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
飞狐外传
  作者:金庸
  第一章 大雨商家堡
  第二章 宝刀和柔情
  第三章 英雄年少
  第四章 铁厅烈火
  第五章 血印石
  第六章 紫衣女郎
  第七章 风雨深宵古庙
  第八章 江湖风波恶
  第九章 毒手药王
  第十章 七心海棠
  第十一章 恩仇之际
  第十二章 古怪的盗党
  第十三章 北京众武官
  第十四章 紫罗衫动红烛移
  第十五章 华拳四十八
  第十六章 龙潭虎穴
  第十七章 天下掌门人大会
  第十八章 宝刀银针
  第十九章 相见欢
  第二十章 恨无常
  后记
第一章 大雨商家堡
  “胡一刀,曲池,天枢!”
  “苗人凤,地仓,合谷!”
  一个嘶哑的嗓子低沉地叫着。叫声中充满着怨毒和愤怒,语声从牙齿缝中迸出来,似是
  千年万年、永恒的咒诅,每一个字音上涂着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声响,四道金光闪动,四枝金镖连珠发出,射向两块木牌。
  每块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绘着一个全身人形,一块上绘的是个浓髯粗豪的大汉,旁注“胡
  一刀”三字;另一块上绘的是个瘦长汉子,旁注“苗人凤”三字,人形上书明人体周身穴
  道。木牌下面接有一柄,两个身手矫捷的壮汉各持一牌,在练武厅中满厅游走。
  大厅东北角一张椅子中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白发婆婆,口中喊着胡一刀或苗人凤穴道的
  名称。一个二十来岁的英俊少年劲装结束,镖囊中带着十几枝金镖,听得那婆婆喊出穴道名
  称,右手一扬,就是一道金光射出,钉向木牌。两个持牌壮汉头戴钢丝罩子,上身穿了厚棉
  袄再罩牛皮背心,唯恐少年失了准头,金镖招呼到他们身上。两人窜高伏低,摇摆木牌,要
  让他不易打中。
  大厅外的窗口,伏着一个少女、一个青年汉子。两人在窗纸上挖破了两个小孔,各用右
  眼凑着向里偷窥。两人见那少年身手不凡,发镖甚准,不由得互相对望了一眼,脸上都露出
  讶异的神色。
  天空黑沉沉的堆满了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夹着一阵阵的电闪雷轰,势道吓人。黄豆大
  的雨点打在地下,直溅到窗外两个少年男女的身上。
  他们都身披油布雨衣,对厅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凑眼到窗洞上去看时,只听得那婆婆
  说道:“准头还可将就,就是没劲儿,今日就练到这里。”说着慢慢站起身来。
  少女拉了那汉子一把,急忙转身,向外院走去。那汉子低声道:“这是什么玩意见?”
  那少女道:“什么玩意儿?自然是练镖了。这人的准头算是很不错的了。”那汉子道:“难
  道练镖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干吗写了什么胡一刀、苗人凤?”那少女道:“这就有点邪
  门。你不懂,我怎么就懂了?咱们问爹爹去。”
  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
  青春活泼的气息。那汉子浓眉大眼,比那少女大着六七岁,神情粗豪,脸上生满紫色小疮,
  相貌虽然有点丑陋,但步履轻健,精神饱满,却也英气勃勃。
  两人穿过院子,雨越下越大,泼得两人脸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脸上水滴,红
  红白白的脸经水一洗,更是显得娇嫩。那汉子呆呆地望着她,不由得呆了。少女侧过头来,
  故意歪了雨笠,让竹笠上的雨水都流入了他衣领。那汉子看得出了神,竟自不觉。那少女噗
  哧一笑,轻轻叫了声:“傻瓜!”走进花厅。
  厅中东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个人团团围着,在火旁烘烤给雨淋湿了的衣物。这群
  人身穿玄色或蓝色短衣,有的身上带着兵刃,是一群镖客、趟子手和脚夫。厅上站着三个武
  官打扮的汉子。这三人刚进来避雨,正在解去湿衣,斗然见到这明艳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
  睛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间,把一个精乾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将适才在后厅见到的事
  悄声说了。那老人约莫五十来岁,精神健旺,头上微见花白,身高不过五尺,但目光炯炯,
  凛然有威。他听了那少女的话,眉头一皱,低声呵责道:“又去惹事生非!若是让人家知觉
  了,岂不是自讨没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爹,这趟陪你老人家出来走镖,这可是
  第十八回挨骂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练功夫时,旁人来偷瞧,那怎么啦?”
  那少女本来嬉皮笑脸,听父亲说了这句话,不禁心头一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场外
  偷瞧她父亲演武,父亲明明知道,却不说破,在试发袖箭之时,突然一箭,将那人打瞎了一
  只眼睛。总算他手下容情,劲道没使足,否则袖箭穿脑而过,那里还有命在?父亲后来说,
  偷师窃艺,乃是武林中的大忌,比偷窃财物更为人痛恨百倍。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后悔,适才不该偷看旁人练武,但姑娘的脾气要强好胜,嘴上不肯
  服输,说道:“爹,那人的镖法也平常得紧,保管没人偷学了。”老者脸一沉,斥道:“你
  这丫头,怎么开口就说旁人的玩意儿不成?”那少女一笑,道:“谁叫我是百胜神拳马老镖
  头的女儿呢?”
