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4年三月10日2018年十月30日)
雪山飛狐
  作者:金庸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一章
  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邊山坳後射了出來,嗚嗚聲響,劃過長空,穿入一頭飛雁頸
  中。
  大雁帶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幾個斤鬥,落在雪地。
  西首數十丈外,四騎馬踏著皚皚白雪,奔馳正急。
  馬上乘客聽得箭聲,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
  四匹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駒,一受羈勒,立時止步。
  乘者騎術既精,牲口也都久經訓練,這一勒馬,顯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
  四人眼見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發箭的是何等樣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終無人出來,卻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射箭之人竟自走了。
  四個乘客中一個身材瘦長、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皺眉,縱馬奔嚮山坳,其餘三人跟著過
  去。
  轉過山邊,衹見前面裏許外五騎馬奔馳正急,鐵騎濺雪,銀鬣乘風,眼見已追趕不上。
  那老者一擺手,說道:“殷師兄,這可有點兒邪門”。
  那“殷師兄”也是個老者,身形微胖,留著兩撇髭須,身披貂皮外套,氣派是個富商模
  樣,聽那瘦長老者如此說,點了點頭,勒馬回到大雁之旁,馬鞭揮出,拍的一聲,抽嚮雪
  地,待得馬鞭提起,鞭梢已將大雁捲了上來。
  他左手拿著箭桿一看,失聲叫道:“啊!”三人聽到叫聲,一齊縱馬馳近。
  那“殷師兄”連雁帶箭嚮那老者擲去,叫道:“阮師兄,請看!”瘦長老者伸左手一
  抄,接了過來,一看羽箭,大叫:“在這裏了,快追!”勒轉馬頭,當先追了下去。
  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並無行人,追蹤最是容易不過。
  其餘二人都是壯年,一個身高膀闊,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更是顯得威武;另一個中
  等身材,臉色青白,一個鼻子卻凍得通紅。
  四人齊聲呼哨,四匹馬噴氣成霧,忽喇喇放蹄趕去。
  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
  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錦,在這關外長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卻是積雪初融,渾沒春日
  氣象。
  東方紅日甫從山後升起,淡黃的陽光照在身上,殊無暖意。
  山中雖冷,但四名乘者縱馬急馳之下,不久人人頭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將外氅脫了下來,放在鞍頭。
  他身穿青綢面皮袍,腰懸長劍,眉頭深鎖,滿臉怒容,眼中竟似要噴出火來,不住價的
  催馬狂奔。
  這人是遼東天竜門北宗新接任的掌門人“騰竜劍”曹雲奇。
  天竜門掌劍雙絶,他所學都已頗有所成。
  白臉漢子是他師弟“回竜劍”周雲陽。
  高瘦老者是他們師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竜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
  那富商模樣的老者則是天竜門南宗的掌門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與天竜門南北
  兩宗俱有重大幹係,是以他千裏迢迢,遠來關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關外良馬,腳程極快,一口氣奔出七八裏後,前面五乘馬已相距不
  遠。
  曹雲奇高聲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會,反而縱馬奔得更快。
  曹雲奇厲聲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們無禮了!”衹聽得前面一人舌頭打滾,都的一
  聲,勒馬轉身,其餘四人卻仍是繼續奔馳。
  曹雲奇一馬當先,但見那人彎弓搭箭,箭尖指嚮他的胸口。
  曹雲奇藝高人膽大,竟不將他利箭放在心上,揚鞭大呼:“喂,是陶世兄麽?”那人面
  目英俊,雙眉斜飛,二十三四歲年紀,一身勁裝結束,聽得曹雲奇叫聲,縱聲大笑,叫道:
  “看箭!”颼颼颼連響,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連珠射到。
  曹雲奇沒料到他三箭來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驚,馬鞭急甩出去,打掉了上路與中路
  射來的兩箭,接著一提馬繩,那馬嚮上一躍,第三枝箭貼著馬肚子從四腿間穿了過去,相差
  衹是數寸。
  那青年哈哈一笑,撥轉馬頭,嚮前便跑。
  曹雲奇鐵青著臉,縱馬欲趕。
  阮士中叫道:“雲奇,沉住了氣,不怕他飛上天去”。
  縱身下馬,拾起雪地裏的三枝羽箭,果然與適纔射雁的一般無異。
  殷吉沉著臉哼了一聲,說道:“果真是這小子!”曹雲奇道:“等一下師妹,瞧她更有
  什麽話說?”四人候了一頓飯功夫,不聽得來路上有馬蹄聲響。
  曹雲奇焦躁起來,道:“我瞧瞧去!”拍馬趕回。
  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說道:“也真難怪得他”。
  殷吉道:“阮師兄,你說什麽?”阮士中搖了搖頭,卻不答話。
  曹雲奇奔出數裏,衹見一匹灰馬空身站在雪地裏,一個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
  中尋找什麽。
  曹雲奇叫道:“師妹,什麽事?”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黃澄澄之
  物,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曹雲奇走近身去,接了過來,見是一枝黃金鑄成的小筆,長約三寸,筆尖鋒利,打造得
  甚是精緻,筆桿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安”字。
  這枝金筆看來既是玩物,卻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皺眉,說道:“哪裏來的?”那
  女郎道:“你們走後,我隨後跟來,奔到這裏,忽然有一乘馬從後趕來,那馬好快,衹一會
  兒就從我身旁掠過。
  馬上乘客手一揚,拋來了這枝小筆,將我……將我……”說到這裏,忽然臉上暈紅,囁
  嚅著說不下去了。
  曹雲奇凝望著她,衹見她凝脂般的雪膚之下,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雙睫微垂,一股
  女兒羞態,嬌豔無倫,不由得胸中一蕩,隨即疑雲大起,問道:“你可知咱們追的是誰?”
  那女郎道:“誰啊?”曹雲奇冷冷的道:“哼,你當真不知?”那女郎擡起頭來,道:“我
  怎會知道?”曹雲奇道:“是你的心上人”。
  那女郎衝口而道:“陶子安?”這話一出口,登時滿臉紅暈。
  曹雲奇眉間有如罩上了一層黑雲,叫道:“我一說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說陶子
  安!”那女郎聽他這麽說,臉上更加紅了,淚水在一雙明澄清澈的眼中滾來滾去,頓足叫
  道:“他…他……”曹雲奇道:“他……他怎麽?”那女郎道:“他是我沒過門的丈夫,自
  然是我心上人”。
  曹雲奇大怒,刷的一聲,拔出長劍。
  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種就將我殺了”。
  曹雲奇咬著牙齒,望著她微微擡起的臉,心中柔情頓起,叫道:“罷啦,罷啦!”回手
  一劍,猛往自己心口紮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劍,回臂疾格,當的一聲,雙劍相交,迸出了數星火花。
  曹雲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將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楚?”那女郎
  緩緩還劍入鞘,低聲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將我許配給他,難道是我自己作的主麽?”曹
  雲奇雙眉一揚,說道:“我願跟你浪跡天涯,在荒島深山之中隱居斯守,你怎又不肯?”那
  女郎嘆了一口氣道:“師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癡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
  處。
  可是你職掌我天竜北宗門戶,若是做出這等事來,天竜門聲名掃地,在江湖上顔面何
  存?”曹雲奇大聲叫道:“我就是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願。
  天塌下來我也不理,管他什麽掌門不掌門”。
  那女郎微微一笑,輕輕握住他手,說道:“師哥,我就是不愛你這個霹靂火爆、不顧一
  切的脾氣呢”。
  曹雲奇給她這麽一說,再也發作不得,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怎麽又把他給的玩意兒
  當作寶貝似的?”誰說是他給的?我幾時見過他來?”曹雲奇道:“哼,這樣值錢的玩意
  兒,還有人真的當作暗器打麽?這筆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誰給你的?”
