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第一章 灭门
  第二章 聆秘
  第三章 救难
  第四章 坐斗
  第五章 治伤
  第六章 洗手
  第七章 授谱
  第八章 面壁
  第九章 邀客
  第十章 传剑
  第十一章 聚气
  第十二章 围攻
  第十三章 学琴
  第十四章 论杯
  第十五章 灌药
  第十六章 注血
  第十七章 倾心
  第十八章 联手
  第十九章 打赌
  第二十章 入狱
  第二十一章 囚居
  第二十二章 脱困
  第二十三章 伏击
  第二十四章 蒙冤
  第二十五章 闻讯
  第二十六章 围寺
  第二十七章 三战
  第二十八章 积雪
  第二十九章 掌门
  第三十章 密议
  第三十一章 绣花
  第三十二章 并派
  第三十三章 比剑
  第三十四章 夺帅
  第三十五章 复仇
  第三十六章 伤逝
  第三十七章 迫娶
  第三十八章 聚歼
  第三十九章 拒盟
  第四十章 曲谐
  后记
第一章 灭门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
  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门。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
  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
  风招展,显得雄狮更奕奕若生。雄狮头顶有一对黑丝线绣的蝙蝠展翅飞翔。左首旗上绣着
  “福威镖局”四个黑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
  发光,门顶匾额写着“福威镖局”四个金漆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进门处两
  排长凳,分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那八名汉子一齐站起,抢出大门。只见镖局西侧门中冲出五骑
  马来,沿着马道冲到大门之前。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马勒脚镫都是烂银打就,鞍上一个
  锦衣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泼喇喇纵马
  疾驰。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青布短衣。一行五人驰到镖局门口,八名汉子中有三个齐
  声叫了起来:“少镖头又打猎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马鞭在空中拍的一响,虚击声下
  ,胯下白马昂首长嘶,在青石板大路上冲了出去。一名汉子叫道:“史镖头,今儿再抬头
  野猪回来,大伙儿好饱餐一顿。”那少年身后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笑道:“一条野猪尾巴
  少不了你的,可先别灌饱了黄汤。”众人大笑声中,五骑马早去得远了。
  五骑马一出城门,少镖头林平之双腿轻轻一挟,白马四蹄翻腾,直抢出去,片刻之间
  ,便将后面四骑远远抛离。他纵马上了山坡,放起猎鹰,从林中赶了一对黄兔出来。他取
  下背上长弓,从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刷的一声响,一头黄兔应声而倒,
  待要再射时,另一头兔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郑镖头纵马赶到,笑道:“少镖头,好箭!
  ”只听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镖头,快来,这里有野鸡!”林平之纵马过去
  ,只见林中飞出一只雉鸡,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鸡对正了从他头顶飞来,这一箭竟没射
  中。林平之急提马鞭向半空中抽去,劲力到处,波的一声响,将那野鸡打了下来,五色羽
  毛四散飞舞。五人齐声大笑。史镖头道:“少镖头这一鞭,别说野鸡,便大兀鹰也打下来
  了!”五人在林中追逐鸟兽,史、郑两名镖头和趟子手白二、陈七凑少镖头的兴,总是将
  猎物赶到他身前,自己纵有良机,也不下手。打了两个多时辰,林平之又射了两只兔子,
  两只雉鸡,只是没打到野猪和獐子之类的大兽,兴犹未足,说道:“咱们到前边山里再找
  找去。”
  史镖头心想:“这一进山,凭着少镖头的性儿,非到天色全黑决不肯罢手,咱们回去
  可又得听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莫要伤了白马的蹄子,赶明儿
  咱们起个早,再去打大野猪。”他知道不论说甚么话,都难劝得动这位任性的少镖头,但
  这匹白马他却宝爱异常,决不能让它稍有损伤。这匹大宛名驹,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阳重
  价觅来,两年前他十七岁生日时送给他的。
  果然一听说怕伤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马头,道:“我这小雪龙聪明得紧,决不会踏
  到尖石,不过你们这四匹马却怕不行。好,大伙儿都回去吧,可别摔破了陈七的屁股。”
  五人大笑声中,兜转马头。林平之纵马疾驰,却不沿原路回去,转而向北,疾驰一阵,这
  才尽兴,勒马缓缓而行。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酒招子。郑镖头道:“少镖头,咱们去喝
  一杯怎么样?新鲜兔肉、野鸡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来打猎是假
  ,喝酒才是正经事。若不请你喝上个够,明儿便懒洋洋的不肯跟我出来了。”一勒马,飘
  身跃下马背,缓步走向酒肆。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抢出来接他手中马缰:“少镖头
  今儿打了这么多野味啊,当真箭法如神,当世少有!”这么奉承一番。但此刻来到店前,
  酒店中却静悄悄地,只见酒炉旁有个青衣少女,头束双鬟,插着两支荆钗,正在料理酒水
  ,脸儿向里,也不转过身来。郑镖头叫道:“老蔡呢,怎么不出来牵马?”白二、陈七拉
  开长凳,用衣袖拂去灰尘,请林平之坐了。史郑二位镖头在下首相陪,两个趟子手另坐一
  席。内堂里咳嗽声响,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来,说道:“客官请坐,喝酒么?”说的是北方
  口音。郑镖头道:“不喝酒,难道还喝茶?先打三斤竹叶青上来。老蔡哪里去啦?怎么?
  这酒店换了老板么?”那老人道:“是,是,宛儿,打三斤竹叶青。不瞒众位客官说,小
  老儿姓萨,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儿子媳妇都死了,心想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这才带了这孙女儿回故乡来。哪知道离家四十多年,家乡的亲戚朋友一个都不在了。刚
  好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两银子卖了给小老儿。唉,总算回到故乡啦,听着人人
  说这家乡话,心里就说不出的受用,惭愧得紧,小老儿自己可都不会说啦。”那青衣少女
  低头托着一只木盘,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了开去
  ,始终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林平之见这少女身形婀娜,肤色却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脸上
  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丑,想是她初做这卖酒勾当,举止甚是生硬,当下也不在意。
  史镖头拿了一只野鸡、一只黄兔,交给萨老头道:“洗剥干净了,去炒两大盆。”萨
  老头道:“是,是!爷们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蚕豆、花生。”宛儿也不等爷爷吩咐,便
  将牛肉、蚕豆之类端上桌来,郑镖头道:“这位林公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少年英雄
  ,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你这两盘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镖头的胃口,你那三十两银子的本
  钱,不用一两个月便赚回来啦。”萨老头道:“是,是!多谢,多谢!”提了野鸡、黄兔
  自去。郑镖头在林平之、史镖头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
  头舐了舐嘴唇,说道:“酒店换了主儿,酒味倒没变。”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听
  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
  两匹马来得好快,倏忽间到了酒店外,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
  史镖头听话声是川西人氏,转头张去,只见两个汉子身穿青布长袍,将坐骑系在店前的大
  榕树下,走进店来,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这两人头上都缠了白布,
  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史镖头知道川人
  都是如此装束,头上所缠白布,乃是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武侯遗爱甚深,是
  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却不免希奇,心想:“这两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
  样儿可透着古怪。”只听那年轻汉子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
  是把马也累坏了。”
  宛儿低头走到两人桌前,低声问道:“要甚么酒?”声音虽低,却十分清脆动听。那
  年轻汉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儿的下颏,笑道:“可惜,可惜!”宛儿吃了一惊
  ,急忙退后。另一名汉子笑道:“余兄弟,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张脸蛋嘛,却是
  钉鞋踏烂泥,翻转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张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气往上冲,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说道:“甚么东西,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
  ,却到我们福州府来撒野!”那姓余的年轻汉子笑道:“贾老二,人家在骂街哪,你猜这
  兔儿爷是在骂谁?”林平之相貌像他母亲,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个男人向
  他挤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势必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此刻听这汉子叫他“兔儿爷”,哪里还
  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锡酒壶,兜头摔将过去。那姓余汉子一避,锡酒壶直摔到酒店
  门外的草地上,酒水溅了一地。史镖头和郑镖头站起身来,抢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郑镖头
  喝道:“这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头,你天大胆子,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土”字刚出
  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脸上猛击过去。那姓余汉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郑镖头的脉门,用力一
  拖,郑镖头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冲。那姓余汉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顿,撞在郑镖头的后
  颈。喀喇喇一声,郑镖头撞垮了板桌,连人带桌的摔倒。郑镖头在福威镖局之中虽然算不
  得是好手,却也不是脓包脚色,史镖头见他竟被这人一招之间便即撞倒,可见对方颇有来
  头,问道:“尊驾是谁?既是武林同道,难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里么?”那姓余汉子
  冷笑道:“福威镖局?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甚么的?”
  林平之纵身而上,喝道:“专打狗崽子的!”左掌击出,不等招术使老,右掌已从左
  掌之底穿出,正是祖传“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还有
  两下子。”挥掌格开,右手来抓林平之肩头。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挥拳击出。那姓余的
  侧头避开,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张开,拳开变掌,直击化成横扫,一招“雾里看花”,拍
  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姓余的大怒,飞脚向林平之踢来。林平之冲向右侧,还脚踢出
  。这时史镖头也已和那姓贾的动上了手,白二将郑镖头扶起。郑镖头破口大骂,上前夹击
  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帮史镖头,这狗贼我料理得了。”郑镖头知他要强好胜,不愿旁
  人相助,顺手拾起地下的一条板桌断腿,向那姓贾的头上打去。两个趟子手奔到门外,一
  个从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长剑,一个提了一杆猎叉,指着那姓余的大骂。镖局中的趟子手
  武艺平庸,但喊惯了镖号,个个嗓子洪亮。他二人骂的都是福州土话,那两个四川人一句
  也不懂,但知总不会是好话。林平之将父亲亲传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将出来。他平时
  常和镖局里的镖师们拆解,一来他这套祖传的掌法确是不凡,二来众镖师对这位少主人谁
  都容让三分,决没哪一个蠢才会使出真实功夫来跟他硬碰,因之他临场经历虽富,真正搏
  斗的遭际却少。虽然在福州城里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恶少动过手,但那些三脚猫的把式,
  又如何是他林家绝艺的对手?用不上三招两式,早将人家打得目青鼻肿,逃之夭夭。可是
  这次只斗得十余招,林平之便骄气渐挫,只觉对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
  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个大姑娘乔装改扮的。你这脸蛋儿
  又红又白,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用打了,好不好?”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
  、郑二名镖师时,见他二人双斗那姓贾的,仍是落了下风。郑镖头鼻子上给重重打了一拳
  ,鼻血直流,衣襟上满是鲜血。林平之出掌更快,蓦然间拍的一声响,打了那姓余的一个
  耳光,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识好歹的龟儿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
  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儿,龟儿子却当真打起老子来!”拳法一变,蓦然间如狂风骤雨般直
  上直下的打将过来。两人一路斗到了酒店外。林平之见对方一拳中宫直进,记起父亲所传
  的“卸”字诀,当即伸左手挡格,将他拳力卸开,不料这姓余的膂力甚强,这一卸竟没卸
  开,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领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将林
  平之的上身掀得弯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铁门槛”,横架在他后颈,狂笑说道:“龟儿
  子,你磕三个头,叫我三声好叔叔,这才放你!”史郑二镖师大惊,便欲撇下对手抢过来
  相救,但那姓贾的拳脚齐施,不容他二人走开。趟子手白二提起猎叉,向那姓余的后心戳
  来,叫道:“还不放手?你到底有几个脑……”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将猎叉踢得震出数丈
  ,右足连环反踢,将白二踢得连打七八个滚,半天爬不起来。陈七破口大骂:“乌龟王八
  蛋,他妈的小杂种,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骂一句,退一步,连骂八九句,退开了八九
  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林平之的头直压下去,越压
  越低,额头几欲触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击他小腹,始终差了数寸,没法打到,只觉
  颈骨奇痛,似欲折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之声大作。他双手乱抓乱打,突然碰到自
  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劲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余汉子
  的小腹。那姓余汉子大叫一声,松开双手,退后两步,脸上现出恐怖之极的神色,只见他
  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他脸朝西方,夕阳照在匕首黄金的柄上,闪闪发光。
  他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却又不敢。林平之也吓得一颗心
  似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急退数步。那姓贾的和史郑二镖头住手不斗,惊愕异常的瞧着那
  姓余汉子。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时鲜血直喷出数尺之
  外,旁观数人大声惊呼。那姓余汉子叫道:“贾……贾……跟爹爹说……给……给我报…
  …”右手向后一挥,将匕首掷出。那姓贾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抢将过去。
  那姓余的扑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了。史镖头低声道:“抄家伙!”奔到马
  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阅历丰富,眼见闹出了人命,那姓贾的非拚命不可。那姓贾的
  向林平之瞪视半晌,抢过去拾起匕首,奔到马旁,跃上马背,不及解缰,匕首一挥,便割
  断了缰绳,双腿力夹,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陈七走过去在那姓余的尸身上踢了一脚,踢得尸身翻了起来,只见伤口中鲜血兀自汩
  汩流个不住,说道:“你得罪咱们少镖头,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才叫活该!”林平之
  从来没杀过人,这时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史……史镖头,那……那怎么办?
