,径投一家大店。李沅芷和母亲住着上房。
  陆菲青住了间小房,用过饭,店伙掌上灯,正待休息,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听得远处
  一片马蹄之声。陆菲青暗想:“这时候还紧自赶路,到底有甚么急事?”追思路上接连遇到
  的四人,暗忖这事有点古怪。蹄声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前,马蹄声一停,敲门声便
  起。只听得店伙开门,说道:“你老辛苦。茶水酒饭都预备好啦,请进来用吧!”一人粗声
  说道:“赶紧给喂马,吃了饭还得赶路。”店伙连声答应。脚步声进店,听来共是两人。
  陆菲青心下思量,一伙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们马上身法都是身负武功之人,在塞外
  这多年,这样的事儿倒还真少见。他轻轻出了房门,穿过三合院,绕至客店后面,只听得刚
  才粗声说话那人道:“三哥,你说少舵主年纪轻轻,这伙兄弟他压得住么?”陆菲青循声走
  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窃听别人阴私,只是这伙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负着重案,不得不处
  处小心提防。只听屋里另一人道:“压不住也得压住。这是老当家遗命,不管少舵主成不
  成,咱们总是赤胆忠心的保他。”这人出声洪亮,中气充沛,陆菲青知他内功精湛,不敢弄
  破窗纸窥探,只屏息倾听。只听那粗嗓子的道:“那还用说?就不知少舵主肯不肯出山。”
  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担心,老当家的遗命,少舵主自会遵守。”他说这个“守”字,带了
  南方人的浓重乡音。陆菲青心中一震:“怎地这声音好熟?”仔细一琢磨,终于想起,那是
  从前在屠龙帮时的好友赵半山。那人比他年轻十岁,是温州王氏太极门掌门大弟子。两人时
  常切磋武艺,互相都很钦佩。至今分别近二十年,算来他也快五十岁了。屠龙帮风流云散之
  后,一直不知他到了何处,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乡遇故知,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
  出声认友,忽然房中灯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来。
  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陆菲青,人影一闪,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长身,张口便
  欲叫阵。陆菲青纵身过去,低声喝道:“别作声,跟我来!”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内毫无动
  静,没人追出。陆菲青拉着她手,蛇行虎伏,潜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灯下一看,见
  她已换上了夜行装束,但仍是男装,也不知是几时预备下的,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
  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庄容说道:“沅芷,你知那是甚么人?干么要跟他们动手?”这一下
  可把李沅芷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们干么打我一袖箭?”她
  自是只怪别人,殊不知自己偷听旁人阴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陆菲青道:“这两人如不是绿
  林道,就是帮会中的。内中一人我知道,武功决不在你师父之下。他们定有急事,是以连夜
  赶路。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伤人,只不过叫你别多管闲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
  去睡吧。”说话之间,只听开门声、马蹄声,那两人已急速走了。给李沅芷这样一闹,陆菲
  青心想这时去见老友,多有不便,也不追出去会面。次日骡队又行,出得镇来,走了一个多
  时辰,离双塔堡约已三十里。李沅芷道:“师父,对面又有人来了。”只见两骑枣红马奔驰
  而来。有过了昨晚之事,师徒俩对迎面而来之人都留上了心。两匹马一模一样,伸骏非凡,
  更奇的是马上乘客也一模一样,都是四十左右年纪,身材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眼睛凹进,
  眉毛斜斜的倒垂下来,形相甚是可怖,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两人经过骡队时都怪目一
  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们瞪了一眼,把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来的神
  色。这两人毫不理会,径自催马西奔。李沅芷道:“哪里找来这么一对瘦鬼?”陆菲青见这
  两人的背影活像是两根竹竿插在马上,蓦地醒觉,不由得失声道:“啊,原来是他们!”李
  沅芷忙问:“师父识得他们?”陆菲青道:“那定是西川双侠,江湖上人称黑无常、白无常
  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说道:“他们姓得真好,绰号也好,可不是一对无常鬼
  吗?”陆菲青道:“女孩子家别风言风语的,人家长得难看,本领可不小!我跟他们没会过
  面,但听人说,他俩是双生兄弟,从小形影不离。哥儿俩也不娶亲,到处行侠仗义,闯下了
  很大的万儿来。尊敬他们的称之为西川双侠,怕他们的就叫他俩黑无常、白无常。”李沅芷
  道:“这两人不是一模一样吗?怎么又有黑白之分?”
  陆菲青道:“听人说,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样,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
  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没痣,叫常伯志。他们是青城派慧侣道人的徒弟。慧侣道人一死,
  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没人在他二人之上了。这两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侠盗,一向劫富
  济贫,不过心狠手辣,因此得了这难听的外号。”李沅芷道:“他们到这边塞来干么呀?”
  陆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从来没听说他两兄弟在塞外做过案。”李沅芷道:“这对无
  常鬼要是敢来动我们的手,就让他们试试师父的白龙剑。”刚才这对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
  心中可不乐意了,不好意思说“试试姑娘的宝剑”,就把师父先给拉扯上。陆菲青道:“听
  说他兄弟从不单打独斗,对付一个是两哥儿齐上,对付十个也是两哥儿齐上。”他干笑一
  声:“你师父这把老骨头,怕经不起他们四个拳头捶呢!”
  说话之间,前面马蹄声又起。这次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负长剑,脸色苍白,满
  是病容,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腰里。只一人是个驼子,衣服极为光鲜。李沅
  芷见这驼子相貌丑陋,服饰却如此华丽,不觉笑了一声,说道:“师父,你瞧这驼子!”陆
  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那驼子怒目一横,双马擦身而过之际,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来。
  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驼子要生气,不等李沅芷避让,就伸马鞭一挡,拦开了他这一抓,说道:
  “十弟,不可闹事!”这只是一瞬间之事,两匹马已交错而过。
  陆菲青和李沅芷回头一望,只见驼子挥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马上各抽了一鞭,两匹马疾
  驰出去,那驼子突然间一个“倒栽金钟”,在马背上一个倒翻筋斗,跳下地来,双脚在地上
  交互三点,已向李沅芷扑了过来。李沅芷长剑在手,谨守师父所授“敌未动,己不动”的要
  诀,剑尖微颤,却不发招。那驼子可也奇怪,并不向她攻击,左手探出,竟是一把拉住她坐
  骑的尾巴。那马正在奔驰,忽被拉住,长嘶一声,前足人立起来。驼子神力惊人,丝毫没被
  马拉动,伸出右掌,在拉得笔直的马尾上一划,马尾立断,如经刀割。马儿直冲出去,李沅
  芷吓了一跳,险些掉下马来。她回手挥剑向驼子砍去,距离已远,却哪里砍得着?驼子回头
  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却是极快,有如滚滚黄沙中裹着一个肉球向前卷去,顷刻间已追及
  那疾驰向西的坐骑,一跃上马,不一会就不见踪影了。
  李沅芷被驼子这样一闹,气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声:“师父!”陆菲青一切全看
  在眼里,不由得蹙起眉头,本想埋怨几句,但见她双目莹然,珠泪欲滴,就忍住不说了。正
  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喊声。李沅芷甚
  是奇怪,忙问:“师父,那是甚么?”陆菲青道:“那是镖局里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镖局
  子的趟子不同,喊出来是通知绿林道和同道朋友。镖局走镖,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领,镖
  头手面宽,交情广,大家买他面子,这镖走出去就顺顺利利。绿林道的一听趟子,知是某人
  的镖,本想动手拾的,碍于面子也只好放他过去。这叫作‘拳头熟不如人头熟’。要是你去
  走镖哪,嘿,这样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领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难行。”李沅芷一
  听,敢情师父是借题发挥,在教训人啦,心说:“我干么要去保镖哪?”可是不敢跟师父顶
  嘴,笑道:“师父,我是错了嘛!师父,那喊的是甚么镖局子啊?”陆菲青道:“那是北京
  镇远镖局,北方可数他最大啦。奉天、济南、开封、太原都有分局。总镖头本是威镇河朔王
  维扬,现下总有七十岁了罢?听他们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维扬’,那么他还没告老收山。
  唉,见好也该收了,镇远镖局发了四十年财,还不知足么?”李沅芷道:“师父识得他们总
  镖头么?”陆菲青道:“也会过面。此人凭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当年打遍江北绿林无
  敌手,也真称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兴,道:“他们镖车走得快,一会儿赶了上
  来,你给我引见,让我见见这位老英雄。”陆菲青道:“他自己怎么还会出来?真是傻孩
  子。”李沅芷老是给师父数说,满不是味儿,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完全不懂,心里嘀咕:
  “我不懂,就说给我听嘛,干么老骂人家?”拍马追上骡车去和母亲说话解闷,回头一看自
  己的马,尾巴给驼子弄断了,也不禁暗暗吃惊,心想一掌打断一杆枪并不稀奇,马尾巴是软
  的,怎能用手割断?勒马想等师父上来请问,但一转念,又赌气不问了,追上了曾图南,
  道:“曾参将,我的马尾巴不知怎么断了,真难看。”说着嘟起了嘴。曾图南知她心意,
  道:“我这坐骑不知怎么搞的,今儿老是闹倔脾气,说甚么也制它不了。小姐骑术好,劳你
  的驾,帮我治一下行么?”李沅芷谦逊一句:“怕我也不成。”两人换了坐骑。曾参将那马
  其实乖乖的,半点脾气也没有。曾参将还赞一句:“小姐,真有你的,连马也服你。”李夫
  人怕大车走快了颠簸,是以这队人一直缓缓而行。但听得镖局的趟子声越喊越近,不一会,
  二十几匹骡驮赶了上来。陆菲青怕有熟人,背转了身,将一顶大草帽遮住半边脸,偷看马上
  镖师。七八名镖师纵马经过,只听一名镖师道:“听韩大哥说,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
  落。”陆菲青大吃一惊。回头看那镖师,晃眼间只看到他满脸胡子,黑漆漆的一张长脸,等
  他擦身而过,见他背上负着一个红色包袱,还有一对奇形兵器,竟是外门中的利器五行轮,
  寻思:“遮莫关东六魔做了镖师?”关东六魔除焦文期外,其余五人都未见过,只知每人均
  是武艺高强,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都使五行轮,外家硬功夫极是了得。他心下盘算,这
  次出门来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镇远镖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镖,那也罢了,另外那些人如果均
  是为己而来,那实是凶多吉少,避之犹恐不及,偏偏这个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断去招惹人
  家。不过看情形又不像是为自己而来,赵半山是好朋友,决不致不念旧情。那么他们一批一
  批西去,又为的何来?李沅芷和曾参将换了坐骑,见他骑了没尾巴马,暗自好笑,勒定了马
  等师父过来,笑道:“师会,怎么对面没人来了?从昨天算起,已有五对人往西去了,我倒
  真想再见识见识几个英雄好汉。”一句话提醒了陆菲青,他一拍大腿,说道:“啊,老胡涂
  啦,怎么没想到‘千里接龙头’这回事。”只因心中挂着自己的事,尽往与自己有关的方面
  去推测,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甚么‘千里接龙头’?”陆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帮
  会里最隆重的礼节,通常是帮会中行辈最高的六人,一个接着一个前去迎接一个人,最隆重
  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对一对的出去。现在已过了五对,那么前面一定还有一对。”李沅芷
  道:“他们是甚么帮会?”陆菲青道:“这个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双侠和那驼
  子都是这帮会的,声势当真非同小可。千万别再招惹,知道么?”李沅芷嘴上答应,心中可
  不大服气,一心要看前面来的又是何等样人。午时打过了尖,对面仍无人来,陆菲青暗暗纳
  罕,觉得事出意外,难道所料不对?岂知前面没人来,后面倒来了人,只听得一阵驼铃响,
  尘上飞扬,一大队沙漠商队赶了上来。待得渐行渐近,只见数十匹骆驼夹着二三十匹马,乘
  者都是回人,高鼻深目,满脸浓须。头缠白布,腰悬弯刀。回族商人从回部到关内做生意,
  事属常有,陆菲青也不以为异。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黄衫女郎骑了一匹青马,纵骑小跑,
  轻驰而过。那女郎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采照人,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
  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陆菲青见那回族少女人才出众,不过多看了一
  眼,李沅芷却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长西北边寒,一向也没见过几个头脸齐整的女子,更别说
  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约也是十八九岁,腰插匕首,长辨垂肩,一身
  鹅黄衫子,头戴金丝绣的小帽,帽边插了一根长长的翠绿羽毛,革履青马,旖旎如画。那黄
  衫女郎纵马而过,李沅芷情不自禁的催马跟去,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黄衫女郎见一个美貌的
  汉人少年痴痴相望,脸一红,叫了一声“爹!”一个身材高大、满颊浓须的回人拍马过来,
  在李沅芷肩上轻轻一拍,说道:“喂,小朋友,走道么?”李沅芷“唔”了一声,还没会意
  自己女扮男装,这般呆望人家闺女可显得十分浮滑无礼。那黄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轻薄,
  手挥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骑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时扯下了一大片毛来。那马痛得乱跳乱
  纵,险些把她颠下马来。黄衫女郎长鞭在空中一挥,辟拍一声,扯下来的马毛四散乱飞。
  李沅芷心头火起,摸出一枝钢镖,向黄衫女郎后心掷去,可也没存心伤她性命,镖一出
  手,叫了一声:“喂,小姑娘,镖来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镖从右肩旁掠过,射向前
  面,待钢镖飞至身前丈许,手中长鞭一卷,鞭梢革绳已将钢镖卷住拉回,顺手向后一送,叫
  道:“喂,小伙子,镖还给你!”一股劲凤,钢镖直向李沅芷胸前飞来,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队人众见了黄衫女郎这手马鞭绝技,都大声喝彩。她父亲却脸有忧色,低声向她
  说了句甚么话。黄衫女郎答应道:“噢,爹!”也不再理会李沅芷,纵马向前,数十匹驼马
  跟着绝尘而去。眼见他们追过李夫人所乘骡车和护送兵丁,尘沙扬起,蹄声渐远。陆菲青漫
  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这句话现下信了吧?这个黄衫女郎年纪跟你差不
  多,刚才露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这些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马上,马鞭儿自然耍得
  好,可也未必有甚么真正武功。”陆菲青嘻嘻一笑,道:“是么?”傍晚到了布隆吉,镇上
  只有一家大客店,叫做“通达客栈”。店门前插了“镇远镖局”的镖旗,原来路上遇到的那
  枝镖已先在这里歇了。这家客栈接连招呼两大队人,伙计忙得不可开交。陆菲青洗了脸,手
  里捧了一壶茶,慢慢踱到院子里,只见大厅上有两桌人在喝酒吃饭。那背负红布包袱的镖师
  背上兵器已卸了下来,但那包袱仍然背着,正在高谈阔论。陆菲青手里捧了茶壶,假装抬头
  观看天色,只听一名镖师笑道:“阎五爷,你将这玩意儿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兆惠将军还
  不赏你个千儿八百的吗?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宝乐上一乐啦!”陆菲青心说:“果然是关东六
  魔中的第五魔阎世魁。”当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阎世魁道:“赏金吗?嘿,那谁也短不
  了……”他话还未说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宝已经跟了人,从了良
  啦。”陆菲青斜眼一看,见说话那人相貌猥琐,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镖师打扮。阎世魁心
  中不快,“哼”了一声。第一个说话的镖师道:“童兆和你这东西,总没好话。”那童兆和
  仍是有气没力的道:“从良不是好话?好吧,我说小喜宝做一辈子的窑姐儿,到死翻不了
  身。”阎世魁破口大骂:“你妈才做一辈子窑姐儿。”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干爹。”
  陆菲青听这伙人言不及义,听不出甚么名堂,正想走开。只听童兆和道:“阎五爷,玩笑是
  玩笑,正经是正经。你可别想小喜宝想昏了头,背上这红包袱给人家拾了去。你脑袋搬家事
  小,咱们镇远镖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阎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这批回
  回想从你阎五爷手上把这玩意儿夺回去,教他们快死了这条心。我阎世魁关东六魔的名头,
  可是靠真功夫挣来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镖行里混,除了会吃饭,就是会放屁!”陆菲青望子
  他背上那红布包袱一眼,见包袱不大,看来所装的东西也很轻巧。只听童兆和道:“关东六
  魔的名头的确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给人家做了,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阎世魁一拍桌子
  道:“谁说不知道?那定是红花会害的。”陆菲青心想:“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杀
  的,他们却写在红花会帐上。红花会是怎么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里去抚弄花木,离众
  镖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头上一点也不肯放松:“我可惜没骨气,只会吃饭放屁。只要我不是孙子哪,
  早就找红花会算帐去啦。”阎世魁给他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一名镖师出来打圆场,道:
  “红花会总舵主于万亭上个月死在无锡,江湖上谁都知道。人家没了当家的,你找谁去?再
  说,焦三爷给红花会害死,又没见证,谁瞧见啦?你找上门去,人家来个不认帐,你有甚么
  法子?”童兆和没了话,自己解嘲:“红花会咱们不敢惹,欺侮回子还不敢么?他们当作性
  命宝贝的玩意儿咱们给抢了来,以后兆将军要银子要牛羊,他们敢不双手送上吗?我说阎五
  爷,你也别想你那小喜宝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将军,让他给你一个回回女人做小老婆,可有
  多美……”正说得得意,忽然拍的一声,不知哪里一块泥巴飞来,刚塞在他嘴里。童兆和啊
  啊啊的叫不出声来。两名镖师抄起兵刃,赶了出去。阎世魁站起身来,把身旁五行轮提在手
  里。他弟弟阎世章闻声赶来,两兄弟站在一起,并不追敌,显是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
  计。童兆和把泥块吐了出来,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乱骂。阎世章冷冷的道:“一向只听
  说狗吃屎,今儿可长了见识,连泥巴也吃起来啦!”
  镖师戴永明、钱正伦一个握了条软鞭,一个挺着柄单刀,从门外奔回,说:“点子逃
  啦,没瞧见。”
  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见到那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狈相,心中暗自好笑,忽见
  东墙角上人影一闪。他装着没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其时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墙脚
  下,只见一条人影从屋角跳下,落地无声,向东如飞奔去。陆菲青想见识这位请童兆和吃泥
  巴的是何等样人物,施展轻功,悄没声的跟在后面,双手仍是捧着茶壶,长衫也不捋起。他
  数十年苦练的轻功直是非同小可,虽然出步迅速,前面那人却丝毫未觉。片刻之间,两人奔
  出了五六里地。前面那人身材苗条,体态婀娜,似乎是个女子,但轻功也甚高明。过了个山
  坡,前面黑压压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陆菲青也跟着追去。树林中落叶枯枝,满地皆
  是,一踏上去,沙沙作声,他怕那人发觉。脚步稍慢,一瞬之间,已不见了那人的影子。忽
  然云破月现,一片清光在林隙树梢上照射下来,满地树影凌乱,远处黄衫一闪,那人已出了