  三个武官烤火,不时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俩话声很低,听不到说些什么。
  那少女最后一句话说得大声了,一个武官听到“百胜神拳马老镖头的女儿”几个字,瞧雎这
  短小瘦削、骨头没几两重的干瘪老头,又横着眼一扫插在厅口那枝黄底黑丝线绣着一匹插翅
  飞马的镖旗,鼻中哼了一声,心想:“百胜神拳?吹得好大的气儿!”
  原来这老者姓马,名行空,江湖上外号叫作“百胜神拳”。那少女是他的独生爱女马春
  花。这名字透着有些儿俗气,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只能给姑娘取个什么春啊花啊的名字。
  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练镖的汉子姓徐,单名一个铮字,是马行空的徒弟。
  徐铮蹲在火堆旁烤火,见那武官不住用眼瞟着师妹,不由得心头有气,向他怒目瞪了一
  眼。那武官刚好回过头来,与他目光登时就对上了,心想你这小子横眉怒目干么,也是恶狠
  狠地瞪了他一眼。徐铮本就是霹雳火爆的脾气,眼见对方无礼,当下虎起了脸,目不转睛地
  瞪着那武官。
  那武官约莫三十来岁,身高膀宽,一脸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向左边的同伴道:“你
  瞧这小子斗鸡儿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还是怎地?”那两个武官对着徐铮哈哈大笑。
  徐铮大怒,霍地站起来,喝道:“你说什么?”那武官笑吟吟地道:“我说,小子唉,
  我说错啦,我跟你赔不是。”徐铮性子直,听到人家赔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
  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准是偷了你妹子。”
  徐铮一跃而起,便要扑上去动手,马行空喝道:“铮儿,坐下。”徐铮一愕,脸孔胀得
  通红,道:“师父,你……你没听见?”马行空淡淡地道:“人家官老爷们,爱说几句笑话
  儿,又干你什么事了?”徐铮对师父的话向来半句不敢违拗,狠狠瞪着那个武官,却慢慢坐
  了下来。那三个武官又是一阵大笑,更是肆无忌惮地瞧着马春花,目光中尽是淫邪之意。
  马春花见这三人无礼,要待发作,却知爹爹素来不肯得罪官府,寻思怎生想个法儿,跟
  这三个臭官儿打一场架。突然雷光一闪,照得满厅光亮,接着一个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
  发响,这霹雳便像是打在这厅上一般。天上就似开了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泼将下来。
  雨声中只听得门口一人说道:“这雨实在大得很了,只得借光在宝庄避一避。”庄上一
  名男仆说道:“厅上有火,大爷请进吧。”
  厅门推开,进来了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气宇轩昂,背上负着一个包裹,三十七八
  岁年纪。女的约莫二十二三岁,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竟是一个绝色丽人。马春花本来算得
  是个美女,但这丽人一到,立时就比了下去。两人没穿雨衣,那少妇身上披着男子的外衣,
  已然全身尽湿。那男子携着少妇的手,两人神态亲密,似是一对新婚夫妇。那男子找了一捆
  麦杆,在地下铺平了,扶着少妇坐下,显得十分的温柔体贴。这二人衣饰都很华贵,少妇头
  上插着一枝镶珠的黄金凤头钗,看那珍珠几有小指头大小,光滑浑圆,甚是珍贵。马行空心
  中暗暗纳罕:“这一带道上甚不太平,强徒出没,这一对夫妇非富即贵为何不带一名侍从,
  两个儿孤孤单单地赶道?”饶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却也猜不透这二人的来路。
  马春花见那少妇神情委顿,双目红肿,自是途中遇上大雨,十分辛苦,这般穿了湿衣烤
  火,湿气逼到体内,非生一场大病不可,当下打开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低声
  说道:“娘子,我这套粗布衣服,你换一换,待你烘干衣衫,再换回吧。”那少妇好生感
  激,向她一笑,站起身来,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询问。那男子点点头,也向马春花一笑示
  谢。那少妇拉了马春花的手,两个女子到后厅去借房换衣。
  三个武官互相一望,脸上现出特异神色,心中都在想像那少妇换衣之时,定然美不可
  言。适才和徐铮斗口的那个武官最是大胆,低声道:“我瞧瞧去。”另一个笑道:“老何,
  别胡闹。”那姓何的武官眨眨眼睛,站起身来,跨出几步,一转念,从地下拾起腰刀,挂在
  身上。
  徐铮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气愤,见他走向后院,转头向师父望了一眼,只见马行空
  闭着眼睛在养神,又见戚杨两位镖头、五个趟子手和十多名脚夫守在镖车之旁,严行戒备,
  决不致出了乱子,于是跟随在那武官身后。
  那武官听到背后脚步响,转过头来,见是徐铮,咧嘴一笑道:“小子,你好!”徐铮
  道:“臭官儿,你好。”那武官笑道:“想挨揍,是不是?”徐铮道:“是啊。我师父不许
  打你。咱们悄悄地打一架,好不好?”那武官自恃武艺了得,没将这楞小子瞧在眼里,只是
  见他镖行人多,己方只有三人,若是群殴,定要吃亏,这楞小子要悄悄打架,那是再好也没
  有,便笑着点头道:“好啊,咱们走得远些。若给你师父听见了,这架就打不成。”
  两人穿过天井,要寻个没人的所在动手,忽见回廊上转出一个人来。那人身穿绸袍,眉
  清目秀,正是适才练镖的少年。徐铮心中一动:“借他的武厅打架最好不过。”于是上前一
  抱拳,说道:“兄长请了。”那少年还了一揖,说道:“达官有何吩咐?”徐铮指着武官
  道:“在下跟这个总爷有点小过节,想借兄长的练武厅一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
  “你怎知我家有练武厅?”但学武之人,听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么都欢喜,当即答
  道:“好极,好极!”当下领了二人走进练武厅。
  这时老婆婆和庄丁等都已散去,练武厅上更无旁人。那武官见四壁军器架上刀枪剑戟一
  应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锁、石鼓放得满地,西首地下还安着七十二根梅花桩,暗暗点
  头,心想:“原来这一家人会武,只怕功夫还不错。”于是向那少年一抱拳,说道:“在下
  来贵庄避雨,还没请教主人高姓大名。”那少年忙即还礼,说道:“小人姓商,名宝震。两
  位高姓大名?”徐铮抢着道:“我叫徐铮,我师父是飞马镖局总镖头,百胜神拳马行空。”
  说着向武官瞪了一眼,心道:“你听了我师父的名头,可知道厉害了吗?”