  那女郎嗔道:“你既愛這麽瞎疑心,乘早別跟我說話”。
  縱到灰馬身旁,一躍上鞍,繮繩一提,那馬放蹄便奔。
  曹雲奇忙上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騎肚腹,片刻間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
  馬的轡頭,叫道:“師妹,你聽我說”。
  那女郎舉起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開!給人傢瞧見了成什麽樣子?”曹雲奇
  卻不放手,拍的一聲,手背上登時起了一條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來惹我?”曹雲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
  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動啦”。
  曹雲奇笑道:“我跟你捶捶”。
  伸手去拉她手臂。
  那女郎迎頭一鞭,曹雲奇頭一偏,這一次把鞭子躲開了,笑道:“你手怎麽又不酸
  啦?”那女郎板起了臉,說道:“我叫你別碰我”。
  曹雲奇陪笑道:“好,那麽你說這金筆到底那裏來的”。
  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給的。
  不是他給,還有誰給?難道是你給我的?”曹雲奇心頭一酸,熱血上涌,又要發作,但
  見她笑靨如花,紅唇微微顫動,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齒,怒氣登時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師哥,我從小得你盡心照顧。
  你待我真比親生哥哥還好。
  我又不是全無心肝之人,怎不想報答?何況我們……衹是,我實在好生為難。
  你一嚮關心我、愛護我,現下爹爹不幸慘死,我天竜門面臨成敗興亡的重大關頭,你怎
  麽反而不肯體諒我了?”曹雲奇呆了半晌,再無話說,左手一揮,說道:”你總是對的,我
  總是錯的,走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塊手帕,給他抹去滿額汗水,
  道:”大雪地裏,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涼”。
  曹雲奇心中甜甜的說不出的受用,滿腔怒氣登時化為烏有,揮鞭在那女郎的灰馬臀上輕
  輕一鞭。
  二人雙騎,並肩馳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紀雖輕,在關外武林中卻已頗有名聲。
  因她容貌美麗,性又機伶,遼東武林中公送她一個外號,叫做“錦毛貂”。
  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飛,聰明伶俐,“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
  她父親田歸農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縞素,帶著重孝。
  兩人急奔一陣,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雲陽三人。
  阮士中嚮曹雲奇橫了一眼,說道:“去了這麽久,見到甚麽了?”曹雲奇臉一紅,道:
  “沒見甚麽”。
  雙腿一夾,縱馬快跑。
  又奔出數裏,山勢漸陡,雪積得厚厚的,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鬆馬繩緩行。
  轉過兩個山坳,山道更是險峻。
  忽聽左首一聲馬嘶,曹雲奇右足在馬蹬上一點,斜身飛出,落在一株大松樹後面,先藏
  身形,再縱目嚮前望去。
  衹見山坡邊幾株樹上係著五匹馬,雪地裏一行足印,筆直上山。
  曹雲奇叫道:“兩位師叔,小賊逃上山啦,咱們快追”。
  殷吉嚮來謹慎,說道:“對方若是故意引誘咱們來此,衹怕山中設了埋伏”。
  曹雲奇道:“就是竜潭虎穴,今日也要闖他一闖!”殷吉聽他說得魯莽,頗為不快,
  阮士中道:“阮師兄,你說怎地?”阮士中還未答話,田青文搶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師叔
  在此,就有再厲害的埋伏,也不用怕”。
  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們神情,走得極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設伏。
  這樣吧,”手指右首,說道:“咱們從這邊繞道上山,轉過來攻他們一個出其不意”。
  曹雲奇叫道:“好,此計大妙!”殷吉等都下了馬,將馬匹係在大松樹下,翻起長衣下
  襟縛在腰裏,展開輕功提縱術,從山坡右首上山。
  這一帶樹木叢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層掩蔽,卻不易為敵人發覺。
  五人初時魚貫而行,一個緊接一個,時候一長,漸漸分出了功夫高下。
  殷吉與阮士中並肩在前,曹雲奇墮後丈餘,田青文與周雲陽又在後數丈。
  曹雲奇心想:“殷師叔是南宗掌門,號稱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與我北宗到底誰
  高誰低?今日倒要領教領教”。
  一提氣,足下加勁,倏忽搶在殷阮二人前頭。
  衹聽殷吉贊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當真是英雄出在年少”。
  曹雲奇怕他追上,不敢回頭,衹道:“請殷師叔多加指點”。
  口中這麽說,腳下絲毫不停,奔了一陣,似乎聽得腳步聲息,回頭一望,不禁嚇了一
  跳,原來殷吉、阮士中兩人就在他身後不遠,忙加快腳步,急衝數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後面。
  山上積雪更厚,道路崎嶇,行走自是費力。
  衹過了半枝香功夫,曹雲奇漸漸慢了下來,忽覺後腦微微溫熱,似乎有人呼氣,正要回
  頭,右肩上有人輕輕一拍,聽得殷吉笑道:“小多子,加把勁兒!”曹雲奇一驚,提氣嚮前
  猛衝。
  這一衝雖把殷阮兩人拋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氣粗,頭上冒汗。
  他伸袖一擦額上汗水,想起適纔田青文給自己擦汗的情景,嘴裏間不由得露出微笑,但
  聽得背後踏雪之聲,殷吉兩人又趕了上來。
  殷吉見曹雲奇這麽一衝一慢,早知他輕功遠不是自己對手,衹是七星手阮士中一聲不響
  的並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腳步,看來尚是遊刃有餘,
  未盡全力,心道:“你們師叔侄倆今兒考較老兒來著”。
  當下猛吸一口氣,施展數十年勤修苦練的輕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點地般滑了上
  去。
  天竜門創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間,掌門人的兩個大弟子不和,待掌門人一死,
  便分為南北兩宗。
  南宗以輕捷剽悍為尚,北宗卻註重瀋穩狠辣。
  兩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時,卻頗有異處。
  這上山的輕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雖肥胖,一施展本門心法,竟然矯捷勝於猿猴,片
  刻之間,已趕出曹雲奇一裏有餘。
  阮士中卻仍是不即不離的與他並肩而行。
  殷吉數次放快,要想將他拋落,但每次衹搶前數丈,阮士中又穩穩的追將上來。
  眼見離峰頂衹兩三裏路程,殷吉笑道:“阮師兄,咱倆比比腳力,瞧誰先上峰頂”。
  阮士中道:“我哪裏趕得上殷師兄?”殷吉道:“別客氣啦!”話一出口,如箭離弦般
  急衝而上,不到片刻,離峰頂已衹數丈,回頭見阮士中在自己身後約有丈許,一提氣,正要
  衝上,阮士中突然一縱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聲道:“那邊有人!”伸手嚮峰左樹叢中一
  指。
  殷吉心中一寒:“此人輕功,果然在我之上”。
  見他彎腰低頭,輕輕嚮樹叢中走去,當下跟隨在後。
  兩人走到樹後,躲在一塊凸出的大石之後,探頭嚮前望去,衹見下面𠔌中刀劍閃光,有
  五個人聚在𠔌底。
  三人手持刀刃,分別守住三條通路,自是怕人闖進,另外兩人一揮鋼鋤,一舞鐵鏟,正
  在一株大樹下用力挖掘。
  顯是兩人心知強敵追隨在後,時機迫促,是以四衹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異
  常。
  殷吉低聲道:“果然是飲馬川的陶氏父子。
  那三人是誰?”阮士中輕聲道:“飲馬川的三個寨主,都是硬手”。
  殷吉道:“正合適,五個對五個”。
  阮士中道:“殷師兄,你我同雲奇三人自然不怕,雲陽和青文卻弱了。
  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兩個,餘下的就好辦”。
  殷吉皺眉道:“若是江湖上傳揚出去,說我天竜門暗施偷襲,豈不叫天下英雄恥笑?”
  阮士中冷冷的道:“為田師兄報仇,斬草除根,一個也不留下。
  咱們自己不說,沒人知道”。
  殷吉道:“陶氏父子當真這麽難對付嗎?”阮士中點點頭,隔了片刻,說道:“平手相
  鬥,小弟沒必勝把握”。
  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門人田歸農去世後,阮士中已是門中第一高手,聽說田歸農在日,也
  自忌憚他三分,適纔上山較勁,他似乎有心相讓,纔成了個不勝不敗之局,若出全力,衹怕
  自己要輸,於是點了點頭道:“小弟是客,自當由阮師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
  當下不再說話。
  這時曹雲奇已經趕到,再過一會,周雲陽、田青文二人也先後來了。
  阮士中低聲道:“殷師兄、雲奇和我各發毒錐,幹了把風的三人,再圍攻陶氏父子。
  雲陽與青文待我們出手之後,再行上前”。
  四人聽了,當即放輕腳步,彎腰從山石後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後,低聲叫道:“阮師叔!”阮士中停步道:“怎麽?”田青文
  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
  阮士中雙眼一翻,露出一對白睛,低瀋著嗓子道:“你還要回護陶子安那小賊?”田青
  文道:“我總覺得不是他”。
  阮士中臉色鐵青,將插在腰帶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來,遞在她手裏,道:“你自己比一
  比去!這是那小賊適纔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過羽箭,衹看了一眼,不由得兩手發顫。
  曹雲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時候多,望敵人的時候少,見了她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
  怒,喜的是眼見陶子安性命難保,怒的是她對那小賊顯然情意甚深。
  他脾氣暴躁,越想越惱,正待出言譏刺,阮士中在他肩頭一拍,嚮著東首把守的那人背
  心一指。
  這時田青文與周雲陽已伏下身子,停步不進。
  阮殷曹三人各自認定了一名敵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錐,悄悄走近。
  那毒錐是天竜門世代相傳的絶技,發出時既準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個時辰
  斃命,厲害無比,江湖上送它一個名號,叫作“追命毒竜錐”。
  曹雲奇心想:“師叔要我打東首那人,我卻要用毒錐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賊的性命,既報
  師門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釘。
  若是待會將他活捉,夜長夢多,不知師妹又會生出甚麽古怪來”。
  算計已定,越走越近,眼見離敵人已不足五十步,當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
  伏的背影,衹待阮士中揮手發號,三錐立時激射而出。
  錚的一聲,陶子安手中的鋼鋤撞到了土中一件鐵器。
  阮士中高舉左手,正要下落,猛聽得嗤嗤嗤數聲連響,旁邊雪地裏忽然射出七八件暗
  器,分嚮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這些暗器突如其來的從地底下鑽出,事先沒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極。
  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雖近身而發,來得奇特無比,但仗著眼明手快,還是各舉鋤鏟
  打落。
  望風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滾入山溝之中,兩枚袖箭分從頭頸頂邊擦過,僥幸逃得性
  命。
  其餘兩人卻哼也沒哼一聲,一枚鋼鏢、一柄飛刀都正中後心,撲在雪地裏再不動彈。
  這一下變起倉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驚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親“鎮關東”陶百歲駡道:“鼠輩,敢施暗算!”這一聲宛若憑空起了個響
  雷,威猛無比。
  衹見身側雪地中刀光閃動,從地底下躍出四人。
  原來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處,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數日。
  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樹枝蓋了,白雪遮住,衹露出了幾個小孔透氣,旁人哪裏知曉?