  树林。
  他跟到树林边缘,掩在一株大树后面向外张望,林外一大片草地,搭着八九个帐篷。他
  好奇心起,有心要窥探一番。静待两名守望者转过身去,提气一个“燕子三抄水”,跃到了
  帐篷外一匹骆驼身后,守望者并未发觉。他弯身走到中间一座最大的帐篷背后,伏下地来,
  帐篷里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说话,话是回语,说的又快,他虽在塞外多年,这篇话却大半不
  懂,当下轻轻掀起帐幕底脚一角,向里张望。
  帐幕中点着两盏油灯,许多人坐在地毡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队。这时一个清
  脆的声音咭咭咯咯的说起话来,陆菲青移眼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那黄衫少女。她话声一停,
  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几滴鲜血滴在马乳酒里。帐篷中其余的回人也都
  纷纷拔出佩刀,滴血酒中。黄衫女郎叫他“爹”的那高个子回人举起酒杯,大声说了几句
  话。陆菲青只听懂几个字,甚么“可兰经”、“故乡”。那黄衫女郎跟着又说,语音朗朗,
  似乎是说:“不夺回神圣的可兰经,誓死不回故乡。”众回人都轰然宣誓。黯淡灯光之下,
  见人人面露坚毅愤慨之色。众人说罢,举杯一饮而尽,随即低声议论,似是商量甚么法子。
  陆菲青心头揣摩,看来这群回人有一部视为圣物的经书给人夺了去,现下要去夺回来。
  他这一猜没猜错,原来这群回人属于天山北路的一个游牧部族。这一部族人多势盛,共
  有近二十万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伦,是这部族的首领,武功既强,为人又仁义公正,极
  得族人爱戴。黄衫女郎是他的女儿,名叫霍青桐。她爱穿黄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绿羽毛,
  因此得上个漂亮外号,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黄衫霍青桐”的名头。
  这族人以游牧为生,遨游大漠,倒也逍遥快乐。但清廷势力进展到回部后,征敛越来越
  多。木卓伦起初还想委曲求全,尽量设法供应。哪知满官贪得无厌,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
  卓伦和族人一商量,都觉如此下去实在没有生路,几次派人向满官求情,求减征赋,岂知征
  赋没有减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虑。正黄旗满洲副都统、兼镶红旗护军统领、定边将军兆
  惠其时奉旨在天山北路督办军务,侦知这族有一部祖传手抄可兰经,得自回教圣地麦加,数
  十代由首领珍重保管,乃这一族的圣物,于是乘着木卓伦远出之际,派遣高手,竟将经书抢
  了来,他想以此为要挟,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伦在大漠召开大会,率众东去夺经,立誓便
  是埋骨关内,也要教圣书物归原主。此刻他们是于晚祷之前,重申前誓。
  陆菲青得知这些回人的图谋与己无关,不想再听下去,正待抽身回去,忽见帐中回人全
  都伏下来祈祷。他连忙站起,哪知这一瞬之间,霍青桐已见到帐外有人窥探,在父亲耳边低
  声说:“外边有人!”长身纵出帐来,见一个人影正向树林跑去,身法极快,她手一扬,一
  颗铁莲子向他打去。
  陆菲青听得背后一股疾风,知有暗器袭来,微微侧身,这时双手仍捧着茶壶,伸出右手
  食指,看准铁莲子向下轻轻一拨,铁莲子自平飞变为下跌。他左手拿着茶壶,以食中两指揭
  开壶盖,铁莲子扑的跌入壶中。他头也不回,施展轻功如飞回店。到店时大伙均已安睡。店
  伙道:“老先生,溜达了这么久,看夜景么?”陆菲青胡乱答应一声,走进房中,取出茶壶
  里的铁莲子,见是精钢打成,上面刻着一根羽毛,便随手放入囊中。次日一早,镖行大队先
  行。趟子手“我武——维扬”一路喊出去,镇远镖局一杆八卦镖旗在前开道。陆菲青看这镖
  行的骡驮并不沉重,几名镖师全都护着阎世魁。看来他所背的那个红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
  镖行中原有保红镖的规矩,大队人手只护送几件珍宝,至于包中是甚么“玩意儿”,他也不
  去理会。镖行一行人走后,曾参将率领兵丁也护送着夫人上路了。日中在黄岩子打了尖,一
  路是上山的斜路,预计当日赶着翻过三条长岭,在岭下的三道沟落店。
  山路险峻,愈来愈陡,李沅芷和曾参将紧紧跟着夫人的骡车,生怕骡子一个失脚,车子
  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祸。行到申牌时分,正到乌金峡口,只见镖行大队都坐在地上
  休息,曾参将指挥随从,也休息一刻。乌金峡两边高山,中间一条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
  易停步,必须一鼓作气上岭。陆菲青落在后面,背转了身,不与镖行众人朝相。
  休憩罢,进入峡口,镖行与曾将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条长龙,人众牲口都是气呼呼的上
  山。骡夫“得儿——得儿——”的叱喝声响成一片。陆菲青忽见右边山峰顶上人影一闪,似
  乎有人窥探。猛听得前面一阵驼铃响,一队回人乘着驼马,迎面奔下岭来,疾驰俯冲,蹄声
  如雷,势若山崩。镖行中人大声呼喝,叫对方缓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死了娘老
  子奔丧吗?”众回人转眼奔近,前面七八骑上乘者忽然纵声高歌,声音曼长,山谷响应。两
  边山顶上都有人站起来,高歌而和。镖行中人不禁愕然。只听回人队中一声胡哨,两骑飞奔
  向前,绕过阎世魁,对准了紧随在他身后的阎世章一冲。同时四匹骆驼已奔到阎世魁的前后
  左右。阎氏兄弟久经大敌,眼见情势有异,忙拔兵器应敌。四匹骆驼背上的回人突然间同时
  双手各举大铁椎,猛向阎世魁当头砸将下来。山道狭窄,本少回旋余地,这时又挤满了人,
  四个回人身雄力壮,骑在骆驼背上居高临下,四柄各重百余斤的大铁椎猛砸下来,阎世魁武
  艺再好也无法躲避,当场连人带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回人队中黄衫女郎霍青桐纵身上前,跳下马来,长剑晃动,割断阎世魁背上缚住包袱的
  布带一端,第二剑未出,忽觉背后一股劲风,有兵刃袭来。
  霍青桐侧身一让,不顾来敌,挥剑又割断布带一端。哪知敌人剑法迅捷,不容她缓手去
  拾包袱,又是一剑栏腰削来。霍青桐无法避让,挥剑挡格,双剑相交,火花迸发。她心中一
  震,敌人武功不弱,顾不得仔细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敌人长剑如影随形,直刺她左
  腕。霍青桐左手一缩,食中两指捏了剑诀,右手剑直递出去,抬头看时,接连三欢阻她抬包
  袱之人是个美貌少年,认出就是昨日途中无礼呆看的那人,不禁心头火起,刷刷刷三剑都是
  进手招数,两人斗在一起。那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她骤见回人商队奇袭镖行,本拟隔
  山观虎斗,瞧瞧热闹,忽见黄衫女郎飞身而出去抢红布包袱。这黄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马
  鬃,师父反而赞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见镖师与回人打得火炽,也不理会谁是谁非,
  施展轻功,赶上去要与黄衫女郎较量个高下。霍青桐连刺三剑,都被李沅芷化解了开去,不
  由得心头焦躁。原来他们查知本族这部《可兰经》,便是由兆惠托了镇远镖局护送前拄北
  京,众镖头严密守护的红布包袱,定然便是圣经的所在。镖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抢硬夺,未
  必能成,霍青桐于是设计在乌金峡口埋伏,本拟出其不意的一击成功,夺了圣经便即逃返回
  部,哪知半路里杀出这少年来作梗。霍青桐眼见时机稍纵即逝,不愿恋战,突然剑法一变,
  施展天山派绝技“三分剑术”,数招之间已将李沅芷逼得连连倒退。
  “三分剑术”乃天山派剑术的绝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这路剑术中每一手都只使
  到三分之一为止,敌人刚要招架,剑法已变。一招之中蕴涵三招,最为繁复狠辣。这路剑术
  并无守势,全是进攻杀着。李沅芷见黄衫女郎一剑“冰河倒泻”直刺过来,当即剑尖向上,
  想以“朝天一柱香”格开,哪知对方这招并未使足,刺到离身两尺之处已变为“千里流
  沙”,直刺变为横砍,心中一惊,剑锋争转,护住中路。说也奇怪,对方横砍之势看来劲道
  十足,剑锋将到未到之际突然变为“风卷长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
  开。霍青桐一招“举火燎天”,自下而上,刺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对方又已变为“雪
  中奇莲”。只见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虽然含劲不发,却都蕴着极大危机。两人连拆十余
  招,双剑竟未相碰,只因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对方招架,早已变招。霍青
  桐在她身旁空砍空削,剑锋从未进入离她身周一尺之内,李沅芷却已给逼得手忙脚乱,连连
  倒退。若不招架,说不定对方虚招竟是实招;如要招架,对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说
  只花三分之一时刻,自己使一招,对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赶不上对手迅捷,心中一惊,连
  连纵出数步。其实李沅芷的柔云剑术也已练到相当火候,只要心神一定,以静制动,也未必
  马上落败,但究竟初出道,毫无经历,突见对手剑法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架既
  然不及,只好逃开。霍青桐也不追赶,立即转身,见一个身材瘦小之人从阎世魁身旁站起,
  手中已捧着那红布包袱。霍青桐挺剑刺去,那人叫道:“啊哟,童大爷要归位!”这人便是
  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开去,霍青桐赶上,举剑下砍,斜刺里一柄五行
  轮当胸推来,却是闻世章过来挡住。
  霍青桐这次筹划周详,前后都用庞然大物的骆驼把镖行人众隔开,使之首尾不能相救。
  木卓伦手挥长刀,力拒戴永明、钱正伦两名镖师,以一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可是另
  一边却给阎世章攻了过来。他见胞兄被回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在马背上一纵,飞身越过
  骆驼,左手五行轮掠出,在一名手持铁椎的回人胁下划了一条大伤口,那人登时跌下骆驼。
  另一个回人过来拦截,阎世章待他铁椎挥来,身子略偏,双轮归于左手,右手扣住他脉门一
  拉。大铁椎重达百斤,那一挥之势极为猛烈,那回人被他顺势一拉,倒撞下驼,铁推打在自
  己胸口,大叫声中,吐血而死。混乱中童兆和见有便宜可捡,将红布包袱抢在手中。阎世章
  见霍青桐追赶童兆和,知他武艺平常,忙过来拦住。霍青桐和阎世章拆了数招,觉得对手招
  精力猛,实是劲敌,又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战团,忽听两边山上胡哨声大作,那是退却的信
  号,知道镖行来了接应,一抬头见童兆和正急步跑上山岭,忙施展“三分剑术”把阎世章逼
  退两步,仗剑向岭上追去。胡哨声越来越响。木卓伦大叫:“青桐,快退!”霍青桐停步不
  进,督率同伴把死伤的回人抱上驼马,一阵胡哨,大队向岭下冲去,只见前面数十名清兵拦
  住去路。曾图南跃马自前,横枪喝道:“大胆回子,要造反吗?”霍青桐两颗铁莲子分打曾
  参将双手,当啷一声,铁枪落地。
  木卓伦高举长刀,当先开路,一队回人向清兵冲去。清兵纷纷让路。阎世章和戴永明回
  身追来,与霍青桐又斗在一起。回人队中一骑飞出,乘者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
  霍青桐的兄长霍阿伊,一杆大枪阻住两名镖师。霍青桐回身上马,兄妹二人且战且退。忽然
  两边山顶一阵急哨,霍阿伊、霍青桐催马快奔。阎世章跟着追去,霍青桐两粒铁莲子向他上
  盘打去。阎世章停下脚步,挥五行轮将铁莲子砸飞。两边山上大石已纷纷打将下来,十几名
  清兵被打得头破血流,混乱中回人商队已然远去。阎世章见兄长惨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尸
  身只是流泪。钱正伦和戴永明一再相劝,阎世章才收泪上马。镖行伙计将死者尸首放上大
  车。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爷手脚快,他死了也是白饶。”双方酣斗之际,陆菲
  青一直袖手旁观。李沅芷虽被霍青桐逼退,但相助镖行,终于不让回人得手,心下颇为自
  得。可是阎世章正在伤心,其余镖师忙于救死扶伤,竟无一人过来招呼道谢,大小姐心中便
  甚是不快。童兆和见曾图南武官打扮,过来跟他套了几句交情,对李沅芷却不理会,她更加
  有气。哪知陆菲青又狠狠的教训了她一顿,责她不该擅自出手,坏人大事,没来由的多结冤
  家,说道:“镖行中好人少,坏人多,何苦帮人作恶?”把她骂得抬不起头来。
  过了岭,黄昏时分已抵三道沟。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镇。骡夫道:“三道沟就只一家
  安通客栈。”进了镇,镖行和曾图南一行人都投安通客栈。塞外处处荒凉,那客店土墙泥
  地,也就简陋得很。童兆和不见店里伙计出来迎接,大骂:“店小二都死光了么?我操你十
  八代祖宗!”李沅芷眉头一皱,她可从来没听人敢当着她面骂这些粗话。
  一行人正要闯门,忽听得屋里传出一阵阵兵刃相接之声。李沅芷大喜:“又有热闹
  瞧!”抢先奔了进去。
  内堂里阒无一人,到得院子,只见一个少妇披散了头发正和四个汉子恶斗。那少妇面容
  惨淡,左手刀长,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见他们斗了几个回合,那几名汉
  子似想攻进房去,给那少妇舍命挡住。四条汉子武功均皆不弱,一使软鞭,一使怀杖。一使
  剑,一使鬼头刀。
  这时陆菲青也已走进院子,心道:“怎么一路上尽遇见会家子?“见那使怀杖的举双杖
  当头砸下,少妇不敢硬接,向左闪让。软鞭拦腰缠来,少妇左手刀刀势如风,直截敌人右
  腕。软鞭鞭梢倒卷,少妇长刀已收,没被卷着,鬼头刀却已砍来,同时一柄剑刺她后心。少
  妇右手刀挡开了剑,但敌人两下夹攻,鬼头刀这一招竟避让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她挨了这一刀,兀自恶战不退,双刀挥动时点点鲜血四溅。那使软鞭的叫道:“捉活
  的,别伤她性命。”陆菲青见四男围攻一女,动了侠义之心,虽然自己身上负有重案,说不
  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见那使怀杖的双杖横打,少妇避开怀杖,百忙中右手短刀还他一刀,
  左方一剑刺来,少妇长刀斜格,对方膂力甚强,那少妇左肩受伤,气力大减,刀剑相交,一
  震之下,长刀呛啷一声掉在地下。敌人得理不让人,长剑乘势直进,少妇向右急闪,使鬼头
  刀的大汉在空挡中闯向店房。那少妇竟不顾身后攻来的兵器,左手入怀,一扬手,两柄飞刀
  向敌人背心飞去。那人只道少妇有己方三个同伴缠住,并无后顾之忧,待得听见脑后风声,
  避让已经不及,急忙低头,一柄飞刀插上了门框,另一柄却刺进了他背心。幸亏那少妇左肩
  受伤,手劲不足,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来,把飞刀拔出。少妇此时
  又被怀杖打中一下,摇摇欲倒,见敌人退出,又即挡住房门。陆菲青向李沅芷道:“你去替
  她解围,打不赢,师父帮你。”李沅芷正自跃跃欲试,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一跃向前,挺
  剑一隔,喝道:“四个大男人打一个妇道人家,要脸么?”四条汉子见有人出头干预,己方
  又有人受伤,齐声呼啸,转身出店而去。那少妇已是面无人色,倚在门上直喘气。李沅芷过
  去问道:“他们干么欺侮你?”少妇一时说不出话来。曾图南走过来自李沅芷道:“太太请
  大小姐过去。”放低了声音道:“太太听说大小姐又跟人打架,吓坏啦,快过去吧。”少妇
  见曾图南一身武将官服,脸色一变,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门框上飞刀,砰的一声,把房门
  关上了。李沅芷碰了这个软钉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头对曾图南道:“好,就去。”走到
  陆菲青身边,问道:“师父,他们干吗这样狠打恶杀?”陆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
  杀。事情还没了呢,那四人还会找来。”李沅芷正想再问,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
  你奶奶,你说没上房,怕老爷出不起银子吗?”听声音正是镖师童兆和。店里一人赔话:
  “达官爷你老别生气,我们开店的怎敢得罪达官爷们,实在是几间上房都给客人住了。”
  童兆和道:“甚么人住上房,我来瞧瞧!”边说边走进院子来。正好这时上房的门一
  开,少妇探身出来,向店伙道:“劳你驾给拿点热水来。”店伙答应了。
  童兆和见那少妇肤色白腻,面目俊美,左腕上戴着一串珠子,颗颗精圆,更衬得她皓腕
  似玉,不禁心中打个突,咕的一声,咽了一口口水,双眼骨碌碌乱转,听那少妇是江南口
  音,学说北方话,语音不纯,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韵味,不由得疯了,大叫大嚷:“童大
  爷走镖,这条道上来来去去几十趟也走了,可从来不住次等房子。没上房,给大爷挪挪不成
  么?”口中叫嚷,乘少妇房门未关,直闯了进去。趟子手孙老三一拉,可没拉住。那少妇见
  童兆和闯进,“啊哟”一声,正想阻挡,只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坐了下去,适才腿上受了怀
  杖,伤势竟自不轻。童兆和一进房,见炕上躺着个男人,房中黑沉沉地,看不清面目,但见
  他头上缠满了白布,右手用布挂在颈里。一条腿露在被外,也缠了绷带,看来这人全身是
  伤。
  那人见童兆和进房,沉声喝问:“是谁?”童兆和道:“姓童的是镇远镖局镖师,保镖
  路过三道沟,没上房住啦。劳你驾给挪一下吧。这女的是谁?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
  声音低沉,喝道:“滚出去!”他显然受伤很重,说话也不能大声。童兆和刚才没见到那少
  妇与人性命相扑的恶斗,心想一个是娘们,一个伤得不能动弹,不乘机占占便宜,更待何
  时?嘻皮笑脸的道:“你不肯挪也成,咱们三个儿就在这炕上一块儿挤挤,你放心,我不会
  朝你这边儿挤,不会碰痛你的伤口。”那人气得全身发抖。少妇低声劝道:“人哥,别跟这
  泼皮一般见识,咱们眼下不能再多结冤家。”向童兆和道:“别在这儿罗唆啦,快出去。”
  童兆和笑道:“出去干么,在这里陪你不好么?”炕上那男人哑声道:“你过来。”童兆和
  走近了一步,道:“怎么?你瞧瞧我长的俊不俊?”那男人道:“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
  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点,这变成大舅子挑妹夫来啦……”一句便宜话没说完,炕上
  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电光石火,左手对准他“气俞穴”一点,跟着左手一掌击在他背上。
  童兆和登时如腾云驾雾般平飞出去,穿出房门,蓬的一声,结结实实跌在院子里。他给点中
  了穴道,哇哇乱叫,声音倒是不低,身子却是不能动弹了。趟子手孙老三忙过来扶起,低声
  道:“童爷,别惹他们,看样子点子是红花会的。”童兆和直叫:“啊……啊……我的脚动
  不了,红花会的,你怎知道?”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孙老三道:“客店掌柜的说,刚才衙
  门里的四个公差来拿这两个点子,打了好一阵才走呢!”客店里的人听说又有人打架,都围
  拢来看。阎世章安顿了兄长尸身,也过来问:“甚么事?”童兆和叫道:“阎六哥,我给红
  花会的小子点中穴道啦。咱们认栽了吧。”阎世章眉头一皱,把童兆和的膀子一拉,提了起
  来,道:“老童,回房去说。”他是顾全镖局的威名,堂堂镇远镖局的镖师,给人打得赖在
  地上不肯爬起来,那成甚么话。哪知他手一放,童兆和又软在地上。叫道:“我混身不得劲
  啊,孙老三,他妈的,你扶住我不成么?”阎世章一瞧,童兆和真的是给人点了穴,问道:
  “你跟谁打架了?”童兆和愁眉苦脸的向上房瞧了一眼,想伸手来指一指都不成,道:“那
  屋里一个孙子王八蛋!”他又挑拨阎世章给他报仇:“红花会他妈的土匪,杀了焦文期焦三
  爷,人家还没空来找你们报仇,可又来惹上你童大爷啦,啊!”孙老三低声道:“童大爷别
  骂啦,咱们犯不上跟红花会结梁子,一得罪他们,以后走镖就麻烦多啦。”阎世章听童兆和
  这么骂,本想过去瞧瞧是甚么脚色,但转念心想,对方能点穴。武功定然甚强,自己过去多
  半讨不了好,兄长又死了,没了帮手,跨出一步又退了回来。这时镖师钱正伦过来了,问孙
  老三:“你拿得准是红花会的?”孙老三在他耳边轻声道:“刚才四个公差走时,关照客店
  掌柜的,说这对夫妇是钦犯,是皇上特旨来抓的红花会大头子,叫柜上留点儿神,倘若点子
  要走,马上去报信。我在一旁听得他们说的。”钱正伦有五十多岁年纪,一向在镖行混,武
  艺虽不高强,但见多识广,老成持重,当下向阎世章使个眼色,把童兆和扶了起来。阎世章
  悄问:“甚么路道?”钱正伦道:“红花会的,咱们就让一让吧,治好了老童再说。”又问
  孙老三:“刚才来抓人你看到了吗?”孙老三指手划脚的说道:“打得才叫狠呢。一个娘们
  使两把刀,左手长刀,右手短刀,四个大男人都打她不赢。”那四个男人其实是打赢的,不
  过他故意张大其辞。钱正伦愕然道:“那是神刀骆家的人了。她会放飞刀,是不是?”孙老
  三忙道:“是,是,手法真准。嘿,可了不起!”钱正伦向阎世章道:“红花会文四当家的
  在这里。”当下不再说话,三个人架着童兆和回房去了。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镖师们
  低声商量没所见,钱正伦后两句话可听到了。这时李沅芷走过来,乘机道:“师父,你几时
  教我点穴啊?你瞧人家露这一手多帅!”陆菲青没理她,自言自语:“是神刀骆家的后人,
  我可不能不管。——”李沅芷问道:“神刀骆家是谁?”陆菲青道:“神刀骆元通是我好朋
  友,听说已经过世了。刚才和人相打的那个少妇,所使招数全是他这一派,若不是骆元通的
  女儿,就是他的徒弟,怎么我看不出来?”说着很有点自怨自艾,心想:“在边塞这么久,
  隐居官衙,和武林中人久无往来,当年江湖上的事儿都淡忘了。还是因为老了,不中用
  了?”
  说话之间,钱正伦和戴永明两名镖师又扶着童兆和过来。孙老三在上房外咳嗽一声,大
  声说道:“镇远镖局钱镖头、戴镖头、童镖头前来拜会红花会文四当家的。”
  上房门呀的一声打开,那少妇站在门口,瞪着镖局中这四个人。孙老三把三张红帖子递
  上去,少妇不接,问道:“有甚么事?”
  钱正伦领头出言:“我们这兄弟有眼无珠,不知道文四当家大驾在这儿,得罪了您老,
  我们来替他赔礼,请您大人大量,可别见怪。”说罢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孙老三也都作了一
  揖。钱正伦又道:“文四奶奶,在下跟您虽没会过,但久仰四当家和您的英名,我们总镖头
  王老爷子跟贵会于老当家、令尊神刀骆老爷子全有交情。我们这位兄弟生就这个坏脾气,就
  爱胡说八道的……”少妇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我们当家的受了伤,刚睡着,待会醒了,
  把各位的意思转告就是。不是我们不懂礼貌,实在是他受伤不轻,有两天没好好睡啦。”说
  时忧急之状见于颜色。钱正伦道:“文四当家受的是甚么伤?我这里可带有金创药。”他想
  买一个好,那么对方就不能不给童兆和救治。少妇明白他意思,道:“多谢你啦,我们自己
  有药。这位被点中的不是重穴,待会我们爷醒了,让店伴来请吧。”钱正伦见对方答应救
  治,就退了出去。少妇道:“喂,尊驾怎知道我们的名字?”钱正伦道:“凭您这对鸳鸯刀
  跟这手飞刀,江湖上谁不知道?再说,不是文四当家的,谁还有这手点穴功夫?你们两位又
  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爷和文四奶奶鸳鸯刀骆冰啦!”少妇微微一笑。钱正伦
  捧了她又捧她丈夫,她心中自然乐意。