  商宝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请教这一位。”那武官道:“在下是御前侍卫何思
  豪。”商宝震道:“原来是一位侍卫大人。小人素闻京师有大内十八高手,想来何大人都是
  知交。”何思豪道:“那大半也相熟的。”其实皇帝身边的侍卫共分四等,侍卫班领,什
  长,一、二、三等及蓝翎侍卫,都由正黄、镶黄、正白内三旗的宗室亲贵子弟充任。汉侍卫
  属于第四等,这何思豪在侍卫处中只是最末等的蓝翎汉侍卫,所谓大内十八高手,那是他识
  得人家,人家就不识得他了。
  徐铮大声道:“商公子,你就给做个公证。我跟这姓何的公公平平打一架,不管是谁输
  谁赢,都不许向旁人说起。”他是生怕师父知道了责骂。何思豪哈哈笑道:“胜了你这楞小
  子不足为武,还值得向旁人吹大气的么?楞小子,上啊。”一捋长袍,拉起抱角,在腰带中
  塞好。徐铮脱下长袍,将辨子盘在头顶,摆个“对拳”,双足并拢,双手握拳相对,倒是神
  定气闲。
  何思豪见他这姿式是“查拳”门人和人动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一大半心,心道:“什
  么百胜神拳!这查拳三岁小孩儿也会,有什么希罕?”原来“潭、查、花、洪”,向称北拳
  四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门四派拳术而言,在北方流传极广,任何练拳之人都略知
  一二,算得是拳术中的入门功夫。何思豪见对手拳法平常,向商宝震一笑,说道:“献
  丑!”一招“上步野马分鬃”,向徐铮打了过去,他使的是太极拳。其时太极门的武功声势
  甚盛,人人均知是极厉害的内家拳法。
  徐铮不敢怠慢,左脚向后踏出,上身转成坐盘式,右手按、左手撩,一招“后义步撩
  掌”出手极是快捷。何思豪见来招劲道不弱,忙使一招“转身抱虎归山”,避开了这一撩。
  徐铮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地一声击出,直扑对方面门。何思豪不及避让,使一招
  “如封似闭”,双掌一对。二人拳掌相交,何思豪只感手腕隐隐生疼,心道:“这小子蛮力
  倒大。”
  霎时之间,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余招。商宝震站着旁观,见徐铮脚步沉稳,出拳有
  力,何思豪却是身形飘忽,显然轻功颇有根基。
  斗到酣处,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击中徐铮肩头。徐铮飞脚踢去,何思豪侧身闪避,一
  招“玉女穿梭”,拍的一声,又击中徐铮手臂。徐铮更不理会,抡拳急攻,突然直出一举,
  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响,打中对方胸口。这一拳着力极沉,何思豪脚步踉跄,向后退
  了几步,终于一交坐倒。只听旁边一个女子声音娇声叫道:“好!”
  商宝震回过头去,只见两个女子站在厅口,一是少妇,另一个却是个闺女。他先前凝神
  观斗,不知身后有人。原来马春花和那少妇换了衣服经过此处,听到呼叱比武之声,在厅口
  一望,竟是师兄和那武官打架,这时见师兄得胜,不由得出声喝采。
  何思豪给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丢脸出丑,更是老羞成怒,当即一跃而起,
  乘着跳跃之势,已抽腰刀在手,上步直劈。徐铮毫不畏惧,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斗,只
  是忌惮对方兵器锋利,巳是闪避多,进攻少了。马春花见这武官脸上神情狠恶,并非寻常打
  架,已是拼命一般,不由得有些担心。那少妇扯扯她的衣袖,道:“咱们走吧!我最恨人动
  刀子出拳头。”
  当此情势,马春花那里肯走,只道:“再看一会儿。”那少妇眉头一皱,竟自走了。
  商宝震凝神看着那武官的刀势,又留心徐铮闪避和上步抢攻之法,手上暗扣一枝金镖,
  若那武官用刀伤人,他就要伸手相救。但见徐铮双目紧紧盯住刀锋,刀锋向东,他眼睛跟到
  东,刀锋削向西,眼睛也跟到西。眼见迎面一刀砍来,他身子略闪,飞脚向敌人手腕上踢
  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铮长臂急伸,砰的一响,一拳正中他鼻梁。何思豪大痛,手脚略
  缓,徐铮左手挥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将腰刀夺了下来。
  何思豪怕他顺势挥刀削来,忙向后跃,举手往脸上一抹,满手是血。徐铮将腰刀往地下
  一摔,说道:“你还敢瞎着眼睛骂人?”何思豪满脸羞惭,不敢作声。
  商宝震伸手一拉徐铮后襟,使个眼色。徐铮尚未会意,商宝震已大声说道:“双方不分
  胜败。好啦,大家武功一般高明,小弟佩服得紧……”徐铮急道:“怎……怎是不分胜
  败?”商宝震道:“两位武功各有独到之处。徐兄的查拳纯熟。何大人的太极拳和太极刀更
  是厉害之极。徐兄,你一时侥幸,其实讲真功夫,还得算何大人。”一面说,一面取出手
  帕,帮何思豪抹去鼻血。徐铮还要再争,马春花道:“师哥,别理他。咱们出去。”
  徐铮打了何思豪两拳,一口恶气已经出了,但商宝震说话含糊,明明袒护对方,倒似自
  己输了,越想越怒,狠狠望了他一眼,随着师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轰隆隆一片雷声过
  去,雷声中夹着商宝震、何思豪的大笑之声,显然这二人在背后笑他。