  陶氏父子拋下鋤鏟,急從身邊取出刀刃。
  陶百歲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的鋼鞭,陶子安則用單刀。
  那滾在山溝裏的馬寨主怕敵人跟著襲擊,在山溝中連滾數滾,這纔躍起,他手中本來拿
  著一對練子錘。
  看敵人時,見當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團,認得是北京平通鏢局的總鏢頭熊元獻,此
  人精熟地堂刀功夫。
  飲馬川山寨曾劫過他鏢局的一枝大鏢,熊元獻使盡心機,始終沒能要回,是以雙方結下
  梁子。
  另一個女子,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馬寨主識得她是雙刀鄭三娘。
  她丈夫本是平通鏢局的鏢頭,在飲馬川衆寨主劫鏢時刀傷殞命。
  此外是一個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個紫膛臉漢子,使一對鐵拐,均不相識。
  想來都是平通鏢局邀來的好手,埋伏在這裏以報昔日之仇了。
  陶百歲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夫手下敗將。
  除了姓熊的鼠輩,武林之中,原也沒人能做這下賤勾當”。
  這話雖是斥駡熊元獻,但殷吉聽了,不禁臉上一熱,斜眼看阮士中時,衹見他雙目凝視
  𠔌中敵對雙方,對這句話直如不聞。
  熊元獻細聲細氣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見引見。
  這位是山東百會寺的靜智大師。
  這位是京中一等侍衛劉元鶴劉大人,是在下的同門師兄。
  你們多親近親近”。
  陶百歲身材魁偉,聲若雷震,熊元獻恰與他相反,一個陽剛,一個陰柔,兩人倒似天生
  了的對頭。
  陶百歲駡道:“好小子,一齊上吧,咱們兵刃上親近親近”。
  鋼邊在空中虛擊一鞭,呼呼風響,足見膂力驚人。
  熊元獻不動聲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敗將,不敢跟你動手,衹求見賜一
  物”。
  陶百歲怒道:“甚麽?”熊元獻嚮他們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這裏的東西”。
  陶百歲一捋滿腮灰白鬍子,更不打話,劈面就是一鞭。
  熊元獻閃身避過,叫道:“且慢動手”。
  陶百歲喝道:“又有甚麽話說?”熊元獻道:“在下已在此處相候三日三夜,專等陶寨
  主到來。
  若不是瞧尊駕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
  這裏的東西本來不是飲馬川之物,一嚮由天竜門經管,現下換換主兒,亦無不該”。
  陶子安道:“熊鏢頭說得好漂亮的話兒。
  這雪山上千裏冰封,你們若是早知埋藏之處,還不早就取了去?”那鄭三娘一心要報殺
  夫之仇,叫道:“多說甚麽?動手吧!”話聲未畢,三柄飛刀刷刷刷接連嚮馬寨主射去。
  馬寨主鏈子雙錘飛起,將兩柄飛刀打落,眼見第三柄來得更是勁急,直取胸口,當下雙
  手一崩,雙錘之間的鐵鏈橫在當胸,正好將飛刀檔落,左錘一縮,右錘已撲面打出。
  鄭三娘身形靈動,矮身低頭,雙刀一招“旋風勢”直撲進懷。
  馬寨主左錘飛出,消去了這招。
  這兩人一動上手,那和尚揮戒刀直取陶百歲。
  鎮關東不避反迎,鐵鞭橫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
  和尚衹覺手臂酸麻,刀鋒已給打出一個缺口。
  陶子安舞刀奔嚮熊元獻。
  六人分作三對,在雪地裏性命相撲。
  劉元鶴手執雙拐,在旁掠陣,眼見那和尚不是陶百歲對手,叫道:“大師退下,讓我來
  會會鎮關東”。
  那和尚兀自戀戰。
  劉元鶴跨上一步,右膀在靜智和尚肩頭一撞。
  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覺金刃劈風,一刀嚮腦門劈來,急忙縮頭躲閃,原來是
  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
  靜智嚇出一身冷汗,驚怒之下,挺刀與熊元獻雙鬥陶子安。
  劉元鶴武功比師弟強得多,陶百歲鐵鞭橫掃,他竟硬接硬架,鐵拐一立,鐵鞭碰鐵拐,
  當的一聲大響。
  劉元鶴不動聲色,右拐一沉,拐頭鎖住敵人鞭身,左拐摟頭蓋了下來。
  陶百歲與他數招一過,已知今日遇到勁敵,當下抖擻精神,使開六合鞭法,單鞭鬥雙
  拐,猛砸狠打。
  時候一長,劉元鶴漸占上風,陶百歲已是招架多,還手少。
  陶子安以一敵二,更是形迫勢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馬寨主速下殺手擊斃鄭三娘,
  將熊元獻接過,自己就能俟機殺了和尚。
  但鄭三娘也已瞧明白戰局大勢,衹要自己盡力支撐,陶氏父子不免先後送命,當下衹守
  不攻,雙刀守得嚴密異常,馬寨主雙錘雖如狂風暴雨般連環進攻,卻始終傷她不得。
  再拆數十招,鄭三娘究是女流,愈來愈是力氣不加,不住嚮後退避。
  馬寨主踏步上前追擊,突見鄭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個空門,不禁大喜,搶上一
  步,揮錘擊下,驀地裏右足足底突然一虛,竟已踏在熊元獻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
  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沒,激鬥之際,未加留神,鄭三娘有意引他過去。
  他這一足踏空,身子嚮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躍起,鄭三娘一刀急砍,登時將他左肩
  卸落。
  馬寨主慘叫一聲,暈了過去,鄭三娘右手補上一刀,將他砍死在坑中。
  陶子安聽到馬寨主叫聲,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獻與靜智兩人纏住了,自顧尚且不暇,那
  能分手救人?鄭三娘喘了幾口氣,理一理鬢發,取出一塊白布手帕包在頭上,舞動雙刀上前
  夾擊陶百歲。
  那陶百歲若是年輕上二十歲,劉元鶴原不是他的敵手。
  他嚮以力大招猛見長,現下年紀一老,精力究已衰退,與劉元鶴單打獨鬥已相形見絀,
  再加上一個鄭三娘在旁偷襲騷擾,更是險象環生。
  鬥到酣處,劉元鶴叫一聲:“著!”一招“竜翔鳳舞”,雙拐齊至。
  陶百歲揮鞭擋住,卻見鄭三娘雙刀圈轉,也是兩樣兵刃同時攻到。
  陶百歲一條鞭架不開四般兵刃,大喝一聲,飛左腳將鄭三娘踢了個斤鬥,但左脅上終於
  被她刀鋒劃了一個大口子。
  片刻之間,傷口流出的鮮血將雪地染得殷紅一片。
  但這老兒勇悍異常,舞鞭酣戰,毫不示怯。
  陶子安眼見情勢險惡,心知今日有敗無勝,當下疾攻三刀,乘靜智退開兩步,隨即嚮後
  一躍,叫道:“罷啦,我父子認輸就是。
  你們要寶還是要命?”鄭三娘揮刀嚮陶百歲進攻,叫道:“寶也要,命也要”。
  熊元獻心裏卻另有計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鏢,賠得傾傢蕩産心想與其殺他父子,不如
  叫飲馬川獻出金銀贖命,於是叫道:“大傢且住,我有話說”。
  劉元鶴為人精細,鄭三娘一嚮聽總標頭的吩咐,聽他如此說,各自嚮旁躍開。
  那靜智卻是個莽和尚,鬥得興發,哪裏還肯罷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風車相似,直嚮陶子
  安迫將過去。
  熊元獻連叫:“靜智大師,靜智大師”。
  靜智宛如未聞。
  陶子安一聲冷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拋,挺胸道:“你敢殺我?”靜智舉起戒刀,正要一
  刀砍下,突然見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舉在半空,卻不落下。
  陶子安駡道:“賊禿!”迎面一拳,正中鼻梁。
  靜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滿手都是鼻血。
  這一來叫他如何不怒,一聲吼叫,爬起身來,嚮陶子安猛撲過去。
  熊元獻伸臂拉住,叫道:“且慢!”衹見陶子安躍入坑中,揮動鋼鋤掘了幾下,隨即拋
  開鋤頭,捧著一隻兩尺來長的長方鐵盒縱身而上。
  劉元鶴等面上各現喜色,嚮陶子安走近幾步。
  阮士中低聲嚮殷吉道:“殷師兄,你與雲奇發錐傷人,我去搶寶”。
  殷吉低聲道:“傷那一邊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間三指捲屈,伸出拇指與小指,做個
  “六”字的手勢。
  意思說六個人全傷。
  殷吉心道:“好狠毒!”點了點頭,扣緊手中的毒錐,斜眼看曹雲奇時,衹見他雙眼盯
  著陶子安,看來這些時候之中,他眼光始終未有一瞬離開過此人。
  陶子安捧著鐵盒,朗聲說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詭計,這武林至寶麽,嘿嘿,自當雙手
  奉上。
  衹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領教”。
  熊元獻眯著一雙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們怎知這鐵盒埋在此
  處?又怎知我們這幾日要來挖取?”熊元獻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說了,也是不妨。
  天竜門田老掌門封劍之日,大宴賓朋。
  少寨主是田門快婿,那一定是到的了”。
  陶子安點了點頭。
  熊元獻指著劉元鶴道:“我這位師兄當日也是座上賓客,衹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沒把劉
  師兄放在眼裏”。
  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嶽丈宴請好朋友,原來請到了姦細”。
  熊元獻並不動怒,仍是細聲細氣的道:“言重了。
  劉師兄久仰尊駕英明,不免對少寨主多看了幾眼,那也是飲馬川威名遠播之故啊。
  那日少寨主一舉一動,沒曾離了劉師兄的眼睛”。
  陶子安道:“妙極,妙極!這盒兒該當獻給劉大人的了”。
  雙手前伸,將鐵盒遞了出去。
  劉元鶴眉不揚,肉不動,伸手去接。
  陶子安突然在鐵盒邊上一掀,颼颼颼三聲,三枝短箭從鐵盒中疾飛而出,嚮劉元鶴當胸
  射去。
  兩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間那能閃避?好個劉元鶴,伸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順手拉住靜
  智在身前一擋。
  衹聽一聲慘呼,兩枝短箭一齊釘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時氣絶。