  It was a hot summer's day in June, l754, the eighteenth year of the reign of Emperor Qian Long. In the inner courtyard of the military commander's Yamen in Fufeng in Shaanxi province, a fourteen-year-old girl skipped towards her teacher's study, eager for a history lesson. All was peaceful: not even a thread of cool wind stirred. The girl hesitated, afraid that her teacher had not yet woken from his afternoon nap. Quietly, she circled round to the window, pierced a hole in its paper covering with one of her golden hair clips, and peeped inside.
  
  She saw her teacher sitting cross-legged on a chair, smiling. His right hand waved slightly in the air, and there was a faint clicking sound. Glancing over to where the sound came from, she noticed several dozen flies on a wooden partition opposite, all as still as could be. Puzzled, she looked more closely and noticed a golden needle as slender as a hair protruding from the back of each fly. The needles were so small that she was only able to see them because they reflected the rays of the late afternoon sun slanting in through the windows.
  
  Flies were still buzzing to and fro around the room. The teacher waved his hand again, there was a small noise, and another fly was pinned to the partition. Absolutely fascinated, she ran to the door and burst in, shouting: "Teacher! Show me how to do that."
  
  The girl was Li Yuanzhi, the only child of the local military commander, Li Keshou. Her fresh, beautiful face was flushed with excitement.
  
  "Hmm," said her teacher, a scholar in his mid-fifties named Lu. "Why aren't you playing with your friends? You want to hear some more stories, do you?"
  
  Moving a chair over to the partition, she jumped up to look, then pulled the needles out of the flies one by one, wiped them clean on a piece of paper and handed them back to him. "That was a brilliant piece of kung fu, teacher," she said. "You have to show me how to do it."
  
  Lu smiled. "If you want to learn kung fu, there's no-one better at it within a hundred miles of here than your own father," he said.
  
  "My father knows how to shoot an eagle with an arrow, but he can't kill a fly with a needle. If you don't believe me, I'll go and ask him."
  
  Lu thought for a moment, and then nodded. "All right, come tomorrow morning and I'll teach you. Now go off and play. And you're not allowed to tell anyone about me killing the flies. If anyone finds out, I won't teach you."
  
  Yuanzhi was overjoyed. She knelt before him and kowtowed eight times. Lu accepted the gesture with a smile. "You pick things up very quickly. It is fitting that I should teach you this kind of kung fu. However..." He stopped, deep in thought.
  
  "Teacher," said Yuanzhi hurriedly. "I will do anything you say."
  
  "To be honest, I don't agree with much of what your father does," he said. "When you're older, I hope you will be able to distinguish between right and wrong, good and evil. If you accept me as your teacher, you must also accept the strict rules of the Wudang Martial Arts Order to which I belong. Do you think you can?"
  
  "I would not dare defy your orders," she said.
  
  "If you ever use the skills I teach you to do evil, I will take your life as easily as turning my hand over."
  
