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4年三月10日2018年十月30日)
飛狐外傳
  作者:金庸
  第一章 大雨商傢堡
  第二章 寶刀和柔情
  第三章 英雄年少
  第四章 鐵廳烈火
  第五章 血印石
  第六章 紫衣女郎
  第七章 風雨深宵古廟
  第八章 江湖風波惡
  第九章 毒手藥王
  第十章 七心海棠
  第十一章 恩仇之際
  第十二章 古怪的盜黨
  第十三章 北京衆武官
  第十四章 紫羅衫動紅燭移
  第十五章 華拳四十八
  第十六章 竜潭虎穴
  第十七章 天下掌門人大會
  第十八章 寶刀銀針
  第十九章 相見歡
  第二十章 恨無常
  後記
第一章 大雨商傢堡
  “鬍一刀,麯池,天樞!”
  “苗人鳳,地倉,合𠔌!”
  一個嘶啞的嗓子低沉地叫着。叫聲中充滿着怨毒和憤怒,語聲從牙齒縫中迸出來,似是
  千年萬年、永恆的咒詛,每一個字音上塗着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聲響,四道金光閃動,四枝金鏢連珠發出,射嚮兩塊木牌。
  每塊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繪着一個全身人形,一塊上繪的是個濃髯粗豪的大漢,旁註“
  一刀”三字;另一塊上繪的是個瘦長漢子,旁註“苗人鳳”三字,人形上書明人體周身穴
  道。木牌下面接有一柄,兩個身手矯捷的壯漢各持一牌,在練武廳中滿廳遊走。
  大廳東北角一張椅子中坐着一個五十來歲的白發婆婆,口中喊着鬍一刀或苗人鳳穴道的
  名稱。一個二十來歲的英俊少年勁裝結束,鏢囊中帶着十幾枝金鏢,聽得那婆婆喊出穴道名
  稱,右手一揚,就是一道金光射出,釘嚮木牌。兩個持牌壯漢頭戴鋼絲罩子,上身穿了厚棉
  襖再罩牛皮背心,唯恐少年失了準頭,金鏢招呼到他們身上。兩人竄高伏低,搖擺木牌,要
  讓他不易打中。
  大廳外的窗口,伏着一個少女、一個青年漢子。兩人在窗紙上挖破了兩個小孔,各用右
  眼湊着嚮裏偷窺。兩人見那少年身手不凡,發鏢甚準,不由得互相對望了一眼,臉上都露出
  訝異的神色。
  天空黑沉沉的堆滿了烏雲。大雨傾盆而下,夾着一陣陣的電閃雷轟,勢道嚇人。黃豆大
  的雨點打在地下,直濺到窗外兩個少年男女的身上。
  他們都身披油布雨衣,對廳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湊眼到窗洞上去看時,衹聽得那婆婆
  說道:“準頭還可將就,就是沒勁兒,今日就練到這裏。”說着慢慢站起身來。
  少女拉了那漢子一把,急忙轉身,嚮外院走去。那漢子低聲道:“這是什麽玩意見?”
  那少女道:“什麽玩意兒?自然是練鏢了。這人的準頭算是很不錯的了。”那漢子道:“難
  道練鏢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幹嗎寫了什麽鬍一刀、苗人鳳?”那少女道:“這就有點邪
  門。你不懂,我怎麽就懂了?咱們問爹爹去。”
  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一張圓圓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漆的,兩頰暈紅,周身透着一股
  青春活潑的氣息。那漢子濃眉大眼,比那少女大着六七歲,神情粗豪,臉上生滿紫色小瘡,
  相貌雖然有點醜陋,但步履輕健,精神飽滿,卻也英氣勃勃。
  兩人穿過院子,雨越下越大,潑得兩人臉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臉上水滴,紅
  紅白白的臉經水一洗,更是顯得嬌嫩。那漢子呆呆地望着她,不由得呆了。少女側過頭來,
  故意歪了雨笠,讓竹笠上的雨水都流入了他衣領。那漢子看得出了神,竟自不覺。那少女噗
  哧一笑,輕輕叫了聲:“傻瓜!”走進花廳。
  廳中東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個人團團圍着,在火旁烘烤給雨淋濕了的衣物。這群
  人身穿玄色或藍色短衣,有的身上帶着兵刃,是一群鏢客、趟子手和腳夫。廳上站着三個武
  官打扮的漢子。這三人剛進來避雨,正在解去濕衣,鬥然見到這明豔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
  睛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間,把一個精乾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將適纔在後廳見到的事
  悄聲說了。那老人約莫五十來歲,精神健旺,頭上微見花白,身高不過五尺,但目光炯炯,
  凜然有威。他聽了那少女的話,眉頭一皺,低聲呵責道:“又去惹事生非!若是讓人傢知覺
  了,豈不是自討沒趣?”那少女伸伸舌頭,笑道:“爹,這趟陪你老人傢出來走鏢,這可是
  第十八回挨駡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練功夫時,旁人來偷瞧,那怎麽啦?”
  那少女本來嬉皮笑臉,聽父親說了這句話,不禁心頭一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場外
  偷瞧她父親演武,父親明明知道,卻不說破,在試發袖箭之時,突然一箭,將那人打瞎了一
  衹眼睛。總算他手下容情,勁道沒使足,否則袖箭穿腦而過,那裏還有命在?父親後來說,
  偷師竊藝,乃是武林中的大忌,比偷竊財物更為人痛恨百倍。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後悔,適纔不該偷看旁人練武,但姑娘的脾氣要強好勝,嘴上不肯
  服輸,說道:“爹,那人的鏢法也平常得緊,保管沒人偷學了。”老者臉一沉,斥道:“你
  這丫頭,怎麽開口就說旁人的玩意兒不成?”那少女一笑,道:“誰叫我是百勝神拳馬老鏢
  頭的女兒呢?”
  三個武官烤火,不時斜眼瞟嚮那美貌少女,衹是他父女倆話聲很低,聽不到說些什麽。
  那少女最後一句話說得大聲了,一個武官聽到“百勝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兒”幾個字,瞧雎這
  短小瘦削、骨頭沒幾兩重的幹癟老頭,又橫着眼一掃插在廳口那枝黃底黑絲綫綉着一匹插翅
  飛馬的鏢旗,鼻中哼了一聲,心想:“百勝神拳?吹得好大的氣兒!”
  原來這老者姓馬,名行空,江湖上外號叫作“百勝神拳”。那少女是他的獨生愛女馬春
  花。這名字透着有些兒俗氣,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衹能給姑娘取個什麽春啊花啊的名字。
  跟她一起偷看人傢練鏢的漢子姓徐,單名一個錚字,是馬行空的徒弟。
  徐錚蹲在火堆旁烤火,見那武官不住用眼瞟着師妹,不由得心頭有氣,嚮他怒目瞪了一
  眼。那武官剛好回過頭來,與他目光登時就對上了,心想你這小子橫眉怒目幹麽,也是惡狠
  狠地瞪了他一眼。徐錚本就是霹靂火爆的脾氣,眼見對方無禮,當下虎起了臉,目不轉睛地
  瞪着那武官。
  那武官約莫三十來歲,身高膀寬,一臉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嚮左邊的同伴道:“你
  瞧這小子鬥雞兒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還是怎地?”那兩個武官對着徐錚哈哈大笑。
  徐錚大怒,霍地站起來,喝道:“你說什麽?”那武官笑吟吟地道:“我說,小子唉,
  我說錯啦,我跟你賠不是。”徐錚性子直,聽到人傢賠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
  道:“我知道人傢不是偷了你婆娘,準是偷了你妹子。”
  徐錚一躍而起,便要撲上去動手,馬行空喝道:“錚兒,坐下。”徐錚一愕,臉孔脹得
  通紅,道:“師父,你……你沒聽見?”馬行空淡淡地道:“人傢官老爺們,愛說幾句笑話
  兒,又幹你什麽事了?”徐錚對師父的話嚮來半句不敢違拗,狠狠瞪着那個武官,卻慢慢坐
  了下來。那三個武官又是一陣大笑,更是肆無忌憚地瞧着馬春花,目光中盡是淫邪之意。
  馬春花見這三人無禮,要待發作,卻知爹爹素來不肯得罪官府,尋思怎生想個法兒,跟
  這三個臭官兒打一場架。突然雷光一閃,照得滿廳光亮,接着一個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
  發響,這霹靂便像是打在這廳上一般。天上就似開了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潑將下來。
  雨聲中衹聽得門口一人說道:“這雨實在大得很了,衹得藉光在寶莊避一避。”莊上一
  名男僕說道:“廳上有火,大爺請進吧。”
  廳門推開,進來了一男一女,男的長身玉立,氣宇軒昂,背上負着一個包裹,三十七八
  歲年紀。女的約莫二十二三歲,膚光勝雪,眉目如畫,竟是一個絶色麗人。馬春花本來算得
  是個美女,但這麗人一到,立時就比了下去。兩人沒穿雨衣,那少婦身上披着男子的外衣,
  已然全身盡濕。那男子攜着少婦的手,兩人神態親密,似是一對新婚夫婦。那男子找了一捆
  麥桿,在地下鋪平了,扶着少婦坐下,顯得十分的溫柔體貼。這二人衣飾都很華貴,少婦頭
  上插着一枝鑲珠的黃金鳳頭釵,看那珍珠幾有小指頭大小,光滑渾圓,甚是珍貴。馬行空心
  中暗暗納罕:“這一帶道上甚不太平,強徒出沒,這一對夫婦非富即貴為何不帶一名侍從,
  兩個兒孤孤單單地趕道?”饒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卻也猜不透這二人的來路。
  馬春花見那少婦神情委頓,雙目紅腫,自是途中遇上大雨,十分辛苦,這般穿了濕衣烤
  火,濕氣逼到體內,非生一場大病不可,當下打開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低聲
  說道:“娘子,我這套粗布衣服,你換一換,待你烘幹衣衫,再換回吧。”那少婦好生感
  激,嚮她一笑,站起身來,目光中似乎在嚮丈夫詢問。那男子點點頭,也嚮馬春花一笑示
  謝。那少婦拉了馬春花的手,兩個女子到後廳去藉房換衣。
  三個武官互相一望,臉上現出特異神色,心中都在想像那少婦換衣之時,定然美不可
  言。適纔和徐錚鬥口的那個武官最是大膽,低聲道:“我瞧瞧去。”另一個笑道:“老何,
  別胡闹。”那姓何的武官眨眨眼睛,站起身來,跨出幾步,一轉念,從地下拾起腰刀,挂在
  身上。
  徐錚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氣憤,見他走嚮後院,轉頭嚮師父望了一眼,衹見馬行空
  閉着眼睛在養神,又見戚楊兩位鏢頭、五個趟子手和十多名腳夫守在鏢車之旁,嚴行戒備,
  决不致出了亂子,於是跟隨在那武官身後。
  那武官聽到背後腳步響,轉過頭來,見是徐錚,咧嘴一笑道:“小子,你好!”徐錚
  道:“臭官兒,你好。”那武官笑道:“想挨揍,是不是?”徐錚道:“是啊。我師父不許
  打你。咱們悄悄地打一架,好不好?”那武官自恃武藝了得,沒將這楞小子瞧在眼裏,衹是
  見他鏢行人多,己方衹有三人,若是群毆,定要吃虧,這楞小子要悄悄打架,那是再好也沒
  有,便笑着點頭道:“好啊,咱們走得遠些。若給你師父聽見了,這架就打不成。”
  兩人穿過天井,要尋個沒人的所在動手,忽見回廊上轉出一個人來。那人身穿綢袍,眉
  清目秀,正是適纔練鏢的少年。徐錚心中一動:“藉他的武廳打架最好不過。”於是上前一
  抱拳,說道:“兄長請了。”那少年還了一揖,說道:“達官有何吩咐?”徐錚指着武官
  道:“在下跟這個總爺有點小過節,想藉兄長的練武廳一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
  “你怎知我傢有練武廳?”但學武之人,聽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麽都歡喜,當即答
  道:“好極,好極!”當下領了二人走進練武廳。
  這時老婆婆和莊丁等都已散去,練武廳上更無旁人。那武官見四壁軍器架上刀槍劍戟一
  應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鎖、石鼓放得滿地,西首地下還安着七十二根梅花樁,暗暗點
  頭,心想:“原來這一傢人會武,衹怕功夫還不錯。”於是嚮那少年一抱拳,說道:“在下
  來貴莊避雨,還沒請教主人高姓大名。”那少年忙即還禮,說道:“小人姓商,名寶震。兩
  位高姓大名?”徐錚搶着道:“我叫徐錚,我師父是飛馬鏢局總鏢頭,百勝神拳馬行空。”
  說着嚮武官瞪了一眼,心道:“你聽了我師父的名頭,可知道厲害了嗎?”