  他虽打架获胜,但越想越是不忿,气鼓鼓地坐在火旁。只见师父双目似开似闭,睡意甚
  浓。过了一会,何思豪走了出来,不知跟那两个武官说些什么猥亵言语,三人一齐哈哈大
  笑,不时斜目瞟那美貌少妇。
  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个懒腰,走到镖车旁边检视,忽然叫道:“铮儿,过来,你瞧这
  儿怎么啦?”马行空侧过身子,面向墙壁,伸手整理镖车,低声道:“不长进的东西,你那
  招‘垫步踹腿’怎么踹偏了?否则哪用跟他缠斗这么久?”徐铮吓了一跳,颤声道:
  “你……你老人家都瞧见啦?”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师父面前捣鬼。他使那招‘提步
  高探马’时,你干吗不使‘弓步双推掌’?迎面直击,早就胜了。你就是胆小怕死。”徐铮
  回想适才相斗之时,初时不知敌人虚实,果然有些害怕,有几招使得太过稳重了些。看来师
  父装作不知,其实是躲在窗外观看。
  马行空又道:“快进去谢谢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纪比你轻,可有多精明能干。”徐铮大
  为诧异,道:“师父,谢什么?这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
  偏心呢。可是他偏心维护你徐大爷哪。”徐铮满心胡涂,怔怔地望着师父。马行空低声道:
  “你打的是什么人?他是御前侍卫。咱们呢,那是凭人家赏口饭吃的走镖的。官老爷当真跟
  你为起难来,咱们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么?那少年护住了他面子,叫你这楞小子少了一桩后
  患。”
  徐铮恍然大悟,连称:“是,是!”奔到后院练武厅中,只见商宝震抬手踢腿,正在练
  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正是徐铮适才用以击中何思豪那一手。他见徐铮进来,脸
  上一红,急忙收拳。
  徐铮抱拳道:“商公子,我师父叫我跟你道谢来啦。我起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里还怪
  你呢。”商宝震道:“徐大哥,你武功胜过那个侍卫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紧。”徐铮听他
  称赞自己,甚是高兴,当即跟他谈了起来,问道:“你练的是那一门功夫?”商宝震道:
  “小弟初学,什么也没学会,谈不上是那一门那一派。适才见徐大哥用这一招打他,是不是
  这样?”说着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
  徐铮刚才以此招取胜,见他比划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兴高采烈,说道:“这一招有两
  句口诀,叫作‘陆海迎门三不顾,劈拳挑打不容宽’。”这两句顺口说出,忽然想起,这是
  师门所传心法,怎能胡乱说与外人知晓,忙转口道:“你比得很对,就是这招。”
  商宝震道:“什么叫作‘陆海迎门三不顾’呢?”徐铮道:“这个……我可也忘了。”
  他不善撒谎,这一句话出口,脸也红了。商宝震知他不肯说,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着意结
  纳,将他捧得全身轻飘飘的如在云雾。
  徐铮道:“商老弟,咱们也别闹虚文。你使一套拳脚给我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到的地
  方,我跟你说说,也不枉了今日结交一场。”商宝震大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当下
  拉开架子,在场中打起拳来,但见他“头趟绳挂一条鞭,二趟十字绕三尖”,使的是十二路
  潭腿。
  这路拳脚使得倒是纯熟,但出拳不正,脚步浮虚,虽然袍袖生风,姿式华丽,若是与人
  动手,却半点管不得事。只把徐铮看得暗暗摇头,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转回还”,忍
  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艺的师父是耽误了你啦。”正要往下解
  释,忽见马春花在厅口一探头,叫道:“师哥,爹叫你。”
  徐铮忙向商宝震告辞,回到厅上。只见火堆旁又多了两个避雨之人。一个是没了右臂的
  独臂人,一条极长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伸到左边嘴角,在火光照耀下显得面目
  极是可怖;另一个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黄黄瘦瘦。两人衣衫都很褴褛。
  徐铮向两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马行空面前,叫了声:“师父!”马行空脸一
  沉,低声道:“去了这么久,又在卖弄武艺了,是不是?”徐铮道:“弟子不敢。这里姓商
  的主人镖法不错,那知拳脚一点儿也不成。”马行空道:“傻小子,你给人家冤啦。凭你这
  点功夫,两个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徐铮一笑,道:“那怕不见得。他师父教的十二路潭
  腿,尽是好看不管用。”马行空道:“你知他师父是谁?”