  His face and voice became stern and hard, and for a moment Yuanzhi was frightened. But then she smiled. "I'll be good," she said. "Anyway, how could you bear to kill me?"
第二回 金风野店书生笛 铁胆荒庄侠士心
  李沅芷见钱正伦等扶着童兆和出来,回归店房,心想点穴功夫真好,这讨厌的镖师给人
  点中穴道后一点法子都没有,师父明明会,可是偏不肯教,看来他还留着甚么好功夫,怎生
  变个法儿求他教呢?回到房里,托着腮帮子出了半天神。吃了饭,陪着母亲说闲话,李夫人
  唠唠叨叨的怪她路上尽闹事,说不许她再穿男装了。李沅芷笑道:“妈,你常说没儿子,现
  在变了个儿子出来还不高兴吗?”李夫人拿她没法,上炕睡了。李沅芷正要解衣就寝,忽听
  得院子中一响,窗格子上有人手指轻弹了几下,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小子,你出来,有
  话问你。”李沅芷一楞,提剑开门,纵进院子,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那里,说道:“浑小子,
  有胆的跟我来。”说着便翻出了墙。李沅芷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也不管外面是否有人埋伏,
  跟着跳出墙外,双脚刚下地,迎面就是一剑刺来。
  李沅芷举剑挡开,喝道:“甚么人?”那人退了两步,说道:“我是回部霍青桐。喂,
  我问你,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干么你硬给镖局子撑腰,坏我们的事?”李沅芷见那人俏生生
  的站着,剑尖拄地,左手戟指而问,正是白天跟她恶斗过的那个黄衫女郎,给她这么一问,
  哑口无言,自己凭空插手,确没甚么道理,只好强词夺理:“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你少爷就
  爱管闹事。不服气么?我再来领教领教你的剑术……”话未说完,刷的就是一剑,霍青桐更
  加恼怒,举剑相迎。
  李沅芷明知剑法上斗不过她,心中已有了主意,边打边退,看准了地位,一直退到陆菲
  青所住店房之后,突然叫道:“师父,师父,人家要杀我呀!”霍青桐“嗤”的一笑,道:
  “哼,没用的东西,才犯不着杀你呢!我是来教训教训你,没本事就少管闲事。”说完掉头
  就走。哪知李沅芷可不让她走了,“春云乍展”,挺剑刺她背心,霍青桐回头施展“三分剑
  术”,李沅芷又被逼得手忙脚乱。她听得身后有人,知道师父已经出来,见霍青桐长剑当胸
  刺来,一纵就躲到了陆菲青背后。
  陆菲青举起白龙剑挡住霍青桐剑招。霍青桐见李沅芷来了帮手,也不打话,剑招如风,
  连续十余记进手招数。交手数合,便发觉对手剑招手法和李沅芷全然相同,可是自己却丝毫
  讨不到便宜。她剑招越快,对方越慢,再斗数合,她攻势已尽被抑制,完全处在下风。李沅
  芷全神贯注,在旁看两人斗剑,她存心把师父引出来,想偷学一两招师父不肯教的精妙招
  数,然见师父所使“柔云剑术”与传给自己的全无二致,但一招一式之中,显是蕴藏着极大
  内劲。霍青桐“三分剑术”要旨在以快打慢,以变扰敌,但陆菲青并不跟着她迅速的剑法应
  招变式,数合之后,主客之势即已倒置。霍青桐迭遇险招,知道对方是前辈高手,心下怯
  了,连使“大漠孤烟”、“平沙落雁“两招,凌厉进攻,待对方举剑挡格,转身欲退。哪知
  对方剑招连绵不断,粘上了就休想离开,霍青桐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厮拚。
  这时李沅芷看出了便宜,还剑入鞘,施展无极玄功拳加入战团。霍青桐连陆菲青一人都
  已敌不过,哪禁得李沅芷又来助战?李沅芷狡猾异常,东摸一把,西勾一腿,并不攻击对方
  要害,却是存心开玩笑,以报前日马鬣被拉之仇。回教男女界限极严,妇女出门多戴面纱,
  霍青桐此次要事在身,料知争斗必多,因此不戴面纱,以免与人动战时不便。她向来端严,
  哪容得李沅芷如此轻薄胡闹,心头气急,门户封得不紧,被陆菲青剑进中宫,点到面门。霍
  青桐举剑挡开。李沅芷乘机窜到她背后,喝声:“看拳!”一记“猛鸡夺粟”,向她左肩打
  去。霍青桐左腕翻转,以擒拿法化开。李沅芷乘她右手挡剑、左手架拳之际,一掌向她胸部
  按去,这一掌如打实了,非受重伤不可。霍青桐一惊,双手抽不出来招架,只得向后一仰,
  以消减对方掌力。哪知李沅芷并不用劲,一掌触到霍青桐胸部,重重摸了一把,嘻嘻一笑,
  向后跃开。霍青桐急怒攻心,转身挺剑疾刺。李沅芷一避,她又是一剑。她竟是存心拚命,
  对陆菲青的剑不架不闪,尽向李沅芷进攻。陆菲青日间见到霍青桐剑法精奇,早留了神,他
  原只想考较考较,决无伤她之意,见她对自己剑招竟不理会,待刺到她身边时便凝招不发。
  这时霍青桐攻势凌厉,李沅芷缓不开手拔剑。被迫得连连倒退,口中还在气她:“我摸过
  了,你杀死我也没用啦。”霍青桐一招“神驼骏足”挺剑直刺,剑尖将到之际,突然圈转,
  使出“天山派”剑法的独得之秘“海市蜃楼”,虚虚实实,剑光霍霍,李沅芷眼花缭乱,手
  足无措,眼见就要命丧剑下。
  陆菲青这时不能不管,挺剑又把霍青桐的攻势接了过来。李沅芷缓了一口气,笔道:
  “算了,别生气啦,你嫁给我就成啦。”霍青桐眼见打陆菲青不过,受了大辱又无法报仇,
  见陆菲青一剑刺来,竟不招架,将手中长剑向李沅芷使劲掷去,竟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陆
  菲青大吃一惊,长剑跟着掷出,双剑在半空一碰,铮的一声,同时落地,左手一掌“拨云见
  日”,在霍青桐左肩上轻轻一按,把她直推出五六步去,纵身上前,说道:“姑娘休要见
  怪。”霍青桐又急又怒,迸出两行清泪,呜咽着发足便奔。陆菲青追上挡住,道:“姑娘慢
  走,我有话说。”霍青桐怒道:“你待怎样?”陆菲青转头向李沅芷道:“还不向这位姐姐
  赔不是?”李沅芷笑嘻嘻的过来一揖,霍青桐迎面就是一拳。李沅芷笑道:“啊哟,没打
  中!”闪身一避,随手把帽子拉下,露出一头秀发,笑道:“你瞧我是男人还是女人?”霍
  青桐在月下见李沅芷露出真面目,不由得惊呆了,愤羞立消,但余怒未息,一时沉吟不语。
  陆菲青道:“这是我女弟子,一向淘气顽皮,我也管她不了。适才之事,我也很有不是,请
  别见怪。”说罢也是一揖。霍青桐侧过身子,不接受他这礼,一声不响,胸口不断起伏。陆
  菲青道:“天山双鹰是你甚么人?”霍青桐秀眉一扬,嘴唇动了动,但忍住不说。陆菲青又
  道:“我跟天山双鹰秃鹫陈兄、雪雕陈夫人全有交情。咱们可不是外人。”霍青桐道:“雪
  雕是我师父。我去告诉师父师公,说你长辈欺侮小辈,指使徒弟来打人家,连自己也动了
  手。”她恨恨的瞪了二人一眼,回身就走。陆菲青待她走了数步,大声叫道:“喂,你去告
  诉师父,说谁欺侮了你呀?”霍青桐一想,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将来如何算帐,停了步,问
  道:“那么你是谁!”
  陆菲青捋了一下胡须,笑道:“两个都是小孩脾气。算了,算了,这是我徒弟李沅芷,
  你去告诉你师父师公,我‘绵里针’……”他骤然住口,心想李沅芷一直没知道他真姓名,
  “……就说武当派‘绵里针’姓陆的,恭喜他们二位收了个好徒弟。”霍青桐道:“还说好
  徒弟哩,给人家这样欺侮,丢师父师公的脸。”陆菲青正色道:“姑娘你别以为败在我手下
  是丢脸,能似你这般跟我拆上几十招的人,武林中可并不多。我知天山双鹰向来不收徒弟,
  可是日间见你剑法全是双鹰嫡传,心中犯了疑,因此上再试你一试。适才见你使出‘海市蜃
  楼’绝招来,才知你确是得了双鹰的真传。你师公还在跟你师父为喝醋而争吵吗?”说着哈
  哈一笑。原来秃鹰陈正德醋心极重,夫妻俩都已年逾花甲,却还是疑心夫人雪雕关明梅移情
  别向,数十年来口角纷争,没一日安宁。霍青桐见他连师父师公的私事都知道,信他确是前
  辈,可是仍不服气,道:“你既是我师父朋友,怎地叫你徒弟跟我们作对?害得我们圣经抢
  不回来?我才不信你是好人呢。”说着背转了身子,她不肯输这口气,不愿以晚辈之礼拜
  见。陆菲青道:“你剑法早胜过了我徒儿。再说,比剑比不过不算丢脸,圣经抢不回来才教
  丢脸呢。一个人的胜负荣辱打甚么紧?全族给人家欺侮,那才须得拚命。”
  霍青桐一惊,觉得这确是至理名言,骄气全消,回过身来向陆菲青盈盈施礼,道:“小
  侄女不懂事,请老前辈指教如何夺回圣经。老前辈若肯援手,侄女全族永感大德。”说罢就
  要下跪,陆菲青忙扶住了。李沅芷道:“我胡里胡涂的坏了你们大事,早给师父骂了半天
  啦。姊姊你别急,我去帮你抢回来,那红布包袱里包的,便是你们的圣经?”霍青桐点点
  头。李沅芷道:“咱们现在就去。”陆菲青道:“先探一探。”三个人低声商量了几句。陆
  菲青在外把风,霍青桐与李沅芷两人翻墙进店,探查镖师动静。李沅芷适才见童兆和走过之
  时,还背着那个红布包袱,她向霍青桐招了招手,矮身走到一干镖师所住房外,见房里灯光
  还亮着,不敢长身探看,两人蹲在墙边。只听得房内童兆和不住哇哇怪叫,一会儿声息停
  了。一名镖师道:“张大人手段真高明,一下子就把我们童兄弟治好了。”童兆和道:“我
  宁可一辈子动弹不得,也不能让红花会那小子给我治。”一名镖师道:“早知张大人会来,
  刚才也犯不着去给那小子赔不是啦,想想真是晦气。”一个中气充沛的声音说道:“你们看
  着这对男女,明儿等老吴他们一来,咱们就动手。这几个也真脓包,四个人斗一个女娘们还
  得不了手。只是这案子他们在办,我不便抢在头里。”童兆和道:“你张大人一到,那还不
  手到擒来?你抓到后,我在这小子头上狠狠的踢他几脚。”
  李沅芷慢慢长身,在窗纸上找到个破孔向里张望,见房里坐着五六个人,一个四十多
  岁、气派威武的面生人居中而坐,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张大人,见那人双目如电,太阳穴高
  高凸起,心想:“听师父说,这样的人内功精深,武功非同小可,怎么官场中也有如此人
  物?”只听阎世章道:“老童,你把包袱交给我,那些回回不死心,路上怕还有麻烦。”童
  兆和迟迟疑疑的把包袱解下来,兀自不肯便交过去。阎世章道:“你放心,我可不是跟你争
  功,咱们玩艺儿谁强谁弱,谁也瞒不了谁。把这包袱太太平平送到京里,大家都有好处。”
  李沅芷心想,包袱一给阎世章拿到,他武功强,抢回来就不容易,灵机一动,在霍青桐
  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即除下帽子,把长发披在面前,取出块手帕蒙住下半截脸,在地下拾起
  两块砖头,使劲向窗上掷去,砸破窗格,直打进房里。房里灯火骤灭,房门一开,窜出五六
  个人来。当先一人喝道:“甚么东西?胆子倒不小。”霍青桐胡哨一声,翻身出墙,众镖师
  纷纷追出。李沅芷待众镖师和那张大人追出墙去,直闯进房。童兆和被人点了大半天的穴,
  刚救治过来,手脚还不灵便,躺在炕上,见门外闯进一个披头散发、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
  东西来,双脚迸跳,口中吱吱直叫,登时吓得全身软瘫。那鬼跳将过来,在他手中将红包袱
  一把抢过去,吱吱吱的又跳出房去。众镖师追出数步,那张大人忽地住脚,道:“糟了,这
  是调虎离山之计,快回去!”阎世章等也即醒悟,回到店房,只见童兆和倒在炕上,呆了半
  晌,才把鬼抢包袱之事说了。张大人恨道:“甚么鬼?咱们阴沟里翻船,几十年的老江湖着
  了道儿。”李沅芷抢了包袱,躲在墙边,待众镖师都进了房,才翻墙出去。她轻轻吹了记口
  哨,对面树荫下有人应了一声,两个人影迎将上来,正是陆菲青和霍青桐。李沅芷得意非
  凡,笑道:“包袱抢回来了,可不怪我了吧……”一句话没说完,陆菲青叫道:“小心后
  面。”李沅芷正待回头,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她反手急扣,却没扣住敌人手腕,心中一
  惊,知是来了强敌,此人悄没声的跟在后面,自己竟丝毫不觉,急忙转身,月光下只见一个
  身材魁梧的汉子站在面前。她万想不到敌人站得如此之近,惊得倒退两步,扬手将包袱向霍
  青桐掷去,叫道:“接着。”双手一错,护身迎敌。哪知敌人身法奇快,她包袱刚掷出,敌
  人已跟着纵起,一伸手,半路上截下了包袱。李沅芷又惊又怒,迎面一拳,同时霍青桐也从
  后攻到。那人左手拿住包袱,双手一分,使出的势子竟是武当长拳中的“高四平,气劲力
  足,把李沅芷和霍青桐同时震得倒退数步。李沅芷这时看清了敌人,正是那个张大人。武当
  长拳是武当派的入门功夫,她跟陆菲青学艺,学了练气的十段锦后,最先学的就是这套拳
  术,哪知平平常常一招“高四平”,在敌人手下使出来竟有如斯威力,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回头一望,师父却已不知去向。
  霍青桐见包袱又被抢去,明知非敌,却不甘心就此退去,拔剑又上。李沅芷右足踏进一
  步,“七星拳”变“倒骑龙”,也以武当长拳击敌。张大人见她出手拳招,“噫”了一声,
  待她“倒骑龙”变势反击,不闪不避,侧身也是一招“倒骑龙”一拳挥去。同样的拳法,却
  有功力高下之分,李沅芷和敌人拳对拳一碰,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疼痛难当,脚下一个踉
  跄,向左跳开,险些跌倒。霍青桐见她遇险,不顾伤敌,先救同伴,跳到李沅芷身旁,伸左
  手将她挽住,右手挺剑指着张大人,防他来攻。
  张大人高声说道:“喂,你这孩子,我问你,你师父姓马还是姓陆?”李沅芷心想:
  “师父姓陆,偏要骗骗他。”说道:“我师父姓马,你怎知道?”张大人道:“见了师叔不
  磕头么?”说罢哈哈一笑。霍青桐见他们叙起师门之谊,自己与李沅芷毫无交情,眼见圣经
  是拿不回来了,当即快步离去。
  李沅芷忙去追赶,奔出几十步,正巧浮云掩月,眼前一片漆黑,空中打了几个闷雷,心
  下一吓,不敢再追,回来已不见了张大人。待得跳墙进去,身上已落着几滴雨点,刚进房,
  大雨已倾盆而下。这场豪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明兀自未停。李沅芷梳洗罢,见窗外雨势越
  大。服侍李夫人的佣妇进来道:“曾参将说,雨太大,今儿走不成了。”李沅芷忙到师父房
  里,将昨晚的事说了,问是怎么回事。陆菲青眉头皱起,似是心事重重,只道:“你不说是
  我的徒弟,那很好。”她见师父脸色凝重,不敢多问,回到自己房中。秋风秋雨,时紧时
  缓,破窗中阵阵寒风吹进房来。李沅芷困处僻地野店,甚觉厌烦,踱到红花会四当家的店房
  外瞧瞧,只见房门紧闭,没半点声息。镇远镖局的镖车也都没走,几名镖师架起了腿,坐在
  厅里闲谈,昨晚那自称是她师叔的张大人却不在内。一阵西风刮来,发觉颇有寒意,她正想
  回房,忽听门外一阵鸾铃响,一匹马从雨中疾奔而来。
  那马到客店外停住,一个少年书生下马走进店来。店伙牵了马去上料,问那书生是否住
  店。那书生脱去所披雨衣,说道:“打过尖还得赶路。”店伙招呼他坐下,泡上茶来。那书
  生长身玉立,眉清目秀。在塞外边荒之地,很少见判这般风流英俊人物,李沅芷不免多看了
  一眼。那书生也见到了她,微微一笑,李沅芷脸上一热,忙把头转了开去。店外马蹄声响,
  又有几个人闯进来,李沅芷认得是昨天围攻那少妇的四人,忙退入陆菲青房中问计。陆菲青
  道:“咱们先瞧着。”师徒两人从窗缝之中向外窥看。
  四人中那使剑的叫店伙来低声问了几句,道:“拿酒饭上来。”店伙答应着下去。那人
  道:“红花会的点子没走,吃饱了再干。”那书生神色微变,斜着眼不住打量四人。
  李沅芷道:“要不要再帮那女人?”陆菲青道:“别乱动,听我吩咐。”他对四名公差
  没再理会,只细看那书生。见他吃过了饭,把长凳搬到院子通道,从身后包裹里抽出一根笛
  子,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李沅芷粗解音律,听他吹的是“天净沙了”牌子,吹笛不奇,奇
  在这笛子金光灿烂,竟如是纯金所铸。这一带路上很不太平,他孤身一个文弱书生,拿了一
  支金笛卖弄,岂不引起暴客觊觎?心里想,待会儿倒要提醒他一句。四名公差见了这书生的
  举动也有些纳罕。吃完了饭,那使剑的纵身跳上桌子,高声说道:“我们是京里和兰州府来
  的公差,到此捉拿红花会钦犯,安分良民不必惊扰。一会儿动起手来刀枪无眼,大伙儿站得
  远远的吧。”说罢跳下桌来,领着三人就要往内闯去。那书生竟是没听见一般,坐在当路,
  仍然吹他的笛子。那使剑的走近说道:“喂,借光,别阻我们公事。”他见那书生文士打
  扮,说不定是甚么秀才举人,才对他还客气一点,如是寻常百姓,早就一把推开了。那书生
  慢条斯理的放下笛子,问道:“各位要捉拿钦犯,他犯了甚么罪啊?常言道得好:与人方
  便,自己方便。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马马虎虎算了,何必一定要捉呢?”
  使怀杖的公差走上一步,喝道:“别在这里罗唆行不行?走开走开!”书生笑道:“尊驾稍
  安勿躁。兄弟做东,人家来喝一杯,交个朋友如何?”那公差怎容得他如此纠缠,伸手推
  去,骂道:“他妈的,酸得讨厌!”
  那书生身子摇摆,叫道:“啊唷,别动粗,君子动口不动手!”突然前扑,似是收势不
  住,伸出金笛向前一抵,无巧不巧,刚好抵上那公差的左腿穴道。那公差腿一软,便跪了下
  去。书生叫道:“啊唷,不敢当,别行大礼!”连连作揖。这一来,几个行家全知他身怀绝
  技,是有意跟这几个公人为难了。李沅芷本来在为书生担忧,怕他受公差欺侮,待见他竟会
  点穴,还在装腔作势,只看得眉飞色舞,好不有兴。使软鞭的公差惊叫:“师叔,这点子怕
  也是红花会的!”使剑和使鬼头刀的连连退出几步。那使怀杖的公差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使软鞭的将他拉在一边。使剑的公差向书生道:“你是红花会的?”言语中颇有忌惮之意。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做公差的耳目真灵,这碗饭倒也不是白吃的,知道红花会中有
  区区在下这号人物。常言道:光棍眼,赛夹剪。果然是有点道理。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
  名,姓余名鱼同。余者,人未之余。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
  破铜烂铁之铜也。在下是红花会中一个小脚色,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他把笛子扬了一
  扬,道:“你们不识得这家伙么?”使剑的道:“啊,你是金笛秀才!”那书生道:“不
  敢,正是区区。阁下手持宝剑,青光闪闪,獐头鼠目,一表非凡,想必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捕
  头吴国栋了。听说你早已告老收山,怎么又干起这调调儿来啦?”使剑的哼了一声道:“你
  眼光也不错啊!你是红花会的,这官司跟我打了吧!”话毕手扬,剑走轻灵,挺剑刺出,刚
  中带柔,劲道十足。吴国栋是北京名捕头,手下所破大案、所杀大盗不计其数,自知积下怨
  家太多,几年前已然告老。那使软鞭的是他师侄冯辉,这次奉命协同大内侍卫捉拿红花会的
  要犯,自知本领不济,千恳万求,请了他来相助一臂。使鬼头刀的叫蒋天寿,使怀杖的叫韩
  春霖,都是兰州的捕快。捕快武功虽然不高,追寻犯人的本领却胜过了御前侍卫。
  当下余鱼同施展金笛,和三名公差斗在一起。他的金笛有时当铁鞭使,有时当判官笔
  用,有时招数中更夹杂着剑法,吴国栋等三人一时竟闹了个手忙足乱。陆菲青和李沅芷只看
  得几招之后,不由得面面相觑。李沅芷道:“是柔云剑术。”陆菲青点点头,暗想:“柔云
  剑是本门独得之秘,他既是红花会中人,那么是大师兄的徒弟了。”
  陆菲青师兄弟三人,他居中老二,大师兄马真,师弟张召重便是昨晚李沅芷与之动手过
  招的“张大人”。这张召重天份甚高,用功又勤,师兄弟中倒以他武功最强,只是热衷功名
  利禄,投身朝廷,此人办事卖力,这些年来青云直上,已升到御林军骁骑营佐领之职。陆菲
  青当年早与他划地绝交,昨晚见了他的招式,别来十余年,此人百尺竿头,又进一步,实是
  非同小可。这一晚回思昔日师门学艺的往事,感慨万千,不意今日又见了一个技出同传的后
  进少年。
  他猜想余鱼同是师兄马真之徒,果然所料不错。余鱼同乃江南望族子弟,中过秀才。他
  父亲因和一家豪门争一块坟地,官司打得倾家荡产,又被豪门借故陷害,瘐死狱中。余鱼同
  一气出走,得遇机缘,拜马真为师,弃文习武,回来把士豪刺死,从此亡命江湖,后来入了
  红花会。他为人机警灵巧,多识各地乡谈,在会中任联络四方、刺探讯息之职。这次奉命赴
  洛阳办事,并不知文泰来夫妇途中遇敌,在这店里养伤,原拟吃些点心便冒雨东行,却听吴
  国栋等口口声声要捉拿红花会中人,便即挺身而出。骆冰隔窗闻笛,却知是十四弟到了。余
  鱼同以一敌三,打得难解难分。镖行中人闻声齐出,站在一旁看热闹。童兆和大声道:“要
  是我啊,留下两个招呼小子,另一个就用弹子打。”他见冯辉背负弹弓,便提醒一句。冯辉
  一听不错,退出战团,跳上桌子,拉起弹弓,叭叭叭,一阵弹子向余鱼同打去。余鱼同连连
  闪避,又要招架刀剑,顿处下风,数合过后,吴国栋长剑与蒋天寿的鬼头刀同时攻到,余鱼
  同挥金笛将刀挡开,吴国栋的剑却在他长衫上刺了一洞。余鱼同一呆,面颊上中了一弹,吃
  痛之下,手脚更慢。吴国栋与蒋天寿攻得越紧。蒋天寿武功平平,吴国栋却剑法老辣,算得
  是公门中一把好手。余鱼同手中金笛只有招架,已递不出招去。童兆和在一旁得意:“听童
  大爷的话包你没错。喂,你这小子别打啦,扔下笛子,磕头求饶,脱裤子挨板子吧!”
  余鱼同技艺得自名门真传,虽危不乱,激斗之中,忽骈左手两指,直向吴国栋乳下穴道
  点去。吴国栋疾退两步。余鱼同两指变掌,在蒋天寿脸前虚显一下,待对方举刀挡格,手掌
  故意迟迟缩回。蒋天寿看出有便宜可占,鬼头刀变守为攻,直削过去。余鱼同左掌将敌人兵
  刃诱过,金笛横击,正中敌腰。蒋天寿大哼一声,痛得蹲了下去。余鱼同待要赶打,吴国栋
  迎剑架住。冯辉一阵弹子,又把他挡住了。
  蒋天寿顺了一口气,强忍痛楚,咬紧牙关,站起来溜到余鱼同背后,乘他前顾长剑、侧
  避弹子之际,用尽平生之力,鬼头刀“独劈华山”,向他后脑砍去,这一招攻其无备,实难
  躲避。哪知刀锋堪堪砍到敌人顶心,腕上突然奇痛,兵刃拿捏不住,跌落在地,呆得一呆,
  胸口又中了一柄飞刀,当场气绝。余鱼同回过头来,只见骆冰左手扶桌,站在身后,右手拿
  着一柄飞刀,纤指执白刃,如持鲜花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举手毙敌,浑若无事,说不
  尽的妩媚可喜。他一见之下,胸口一热,精神大振,金笛舞起一团黄光,大叫:“四嫂,把
  打弹弓的鹰爪废了。”骆冰微微一笑,飞刀出手。冯辉听得叫声,忙转身迎敌,只见明晃晃
  的一把柳叶尖刀已迎胸飞来,风劲势急,忙举弹弓挡架,拍的一声,弓脊立断,飞刀余势未