  商寶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請教這一位。”那武官道:“在下是御前侍衛何思
  豪。”商寶震道:“原來是一位侍衛大人。小人素聞京師有大內十八高手,想來何大人都是
  知交。”何思豪道:“那大半也相熟的。”其實皇帝身邊的侍衛共分四等,侍衛班領,什
  長,一、二、三等及藍翎侍衛,都由正黃、鑲黃、正白內三旗的宗室親貴子弟充任。漢侍衛
  屬於第四等,這何思豪在侍衛處中衹是最末等的藍翎漢侍衛,所謂大內十八高手,那是他識
  得人傢,人傢就不識得他了。
  徐錚大聲道:“商公子,你就給做個公證。我跟這姓何的公公平平打一架,不管是誰輸
  誰贏,都不許嚮旁人說起。”他是生怕師父知道了責駡。何思豪哈哈笑道:“勝了你這楞小
  子不足為武,還值得嚮旁人吹大氣的麽?楞小子,上啊。”一捋長袍,拉起抱角,在腰帶中
  塞好。徐錚脫下長袍,將辨子盤在頭頂,擺個“對拳”,雙足並攏,雙手握拳相對,倒是神
  定氣閑。
  何思豪見他這姿式是“查拳”門人和人動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一大半心,心道:“什
  麽百勝神拳!這查拳三歲小孩兒也會,有什麽希罕?”原來“潭、查、花、洪”,嚮稱北拳
  四大傢,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門四派拳術而言,在北方流傳極廣,任何練拳之人都略知
  一二,算得是拳術中的入門功夫。何思豪見對手拳法平常,嚮商寶震一笑,說道:“獻
  醜!”一招“上步野馬分鬃”,嚮徐錚打了過去,他使的是太極拳。其時太極門的武功聲勢
  甚盛,人人均知是極厲害的內傢拳法。
  徐錚不敢怠慢,左腳嚮後踏出,上身轉成坐盤式,右手按、左手撩,一招“後義步撩
  掌”出手極是快捷。何思豪見來招勁道不弱,忙使一招“轉身抱虎歸山”,避開了這一撩。
  徐錚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地一聲擊出,直撲對方面門。何思豪不及避讓,使一招
  “如封似閉”,雙掌一對。二人拳掌相交,何思豪衹感手腕隱隱生疼,心道:“這小子蠻力
  倒大。”
  霎時之間,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餘招。商寶震站着旁觀,見徐錚腳步沉穩,出拳有
  力,何思豪卻是身形飄忽,顯然輕功頗有根基。
  鬥到酣處,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擊中徐錚肩頭。徐錚飛腳踢去,何思豪側身閃避,一
  招“玉女穿梭”,拍的一聲,又擊中徐錚手臂。徐錚更不理會,掄拳急攻,突然直出一舉,
  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響,打中對方胸口。這一拳着力極沉,何思豪腳步踉蹌,嚮後退
  了幾步,終於一交坐倒。衹聽旁邊一個女子聲音嬌聲叫道:“好!”
  商寶震回過頭去,衹見兩個女子站在廳口,一是少婦,另一個卻是個閨女。他先前凝神
  觀鬥,不知身後有人。原來馬春花和那少婦換了衣服經過此處,聽到呼叱比武之聲,在廳口
  一望,竟是師兄和那武官打架,這時見師兄得勝,不由得出聲喝采。
  何思豪給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丟臉出醜,更是老羞成怒,當即一躍而起,
  乘着跳躍之勢,已抽腰刀在手,上步直劈。徐錚毫不畏懼,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鬥,
  是忌憚對方兵器鋒利,巳是閃避多,進攻少了。馬春花見這武官臉上神情狠惡,並非尋常打
  架,已是拼命一般,不由得有些擔心。那少婦扯扯她的衣袖,道:“咱們走吧!我最恨人動
  刀子出拳頭。”
  當此情勢,馬春花那裏肯走,衹道:“再看一會兒。”那少婦眉頭一皺,竟自走了。
  商寶震凝神看着那武官的刀勢,又留心徐錚閃避和上步搶攻之法,手上暗扣一枝金鏢,
  若那武官用刀傷人,他就要伸手相救。但見徐錚雙目緊緊盯住刀鋒,刀鋒嚮東,他眼睛跟到
  東,刀鋒削嚮西,眼睛也跟到西。眼見迎面一刀砍來,他身子略閃,飛腳嚮敵人手腕上踢
  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錚長臂急伸,砰的一響,一拳正中他鼻梁。何思豪大痛,手腳略
  緩,徐錚左手揮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將腰刀奪了下來。
  何思豪怕他順勢揮刀削來,忙嚮後躍,舉手往臉上一抹,滿手是血。徐錚將腰刀往地下
  一摔,說道:“你還敢瞎着眼睛駡人?”何思豪滿臉羞慚,不敢作聲。
  商寶震伸手一拉徐錚後襟,使個眼色。徐錚尚未會意,商寶震已大聲說道:“雙方不分
  勝敗。好啦,大傢武功一般高明,小弟佩服得緊……”徐錚急道:“怎……怎是不分勝
  敗?”商寶震道:“兩位武功各有獨到之處。徐兄的查拳純熟。何大人的太極拳和太極刀更
  是厲害之極。徐兄,你一時僥幸,其實講真功夫,還得算何大人。”一面說,一面取出手
  帕,幫何思豪抹去鼻血。徐錚還要再爭,馬春花道:“師哥,別理他。咱們出去。”
  徐錚打了何思豪兩拳,一口惡氣已經出了,但商寶震說話含糊,明明襢護對方,倒似自
  己輸了,越想越怒,狠狠望了他一眼,隨着師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轟隆隆一片雷聲過
  去,雷聲中夾着商寶震、何思豪的大笑之聲,顯然這二人在背後笑他。
  他雖打架獲勝,但越想越是不忿,氣鼓鼓地坐在火旁。衹見師父雙目似開似閉,睡意甚
  濃。過了一會,何思豪走了出來,不知跟那兩個武官說些什麽猥褻言語,三人一齊哈哈大
  笑,不時斜目瞟那美貌少婦。
  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個懶腰,走到鏢車旁邊檢視,忽然叫道:“錚兒,過來,你瞧這
  兒怎麽啦?”馬行空側過身子,面嚮墻壁,伸手整理鏢車,低聲道:“不長進的東西,你那
  招‘墊步踹腿’怎麽踹偏了?否則哪用跟他纏鬥這麽久?”徐錚嚇了一跳,顫聲道:
  “你……你老人傢都瞧見啦?”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師父面前搗鬼。他使那招‘提步
  高探馬’時,你幹嗎不使‘弓步雙推掌’?迎面直擊,早就勝了。你就是膽小怕死。”徐錚
  回想適纔相鬥之時,初時不知敵人虛實,果然有些害怕,有幾招使得太過穩重了些。看來師
  父裝作不知,其實是躲在窗外觀看。
  馬行空又道:“快進去謝謝那姓商的吧。人傢年紀比你輕,可有多精明能幹。”徐錚大
  為詫異,道:“師父,謝什麽?這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
  偏心呢。可是他偏心維護你徐大爺哪。”徐錚滿心鬍塗,怔怔地望着師父。馬行空低聲道:
  “你打的是什麽人?他是御前侍衛。咱們呢,那是憑人傢賞口飯吃的走鏢的。官老爺當真跟
  你為起難來,咱們還不是吃不了兜着走麽?那少年護住了他面子,叫你這楞小子少了一樁後
  患。”
  徐錚恍然大悟,連稱:“是,是!”奔到後院練武廳中,衹見商寶震擡手踢腿,正在練
  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正是徐錚適纔用以擊中何思豪那一手。他見徐錚進來,臉
  上一紅,急忙收拳。
  徐錚抱拳道:“商公子,我師父叫我跟你道謝來啦。我起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裏還怪
  你呢。”商寶震道:“徐大哥,你武功勝過那個侍衛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緊。”徐錚聽他
  稱贊自己,甚是高興,當即跟他談了起來,問道:“你練的是那一門功夫?”商寶震道:
  “小弟初學,什麽也沒學會,談不上是那一門那一派。適纔見徐大哥用這一招打他,是不是
  這樣?”說着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嚮上托住右臂。
  徐錚剛纔以此招取勝,見他比劃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興高采烈,說道:“這一招有兩
  句口訣,叫作‘陸海迎門三不顧,劈拳挑打不容寬’。”這兩句順口說出,忽然想起,這是
  師門所傳心法,怎能胡亂說與外人知曉,忙轉口道:“你比得很對,就是這招。”
  商寶震道:“什麽叫作‘陸海迎門三不顧’呢?”徐錚道:“這個……我可也忘了。”
  他不善撒謊,這一句話出口,臉也紅了。商寶震知他不肯說,也就不再多問,衹是着意結
  納,將他捧得全身輕飄飄的如在雲霧。
  徐錚道:“商老弟,咱們也別鬧虛文。你使一套拳腳給我瞧瞧,若是有什麽不到的地
  方,我跟你說說,也不枉了今日結交一場。”商寶震大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當下
  拉開架子,在場中打起拳來,但見他“頭趟繩挂一條鞭,二趟十字繞三尖”,使的是十二路
  潭腿。
  這路拳腳使得倒是純熟,但出拳不正,腳步浮虛,雖然袍袖生風,姿式華麗,若是與人
  動手,卻半點管不得事。衹把徐錚看得暗暗搖頭,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轉回還”,忍
  不住嘆了口氣,說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藝的師父是耽誤了你啦。”正要往下解
  釋,忽見馬春花在廳口一探頭,叫道:“師哥,爹叫你。”
  徐錚忙嚮商寶震告辭,回到廳上。衹見火堆旁又多了兩個避雨之人。一個是沒了右臂的
  獨臂人,一條極長的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一直延伸到左邊嘴角,在火光照耀下顯得面目
  極是可怖;另一個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黃黃瘦瘦。兩人衣衫都很襤褸。
  徐錚嚮兩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馬行空面前,叫了聲:“師父!”馬行空臉一
  沉,低聲道:“去了這麽久,又在賣弄武藝了,是不是?”徐錚道:“弟子不敢。這裏姓商
  的主人鏢法不錯,那知拳腳一點兒也不成。”馬行空道:“傻小子,你給人傢冤啦。憑你這
  點功夫,兩個也不是人傢的對手。”徐錚一笑,道:“那怕不見得。他師父教的十二路潭
  腿,盡是好看不管用。”馬行空道:“你知他師父是誰?”
  徐錚心中暗奇:“我師父沒跟那姓商的見過面,又沒見他練過拳腳,怎麽連他師父是誰
  也知道了?”當下答道:“弟子不知,想來是個不中用的混混。”馬行空冷笑一聲,低沉着
  聲音,說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五年前,你師父給人砍過一刀,劈過一掌,養了三年
  傷方得康復。那人是誰?”徐錚一驚,說道:“八卦刀商劍鳴。”馬行空低聲道:“半點兒
  也不錯。那商劍鳴是山東武定縣人,這裏可正是武定縣,主人傢姓商。咱們胡亂進來避雨,
  初時並沒留心,你瞧,正梁上繪着什麽?”