  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史镖头心下寻思:“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斗殴杀人,
  事所难免,但所杀伤的没一个不是黑道人物,而且这等斗杀总是在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
  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总不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然而这次所杀的显
  然不是盗贼,又是密迩城郊,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镖局子的少镖头,就算总督、
  巡按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轻易了结。”皱眉道:“咱们快将尸首挪到酒店里,这里邻
  近大道,莫让人见了。”好在其时天色向晚,道上并无别人。白二、陈七将尸身抬入店中
  。史镖头低声道:“少镖头,身边有银子没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怀中
  带着的二十几两碎银子都掏了出来。史镖头伸手接过,走进酒店,放在桌上,向萨老头道
  :“萨老头,这外路人调戏你家姑娘,我家少镖头仗义相助,迫于无奈,这才杀了他。大
  家都是亲眼瞧见的。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闹了出来,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些银子你
  先使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慢慢儿想法子遮掩。”萨老头道:“是!是!是!”郑
  镖头道:“咱们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杀几个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
  头鬼脑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盗,便是采花大贼,多半是到福州府来做案的。咱们少镖头招
  子明亮,才把这大盗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领赏,只是少镖头怕麻烦
  ,不图这个虚名。老头儿,你这张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我们便说这两个大盗是你
  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的,做眼线是真。听你口音,半点也不像本地人。否则为甚么这
  二人迟不来,早不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的事情哪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只道:“
  不敢说,不敢说!”
  史镖头带着白二、陈七,将尸首埋在酒店后面的菜园之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
  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郑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之内,我们要是没听到消息走漏
  ,再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乱嚼舌根,哼哼,福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有
  一千,也有八百,再杀你一老一少,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萨老头
  道:“多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的回到镖局子中。一进大厅,
  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在闭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了野猪没有?”林平之道:“没有。”林
  震南举起手中烟袋,突然向他肩头击下,笑喝:“还招!”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常出其不意
  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飞堕”,便
  会应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
  悉,是以用烟袋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烟袋杆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处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问道:“
  怎么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劲敌,应变竟也这等迟钝,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话中虽含责
  怪之意,脸上却仍带着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个转身,绕到了父
  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便向父亲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开见佛”。林震
  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
  ,以一招“紫气东来”拆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下轻
  轻一点,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掸子脱手落地。林震南笑道:“很好,很
  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
  丝,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林平之取出火刀火
  石,替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又接到一笔大生意?”林震南摇头笑道:“只要咱们镖
  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本事接。”他长长的喷
  了口烟,说道:“刚才张镖头从湖南送了信来,说道川西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已收了咱
  们送去的礼物。”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
  咱们的礼物?”
  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
  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后也得多理会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
  咱们三代走镖,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威名,二来靠着咱们家传的玩艺儿不算含糊
  ,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镖局’四字,
  谁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好福气!好威风!’江湖上的事,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
  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了。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十省
  ,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哪有这许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胜仗,常言道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镖师若有伤亡,单是给家属抚恤金,所收的镖银便不够使,
  咱们的家当还有甚么剩的?所以嘛,咱们吃镖行饭的,第一须得人头熟,手面宽,这‘交
  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林平之应道:“是!”若在往日,听得父亲
  说镖局的重担要渐渐移上他肩头,自必十分兴奋,和父亲谈论不休,此刻心中却似十五只
  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着“川西”和“余观主”那几个字。林震南又喷了一口烟,说
  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
  镖局子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从福建往南到广东,往北到浙江、江苏,这四省的
  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
  创的。那有甚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个字而已。福威,福
  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说福气比威风要紧。福气便从‘多交朋友,少结
  冤家’这八个字而来,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变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林
  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怔忡不安,又道
  :“古人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你爹爹却是既得鄂,复望蜀。咱们一路镖自福建向西走
  ,从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甚么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
  府之国,那可富庶得很哪。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少说也得
  再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着实不少,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
  非得跟青城、峨嵋两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厚礼,专
  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可是这两派的掌门人从来不收。峨嵋派的
  金光上人,还肯接见我派去的镖头,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物原封不动的退
  了回来。松风观的余观主哪,这可厉害了,咱们送礼的镖头只上到半山,就给挡了驾,说
  道余观主闭门坐观,不见外客,观中百物俱备,不收礼物。咱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余观主
  ,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去送礼的镖头总是气呼呼的回来,说
  道若不是我严加嘱咐,不论对方如何无礼,咱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还不
  爹天娘地、甚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几场了。”说到这里,他十分得
  意,站起身来,说道:“哪知道这一次,余观主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还说派了四名弟子
  到福建来回拜……”林平之道:“是四个?不是两个?”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
  你想余观主这等隆重其事,福威镖局可不是脸上光彩之极?刚才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
  、湖南、湖北各处分局,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可得好好接待。”林平之忽道:“爹,
  四川人说话,是不是总是叫别人‘龟儿子’,自称‘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
  才这么说话。普天下哪里没粗人?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干不净。你听听咱们局子里趟子手
  赌钱之时,说的话可还好听得了?你为甚么问这话?”林平之道:“没甚么。”林震南道
  :“那四位青城弟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学些名家弟子的风范,结
  交上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尽。”爷儿俩说了一会子话,林平之始终拿不定主意,
  不知该不该将杀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终于心想还是先跟娘说了,再跟爹爹说。吃过晚饭,
  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后厅闲话,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该打点礼物送
  去了,可是要让洛阳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东西,可还真不容易找。说到这里,忽听得厅外
  人声喧哗,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奔了进来。林震南眉头一皱,说道:“没点规矩!”只
  见奔进来的是三个趟子手,为首一人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林震南喝道:
  “甚么事大惊小怪?”趟子手陈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惊,问道:“
  是谁杀的?你们赌钱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着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
  难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烦。”陈七道
  :“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毛厕,见到白二躺在毛厕旁的菜园里,身上没一点伤痕
  ,全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怕是生了甚么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气,心下登时
  宽了,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菜园。林平之跟在后面。到得菜园中,只见七八名镖
  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众人见到总镖头来到,都让了开来。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见他衣
  裳已被人解开,身上并无血迹,问站在旁边的祝镖头道:“没伤痕?”祝镖头道:“我仔
  细查过了,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看来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点头道:“通知帐房董先生
  ,叫他给白二料理丧事,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
  如何放在心上,转身回到大厅,向儿子道:“白二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林平之道:“
  去的,回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坏
  事,往往都是突如其来。我总想要打开四川这条路子,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
  余观主忽然心血来潮,收了我的礼不算,还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来回拜。”林平之
  道:“爹,青城派虽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福威镖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
  咱们年年去四川送礼,余观主派人到咱们这里,那也不过是礼尚往来。”林震南笑道:“
  你知道甚么?四川省的青城、峨嵋两派,立派数百年,门下英才济济,着实了不起,虽然
  赶不上少林、武当,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华山、恒山这五岳剑派,已算得上并驾齐
  驱。你曾祖远图公创下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当年威震江湖,当真说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
  但传到你祖父手里,威名就不及远图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线单
  传,连师兄弟也没一个。咱爷儿俩,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势众了。”林平之道:“咱们十省
  镖局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难道还敌不过甚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和五岳剑派么
  ?”林震南笑道:“孩子,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自然不要紧,倘若在外面一说,传进了
  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麻烦。咱们十处镖局,八十四位镖头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
  自然不会输给了人。可是打胜了人家,又有甚么好处?常言道和气生财,咱们吃镖行饭,
  更加要让人家一步。自己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少不了甚么。”
  忽听得有人惊呼:“啊哟,郑镖头又死了!”林震南父子同时一惊。林平之从椅中直
  跳起来,颤声道:“是他们来报……”这“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其时林震南已迎
  到厅口,没留心儿子的话,只见趟子手陈七气急败坏的奔进来,叫道:“总……总镖头,
  不好了!郑镖头……郑镖头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讨了命去啦。”林震南脸一沉,喝道
  :“甚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
  陈七道:“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川娃子活着已这般强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厉
  害……”他遇到总镖头怒目而视的严峻脸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脸上一
  副哀恳害怕的神气。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哪里?怎么死的?”这时又有
  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郑兄弟死在马厩里,便跟白二一模一样
  ,身上也是没半点伤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没甚么青紫浮肿,莫非……莫非刚才随少
  镖头出去打猎,真的中了邪,冲……冲撞了甚么邪神恶鬼。”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
  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来没见过甚么鬼。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走向马厩。只
  见郑镖头躺在地下,双手抓住一个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
  争斗厮打之象。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的
  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
  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那也罢了,但郑镖头又是一模一样的死去,这其中便大有
  蹊跷,若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怎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
  中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道:“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
  和他。”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了头,林震南道:“你们两个随我来。”吩咐一名趟
  子手:“请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三人到得东厢房,林震南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平之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个四川人戏侮卖酒少女,因而
  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汉子揪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
  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
  儿不可泄漏风声等情,一一照实说了。林震南越听越知事情不对,但与人斗殴,杀了个异
  乡人,终究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的听儿子说完了,沉吟半晌,问道:“这
  两个汉子没说是哪个门派,或者是哪个帮会的?”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他
  们言语举止之中,有甚么特异之处?”林平之道:“也不见有甚么古怪,那姓余的汉子…
  …”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杀的那汉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听得另外
  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摇
  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哪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
  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林平之一凛,问道:“爹,你说这两人会是青城派的?”林震南
  不答,伸手比划,问道:“你用‘翻天掌’这一式打他,他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
  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耳光。”林震南一笑,连说:“很好!很好!很好!”厢房
  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时大为宽心。
  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怎么还击?”仍是一面说,一面比划。林平之
  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
  颜色更和,道:“好,这一招本当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决不会是名满天下的
  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他连说“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
  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这姓余的汉子被儿子所杀,武艺自然不高,决计跟
  青城派扯不上甚么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揪住了
  你脑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揪住了动弹不得。
  陈七胆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钢叉去搠那家伙,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踢了个
  筋斗。”林震南心头一震,问道:“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钢叉?那……那
  是怎生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
  跳,左足又反脚一踢。这两踢姿式拙劣,像是马匹反脚踢人一般。林平之见他踢得难看,
  忍不住好笑,说道:“爹,你瞧……”却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一句话便没说下去。
  林震南道:“这两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绝技‘无影幻腿’,孩儿,到底他这两腿是怎
  样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揪住了头,看不见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走出房门,大声叫道:“来人呀!史镖头呢
  ?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名趟子手闻声赶来,说道到处找史镖头不到。林震南
  在花厅中踱来踱去,心下沉吟:“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无影幻腿’,那么这汉子纵使不
  是余观主的子侄,跟青城派总也有些干系。那到底是甚么人?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
  说道:“请崔镖头、季镖头来!”