  徐铮心中暗奇:“我师父没跟那姓商的见过面,又没见他练过拳脚,怎么连他师父是谁
  也知道了?”当下答道:“弟子不知,想来是个不中用的混混。”马行空冷笑一声,低沉着
  声音,说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五年前,你师父给人砍过一刀,劈过一掌,养了三年
  伤方得康复。那人是谁?”徐铮一惊,说道:“八卦刀商剑鸣。”马行空低声道:“半点儿
  也不错。那商剑鸣是山东武定县人,这里可正是武定县,主人家姓商。咱们胡乱进来避雨,
  初时并没留心,你瞧,正梁上绘着什么?”
  徐铮抬起头来,只见正梁上金漆漆着一个八卦图形,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道:“师父,
  快抄家伙,咱们撞到仇家窝里来啦。”马行空淡淡地道:“倒不用忙。商剑鸣早给人杀
  了!”徐铮曾听师父说过当年大败在一人手里,那就是山东大豪八卦刀商剑鸣,只因这是师
  门的奇耻大辱,师父后来不提,也就从此不敢多问一句,却不知商剑鸣原来巳死,低声道:
  “是你老人家后来报了仇?”马行空哼了一声,道:“商剑鸣的武功,我再练一辈子也赶不
  上,凭我这点玩艺儿,哪杀得了他?”徐铮大奇,问道:“那么是谁杀了他?”马行空道:
  “那少年用金镖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剑鸣就是给这两个人杀的。”
  徐铮睁大了眼睛,道:“胡一刀和苗人凤?”
  徐铮平素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以为当世之间,说到武功,极少有人能强得过百胜神
  拳马老镖头了,岂知这时听到师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剑鸣武功远胜于他,胡一刀与苗人凤
  的功夫又在商剑鸣之上,不由得大为惊诧,低声问道:“那胡一刀与苗人凤是何等样的人
  物?”马行空道:“胡一刀的武功强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铮舒了一口气,
  道:“想是病死的了?”马行空道:“给人杀死的。”徐铮睁大了眼睛,道:“胡一刀这么
  厉害,有谁杀得了他?”马行空道:“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这“打遍天下无敌
  手金面佛苗人凤”十三个字一口气说将出来,声音虽低,却是大具威严。徐铮胸口一沉,正
  待说话,猛听得门外隐隐马蹄声响,大雨中十余匹马急奔而来。
  那面目英俊的青年与那美貌少妇听到马蹄声音,互望一眼,似在强自镇定,但脸上终究
  露出了惊惶之色。那青年拉着少妇的手,挪动坐位,似是伯火堆炙热,移远了些。
  十多匹马奔到庄前,曳然而止。但听得数声呼哨,七八匹马绕到了庄后。
  马行空一听哨声,脸上变色,低声道:“定着点儿。”徐铮极是兴奋,声音发颤,问
  道:“那话儿来了?”马行空不再回答,大声喝道:“大伙儿抄家伙,护镖!”这句话一
  喝,镖行众人登时大乱,知道有劫镖的黑道强人到来,当即跃起。戚杨两名镖头和五名趟子
  手指挥车夫,将十余辆镖车围成一堆。马春花反而脸有喜色,拔出柳叶刀,道:“爹,是哪
  一路的?”马行空皱眉道:“还不知道。”接着自言自语:“这一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
  盘子,就这么说到便到。”
  一言方罢,只听得围墙上托托托接连声响,八名大汉一色黑衣打扮,手执兵刃,一字排
  开地站在墙头。马春花扬起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马行空脸色凝重,低声喝道:“别胡
  来!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汉望着厅上众人,一言不发。
  砰的一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汉子,身穿宝蓝色缎袍,衣服甚是华丽,但面貌委琐,
  缩头缩脑,与一身衣服极不相称。这人抬头望了望天,但见大雨倾盆而下,嘿地一声笑,足
  尖一点,倏地穿过了院子,站在厅口。这一下飞跃身形快极,大雨虽密,却只在他肩头打湿
  了数点。徐铮与马春花对此人本来不以为意,突然见他露了这手轻功,这才生忌惮之心,向
  马行空望了一眼。
  马行空右手握着烟袋,拱手说道:“请恕老汉眼拙,没曾拜会。朋友尊姓大名,宝寨歇
  马何处?”
  商家堡少主人商宝震听到马蹄声响,当即暗藏金镖,腰悬利刀,来到厅前。只见那盗魁
  手戴碧玉戒指,长袍上闪耀着几粒黄金扣子,左手拿着一个翡翠鼻烟壶,不带兵器,神情打
  扮,就如是个暴发户富商。只听他说道:“在下姓阎名基,老英雄自是百胜神拳马行空
  了?”