  徐錚擡起頭來,衹見正梁上金漆漆着一個八卦圖形,不由得大吃一驚,忙道:“師父,
  快抄傢夥,咱們撞到仇傢窩裏來啦。”馬行空淡淡地道:“倒不用忙。商劍鳴早給人殺
  了!”徐錚曾聽師父說過當年大敗在一人手裏,那就是山東大豪八卦刀商劍鳴,衹因這是師
  門的奇恥大辱,師父後來不提,也就從此不敢多問一句,卻不知商劍鳴原來巳死,低聲道:
  “是你老人傢後來報了仇?”馬行空哼了一聲,道:“商劍鳴的武功,我再練一輩子也趕不
  上,憑我這點玩藝兒,哪殺得了他?”徐錚大奇,問道:“那麽是誰殺了他?”馬行空道:
  “那少年用金鏢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劍鳴就是給這兩個人殺的。”
  徐錚睜大了眼睛,道:“鬍一刀和苗人鳳?”
  徐錚平素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以為當世之間,說到武功,極少有人能強得過百勝神
  拳馬老鏢頭了,豈知這時聽到師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劍鳴武功遠勝於他,鬍一刀與苗人鳳
  的功夫又在商劍鳴之上,不由得大為驚詫,低聲問道:“那鬍一刀與苗人鳳是何等樣的人
  物?”馬行空道:“鬍一刀的武功強我十倍,衹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錚舒了一口氣,
  道:“想是病死的了?”馬行空道:“給人殺死的。”徐錚睜大了眼睛,道:“鬍一刀這麽
  厲害,有誰殺得了他?”馬行空道:“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這“打遍天下無敵
  手金面佛苗人鳳”十三個字一口氣說將出來,聲音雖低,卻是大具威嚴。徐錚胸口一沉,正
  待說話,猛聽得門外隱隱馬蹄聲響,大雨中十餘匹馬急奔而來。
  那面目英俊的青年與那美貌少婦聽到馬蹄聲音,互望一眼,似在強自鎮定,但臉上終究
  露出了驚惶之色。那青年拉着少婦的手,挪動坐位,似是伯火堆炙熱,移遠了些。
  十多匹馬奔到莊前,曳然而止。但聽得數聲呼哨,七八匹馬繞到了莊後。
  馬行空一聽哨聲,臉上變色,低聲道:“定着點兒。”徐錚極是興奮,聲音發顫,問
  道:“那話兒來了?”馬行空不再回答,大聲喝道:“大夥兒抄傢夥,護鏢!”這句話一
  喝,鏢行衆人登時大亂,知道有劫鏢的黑道強人到來,當即躍起。戚楊兩名鏢頭和五名趟子
  手指揮車夫,將十餘輛鏢車圍成一堆。馬春花反而臉有喜色,拔出柳葉刀,道:“爹,是哪
  一路的?”馬行空皺眉道:“還不知道。”接着自言自語:“這一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
  盤子,就這麽說到便到。”
  一言方罷,衹聽得圍墻上托托托接連聲響,八名大漢一色黑衣打扮,手執兵刃,一字排
  開地站在墻頭。馬春花揚起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馬行空臉色凝重,低聲喝道:“別鬍
  來!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漢望着廳上衆人,一言不發。
  砰的一聲,大門推開,進來一個漢子,身穿寶藍色緞袍,衣服甚是華麗,但面貌委瑣,
  縮頭縮腦,與一身衣服極不相稱。這人擡頭望了望天,但見大雨傾盆而下,嘿地一聲笑,足
  尖一點,倏地穿過了院子,站在廳口。這一下飛躍身形快極,大雨雖密,卻衹在他肩頭打濕
  了數點。徐錚與馬春花對此人本來不以為意,突然見他露了這手輕功,這纔生忌憚之心,
  馬行空望了一眼。
  馬行空右手握着煙袋,拱手說道:“請恕老漢眼拙,沒曾拜會。朋友尊姓大名,寶寨歇
  馬何處?”
  商傢堡少主人商寶震聽到馬蹄聲響,當即暗藏金鏢,腰懸利刀,來到廳前。衹見那盜魁
  手戴碧玉戒指,長袍上閃耀着幾粒黃金扣子,左手拿着一個翡翠鼻煙壺,不帶兵器,神情打
  扮,就如是個暴發戶富商。衹聽他說道:“在下姓閻名基,老英雄自是百勝神拳馬行空
  了?”
  馬行空抱拳道:“不敢,這外號是江湖朋友給在下臉上貼金。浪得虛名,不足挂齒。”
  心中暗忖:“閻基?那是什麽人?沒聽過江湖上有這號人物。”
  閻基哈哈一笑,指着站在墻頭的一列黑衣漢子,說道:“弟兄們餓了幾天肚子,想請馬
  老英雄賞口飯吃。”馬行空道:“閻寨主言重了。錚兒,取五十兩銀子,請閻寨主賞賜弟
  兄。”他這是按着江湖規矩行事,但瞧對方的神情聲勢;决非五十兩銀子所能打發。
  果然閻基仰天哈哈大笑,說道:“馬老英雄保鏢,一保就是三十萬兩。姓閻的眼界雖
  小,區區五十兩,倒還不在眼內。”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靈,怎麽打聽得清清楚
  楚,知道我保了三十萬兩鏢銀?”眉頭一皺,仍按江湖規矩說道:“想馬某有什麽本事,全
  憑道上朋友給臉罷了。閻寨主今日雖是初見,咱們東邊不會西邊會,馬某有幸,今日又交一
  位朋友。不知閻寨主有什麽吩咐?”閻基道:“吩咐是不敢當的,衹是在下生來見財眼開,
  三十萬鏢銀打從鼻子下過,不取有傷陰德。但馬老鏢頭既然開口朋友,閉口朋友,這樣吧,
  在下衹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藉十五萬兩銀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馬行空答話,左手
  一揮,墻頭八名大漢一一躍下,奔到廳口。有人問道:“一齊取了?”閭基道:“不,拿一
  半,留一半!有屎大傢拉,有飯大傢吃!”衆大漢轟然答應,就往鏢車走去
  馬行空勃然大怒,見那些大漢從墻頭躍下時身手呆滯,並無一個高手在內,已無擔憂之
  心,淡淡說道:“閻寨主是不肯留一點餘地了?”閻基愕然道:“怎麽不留餘地?我不是說
  取一半,留一半?哥兒倆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錚再也忍耐不住,搶上兩步,伸手指着閻基,大聲說道:“虧你在黑道上行走,沒聽
  過飛馬鏢局的威名麽?”閻基道:“我的小養媳婦兒聽見過,他媽的,老子可是第一次聽
  見。”身形一幌,忽地欺到廳右,拔下插在車架上的飛馬鏢旗,將旗桿一折兩段,擲在地
  下,隨即伸腳在旗上一踏
  這件事當真是犯了江湖大忌;劫鏢的事情常有,卻極少有如此做到絶的,如非雙方有解
  不開的死仇,那是决心以性命相拼了。鏢行人衆一見之下,登時大嘩
  徐錚更不打話,衝上去一招“踏步擊掌”,左掌嚮他胸口猛擊過去。閻基側身閃避,說
  道:“小子,講打麽?”左掌一沉,急抓他的手腕。徐錚變“後插步擺掌”,左手嚮後勾
  挂,右掌一揮,嚮上擺舉,逕擊敵人下顎。閻基頭一偏,右拳直擊下來。這一拳來路極怪,
  徐錚急忙擺頭讓開,砰的一聲,肩頭已中了一拳,但覺拳力沉重,衹震得胸背隱隱作痛。徐
  錚腳步搖幌,險些摔倒,幸他身強力壯,下盤馬步紮得極穩,忙變“僕腿穿掌”,身子一
  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數
  閻基並不理會,微微一笑,左腿反鈎,嚮後倒踢。這一腿來得更是古怪。徐錚大駭,急
  忙竄上躍避。閻基右拳直擊,喝道:“恭喜發財!”砰的一響,正中徐錚胸口。這一拳好生
  厲害,徐錚仰天一交跌倒,在地下連打了幾個滾,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極硬朗的一個小
  夥子,竟給這一拳打得站不起身。群盜轟然喝采,叫道:“這一拳夠這小子挨的
  鏢行中人見閻基出手如此狠辣,均是又驚又怒。馬春花伸手去扶師哥,急得要哭,連
  問:“怎麽啦?”馬行空一生走江湖,不知見過多少大風大浪,但這盜魁使的是什麽拳腳,
  卻半點也說不出來。三個侍衛也在低聲議論:“點子是那一派的?”“瞧不出來,有點像五
  行拳。”“不,五行拳沒那樣邪門
  馬行空走上兩步,抱拳道:“閻寨主果然好武藝,多謝教訓了小徒,也好讓他知道江湖
  上盡多能人。”閻基笑道:“我這幾下三腳貓算什麽玩意兒,給你馬英雄提鞋皮、倒便壺也
  還挨不上邊兒。光棍別的不會,就會這個。這就請教你馬老英雄的百勝神拳。”馬行空見他
  滿臉油光,說話貧嘴滑舌,不折不扣是個潑皮無賴,怎地又練就了這樣一身怪異武功,實是
  奇怪,心中打定了主意,暫且衹守不攻,待認清他的拳路再說,當下凝神斜立,雙手虛握
  三名侍衛、商寶震、鏢行衆人一齊凝神觀鬥,都知這一場爭鬥不但關係着三十萬鏢銀的
  安危,也是馬行空身傢性命、一生威望之所係。大廳中人人肅靜,衹聽得火堆中柴炭爆裂,
  發出輕輕的必卜之聲。院子中大雨如註,竟無分半停息之意。那華服相公自和少婦並肩低聲
  說話,對馬閻的爭鬥毫沒留心
  閻基從懷中取出一個金光燦爛的黃金鼻煙壺,吸了一口鼻煙,他也知馬行空是個勁敵,
  將辮子在頭頂盤了個圈,叫道:“光棍祖上不積德,吃飯就得靠拼命!他奶奶的這就拼
  啊!”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出,嚮馬行空擊去。馬行空待他拳頭離胸半尺,一個“白鶴亮