  崔、季两个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亲信。他二人见郑镖头暴毙,
  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早就等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林震
  南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我来。”当下五人骑了马出城,一行
  向北。林平之纵马在前领路。不多时,五乘马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之
  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店中竟无半点声息。崔镖头
  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的姿势。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头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
  折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开,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声响。
  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晃亮火折,走进屋去,点
  着了桌上的油灯,又点了两盏灯笼。几个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
  、箱笼等一干杂物却均未搬走。
  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尸体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怕受到
  牵连,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园里,指着倚在墙边的一把锄头,说道:“陈七,把死尸
  掘出来瞧瞧。”陈七早认定是恶鬼作祟,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季镖头
  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锄扒开泥
  土,锄不多久,便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挑
  起死尸。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人齐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抛下灯笼
  ,蜡烛熄灭,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林平之颤声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
  …怎地……”林震南道:“快点灯笼!”他一直镇定,此刻语音中也有了惊惶之意。崔镖
  头晃火折点着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道:“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
  死法。”陈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地下掘出来
  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定有
  古怪。”抢着灯笼,奔进屋中察看,从灶下的酒坛、铁镬,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
  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听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
  你来看。”
  林震南循声过去,见儿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
  ,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
  帕子甚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缘以绿丝线围了三道边,
  一角上绣着一枝小小的红色珊瑚枝,绣工甚是精致。林震南问:“这帕子哪里找出来的?
  ”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瞧见。”林震
  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沉吟道:“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
  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没留心,但不见得污
  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
  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
  白二之死,定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说不定还是他们下的毒手。”季镖头道:“那两个
  四川人多半跟他们是一路,否则他们干么要将他尸身搬走?”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
  动手动脚,侮辱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
  头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
  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镖头道
  :“总镖头,你瞧怎样?”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
  不知跟那两个四川汉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
  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
  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来没
  甚么地方开罪了他们。余观主派人来寻我晦气,那为了甚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镖
  头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事回到局中之后,谁也别提,免得惊动官府,多生事端。
  哼,姓林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夫。”季镖头大声道:“
  总镖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咱们镖局的威名。”林震南
  点头道:“是!多谢了!”五人纵马回城,将到镖局,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集多
  人。林震南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好几人说道:“总镖头回来啦!”林震南纵身下马,只
  见妻子王夫人铁青着脸,道:“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
  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镖局子门前的大旗,连着半截旗杆,被人弄
  倒在地。旗杆断截处甚是平整,显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就即砍断。
  王夫人身边未带兵刃,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响,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
  下来,搓成一团,进了大门。林震南吩咐道:“崔镖头,把这两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
  哼,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没这么容易!”崔镖头道:“是!”季镖头骂道:“他妈的,这
  些狗贼就是没种,乘着总镖头不在家,上门来偷偷摸摸的干这等下三滥勾当。”林震南向
  儿子招招手,两人回进局去,只听得季镖头兀自在“狗强盗,臭杂种”的破口大骂。父子
  两人来到东厢房中,见王夫人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两张桌上,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
  眼被人剜去,露出了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个“威”字也已被
  剜去。林震南便涵养再好,也已难以再忍,拍的一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响
  ,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断了一条。林平之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
  了这么大的祸事来!”林震南高声道:“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这种人倘
  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是杀了。”王夫人问道:“杀了甚么人?”林震南道:“平
  儿说给你母亲知道。”林平之于是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史镖头又如何死在那小酒
  店中等情一一说了。白二和郑镖头暴毙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听说史镖头又离奇毙命,
  王夫人不惊反怒,拍案而起,说道:“大哥,福威镖局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们邀集
  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请了去。”王夫人自幼
  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金刀门艺亮势大,谁都
  瞧在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的脸上让她三分。她现下儿子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是不减。
  林震南道:“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们不会只砍倒两根
  旗杆,杀了两名镖师,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们还待怎样?”林震南向儿子
  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变色。林平之道:“这件
  事是孩儿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孩儿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说不怕,其
  实不得不怕,话声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们要想动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将你娘杀了。林家福威镖局这杆镖
  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风。”转头向林震南道:“这口气倘若出不了,咱们也不
  用做人啦。”林震南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
  道,再加派人手,在镖局子内外巡查。你陪着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王夫
  人道:“是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儿子下手,敌暗我明,
  林平之只须踏出福威镖局一步,立时便有杀身之祸。林震南来到大厅,邀集镖师,分派各
  人探查巡卫。众镖师早已得讯,福威镖局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个老大的耳
  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兵刃,一得总镖头吩咐,便即出发。
  林震南见局中上下齐心,合力抗敌,稍觉宽怀,回入内堂,向儿子道:“平儿,你母
  亲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母亲。”
  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
  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
  怀不忿,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道:“正是,平儿,妈妈这几日
  发风湿,手足酸软,你爹爹照顾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
  不住。”林平之道:“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妇打开了房门,将兵刃放在枕边,连衣服鞋
  袜都不脱下,只身上盖一张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这一晚却太平无事。第二日天刚亮,有人在窗外低声叫道:“少镖头,少镖头!”林
  平之夜半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正熟,一时未醒。林震南道:“甚么事?”外面那人道:
  “少镖头的马……那匹马死啦。”这匹白马林平之十分喜爱,负责照看的马夫一见马死,
  慌不迭来禀报。林平之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
  事有蹊跷,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
  。林震南问道:“夜里没听到马叫?有甚么响动?”那马夫道:“没有。”林震南拉着儿
  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林平之抚摸马尸,怔怔
  的掉下泪来。突然间趟子手陈七急奔过来,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不好……不好
  啦!那些镖头……镖头们,都给恶鬼讨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问:“甚么?
  ”陈七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么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
  摇晃了几下。陈七道:“少……少镖头……死了。”林震南听他说“少镖头死了”,这不
  祥之言入耳,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有的
  说:“总镖头呢?快禀报他老人家。”有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林震南大声道:“我在这里,甚么事?”两名镖师、三名趟子手闻声奔来。为首一名镖师
  道:“总镖头,咱们派出去的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林震南先前听得人声,料到又有
  人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镖师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
  :“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没来得及回来。”那镖师摇头道:“已发现了十七
  具尸体……”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道:“十七具尸体?”那镖师一脸惊恐之色,道:“
  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镖头、钱镖头、吴镖头。尸首停在大厅上。”林震南更不打话
  ,快步来到大厅,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挪开,横七竖八的停放着十七具尸首
  。饶是林震南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双手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
  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为……为……为……”喉头干枯,发不出声音。只听得厅
  外有人道:“唉,高镖头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
  坊,用门板抬了一具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说道:“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到这人
  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局的高镖头,想是发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来。”林震南拱手道:
  “多谢,多谢。”向一名趟子手道:“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三两银子,你到帐房去支来。
  ”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都是尸首,不敢多留,谢了自去。过不多时,又有人送了三名镖师
  的尸首来,林震南核点人数,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尸首,只有褚镖师
  的尸首尚未发现,然而料想那也是转眼之间的事。他回到东厢房中,喝了杯热茶,心乱如
  麻,始终定不下神来,走出大门,见两根旗杆已齐根截去,心下更是烦恼,直到此刻,敌
  人已下手杀了镖局中二十余人,却始终没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阵,表明身分。他回过头来
  ,向着大门上那块书着“福威镖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镖局在江湖
  上扬威数十年,想不到今日要败在我的手里。”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一匹马缓缓行来,
  马背上横卧着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纵身过去,果见马背上横卧着一具死尸,正
  是褚镖头,自是在途中被人杀了,将尸首放在马上,这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
  林震南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镖头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
  :“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将仇
  人的姓名说了出来。”这褚镖头在镖局子中也无过人之处,和林震南并无特别交情,只是
  林震南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这些眼泪之中,其实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王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
  ,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镖局来,咱们明
  刀明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干这等鼠窃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林震南低
  声道:“娘子,瞧见了甚么动静?”一面将褚镖头的尸体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剑法。
  ”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口金刀!”忽听得屋
  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当的一声,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
  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脱手,余势不衰,那刀直滚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声轻叱,青光一闪,已拔剑在手,双足一点,上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
  ,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人发射暗器之处刺到。他受了极大闷气,始终未见到敌
  人一面,这一招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未留余地,哪知这一剑却刺了个空,屋角边空荡荡地
  ,哪里有半个人影?他矮身跃到了东厢屋顶,仍不见敌人踪迹。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来接应。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
  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门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去了
  ?是怎么样的家伙?”林震南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惊动了旁人。”三个人又在屋顶寻
  览了一遍,这才跃入天井。林震南低声问道:“是甚么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骂道
  :“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见有何暗器,只见桂花树下有无数极细
  的砖粒,散了一地,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砖头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块
  砖头上竟发出如此劲力,委实可畏可怖。王夫人本在满口“狗崽子,臭杂种”的乱骂,见
  到这些细碎的砖粒,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不发的走进厢房,待丈
  夫和儿子跟着进来,便即掩上了房门,低声道:“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
  便如何……如何……”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
  。”王夫人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几个。比咱俩
  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没用处。”林震南道:“话是不错,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来商
  量商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罢,你说该邀哪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
  ,咱们先把杭州、南昌、广州三处镖局中的好手调来,再把闽、浙、粤、赣四省的武林同
  道邀上一些。”王夫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福威镖
  局的名头。”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岁罢?”王夫人啐道:“呸!这当儿还
  来问我的年纪?我是属虎,你不知道我几岁吗?”林震南道:“我发帖子出去,便说是给
  你做四十岁的大生日……”王夫人道:“为甚么好端端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
  快么?”林震南摇头道:“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请
  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好的暗中一说,那便跟镖局子的
  名头无损。”王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好罢,且由得你。那你送甚么礼物给我?”
  林震南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王夫人呸的一声,
  脸上一红,啐道:“老没正经的,这当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林震南哈哈一笑,走进帐
  房,命人写帖子去邀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意在消减妻子心中的惊
  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镖局中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
  朋友们到来,不知世上还有没有福威镖局?”
  他走到帐房门前,只见两名男仆脸上神色十分惊恐,颤声道:“总……总……镖头…
  …这……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么啦?”一名男仆道:“刚才帐房先生叫林福去买
  棺材,他……他……出门刚走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这等事
  ?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
  天化日之下,敌人竟在闹市杀人,当真是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男仆道:“是……是…
  …”却不动身。林震南道:“怎么了?”一名男仆道:“请总镖头去看……看……”林震
  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口三名镖师、五名趟子手望着门外,脸
  色灰白,极是惊惶。林震南道:“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只见大门外青石
  板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写着六个大字:“出门十步者死”。离门约莫十步之处,画着一条
  宽约寸许的血线。林震南问道:“甚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镖师道:“刚
  才林福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没人,就不知谁写了,开这玩笑!”林震南
  提高嗓子,朗声说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门十步者死!”大踏步走
  出门去。两名镖师同时叫道:“总镖头!”林震南将手一挥,径自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
  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六个血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镖师道:“
  这是吓人的玩意儿,怕他甚么?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宁寺,去请
  班和尚来作几日法事,超度亡魂,驱除瘟疫。”三名镖师眼见总镖头跨过血线,安然无事
  ,当下答应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走出门去。林震南望着他们过了血线,转过街角,
  又待了一会,这才进内。
  他走进帐房,向帐房黄先生道:“黄夫子,请你写几张帖子,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
  亲友们来喝杯寿酒。”黄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听得脚步声急,一人奔将进
  来,林震南探头出去,听得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声抢过去,见是适才奉命
  去棺材铺三名镖头中的狄镖头,身子尚在扭动。林震南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么
  了?”狄镖头道:“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林震南道:“敌人怎么样子?”狄
  镖头道:“不……不知……不知……”一阵痉挛,便即气绝。片刻之间,镖局中人人俱已
  得讯。王夫人和林平之都从内堂出来,只听得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十步者死”
  这六个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两位镖师的尸首背回来。”帐房黄先生道:“总……总
  镖头……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两银子。”他说了
  三遍,却无一人作声。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儿呢?平儿,平儿!”最后一声已叫得
  甚是惶急。众人跟着都呼喊起来:“少镖头,少镖头!”忽听得林平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肩
  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镖师。林震南和王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挺兵刃
  ,过了血线,护着林平之回来。众镖师和趟子手齐声喝彩:“少镖头少年英雄,胆识过人
  !”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这么莽撞!这两位
  镖头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说不出
  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
  ,何以为人?”忽听得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华师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问
  :“怎么啦?”局中的管事脸色惨白,畏畏缩缩的过来,说道:“总镖头,华师傅从后门
  出去买菜,却死在十步之外。后门口也有这……这六个血字。”那华师傅是镖局中的厨子
  ,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冬瓜盅、佛跳墙、糟鱼、肉皮馄饨,驰誉福州,是林震南结交
  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林震南心头又是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子,并非镖师、
  趟子手。江湖道的规矩,劫镖之时,车夫、轿夫、骡夫、挑夫,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却如
  此狠辣,竟是要灭我福威镖局的满门么?”向众人道:“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
  ,就只会趁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刚才少镖头和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十
  步之外,那些狗强盗又敢怎样?”众人唯唯称是,却也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林震南和王
  夫人愁眉相对,束手无策。
  当晚林震南安排了众镖师守夜,哪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见十多名镖师竟是团团坐在
  厅上,没一人在外把守。众镖师见到总镖头,都讪讪的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
  林震南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局中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
  ,当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来,陪着众镖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
  话,只喝那闷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
  次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镖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来是五名
  镖师耐不住这局面,不告而去。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林的无力照顾众位兄
  弟,大家要去便去罢。”余下众镖师有的七张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没义气;有几人却默不
  作声,只是叹气,暗自盘算:“我怎么不走?”