  马行空抱拳道:“不敢,这外号是江湖朋友给在下脸上贴金。浪得虚名,不足挂齿。”
  心中暗忖:“阎基?那是什么人?没听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阎基哈哈一笑,指着站在墙头的一列黑衣汉子,说道:“弟兄们饿了几天肚子,想请马
  老英雄赏口饭吃。”马行空道:“阎寨主言重了。铮儿,取五十两银子,请阎寨主赏赐弟
  兄。”他这是按着江湖规矩行事,但瞧对方的神情声势;决非五十两银子所能打发。
  果然阎基仰天哈哈大笑,说道:“马老英雄保镖,一保就是三十万两。姓阎的眼界虽
  小,区区五十两,倒还不在眼内。”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灵,怎么打听得清清楚
  楚,知道我保了三十万两镖银?”眉头一皱,仍按江湖规矩说道:“想马某有什么本事,全
  凭道上朋友给脸罢了。阎寨主今日虽是初见,咱们东边不会西边会,马某有幸,今日又交一
  位朋友。不知阎寨主有什么吩咐?”阎基道:“吩咐是不敢当的,只是在下生来见财眼开,
  三十万镖银打从鼻子下过,不取有伤阴德。但马老镖头既然开口朋友,闭口朋友,这样吧,
  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借十五万两银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马行空答话,左手
  一挥,墙头八名大汉一一跃下,奔到厅口。有人问道:“一齐取了?”闾基道:“不,拿一
  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饭大家吃!”众大汉轰然答应,就往镖车走去
  马行空勃然大怒,见那些大汉从墙头跃下时身手呆滞,并无一个高手在内,已无担忧之
  心,淡淡说道:“阎寨主是不肯留一点余地了?”阎基愕然道:“怎么不留余地?我不是说
  取一半,留一半?哥儿俩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铮再也忍耐不住,抢上两步,伸手指着阎基,大声说道:“亏你在黑道上行走,没听
  过飞马镖局的威名么?”阎基道:“我的小养媳妇儿听见过,他妈的,老子可是第一次听
  见。”身形一幌,忽地欺到厅右,拔下插在车架上的飞马镖旗,将旗杆一折两段,掷在地
  下,随即伸脚在旗上一踏
  这件事当真是犯了江湖大忌;劫镖的事情常有,却极少有如此做到绝的,如非双方有解
  不开的死仇,那是决心以性命相拼了。镖行人众一见之下,登时大哗
  徐铮更不打话,冲上去一招“踏步击掌”,左掌向他胸口猛击过去。阎基侧身闪避,说
  道:“小子,讲打么?”左掌一沉,急抓他的手腕。徐铮变“后插步摆掌”,左手向后勾
  挂,右掌一挥,向上摆举,迳击敌人下颚。阎基头一偏,右拳直击下来。这一拳来路极怪,
  徐铮急忙摆头让开,砰的一声,肩头已中了一拳,但觉拳力沉重,只震得胸背隐隐作痛。徐
  铮脚步摇幌,险些摔倒,幸他身强力壮,下盘马步扎得极稳,忙变“仆腿穿掌”,身子一
  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数
  阎基并不理会,微微一笑,左腿反钩,向后倒踢。这一腿来得更是古怪。徐铮大骇,急
  忙窜上跃避。阎基右拳直击,喝道:“恭喜发财!”砰的一响,正中徐铮胸口。这一拳好生
  厉害,徐铮仰天一交跌倒,在地下连打了几个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极硬朗的一个小
  伙子,竟给这一拳打得站不起身。群盗轰然喝采,叫道:“这一拳够这小子挨的
  镖行中人见阎基出手如此狠辣,均是又惊又怒。马春花伸手去扶师哥,急得要哭,连
  问:“怎么啦?”马行空一生走江湖,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但这盗魁使的是什么拳脚,
  却半点也说不出来。三个侍卫也在低声议论:“点子是那一派的?”“瞧不出来,有点像五
  行拳。”“不,五行拳没那样邪门
  马行空走上两步,抱拳道:“阎寨主果然好武艺,多谢教训了小徒,也好让他知道江湖
  上尽多能人。”阎基笑道:“我这几下三脚猫算什么玩意儿,给你马英雄提鞋皮、倒便壶也
  还挨不上边儿。光棍别的不会,就会这个。这就请教你马老英雄的百胜神拳。”马行空见他
  满脸油光,说话贫嘴滑舌,不折不扣是个泼皮无赖,怎地又练就了这样一身怪异武功,实是
  奇怪,心中打定了主意,暂且只守不攻,待认清他的拳路再说,当下凝神斜立,双手虚握
  三名侍卫、商宝震、镖行众人一齐凝神观斗,都知这一场争斗不但关系着三十万镖银的
  安危,也是马行空身家性命、一生威望之所系。大厅中人人肃静,只听得火堆中柴炭爆裂,
  发出轻轻的必卜之声。院子中大雨如注,竟无分半停息之意。那华服相公自和少妇并肩低声
  说话,对马阎的争斗毫没留心
  阎基从怀中取出一个金光灿烂的黄金鼻烟壶,吸了一口鼻烟,他也知马行空是个劲敌,
  将辫子在头顶盘了个圈,叫道:“光棍祖上不积德,吃饭就得靠拼命!他奶奶的这就拼
  啊!”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出,向马行空击去。马行空待他拳头离胸半尺,一个“白鹤亮
  翅”,身子已向左转成弓箭步,两臂同后成钩手,呼的一声轻响,倒挥出来,平举反击,使
  的仍是少林派中极为寻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稳,出手抬腿之际,甚是老练狠辣