  衰,又将他手背削破。冯辉大骇,狂叫:“师叔,风紧扯呼!”转身就走,吴国栋刷刷两
  剑,把余鱼同逼退两步,将软倒在地的韩春霖背起,冯辉挥鞭断后,冲向店门。余鱼同见公
  差逃走,也不追赶,将笛子举到嘴边。李沅芷心想这人真是好整以暇,这当口还吹笛呢。谁
  知他这次并非横吹,而是像吹洞箫般直次,只见他一鼓气,一枝小箭从金笛中飞将出来。冯
  辉头一低,小箭钉在韩春霖臀上,痛得他哇哇大叫。余鱼同转身道:“四哥呢?”骆冰道:
  “跟我来。”她腿上受伤,撑了根门闩当拐杖,引路进房。余鱼同从地下拾起一把飞刀交还
  骆冰,问道:“四嫂怎么受了伤,不碍事么?”
  那边吴国栋背了韩春霖窜出,生怕敌人追来,使足了劲往店门奔去,刚出门口,外面进
  来一人,登时撞个满怀。吴国栋数十年功夫,下盘扎得坚实异常,哪知被进来这人轻轻一
  碰,竟收不住脚,连连退出几步,把韩春霖脱手抛在地上,才没跌倒。这一下韩春霖可惨
  了,那枝小箭在地上一撞,连箭羽没入肉里。吴国栋一抬头,见进来的是骁骑营佐领张召
  重,转怒为喜,将已到嘴边的一句粗话缩回肚里,忙请了个安,说道:“张大人,小的不中
  用,一个兄弟让点子废了,这个又给点了穴道。”张召重“唔”了一声,左手一把将韩春霖
  提起,右手在他腰里一捏,腿上一拍,就把他闭住的血脉解开了,问道:“点子跑了?”吴
  国栋道:“还在店里呢。”张召重哼了一声道:“胆子倒不小,杀官拒捕,还大模大样的住
  店。”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院子。冯辉一指文泰来的店房,道:“张大人,点子在那里。”手
  持软鞭,当先开路。一行人正要闯进,忽然左厢房中窜出一个少年,手持红布包袱,向来召
  重一扬,笑道:“喂,又给我抢来啦!”说话之间已奔到门边。张召重一怔,心想:“这批
  镖行小子真够脓包,我夺了回来,又被人家抢了去。别理他,自己正事要紧!”当下并不追
  赶,转身又要进房。那少年见他不追,停步叫道:“不知哪里学来几手三脚猫,还冒充是人
  家师叔,羞也不羞?”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张召重名震江湖,外号“火手判
  官”。绿林中有言道:“宁见阎王,莫见老王;宁挨一枪,莫遇一张。”“老王”是镇远镖
  局总镖头威震河朔王维扬,“一张”便是“火手判官”张召重了。这些年来他虽身在官场,
  武林人物见了仍是敬畏有加,几时受过这等奚落?当时气往上冲,一个箭步,举手向李沅芷
  抓来,有心要把她抓到,好好教训一顿,再交给师兄马真发落。他认定她是马真的徒弟了。
  李沅芷见他追来,拔脚就逃。张召重道:“好小子,往哪里逃?”追了几步,眼见她逃得极
  快,不想跟她纠缠,转身要办正事。哪知李沅芷见他不追,又停步讥讽,说他浪得虚名,丢
  了武当派的脸,口中说话,脚下却丝毫不敢停留,张召重大怒,直追出两三里地,其实大雨
  未停,两人身上全湿了。强召重一发狠劲,心说:“浑小子,抓到你再说。”施展轻功,全
  力追来。他既决心要追,李沅芷可就难以逃走,眼见对方越追越近,知他武功卓绝,不禁发
  慌,斜刺里往山坡上奔去,张召重一声不响,随后跟来,脚步加快,已到李沅芷背后,一伸
  手,抓住她背心衣服。李沅芷大惊,用力一挣,“嗤”的一声,背上一块衣衫给扯了下来,
  心中突突乱跳。随手把红布包袱往山涧里一抛,说道:“给你吧。”
  张召重知道包里经书关系非小,兆惠将军看得极重,被涧水一冲,不知流向何处,就算
  找得回来也必浸坏,当下顾不得追人,跃下山涧去拾包袱。李沅芷哈哈一笑,回身走了。张
  石重拾起包袱,见已湿了,忙打开要看经书是否浸湿,一解开,不由得破口大骂,包里哪有
  甚么《可兰经》?竟是客店柜台上的两本帐簿,翻开一看,簿上写的是收某号客人房饭钱几
  钱几串,店伙某某支薪工几两几钱。他大叹晦气,江湖上甚么大阵大仗全见过,却连上了这
  小子两次大当,随手把帐簿包袱抛入山涧,若是拿回店里,给人一问,面子上可下不来。
  他一肚子烦躁,赶回客店,一踏进门就遇见镖行的阎世章,见他背上好好的背着那红布
  包袱,暗叫惭愧,忙问:“这包袱有人动过没有?”阎世章道:“没有啊。”他为人细心,
  知道张召重相问必有缘故,邀他同进店房,打开包袱,经书好端端在内。张召重道:“吴国
  栋他们哪里去了?”阎世章道:“刚才还见到在这里。”张召重气道:“皇上养了这样的人
  有屁用!我只走开几步,就远远躲了起来。阎老弟,你跟我来,你瞧我单枪匹马,将这点子
  抓了。”说着便向文泰来所住店房走去。阎世章心下为难,他震于红花会的威名,知道这帮
  会人多势众,好手如云,自己可惹他们不起,但张召重的话却也不敢违拗,当下抱定宗旨袖
  手旁观,决不参与,好在张召重武功卓绝,对方三人中倒有两个受伤,势必手到擒来,他说
  过要单枪匹马,就让他单抢匹马上阵便是。张召重走到门外,大喝一声:“红花会匪徒,给
  我滚出来!”隔了半晌,房内毫无声息。他大声骂道:“他妈的,没种!”抬腿踢门,房门
  虚掩,并未上闩,竟然不见有人。他一惊,叫道:“点子跑啦!”冲进房去,房里空空如
  也,炕上棉被隆起,似乎被内有人,拔剑挑开棉被,果有两人相向而卧,他以剑尖在朝里那
  人背上轻刺一下,那人动也不动,扳过来看时,那人脸上毫无血色,两眼突出,竟是兰州府
  捕快韩春霖,脸朝外的人则是北京捕头冯辉,伸手一探鼻息,两人均已气绝。这两人身上并
  无血迹,也无刀剑伤口,再加细查,见两人后脑骨都碎成细片,乃内家高手掌力所击,不禁
  对文泰来暗暗佩服,心想他重伤之余,还能使出如此厉害内力,“奔雷手”三字果然名不虚
  传。可是吴国栋去了何处?文泰来夫妇又逃往何方?把店伙叫来细问,竟无半点头绪。张召
  重这一下可没猜对,韩春霖与冯辉并不是文泰来打死的。原来当时陆菲青与李沅芷隔窗观
  战,见余鱼同遇险,陆菲青暗发芙蓉金针,打中蒋天寿手腕,鬼头刀落地,骆冰赶来送上一
  把飞刀把他打死。吴国栋背起韩春霖逃走。陆菲青放下了心,以为余骆二人难关已过,哪知
  张召重却闯了进来。李沅芷道:“昨晚抢我包袱的就是他,师父认得他吗?”陆菲青“唔”
  了一声,心下计算已定,低声道:“快去把他引开,越远越好。回来如不见我,明天你们自
  管上路,我随后赶来。”李沅芷还待要问,陆菲青道:“快去,迟了怕来不及,可得千万小
  心。”他知这徒儿诡计多端,师弟武艺虽强,但论聪明机变,却远远不及,料想她不会吃
  亏。而且她父亲是现任提督,万一被张召重捉到,也不敢难为于她。又知张召重心高气傲,
  不屑和妇女动手,要紧关头之时,李沅芷如露出女子面目,张召重必一笑而走。不出所算,
  张召重果然上当,但其实张召重如发暗器,或施杀手,李沅芷也早受伤,只因以为她是大师
  兄马真之徒,手下留了情,这倒非陆菲青始料之所及。
  陆菲青见张召重追出店门,微一凝思,提笔匆匆写了封信,放在怀内,走到文泰来店房
  门外,在门上轻敲两下。房里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呀?”陆菲青道:“我是骆元通骆五
  爷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里面并不答话,也不开门,当是在商量如何应付。这时吴国栋
  三人却慢慢走近,远远站着监视,见陆菲青站在门外,很是诧异。房门忽地打开,余鱼同站
  在门口,斯斯文文的道:“是哪一位前辈?”陆菲青低声道:“我是你师叔绵里针陆菲
  青。”余鱼同脸现迟疑,他确知有这一位师叔,为人侠义,可是从来没见过面,不知眼前老
  者是真是假,这时文泰来身受重伤,让陌生人进房安知他不存歹意。陆菲青低声道:“别做
  声,我教你相信,让开吧。”余鱼同疑心更甚,腿上踩桩拿劲,防他闯门,一面上上下下的
  打量。陆菲青突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余鱼同一闪,陆菲青右掌翻处,已搁到他腋下,一
  个“懒扎衣”,轻轻把他推在一边。“懒扎衣”是武当长拳中起手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长
  衫,右手单鞭攻敌,出手锋锐而潇洒自如,原意是不必脱去长袍即可随手击敌,凡是本门中
  人,那是一定学过的入门第一课。余鱼同只觉得一股大力将他一推,身不由主的退了几步,
  心中又惊又喜:“真是师叔到了。”
  余鱼同这一退,骆冰提起双刀便要上前。余鱼同向她做个手势,道:“且慢!”陆菲青
  双手向他们挥了几挥,示意退开,随即奔出房去,向吴国栋等叫道:“喂,喂,屋里的人都
  逃光啦,快来看!”吴国栋大吃一惊,冲进房去,韩春霖和冯辉紧跟在后。陆菲青最后进
  房,将三人出路堵死,随手关上了门。吴国栋见余鱼同等好端端都在房里,一惊更甚,忙
  叫。“快退!”韩春霖和冯辉待要转身,陆菲青双掌发劲,在两人后脑击落。两人脑骨破
  裂,登时毙命。吴国栋机警异常,见房门被堵,立即顿足飞身上炕,双手护住脑门,直向窗
  格撞去。文泰来睡在炕上,见他在自己头顶窜过,坐起身来,左掌挥出,喀喇一响,吴国栋
  右臂立断。吴国栋身形一晃,左足在墙上一撑,还是穿窗破格,逃了出去。脑后风生,骆冰
  飞刀出手,吴国栋跳出去时早防敌人暗器追袭,双脚只在地上一点,随即跃向左边,饶是如
  此,飞刀还是插入了他右肩,当下顾不得疼痛,拚命逃出客店。
  这一来,骆冰和余鱼同再无怀疑,一齐下拜。文泰来道:“老前辈,恕在下不能下来见
  礼。”陆菲青道:“好说,好说。这位和骆元通骆五爷是怎生称呼?”说时眼望骆冰。骆冰
  道:“那是先父。”陆菲青道:“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竟先我谢世。”言下不禁
  凄然。骆冰眼眶一红,忍住了眼泪。陆菲青问余鱼同道:“你是马师兄的徒弟了?师兄近来
  可好?”余鱼同道:“托师叔的福,师父身子安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记师叔,说有十多年不
  见,不知师叔在何处贵干,总是放心不下。”陆菲青怃然道:“我也很想念你师父。你可知
  另一个师叔也找你来了。”余鱼同矍然一惊,道:“张召重张师叔?”陆菲青点点头。文泰
  来听得张召重的名字,微微一震,“呀”了一声。骆冰忙过去相扶,爱怜之情,见于颜色。
  余鱼同看得出神,痴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妻子,纵然身受重伤,那也是胜于登仙。”
  陆菲青道:“我这师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师门之耻,但他武功精纯,而且千里迢迢从北
  京西来,一定还有后援。现下文老弟身受重伤,我看眼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后我们再约好
  手,跟他一决雌雄。老夫如不能为师门清除败类,这几根老骨头也就不打算再留下来了。”
  话声虽低,却难掩心中愤慨之意。骆冰道:“我们一切听陆老伯吩咐。”说罢看了一下丈夫
  的脸色,文泰来点点头。
  陆菲青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骆冰。骆冰接过一看,封皮上写着:“敬烦面陈铁胆
  庄周仲英老英雄”。骆冰喜道:“陆老伯,你跟周老英雄有交情?”陆菲青还没回答,文泰
  来先问:“哪一位周老英雄?”骆冰道:“周仲英!”文泰来道:“铁胆庄周老英雄在这
  里?”陆菲青道:“他世居铁胆庄,离此不过二三十里。我和周老英雄从没会过面,但神交
  已久,素知他肝胆照人,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子。我想请文老弟到他庄上去暂避一时,咱们分
  一个人去给贵会朋友报信,来接文老弟去养伤。”他见文泰来脸色有点迟疑,便问:“文老
  弟你意思怎样?”文泰来道:“前辈这个安排,本来再好不过,只是不瞒前辈说,小侄身上
  担着血海的干系。乾隆老儿不亲眼见到小侄丧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铁胆庄周老英
  雄我们久仰大名,是西北武林的领袖人物,交朋友再热心不过,那真是响当当的脚色。他与
  我们虽然非亲非故,小侄前去投奔,他碍于老前辈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这一收
  留,只怕后患无穷。他在此安家立业,万一给官面上知道了,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万分不
  安。”陆菲青道:“文老弟快别这么说,咱们江湖上讲的是‘义气’两字,为朋友两胁插
  刀,卖命尚且不惜,何况区区身家产业?咱们在这里遇到为难之事,不去找他,周老英雄将
  来要是知道了,反要怪咱们瞧他不起,眼中没他这一号人物。”文泰来道:“小侄这条命是
  甩出去了。鹰爪子再找来,我拚得一个是一个。前辈你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实在太大,愈是
  好朋友,愈是不能连累于他。”陆菲青道:“我说一个人,你一定知道,太极门的赵半山跟
  你怎样称呼?”文泰来道:“赵三哥,那是我们会里的三当家。”陆菲青道:“照呀!你们
  红花会干的是甚么事,我全不知情。可是赵半山赵贤弟跟我是过命的交情,当年我们在屠龙
  帮时出生入死,真比亲兄弟还亲。他既是贵会中人,那么你们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
  过的。你犯了大事却又怎么了?最大不过杀官造反。嘿嘿?刚才我就杀了两个官府的走狗
  哪!”说着伸足在冯辉的尸体上踢了一脚。
  文泰来道:“小侄的事说来话长,过后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气在,再详详细细的禀告老前
  辈。这次乾隆老儿派了八名大内侍卫来兜捕我们夫妻。酒泉一战,小侄身负重伤,亏得你侄
  女两把飞刀多废了两个鹰爪,好容易才逃到这里,哪知御林军的张召重又跟着来啦。小侄终
  是一死,但乾隆老儿那见不得人的事,总要给他抖了出来,才死得甘心。”
  陆菲青琢磨这番说话,似乎他获知了皇帝的重大阴私,是以乾隆接二连三派出高手要杀
  他灭口。他虽在大难之中,却不愿去连累别人,正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
  激上一激,他一定不肯投铁胆庄去,便道:“文老弟,你不愿连累别人,那原是光明磊落的
  好汉子行径,只不过我想想有点可惜。”文泰来忙问:“可惜甚么?”陆菲青道:“你不愿
  去,我们三人能不能离开你?你身上有伤,动不得手,待会鹰爪子再来,我不是长他人志
  气,灭自己威风,只要有我师弟在内,咱们有谁是他敌手?这里一位是你夫人,一个是你兄
  弟,老朽虽然不才,也还知道朋友义气比自己性命要紧。咱们一落败,谁能弃你而逃?老朽
  活了六十年,这条命算是捡来的,陪你老弟和他们拚了,并没甚么可惜,可惜是我这个师侄
  方当有为,你这位夫人青春年少,只因你要逞英雄好汉,唉,累得全都丧命于此。”文泰来
  听到这里,不由得满头大汗,陆菲青的话虽然有点偏激,可全入情入理。骆冰叫了一声“大
  哥”,拿出手帕,把他额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文泰来号称“奔雷手”,十
  五岁起浪荡江湖,手掌下不知击毙过多少神奸巨憝、凶徒恶霸,但这双杀人无算的巨掌被骆
  冰又温又软的手轻轻一握,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也不能坚执己见了,向陆菲青
  道:“前辈教训的是,刚才小侄是想岔了,前辈指点,唯命是从。”陆菲青将写给周仲英的
  信抽了出来。文泰来见信上先写了一些仰慕之言,再说有几位红花会的朋友遇到危难,请他
  照拂,信上没写文余等人的姓名。文泰来看后,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一到铁胆庄,红花
  会又多了一位恩人了。”须知红花会有恩必酬,有仇必报。任何人对他们有恩,总要千方百
  计答谢才罢,若是结下了怨仇,也必大仇大报,小仇小报,决不放过。镇远镖局的人听到红
  花会的名头心存畏惧,就因知道他们人多势众,恩怨分明,实是得罪不得。陆菲青再问余鱼
  同,该到何处去报信求援,红花会后援何时可到。余鱼同道:“红花会十二位香主,除了这
  里的文四当家和骆十一当家,都已会集安西。大伙请少舵主总领会务,少舵主却一定不肯,
  说他年轻识浅,资望能力差得太远,非要二当家无尘道长当总舵主不可。无尘道长又哪里
  肯?现下僵在那里,只等四当家与十一当家一到,就开香堂推举总舵主。谁知他们两位竟在
  这里被困。大家正眼巴巴在等他们呢。”陆菲青喜道:“安西离此也不远,贵会好手大集。
  张召重再强,又怕他何来?”余鱼同向文泰来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阳见韩家的掌门人,分
  说一件误会,那也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小弟先赶回安西报信,四哥你瞧怎么样?”他在会中
  位分远比文泰来为低,遇到疑难时按规矩要听上头的人吩咐。文泰来沉吟未答。陆菲青道:
  “我瞧这样,你们三人马上动身去铁胆庄,安顿好后,余贤侄就径赴洛阳。到安西报信的事
  就交给我去办。”文泰来不再多说,彼此是成名英雄,这样的事不必言谢,也非一声道谢所
  能报答,从怀中拿出一朵大红绒花,交给陆菲青道:“前辈到了安西,请把这朵花插在衣襟
  上,敝会自有人来接引。”骆冰将文泰来扶起。余鱼同把地下两具尸体提到炕上,用棉被蒙
  住。陆菲青打开门,大模大样的踱出来,上马向西疾驰而去。过了片刻,余鱼同手执金笛开
  路,骆冰一手撑了一根门闩,一手扶着文泰来走出房来。掌柜的和店伙连日见他们恶战杀
  人,胆都寒了,站得远远的哪敢走近。余鱼同将三两银子抛在柜上,说道:“这是房饭钱!
  我们房里有两件贵重物事存着,谁敢进房去,少了东西回来跟你算帐。”掌柜的连声答应,
  大气也不敢出。店伙把三人的马牵来,双手不住发抖。文泰来两足不能踏镫,左手在马鞍上
  一按,一借力,轻轻飞身上马。余鱼同赞道:“四哥好俊功夫!”骆冰嫣然一笑,上马提
  缰,三骑连辔往东。余鱼同在镇头问明了去铁胆庄的途径,三人放马向东南方奔去,一口气
  走出十五六里地,一问行人,知道过去不远就到。骆冰暗暗欣慰,心知只要一到铁胆庄,丈
  夫就是救下来了。铁胆庄周仲英威名远震,在西北黑白两道无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担当得
  起,只消缓得一口气,红花会大援便到,鹰爪子便来千军万马,也总有法子对付。
  一路上乱石长草,颇为荒凉。忽听马蹄声急,迎面奔来三乘马。马上两个是精壮汉子,
  另一人身材甚是魁伟,白须如银,脸色红润,左手呛啷啷的弄着两个大铁胆。交错而过之
  时,三人向文泰来等看了一眼,脸现诧异之色,六骑马奔驰均疾,霎时之间已相离十余丈。
  余鱼同道:“四哥四嫂,那位恐怕就是铁胆周仲英。”骆冰道:“我也正想说。似他这等神
  情,决非寻常人物,手里又拿着两个铁胆。”文泰来道:“多半是他。但他走得这么快,怕
  有急事,半路上拦住了问名问姓,总是不妥。到铁胆庄再说吧。”又行数里,来到铁胆庄
  前,其实天色向晚,风劲云低,夕照昏黄,一眼望去,平野莽莽,无边无际的衰草黄沙之
  间,唯有一座孤零零的庄子。三人日暮投庄,求庇于人,心情郁郁,俱有凄怆之意。缓缓纵
  马而前,见庄外小河环绕,河岸遍植杨柳,柳树上却光秃秃地一张叶子也没有了,疾风之
  下,柳枝都向东飘舞。庄外设有碉堡,还有望楼吊桥,气派甚大。庄丁请三人进庄,在大厅
  坐下献茶。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出来接待,自称姓宋,名叫善朋,随即请教文泰来等三
  人姓名。三人据实说了。宋善朋听得是红花会中人物,心头一惊,道:“久仰久仰,听说贵
  会在江南开山立柜,一向很少到塞外来呀。不知三位找我们老庄主有何见教?真是失敬得
  很,我们老庄主刚出了门”一面细细打量来人,红花会这帮会是素闻其名,只是他知红花会
  与老庄主从无交往,这次突然过访,来意善恶,难以捉摸,言辞之间,不免显得迟疑冷淡。
  文泰来听得周仲英果不在家,陆菲青那封信也就不拿出来了,见宋善朋虽然礼貌恭谨,
  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下有气,便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就此告退。我们
  前来拜庄,也没甚么要紧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顺道瞻仰。这可来得不巧了。”说着
  扶了椅子站起。宋善朋道:“不忙不忙,请用了饭再走吧。”转头向一名庄丁轻轻说了几句
  话,那庄丁点头而去。文泰来坚说要走。宋善朋道:“那么请稍待片刻,否则老庄主回来,
  可要怪小人怠慢贵客。”说话之间,一名庄丁捧出一只盘子,盘里放着两只元宝,三十两一
  只,共是六十两银子。宋善朋接过盘子,对文泰来道:“文爷,这点不成敬意。三位远道来
  到敝庄,我们没好好招待,这点点盘费请赏脸收下。”文泰来一听,勃然大怒,心想我危急
  来投,你把我当成江湖上打抽丰的来啦。他一身傲骨,这次到铁胆庄来本已万分委曲,岂知
  竟受辱于伧徒。骆冰见丈夫脸上变色,轻轻在他手上一捏,要他别发脾气。文泰来按捺怒
  气,左手拿起元宝,说道:“我们来到宝庄,可不是为打抽丰,宋朋友把人看小啦。”宋善
  朋连说“不敢”,心里说:“你不是打抽丰,怎么银子又要拿?”他知道红花会声名大,所
  以送的盘费特别从丰。
  文泰来“嘿嘿”一声冷笑,把银子放回盘中,说道:“告辞了。”宋善朋一看之下,大
  吃一惊。两只好端端的元宝,已被他单手潜运掌力,捏成一个扁扁的银饼,他又是羞惭,又
  是着急,心想:“这人本领不小,怕是来寻仇找晦气的。”忙向庄丁轻声嘱咐了几句,叫他
  快到后堂报知大奶奶,自己直送出庄,连声道歉。文泰来不再理他。三名庄丁把客人的马匹
  牵来,文泰来与余鱼同向宋善朋一抱拳,说声“叨扰”,随即上马。骆冰从怀里摸出一锭金
  子,重约十两,递给牵着她坐骑的庄丁,说道:“辛苦你啦,一点点小意思,三位喝杯酒
  吧。”说着向另外两名庄丁一摆手。这十两金子所值,超出宋善朋所送的两只银元宝岂止数
  倍,那庄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积得起,手中几时拿到过这般沉甸甸的一块金子,一时还不敢信
  是真事,欢喜得连“谢”字也忘了说。骆冰一笑上马。
  原来骆冰出生不久,母亲即行谢世。神刀骆元通是个独行大盗,一人一骑,专劫豪门巨
  室,曾在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富户,长刀短刀飞刀,将八家守宅护院的武师打得人人落
  荒而逃,端的名震江湖。他行劫之前,必先打听事主确是声名狼藉,多行不义,方才下手,
  是以每次出手,越是席卷满载,越是人心大快。骆元通对这独生掌珠千依百顺,但他生性粗