  翅”,身子已嚮左轉成弓箭步,兩臂同後成鈎手,呼的一聲輕響,倒揮出來,平舉反擊,使
  的仍是少林派中極為尋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穩,出手擡腿之際,甚是老練狠辣
  那相公對鏢客與強人的爭鬥本來並不在意,偶然斜眼一瞥之下,正見到閻基一足反踢,
  招式頗為奇特,不由得留神觀看。那美婦叫道:“歸農,歸農。”那相公隨口漫應,目光卻
  貫註在二人的拼鬥之上。那美婦伸手搖了搖他肩膀,說道:“一個糟老兒,一個潑皮混混打
  架,當真就這麽好看。”那相公聽她話中大有不悅之意,忙轉頭笑道:“這潑皮的拳腳很是
  古怪。”那美婦嘆道:“唉,你們男人,天下最要緊的事兒就是殺人打架。”那相公笑道:
  “你不許我看,我就不看。那你嚮着我,讓我把你美麗的臉蛋兒瞧個飽。”那美婦低低一
  笑,極是嬌媚,果真擡起了頭望他。兩人四目交投,臉上都充滿了柔情蜜意
  這時馬行空與那盜魁卻已鬥得如火如荼,甚是激烈。馬行空的一路查拳堪堪打完,仍是
  占不到半點上風,那閻基的拳腳來來去去衹有十幾招,或伸拳直擊,或鈎腿反踢,或沉肘擒
  拿,或劈掌夾腿。三名武官看了一陣,早察覺他招數有限,但馬行空居然戰他不下,都覺好
  笑
  眼見馬行空使一招“馬檔推拳”,跨腿成騎馬勢,右手抽回,左手嚮前猛推。何思豪叫
  道:“沉肘擒拿。”果然不出所料。閻基手肘一沉,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馬行空急忙變
  招,手臂縮回,微微轉身。何思豪笑道:“鈎腿反踢!”閻基果然鈎起右腿,嚮後反踢。馬
  行空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何思豪既已事先瞧出,他豈有料不到之理?但說也奇怪,
  明知對手要鈎腿反踢,竟然無法以伏着破解
  馬行空號稱“百勝神拳”,少林派各路拳術,全部爛熟於胸,眼見查拳奈何不得對方,
  招數一變,突然快打快踢,拳勢如風,旁觀者登時目為之眩,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漢,當年相撲之技,天下無對。這一路拳法傳將下來,講究縱
  躍起伏,盤拗挑打,全是進手招數。馬行空年紀雖老,身手仍是矯捷異常,竄高伏低,宛如
  狸貓相似。閻基眼見敵人變招,竟是毫不理會,仍舊是那十幾招又笨拙又難看的拳腳翻來復
  去地使用
  商寶震、徐錚、馬春花,以及戚鏢頭、楊鏢頭見這盜魁的武功如此古怪,都是詫異萬
  分。每個人到這時都已料到他下一招是伸拳直擊,還是劈掌夾腿,不禁隨着何思豪叫了出
  來,但馬行空竟然始終奈何他不得。衹見馬老鏢頭“上步進肘摑身拳”,“迎面搶快打三
  拳”,“左右跨打”,“反身裁錘”,“踢腿撩陰十字拳”,一招接一招,拳腳之快,猶如
  門外的狂風暴雨一般。但閻基衹是一招毛手毛腳的伸臂直擊,就將他所有巧妙的招式盡數破
  解了
  那獨臂人和黃瘦小孩一直縮在屋角之中,瞧着馬行空和閻基比武。獨臂人低聲道:“小
  爺,你仔細瞧那個盜魁,要瞧得仔細,千萬別忘了他的相貌。”小孩道:“幹嗎啊?幹嗎要
  瞧他?”獨臂人道:“你記着這人,永遠別忘記了。”小孩道:“他是個大壞人麽?”獨臂
  人咬牙切齒地道:“陰差陽錯,教咱們在這裏撞見了他。你瞧清楚了,可別讓他知覺
  過了一會,獨臂人又道:“你總說功夫練得不對,你仔細瞧着他,許就練對了。”小孩
  道:“幹嗎呀?”獨臂人眼中微有淚光,低聲道:“現在還不能說,等你年紀大了,武藝練
  好了,我原原本本地說給你聽。”小孩看閻基拳打腳踢,姿式極其難看,但隱隱似有所悟,
  忽地大叫一聲:“四叔!”獨臂人忙道:“別大聲嚷嚷。”小孩嗯了一聲答應,低聲道:
  “這個人的拳腳我有些懂啦。”獨臂人道:“不錯,你好好瞧着。你那本拳經刀譜,前面缺
  了兩頁,所以你總是說瞧不懂。那缺了的兩頁,就在這閻基身上
  小孩吃了一驚,黃黃瘦瘦的小臉蛋兒上現出一些紅暈,目不轉瞬地望着閻基,又問:
  “怎麽會在他身上?”獨臂人道:“將來自會跟你說。這傢夥本來不會什麽武功,但得了兩
  頁拳經,學會了十幾招殘缺不全的拳法,居然能跟第一流的拳師打成平手。你想想,那拳經
  刀譜共有三百多頁,等你將來學會了,學全了,能有多大的本事。”那小孩聽了甚是激動,
  眼睛中閃耀着興奮的光芒
  場中雖是兩人比武,但可看的卻衹有一人。閻基來來去去這十幾招,大傢實在都看得膩
  了。馬行空的拳招卻是變幻百出
  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對方,忽然拳法又變,使出一套“魯智深醉跌”,但見他如瘋
  如癲,似醉似狂,忽而臥倒,忽而躍起,“羅漢斜臥”,“仙人渴盹”,這路拳法似乎是亂
  打亂踢一般,其實是精彩之極。這時閻基那十幾招笨拳卻漸漸不管事了,對方拳腳來路也看
  不明白,不由得心下着慌。猛聽得馬行空喝一聲:“着!”一腳“鯉魚翻身攪絲腿”,正好
  踢在他的腰間。閻基痛得彎下了腰
  馬行空知道對方功夫了得,這一腳雖中要害,衹怕仍然難以使他身帶重傷。若是平常比
  武較量,勝了這一腿自然可以收手,但這番爭鬥關連三十萬兩鏢銀,怎容得敵人喘息片刻?
  若是爭端重起,也未必定能再勝,當下得理不讓人,縱身上前,一腿“拐子腳”,又往他後
  心踢去
  群盜齊聲大嘩。閻基忽地一腳鈎腿反踢,來勢變幻無方,馬行空雖然閱歷豐富,一時竟
  見不及此,被他這一腿踢在小腹之上,仰天一交直摔出去。馬春花與徐錚雙雙搶上扶起。但
  見他面如白紙,連聲咳嗽,衹說:“拼死護鏢!”徐錚與馬春花各持單刀,護在馬行空兩
  旁。閻基腰裏也痛得厲害,右手揮了幾下,兩名黑衣大漢走了上來。閻基叫道:“取鏢吧!
  還等什麽?”群盜各出兵刃,齊嚮鏢客殺去。馬春花、徐錚、戚鏢頭、楊鏢頭大呼迎敵
  群盜人多,除閻基外雖無高手,但馬春花與徐錚要分心照料父親,給群盜兩下裏一攻,
  情勢登見危急。商寶震拔出單刀,叫道:“三位侍衛大人,咱們動手吧!”何思豪道:
  “好,趕走強盜再說。”四個生力軍加入戰團
  商寶震見馬春花給兩名盜賊用兵器封住了,漸漸施展不開手腳,當即搶將上去,喝道:
  “男子漢欺侮姑娘,還是兩個鬥一個,不害躁麽?”刷的一刀,往那高個兒的盜賊頭上砍
  去。那人回鞭招架,幾個回合,商寶震刀中夾掌,左手一掌抹在他胸口,將他擊得直摜出
  去。馬春花喘息道:“行了,這一個讓我來料理。”商寶震一笑退開,逕去幫助徐錚,三刀
  兩掌,又打發了一名盜賊。徐錚感激之餘,甚是欽佩師父眼光,這少年的武功果在自己之上
  這麽一來,廳上情勢變換,群盜紛紛敗退,搶着往門口奔出。猛聽得一人清聲長嘯,叫
  道:“大傢住手,我有話說。”衆人鬥得甚緊,無人理會。商寶震突見人影一晃,一人伸掌
  在面前一搖,當即舉刀削去,那人右手一鈎一帶,已將他單刀奪下,往地下一摔。商寶震大
  驚,急忙躍後,瞧那人時,卻是那服飾華貴的相公
  那相公大踏步走入人叢,雙手鈎拿拍打,衹聽叮叮當當,響聲不絶,兵刃落了一地,原
  來都被他施展小擒拿手法,奪過來拋下。群盜與衆鏢客驚駭之下,各自躍開,呆呆地望着
  他。閻基一愕,忽然記起了十餘年之事,叫道:“田相公!是你?”那相公想不起他是誰,
  奇道:“你認得我?”閻基笑道:“十三年前在滄州府,小的曾服侍過你老。”那相公低頭
  一想,恍然記起,說道:“是了,你就是那個跌打醫生。怎麽學會了一身武功,做起寨主來
  啦?”閻基上前請了個安,說道:“全憑你老栽培。”原來這相公打扮之人,正是天竜門北
  宗掌門人田歸農
  鏢行人衆眼見已可驅退群盜,哪知這田相公不但武功強極,還與盜魁是舊交,這一下可
  糟糕已極。馬行空低聲囑咐,叫大夥兒護住鏢車,瞧他眼色行事
  田歸農雙目自左至右在衆人臉上橫掃一遍,然後又自右至左地橫掃過來,再嚮天井中傾
  盆而下的大雨望了一眼,眼光終於停在鏢車之上,說道:“閻兄,今日的買賣你可是賠定
  啦。”閻基陪笑道:“你老人傢別見怪,也是弟兄們少口飯吃,走投無路,這才幹起這沒本
  錢買賣來。我們定當改過自新,不敢忘了田相公今日的恩德。”田歸農哈哈大笑,說道:
  “怎麽跟我鬧起虛文來啦?老閻,你拿五萬兩鏢銀,夠不夠使了?”閻基一怔,陪笑道:
  “你老人傢開玩笑啦。”田歸農道:“開什麽玩笑?這裏三十萬鏢銀,我取一半十五萬,
  下的你取五萬,還有十萬兩你說怎麽分?”閻基喜出望外,忙道:“你老人傢一並取去就是
  了,還分什麽?”田歸農搖頭道:“那不成話,這哪裏還有江湖義氣?適纔我們進來避雨,
  我…我…我娘子衣服濕了……”那美婦聽他說“我娘子”三字,臉上一紅,神態微現忸怩,
  嚮田歸農微微一笑。田歸農報以一笑,繼續說道:“鏢行這位姑娘藉衣服給她,這一番情分
  不能不報,咱們給馬姑娘留五萬兩。還有,這裏三位侍衛大人在此,常言道見者有份,每人
  分一萬兩。餘下二萬,就送給此間主人。你說我這樣分法公不公道?”閻基連連鼓掌,大
  叫:“公道之極,公道之極,我早說你田相公是天下第一等慷慨的大英雄
  馬行空、徐錚、馬春花等聽田歸農侃侃而談,旁若無人,倒似這三十萬兩銀已是他囊中
  之物一般。馬行空身受重傷,這麽一氣,更是險欲暈去。徐錚眼望師父,衹問:“怎麽辦?