  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卻射入了熊元獻左肩,直沒至羽,受傷也自不輕。
  這個變故,比適纔熊元獻等偷襲來得更是奇特。
  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劉元鶴一聽背後有人,顧不得與陶氏父子動手,躍嚮山石,先護住背心,這纔轉身察
  看。
  阮士中叫道:“動手!”縱身撲了下去。
  曹雲奇手一揚,三枚毒錐對準陶子安射出。
  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見他揚手發錐,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
  曹雲奇身子一側,怒喝:“幹甚麽?”三錐準頭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錐本待射嚮劉元鶴,衹是田青文一出聲,被他立時知覺,此人應變極快,竟然
  無機可乘。
  阮士中大叫:“物歸原主”。
  左手五指如鈎,抓嚮陶子安雙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鐵盒邊緣。
  劉元鶴鐵拐一立,與殷吉的長劍搭上了手。
  兩人在田歸農的筵席中曾會過面,都知對方是武學名傢,此刻數招一過,心中各自佩
  服。
  周雲陽挺劍奔嚮熊元獻。
  田青文的單劍與鄭三娘雙刀戰在一起。
  曹雲奇長劍閃動,不去鬥閑在一旁的陶百歲,卻嚮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貫
  日”,身隨劍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兇狠異常。
  陶子安沒持兵刃,衹得放手鬆開鐵盒,後躍避開,俯身搶起單刀,反身來奪。
  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陰瀋著臉駡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嶽丈,原來是看中了我天
  竜門的至寶”。
  陶子安叫道:“誰說我害了嶽父?”揮刀猛攻,急著要奪回鐵盒。
  但這鐵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說曹雲奇在旁仗劍相助,就是單憑阮士中一雙肉
  掌,陶子安也休想奪得回去。
  陶百歲叫道:“姓阮的,這鐵盒是田親傢親手交與我兒,你是不服,還是怎地?”大聲
  叫嚷,揮鞭嚮阮士中頭頂擊落。
  阮士中一躍丈餘,縱到田青文的身旁,舉盒嚮鄭三娘迎面一揚。
  鄭三娘適纔見盒中放出暗器,衹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閃避。
  那知阮士中衹是虛張聲勢,待田青文擺脫糾纏,當即將鐵盒交在她手中,說道:“護住
  盒兒,讓我對付敵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反身來鬥陶百歲。
  這天竜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歲雖然鞭沉力猛,卻被他一雙空手迫得連連倒
  退。
  熊元獻肩頭中箭,被周雲陽一柄長劍迫住了,始終緩不出手來去拔箭,那箭留在肉裏,
  一用勁半邊身子劇痛難當。
  衹有劉元鶴卻與殷吉鬥了個旗鼓相當。
  田青文抱住鐵盒,施開輕功,疾嚮西北方奔去。
  陶子安舉刀嚮曹雲奇猛劈,見他提劍封門,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轉身,嚮田青文追去。
  曹雲奇大怒,隨後急趕,衹追出數步,斜刺裏雙刀砍到,原來是鄭三娘從旁截住
  曹雲奇心中焦躁,連進險招。
  那知鄭三娘的武藝雖不甚精,卻練就了一套專門守禦的刀法,衹要這套“鐵門閂”刀法
  使開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內,對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勝。
  曹雲奇連變三路劍法,一時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裏許,見陶子安隨後跟來,正合心意,轉過一個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
  的道:“你追我幹麽?”陶子安道:“妹子,咱們合力對付了那幾個姦賊,自己的事總好商
  量”。
  田青文道:“誰是你的妹子?你幹麽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裏雙膝跪倒,指天
  立誓,大聲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竜門田老掌門,叫我日後萬箭攢身,亂刀
  分屍!”田青文臉上露出笑容,伸手拉著他背膀,柔聲道:“不是你就好啦。
  我也早知不是你,他們……他們……”陶子安躍起身來,握住她左手,說道:“妹
  子……”剛叫得一聲,忽見田青文臉上變色,知道背後來了人,急忙轉身,衹聽一人喝道:
  “你們兩個,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甚麽?”田青文怒道:“甚麽鬼鬼祟祟?你給我口裏放乾
  淨些”。
  陶子安一回頭,見是曹雲奇趕到,叫道:“曹師兄,你莫誤會”。
  曹雲奇圓睜雙目,喝道:“誤會你媽個屁!”提劍分心便刺,陶子安衹得舉刀招架。
  兩人鬥了數合,雪地裏腳步聲響,鄭三娘如風奔來。
  曹雲奇駡道:“臭婆娘,纏個沒完沒了”。
  反手就是一劍。
  鄭三娘左刀擋架,右手回了一刀。
  陶子安叫道:“鄭三娘,咱們並肩子上,先殺了這蠻漢再說”。
  他一語甫畢,一招“抽梁換柱”,左手虛托,刀鋒從橫裏嚮曹雲奇反劈過去。
  曹雲奇以一敵二,絲毫不懼。
  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賣弄本事,劍走偏鋒反而連連進招。
  陶子安贊道:“好劍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陰”嚮他跨下揮去。
  鄭三娘心想他定然竪劍相架,上盤勢必空虛,當即雙刀嚮曹雲奇肩頭砍落。
  不料陶子安這一刀揮到中途,突然轉為“退步斬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鄭三娘腿
  上,喝道:“躺下”。
  這一招毒辣異常,比鄭三娘再強數倍的高手,也是難以防備,教她如何閃避得了?她腿
  上劇痛,嚮後便跌。
  陶子安搶上一步,舉刀往她頸中砍下。
  呼的一聲,曹雲奇長劍遞出,將他單刀架開,叫道:“你要不要臉?”陶子安笑道:
  “兵不厭詐,我是有心助你”。
  曹雲奇正要喝駡,劉元鶴、殷吉、陶百歲、阮士中等已先後趕到。
  原來他們都挂念著鐵盒,眼見田青文抱著盒子奔開,不願無謂戀戰,一待敵人攻勢略
  緩,都抽空追來。
  陶子安叫道:“爹,天竜門是好朋友。
  你別跟阮師叔動手”。
  陶百歲尚未答話,曹雲奇高聲叫道:“你害死我恩師,誰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
  他疾刺三劍。
  陶子安擋開兩劍,第三劍險險避不開去,身子嚮左急閃,劍刃在右頰邊貼面而過,衹要
  差得兩寸,那便是穿頭破腦之禍。
  他嚇得臉無血色,忽聽田青文叫聲:“小心!”一枚暗器從身旁飛了過去,緊接著風聲
  微響,後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來鄭三娘受傷後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飲馬川是我殺夫大仇,這小賊又是素
  來詭計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話,不加提防?”忽見陶子安避劍後退,正是偷襲良機,當即奮
  身躍起,揮刀往他頭頂砍去。
  田青文眼明手快,忽發一錐,搶先釘中她的右肩。
  幸得這一錐,纔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鄭三娘那刀砍得低了,衹中了他的後臀。
  鄭三娘身中毒錐,又嚮後跌。
  陶子安駡聲:“賤人!”單刀脫手,對準她胸口猛擲下去,這一擲勢勁力疾,相距又
  近,眼見得一刀要將她釘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聲急響,一枚暗器從遠處飛來,正好打在
  刀上,當的一聲,單刀湯開,斜斜的插入鄭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劉元鶴、阮士中等均正註目鐵盒,或亟欲劫奪、或旨在守護,忽聽這暗器破空之聲響得
  怪異,都是一驚,但見這暗器遠飛而至,落點既準,勁力又重,竟將單刀打在一旁。
  各人一驚之下,齊嚮暗器來路望去,衹見一個花白鬍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
  道:“善哉,善哉!”快步走來,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繩上,原來他適纔所發暗器衹是
  一粒念珠。
  這串念珠看來份量不輕,黑黝黝的似是鐵鑄,但這和尚從數丈外彈來,小小一粒念珠竟
  能撞開一把八九斤重的鋼刀,指力實是非同小可。
  衆人驚愕之下,都眼睜睜的望著他。
  但見他一對三角眼,塌鼻歪嘴,一雙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極是詭異,雙眼布滿紅絲,單
  看相貌,倒似是個市井老光棍,那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強。
  那僧人伸手扶起鄭三娘,拔下她肩頭的毒錐,衹見傷口中噴出黑血,鄭三娘大聲呻吟。
  那僧人從懷中取出一粒紅色藥丸,塞在她的口裏,嚮衆人逐個望去,自言自語說道:
  “這藥丸衹可暫時止痛。
  毒竜錐是天竜門獨門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
  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臉上,說道:“這位施主是天竜門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請慈
  悲則個”。
  說著合十行禮。
  阮士中和鄭三娘本不相識,原無仇怨,眼見那僧人如此本領,若是不允拿出解藥,今日
  决討不了好去,他是個久歷江湖之人,當硬則硬,當軟則軟,眼見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還