  豪,女孩儿家的事一窍不通,要他以严父兼为慈母,也真难为他熬了下来。他钱财得来容
  易,花用完了,就伸手到别人家里去取,天下为富不仁之家,尽是他寄存金银之库,只消爱
  女开口伸手,银子要一百有一百,要一千说不定就给两千,因此把女儿从小养成了一副出手
  豪爽无比的脾气,说到花费银子,皇亲国戚的千金小姐也远比不上这个大盗之女的阔气。
  骆冰从小爱笑,一点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任谁见了这个笑靥迎人的小姑
  娘没有不喜欢的,嫁了文泰来之后,这脾气仍是不改。文泰来比她大上十多岁,除了红花会
  的老舵主于万亭之外,生平就只服这位娇妻。
  文泰来等正要纵马离去,只听得一阵鸾铃响,一骑飞奔而来,驰到跟前,乘者翻身下
  马,向文泰来等拱手说道:“三位果然是到敝庄来的,请进庄内坐。”文泰来道:“已打扰
  过了,改日再来拜访。”那人道:“适才途中遇见三位,老庄主猜想是到我们庄上来的,本
  来当时就要折回,只因实有要事,因此命小弟赶回来迎接贵宾。老庄主最爱交接朋友,他一
  见三位,知道是英雄豪杰,十分欢喜,他说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赶回庄来,务请三位留步,在
  敝庄驻马下榻。不恭之处,老庄主回来亲自道歉。”文泰来见那人中等身材,细腰宽膀,正
  是刚才途中所遇,听他说话诚恳,气就消了大半。
  那人自称姓孟,名健雄,是铁胆周仲英的大弟子,当下把文泰来三人又迎进庄去,言语
  十分恭敬殷勤。宋善朋在旁透着很不得劲儿。宾主坐下,重新献条,一名庄丁出来在孟健雄
  耳边说了几句话。孟健雄站起身来,道:“我家师娘请这位女英雄到内堂休息。”骆冰跟着
  庄丁入内,走到穿堂,另有一名婢女引着进去。老远就听得一个女人大声大气的道:“啊
  哟,贵客降临,真是失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踏步出来,拉着骆冰的手,很显得亲
  热,道:“刚才他们来说,有红花会的英雄来串门子,说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正懊恼,
  幸好现下又赏脸回来,我们老爷子这场欢喜可就大啦!快别走,在我们这小地方多住几天。
  你们瞧,”回头对几个婢女说:“这位奶奶长得多俊。把我们小姐都比下去啦!”骆冰心想
  这位太太真是口没遮拦,说道:“这位不知是怎么称呼?小妹当家的姓文。”那女人道:
  “你瞧我多糊涂,见了这样标致的一位妹妹,可就乐疯啦!”她还是没说自己是谁。一个婢
  女道:“这是我们大奶奶。”
  原来这女人是周仲英的续弦。周仲英前妻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在江湖上与人争斗,先后
  丧命。这位继室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周绮,今年十八岁,生性鲁莽,常在外面闹事。周仲英刚
  才匆匆忙忙的出去,就为了这位大小姐又打伤了人,赶着去给人家赔不是。这奶奶生了女儿
  后就一直没再有喜,周仲英想想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看来是命中注定无子的了,哪知在五
  十四岁这年上居然又生了个儿子。老夫妇晚年得子,自是喜心翻倒。亲友们都恭维他是积善
  之报。
  坐定后,周大奶奶道:“快叫少爷来,给文奶奶见见。”一个孩子从内房出来,长得眉
  清目秀,手脚灵便。骆冰心想看来他已学过几年武艺。这孩子向骆冰磕头,叫声“婶婶”。
  骆冰握住他的手,问几岁了,叫甚么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岁了,叫周英杰。”骆冰把
  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交给他道:“远道来没甚么好东西,几颗珠子给你镶帽儿戴。”周大
  奶奶见这串珠子颗颗又大又圆,极是贵重,心想初次相见,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礼,又是叫
  嚷,又是叹气,推辞了半天无效,只得叫儿子磕头道谢。正说话间,一个婢女慌慌张张的进
  来道:“文奶奶,文爷晕过去啦。”周大奶奶忙叫人请医生。骆冰快步出厅,去看丈夫。原
  来文泰来受伤甚重,刚才一生气,手捏银饼又用了力,一股劲支持着倒没甚么,一松下来可
  撑不住了。骆冰见丈夫脸上毫无血色,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连叫“大哥”,过了半
  晌,文泰来方悠悠醒来。孟健雄急遣庄丁赶骑快马到镇上请医,顺便报知老庄主,客人已经
  留下来了。他一路嘱咐,跟着庄丁直说到庄子门口,眼看着庄丁上马,顺着大路奔向赵家
  堡,正要转身入内,忽见庄外一株柳树后一个人影一闪,似是见到他而躲了起来。他不动声
  色,慢步进庄,进门后飞奔跑上望楼,从墙孔中向外张望。只见柳树之后一个脑袋探将出
  来,东西张望,迅速缩回,过了片刻,一条矮汉轻轻溜了出来,在庄前绕来绕去,走得几
  步,又躲到一株柳树之后。孟健雄见那人鬼鬼祟祟,显非善类,眉头一皱,走下望楼,把周
  英杰叫来,嘱咐了几句。周英杰大喜,连说有趣。孟健雄跑出庄门,大笑大嚷:“好兄弟,
  我怕了你,成不成?”向前飞胞。周英杰在后紧追,大叫:“看你逃到哪里去?输了想赖,
  快给我磕头。”孟健雄向他打躬作揖,笑着讨饶。周英杰不依,伸出两只小手要抓。孟健雄
  直向那矮汉所躲的柳树后奔去,那汉子出其不意,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假装走失了道:
  “喂,借光,上三道沟走哪条路呀?”孟健雄只作不见,嘻嘻哈哈的笑着,直向他冲去。那
  人登时仰天一交摔出。原来这矮汉子正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他记挂着骆冰笑靥如花的模
  样,虽然吃过文泰来的苦头,但想:“老子只要不过来,这么远远的瞧上几眼,你总不能把
  老子宰了。”是以过不多时,便向骆冰的房门瞟上几眼。待见她和文泰来、余鱼同出店,知
  道要逃,忙骑了马偷偷跟随。他不敢紧跟,老远的盯着,眼见他们进了铁胆庄,过了一会,
  远远望见三人出得庄来,不知怎么又进去了,这次可老不出来。他想探个着实,回去报信,
  倒也是功劳一件,别让人说净会吃饭贫嘴,不会办事。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想孟健雄猛冲
  过来。他旁的本事没甚么,为人却十分机警,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这一撞是试功夫来啦,
  当下全身放松,装作丝毫不会武功模样,摔了一交,边骂边哼,爬不起来,好在他武功本就
  稀松,要装作全然不会,相差无几,倒也算不上是甚么天大难事。孟健雄连声道歉,道:
  “我跟这小兄弟闹着玩,不留神撞了尊驾,没跌痛么?”童兆和叫道:“这条胳臂痛得厉
  害,啊唷!”孟健雄一手把他拉起,道:“请进去给我瞧瞧,我们有上好伤膏药。”童兆和
  无法推辞,只得怀着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进庄。孟健雄把他让进东边厢房,问道:“尊驾
  上三道沟去吗?怎么走到我们这儿来啦?”童兆和道:“是啊,我正说呢,刚才一个放羊的
  娃子冤枉我啦,指了这条路,他奶奶的,回头找他算帐。”孟健雄冷冷的道:“也不定是谁
  跟谁算帐呢。劳您驾把衣裳解开吧,我给你瞧一下伤。”童兆和到此地步,不由得不依。孟
  健雄明说看伤,实是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里,居然没给搜出来。
  孟健雄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会武功之人,敌人手指伸到自己要害,定要躲闪封闭,否则这条
  命可是交给了人家。童兆和心道:“童大爷英雄不怕死,胡羊装到底!”孟健雄在他脑袋上
  两边“太阳穴”一按,胸前“膻中穴”一拍。童兆和毫不在乎道:“这里没甚么。”孟健雄
  又在他腋下一捏,童兆和噗哧一笑,说道:“啊哟,别格支人,我怕痒。”这些都是致命的
  要害,他居然并不理会,孟健雄心想这小子敢情真不是会家,可是见他路道不正,总是满腹
  怀疑:“听口音不是本地人,难道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到铁胆庄来太岁头上动土,胆子是
  甚么东西打的?”但铁胆庄向来奉公守法,却也不敢造次擅自扣人,只得送他出去。
  童兆和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想查看骆冰他们的所在。孟健雄疑心他是给贼人踩道,
  发话道:“朋友,招子放亮点,你可知道这是甚么地方?”童兆和假作痴呆道:“这么大的
  地方,说是东岳庙嘛,可又没菩萨。”孟健雄送过吊桥,冷笑道:“朋友,有空再来啊!”
  童兆和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成,得给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当上大夫啦,整天给人脱
  衣服验伤。”孟健雄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一怔之下,才明白是绕弯子骂人,伸手在他肩上重
  重一拍,嘿嘿一笑,扬长进庄。童兆和被他这一拍,痛入骨髓,“孙子王八蛋”的骂个不
  休,找到了坐骑,奔回三道沟安通客栈。一进店房,只见张召重、吴国栋和镖行的人围坐着
  商议,还有七八个面生之人,议论纷纷,猜想文泰来逃往何处,打死韩春霖和冯辉的那个老
  头又是何人。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个个皱起眉头,为走脱了钦犯而发愁。
  童兆和得意洋洋,把文泰来的踪迹说了出来,自己受人家摆布的事当然隐瞒不说。张召
  重一听大喜,说道:“咱们就去,童老弟请你带路。”他本来叫他“老童”,一高兴,居然
  叫起“老弟”来。童兆和连连答应,周身骨头为之大轻,登时便没把镖行中的众镖头瞧在眼
  里,不住口的大吹如何施展轻功,如何冒险追踪,说道:“那是皇上交下来的差使,又是张
  大人的事,姓童的拚了命也跟反贼们泡上了。”
  吴国栋一臂折断,已请跌打医生接了骨,听他丑表功表之不已,忙给他和新来的几人引
  见。童兆和一听,吃了一惊,原来都是官府中一流好手:那是大内赏穿黄马褂的四品侍卫瑞
  大林,郑亲王府武术总教头万庆澜,九门提督府记名总兵成璜,湖南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
  乾,以及天津与保定的几个名捕头。
  为了捉拿文泰来,这许多南北满汉武术名家竟云集三道沟这小小市镇。当下一行人摩拳
  擦掌,向铁胆庄进发。陆菲青冒着扑面疾风,纵马往西,过乌金峡长岭时,见昨日岭上恶战
  所遗血渍已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集,一番驰骋,精
  神愈长,天色未黑,原可继续赶路,但马力已疲,嘴边尽泛白沫,气喘不已。文泰来之事势
  如星火,后援早到一刻好一刻,正自委决不下,忽见市集尽头有个回人手牵两马,东西探
  望,似在等人。那两匹马身高骠肥,毛色光润,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向他买马。那回人摇
  摇头。他取出布囊,摸了一锭大银递过,约有二十来两,那回人仍是摇头。他心中焦躁,倒
  提布囊,囊中六七锭小银子都倒将出来,连大锭一起递过!那回人挥手叫他走开,似说马是
  决不卖的,不必在此罗唆。陆菲青好生懊丧,把银子放回囊中。那回人一眼瞥见他掌中几锭
  小银子之间夹着一颗铁莲子,伸手取过,向着暗器上所刻的羽毛花纹仔细端详。原来那晚陆
  菲青帐外窥秘,霍青桐以铁莲子相射,给他弹入茶壶,其后随手放入囊中,也便忘了。那回
  人询问铁莲子从何而来。陆菲青灵机一动,说那个头插羽毛、手使长剑的回族少女是他朋
  友,此物是她所赠。那回人点点头,又仔细看了一下,放还陆菲青掌中,将一匹骏马的缰绳
  交了给他。陆菲青大喜,忙再取出银子。回人摇手不要,牵过陆菲青的坐骑,转身便走。陆
  菲青心道:“瞧不出这么花朵儿般的一个小姑娘,在回人之中竟有偌大声势,一颗铁莲子便
  如令箭一般。”
  原来这回人正是霍青桐的族人。他们这次大举东来夺经,沿站设桩,以便调动人手,传
  递消息。他见这汉人老者持有霍青桐的铁莲子匆匆西行,只道是本族帮手,毫不犹豫,便将
  好马换了给他。陆菲青纵马疾驰,前面镇上又遇到了回人,他把铁莲子一取出,立时又换到
  了一匹养足了力气的好马。这次更加来得容易,因回人马匹后腿上烙有部族印记,他拿去换
  的即是他们本族马匹,当然更无怀疑。陆菲青一路换马,在马上吃点干粮,一日一夜赶了六
  百多里,第二日傍晚到达安西。他武功精湛,武当派讲究的又是内力修为,但毕竟年岁已
  高,这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奔驰下来,也已十分疲累。一进城,取出文泰来所给红花,插在
  襟头。走不上几步,迎面就有两名短装汉子过来,抱拳行礼,邀他赴酒楼用饭,陆菲青也不
  推辞。到了酒楼,一名汉子陪他饮酒,另一个说声“失陪”就走了。相陪的汉子执礼甚恭,
  一句话不问,只是叫菜劝酒。三杯酒落肚,门外匆匆进来一人,上前作揖。陆菲青忙起身还
  礼,见那人穿一件青布长衫,三十岁左右年纪,双目炯炯,英气逼人。那人请教姓名,陆菲
  青说了。那人道:“原来是武当派陆老前辈,常听赵半山三哥说起您老大名,在下好生仰
  慕,今日相会,真是幸事。”陆菲青道:“请教尊姓大名。”那人道:“晚辈卫春华。”原
  先相陪之人说道:“老英雄请宽坐。”向陆卫二人行礼而去。卫春华道:“敝会少舵主和许
  多弟兄都在本地,要是得知老前辈大驾光临,大伙儿一定早来迎接了。不知老前辈是否可以
  赏脸移步,好让大家拜见。”陆菲青道:“好极了,我赶来原有要事奉告。”卫春华要再劝
  酒,陆菲青道:“事在紧急,跟贵会众英雄会见后再饮不迟。”
  当下卫春华在前带路,走出酒楼,掌柜的也不算酒钱。陆菲青心想,看来这酒楼是红花
  会联络之所。两人上马出城。卫春华问道:“老前辈已遇到了我们文四哥文四嫂?”陆菲青
  道:“是啊,你怎知道?”卫春华道:“老前辈身上那朵红花是文四哥的,这花有四片绿叶
  相衬。”陆菲青心想:“这是他们会中暗记,这人坦然相告,那是毫不见外,当我是自己人
  了。”不一会,来到一所道观。观前观后古木参天,气象宏伟,观前一块匾额写着“玉虚道
  院”四个大字。观前站着两名道人,见了卫春华很是恭谨。卫春华肃容入观,一名小道童献
  上茶来。卫春华在道童耳边说了几句话,道童点头进去。陆菲青刚要举杯喝茶,只听得内堂
  一人大叫:“陆大哥,你可把小弟想死了……”话声未毕,人已奔到,正是他当年的刎颈之
  交赵半山。老友相见,真是说不出的欢喜。赵半山一叠连声的问:“这些年来在哪里?怎么
  会到这里的?”陆菲青且自不答,说道:“赵贤弟,咱们要紧事先谈。贵会文四当家眼下可
  在难中。”当下将文泰来与骆冰的事大略一说,只把赵卫两人听得惨然变色。卫春华没听
  完,便快步入内报讯。赵半山细细询问文骆二人伤势详情。陆菲青还未说完,只听得卫春华
  在院子中与一人大声争执。那人叫道:“你拦着我干甚么?我非得马上赶到四哥身边不
  可。”卫春华道:“你就是这么急性子,大伙儿总先得商量商量,再由少舵主下令派谁去接
  四哥呀。”那人仍是大叫大嚷的不依。
  赵半山拉着陆菲青的手出去,见那大声喧哗吵闹之人是个驼子。陆菲青记得正是那天用
  手割断李沅芷马尾之人。卫春华在驼子身上推了一把,道:“去见过陆老前辈。”那驼子走
  将过来,楞着眼瞪视半晌,不言不语。陆菲青只道他记得自己相貌,还在为那天李沅芷笑他
  而心中不快,正想道歉,那驼子忽道:“你一天一晚赶了六百多里,来替文四哥四嫂报信,
  我章驼子谢谢你啦!”话一说完,突然跪下,就在石阶上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陆菲青待
  要阻止,已经不及,只得也跪下还礼。那驼子早已磕完了头,站起身来,说道:“赵三哥,
  卫九哥,我先走啦。”赵半山想劝他稍缓片刻,那驼子头也不回,直窜出去,刚奔出月洞
  门,外面进来一人,一把拉住驼子,问道:“到哪里去?”驼子道:“瞧四哥四嫂去,跟我
  走吧。”不由那人分说,反手拉了他手腕便走。赵半山叫道:“七弟你就陪他去吧。”那人
  遥遥答应。原来那驼子姓章名进,最是直性子。他天生残疾,可是神力惊人,练就了一身外
  家的硬功夫。他身有缺陷,最恼别人取笑他的驼背,他和人说话时自称“章驼子”,那是好
  端端地,然而别人若是在他面前提到个“驼”字,甚至冲着他的驼背一笑,这人算是惹上了
  祸啦。笑他之人如是常人也还罢了,如会武艺,往往就被他结结实实的打上一顿。他在红花
  会中最听骆冰的话,因他脾气古怪,旁人都忌他三分,骆冰却怜他残废,衣着饮食,时加细
  心照料,当他是小兄弟一般。他听到文泰来夫妇遇难,热血沸腾,一股劲就奔去赴援。章进
  在红花会中排行第十,刚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其人身材矮小,足智多
  谋,是红花会的军师,武功也颇不弱,江湖上送他一个外号,叫做“武诸葛”。赵半山把这
  两人的情形大略一说,红花会众当家陆续出来厮会,全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汉,陆菲青在
  途中大半也都见过。赵半山一一引见,各人心急如焚,连客套话也都省了。陆菲青把文泰来
  的事择要说了,那位独臂二当家无尘道人道:“咱们见少舵主去。”大伙走向后院,进了一
  间大房,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棋盘,三丈外两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竖立的棋局
  投去,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陆菲青见多识广,可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下棋。持白子的
  是个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似是个贵介子弟。持黑子的却是个庄稼人打扮的
  老者。老者发子之时,每着势挟劲风,棋子深陷板壁。陆菲青暗暗心惊:“这人不知是哪一
  位英雄,发射暗器的手劲准头,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位。”眼见黑子势危,白子一投,黑子
  满盘皆输,那公子一子投去,准头稍偏,没嵌准棋道交叉之处。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
  啦,认输吧!”推棋而起,显然是输了赖皮。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待会再和师父下
  过。”那老者见众人进来,也不招呼行礼,扬长出门。(按:中国古来惯例,下围棋尊长者
  执黑子,日本亦然,至近代始变。)赵半山向那公子道:“少舵主,这位是武当派前辈名宿
  陆菲青陆大哥。”又向陆菲青道:“这位是我们少舵主,两位多亲近亲近。”那少舵主拱手
  道:“小侄姓陈名家洛,请老伯多多指教。小侄曾听赵三哥多次说起老伯大名,想像英风,
  常恨无缘拜会。适才陪师父下棋,不知老伯驾到,未曾恭迎,失礼之极,深感惶恐。”陆菲
  青连称不敢,心下诧异,见这少舵主一副模样直是个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兼之吐属斯文,
  和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类。赵半山把文泰来避难铁胆庄之事向陈家洛说了,请示对策。陈家
  洛向无尘道人道:“请道长吩咐吧。”无尘身后一条大汉站了出来,厉声说道:“四哥身受
  重伤,人家素不相识,连日连夜赶来报信,咱们自己还在你推我让,让到四哥送了命,那再
  不让了吧?老当家的遗命谁敢不遵?少舵主你不奉义父遗嘱就是不孝,你要是瞧我们兄弟不
  起,不肯做头脑,那么红花会七八万人全都散了伙吧!”陆菲青看那人又高又肥,脸色黝
  黑,神态威猛,刚才赵半山引见是会中坐第八交椅的杨成协。群雄纷纷说道:“咱们蛇无头
  不行,少舵主若再推让,教大家都寒了心。四哥现下身在难中,大家听少舵主将令赶去相
  救。”无尘道:“红花会上下七万多人,哪一个不听少舵主号令,教他吃我无尘一剑。”陈
  家洛见众意如此,好生为难,双眉微蹙,沉吟不语。西川双侠中的常赫志冷冷的道:“兄
  弟,少舵主既然瞧不起咱们,咱哥儿俩把四哥接回之后,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道:
  “哥哥说得对,就这么办。”
  陈家洛知道再不答允,定当伤了众兄弟的义气,当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不是不识
  抬举,实因自知年轻识浅,量才量德,均不足担当大任。但各位如此见爱,从江南远道来到
  塞外,又有我义父遗命,叫我好生为难。本来想等文四哥到后,大家从长计议。现下文四哥
  有难,无可再等,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听各位兄长吩咐吧。”红花
  会群雄见他答允出任总舵主,欢然喝彩,如释重负。
  无尘道人道:“那么便请总舵主拜祖师、接令花。”陆菲青知道各帮各会都有特定的典
  礼仪式,总舵主是全会之主,接位就任,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是外人,不便参与,当下向陈
  家洛道了喜告退。长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赵半山引他到自己房里洗沐休息。一觉醒来,
  已是深夜。赵半山道:“总舵主已率领众兄弟分批赶赴铁胆庄,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小
  弟在此相陪,咱哥儿俩明日再去。”
  故交十多年未见,话盒子一打开,哪里还收得住?这些年来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生生死
  死,直谈到东方泛白,还只说了个大概。陆菲青避祸隐居,于江湖上种种风波变乱,一无所
  知,此时听赵半山说来,真是恍如隔世,听到悲愤处目眦欲裂,壮烈处豪气填膺,又问:
  “你们总舵主年纪这样轻,模样就像个公子哥儿,怎地大家都服他?”赵半山道:“这事说
  来话长,大哥再休息一会,待会儿咱们一面赶路一面谈。”