  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镖师意欲逃离险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
  林平之悲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的三步之外,朗声说道:“大丈
  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报仇,尽
  管冲着林平之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杀害良善,算是甚么
  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忘八羔子
  !”他越叫越大声,解开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儿,死便死了,有种的
  便一刀砍过来,为甚么连见我一面也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红了双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走近镖局观看。林震南夫妇听
  到儿子叫声,双双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日来心中也是别扭得狠了,满腔子的恼恨,真连
  肚子也要气炸,听得林平之如此向敌人叫阵,也即大声喝骂。众镖师面面相觑,都佩服他
  三人胆气,均想:“总镖头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镖头生得大姑娘似
  的,居然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敌人喝骂,当真了不起!”林震南等三人骂了半天,四
  下里始终鸦雀无声。林平之叫道:“甚么出门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们又怎
  么奈何我?”说道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拉着林平之的手,回进
  大门。林平之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林
  震南抚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儿,敌人就是不敢露面
  ,咱们又有甚么法子?你且睡一阵。”林平之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
  后,听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局中有几名镖师异想天开,要从后园中挖地道出去,
  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镖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们要
  挖地道,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话中之意,那是说只
  怕便跟那五名骑马逃命的镖师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
  若这是条生路,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人只嘴里说
  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镖局中人人都是打着听天
  由命的念头,也不再有甚么人巡查守夜。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
  跃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说道:“平儿,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没回
  来,咱们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惊:“爹到哪里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灯烛明亮,十几名镖师正在掷
  骰子赌博。大家提心吊胆的过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
  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林震南的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惊,却
  不敢声张,局中人心惶惶之际,一闻总镖头失踪,势必乱得不可收拾。两人寻到后进,林
  平之忽听得左首兵器间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又有灯光透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
  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原来你在这里。”林震南本来弯着腰,脸朝里壁,闻声
  回过头来。林平之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僵住了,张
  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王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赤裸
  ,胸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尸之脸,认得是霍镖头,他日间和四名镖头一起乘马逃去,
  却被马匹驮了死尸回来。林平之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房门。林震南从死人胸膛中拿
  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一颗心给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
  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点了点头,默然不语。林平之这才明
  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因。林震南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
  角,伸手在油布上擦干了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对头确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
  ,你说该怎么办?”
  林平之气愤愤的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
  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八九块,死
  者身体之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要
  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林平之道:
  “他要怎样?”林震南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
  行吓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这狗贼竟将咱们福威镖局视若无物。”
  林震南道:“他确是将福威镖局视若无物。”林平之道:“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
  十二路辟邪剑法,否则为甚么始终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备,暗中害人?”林
  震南摇头道:“平儿,爹爹的辟邪剑法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绰绰有余,但此人的
  摧心掌功夫,实是远远胜过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镖头的那颗心,却
  是……却是……唉!”林平之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甚么。王夫人道:
  “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且避他一避。”林震南点头道:“我也这么
  想。”王夫人道:“咱们连夜动身去洛阳,好在已知道敌人来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林震南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
  ”林平之道:“咱们一走,丢下镖局中这许多人没人理会,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
  “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镖局中的众人反而太平无事了。”林平之心道:“爹
  爹这话有理,敌人害死镖局中这许多人,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人。我脱身一走,敌人决不会
  再和这些镖师、趟子手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说不定敌人一把火便将镖局
  烧个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只觉这样舍不得,那件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
  兀自觉得留下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玉马,右手卷了张豹皮,那是从他亲手打死
  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带这许多劳甚子干么?”
  林震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
  学过一些武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也没甚么分别,今日猝逢大难,仓皇应变
  ,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你外公家里甚么东西都有,不
  必携带太多物件。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
  湖北都有分局,还怕路上讨饭么?包裹越轻越好,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林
  平之无奈,只得将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光明正大的冲出去,还是从后
  门悄悄溜出去?”林震南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响,过了半天,
  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
  叫帐房给大家分发银两。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林平之应道:“是!”心下好生奇
  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说要大家一哄而散?这镖局子谁来照看
  ?”林震南道:“不用看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下
  各人难道不走?”当下林平之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乱了起来。林震南待儿子出房
  ,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
  ,敌人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王夫人拍掌赞道:“此计极高。”
  便去取了两套趟子手的污秽衣衫,待林平之回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套青布衣
  裳,头上包了块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皙,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林平之只觉身上的
  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黎明时分,林震南吩咐打开大门,向众
  人说道:“今年我时运不利,局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倘若仍愿干保
  镖这一行的,请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们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边刘镖头、易镖头
  自不会怠慢了各位。咱们走罢!”当下一百余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涌出大门。林震南将
  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冲过血线,人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
  离开镖局,便多一分安全。蹄声杂沓,齐向北门奔去,众人大都无甚打算,见旁人向北,
  便也纵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叫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声道:“让他们向北,咱们却
  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阳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敌人料想咱们必去洛阳,
  定在北门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向南,兜个大圈子再转而向北,叫狗贼拦一个空。”林平之
  道:“爹!”林震南道:“怎么?”林平之不语,过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
  “你想说甚么,说出来罢。”林平之道:“孩儿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
  人,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这番大仇,自然是要
  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家的摧心掌么?”林平之气忿忿的道:“最多也不
  过像霍镖头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林震南脸色铁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镖局不用
  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林平之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过
  闽江后,到了南屿。这大半日奔驰,可说马不停蹄,直到过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打尖
  。林震南吩咐卖饭的汉子有甚么菜肴,将就着弄来下饭,越快越好。那汉子答应着去了。
  可是过了半天全无动静。林震南急着赶路,叫道:“店家,你给快些!”叫了两声,无人
  答应。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没有应声。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开包裹
  ,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妇人
  ,是那汉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觉温暖。
  这时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
  ,附近是一片松林,并无邻家。三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不见半点异状。
  林震南横剑身前,朗声说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
  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三人明
  知大敌窥视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但知道立即便有了断,
  反而定下神来。林平之大声叫道:“我林平之就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
  我料你就是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突然之间,竹林中
  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挺出,便
  是一招“直捣黄龙”,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林平之横剑疾削,那人嘿的一声
  冷笑,绕到林平之左侧。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剑刺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
  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招,剑法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丝毫不乱,当即都退后两
  步,见敌人一身青衫,腰间悬剑,一张长脸,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
  林平之蓄愤已久,将辟邪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打法。那人
  空着双手,只是闪避,并不还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余招剑,这才冷笑道:“辟邪剑法,
  不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林平之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落地。那人飞起一腿,
  将林平之踢得连翻几个筋斗。林震南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林震南道:“阁下尊姓
  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那人冷笑道:“凭你福威镖局的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
  。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剑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说道:“在下对松风观余观主好生敬重,每年
  派遣镖头前赴青城,向来不敢缺了礼数,今年余观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来。却不
  知甚么地方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错,我师父
  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阁下高姓大
  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我姓于,叫于人豪。”林震南
  点了点头,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原来阁下是松风观四大弟子之一,无怪摧心
  掌的造诣如此高明。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于英雄远道来访,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
  礼。”于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吗,嘿嘿……你没曾迎接,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
  ,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杀了,也不算怎么失礼。”
  林震南一听之下,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子误杀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寻常
  弟子,那么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来调解说项,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余地
  ,原来此人竟是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拚死活之外,便无第二条路好
  走了。他长剑一摆,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好笑,于少侠说笑话了。”于人豪白眼一
  翻,傲然道:“我说甚么笑话?”林震南道:“久仰余观主武术通神,家教谨严,江湖上
  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在酒肆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
  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余观主的公子,却不是于少侠说笑么?”于人豪脸
  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说道:“常言道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小酒店
  之中,林少镖头率领了福威镖局二十四个镖头,突然向我余师弟围攻……”他一面说,一
  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接着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
  也罢了,福威镖局纵然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林少镖头既在我余师弟的酒中下了毒
  ,又放了一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
  ,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暗算哪。”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区区
  在下方人智。”林平之拾起了长剑,怒气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亲交待过几句场面话,
  便要扑上去再斗,听得这方人智一派胡言,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
  来没见过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甚么?”
  方人智晃头晃脑的说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师弟无冤无仇,为
  甚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名镖头、趟子手?我余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
  ,将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为甚么反而命那些狗镖
  头向我余师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青城派都是些颠倒
  是非的泼皮无赖!”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龟儿子,你骂人!”林平之怒道:“我骂你便
  怎样?”方人智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关系。”林平之一愕,他这两句话倒大
  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挥,待要出
  击,终于慢了一步,拍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方
  人智迅捷之极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
  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烧天”,招出既稳且劲,
  那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那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
  ”不敢再行轻敌,从腰间拔出长剑,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剑还击。林震南长剑一
  挺,说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镖局,那是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于少
  侠请!”于人豪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林总镖头请。”林震南心想:“
  久闻他青城派松风剑法刚劲轻灵,兼而有之,说甚么如松之劲,如风之轻。我只有占得先
  机,方有取胜之望。”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过去,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
  “群邪辟易”。于人豪见他这一招来势甚凶,闪身避开。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
  锺馗抉目”,剑尖直刺对方双目,于人豪提足后跃。林震南第三剑跟着又已刺到,于人豪
  举剑挡格,当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道:“还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却也
  不过如此。凭你这点功夫,难道便打得出那么厉害的摧心掌?那决无可能,多半他另有大
  援在后。”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凛。于人豪长剑圈转,倏地刺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刺
  七个方位。林震南还招也是极快,奋力抢攻。两人忽进忽退,二十余招间竟难分上下。那
  边王夫人和方人智相斗却接连遇险,一柄金刀挡不住对方迅速之极的剑招。林平之见母亲
  大落下风,忙提剑奔向方人智,举剑往他头顶劈落。方人智斜身闪开,林平之势如疯汉,
  又即扑上,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甚么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只听得一人说道:“
  躺下罢!”一只脚重重踏在他身上,跟着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来的只是地
  下尘土,但听得母亲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又听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来正当林平之母子双斗方人智之时,一人从背后掩来,举脚横扫,将林平之绊着,跟
  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后心。王夫人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是刀法松散,被方人智
  回肘撞出,登时摔倒。方人智抢将上去,点了二人穴道。那绊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
  外小酒店中与两名镖头动手的姓贾汉子。林震南见妻子和儿子都被敌人制住,心下惊惶,
  刷刷刷急攻数剑。于人豪一声长笑,连出数招,尽数抢了先机。林震南心下大骇:“此人
  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剑法?”于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剑法怎么样?”林震南道:“你……
  你……你怎么会辟邪剑……”方人智笑道:“你这辟邪剑法有甚么了不起?我也会使!”