  怎麽辦?”馬春花怒道:“什麽怎麽辦?”彎腰拾起地下的單刀,叫道:“姓田的,你當我
  們是死人還是活人?”說着揚起單刀,逕往田歸農撲去
  田歸農笑道:“你別逼我動手,我娘子可要喝醋。”那美婦啐了一口,笑駡:“貧
  嘴!”但似對他的輕薄口吻甚為喜愛。馬春花聽他言語無禮,更是惱怒,上步一刀,攔腰橫
  砍。田歸農笑道:“唉喲,不好,我娘子可不許我跟女人打架。”手指在她刀背上一擊,馬
  春花拿捏不住,脫手撒刀。田歸農手法快極,右手搶過刀柄,左手已拿住她手腕,舉起刀
  來,作勢要往她頭頸中砍下,口中卻嘆道:“似這般如花如月貌,怎叫我不作惜玉憐香
  人!”商寶震和徐錚見他戲弄馬春花,雙雙搶出。商寶震右手一揚,一枝金鏢取他左目。徐
  錚急了,來不及拾取地下兵刃,飛腳就踢他後心。田歸農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的足
  踝,往上一提。徐錚身子倒轉,衹感腿上一陣劇痛,失聲大叫,原來那枝金鏢打進了他右
  腿。田歸農揮手一抖,徐錚的身子猶如一柄掃帚般橫掃出去,正撞在在馬春花腿上,兩人跌
  在一起。衆人見他戲耍二人,如弄嬰兒,那裏還敢上前?田歸農道:“閻兄,你把鏢銀就照
  適纔我說的那麽分了,套一輛大車給我,我們兩口子身有急事,須得冒雨趕路。”閻基大
  喜,連聲答應。群盜從鏢車中取出銀鞘,五萬兩的堆成一堆,三萬兩、二萬兩又各作一堆,
  分別堆在地下,嚮衆車夫喝道:“乖乖地趕路
  北道上有個規矩,緑林豪客劫鏢搶銀,卻不傷害車夫,甚至腳力酒錢也依常例照給,但
  若車夫不聽囑咐,自然又作別論。衆車夫見了這等情勢,那敢不依,冒着大雨,將銀車一輛
  輛推出去
  馬行空見銀車出去一輛,心裏就發一陣疼,衹見一輛騾車趕到庭前,田歸農扶着娘子便
  要上車。衹要騾車一行,馬行空就是身敗名裂,一世辛苦付於流水了。他顫巍巍地站起身
  來,突然縱起,叫道:“我和你拼了!”雙手猶如鐵鈎,猛往田歸農臉上抓去。那美婦甚是
  害怕,嚇得叫了一聲。田歸農側身出掌,擊嚮他肩頭。馬行空若是未受重傷,這一掌自然打
  他不着,但此時全身筋骨不聽使喚,眼見掌到,竟然不能閃避,砰的一聲,身子飛起,嚮院
  子中跌了出去
  猛聽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
  這三聲冷笑傳進廳來,田歸農和那美婦登時便如聽見了世上最可怕的聲音一般,二人面
  如白紙,身子發顫。田歸農用力一推,將那美婦推入車中,飛身而起,跨上了騾背,雙腿急
  夾,揮鞭催騾快走。那知他連連揮鞭,這騾子衹跨出兩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嚮前半尺
  衆人站在廳口,從水簾一般的大雨中望將出去。衹見一個又高又瘦的大漢,左手抱着一
  個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車的車轅。那騾子給田歸農催得急了,低頭弓腰,四蹄一齊發勁,但
  大漢拉着車轅,大車竟似釘牢在地下一般,動也不動。此人神力,實足驚人
  那大漢又冷笑了一聲。田歸農尚自遲疑,車中的美婦卻已跨出車來,嚮那大漢瞧也不
  瞧,昂然走進廳去。田歸農慢慢跨下騾背,也跟着進廳。他全身被雨淋得濕透,卻似絲毫不
  覺,目光呆滯,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婦招手叫他過去,坐在她的身旁
  那高瘦大漢大踏步進廳,坐在火堆之旁,嚮旁人一眼不瞧,打開包裹,原來裏面是個兩
  歲大的女孩。那大漢怕冷壞了孩子,抱着她在火邊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睡熟,圓圓的眼旁
  卻挂着兩顆淚珠
  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三人扶着馬行空起來,見田歸農對那高瘦大漢如此害怕,都是又
  驚又喜。馬春花道:“爹,你傷處還好麽?這…這人是誰?”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
  天下無敵手…金…金面佛苗人鳳…”一句話剛說完,已痛得暈了過去
  大廳之上,飛馬鏢局的鏢頭和趟子手集在東首,閻基與群盜集在西首,三名侍衛與商寶
  震站在椅子之後,各人目光都瞧着苗人鳳、田歸農與美婦三人
  苗人鳳凝視懷中的幼女,臉上愛憐橫溢,充滿着慈愛和柔情,衆人若不是適纔見到他一
  手抓住大車,連健騾也無法拉動的驚人神力,真難相信此人身負絶世武功
  那美婦神態自若,呆呆望着火堆,嘴角邊挂着一絲冷笑,衹有極細心之人,纔瞧得她嘴
  唇微微顫動,顯得心裏甚是不安
  田歸農臉如白紙,看着院子中的大雨三個人的目光瞧着三處,誰也不瞧誰一眼,各自安
  安靜靜地坐着,一言不發。
第二章 寶刀和柔情
  苗人鳳望著懷裏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臉,腦海中出現了三年之前的往事。這件事已過了
  三年,但就像是剛過了三天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著傾盆大兩,三年前的那一天,
  卻下的是雪,是漫天鵝毛一般紛紛撒著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滄州道上。時近歲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鳳騎著一匹高頭長腿的黃馬,控
  轡北行。
  十年前的臘月,他與遼東大俠鬍一刀在滄州比武,以毒刀誤傷了鬍一刀。鬍夫人自刎殉
  夫。他與鬍一刀武功相若,豪氣相侔,兩人化敵為友,相敬相重,豈知一招之失,竟爾傷了
  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縱橫海內,衹有遇到了這位遼東大俠,二
  人比武五日,聯床夜話,這纔是遇到了真正敵手,這纔是真正的肝膽相照,傾心相許……苗
  人鳳為了此事,十年來始終耿耿於懷,鬱鬱寡歡。
  鬍一刀夫婦逝世十年之期將屆,苗人鳳千裏迢迢的從浙南趕來,他是要到亡友墓前親
  祭。
  風雪殘年,馬上黃昏。苗人鳳愈近滄州,心頭愈是沉重。他縱馬緩行,心中在想:“當
  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與鬍氏夫婦三騎漫遊天下,教貪官惡吏、土豪巨寇,無不心驚膽
  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聽身後車輪壓雪,一個車夫捲著舌頭“得兒——”聲響,催趕騾子,擊鞭
  劈拍作聲,一輛大車從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來。拉車的健騾口噴白氣,衝風冒雪,放蹄急
  奔。
  大車從苗人鳳身旁掠過,忽聽車中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送了出來:“爹,到了京裏,你
  就陪我去買宮花兒戴……”下面的話兒卻聽不見了。這是江南姑娘極柔極清的語聲,在這北
  方莽莽平原的風雪之中,卻是極不相襯。
  突然之間,騾子左足踏進了一個空洞,登時嚮前一蹶。那車夫身子前傾,隨手一提,騾
  子藉力提足,繼續前奔。
  苗人鳳暗暗詫異:“那車夫這一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強的膂力,看來是位風塵奇
  士,怎麽去做了趕大車的?”
  思念未定,衹聽得腳步聲響,後面一個腳夫挑了一擔行李,邁開大步趕了上來。這擔行
  李壓得一根棗木扁擔直彎下去,顯得頗為沉重,但那腳夫行若無事,在雪地裏快步而行,落
  腳甚輕。
  苗人鳳更是奇怪:“這腳夫非但力大,而且輕功更是了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蹺:
  “這腳夫似在追蹤那車夫,看來有什麽兇殺尋仇之事。”當下提著馬鞭,不疾不徐地遙遙的
  跟在大車之後,要待看個究竟。
  行出數裏,見那腳夫雖然肩上壓著沉重行李,仍是奔跑如飛,忽聽身後銅片兒叮叮當當
  響亮,一條漢子挑著一副補鍋的擔兒,虛飄飄的趕來。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輕,雖然說
  不上踏雪無痕,但輕功之佳,武林中甚是罕見。苗人鳳尋思:“又多了一個。這人是那一派
  的?”但見他鬥笠和簑衣上罩滿了白雪,在風中一幌一飄,走得歪歪斜斜,登時省起:“這
  身輕功是鄂北鬼見愁鐘傢的功夫。”
  行了七八裏路,天色黑將下來,來到一個小小市集。苗人鳳見大車停在一傢客店前面,
  於是進店藉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傢。衆客商都擠在廳上烤火喝白乾,車夫、腳夫、補
  鍋匠都在其內。
  苗人鳳雖然名滿天下,但近十年來隱居浙南,武林中識得他的人不多。那腳夫、車夫和
  補鍋匠他都不相識,當下默然坐在一張小桌之旁,要了酒飯,見那三人分別喝酒用飯,瞧來
  並非一路。
  忽聽內院一個人大聲說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點兒,衹好在外邊廳上用
  飯。”棉簾掀開,店伴引著一位官員、一位小姐來到廳上。本來坐著的衆客商見到官員,紛
  紛起立。苗人鳳並不理會,自管喝酒。衹見那官員穿著醬色緞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
  福相。那小姐相貌嬌美,膚色白膩,別說北地罕有如此佳麗,即令江南也極為少有。她身穿
  一件蔥緑織錦的皮襖,顔色甚是鮮豔,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燦爛的錦緞也已顯得黯然無
  色。
  衆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慚形穢之感,有的訕訕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廳上登時空出
  一大片地方來。
  那店伴一疊連聲地“大人、小姐”,送飯送酒,極是殷勤。苗人鳳聽他叫喊酒菜之時,
  中氣充沛,不覺留神,一瞧他身形步法,卻不是會傢子是什麽?又見他兩邊太陽穴微微凸
  出,竟然內功有頗深造詣,不由得更是奇怪,心道:“這批人必有重大圖謀,左右閑著,就
  瞧瞧熱鬧,且看他們幹的是好事還是歹事。不知跟這官兒有幹係沒有?”
  這一留神,不免嚮那官兒與小姐多看了幾眼。那官兒忽地一拍桌子,發作起來,指著苗
  人鳳駡道:“你是什麽東西?見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罷了,賊眼還骨溜溜的瞧個不休。我看你
  粗手大腳,生成一副賊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縣裏去打你個皮開肉綻。”苗人鳳低頭喝
  酒,並不理會。那官兒更加怒了,叫道:“你請安陪禮也不會麽?這麽大剌剌的坐著。”
  那小姐柔聲勸道:“爹,你犯得著生這麽大氣?鄉下人不懂規矩,也是有的。何必跟這
  些粗人一般見識?哪,喝了這杯吧。”說著將一杯酒遞到他的嘴邊。那官兒骨嘟一口喝乾,
  似乎將怒氣和酒吞服了,橫了苗人鳳一眼,見他低頭不語,想是怕了,於是自斟自飲的跟女
  兒說笑起來。話中說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後,補上了官便怎樣怎樣,瞧神情是一名赴京謀幹差
  使的候補官兒。
  說話之間,大門推開,飄進一片風雪,跟著走進一位官員來。這人黃皮精瘦,遠沒先前
  那官兒的氣派十足。他大聲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又與仁通兄在這裏撞見,真是巧之極
  矣!”說著搶上來與那姓南的官兒南仁通行禮廝見。
  南氏父女一齊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調侯兄,幸會幸會!一起坐罷。”那“調侯兄”
  謝了,坐在桌邊。店伴添上杯筷,傳酒呼菜。
  苗人鳳心道:“連這個調侯兄,一共是五個高手了。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麽武功。
  會不會大智若愚,竟讓我走了眼呢?”想到此處,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嚮他們多瞧一眼。要
  知他那“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外號,實是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漢,那一個不想將這頭
  銜摘了下來。他一生所歷風險多過常人百倍,皆拜這外號之所賜。此刻心想:“這幾人說不
  定是衝著我而來。他們成群結黨,一齊上來倒是難鬥。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理伏?”
  衹聽那“調侯兄”與南仁通高談闊論,說的都是些官場中升遷降謫的軼聞。廊下那腳夫
  和補鍋匠卻大聲吵嚷起來。兩人爭的是世上有沒有當真削鐵如泥的寶劍寶刀。那腳夫道:
  “什麽削鐵如泥,都是吹大氣!那寶刀也不過鋒利點兒,當真就這麽神?”補鍋匠道:“你
  見過多少世面了?知道什麽?寶刀就是寶刀,若不是怕嚇壞了你,我就拿一口讓你開開眼
  界。”腳夫嚷道:“你有寶刀?呸,別發你的清秋大夢吧!有寶刀也不補鍋兒啦!衹怕磨不
  利的鈍柴刀、銹菜刀,倒有這麽一把兩把!”衆人聽著都大笑起來。
  補鍋匠氣鼓鼓的從擔兒裏取出一把刀來,緑皮鞘子金吞口,模樣甚是不凡。他刷地拔刀
  出鞘,寒光逼人,果然是好一口利刃。衆人都贊了一聲:“好刀!”補鍋匠拿起刀來,一刀
  作勢嚮腳夫砍去。腳夫抱頭大叫:“我的媽呀!”急忙避開,衆人又是一陣轟笑。
  苗人鳳瞧了二人神情,心道:“這兩人果是一路。這麽串戲,卻不是演給我看的了。”
  補鍋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請藉一把。”那店伴應聲入廚,取了一把菜刀出來。補
  鍋匠道:“你拿穩了!”那店伴將菜刀高高舉起。補鍋匠橫刀揮去,當的一聲,菜刀斷為兩
  截。
  衆人齊聲喝采:“果是寶刀!”