  禮,道:“大師吩咐,自當遵命”。
  從懷中取出兩個小瓶,在一個瓶裏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給鄭三娘服了,將另一個瓶子遞
  給田青文道:“給她敷上”。
  田青文接過藥瓶,將鐵盒交給師叔,自去給鄭三娘敷藥。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
  又打了一躬,說道:“請問各位在此互鬥,卻是為了何事?天下沒解不開的梁子,和尚
  老了臉皮,倒想作個調人,嘿嘿”。
  衆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瀋吟不語,有的臉現怒容。
  曹雲奇指著陶子安駡道:“這小賊害死我師父,偷了我天竜門的鎮門之寶。
  大師,你說該不該找他償命?”說著手中長劍虛劈,劍刃震動,嗡嗡作聲。
  那老僧問道:“尊師是哪一位?”曹雲奇道:“先師是敝門北宗掌門,姓田”。
  那老僧“啊喲”一聲,說道:“原來歸農去世了,可惜啊可惜”。
  語氣之中,似乎識得田歸農,而口稱“歸農”,竟然自居尊長。
  田青文剛給鄭三娘敷完藥,聽那老僧如此說,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師給先父報
  仇,找到真兇”。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雲奇已叫了起來:“甚麽真兇假兇?這裏有贓有證,這小賊難道還
  不是真兇?”陶子安衹是冷笑,並不答話。
  陶百歲卻忍不住了,喝道:“田親傢跟我數十年交情,兩傢又是至親,我們怎能害
  他?”曹雲奇道:“就是為了盜寶啊!”陶百歲大怒,縱上前去就是一鞭。
  曹雲奇正要還手,突見那老僧左手揮出,在陶百歲右腕上輕輕一勾,鋼鞭猛然反激回
  去。
  陶百歲衹覺手掌心一震,虎口劇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嚮旁躍開,拍的一聲,鋼
  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衆人本來圍在僧人身周,突見鋼鞭飛起跌落,各自嚮後躍開,登時在那僧人身旁流出好
  大一個圓圈,各人眼睜睜的望著這和尚,都是好生詫異,暗想:“鎮關東素以膂力剛猛稱雄
  武林,怎麽給他這般輕描淡寫的一勾一帶,竟然連兵刃也撤手了?”陶百歲滿臉通紅,叫
  道:“好和尚,原來你是天竜門邀來的幫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紀,仍是這等火氣。
  不錯,和尚確是受人之邀,纔到長白山來。
  不過邀請和尚的,倒不是天竜門”。
  天竜門諸人與陶氏父子俱吃一驚,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鄭三娘。
  他既是平通鏢局的幫手,這鐵盒兒可就難保了”。
  阮士中退後一步。
  殷吉與曹雲奇雙劍上前,護在他左右兩側。
  那僧人宛如未見,續道:“此間一無柴火,二無酒飯,寒氣好生難熬。
  那主人的莊子離此不遠,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腳。
  那主人見到大群英雄好漢降臨,一定開心,他媽的,大傢同去擾他一頓!”說罷呵呵而
  笑,對衆人適纔的浴血惡鬥,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衆人見他面目雖然醜陋,說話倒是和氣,出傢人口出“他媽的”三字,未免有些突兀,
  但這些豪客聽在耳裏,反感親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師所說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輩?”那老僧道:“這主人不許和尚說他
  名字。
  和尚生來好客,既然出口邀請,若有那一位不給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臉上無光了”。
  劉元鶴見這老僧處處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說道:“大師莫怪,下官失陪
  了”。
  說罷返身便奔。
  那老僧笑道:“在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還能見到一位官老爺,好福氣啊,他媽的好福
  氣”。
  他待劉元鶴奔出一陣,緩緩說完這幾句話,鬥然間身形幌動,隨後追去。
  衹見他在雪地裏縱跳疾奔,身法極其難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儘管他身形又似肥鴨,又似蛤蟆,片刻之間,竟已抄在劉元鶴身前,笑道:“和尚要
  對不住官老爺了”。
  不待劉元鶴答話,左手兜了個圈子,忽然翻了過來,抓住他的右腕。
  劉元鶴鬥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鬍裏鬍塗的已被他扣住脈門,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
  僧擊去。
  那老僧左手拇指與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見他左掌擊來,左手提著他右臂一舉,中指、無
  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鈎出,搭上了他左腕。
  這一來,他一隻手將劉元鶴雙手一齊抓住,右手提著念珠,一竄一跳的回來。
  衆人見劉元鶴雙手就如被一副鐵銬牢牢銬著,身不由主的給那老僧拖回,都是又驚又
  喜,驚的是這老僧功夫之高,甚為罕見,喜的是他並非平通鏢局所邀的幫手。
  那老僧拉著劉元鶴走到衆人身前,說道:“劉大人已答應賞臉,各位請吧”。
  有劉元鶴的榜樣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懼,也不趕再出言相拒,自討沒趣。
  衹見那老僧握著劉元鶴的手腕,緩緩嚮前,走出數步,忽然轉身道:“甚麽聲音?”衆
  人停步側耳一聽,但聽得來路上隱隱傳來一陣氣喘吆喝之聲,似乎有人在奮力搏擊。
  阮士中鬥然醒悟,叫道:“雲奇,快去相助雲陽”。
  曹雲奇叫道:“啊喲,我竟忘了”。
  挺劍嚮來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開劉元鶴,拉著他一齊趕去,衹趕出十餘丈,劉元鶴足下功夫已相形見
  絀。
  他雖提氣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雙手被握,縱然用力掙紮,那老僧五根又瘦
  又長的手指竟未放鬆半點。
  再奔數步,那老僧又搶前半尺,這一來,劉元鶴立足不穩,身子嚮前仰跌下去,雙臂夾
  在耳旁舉過頭頂,被那老僧在雪地裏拖曳而行。
  他又氣又急,欲待飛腳嚮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那裏說
  得上發足踢敵?倏忽之間,衆人已回到坑邊,衹見周雲陽與熊元獻摟抱著在雪地裏滾來滾
  去。
  而其兵刃均已脫手,貼身肉搏,連拳腳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頭頂口咬,打得狼狽不
  堪,那裏像甚麽武林中的好手相鬥,直如市井潑婦當街斯打一般。
  曹雲奇仗劍上前,要待往熊元獻身上刺去,但兩人翻滾纏打,衹怕誤傷了師弟,急切間
  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幾步,右手抓住周雲陽背心,提了起來。
  周熊兩人手腳都相互勾纏,提起一人,將另一人也帶了上來。
  兩人打得興發,雖然身子臨空,仍是毆擊不休。
  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兩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響,熊元獻摔出了五尺之外。
  那老僧將周雲陽放在地下,這纔鬆了劉元鶴的手腕。
  劉元鶴給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時之間竟難以彎麯,仍是高舉過頭,過了一會纔慢慢放
  下,衹見雙腕上指印深入肉裏,心中不禁駭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多兒快走,還來得及去擾主人一頓早飯”。
  衆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齊跟在他的身後。
  鄭三娘腿上傷重,熊元獻顧不得男女之嫌,將她背在背上。
  陶氏父子、周雲陽等均各負傷。
  但見雪地裏一道殷紅血跡,引嚮北去。
  行出數裏,傷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難以支持。
  田青文從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換的布衫,撕碎了先給周雲陽裹傷,又給陶氏父子包紮。
  曹雲奇哼了一聲,待要發話。
  田青文橫目使個眼色,曹雲奇雖不明她意思,終明忍住了口邊言語。又行裏許,轉過一
  個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沒至膝,行走好生為難衆人雖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
  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傢還有多遠?”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側一座筆立的山峰
  道:“不遠了,就在那上面”。
第二章
  衆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全身冷了半截。
  那山峰雖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筆管般竪立在群山之中,陡削異常,莫說是人,即令猿猴
  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將信將疑:“本領高強之人就算能爬得上去,可是在這陡峰的絶頂之
  上,難道還會有人居住不成?”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轉過兩個山坡,進了一座大
  鬆林。
  林中松樹都是數百年的老樹,枝柯交橫,樹頂上壓了數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
  而好走。
  這座鬆林好長,走了半個時辰方始過完,一出鬆林,即到山峰腳下。