  长剑晃动,“群邪辟易”、“锺馗抉目”、“飞燕穿柳”,接连三招,正都是辟邪剑法。
  霎时之间,林震南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辟邪剑
  法,对方竟然也都会使,就在这茫然失措之际,斗志全消。于人豪喝道:“着!”林震南
  右膝中剑,膝盖酸软,右腿跪倒。他立即跃起,于人豪长剑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听贾
  人达大声喝彩:“于师弟,好一招‘流星赶月’!”这一招“流星赶月”,也正是辟邪剑
  法中的一招。林震南长叹一声,抛下长剑,说道:“你……你……会使辟邪剑法……给咱
  们一个爽快的罢!”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剑柄撞了穴道,听他说道:“哼,天下哪
  有这样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龟儿、龟婆、龟孙子,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见我师
  父罢。”贾人达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来,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
  ,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
  张花旦脸变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两人相距不过尺许,
  贾人达竟不及避开,拍的一声,正中他鼻梁。贾人达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
  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够了,够!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交代?这小子大姑
  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贾人达武艺平庸,人品猥琐,师父固对他素来不喜,
  同门师兄弟也是谁都瞧他不起,听方人智这么说,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连连
  吐涎,以泄怒火。方于二人将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饭店,抛在地下。方人智道:“咱们吃
  一餐饭再走,贾师弟,劳你驾去煮饭罢。”贾人达道:“好。”于人豪道:“方师哥,可
  得防这三个家伙逃了。这老的武功还过得去,你得想个计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
  吃过饭后,把三人手筋都挑断了,用绳子穿在他三个龟儿的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蟹,包
  你逃不了。”林平之破口大骂:“有种的就赶快把老爷三人杀了,想这些鬼门道害人,那
  是下三滥的行径!”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这小杂种再骂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粪狗屎来
  ,塞在你嘴里。”这句话倒真有效,林平之虽气得几欲昏去,却登时闭口,再也不敢骂一
  句了。
  方人智笑道:“于师弟,师父教了咱们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咱哥儿俩果然使得似
  模似样,林镖头一见,登时便魂飞魄散,全身酸软。林镖头,我猜你这时候一定在想:他
  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这时心中的确在想:“他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
第二章 聆秘
  林平之只想挣扎起身,扑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拚,但后心被点了几处穴道,下半
  身全然不能动弹,心想手筋如被挑断,又再穿了琵琶骨,从此成为废人,不如就此死了干
  净。突然之间,后面灶间里传来“啊啊”两下长声惨呼,却是贾人达的声音。方人智和于
  人豪同时跳起,手挺长剑,冲向后进。大门口人影一闪,一人悄没声的窜了进来,一把抓
  住林平之的后领,提了起来。林平之“啊”的一声低呼,见这人满脸凹凹凸凸的尽是痘瘢
  ,正是因她而起祸的那卖酒丑女。那丑女抓着他向门外拖去,到得大树下系马之处,左手
  又抓住他后腰,双手提着他放上一匹马的马背。林平之正诧愕间,只见那丑女手中已多了
  一柄长剑,随即白光闪动,那丑女挥剑割断马缰,又在马臀上轻轻一剑。那马吃痛,一声
  悲嘶,放开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妈,爹!”心中记挂着父母,不肯就此独自逃生,双手在马背上拚命
  一撑,滚下马来,几个打滚,摔入了长草之中。那马却毫不停留,远远奔驰而去。林平之
  拉住灌木上的树枝,想要站起,双足却没半分力气,只撑起尺许,便即摔倒,跟着又觉腰
  间臀上同时剧痛,却是摔下马背时撞到了林中的树根、石块。
  只听得几声呼叱,脚步声响,有人追了过来,林平之忙伏入草丛之中。但听得兵刃交
  加声大作,有几人激烈相斗,林平之悄悄伸头,从草丛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见相斗双方一
  边是青城派的于人豪与方人智,另一边便是那丑女,还有一个男子,却用黑布蒙住了脸,
  头发花白,是个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间,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萨的老头,寻思:“
  我先前只道这两人也是青城派的,哪知这姑娘却来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
  强自出头,去打甚么抱不平,没来由的惹上这场大祸。”又想:“他们斗得正紧,我这就
  去相救爹爹、妈妈。”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说甚么也动弹不得。方人智连声喝问:“你
  ……你到底是谁?怎地会使我青城派剑法?”那老者不答,蓦地里白光闪动,方人智手中
  长剑脱手飞起。方人智急忙后跃,于人豪抢上挡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数招。于人豪叫道:
  “你……你……”语音显得甚是惊惶,突然铮的一声,长剑又被绞得脱手。那丑女抢上一
  步,挺剑疾刺。那蒙面老者挥剑挡住,叫道:“别伤他性命!”那丑女道:“他们好不狠
  毒,杀了这许多人。”那老者道:“咱们走罢!”那丑女有些迟疑。那老者道:“别忘了
  师父的吩咐。”那丑女点点头,说道:“便宜了他们。”纵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
  她身后,顷刻间便奔得远了。
  方于二人惊魂稍定,分别拾起自己的长剑。于人豪道:“当真邪门!怎地这家伙会使
  咱们的剑法?”方人智道:“他也只会几招,不过……不过这招‘鸿飞冥冥’,可真使得
  ……使得……唉!”于人豪道:“他们把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哟,
  可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林震南夫妇!”于人豪道:“是!”两人转身飞步奔回。
  过了一会,马蹄声缓缓响起,两乘马走入林中,方人智与于人豪分别牵了一匹。马背
  上缚的赫然是林震南和王夫人。林平之张口欲叫“妈!爹!”幸好立时硬生生的缩住,心
  知这时倘若发出半点声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却了相救父母的机会。离开两匹马数
  丈,一跛一拐的走着一人,却是贾人达。他头上缠的白布上满是鲜血,口中不住咒骂:“
  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龟儿救了那兔儿爷去,这两只老兔儿总救不去了罢?老子每
  天在两只老兔儿身上割一刀,咱们挨到青城山,瞧他们还有几条性命……”
  方人智大声道:“贾师弟,这对姓林的夫妇,是师父他老人家千叮万嘱要拿到手的,
  他们要是有了三长两短,瞧师父剥你几层皮下来?”贾人达哼了一声,不敢再作声了。林
  平之耳听得青城派三人掳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宽慰:“他们拿了我爹妈去青城山
  ,这一路上又不敢太难为我爹妈。从福建到四川青城山,万里迢迢,我说甚么也要想法子
  救爹爹妈妈出来。”又想:“到了镖局的分局子里,派人赶去洛阳给外公送信。”他在草
  丛中躺着静静不动,蚊蚋来叮,也无法理会,过了好几个时辰,天色已黑,背上被封的穴
  道终于解开,这才挣扎着爬起,慢慢回到饭铺之前。
  寻思:“我须得易容改装,叫两个恶人当面见到我也认不出来,否则一下子便给他们
  杀了,哪里还救得到爹妈?”走入饭店主人的房中,打火点燃了油灯,想找一套衣服,岂
  知山乡穷人真是穷得出奇,连一套替换的衣衫也无。走到饭铺之外,只见饭铺主人夫妇的
  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说不得,只好换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
  ,但觉秽臭冲鼻,心想该当洗上一洗,再行换上,转念又想:“我如为了贪图一时清洁,
  耽误得一时半刻,错过良机,以致救不得爹爹妈妈,岂不成为千古大恨?”一咬牙齿,将
  全身衣衫脱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点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见父亲和自己的
  长剑、母亲的金刀,都抛在地下。他将父亲长剑拾了起来,包在一块破布之中,插在背后
  衣内,走出店门,只听得山涧中青蛙阁阁之声隐隐传来,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忍不住便
  要放声大哭。他举手一掷,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红弧,嗤的一声,跌入了池塘,登时熄
  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恶贼的手中,便
  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臭气直冲,几欲呕吐
  ,大声道:“这一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下拔足而行。走不了
  几步,腰间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岭间七高八低的乱走,也
  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了过来,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凛
  :“那两个恶贼押了爹爹妈妈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么反而东行?”急忙转身
  ,背着日光疾走,寻思:“爹妈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们离得更加远了
  ,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摸口袋,不由得连声价叫苦,此番出
  来,金银珠宝都放在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边都有银两,他身上却一两银
  子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阵,心想:
  “搭救父母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迈步向岭下走去。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
  ,见路旁几株龙眼树上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充饥。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
  折,随即心想:“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贼。林家三代干的是保护身家
  财产的行当,一直和绿林盗贼作对,我怎么能作盗贼勾当?倘若给人见到,当着我爹爹之
  面骂我一声小贼,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镖局的招牌从此再也立不起来了。”他幼禀庭
  训,知道大盗都由小贼变来,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
  于积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头:“
  终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镖局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
  盗贼。”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龙眼树多瞧一眼。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小村
  ,他走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的乞讨食物。他一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曾向旁人乞
  求过甚么?只说得三句话,已胀红了脸。
  那农家的农妇刚和丈夫怄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得林平之乞食,
  开口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提起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
  见了一只母鸡,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给你这下流
  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那农
  妇骂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向林平之脸上拍来。林平之大怒,
  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岂不笑
  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
  ,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毛贼,教你跌个好的!”一扫帚拍
  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林平之受此羞辱,愤懑难言,挣扎着
  爬起,脸上手上都是牛粪。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
  在他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了你这样一张俊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
  要好看,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那
  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
  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妈妈,报此大仇,重振福威镖局,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耻
  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么?”便道:“多
  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
  语:“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能有他一半
  好脾气,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采摘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福建省年岁甚熟,五谷
  丰登,民间颇有余粮,他虽然将脸孔涂得十分污秽,但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
  难。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讯,却哪里有半点消息?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内,他问明
  途径,径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镖局的分局,该当有些消息,至不济也可取些盘缠,讨匹快
  马。到得南昌城内,一问福威镖局,那行人说道:“福威镖局?你问来干么?镖局子早烧
  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家人都烧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镖局
  的所在,果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恶
  贼们干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在南昌更不耽搁,即日西行。不一日来到湖南省会长
  沙,他料想长沙分局也必给青城派的人烧了。岂知问起福威镖局出了甚么事,几个行人都
  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问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镖局走去。来到镖局门口,只见这湖南分
  局虽不及福州总局的威风,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门
  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的来到分局,岂不教局中的镖头们看小
  了?”