  補鍋匠得意洋洋,大聲吹噓,說他這柄刀如何厲害,如何名貴。廊下衆人臉現仰慕之
  色,津津有味的聽著。南仁通聽他說了一會,忍不住“哼”了一聲,臉現不屑之色。
  那“調侯兄”道:“仁通兄,這柄刀確也稱得上個『寶』字了,想不到販夫走卒之徒,
  居然身懷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則利矣,寶則未必。”“調侯兄”道:“我兄此言差
  矣!你瞧此刀削鐵如泥,世上那裏更有勝於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見多怪,
  兄弟就……”還待再說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飯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兒就愛管你爹爹。”說著卻真的要飯吃,不再喝酒。那“調侯
  兄”又道:“兄弟今日總算開了眼界,這等寶刀,吾兄想來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南仁通
  冷笑道:“勝於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見到。”“調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
  吾兄是位文官,又見過什麽寶刀來?”
  補鍋匠聽到了二人對答,大聲道:“世上若有更勝得此刀的寶刀,我寧願把頭割下來送
  他。吹大氣又誰不會啦?嘿,我說我兒子也做個五品官呢,你們信不信啦?”衆人忙喝:
  “鬍說,快閉嘴!”
  南仁通氣得臉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嚮房中。南小姐連叫:“爹爹!”他那裏理
  會,片刻間捧了一柄三尺來長的彎刀出來。但見刀鞘烏沉沉的,也無異處。他大聲道:
  “喂,補鍋兒的,我這裏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輸了可得割腦袋。”補鍋匠道:“若是
  老爺輸了呢?”南仁通氣道:“我也把腦袋割與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們
  有什麽說的?回房去吧!”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聲,棒著刀轉身回房。
  補鍋匠見他意欲進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爺輸了,小人怎敢要老爺的腦袋?不如老爺
  招小人做女婿吧!”衆人有的嘩笑,有的斥他鬍說。南小姐氣得滿臉通紅,不再相勸,賭氣
  回房去了。
  南仁通緩緩抽刀出鞘,刃口衹露出半尺,巳見冷森森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
  鞘來,寒光閃爍不定,耀得衆人眼也花了。南仁通道:“我這口刀,有個名目,叫作『冷月
  寶刀』,你瞧清楚了。”
  補鍋匠湊近一看,見刀柄上用金絲銀絲鑲著一鈎眉毛月之形,說道:“老爺的刀好,那
  不用比了。”
  苗人鳳見衆人言語相激,南仁通取出寶刀,心下已自瞭然,原來這幾人均是為這口寶刀
  而來。學武之士把寶劍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懷利器,等於武功增強數倍。他有如此一
  柄寶刀,無怪衆人眼紅。不過他是文官,這刀卻從何處得來?這些人卻又如何知曉?苗人鳳
  初時提防這幾人陰謀對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備,現下既知他們是想奪寶刀,心下坦然,登時
  從局中人變成了旁觀客。但見寶刀一出鞘,那“調侯兄”、店伴、腳夫、車夫、補鍋匠一齊
  湊攏。苗人鳳知道這五人均欲得刀,衹是礙著旁人武功了得,這纔不敢貿然動手,否則以南
  仁通手無縛雞之力,這把刀早已被人奪去,那裏等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補鍋匠口齒輕薄,本要比試,但見他那把刀鋒銳無比,也非常物,若是鬥個
  兩敗俱傷,豈非損傷了至寶?於是說道:“你知道了就好,下次可還敢鬍說八道麽?”正要
  還刀入鞘,那“調侯兄”突然一伸手,將刀奪過,擦的一聲輕響,與補鍋匠手中利刃相交,
  補鍋匠的刀刃斷為兩截,接著又是當的一響,刀頭落在地下。補鍋匠、腳夫、車夫、店伴四
  人將“調侯兄”四下圍住,立時就要動手。“調侯兄”雖然寶刀在手,卻是寡不敵衆,當即
  將刀還給了南仁通,翹拇指說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臉上變色,責備道:“咳,你也
  太過魯莽了!”見寶刀無恙,這纔喜孜孜的還刀入鞘,回房安睡。
  苗人鳳知道適纔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試,那是要驗明寶刀的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
  一場流血爭鬥。他雖俠義為懷,但見那南仁通橫行霸道,不是好人,這把刀衹怕也是巧取豪
  奪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會他們如何黑吃黑的奪刀。
  次日絶早起來,衹見南仁通已然起行,補鍋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內,連那店伴也已離
  去。一問之下,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纔到的惡客,給了十兩銀子,要喬裝店伴。苗人鳳暗暗
  嘆息:“常言道:謾藏誨盜,果然一點兒不錯。”結了店賬,上馬便行。
  馳出二十餘裏,忽聽西面山𠔌中一個女子聲音慘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聲
  音。苗人鳳心想:“這些惡賊奪了刀還想殺人,這可不能不管。”一躍下馬,展開輕身功夫
  循聲趕去,轉過兩個彎,衹見雪地裏殷紅一片,南仁通身首異處,死在當地。那“冷月寶
  刀”橫在他身畔,五個人誰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卻給補鍋匠抓住了雙手,掙紮不得。
  苗人鳳隱身一塊大石之後,察看動靜。衹聽“調侯兄”道:“寶刀衹有一把,卻有五個
  人想要,怎麽辦?”那腳夫道:“憑功夫分上下,勝者得刀,公平交易。”“調侯兄”嚮南
  小姐瞧了一眼,說道:“寶刀美人,都是難得之物。”補鍋匠道:“我不爭寶刀,要了她就
  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見得有這麽便宜事兒。武功第一的得寶刀,第二的得美人。”
  腳夫、車夫齊聲道:“對,就是這麽著。”店伴嚮補鍋匠道:“老兄,勞駕放開手,說不定
  在下功夫第二,這是我的老婆!”“調侯兄”笑道:“正是!”轉頭厲聲嚮南小姐道:“你
  敢再嚷一聲,先斬你一刀再說!”補鍋匠放開了手。南小姐伏在父親屍身之上,抽抽噎噎的
  哭泣。
  那車夫笑道:“小姐,別哭啦。待會兒就有你樂的啦!”伸手去摸她臉,神色極是輕
  薄。
  苗人鳳瞧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從石後走了出來,低沉著嗓子喝道:“下流東
  西,都給我滾!”那五人吃了一驚,齊聲喝道:“你是誰?”苗人鳳生性不愛多話,揮了揮
  手,道:“一齊滾!”補鍋匠性子最是暴躁,縱身躍起,雙掌當胸擊去,喝道:“你給我
  滾!”苗人鳳左掌揮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揮,那補鍋匠騰空直飛出去,摔在丈許之
  外,半天爬不起來。
  其餘四人見他如此神勇,無不駭然,過了半晌,不約而同的問道:“你是誰?”苗人鳳
  仍是揮了揮手,這次連“滾”字也不說了。
  那車夫從腰間取出一根軟鞭,腳夫橫過扁擔,左右撲上。苗人鳳知道這五人都是勁敵,
  若是聯手攻來,一時之間不易取勝,當下一出手就是極厲害的狠招,側身避開軟鞭,右手疾
  伸,已抓住扁擔一端,運力一抖,喀喇一響,棗木扁擔斷成兩截,左腳突然飛出,將那車夫
  踢了一個筋鬥。那腳夫欲待退開,苗人鳳長臂伸處,已抓住他的後領,大喝一聲,奮力擲
  出,那腳夫猶似風箏斷綫,竟跌出數丈之外,騰的一響,結結實實的摔在雪地之中。
  那“調侯兄”知道難敵,說道:“佩服,佩服,這寶刀該當閣下所有。”一面說一面俯
  身拾起寶刀,雙手遞了過來。苗人鳳道:“我不要,你還給原主!”那“調侯兄”一怔,心
  想:“世上那有這樣的好人?”一擡頭,衹見他臉如金紙,神威凜凜,突然想起,說道:
  “原來閣下是金面佛苗大俠?”苗人鳳點了點頭。“調侯兄”道:“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栽
  在苗大俠手裏,還有什麽話說?”當下又將寶刀遞上,說道:“小人蔣調侯,三生有幸,得
  逢當世大俠,這寶刀請苗大俠處置吧!”苗人鳳最不喜別人羅唆,心想拿過之後再交給南小
  姐便是,當下伸手握住了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聽嗤嗤兩聲輕響,腿上微微一疼。蔣調侯躍開丈餘,嚮前飛跑,叫道:
  “他中了我的絶門毒針,快纏住他。”苗人鳳聽到“絶門毒針”四字,口中“哦”了一聲,
  暗道:“雲南蔣氏毒針天下聞名,今番中了他的詭計。”心知這暗器劇毒無比,當下深吸一
  口氣,飛奔而前,頃刻時趕上蔣調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脅下一戳,已閉住了他的穴道,
  拋在地下。
  腳夫、車夫等本已一敗塗地,忽聽得敵人中了毒針,無不喜出望外,遠遠圍著,均不逼
  近,要待他毒發自斃。苗人鳳一口氣不敢吞吐,展開輕功,疾嚮腳夫趕去。那腳夫嚇得魂飛
  魄散,捨命狂奔。苗人鳳趕到身後,右掌擊去,登時將他五髒震裂。此掌擊出後腳下片刻不
  停,瞬息間追到車夫身前。那車夫揮動軟鞭護身,衹盼抵擋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發
  作。苗人鳳那裏與他拆什麽招,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抓住軟鞭鞭梢,神力到處,一奪一揮,
  軟鞭倒轉過來,將他打得腦漿迸裂。
  苗人鳳連斃二人,腳上已自發麻,此是生死關頭,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見店伴與補鍋匠
  都已在數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盡力遠遠逃開,以待敵人不支。苗人鳳本來不欲傷人
  性命,但此時衹要留下一個活口,自己毒發跌倒,那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的手裏。當下咬
  緊牙關,手握軟鞭,追趕店伴。那店伴極是狡猾,盡揀泥溝陷坑中奔跑。但苗人鳳的輕功何
  等了得,一轉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見難逃,提著匕首撲將過來。苗人鳳立刻回頭轉身,
  後一腳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氣追趕補鍋匠。這一腳果然正中店伴心窩,踢得他口中狂噴
  鮮血,仰天立斃。
  那補鍋匠武功雖不甚強,但鄂北鬼見愁鍾傢所傳輕功卻是武林中一絶。苗人鳳追奔逐
  北,毒氣發作得更快,腳步已自蹣跚,竟然追趕不上。補鍋匠見他一顛一躓,心中大喜,暗
  想:“老天保佑,教我垂手而得寶刀美人。”思念未定,突聽半空呼呼風響,一條黑黝黝的
  東西橫空而至,待欲閃躲,已自不及。原來苗人鳳知道追他不上,最後奮起神力,擲出軟
  鞭。這條鋼鑄軟鞭從面門直打到小腹,補鍋匠立時屍橫雪地。此時苗人鳳也已支持不住,一
  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親屍上,眼見這場驚心動魄的惡戰,嚇得呆了,最後見苗人鳳倒下,忙走
  近相扶,但苗人鳳身軀高大,她嬌弱無力,那裏扶得起來?苗人鳳神智尚清,下半身卻巳麻
  木,指著蔣調侯道:“搜他身邊,取解藥給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個小小瓷
  瓶,問苗人鳳道:“是這個麽?”苗人鳳昏昏沉沉,已自難辨,道:“不管是不是,服……
  服了再說。”南小姐拔開瓶塞,將小半瓶黃色藥粉倒在左掌,送入苗人鳳口裏。
  苗人鳳用力吞下,說道:“快將他殺了!”南小姐大吃一驚,道:“我……我不敢……
  殺人。”苗人鳳厲聲道:“他是你殺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鳳
  道:“再過幾個時辰,他穴道自解。我受傷很重……那時咱兩人死無葬身之地。”
  南小姐雙手提起寶刀,拔刀出鞘,眼見蔣調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殺雞殺魚也是
  不敢,這殺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苗人鳳大喝:“你不殺他,就是殺我!”南小姐吃了一驚,身子一顫,寶刀脫手掉下。
  這刀砍金斷玉,刃口正好對準蔣調侯的腦袋。衹聽得南小姐與蔣調侯同聲大叫,一個昏倒,
  跌在苗人鳳身上,另一個的腦袋已被寶刀劈開。