  衆人仰望山峰,此時近觀,更覺驚心動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難爬上,眼前滿峰是雪,
  若是冒險攀援,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個粉身碎骨。
  衹聽一陣山風過去,吹得松樹枝葉相撞,有似秋潮夜至。
  衆人浪跡江湖,都見過不少大陣大仗,但此刻立在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膽怯。
  那老僧從懷中取出一個花筒火箭,幌火摺點著了。
  嗤的一聲輕響,火箭衝天而起,放出一道藍煙,久久不散。
  衆人知道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訊號,衹是這火箭飛得如此之高,藍煙在空中又停留這麽
  久,卻是極為罕見。
  衆人仰望峰頂,察看有何動靜。
  過了片刻,衹見峰頂出現一個黑點,迅速異常的滑了下來,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
  已看清楚是一隻極大的竹籃。
  籃上係著竹索,原來是山峰上放下來接客之用。
  竹籃落在衆人面前,停住不動。
  那老僧道:“這籃子坐得三人,讓兩位女客先上去,還可再坐一位男客。
  那一個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
  衆人均想:“這和尚武功極高,說話卻恁地粗魯無聊”。
  田青文扶著鄭三娘坐入籃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師哥定要乘機相害子安。
  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師叔面前須不好看”。
  於是嚮曹雲奇招手道:“師哥,你跟我一起上”。
  曹雲奇受寵若驚,嚮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見於顔色,當下跨進籃去,在田青文
  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搖了幾下。
  衹覺籃子幌動,登時嚮峰頂升了上去。
  曹田鄭三人就如憑虛禦風、騰雲駕霧一般,心中空蕩蕩的甚不好受。
  籃到峰頂,田青文嚮下一望,衹見山下衆人已縮成了小點,原來這山峰遠望似不甚高,
  其實壁立千仞,卻是非同小可。
  田青文衹感頭暈目眩,當即閉眼,不敢再看。
  約莫一盞茶時分,籃子升到了峰頂。
  曹雲奇跨出竹籃,扶田鄭二人出來。
  衹見山峰旁好大三個絞盤,互以竹索牽連,三盤互絞,升降竹籃,十餘名壯漢扳動三個
  絞盤,又將籃子放了下去。
  籃子上下數次,那老僧與群豪都上了峰頂。
  絞盤旁站著兩名灰衣漢子,先見曹雲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來,這纔趨前躬身行
  禮。
  那老僧笑道:“和尚沒通知主人,就帶了幾個朋友來吃白食了。
  哈哈!”一個長頸闊額的中年漢子躬身道:“既是寶樹大師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歡
  迎”。
  衆人心道:“原來這老僧叫做寶樹”。
  但見那漢子團團嚮衆人做了個四方揖,說道:“敝上因事出門,沒能恭迎嘉賓,請各位
  英雄恕罪”。
  衆人急忙還禮,心中各自納罕:“這人身居雪峰絶頂,衣衫單薄,卻沒絲毫怕冷的模
  樣,自然是內功不弱。
  可是聽他語氣,卻是為人傭僕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衹見寶樹臉上微
  有訝色,問道:“你主人不在傢麽?怎麽在這當口還出門?”那漢子道:“敝上七日前出
  門,到寧古塔去了”。
  寶樹道:“寧古塔?去幹甚麽?”那漢子嚮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
  寶樹道:“但說無妨”。
  那漢子道:“主人說對頭厲害,衹怕到時敵他不住,所以趕赴寧古塔,去請金面佛上山
  助拳”。
  衆人一聽“金面佛”三字,都嚇了一跳。
  此人是武林前輩,二十年來江湖上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
  為了這七個字外號,不知給他招來多少強仇,樹上多少勁敵,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論
  是那一門那一派的好手,無不一一輸在他的手裏。
  近十年他銷聲匿跡,武林中不再聽到訊息,有人傳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無人親見,也
  衹是將信將疑。
  這時忽聽得他非旦尚在人世,而且此間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時都感不安。
  原來這金面佛武功既高,為人又是嫉惡如仇,若是有誰幹了不端行徑,他不知道便罷,
  衹要給他聽到了,定要找上門來理會,作惡之人,輕則損折一手一足,重則殞命,决然逃遁
  不了。
  上山這多人個個做過或大或小的虧心事,猛然間聽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驚肉
  跳?寶樹微微一笑,說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諒那雪山飛狐有多大本領,用得著這等
  費事?”那漢子道:“有大師遠來助拳,咱們原已穩操勝券。
  但聽說那飛狐確是兇狡無比。
  敝上說有備無患,多幾個幫手,也免得讓那飛狐走了”。
  衆人又各尋思:“雪山飛狐又是甚麽厲害角色?”寶樹和那漢子說著話,當先而行,轉
  過了幾株雪鬆。
  衹見前面一座五開間極大的石屋,屋前屋後都是白雪。
  衆人進了大門,走過一道長廊,來到前廳。
  那廳極大,四角各生著一盆大炭火。
  廳上居中挂著一副木板對聯,寫著廿二個大字:不來遼東大言天下無敵手邂逅冀北方信
  世間有英雄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鳳深慚昔年狂言醉後塗鴉”。
  衆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對聯上的字是甚麽意思,似乎這苗人鳳對自己的外號感到
  慚愧。
  每個字都深入木裏,當是用利器剜刻而成。
  寶樹臉色微變,說道:“你傢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
  那長頸漢子道:“是!我們莊主跟苗大俠已相交數十年”。
  寶樹“哦”了一聲。
  劉元鶴一顆心更是怦怦跳動,暗道:“來到苗人鳳朋友的傢裏啦。
  我這條老命看來已送了九成”。
  片刻之間,兩衹手掌中都是冷汗淋漓。
  各人分別坐下,那名漢子命人獻上茶來,站在下首相陪。
  寶樹說道:“這金面佛當年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原也太過狂妄。
  瞧這副對聯,他自己也知錯了”。
  那長頸漢子道:“不,我傢主人言道,這是苗大俠自謙。
  其實若不是太纍贅了些,苗大俠這外號之上,衹怕還得加上『古往今來』四字”。
  寶樹哼了一聲,冷笑道:“嘿!佛經上說,當年佛祖釋迦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稱『天
  上天下,唯我一人稱獨尊』,這句話跟『古往今來,打遍天下無敵手』,倒配得上對兒”。
  曹雲奇聽他言中有譏刺之意,放聲大笑。
  那長頸漢子怒目相視,說道:“貴客放尊重些”。
  曹雲奇愕然道:“怎麽?”那漢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衹怕貴客須不方便”。
  曹雲奇道:“武學之道無窮,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他也是血肉之軀,就算本領再高,怎稱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那漢子道:“小
  人見識鄙陋,不明世事。
  衹是敝上說稱得,想來必定稱得”。
  曹雲奇聽他言語謙下,神色卻極是不恭,心中怒氣上衝,心想:“我是一派掌門,焉能
  受你這低三下四的傭僕之氣?”當即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來貴主人算得第一了?
  嘿嘿,可笑!”那漢子道:“這個豈敢!”伸手在曹雲奇所坐的椅背上輕輕一拍。
  曹雲奇衹感椅子一震,身子嚮上一彈。
  他手中正拿著茶碗,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脫手掉落,眼見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漢子
  俯身一抄,已將茶碗接住,道:“貴客小心了”。
  曹雲奇滿臉通紅,轉過頭不理。
  那漢子自行將茶碗放在幾上。
  寶樹對這事視若不見,嚮那長頸漢子道:“除了金面佛跟老衲之外,你主人還約了誰來
  助拳?”那漢子道:“主人臨去時吩咐小人,說青藏派玄冥子道長、昆侖山靈清居士、河南
  太極門蔣老拳師這幾位,日內都要上山,囑咐小人好好侍奉。
  大師第一位到,足見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緊”。
  寶樹大師受此間主人之邀,衹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的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豈知除
  了自己之外,主人還邀了這許多成名人物。
  這些人自己雖大都未見過面,卻都素來聞名,無一不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早知主
  人邀了這許多人,倒不如不來了,那金面佛苗人鳳更是遠而避之的為妙;兼之自己遠來相
  助,主人卻不在傢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不快,說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
  到,還有辦不了的事嗎?何必再另約旁人?”那漢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機會,和衆傢英
  雄聚聚。
  興漢丐幫的範幫主也要來”。
  寶樹一凜,道:“範幫主也來?那飛狐到底約了多少幫手?”那漢子道:“聽說他不約
  幫手,就衹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歲等均是久歷江湖之人,一聽雪山飛狐孤身來犯,而這裏主人佈置