  抬起头来,只见门首那块“福威镖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转悬挂了,他好生奇怪
  :“分局的镖头们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连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时,不
  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挂着的竟是一条女子花裤
  ,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招展。正错愕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局里走出一个人来
  ,喝道:“龟儿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甚么东西?”林平之听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贾
  人达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开,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
  一脚。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电转:“这里的镖局是给青城派占了,我正可
  从此打探爹爹妈妈的讯息,怎地沉不住气?”当即假装不会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
  来。那人哈哈大笑,又骂了几声“龟儿子”。
  林平之慢慢挣扎着起来,到小巷中讨了碗冷饭吃了,寻思:“敌人便在身畔,可千万
  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将一张脸涂得漆黑,在墙角落里抱头而睡。
  等到二更时分,他取出长剑,插在腰间,绕到镖局后门,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
  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果园,轻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掩将过去。四下里黑沉沉地,
  既无灯火,又无人声。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
  音,走过了两个院子,见东边厢房窗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他极缓极
  缓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墙而坐。刚坐到地下,便听得
  一人说道:“咱们明天一早,便将这龟儿镖局一把火烧了,免得留在这儿现眼。”另一人
  道:“不行!不能烧。皮师哥他们在南昌一把火烧了龟儿镖局,听说连得邻居的房子也烧
  了几十间,于咱们青城派侠义道的名头可不大好听。这一件事,多半要受师父责罚。”林
  平之暗骂:“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还自称侠义道呢!好不要脸。”只听先前那人道:
  “是,这可烧不得!那就好端端给他留着么?”另一人笑道:“吉师弟,你想想,咱们倒
  挂了这狗贼的镖局招牌,又给他旗杆上挂一条女人烂裤,福威镖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个
  毁啦。这条烂裤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给他烧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师哥说得
  是。嘿嘿,这条烂裤,真叫他福威镖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两人笑了一阵,
  那姓吉的道:“咱们明日去衡山给刘正风道喜,得带些甚么礼物才好?这次讯息来得好生
  突兀,这份礼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脸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礼物我早备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丢青城派的脸。说不定刘正风这
  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们的礼物还要大出风头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么礼物?我
  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声,甚是得意,说道:“咱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
  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够不够光彩。”只听得房中簌簌有声,当是在打开甚么包裹。
  那姓吉的一声惊呼,叫道:“了不起!申师哥神通广大,哪里去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甚么礼物,但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
  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道:“咱们占这福威镖局,难道是白
  占的?这一对玉马,我本来想孝敬师父的,眼下说不得,只好便宜了刘正风这老儿了。”
  林平之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抢了我镖局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盗贼的行径
  么?长沙分局自己哪有甚么珍宝,自然是给人家保的镖了。这对玉马必定价值不菲,倘若
  要不回来,还不是要爹爹设法张罗着去赔偿东主。”那姓申的又笑道:“这里四包东西,
  一包孝敬众位师娘,一包分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拣一包罢!”那姓
  吉的道:“那是甚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
  这可发了大洋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入他个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师哥,你从
  哪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一块块撬开来,也只找到一百多
  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格老子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
  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瞧你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
  忙得不亦乐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过说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坏你这小子。”那姓吉
  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哪里找出来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这镖局
  子中有一样东西很不合道理,那是甚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
  合道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门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风凛凛
  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
  镖局子里还有甚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
  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
  死人棺材,岂不活该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动动脑筋啊。他为甚么在隔壁房
  里放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在棺材
  里收藏了甚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这些金银珠宝,便就藏在棺材
  之中?妙极,妙极,他妈的,先人板板,走镖的龟儿花样真多。”又道:“申师哥,这两
  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该多要些才是。”只听得玎珰簌簌声响,想是他从一包
  金银珠宝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辞,只笑了几声。那姓吉的道:“
  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林平之缩
  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见那姓吉的汉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间在他屁股上
  踢了一脚的。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房,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
  们师兄弟几十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蒋师
  哥他们去挑广州分局,马师哥他们去挑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
  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于师弟、贾人达他们挑了福州总
  局,掳获想必比咱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性命送在福州,说来还是过大
  于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镖局总局,是师父亲自押阵的,方师哥、于师弟他们不
  过做先行官。余师弟丧命,师父多半也不会怎么责怪方师哥他们照料不周。咱们这次大举
  出动,大伙儿在总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的玩意儿徒有虚名,单凭方师哥他
  们三个先锋,就将林震南夫妻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哈哈!”林平之只
  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原来青城派早就深谋远虑,同时攻我总局和各省分局。
  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
  余沧海还亲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厉害。但不知我镖局甚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
  ,他们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时自咎之情虽然略减,气愤之意却更直涌上来,若不是自
  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当年福威镖局威震东南,似乎确有真实本事,
  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骗人。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
  ”林平之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那姓申的又道:“咱们下山之前,师父跟我们拆解
  辟邪剑法,虽然几个月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确是潜力不小,只是不易发挥罢
  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听师父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
  悟到剑法要旨,那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申师哥,师父传下号令,命本门弟子回到衡山取
  齐,那么方师哥他们要押着林震南夫妇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剑法的传人是怎样一副德性
  。”林平之听到父母健在,却被人押解去衡山,心头大震之下,又是欢喜,又是难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过几天,你就见到了,不妨向他领教领教辟邪剑法的功夫。”突
  然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
  喇一声,一盆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林平之惊
  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
  ,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
  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倘若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
  ,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靠在窗下的墙上不动,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
  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一回头,猛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动,他惕然心惊,急忙矮身,
  见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倒了洗脚水后没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
  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轻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
  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仰天睡着,颏
  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两柄长剑。林平之提起长剑,
  心想:“一剑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
  :“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
  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慢慢将五个包裹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轻轻推开窗
  格,跨了出来,将长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
  步走向后院,生恐发出声响,惊醒了二人。他打开后门,走出镖局,辨明方向,来到南门
  。其时城门未开,走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倚着土丘养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觉,追
  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开城,他一出城门,立时发足疾奔,一口气奔了
  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畅。眼见前面道旁有家
  小面店,当下进店去买碗面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
  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付帐。店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林平之一
  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这时候当即将手一摆,大声道:“都收下罢,不用找了!”终
  于回复了大少爷、少镖头的豪阔气概。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
  开了间上房,闩门关窗,打开五个包裹,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
  小包中是只锦缎盒子,装着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
  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心。”当下将一些碎银两取出放在身边,将五
  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到市上买了两匹好马,两匹马替换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
  辰,连日连夜的赶路。不一日到了衡山,一进城,便见街上来来去去的甚多江湖汉子,林
  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头,径去投店。哪知连问了数家,都已住满了。店小二
  道:“再过三天,便是刘大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满了贺客,你家到别处问问罢!
  ”林平之只得往僻静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处客店,才寻得一间小房,寻思:“我虽然
  涂污了脸,但方人智那厮甚是机灵,只怕还是给他认了出来。”到药店中买了三张膏药,
  贴在脸上,把双眉拉得垂了下来,又将左边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齿,在镜中一
  照,但见这副尊容说不出的猥琐,自己也觉可憎之极;又将那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裹贴肉
  缚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弯腰,登时变成了一个背脊高高隆起的驼子,心想:“我
  这么一副怪模样,便爹妈见了也认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担心了。”吃了一碗排骨大面,
  便到街上闲荡,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则只须探听到青城派的一些讯息,也是大有裨益
  。走了半日,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他在街边买了个洪油斗笠,戴在头上,眼见天边
  黑沉沉地,殊无停雨之象,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茶
  博士泡了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着瓜子解闷,忽听有人说道:“驼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
  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刺刺便坐将下来,跟着又有两人打横坐下。
  林平之初时浑没想到那人是对自己说话,一怔之下,才想到“驼子”乃是自己,忙陪
  笑道:“行,行!请坐,请坐!”只见这三人都身穿黑农,腰间挂着兵刃。
  这三条汉子自顾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没去理会林平之。一个年轻汉子道:“这次刘三
  爷金盆洗手,场面当真不小,离正日还有三天,衡山城里就已挤满了贺客。”另一个瞎了
  一只眼的汉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岳剑派联手,声势浩
  大,哪一个不想跟他们结交结交?再说,刘正风刘三爷武功了得,三十六手‘回风落雁剑
  ’,号称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门人莫大先生稍逊一筹。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
  。只是他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没这份交情好套。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
  武林群豪自然闻风而集。我看明后天之中,衡山城中还有得热闹呢。”另一个花白胡子道
  :“若说都是来跟刘正风套交情,那倒不见得,咱哥儿三个就并非为此而来,是不是?刘
  正风金盆洗手,那是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动剑,决不过问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
  算是没了这号人物。他既立誓决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
  甚么用处?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
  情,又图他个甚么?”那年轻人道:“刘三爷今后虽然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衡山派中
  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刘三爷,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岳剑派哪!”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冷笑道:“结交五岳剑派,你配么?”那瞎子道:“彭大哥,话可不是
  这么说。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岳剑派虽然武艺高,
  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们倘若真是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怎么衡山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那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
  才轻声道:“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林平之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
  ,或许能听到些青城派的讯息,哪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忽听得
  背后有人低声说道:“王二叔,听说衡山派这位刘三爷还只五十来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
  候,为甚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他这一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
  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迁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
  地方上如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刘三爷家财富厚,衡山刘家已发了几代,这
  一节当然跟他没有干系。”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
  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
  说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担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
  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
  甚么吃亏?”那年轻人道:“刘三爷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果有
  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没法还手么?”那王二叔笑道:“
  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又哪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势,刘三
  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哪里有人吃了狮
  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弟子众多,又有
  哪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了。”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
  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
  人没有听见。
  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如果赚得够了,急流勇退,乘早收业,金
  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
  ,当真惊心动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
  只听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
  ,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又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这几天我老是听人
  家说:‘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实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
  道说起,刘三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
  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说道:“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
  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随便乱说了。”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
  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得莫测高深?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为武功太高,人缘太好,这
  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
  甚么武功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
  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
  有人便问:“那是甚么内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的
  道:“你们多问甚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汉子受激不过,大声道
  :“谁说我不知道了?刘三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
  。”好几人七张八嘴的道:“甚么顾全大局?”“甚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
  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
  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
  很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刺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刺落五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
  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得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
  给刘三爷压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大业大,不愿跟师兄争这
  虚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后便安安稳稳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几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是难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
  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出武林,岂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
  衫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人的位子,
  本派声势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
  当当直响,叫道:“冲茶,冲茶!”又道:“所以哪,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门各
  派中都有贺客到来,可是衡山派自己……”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
  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
  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着一
  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状甚是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
  一般,嘈些甚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是哼着:“金沙
  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却又怎样?”
  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
  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
  :“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脸面了吗?”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
  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甚么相干?
  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
  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
  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罢!”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拍的一
  声,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那矮胖子赞
  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可帅得很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甚么
  ?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
  生和刘三爷师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一步,他也该心满
  意足了。”
  那卖唱老者忽然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
  头子干甚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
  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的响了几下。那矮胖子
  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刺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剑
  身尽没。原来这柄剑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这把残
  旧的胡琴内竟会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
  众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声隐隐约约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
  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
  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
  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却一只不倒,当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
  “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
  :“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见识?”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
  杯,只是怔怔发呆,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对旁人的言语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
  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
  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
  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甚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门、‘潇
  湘夜雨’莫大先生!”众人又都一惊,齐问:“甚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
  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爱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
  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
  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甚么刘三爷一剑能刺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刺得三头
  。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断,刺雁又有何难?因此他要骂你胡说八
  道了。”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
  想适才那矮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说不定便此惹祸上
  身,各人纷纷会了茶钱离去,顷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之
  外,便是角落里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
  瓷圈,寻思:“这老人模样猥琐,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将他推倒,哪知他长剑一晃,便削
  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
  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
  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
  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门
  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
  ,复又颓然坐倒。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
  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卖酒丑女的
  声音,急忙低头。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罢,喝杯热茶暖暖肚。”两个人走进
  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
  着自己,打横坐着的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
  ,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却不知他们又为甚么要救我?说不定他们知道我爹
  娘的下落。”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
  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道:“小师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惊奇,道:“这
  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谁削断了七只茶杯?”