  苗人鳳想到此處,懷中幼女忽然嚶的一聲醒來,哭道:“爸爸,媽呢?我要媽。”苗人
  鳳還未回答,那女孩一轉頭,見到火堆旁的美婦,張開雙臂,大叫:“媽媽,媽媽,蘭蘭找
  你!”歡然喜躍,要那美婦來抱。
  四周衆人聽那幼女先叫苗人鳳“爸爸”,又叫那美婦“媽媽”,都是大感驚異,心想這
  美婦明明是田歸農之妻,怎麽又會是苗人鳳之女的母親?那女孩這兩聲“媽媽”一叫,大廳
  中緊張的氣氛又自濃了幾分。幾十個大人個個神色嚴重,衹有一個孩子卻歡躍不已。
  那美婦站起身來,走到苗人鳳身旁抱過孩子。那女孩笑道:“媽媽,蘭蘭找你,你回傢
  了。”那美婦緊緊摟著她,兩張美麗的臉龐偎倚在一起。女孩在夢中流的淚水還沒乾,這時
  臉頰上又添了母親的眼淚。
  臉有刀疤的獨臂怪漢一直縮身廳角,靜觀各人。這時輕輕站起,走到盜魁閻基身前,在
  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閻基神色大變,忽地站起。嚮苗人鳳望了一眼,臉上大有懼色,緩
  緩伸手入懷,取出一個油紙小包。獨臂人夾手奪過,打開一看,見裏面是兩張焦黃的紙片。
  他點了點頭,包好了放入懷內,重行回到廳角坐下。
  那美婦伸衣袖抹了抹眼淚,突然在女孩臉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紅,又要流出淚來,終於
  強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交還給了苗人鳳。那女孩大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
  那美婦背嚮著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終不轉過身來。
  苗人鳳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在苗人鳳心中,他早已要將一個人拉過來踏在腳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會有人
  捨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但他的心腸卻很脆弱,衹因為他是極深的愛著眼前
  這個美婦。
  他聽見女兒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女兒在他懷中掙紮著要到母親那裏。
  他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那美婦是耳聾了?還是她的心像鐵一般剛硬?小女孩在連聲哀求:“媽媽,抱抱蘭
  蘭!”但媽媽一動也不動,背心沒一點兒顫抖,連衣衫也沒一點擺動。
  苗人鳳全身的血在沸騰,他的心要給女兒叫得碎了。於是三年之前,滄州雪地裏的事又
  涌上了心頭:
  雪地裏橫著六具屍身,苗人鳳腿上中了蔣調侯的兩枚絶門毒針,下半身麻痹,動彈不
  得。南小姐慢慢醒轉,見自己跌在苗人鳳懷裏,急忙站起,雙腳一軟,又坐倒在雪地裏。她
  驚惶已極,連哭也哭不出聲來。
  苗人鳳道:“把那匹馬牽過來。”聲音很嚴厲,南小姐衹有遵依的份兒。她將馬牽到苗
  人鳳身邊,伸出柔軟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來。
  苗人鳳道;“你走開!”心想:“你怎麽拉得起我?”這時他兩腿已難以行動,當下擡
  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馬鐙,手臂微一運勁,身子倒翻上了馬背,說道:“拿了那柄刀!”南
  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寶刀。苗人鳳伸左手在她腰間輕輕一帶,將她提上了馬背。兩人並騎,
  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鳳運足功勁,纔沒在馬上昏暈過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
  兩名店小二奔出來扶了他進去。
  苗人鳳捲起褲腳,將兩枚毒針拔了出來,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毒血,雖然許以重
  酬,店小二仍是害怕躊躇。
  南小姐將柔嫩的小口湊在他腿上,將毒血一口一口的吸出來。她很清楚的知道:兩人的
  肌膚這麽一接觸,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盜也好,是劇賊也好,再也沒第二條路,她已
  决心跟著他。
  苗人鳳也知道:這幾口毒血一吸,自己無牽無挂、縱橫江湖的日子是完結啦。他須得終
  身保護這女子。這個千金小姐的快樂和憂愁,從此就是自己的快樂與憂愁。
  他及時服了蔣調侯的解藥,性命是可保的了,但絶門毒針非同小可,不調治十天半月,
  兩腿無法使喚。他取出銀子,命店小二去收殮了南小姐的父親,也收殮了那五個企圖搶奪寶
  刀的豪客。
  南小姐與他同住在一間房裏,服侍他、陪伴他。經過了這場驚心動魄的變故,南小姐一
  閉眼就看到雪地裏那場慘劇,看到父親被賊人殺死,看到自己手中的寶刀掉下去,殺死了一
  個人。她常常在睡夢中哭醒。
  苗人鳳不喜言辭,從來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但南小姐衹要見到他沉靜鎮定的臉色、同
  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說,她父親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盜,得到這柄“冷月寶刀”。
  不久南仁通調補京官,他要將寶刀獻給當道,滿心想飛黃騰達,不料卻因此枉自送了性命。
  苗人鳳問起那江洋大盜的姓名,南小姐卻說不上來,她衹知道這大盜是在獄中病死的。
  他想:不知是那一個好漢,不明不白的又給害死了。那五名奪刀的豪客,必定識得這個大
  盜,知道大盜有一柄寶刀,於是一路跟蹤下來。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藥給苗人鳳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聽得窗外簌簌幾下響
  聲。他不動聲色,接過藥碗來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窺探,但震於自己的威名,不敢
  貿然動手。暗自盤算:“這多半是奪刀五人的後援,再過五六日,那就不足為懼,苦於這幾
  日兩腿兀自酸軟無力,若有強敵到來,倒是不易對付。”
  衹聽得拍的一聲,白光閃動,窗外擲進一柄匕首,釘在桌上,微微顫動。匕首上附著一
  張白紙。南小姐“啊”的一聲驚呼,奔到他身邊。
  苗人鳳睡在炕上,伸手夠不著匕首。他冷笑一聲,左掌在桌子邊緣一拍。匕首本來插進
  桌面數寸,這一拍之下,登時跳起,彈起尺許,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贊道:“金面佛名不
  虛傳,果然了得!”腳步輕響,兩個人越墻出外。接著馬蹄響起,兩騎馬遠遠去了。
  苗人鳳拿起白紙,見寫著一行字道:“鄂北鐘兆文、鐘兆英、鐘兆能頓首百拜。”
  南小姐見他臉色木然,不知是憂是怒,問道:“是敵人找上來了嗎?”苗人鳳點點頭。
  南小姐道:“你在桌上這麽一拍,他們就嚇走了,是不是?”苗人鳳搖頭道:“他們是來送
  信的。”
  南小姐道:“你這麽大本事,他們一定害怕。”苗人鳳不語,心想:“鄂北鬼見愁鐘氏
  三兄弟,既然找上來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話是這麽說,心中也自擔憂,過了半晌,輕聲
  說道:“大哥,咱們現下騎馬走了吧,他們找不著的。”苗人鳳搖搖頭,默然不語。
  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怎能在敵人面前逃走?就算為了南小姐而暫且忍辱躲
  避,但鬼見愁鐘氏三兄弟又怎能讓人躲得開?這些事南小姐是不會懂的。他嚮來不愛多說
  話,況且,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說。
  這一晚南小姐翻來覆去的睡不安穩。她已在全心全意的關懷這個粗手大腳的鄉下人,但
  苗人鳳卻睡得很沉。
  衹不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頂花轎,一隊吹鼓手,又夢見一個頭上披著紅巾的新娘
  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時瞧見過的,他早已忘了,這時卻忽然夢到了。醒來的時候,似
  乎還隱隱聽到夢中鼓樂的聲音。黯淡的搖曳的燭光,照在旁邊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樣柔
  和、那樣嬌豔的臉上。這朵花卻不在笑。她睡著的時候,也是恐懼,也是在感到痛苦。她臉
  上有燭光,卻有更多的陰影。
  次日清晨,苗人鳳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面吃了,端張椅子,坐在廳中,冷月寶刀放在身
  旁。他生平不愛事先籌劃,因為預料的事兒多半作不了準,寧可隨機應變。南小姐見了他的
  神情,心中很是害怕,問了他幾句,苗人鳳並不回答,於是她就不敢再問。
  辰牌時分,馬蹄聲響,三乘馬在客店前停住,進來了三個客人。客店中人見了這三人的
  打扮,都是嚇了一跳。原來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邊上露著毛頭,竟
  是剛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三身孝服巳穿得半新不舊,若說服的熱孝,卻又不像。
  苗人鳳知道鄂北鬼見愁鐘門雄霸荊襄,武功實有獨到的造詣,那補鍋匠是鐘氏門徒,武
  藝已自不弱,眼下鐘氏三兄弟親自到來,此事當真甚是棘手。衹見三人一般的相貌,都是臉
  色慘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衹是憑鬍子分別年紀,料來灰白小鬍子的是大哥鐘兆
  文,黑鬍子的是二哥鐘兆英,沒留鬍子的是三弟鍾兆能。三人進來時腳步輕飄飄的宛如足不
  點地,果然是勁敵到了。苗人鳳一生之中,敵人愈強,精神愈振,一見三人聲勢不同凡俗,
  不由得全身骨骼輕輕作響。
  鐘氏三兄弟上前同時一揖到地,齊聲說道:“苗大俠請了。”苗人鳳拱手還禮,說道:
  “請了,怒在下腿上有傷,不能起立。”鐘兆文道:“苗大俠你傢腿上不便,原本不該打
  擾,衹是殺徒之仇,不能不報,請苗大俠你傢恕罪。”他“你傢,你傢”,滿口湖北土腔,
  苗人鳳點點頭,不再答話。
  鐘兆文道:“苗大俠威震天下,我們三兄弟單打獨鬥,非你傢敵手。老二、老三,咱哥
  兒一齊上啊!”鐘兆英、鐘兆能怪聲答應,叫道:“老大,咱哥兒一齊上啊!”這三兄弟是
  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雖然怪聲怪氣,怪模怪樣,在江湖上卻是輩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
  強,因此上在兩湖一帶已闖下極大的基業。三人怪聲一作,嗆當當響聲不絶,各從身邊取出
  一對判官筆。
  客店中多伴客人見這三人到來,已知不妙,這時見取出兵刃,人人遠避,登時大廳上空
  蕩蕩的一片。
  南小姐關心苗人鳳安危,卻留在廳角之中。苗人鳳見她一個嬌怯弱女,居然有此膽量,
  心中大是喜慰。衹因南小姐在廳角這麽一站,苗人鳳自此對她生死以之,傾心相愛,當下嚮
  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寶刀。
  鐘氏兄弟見那刀青光閃動,寒氣逼人,同聲贊道:“好刀!”
  三兄弟齊聲怪叫。鐘兆文雙筆當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襲右。苗人鳳端坐椅中,橫刀
  不動,待六枝鑌鐵判官筆的筆尖堪堪點到身邊,突然寶刀一揮,呼呼風響,嚮三人各砍一
  刀。鐘氏三兄弟果然身負絶藝,見他刀勢來得奇特,各自身形飄動,讓了開去。他們衹知苗
  傢劍法獨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苗人鳳此時所用的是鬍一刀所授的鬍傢刀法,
  變化奧妙,靈動絶倫,就衹吃虧在身子不能移動,一刀砍出,難以連續追擊。
  四人一動上手,大廳中刀光筆影,登時鬥得兇險異常。鐘氏三兄弟輕功甚是了得,三人
  分進合擊,此來彼往,六枝判官筆宛如十二枝相似。苗人鳳使開刀法,攻拒削砍,絲毫不落
  下風。他想今日之鬥務須猛下殺手,重傷他兄弟三人,否則自己與南小姐性命難以周全。
  是素知鐘氏三兄弟安份守己,並無歹行劣跡,江湖上聲名甚好,卻不必取他們性命。眼見三
  兄弟的招數愈來愈緊,每一招都點打他上身大穴,衹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於流水,
  連這嬌豔溫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敵手受苦。想到此處,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
  大刀利,不敢讓兵刃給他寶刀碰到了,圍攻的圈子漸漸放遠。
  鐘兆英眼見難以取勝,突然一聲怪叫,身子斜撲,著地滾去,竟到苗人鳳背後攻他下
  盤。這一著甚是險毒,想苗人鳳坐在椅上不能轉動,敵人攻他背後椅腳,如何護守得著?