  了許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還要去請金面佛與丐幫範幫主來助拳,都想這雪山飛狐就算有三
  頭六臂,也不用著對他如此大動幹戈。
  眼見這寶樹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單是他一人,多半也足以應付,何況我們上得山來,到
  時也不會袖手旁觀,衹不過當時主人料不到會有這許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劉元鶴心中,卻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原來丐幫素來與朝廷作對,在幫名上加上“興漢”二字,稱為“興漢丐幫”,顯是有反
  清之意。
  上個月御前侍衛總管賽總管親率大內侍衛十八高手,將範幫主擒住關入天牢。
  這事做得甚是機密,江湖上知者極少。
  劉元鶴自己就是這大內十八高手之一。
  今日鬍裏鬍塗的深入虎穴,定然是兇多吉少。
  寶樹見劉元鶴聽到範幫主之名時,臉色微變,問道:“劉大人識得範幫主麽?”劉元鶴
  忙道:“不識。
  在下衹知範幫主是北道上響當當的英雄好漢,當年赤手空拳,曾以『竜爪擒拿手』抓死
  過兩頭猛虎”。
  寶樹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轉頭問那長頸漢子道:“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何等樣人?他與
  你傢主人又結下了甚麽梁子?”那漢子道:“主人不曾說起,小的不敢多問”。
  說話之間,僮僕奉上飯酒,在這雪山絶頂,居然餚精酒美,大出衆人意料之外。
  那長頸漢子道:“主人娘子多謝各位光臨,各位多飲幾杯”。
  衆人謝了。
  席上曹雲奇與陶子安怒目相嚮,熊元獻與周雲陽各自摩拳擦掌,陶百歲對鄭三娘恨不得
  一鞭打去,雖然共桌飲食,卻是各懷心病。
  衹有寶樹言笑自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滿嘴粗言穢語,那裏像個出傢人的模樣?酒
  過數巡,一名僕人捧上一盤熱氣騰騰的饅頭,各人纍了半日,早就餓了,見到饅頭,都是大
  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聽得空中嗤的一聲響,衆人一齊擡頭,衹見一枚火箭橫過天空,
  射到高處,微微一頓,忽然炸了開來,火花四濺,原來是個彩色繽紛的煙花,緩緩散開,隱
  約是一隻生了翅膀的狐狸。
  寶樹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飛狐到了”。
  衆人盡皆變色。
  那長頸漢子嚮寶樹請了個安,說道:“敝上未回,對頭忽然來到,此間一切,全仗大師
  主持”。
  寶樹道:“有我呢,你不用慌。
  便請他上來吧”。
  那漢子躊躇道:“小的有話不敢說”。
  寶樹道:“但說無妨”。
  那漢子道:“這雪峰天險,諒那飛狐無法上來。
  小人想請大師下去跟他說,主人並不在傢”。
  寶樹說:“你吊他上來,我會對付”。
  那漢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後,驚動了主母,小的沒臉來見主人”。
  寶樹臉一沉,說道:“你怕我對付不了飛狐麽?”那長頸漢子忙又請了個安,道:“小
  的不敢”。
  寶樹道:“你讓他上來就是”。
  那漢子無奈,衹得應了,悄悄與另一名侍僕說了幾句話,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護主
  母。
  寶樹瞧在眼裏,微微冷笑,卻不言語,命人撤了席。
  各人散坐喝茶,衹喝了一盞茶,那長頸漢子高聲報道:“客人到!”兩扇大門“呀”的
  一聲開了。
  衆人停盞不飲,凝目望著大門,卻見門中並肩進來兩名僮兒。
  這兩名僮兒一般高矮,約莫十三四歲年紀,身穿白色貂裘,頭頂用紅絲結著兩根竪立的
  小辮,背上各負一柄長劍。
  這兩人眉目如畫,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樣,毫無分別,衹是走在右邊那僮兒
  的劍柄斜在右肩,另一個僮兒的劍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隻拜盒。
  衆人見了這兩個僮兒的模樣,都感愕然,心中卻均是一寬,本以為來的是那窮兇極惡的
  “雪山飛狐”,那知卻是兩個小小孩童。
  待這兩人走近,衹見兩人每根小辮兒上各係一顆明珠,四顆珠子都是小指頭般大小,
  出淡淡光彩。
  熊元獻是鏢局的鏢頭,陶百歲久在緑林,識別寶物的眼光均高,一見四顆大珠,都是怦
  然心動:“這四顆寶珠可貴重得很哪,兩人所穿的貂裘沒一根雜毛,也是難得之極。
  就算是大富大貴之傢,也未必有此珍物”。
  兩個僮兒見寶樹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禮,左邊那僮兒高舉拜盒。
  那長頸漢子接了過來,打開盒子,呈到寶樹面前。
  寶樹見盒中是一張大紅帖子,取出一看,見上面濃墨寫著一行字道:“晚生鬍斐謹拜。
  雪峰之會,謹於今日午時踐約”。
  字跡甚是雄勁挺拔。
  寶樹見了“鬍斐”兩字,心中一動:“嗯,飛狐的外號,原來是將他名字倒轉而成”。
  當下點了點頭道:“你傢主人到了麽?”右邊那僮兒道:“主人說午時準到,因孔賢主
  人久候,特命小的前來投刺”。
  他說話語聲清脆,童音未脫。
  寶樹見兩童生得可愛,問道:“你們是雙生兄弟麽?”那僮兒道:“是”。
  說著行了一禮,轉身便出。
  那長頸漢子道:“兄弟少留,吃些點心再去”。
  右邊那童子道:“多謝大哥,未得傢主之命,不敢逗留”。
  田青文從果盤裏取了些果子,遞給兩人,微笑道:“那麽吃些果兒”。
  左邊那僮兒接了,道:“多謝姑娘”。
  曹雲奇最是嫉妒,兼知性如烈火,半分兒都忍耐不得,見田青文對兩人神態親密,心中
  怒氣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負長劍,難道你們也會劍術麽?”兩僮愕然嚮他望
  了一眼,齊聲道:“小的不會”。
  曹雲奇喝道:“那麽裝模作樣的背著劍幹麽?給我留下了”。
  伸出雙手,去抓兩人背上長劍的劍柄。
  兩個僮兒絶未想到此時有人要奪他們兵器,曹雲奇出手又是極快,衹見刷刷兩聲,衆人
  眼前青光閃動,兩柄長劍脫鞘而出,都已被他搶在手中。
  曹雲奇哈哈一笑,道:“你兩個小……”第五字未出口,兩個僮兒一齊縱起,一出左
  手,一出右手,迅速之極的按在曹雲奇頸中。
  兩人同時嚮前一扳,曹雲奇待要招架,雙腳被兩人一出左腳、一出右腳的一勾,登時身
  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個斤鬥,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下。
  他奪劍固快,這一交摔得更快,衆人一愕之下,兩僮嚮前撲上,要奪回他手中長劍,曹
  雲奇豈是弱者,適纔衹因未及防備,方著了道兒,他一落地立即縱起,雙劍竪立,要將兩僮
  嚇退。
  不料兩僮一縱,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頸中,一扳一勾,招式便和先前的全
  無分別,曹雲奇又是拍的摔了一交。
  第一交還可說是給兩僮攻其無備,這第二交卻摔得更重。
  他是天竜門的掌門,正當年富力壯,兩僮站著衹及到他的胸口,二次又跌,教他臉上如
  何下得來?狂怒之下,殺心頓起,人未縱起,左劍下垂,右劍突然橫劈,要將兩個僮兒立斃
  劍下。
  田青文見他這一招式本門中的殺手“二郎擔山”,招數狠辣,即令武功高強之人,一時
  也難以招架,眼見這一雙玉雪可愛的孩子要死於非命,忙叫道:“師哥,休下殺招”。
  曹雲奇揮劍削出,聽得田青文叫喊,他雖素來聽從這師妹的言語,但招已遞出,急切間
  收劍不及,當下腕力一沉,心想在兩個小子胸口留個記號也就罷了。
  那知左邊的僮兒忽從他腋下鑽到右邊,右邊的僮兒卻鑽到了左邊。
  他一劍登時削空,正要收招再發,突覺兩旁人影閃動,兩個小小的身軀又已撲到。
  曹雲奇吃過兩次苦頭,可是長劍在外,倏忽間難以回刺,眼見這怪招又來,仍是無法拆
  架閃避,當即雙劍撒手,平掌嚮外推出,喝一聲“去!”兩掌上各用了十成力,兩個僮兒衹
  要給掌緣掃上了,也非得受傷不可。
  突見人影一閃,兩個僮兒忽然不見,急忙轉過身來,衹見左僮矮身竄到右邊,右僮矮身
  竄到左邊,眼睛一花,項頸又被兩人攀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勁嚮後急仰,存心要將兩僮嚮後甩跌出去。
  勁力剛一甩出,鬥覺頸上兩衹小手忽然放開,一驚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勁站直,卻
  已不及,兩僮又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雙腳後跟嚮前一挑。
  曹雲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兩人這一挑,大駡“直娘賊”聲中,騰的一
  下,仰天一交。
  這一下衹跌得他脊骨如要斷折,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勁,竟又仰跌。
  周雲陽搶步上前,伸手扶起。
  兩個僮兒已乘機拾起長劍。
  曹雲奇本是紫膛臉皮,這時氣得紫中發黑,拔出腰中佩劍,一招“白虹貫日”,呼的一
  聲,逕嚮左僮刺去。
  周雲陽見師兄接連三番的摔跌,知道兩個僮兒年紀雖幼,卻是極不好鬥,對方共有二
  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虧,當下跟著出劍,嚮右僮發招。
  左僮嚮右僮使個眼色,兩人舉劍架開,突然同時躍後三步。
  左僮叫道:“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來下書,並沒得罪這兩位,為甚麽定要打
  架?”寶樹微微一笑,說道:“這兩位要考較一下你們的功夫,並無惡意。
  你們就陪著練練”。
  左僮道:“如此請爺們指點”。
  兩人雙劍起處,與曹周二人鬥在一起。
  這莊子中傭僕婢女,個個都會武功,聽說對方兩個下書的僮兒在廳上與人動手,紛紛走
  出來,站在廊下觀鬥。
  衹見一個僮兒左手持劍,另一個右手持劍,兩人進退趨避,簡直便是一人,雙劍連環進
  擊,緊密無比。
  看來兩人自小起始學劍,就是練這門雙劍合璧的劍術。
  難得的是那左僮左手使劍,竟和右僮的右手一般靈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師兄弟二人連變劍招,始終奈何不了兩個孩子。
  轉眼間鬥了數十合,曹周二人雖無敗象,卻也半點占不到上風。
  阮士中心中焦躁,細看二僮武術傢數,也不過是一路少林派的達摩劍法,毫無出奇之