  那老者低声道:“小师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
  断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没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
  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刘正风刘三爷的杰作。
  ”那老者笑着摇头道:“只怕刘三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
  出食指,指着他笑道:“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潇湘夜雨’莫大先
  生!”突然间七八个声音一齐响起,有的拍手,有的轰笑,都道:“师妹好眼力。”林平
  之吃了一惊:“哪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人已站了
  起来,另有五人从茶馆内堂走出来,有的是脚夫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模样
  ,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
  躲在这里,倒吓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
  三滥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的
  不跟你们在一起?”那耍猴儿的笑道:“别的不问,就只问大师哥。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
  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哥?”那少女顿足道:“呸!你这猴儿
  好端端的在这儿,又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么?”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师哥又没死,
  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么?”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说了,四师哥,只有你是好人,大
  师哥呢?”那脚夫打扮的人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只有四师哥是好人,我们
  都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那少女道:“希罕吗?不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
  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
  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他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这时才道:“我们昨儿跟大
  师哥在衡阳分手,他叫我们先来。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
  ,道:“又喝醉了?”那脚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盘的道:“这一会可喝得好
  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
  这岂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劝劝他?”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道:“大师哥肯听人劝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小师妹劝他,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都笑了起
  来。
  那少女道:“为甚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甚么高兴事么?”那拿算盘的道:“这可得
  问大师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师妹见面,一开心,便大喝特喝起来
  。”那少女道:“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为欢喜。
  林平之听着他们师兄妹说笑,寻思:“听他们话中说来,这姑娘对他大师兄似乎颇有
  情意。然而这二师哥已这样老,大师哥当然更加老了,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去爱上
  个老头儿?”转念一想,登时明白:“啊,是了。这姑娘满脸麻皮,相貌实在太过丑陋,
  谁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爱上一个老年丧偶的酒鬼。”只听那少女又问:“大师哥昨天
  一早便喝酒了?”那耍猴儿的道:“不跟你说得个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过我们。昨儿
  一早,我们八个人正要动身,大师哥忽然闻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来是个叫化子
  手拿葫芦,一股劲儿的口对葫芦喝酒。大师哥登时酒瘾大发,上前和那化子攀谈,赞他的
  酒好香,又问那是甚么酒?那化子道:‘这是猴儿酒!’大师哥道:‘甚么叫猴儿酒?’
  那化子说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儿会用果子酿酒。猴儿采的果子最鲜最甜,因此酿出来的酒
  也极好,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刚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芦酒,还捉了一头小猴儿,喏
  ,就是这家伙了。”说着指指肩头上的猴儿。这猴儿的后腿被一根麻绳缚着,系住在他手
  臂上,不住的摸头搔腮,挤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那少女瞧瞧那猴儿,笑道:“六师哥
  ,难怪你外号叫作六猴儿,你和这只小东西,真个是一对兄弟。”
  那六猴儿板起了脸,一本正经的道:“我们不是亲兄弟,是师兄弟。这小东西是我的
  师哥,我是老二。”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绕了弯子骂
  大师哥,瞧我不告你一状,他不踢你几个筋斗才怪!”又问:“怎么你兄弟又到了你手里
  ?”六猴儿道:“我兄弟?你说这小畜生吗?唉,说来话长,头痛头痛!”那少女笑道: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师哥把这猴儿要了来,叫你照管,盼这小东西也酿一葫芦酒
  给他喝。”六猴儿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说“一屁弹中”,但只说了个“一”
  字,随即忍住,转口道:“是,是,你猜得对。”那少女微笑道:“大师哥就爱搞这些古
  里古怪的玩意儿。猴儿在山里才会做酒,给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酿酒?你放它去
  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顿了一顿,笑道:“否则的话,怎么又不见咱们的六猴儿酿酒
  呢?”
  六猴儿板起脸道:“师妹,你不敬师兄,没上没下的乱说。”那少女笑道:“啊唷,
  这当儿摆起师兄架子来啦。六师哥,你还是没说到正题,大师哥又怎地从早到晚喝个不停
  。”六猴儿道:“是了,当时大师哥也不嫌脏,就向那叫化子讨酒喝,啊唷,这叫化子身
  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多半葫芦中也有不少
  浓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皱眉,道:“别说啦,叫人听得恶心。”六猴儿道:“你恶心
  ,大师哥才不恶心呢,那化子说:三葫芦猴儿酒,喝得只剩下这大半葫芦,决不肯给人的
  。大师哥拿出一两银子来,说一两银子喝一口。”那少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啐道:“
  馋嘴鬼。”
  那六猴儿道:“那化子这才答允了,接过银子,说道:‘只许一口,多喝可不成!’
  大师哥道:“说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芦凑到嘴上,张口便喝。哪知他这一口好
  长,只听得骨嘟骨嘟直响,一口气可就把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原来大师哥使出师父所授
  的气功来,竟不换气,犹似乌龙取水,把大半葫芦酒喝得滴酒不剩。”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那六猴儿又道:“小师妹,昨天你如在衡阳,亲眼见到大师哥喝酒的这一路功夫,那
  真非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华岳,气如冲霄
  而撼北辰’,这门气功当真使得出神入化,奥妙无穷。”那少女笑得直打跌,骂道:“瞧
  你这贫嘴鬼,把大师哥形容得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们气功的口诀,可小心些!”
  六猴儿笑道:“我这可不是瞎说。这里六位师兄师弟,大家都瞧见的。大师哥是不是
  使气功喝那猴儿酒?”旁边的几人都点头道:“小师妹,那确是真的。”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这功夫可有多难,大家都不会,偏他一个人会,却拿去骗叫
  化子的酒喝。”语气中似颇有憾,却也不无赞誉之意。六猴儿道:“大师哥喝得葫芦底朝
  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说道明明只许喝一口,怎地将大半葫芦酒都喝干
  了。大师哥笑道:‘我确实只喝一口,你瞧我透过气没有?不换气,就是一口。咱们又没
  说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实我还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没喝足。一口一两银子,半口只值五
  钱。还我五钱银子来。’”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还赖人家钱?”六猴儿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
  师哥道:‘老兄,瞧你这么着急,定是个好酒的君子!来来来,我做东道,请你喝一个饱
  。’便拉着他上了街旁的酒楼,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个不停。我们等到中午,他二人还
  在喝。大师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儿,交给我照看。等到午后,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大师哥独个儿还在自斟自饮,不过说话的舌头也大了,叫我们先来衡山,他随后便来。
  ”那少女道:“原来这样。”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帮中的么?”那脚夫模样
  的人摇头道:“不是,他不会武功,背上也没口袋。”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会,见雨兀自
  淅沥不停,自言自语:“倘若昨儿跟大伙一起来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赶路。”六猴儿道:
  “小师妹,你说你和二师哥在道上遇到许多希奇古怪的事儿,这好跟咱们说了罢。”那少
  女道:“你急甚么,待会见到大师哥再说不迟,免得我又多说一遍。你们约好在哪里相会
  的?”六猴儿道:“没约好,衡山城又没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骗了我说大师哥喝猴
  儿酒的事,自己的事却又不说了。”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属,道:“二师哥,请你跟六
  师哥他们说,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这里耳目众多,咱们先找
  客店,慢慢再说罢。”
  另一个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说道:“衡山城里大大小小店栈都住满了贺客
  ,咱们又不愿去打扰刘府,待会儿会到大师兄,大伙儿到城外寺庙祠堂歇足罢。二师哥,
  你说怎样?”此时大师兄未至,这老者自成了众同门的首领,他点头说道:“好,咱们就
  在这里等罢。”
  六猴儿最是心急,低声道:“这驼子多半是个颠子,坐在这里半天了,动也不动,理
  他作甚?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到福州去,探到了甚么?福威镖局给青城派铲了,那么林家
  真的没真实武功?”林平之听他们忽然说到自己镖局,更加凝神倾听。那老者说道:“我
  和小师妹在长沙见到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叫我们到衡山城来,跟大师哥和众位师弟相会。
  福州的事,且不忙说。莫大先生为甚么忽然在这里使这一招‘一剑落九雁’?你们都瞧见
  了,是不是?”六猴儿道:“是啊。”抢着将众人如何议论刘正风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
  何忽然出现、惊走众人的情形一一说了。那老者“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道:“江湖
  上都说莫大先生跟刘三爷不和,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却又如此行踪诡秘,真叫
  人猜想不透其中缘由。”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二师哥,听说泰山派掌门人天门真人亲身
  驾到,已到了刘府。”那老者道:“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刘三爷好大的面子啊。天门真人
  既在刘府歇足,要是衡山派莫刘师兄弟当真内哄,刘三爷有天门真人这样一位硬手撑腰,
  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讨得了好去。”那少女道:“二师哥,那么青城派余观主却又帮谁?”
  林平之听到“青城派余观主”六个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当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儿等纷纷道:“余观主也来了?”“请得动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这衡山城
  中可热闹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场龙争虎斗。”“小师妹,你听谁说余观主也来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着听谁说,我亲眼见到他来着。”六猴儿道:“你见到余观主了?
  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里见到,在福建见到了,在江西也见到了。”那
  手拿算盘的人道:“余观主干么去福建?小师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那少女道:“五
  师哥,你不用激我。我本来要说,你一激,我偏偏不说了。”六猴儿道:“这是青城派的
  事,就算给旁人听去了也不打紧。二师哥,余观主到福建去做干甚?你们怎么见到他的?
  ”那老者道:“大师哥还没来,雨又不停,左右无事,让我从头说起罢。大家知道了前因
  后果,日后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个底。去年腊月里,大师哥在汉中打了青城派
  的侯人英、洪人雄……”六猴儿突然“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
  “甚么好笑?”六猴儿笑笑道:“我笑这两个家伙妄自尊大,甚么人英、人雄的,居然给
  江湖上叫做甚么‘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实实的叫做‘陆大有’,甚么事
  也没有。”那少女道:“怎么会甚么事也没有?你倘若不姓陆,不叫陆大有,在同门中恰
  好又排行第六,外号怎么会叫做六猴儿呢?”陆大有笑道:“好,打从今儿起,我改名为
  ‘陆大无’。”另一人道:“你别打断二师哥的话。”陆大有道:“不打断就不打断!”
  却“嘿”了一声,又笑了出来。那少女皱眉道:“又有甚么好笑,你就爱捣乱!”
  陆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两个家伙给大师哥踢得连跌七八个筋斗,还不
  知踢他们的人是谁,更不知好端端的为甚么挨打。原来大师哥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
  ,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叫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动手,
  却给大师哥从酒楼上直踢了下来,哈哈!”林平之只听得心怀大畅,对华山派这个大师哥
  突然生好感,他虽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识,但这二人是方人智、于人豪的师兄弟,给
  这位“大师哥”踢得滚下酒楼,狼狈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恶气。那老者道:“大师哥
  打了侯洪二人,当时他们不知道大师哥是谁,事后自然查了出来。于是余观主写了封信给
  师父,措词倒很客气,说道管教弟子不严,得罪了贵派高足,特此驰书道歉甚么的。”陆
  大有道:“这姓余的也当真奸猾得紧,他写信来道歉,其实还不是向师父告状?害得大师
  哥在大门外跪了一日一夜,众师兄弟一致求情,师父才饶了他。”那少女道:“甚么饶了
  他,还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陆大有道:“我陪着大师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过瞧
  着侯人英、洪人雄那两个小子滚下楼去的狼狈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那
  高个子道:“瞧你这副德性,一点也没悔改之心,这十棍算是白打了。”陆大有道:“我
  怎么悔改啊,大师哥要踢人下楼,我还有本事阻得住他么?”那高个子道:“但你从旁劝
  几句也是好的。师父说得一点不错:‘陆大有嘛,从旁劝解是决计不会的,多半还是推波
  助澜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着笑了起来。
  陆大有道:“这一次师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师哥出脚可有多快,这两位大英雄分
  从左右抢上,大师哥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只是喝酒。我叫道:‘大师哥,小心!’却听
  得拍拍两响,跟着呼呼两声,两位大英雄从楼梯上马不停蹄的一股劲儿往下滚。我只想看
  得仔细些,也好学一学大师哥这一脚‘豹尾脚’的绝招,可是我看也来不及看,哪里还来
  得及学?推波助澜,更是不消提了。”
  那高个子道:“六猴儿,我问你,大师哥叫嚷‘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之时,你有没
  有跟着叫,你跟我老实说,”陆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师哥既然叫开了,咱们做师弟的
  ,岂有不随声附和、以壮声势之理?难道你叫我反去帮青城派来骂大师哥么?”那高个子
  笑道:“这么看,师父他老人家就一点也没冤枉了你。”林平之心道:“这六猴儿倒也是
  个好人,不知他们是哪一派的?”那老者道:“师父他老人家训诫大师哥的话,大家须得
  牢记心中。师父说道:江湖上学武之人的外号甚多,个个都是过甚其辞,甚么‘威震天南
  ’,又是甚么‘追风侠’、‘草上飞’等等,你又怎管得了这许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
  ’,你尽管让他叫。他的所作所为倘若确是英雄豪杰行径,咱们对他钦佩结交还来不及,
  怎能稍起仇视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论,人人齿冷,咱们又何必理会
  ?”众人听了二师兄之言,都点头称是。陆大有低声道:“倒是我这‘六猴儿’的外号好
  ,包管没人听了生气。”
  那老者微笑道:“大师哥将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之事,青城派视为奇耻大辱,自
  然绝口不提,连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师父谆谆告诫,不许咱们风声外泄,以免惹起不
  和。从今而后,咱们也别谈论了,提防给人家听了去,传扬开来。”陆大有道:“其实青
  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得罪了他们,其实也不怎么打紧……”
  他一言未毕,那老者喝道:“六师弟,你别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回去禀告师父,又打
  你十下棍子。你知道么?大师哥以一招‘豹尾脚’将人家踢下楼去,一来趁人不备,二来
  大师哥是我派出类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没有本事将人家踢下楼去?”陆大有伸
  了伸舌头,摇手道:“你别拿我跟大师哥比。”那老者脸色郑重,说道:“青城派掌门余
  观主,实是当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谁要小觑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小师妹,你是见过
  余观主的,你觉得他怎样?”