  The Wudang kung fu sect to which Lu belonged, one of the most famous, stressed the use of Internal Force Kung Fu. In his prime, Lu had roamed China fighting for justice, and had become a famous member of the Dragon Slayer's Society, a secret anti-Manchu organisation whose power and influence had been widespread during the reign of Yong Zheng, the former Emperor. But the society had been rigorously suppressed, and by the seventh or eighth year of Emperor Qian Long's reign, it had disintegrated. Lu fled to the border areas of China. The Manchu court dispatched men to look for him, but he was quick-witted and a good fighter and managed to avoid capture. Working on the principle that 'small crooks hide in the wilderness, middling crooks in the city and big crooks in officialdom', Lu eventually made his way to Commander Li's household and set himself up as a teacher.
  
  From that day, Lu began teaching Yuanzhi the basic techniques of the Wudang school's kung fu style, known as Limitless Occult Kung Fu. He taught her control of her emotions and thoughts, the ten Tapestries and the thirty-two Long-arm Blows. He trained her to use her eyes and ears, and showed her the use of hand darts and other hidden projectiles.
  
  More than two years passed. Yuanzhi, hard-working and clever, made fast progress. Her father, Commander Li, was transferred toGansu province as military commander at Anxi, one of the major towns in the northwest border regions, bordering on the great desert of central Asia. His family, including Lu, went with him.
  