  那相公对镖客与强人的争斗本来并不在意,偶然斜眼一瞥之下,正见到阎基一足反踢,
  招式颇为奇特,不由得留神观看。那美妇叫道:“归农,归农。”那相公随口漫应,目光却
  贯注在二人的拼斗之上。那美妇伸手摇了摇他肩膀,说道:“一个糟老儿,一个泼皮混混打
  架,当真就这么好看。”那相公听她话中大有不悦之意,忙转头笑道:“这泼皮的拳脚很是
  古怪。”那美妇叹道:“唉,你们男人,天下最要紧的事儿就是杀人打架。”那相公笑道:
  “你不许我看,我就不看。那你向着我,让我把你美丽的脸蛋儿瞧个饱。”那美妇低低一
  笑,极是娇媚,果真抬起了头望他。两人四目交投,脸上都充满了柔情蜜意
  这时马行空与那盗魁却已斗得如火如荼,甚是激烈。马行空的一路查拳堪堪打完,仍是
  占不到半点上风,那阎基的拳脚来来去去只有十几招,或伸拳直击,或钩腿反踢,或沉肘擒
  拿,或劈掌夹腿。三名武官看了一阵,早察觉他招数有限,但马行空居然战他不下,都觉好
  笑
  眼见马行空使一招“马档推拳”,跨腿成骑马势,右手抽回,左手向前猛推。何思豪叫
  道:“沉肘擒拿。”果然不出所料。阎基手肘一沉,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马行空急忙变
  招,手臂缩回,微微转身。何思豪笑道:“钩腿反踢!”阎基果然钩起右腿,向后反踢。马
  行空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何思豪既已事先瞧出,他岂有料不到之理?但说也奇怪,
  明知对手要钩腿反踢,竟然无法以伏着破解
  马行空号称“百胜神拳”,少林派各路拳术,全部烂熟于胸,眼见查拳奈何不得对方,
  招数一变,突然快打快踢,拳势如风,旁观者登时目为之眩,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汉,当年相扑之技,天下无对。这一路拳法传将下来,讲究纵
  跃起伏,盘拗挑打,全是进手招数。马行空年纪虽老,身手仍是矫捷异常,窜高伏低,宛如
  狸猫相似。阎基眼见敌人变招,竟是毫不理会,仍旧是那十几招又笨拙又难看的拳脚翻来复
  去地使用
  商宝震、徐铮、马春花,以及戚镖头、杨镖头见这盗魁的武功如此古怪,都是诧异万
  分。每个人到这时都已料到他下一招是伸拳直击,还是劈掌夹腿,不禁随着何思豪叫了出
  来,但马行空竟然始终奈何他不得。只见马老镖头“上步进肘掴身拳”,“迎面抢快打三
  拳”,“左右跨打”,“反身裁锤”,“踢腿撩阴十字拳”,一招接一招,拳脚之快,犹如
  门外的狂风暴雨一般。但阎基只是一招毛手毛脚的伸臂直击,就将他所有巧妙的招式尽数破
  解了
  那独臂人和黄瘦小孩一直缩在屋角之中,瞧着马行空和阎基比武。独臂人低声道:“小
  爷,你仔细瞧那个盗魁,要瞧得仔细,千万别忘了他的相貌。”小孩道:“干吗啊?干吗要
  瞧他?”独臂人道:“你记着这人,永远别忘记了。”小孩道:“他是个大坏人么?”独臂
  人咬牙切齿地道:“阴差阳错,教咱们在这里撞见了他。你瞧清楚了,可别让他知觉
  过了一会,独臂人又道:“你总说功夫练得不对,你仔细瞧着他,许就练对了。”小孩
  道:“干吗呀?”独臂人眼中微有泪光,低声道:“现在还不能说,等你年纪大了,武艺练
  好了,我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小孩看阎基拳打脚踢,姿式极其难看,但隐隐似有所悟,
  忽地大叫一声:“四叔!”独臂人忙道:“别大声嚷嚷。”小孩嗯了一声答应,低声道:
  “这个人的拳脚我有些懂啦。”独臂人道:“不错,你好好瞧着。你那本拳经刀谱,前面缺
  了两页,所以你总是说瞧不懂。那缺了的两页,就在这阎基身上
  小孩吃了一惊,黄黄瘦瘦的小脸蛋儿上现出一些红晕,目不转瞬地望着阎基,又问:
  “怎么会在他身上?”独臂人道:“将来自会跟你说。这家伙本来不会什么武功,但得了两
  页拳经,学会了十几招残缺不全的拳法,居然能跟第一流的拳师打成平手。你想想,那拳经
  刀谱共有三百多页,等你将来学会了,学全了,能有多大的本事。”那小孩听了甚是激动,
  眼睛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场中虽是两人比武,但可看的却只有一人。阎基来来去去这十几招,大家实在都看得腻
  了。马行空的拳招却是变幻百出
  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对方,忽然拳法又变,使出一套“鲁智深醉跌”,但见他如疯
  如癫,似醉似狂,忽而卧倒,忽而跃起,“罗汉斜卧”,“仙人渴盹”,这路拳法似乎是乱
  打乱踢一般,其实是精彩之极。这时阎基那十几招笨拳却渐渐不管事了,对方拳脚来路也看
  不明白,不由得心下着慌。猛听得马行空喝一声:“着!”一脚“鲤鱼翻身搅丝腿”,正好
  踢在他的腰间。阎基痛得弯下了腰
  马行空知道对方功夫了得,这一脚虽中要害,只怕仍然难以使他身带重伤。若是平常比
  武较量,胜了这一腿自然可以收手,但这番争斗关连三十万两镖银,怎容得敌人喘息片刻?
  若是争端重起,也未必定能再胜,当下得理不让人,纵身上前,一腿“拐子脚”,又往他后
  心踢去
  群盗齐声大哗。阎基忽地一脚钩腿反踢,来势变幻无方,马行空虽然阅历丰富,一时竟
  见不及此,被他这一腿踢在小腹之上,仰天一交直摔出去。马春花与徐铮双双抢上扶起。但
  见他面如白纸,连声咳嗽,只说:“拼死护镖!”徐铮与马春花各持单刀,护在马行空两
  旁。阎基腰里也痛得厉害,右手挥了几下,两名黑衣大汉走了上来。阎基叫道:“取镖吧!