  那少女道:“余观主吗?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见了他很害怕,以后我……我再
  也不愿见他了。”语音微微发颤,似乎犹有余悸。陆大有道:“那余观主出手毒辣?你见
  到他杀了人吗?”那少女身子缩了缩,不答他的问话。那老者道:“那天师父收了余观主
  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责打大师哥和六师弟,次日写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几
  名弟子都叫了起来:“原来那日你匆匆离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啊,当日
  师父命我不可向众位兄弟说起,以免旁生枝节。”陆大有问道:“那有甚么枝节可生?师
  父只是做事把细而已。师父他老人家吩咐下来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谁能不服了?”
  那高个子道:“你知道甚么?二师哥倘若对你说了,你定会向大师哥多嘴。大师哥虽
  然不敢违抗师命,但想些刁钻古怪的事来再去跟青城派捣蛋,却也大有可能。”那老者道
  :“三弟说得是。大师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甚么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师父
  跟我说,信中都是向余观主道歉的话,说顽徒胡闹,十分痛恨,本该逐出师门,只是这么
  一来,江湖上都道贵我两派由此生了嫌隙,反为不美,现下已将两名顽徒……”说到此处
  ,向陆大有瞟了一眼。陆大有大有愠色,悻悻的道:“我也是顽徒了!”那少女道:“拿
  你跟大师哥并列,难道辱没了你?”陆大有登时大为高兴,叫道:“对!对!拿酒来,拿
  酒来!”
  但茶馆中卖茶不卖酒,茶博士奔将过来,说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仙
  、龙井、祁门,普洱、铁观音,哈你家,不卖酒,哈你家。”衡阳、衡山一带之人,说话
  开头往往带个“哈”字,这茶博士尤其厉害。
  陆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贵店不卖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
  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几把茶壶中冲满了滚水。那老者又道:“师父信中说,现
  在已将两名顽徒重重责打,原当命其亲上青城,负荆请罪。只是两名顽徒挨打后受伤甚重
  ,难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劳德诺前来领责。此番事端全由顽徒引起,务望余观主看在青城
  、华山两派素来交好份上,勿予介怀,日后相见,亲自再向余观主谢罪。”
  林平之心道:“原来你叫劳德诺。你们是华山派,五岳剑派之一。”想到信中说“两
  派素来交好”,不禁栗栗心惊:“这劳德诺和丑姑娘见过我两次,可别给他们认了出来。
  ”只听劳德诺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还罢了,那洪人雄却心怀不忿,几番出言
  讥嘲,伸手要和我较量……”陆大有道:“他妈的,青城派的家伙这么恶!二师哥,较量
  就较量,怕他甚么了?料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对手。”劳德诺道:“师父命我上青城山去
  道歉谢罪,可不是惹是生非去的。当下我隐忍不发,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
  才由余观主接见。”陆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师哥,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
  大好过。”
  劳德诺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热讽,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师父所以派我
  去干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甚么过人之长,只是我年纪大,比起众位师弟来沉得住气
  ,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师命。他们可没料到,将我在青城山松风观中多留六日,于他们
  却没甚么好处。我住在松风观里,一直没能见到余观主,自是十分无聊,第三日上,一早
  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纳功夫,以免将功课搁下荒疏了。信步走到松风观后练武场旁,
  只见青城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练把式。武林中观看旁人练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
  ,当即掉头回房。但便这么一瞥之间,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这几十名弟子人人使剑,显
  而易见,是在练一路相同的剑法,各人都是新学乍练,因此出招之际都颇生硬,至于是甚
  么剑招,这么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后,越想越奇怪。青城派成名已久,许多弟
  子都是已入门一二十年,何况群弟子入门有先有后,怎么数十人同时起始学一路剑法?尤
  其练剑的数十人中,有号称‘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罗人杰四人在内。
  众位师弟,你们要是见到这种情景,那便如何推测?”那手拿算盘的人说道:“青城派或
  许是新得了一本剑法秘笈,又或许是余观主新创一路剑法,因此上传授给众弟子。”劳德
  诺道:“那时我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又觉不对。以余观主在剑法上的造诣修为,倘
  若新创剑招,这些剑招自是非同寻常。如是新得剑法秘笈遗篇,那么其中所传剑法一定甚
  高,否则他也决计瞧不上眼,要弟子练习,岂不练坏了本剑的剑法?既是高明的招数,那
  么寻常弟子就无法领悟,他多半是选择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来传授指点,决无四十余人
  同时传授之理。这倒似是教拳的武师开场子骗钱,哪里是名门正派的大宗师行径?第二天
  早上,我又自观前转到观后,经过练武场旁,见他们仍在练剑。我不敢停步,晃眼间一瞥
  ,记住了两招,想回来请师父指点。那时余观主仍然没接见我,我不免猜测青城派对我华
  山派大有仇视之心,他们新练剑招,说不定是为了对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备一二。
  ”那高个子道:“二师哥,他们会不会在练一个新排的剑阵?”劳德诺道:“那当然也大
  有可能。只是当时我见到他们都是作对儿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数,颇不像是
  练剑阵。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经过练武场时,却见场上静悄悄地,竟一个人也没有
  了。我知他们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虑更甚。我这样信步走过,远远望上一眼,又能瞧
  得见甚么隐秘?看来他们果是为了对付本派而在练一门厉害的剑法,否则何必对我如此顾
  忌?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后,一直无法入睡,忽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兵刃撞击之
  声。我吃了一惊,难道观中来了强敌?我第一个念头便想:莫非大师哥受了师父责备,心
  中有气,杀进松风观来啦?他一个人寡不敌众,我说甚么也得出去相助。这次上青城山,
  我没携带兵刃,仓卒间无处找剑,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陆大有突然赞道:“了不起
  ,二师哥,你好胆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的去迎战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
  ”
  劳德诺怒道:“六猴儿你说甚么死话?我又不是说赤手空拳去迎战余观主,只是我担
  心大师哥遇险,明知危难,也只得挺身而出。难道你叫我躲在被窝里做缩头乌龟么?”众
  师弟一听,都笑了起来。陆大有扮个鬼脸,笑道:“我是佩服你、称赞你啊,你又何必发
  脾气?”劳德诺道:“谢谢了,这等称赞,听着不见得怎么受用。”几名师弟齐声道:“
  二师哥快说下去,别理六猴儿打岔。”
  劳德诺续道:“当下我悄悄起来,循声寻去,但听得兵刃撞击声越来越密,我心中跳
  得越厉害,暗想:咱二人身处龙潭虎穴,大师哥武功高明,或许还能全身而退,我这可糟
  了。耳听得兵刃撞击声是从后殿传出,后殿窗子灯火明亮,我矮着身子,悄悄走近,从窗
  缝中向内一张,这才透了口大气,险些儿失笑。原来我疑心生暗鬼,这几日余观主始终没
  理我,我胡思乱想,总是往坏事上去想。这哪里是大师哥寻仇生事来了?只见殿中有两对
  人在比剑,一对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对是方人智和于人豪。”
  陆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间也不闲着,这叫做临阵磨枪,又叫作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劳德诺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续道:“只见后殿正中,坐
  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孔十分瘦削,瞧他这副模样,最
  多不过七八十斤重。武林中都说青城掌门是个矮小道人,但若非亲见,怎知他竟是这般矮
  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满天下的余观主?四周站满了数十名弟子,都目不转睛的瞧着四
  名弟子拆剑。我看得几招,便知这四人所拆的,正是这几天来他们所学的新招。“我知道
  当时处境十分危险,若被青城派发觉了,不但我自身定会受重大羞辱,而传扬了出去,于
  本派声名也大有妨碍。大师哥一脚将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
  师父他老人家虽然责打大师哥,说他不守门规,惹是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师父心中,
  恐怕也是喜欢的。毕竟大师哥替本派争光,甚么青城四秀,可挡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脚。
  但我如偷窃人家隐秘,给人家拿获,这可比偷人钱财还更不堪,回到山来,师父一气之下
  ,多半便会将我逐出门墙。“但眼见人家斗得热闹,此事说不定和我派大有干系,我又怎
  肯掉头不顾?我心中只是说:‘只看几招,立时便走。’可是看了几招,又是几招。眼见
  这四人所使的剑法甚是希奇古怪,我生平可从来没见过,但说这些剑招有甚么大威力,却
  又不像。我只是奇怪:‘这剑法并不见得有甚么惊人之处,青城派干么要日以继夜的加紧
  修习?难道这路剑法,竟然便是我华山派剑法的克星么?看来也不见得。’又看得几招,
  实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着那四人斗得正紧,当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剑招一停,止了
  声息,那便无法脱身了。以余观主这等高强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须跨出一步,只怕立时便
  给他发觉。“以后两天晚上,剑击声仍不绝传来,我却不敢再去看了。其实,我倘若早知
  他们是在余观主面前练剑,说甚么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阴错阳差,刚好撞上而已。六师
  弟恭维我有胆色,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见到我吓得面无人色的那副德行,不
  骂二师哥是天下第一胆小鬼,我已多谢你啦。”陆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师哥你最多
  是天下第二。不过如果换了我,倒也不怕给余观主发觉。那时我吓得全身僵硬,大气不透
  ,寸步难移,早就跟僵尸没甚么分别。余观主本领再高,也决不会知道长窗之外,有我陆
  大有这么一号英雄人物。”众人尽皆绝倒。
  劳德诺续道:“后来余观主终于接见我了。他言语说得很客气,说师父重责大师哥,
  未免太过见外了。华山、青城两派素来交好,弟子们一时闹着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
  大人何必当真?当晚设筵请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辞,余观主还一直送到松风观大门口
  。我是小辈,辞别时自须跪下磕头。我左膝一跪,余观主右手轻轻一托,就将我托了起来
  。他这股劲力当真了不起,我只觉全身虚飘飘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若要将我摔出
  十余丈外,或者将我连翻七八个筋斗,当时我是连半点反抗余地也没有。他微微一笑,问
  道:‘你大师哥比你入师门早了几年?你是带艺投师的,是不是?’我当时给他这么一托
  ,一口气换不过来,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带艺投师的。弟子拜入华山派时,大
  师哥已在恩师门下十二年了。’余观主又笑了笑,说道:‘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那少女问道:“他说‘多十二年’,那是甚么意思?”劳德诺道:“他当时脸上神气很
  古怪,依我猜想,当是说我武功平平,大师哥就算比我多练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
  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劳德诺续道:“我回到山上,向师父呈上余观主的回书。那封信写得礼貌周到,十分
  谦下,师父看后很是高兴,问起松风观中的情状。我将青城群弟子夤夜练剑的事说了,师
  父命我照式试演。我只记得七八式,当即演了出来。师父一看之后,便道:‘这是福威镖
  局林家的辟邪剑法!’”林平之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身子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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