  Another two years passed as Lu taught Yuanzhi the Soft Cloud sword technique and the secret of the Golden Needles. She did as her teacher had ordered, and did not tell a soul that she was learning kung fu. Every day she practised by herself in the rear flower garden. When the young mistress was practising her kung fu, the maids did not understand what they saw, and the menservants did not dare to watch too closely.
  
  Commander Li was a capable man, and he advanced steadily through the ranks of officialdom. In 1759, the twenty-third year of the Emperor Qian Long's reign, he distinguished himself in the battle of Ili, in which the largest of the tribes in the Muslim areas was defeated, and received an Imperial decree promoting him to the post of Commander-in-Chief of Zhejiang Province in the southeast.
  
  Yuanzhi had been born and raised in the border areas of the northwest, and the prospect of travelling to new and beautiful lands filled her with excitement. She pressed her teacher to come as well, and Lu, who had been away from the central areas for a long time, agreed with pleasure.
  
  Li Keshou went ahead with a small escort to take up his post and left his chief-of-staff and 20 soldiers in charge of his family who were to follow him. The officer's name was Deng, a vigorous and energetic man in his forties who sported a small moustache.
  
  The entourage consisted of more than a dozen mules and a few horses. Madame Li sat in a mule-drawn carriage, but Yuanzhi couldn't bear to be cooped up and insisted on riding. Since itwould have been improper for the daughter of a high official to be seen riding in public, she changed into boy's clothes which made her look so extraordinarily handsome that she refused to change back into her normal attire no matter what anyone said. All Madame Li could do was sigh and let her daughter do as she pleased.
  
  It was a deep autumn day. Lu rode far behind the group looking at the passing scenery as the colours of late afternoon merged into evening. But there was little to see around the ancient road except yellow sand, withered grasses and the occasional crow flying homewards. A breeze sprang up from the west and Lu began to recite:
  
  "His body and name scarred by a hundred battles
  The general approaches a bridge across a river
  And turns to look back 10,000 miles
  At the dead men left behind.
  Cold are the waters of the River Yi
  And the whistling west wind,
  Full of cloaks and crowns like snow.
  The hero's song of lament has not yet ended....."
  
  "The poet Xin Jiaxuan could have been writing of my own feelings," he thought. "He was much like me when he wrote it, watching China fall to the barbarian tribes, with no way of knowing when the old days would return. No wonder he sang such a sad song."
  
  The entourage crossed the summit of a hill. Looking at the darkening sky, the mulemen said that another three miles would bring them to Twin Pagodas, a large town, where they planned to spend the night.
  
  Just then, Lu heard the sound of galloping hooves and saw far in front two magnificent chestnut horses racing towards them through a cloud of dust. The two riders flashed by, one on either side of the line of mules, and were gone. Lu slapped his horseand caught up with Yuanzhi.
  
  "Did you get a good look at those two?" he asked in a low voice.
  
  "Were they bandits?" she replied excitedly. She would have liked nothing better than for them to be outlaws bent on robbery, giving her a chance to display the skills she had worked so hard to attain over the past five years.
  
  "It's hard to say," said Lu. "But judging by their ability in the martial arts, they wouldn't be ordinary highwaymen."
  
  "Are they kung fu masters?"
  
  "From the way they ride their horses, I'd say it's unlikely they are novices."
  
  As the entourage neared the town, two more horsemen galloped past.
  
  "Mm, this is very strange," mused Lu. The country was desolate and the evening mist was thickening. He wondered why anyone would set out on a journey at this time of day.
  
  Not long after, the muletrain entered the town. Officer Deng led them to a large inn and Yuanzhi and her mother were shown to one of the best rooms. Lu was given a smaller room, and after he had eaten dinner, a servant lit the lantern. All was quiet, and he was about to go to sleep when a dog barked. From far away he heard the faint sound of galloping horses approaching and he thought again about the four riders they had passed on the road.
  
  The clip-clop of horses' hooves came closer and stopped right in front of the inn. There was a knock on the front door and Lu heard a servant open it and say: "You've been riding hard. There's food and drink prepared for you."
  
  "Go and feed the horses quickly," said a rough voice. "We must start out again as soon as we've finished eating."
  
  Lu considered the situation. Groups of men hurrying northwest, and judging by the way they rode, all of them experts in the martial arts. In all his years in the border areas, he had never seen the like of it. He slipped quietly out of his room, crossed the courtyard and went round to the back of the inn.
  
  "All right, you say the Young Helmsman is very young," he heard the rough-voiced man say. "Do you think he will be able to control all the brothers?"
  
  Lu followed the voice and stationed himself underneath the window.
  
  "He'll have to," he heard the other say. "It was the old master's wish whether the Young Helmsman likes it or not."
  
  The man had a deep, sonorous voice, and Lu could tell his Internal Strength was profound. Not daring to make a hole in the window paper to peep through, he continued to listen from where he was, breathing as lightly as he could.
  
  "Of course," the rough-throated one replied. "But we don't know if the Young Helmsman will be willing to do it."
  
  "You don't have to worry about that," said the other. "He'll follow the old master's wishes."
  
  He said the word 'follow' with a peculiar southern Chinese accent, and Lu's heart jumped. "Where have I heard that voice before?" he thought. He sifted through his mind, and finally remembered that it belonged to his old friend Zhao Banshan, whom he had known 20 years before in the Dragon Slayers' Society. Zhao was about 10 years younger than he, but the two had often trained together, and had a great respect for each other. Lu had heard no news of him since the Dragon Slayers' Society had broken up and he was delighted at chancing upon an old friend in such an unlikely place. As he was about to call out to Zhao, the light in the room was suddenly doused and a dart shot out of the window.
  
  But it was not aimed at Lu. A figure shifted in the shadows nearby and caught the dart, then stood up, about to challenge the dart thrower. Lu leapt over and whispered fiercely: "Don't make a sound! Come with me." It was Yuanzhi.
  
  No one chased them. Lu pulled Yuanzhi into his room, and under the light saw an expression of such eagerness on her face that he was both angry and amused.
  
  "Yuanzhi, do you know what sort of men they are? What were you doing trying to pick a fight with them?" he asked sternly.
  
  "What were they doing shooting a dart at me?" she replied defiantly.
  
  "If they aren't outlaws, then they are secret society men," he said. "One of them I know, and his kung fu would not be weaker than mine. Travelling through the night as they are, they must be on very urgent business. That dart was not meant to injure you, it was just telling you not to be nosy. If he had really wanted to hit you, I doubt if you would have been able to catch it. Now go and sleep."
  
  They heard a door open and the sound of horses' hooves as the two men galloped away.
  
  The next morning, the muletrain started out again, and travelled ten miles in just over two hours.
  
  "Look, teacher," said Yuanzhi. "There's someone coming."
  
  Two chestnut horses galloped towards them, and because of theprevious night's incident, they paid particular attention to the riders. The horses, fine and spirited, were identical. Even stranger, the two riders were also identical. Both were aged about 40, tall and thin with faces as yellow as wax, sunken eyes and long slanting eyebrows: the effect was frightening.
  
  As they passed by, the two men glanced at Yuanzhi with their strange eyes. She reined in her horse and stared back belligerently, but they took no notice and raced on westwards.
  
  "Where did that pair of ghosts come from, I wonder," she said.
  
  Lu glanced back at the receding figures. "Aha, it must be them," he cried.
  
  "You recognise them?" she asked excitedly.
  
  "They must be the Twin Knights of Sichuan. Their surname is Chang, but everyone calls them Black Death and White Death."
  
  Yuanzhi laughed. "They've got good nicknames. They look like a couple of skeletons."
  
  "Little girls shouldn't make jokes about other people," said Lu. "They may be ugly but they are skilled fighters. I've never met them, but from what I've heard, they travel the country fighting evil and doing justice. They are widely known as outlaws, but they steal only from the rich and help the poor. They have made a great name for themselves."
  
  "But if they are identical, why are they called Black and White?"
  
  "From what I've been told, the only difference between them is that one has a black mole in the corner of his eye, and the other doesn't. There's probably no one better at Black Sand Palm Kung Fu than those two."
  
  "What are they doing in the border areas?" Yuanzhi asked.
  
  "I have no idea," Lu replied. "I've never heard of them operating out here before."
  
  As he spoke, they heard more horses coming towards them. This time, the riders were a Taoist priest and a hunchback dressed in brightly-coloured clothes. The priest had a longsword slung across his back. His face was pale and sickly and he had only one arm: his left sleeve was tucked under his belt.
  
  Seeing the hunchback's ugly face and his garish attire, Yuanzhi laughed. "Teacher," she shouted before Lu could stop her, "Look at the hunchback!"
  
  The hunchback glared at her angrily and as he passed, stretched out his hand to grab hold of her. The priest seemed to have guessed what he would do, and stopped the hunchback's hand with a flick of his horse whip. "Tenth Brother," he growled, "Don't make trouble."
  
  Lu and Yuanzhi looked back and saw the two horses breaking into a gallop. Suddenly, the hunchback did a reverse somersault off the back of his horse, and with three steps covered the distance to Yuanzhi. Yuanzhi's sword was in her hand, but the hunchback did not attack her. He grabbed the tail of her horse, and the animal, which was galloping along, reared back on its hind legs with a loud scream. The hunchback's strength was frightening: the horse had not pulled him forward an inch. He chopped at the horse's tautly-stretched tail with his right hand, and snapped off the end as if with a knife. The horse lunged forward, and Yuanzhi was almost thrown. The hunchback turned and ran off swiftly. In a second, he caught up with his horse, still galloping westwards, leapt onto its back and soon disappeared from view.
  
  "Teacher!" Yuanzhi called out in a plaintive voice. Lu frowned and was about to berate her. But seeing her eyes glistening with tears, he stopped himself.
  
  Later, they heard a shout from behind: "Weiyang...Weiyang."
  
  Yuanzhi was mystified. "What's that?" she asked.
  
  "It's the call of a bodyguard agency shouter," he said. "The agencies hire out bodyguards or escort goods and people, especially on long journeys. Every bodyguard agency has a different call, and they use it to let both outlaws and friends know who they are. The bodyguard agency business is based seven parts on goodwill and three parts on fighting ability. If the head of an agency is generous and creates a lot of goodwill, he will gain many friends, and his business will prosper. Outlaws will hear the call and let them pass without attacking. 'Being friends is better than being enemies,' as the saying goes. Now, if you were to try the bodyguard agency business...ha! With allthe people you have annoyed in less than half a day, you would have trouble travelling an inch, even if you were ten times the fighter you are now."
  
  "Which bodyguard agency's call is that?" she asked, ignoring his teasing.
  
  "The Zhen Yuan Agency from Beijing, probably the biggest in north China. The head of the agency is 'North China Earth Shaker' Wang Weiyang. He must be seventy by now, but they're still calling 'Weiyang', so he hasn't retired yet. Ah, perhaps he ought to. The Zhen Yuan Agency has been making big profits for 40 years now. That should be enough for anyone."
  
  "Have you ever met him?" Yuanzhi asked.
  
  "I've met him. He uses an Eight Diagram sword and the Eight Diagram boxing technique. In the old days, there was no one in north China who could beat him."
  
  Yuanzhi was elated. "They're travelling very fast. When they catch up to us, you can point the old hero out to me."
  
  "Now why would he come out himself?" Lu said. "You really are a silly girl!"
  
  Yuanzhi sulked. She was always being told off by her teacher. It wasn't fair. She spurred her horse forward and caught up with the carriage, planning to talk to her mother for a while to relieve the frustration. Glancing round, she saw the stub of her horse's tail and shuddered. There was nothing unusual about breaking a spear with one blow, but a horse's tail was pliable. How had the hunchback managed to snap it? She reined in her horse, meaning to wait for Lu to catch up so she could ask him, but changed her mind and galloped up the line to Officer Deng instead.
  
  "Officer Deng," she said, pouting. "My horse's tail looks very ugly."
  
  "I don't know what to do with this horse of mine," Deng replied, guessing her meaning. "He's in a bad mood today and won't do anything I say. You are a good horsewoman, mistress. Perhaps you could help me break him in."
  
  "I probably won't be able to handle him either," she said modestly. The two exchanged horses. Deng's horse was of course very docile.
  
  "Very good, mistress," he complimented her. "Even horses do your bidding."
  
  The bodyguard agency's call came closer and closer, and before long, a muletrain consisting of a score or more heavily laden animals began to pass.
  
  Lu was afraid one of the agency men would recognise him, so he covered the top part of his face with a large fur cap. As the lead escorts trotted past, he heard one of them remark: "According to Brother Han, Brother Jiao Wenqi's body has been found."
  
  Lu's heart missed a beat as he heard the name. Jiao was one of the Six Devils of Guandong and a formidable fighter. Five years before while on an errand to the Muslim regions, Jiao had discovered Lu was hiding in Commander Li's household and had come at the dead of night with two other fighters with the aim of capturing Lu and taking him back to Beijing to claim the reward on his head. After a hard fight, Lu had killed all three and hidden their corpses on a deserted hillside.
  
  Lu looked round at the escort who had spoken, but had time to see only that he had a full beard and a face as black as thunder. Once he had passed, Lu saw he was carrying on his back a red knapsack and a pair of Five Element Wheels, steel rings covered in knives.
  
  "Could it be that the Guandong Devils have become bodyguard agency escorts?" he wondered. Of the six Devils, Lu had only ever seen Jiao, but he knew that the rest were excellent fighters, and that two of them, the Yan brothers, used Five Element Wheels.
  
  Lu thought about the number of top fighters they had met in the past two days and wondered if it had anything to do with himself. From the look of things, the Zhen Yuan Agency men were actually on an escort assignment, so they posed no threat. As to the fighters travelling westwards in pairs, they did not seem to be looking for him. But where were they going and why?
  
  Having exchanged mounts with Officer Deng, Yuanzhi reined in her horse to wait for Lu to pass.
  
  "Teacher," she smiled. "How come no more riders have passed us? I want to see a few more of these heroes."
  
  Her words jogged Lu's mind and he slapped his thigh. "Ah, you old fool," he rebuked himself. "Why didn't you think of the 'Greeting The Dragon's Head Ceremony'?"
  
  "What's that?" she asked.
  
  "It is the most solemn of the ceremonies held by the secret societies to honour an important personage. Usually, the six most senior men in the society are chosen to go to greet the guest, but for really important meetings, 12 are chosen and they go in pairs. Five pairs have passed us now, so there must be still be one pair in front of us."
  
  "Which secret society do they belong to?" Yuanzhi asked.
  
  "That I don't know. But if the Twin Knights of Sichuan and that hunchback are members, the society's power and influence must be tremendous. Whatever you do, don't provoke anyone else, do you hear?"
  
  Yuanzhi nodded, and waited expectantly to see who else would pass them 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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