  處,衹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擊的無後顧之憂,守禦的絶回攻之念,不論攻守,俱可全
  力以赴而已,自忖以一雙肉掌可以奪下二僮兵刃,眼見兩個師侄久鬥不下,天竜北宗的威名
  搖搖欲墜。
  當即喝道:“兩個孩子果然了得。
  雲奇、雲陽退下,老夫跟他們玩玩”。
  曹周二人聽得師叔叫喚,答應一聲,要待退開,那知二僮出劍突快,頃刻之間,雙劍俱
  是進手招數。
  曹周衹得揮劍擋架,但二僮一劍跟著一劍,綿綿不盡,擋開了第一劍,第二劍又不得不
  擋,十餘招過去,竟爾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應兩位師兄下來,讓阮師叔製住這兩個小娃娃。
  阮師叔武功何等厲害,自然一出手便抓住了四根小辮子”。
  挺劍上前,叫道:“兩位師哥下來”。
  她見左僮正嚮曹雲奇接連進攻,當即揮劍架開他的一劍,豈知這僮兒第二劍出招時竟是
  一劍雙擊,既刺曹雲奇的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
  田青文衹得招架,這一來,她接替不下師兄,反而連自己也給纏上了。
  曹雲奇愈鬥愈怒,心想:“我天竜北宗劍術嚮來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還鬥不過兩
  個小小孩童,江湖上傳言開去,天竜北宗顔面何存?”想到此處,出手加重。
  右僮見長兄受逼,回劍嚮曹雲奇刺去。
  曹雲奇轉身擋開,左僮已發劍攻嚮周雲陽。
  二人在倏忽之間調了對手,這一下轉換迅速之極,身法又極美妙,旁觀衆人不自禁的齊
  聲喝采。
  殷吉低聲道:“阮師兄,還是你上去。
  他們三個勝不了”。
  阮士中點點頭,勒了勒腰帶。
  叫道:“讓我來玩玩”。
  一縱身,已欺到右僮身邊,左指點他肩頭“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逕來奪劍。
  旁人見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為這僮兒擔心,卻見劍光閃動,左僮的劍尖指到
  了阮士中後心。
  阮士中一心奪劍,又想左僮有周雲陽敵住,並未想到他會忽施偷襲,衹聽田青文急叫:
  “師叔,後面!”阮士中忙嚮左閃避,卻聽嗤的一聲,後襟已劃破了一道口子。
  那左僮叫道:“這位爺小心了”。
  看來他還是有心相讓。
  阮士中心頭一躁,面紅過耳,但他久經大敵,適纔這一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氣,當下
  不敢冒進,展開大擒拿手法,鎖、錯、閉、分,尋瑕抵隙,來奪二僮手中兵刃。
  他在這雙肉掌上下了數十年苦功,施展開來果然不同尋常。
  但說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敵之時,二僮並未占到上風,現下加多阮田二人,卻仍然是鬥
  了個旗鼓相當。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氣連枝,若是北宗折了銳氣,我南宗也無光采。
  今日之局,縱讓旁人說個以多勝少,總也比落敗好些”。
  長劍出鞘,一招“流星趕月”,人未搶入圈子,劍鋒卻已指嚮左僮胸口。
  右僮叫道:“又來了一個”。
  橫劍回指,點嚮他的手腕。
  殷吉一凜,心道:“這兩個孩兒連環救應,果已練得出神入化”。
  手腕一沉,避開了這一劍。
  避開這一劍並不為難,但他攻嚮左僮的劍勢,卻也因此而卸。
  大廳上六柄長劍、一對肉掌,打得呼呼風響,一鬥數十合,仍是個不勝不敗之局。
  陶子安見田青文臉現紅暈,連伸幾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來替你”。
  當即揮刀上前。
  曹雲奇喝道:“誰要你討好!”長劍擋開右僮刺來劍招,左手握拳,卻往陶子安鼻上擊
  去。
  陶子安一笑,滑開三步,繞到了左僮身後。
  他雖腿上負傷,刀法仍是極為精妙,但二僮的劍術怪異無比,敵人愈衆,竟似威力相應
  而增。
  陶子安既須防備曹雲奇襲擊,又得對付二僮出其不意遞來的劍招,竟爾鬧了個手忙腳
  亂。
  陶百歲慢慢走近,提著鋼鞭保護兒子。
  刀光劍影之中,曹雲奇猛地一劍嚮陶子安劈去。
  陶百歲怒吼一聲,揮鞭架開,跟著嚮曹雲奇進招。
  旁觀衆人見戰局變幻,不由得都是暗暗稱奇。
  熊元獻當阮士中下場時見他將鐵盒放在懷內,心想不如上前助戰,混水摸魚,乘機下
  手,搶奪鐵盒也好,殺了陶氏父子報仇也好,當下叫道:“好熱鬧啊,劉師兄,咱哥兒倆也
  上!”劉元鶴與他自小同在師門,彼此知心,一聽他叫喚,已明其意,雙拐擺動,靠嚮阮士
  中身畔。
  那左僮那得想到這許多敵手各有圖謀,見劉元鶴、熊元獻加入戰團,竟爾先發製人,出
  劍嚮兩人直攻,雙僮劍術雖精,但以二敵九,本來無論如何非敗不可,衹是九個人各懷異
  心,所使招數,倒是攻敵者少,互相牽製防範者多。
  田青文見劉熊二人手上與雙僮相鬥,目光卻不住往師叔身上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
  道:“阮師叔,留神鐵盒”。
  阮士中久鬥不下,早已心中焦躁,尋思:“我等九個大人,還打不倒兩個小孩,今日可
  算是丟足了臉若是鐵盒再失,以後更難做人了”。
  微一疏神,衹覺一股勁風掠面而過,原來是右僮架開曹雲奇、周雲陽的雙劍後,抽空嚮
  他劈了一劍。
  阮士中心中一凜,暗道:“左右是沒了臉面”。
  斜身側閃,手腕翻處,已將長劍拔在手裏。
  這九人之中,論到武功原是屬他為首。
  這時將天竜劍法使將開來,衹聽叮當數響,陶氏父子、劉熊師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
  了開去。
  殷吉護住門戶,退在後面,乘機觀摩北宗劍術的秘奧。
  阮士中見衆人漸漸退開,自己身旁空了數尺,長劍使動時更為靈便,精神一振,踏前兩
  步,一招“雲中探爪”,往右僮當頭疾劈下去。
  這一招快捷異常,右僮手中長劍正與劉元鶴鐵拐相交,忽見劍到,急忙矮身相避,衹聽
  刷的一響,小辮上的一顆明珠已被利劍削為兩半,跌在地下。
  雙僮同時變色。
  右僮叫了聲:“哥哥!”小嘴扁了,似乎就要哭出聲來。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見眼前白影幌動,雙僮交叉移位,叮叮數響,周雲陽與熊元獻的兵
  刃已被削斷。
  兩人大驚之下,急忙躍出圈子,但見雙僮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僮叫道:“你找他算帳”。
  右手匕首翻處,叮叮兩響,又已將曹雲奇與殷吉手中長劍削斷,原來這匕首竟是砍金切
  玉的寶劍。
  曹雲奇後退稍慢,嗤的一聲,左脅被匕首劃過,腰中革帶連著劍鞘斷為數截。
  右僮右手長劍,左手匕首,嚮阮士中欺身直攻。
  這時他雙刃在手,劍法大異。
  阮士中又驚又怒,一時瞧不清他的劍路,但覺那匕首刺過來時寒氣迫人,不敢以劍相
  碰,衹得不住退後。
  右僮不理旁人,著著進迫。
  左僮與兄弟背脊靠著背脊,一人將餘敵盡數接過,讓兄弟與阮士中單打獨鬥,拆了數
  招,陶百歲的鋼鞭又被削斷一截。
  劉元鶴、陶子安不敢迫近,衹是繞著圈子遊鬥。
  殷吉、曹雲奇、周雲陽、田青文四人見阮士中被迫到了屋角,已是退無可退,都是焦急
  異常,要待上前救援,一來三人手中兵刃已斷,二來也闖不過左僮那一關。
  寶樹在旁瞧著雙僮劍法,心中暗暗稱奇,初時見雙僮與曹雲奇等相鬥,劍術也衹平平,
  但當敵手漸多,雙僮劍上威力竟跟著強增。
  此時亮出匕首,情勢更是大變。
  左僮長劍連幌,逼得敵對衆人手忙腳亂,轉眼間陶子安與劉元鶴的兵刃又被削斷。
  與左僮相鬥的八人之中,就衹田青文一人手中長劍完好無缺,顯然並非她功夫獨到,而
  是左僮感她相贈果子之情,手下容讓。
  阮士中背靠墻角,負隅力戰,衹見右僮長劍逕刺自己前胸,當下應以一招“騰蛟起
  鳳”。
  這是一招洗勢。
  劍訣有雲:“高來洗,低來擊,裏來掩,外來抹,中來刺”。
  這“洗、擊、掩、抹、刺”五字,是各傢劍術共通的要訣。
  阮士中見敵劍高刺,以“洗”字訣相應,原本不錯,那知雙劍相交,突覺手腕一沉,己
  劍被敵劍直壓下去。
  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劍術雖精,腕力豈有我強?”當下運勁反擊。
  右僮右手劍一縮,左手匕首倏地揮出,當的一聲,將他長劍削為兩截。
  阮士中大吃一驚,立將半截斷劍迎面擲去。
  右僮低頭閃開,長劍左右疾刺,將他封閉於屋角,出來不得。
  殷吉、曹雲奇、周雲陽齊聲大叫,暗器紛紛出手。
  左僮竄高躍低、右手連揮,將十多枚毒竜錐盡數接去。
  原來他匕首的柄底裝有一個小小網兜,專接敵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雖失,拳腳功夫仍極厲害,他是江湖老手,雖敗不亂,當下以一雙肉
  掌瀋著應敵,衹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衹要被刃尖掃上一下,衹怕手掌立時就給割了下
  來。
  他最怕的還不是對方武功怪異,而是那匕首實在太過鋒利,當下衹有竭力閃避,不敢出
  手還招。
  右僮不住叫道:“賠我的珠兒,賠我的珠兒”。
  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個願意賠珠,可是一來無珠可賠,二來這臉上又如何下得來?寶樹
  見局勢極是尷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當真惱了,一匕首就會在阮士中胸膛上刺個透明
  窟窿。
  他是自己邀上山來的客人,豈能讓對頭的僮僕欺辱?衹是這兩個孩童的武功甚為怪異,
  單獨而論,固然不及阮士中,衹怕連劉元鶴、陶百歲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聯手,竟是遇強愈
  強,自己若是插手,一個應付不了,豈非自取其辱?當他瀋吟難决之時,阮士中處境已更加
  狼狽。
  但見他衣衫碎裂,滿臉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長劍割了一條條傷痕。
  他幾次險些兒要脫口求饒,終於強行忍住。
  右僮衹叫:“你賠不賠我珠兒?”那長頸僕人走到寶樹身邊,低聲道:“大師,請你出
  手打發了兩個小娃娃”。
  寶樹“嗯”了一聲,心中瀋吟未定,忽聽嗤的一聲響,雪峰外一道藍焰衝天而起。
  那長頸僕人知是主人所約的幫手到了,心中大喜:“這和尚先把話兒說滿了,事到臨頭
  卻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趕到”。忙奔出門去,放籃迎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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