  兆英連攻數招,一筆橫砸,喀的一聲,將椅腳打斷了一根。椅子一側,苗人鳳身子跟著傾
  側。南小姐“啊”的一聲,驚呼出來。苗人鳳左手猛地探出,往鐘兆英臉上抓去。鐘兆英大
  驚,急忙滾開相避,衹聽得當當兩響,他與鍾兆能手中的判官筆已各有一枝被寶刀削斷。
  兆文肩頭劇痛,卻是被刀刃劃了一道口子。苗人鳳一刀同時攻逼三敵,這一招叫做“雲竜三
  現”,乃是鬍傢刀法中的精妙招數。
  鐘氏三兄弟各展輕功躍開,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臉上都有驚駭之色。鐘兆英道:“老
  大,挂了彩啦?”鐘兆文道:“不礙事。”他見苗人鳳椅子斜傾,坐得搖搖欲墜,心想如此
  良機,日後再難相逢,衹是忌憚他寶刀鋒利,刀法精奇,於是抱拳說道:“兵刃上我三兄弟
  不是敵手,我們再領教你傢拳招掌法。”這話兒說得冠冕堂皇,卻是不懷好意,是要敵人自
  去其長。他三人此來乘人之危,乃是仇殺拚命,並非比武較藝,這番說話苗人鳳本來大可不
  必理會,但他藝高人膽大,一聲冷笑,寶刀歸鞘,點了點頭,說道:“好!”
  三兄弟拋下判官筆,蹦跳竄躍,攻了上來。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躍,竟無一步踏行。苗人
  鳳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經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內,也是鐘門武功卓然成傢,否則單是
  給他掌力一震,已受重傷。鐘兆英人最機靈,見他椅腳斷了一隻,已難坐穩,心想依樣葫
  蘆,再打斷一隻椅腳,非教他摔倒不可,當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滾嚮苗人鳳椅後,猛地右腿
  橫掃,喀喇一響,果然又將椅腳踢斷了一隻。
  那椅子本已傾側,此時急嚮後倒。苗人鳳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躍起。他惱恨鐘兆英狡
  詐,從半空中如大鷹般嚮他撲擊下來。鐘兆英嚇得心驚膽戰,大叫:“老大,老三!”兆
  文、兆能雙雙從旁來救。苗人鳳雙掌發力,左掌打在鐘兆文肩頭,右掌拍在鐘兆能胸口。兩
  人經受不起,雙雙嚮外跌出。鐘兆英乘機幾個翻身逃出廳門,看苗人鳳時,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見他如此神勇,那敢進來再鬥?鐘兆英瞥見店門旁堆滿騾馬的草料,心念一動,
  取出火摺幌著了,就在草料上一點。那麥稈乾得透了,登時起火,順風燒嚮店堂。客店中店
  多客商一見火頭,一陣大亂,紛紛奔出。三兄弟拿著判官筆在門口監視,叫道:“誰救那壞
  了腿的客人,老子打開他的腦袋瓜子!”衆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誰敢去救人?
  苗人鳳見霎時之間風助火勢,濃煙火舌捲進廳來,自己雙腿不能行走,敵人又守在門
  口,暗道:“難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燒死在這裏不成?”一轉眼見南小姐已隨衆人逃
  出,心下略寬,火光中衹見屋角裏放著一睏粗索,暗叫:“天可憐見!”爬著過去抖開繩
  索,在手臂上繞了十來圈。
  鐘氏兄弟眼見煙火圍門,這個當世無敵的苗人鳳勢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視而
  笑。
  南小姐當危急時奪門而出,此時卻想起苗人鳳尚在店內,他為相救自己而受傷喪生,不
  禁大為難受,珠淚盈眶,正自難忍,猛聽得店堂內一聲大喝,一條繩索從火焰中竄將出來,
  一端巳捲住門外那株大銀杏的樹幹。接著繩子一蕩,苗人鳳又高又瘦的身軀已飛了出來。
  衆人見他突似飛將軍自天而降,無不駭然。苗人鳳左手抓繩,身子自空嚮鐘氏三兄弟撲
  去。三鐘嚇得魂飛天外,已無鬥志,當即發足奔逃。他三人輕功雖高,終不及苗人鳳拉著繩
  子飛蕩迅速,被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擲一抓,一抓一擲,三兄弟都飛身而入火堆。總算
  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燒得須眉盡焦,狼狽不堪。到此地步,三兄弟那
  敢逗留,馬匹也不要了,嚮南急奔而去,但聽苗人鳳豪邁爽朗的大笑聲,不絶從身後傳來。
  苗人鳳想到當年力戰鬼見愁鐘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現了一絲笑意,然而這是
  愁苦中的一絲微笑,是傷心中一閃即逝的歡欣。於是他想到腿上傷愈之後,與南小姐結成夫
  婦,這個刻骨銘心、傾心相愛的妻子,就是眼前這個美婦人。他在身前不過五尺,五尺卻比
  五千裏、五萬裏的路程更加遙遠。
  於是,他想到兩人新婚後那段歡樂的日子,他帶著他的蘭(南小姐名字叫做南蘭)一同
  去拜祭鬍一刀夫婦的墓,他把冷月寶刀封在墳土之中,心裏想:世上除了鬍一刀外,再也無
  人配用這把寶刀。他既然不在世上了,寶刀就該陪著他。
  於是在鬍一刀的墓前,他把當年這場比武與誤傷的經過說給妻子聽。他從來不愛多說
  話,這一天卻是說得滔滔不絶。這件事在他心中鬱積了十年,直到這天,方在最親近的人面
  前發泄出來。他辦了許多酒菜來祭奠鬍一刀,擺滿了一桌,就像當年鬍夫人在他們比武時做
  了一桌菜那樣。
  於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復活了,與他一起歡談暢飲。他愈喝得
  多,愈是說得多。說到對這位遼東大俠的欽佩與崇仰,說到造化的弄人,人世的無常,說到
  鬍夫人對丈夫的情愛,他說:“像這樣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裏,她一定也在火裏,丈夫在
  水裏,她也在水裏……”
  突然之間,看到自己的新娘臉色變了,掩著臉遠遠奔開。他追上去想要解釋,但他是醉
  了,他不會說話,何況,他心中確是記得客店中鐘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裏,而
  她卻獨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俠,素來不理會小節,然而這是他生死以之相愛的人……在他腦子裏,一
  直覺得南蘭應該逃出去,她是女人,不會半點武功,見到了濃煙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時又不
  是他的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麽好處?……但在心裏,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難之
  時,有個心愛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愛的人不要棄他而先逃……他一直羨慕鬍一刀,心想他
  有一個真心相愛的夫人,自己可沒有。鬍一刀雖然早死,這一生卻比自己過得快活。
  於是在酒醉之後,在鬍一刀的墓前,無意中說錯了一句話,也可說是無意中流露了真
  心。這句話造成了夫妻間永難彌補的裂痕。雖然,苗人鳳始終是極深厚極誠摯的愛著妻子。
  他永遠不再提到這件事,甚至連鬍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蘭自然也不會提。
  後來女兒若蘭出世了,像母親一般的美麗,像母親一般的嬌嫩。夫妻間的感情加深了一
  層。然而,他是出身貧傢的江湖豪傑,妻子卻是官傢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
  著臉,妻子卻需要溫柔體貼,低聲下氣的安慰。她要男人風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兒,要
  男人會說笑,會調情……苗人鳳空具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卻全沒
  有。如果南小姐會武功,或許會佩服丈夫的本事,會懂得他為什麽是當世一位頂天立地的奇
  男子。但她壓根兒瞧不起武功,甚至從心底裏厭憎武功。因為,她父親是給武人害死的,起
  因是在於一把刀;又因為,她嫁了一個不理會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於這男人用武功救
  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時光,對武功感到了一點興趣,那是丈夫的一個朋友來作客的
  時候。那就是這個英俊瀟灑的田歸農。他沒一句話不在討人歡喜,沒一個眼色不是軟綿綿的
  教人想起了就會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對這位田相公卻不大瞧得起,對他愛理不理的,於
  是招待客人的事兒就落在她身上。相見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
  窗外,忍不住暗暗傷心:為什麽當日救她的不是這位風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這個木頭一
  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過了幾天,田歸農跟她談論武功,發覺她一點兒也不會,便教了她幾路拳腳。她學得很
  起勁,雖然她還是不喜歡武功,衹因是他教的,就興致勃勃的學了。
  終於有一天,她對他說:“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該當對調一下纔配。他最好是歸農種田,
  你纔真正是人中的鳳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還是因為受到了這句話的風喻,終於,在
  一個熱情的夜晚,賓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親侮辱了女兒。
  那時苗人鳳在月下練劍,他們的女兒苗若蘭甜甜地睡著……
  南蘭頭上的金鳳珠釵跌到了床前地下,田歸農給她拾了起來,溫柔地給她插在頭上,鳳
  釵的頭輕柔地微微顫動……
  她於是下了决心。丈夫、女兒、傢園、名聲……一切全別了,她要溫柔的愛,要熱情。
  於是她跟著這位俊俏的相公從傢裏逃了出來。於是丈夫抱著女兒從大風雨中追趕了來,女兒
  在哭,在求,在叫“媽媽”。但她已經下了决心,衹要和歸農在一起,衹過短短的幾天也是
  好的,衹要和歸農在一起,給丈夫殺了也罷,剮了也罷。她很愛女兒,然而這是苗人鳳的女
  兒,不是田歸農和她生的女兒。
  她聽到女兒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歸農動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過頭
  來。
  苗人鳳在想:衹盼她跟著我回傢去,這件事以後我一定一句不提,我衹有加倍愛她,
  要她回心轉意,我要她,女兒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會不會打死歸農?他很愛我,不會打我的,但會不會打死歸農?
  苗若蘭小小的心靈中在想;媽媽為什麽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嗎?
  田歸農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闖王所留下的無窮無盡的財寶,苗
  夫人是打開這寶庫的鑰匙。當然,她很美麗,嬌媚無倫,但更重要的是闖王的寶庫,苗人鳳
  會不會打死我呢?
  苗人鳳在等待,廳上的鏢客、群盜、侍衛、商傢堡的主人,獨臂人和小孩,大傢都在等
  待。廳上有很多人,但誰也不說話,衹聽到一個小女孩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
  蘭!”
  即使是最硬心腸的人,也盼望她回過身來抱一抱女兒。
  自從走進商傢堡大廳,苗人鳳始終沒說過一個字,一雙眼像鷹一般望著妻子。
  外面在下著傾盆大雨,電光閃過,接著便是隆隆的雷聲。大雨絲毫沒停,雷聲也是不歇
  的響著。
  終於,苗夫人的頭微微一側。苗人鳳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溫
  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著田歸農。這樣深情的眼色,她從來沒嚮自己瞧過一眼,即使在新
  婚中也從來沒有過。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見。
  苗人鳳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緩緩站了起來,用油布細心地妥貼地裹好了女兒,
  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因為世界上再沒有這樣慈愛、這樣傷心的父親。
  他大踏步走出廳去,始終沒說一句話,也不回頭再望一次,因為他已經見到了妻子那深
  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壯健的頭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聲在他的頭頂響著。
  小女孩的哭聲還在隱隱傳來,但苗人鳳大踏步去了。他抱著女兒,在大風大雨中大踏步
  走著。他們沒有回傢去。這個傢,以後誰也沒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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