  还等什么?”群盗各出兵刃,齐向镖客杀去。马春花、徐铮、戚镖头、杨镖头大呼迎敌
  群盗人多,除阎基外虽无高手,但马春花与徐铮要分心照料父亲,给群盗两下里一攻,
  情势登见危急。商宝震拔出单刀,叫道:“三位侍卫大人,咱们动手吧!”何思豪道:
  “好,赶走强盗再说。”四个生力军加入战团
  商宝震见马春花给两名盗贼用兵器封住了,渐渐施展不开手脚,当即抢将上去,喝道:
  “男子汉欺侮姑娘,还是两个斗一个,不害躁么?”刷的一刀,往那高个儿的盗贼头上砍
  去。那人回鞭招架,几个回合,商宝震刀中夹掌,左手一掌抹在他胸口,将他击得直掼出
  去。马春花喘息道:“行了,这一个让我来料理。”商宝震一笑退开,迳去帮助徐铮,三刀
  两掌,又打发了一名盗贼。徐铮感激之余,甚是钦佩师父眼光,这少年的武功果在自己之上
  这么一来,厅上情势变换,群盗纷纷败退,抢着往门口奔出。猛听得一人清声长啸,叫
  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众人斗得甚紧,无人理会。商宝震突见人影一晃,一人伸掌
  在面前一摇,当即举刀削去,那人右手一钩一带,已将他单刀夺下,往地下一摔。商宝震大
  惊,急忙跃后,瞧那人时,却是那服饰华贵的相公
  那相公大踏步走入人丛,双手钩拿拍打,只听叮叮当当,响声不绝,兵刃落了一地,原
  来都被他施展小擒拿手法,夺过来抛下。群盗与众镖客惊骇之下,各自跃开,呆呆地望着
  他。阎基一愕,忽然记起了十余年之事,叫道:“田相公!是你?”那相公想不起他是谁,
  奇道:“你认得我?”阎基笑道:“十三年前在沧州府,小的曾服侍过你老。”那相公低头
  一想,恍然记起,说道:“是了,你就是那个跌打医生。怎么学会了一身武功,做起寨主来
  啦?”阎基上前请了个安,说道:“全凭你老栽培。”原来这相公打扮之人,正是天龙门北
  宗掌门人田归农
  镖行人众眼见已可驱退群盗,哪知这田相公不但武功强极,还与盗魁是旧交,这一下可
  糟糕已极。马行空低声嘱咐,叫大伙儿护住镖车,瞧他眼色行事
  田归农双目自左至右在众人脸上横扫一遍,然后又自右至左地横扫过来,再向天井中倾
  盆而下的大雨望了一眼,眼光终于停在镖车之上,说道:“阎兄,今日的买卖你可是赔定
  啦。”阎基陪笑道:“你老人家别见怪,也是弟兄们少口饭吃,走投无路,这才干起这没本
  钱买卖来。我们定当改过自新,不敢忘了田相公今日的恩德。”田归农哈哈大笑,说道:
  “怎么跟我闹起虚文来啦?老阎,你拿五万两镖银,够不够使了?”阎基一怔,陪笑道:
  “你老人家开玩笑啦。”田归农道:“开什么玩笑?这里三十万镖银,我取一半十五万,余
  下的你取五万,还有十万两你说怎么分?”阎基喜出望外,忙道:“你老人家一并取去就是
  了,还分什么?”田归农摇头道:“那不成话,这哪里还有江湖义气?适才我们进来避雨,
  我…我…我娘子衣服湿了……”那美妇听他说“我娘子”三字,脸上一红,神态微现忸怩,
  向田归农微微一笑。田归农报以一笑,继续说道:“镖行这位姑娘借衣服给她,这一番情分
  不能不报,咱们给马姑娘留五万两。还有,这里三位侍卫大人在此,常言道见者有份,每人
  分一万两。余下二万,就送给此间主人。你说我这样分法公不公道?”阎基连连鼓掌,大
  叫:“公道之极,公道之极,我早说你田相公是天下第一等慷慨的大英雄
  马行空、徐铮、马春花等听田归农侃侃而谈,旁若无人,倒似这三十万两银已是他囊中
  之物一般。马行空身受重伤,这么一气,更是险欲晕去。徐铮眼望师父,只问:“怎么办?
  怎么办?”马春花怒道:“什么怎么办?”弯腰拾起地下的单刀,叫道:“姓田的,你当我
  们是死人还是活人?”说着扬起单刀,迳往田归农扑去
  田归农笑道:“你别逼我动手,我娘子可要喝醋。”那美妇啐了一口,笑骂:“贫
  嘴!”但似对他的轻薄口吻甚为喜爱。马春花听他言语无礼,更是恼怒,上步一刀,拦腰横
  砍。田归农笑道:“唉哟,不好,我娘子可不许我跟女人打架。”手指在她刀背上一击,马
  春花拿捏不住,脱手撒刀。田归农手法快极,右手抢过刀柄,左手已拿住她手腕,举起刀
  来,作势要往她头颈中砍下,口中却叹道:“似这般如花如月貌,怎叫我不作惜玉怜香
  人!”商宝震和徐铮见他戏弄马春花,双双抢出。商宝震右手一扬,一枝金镖取他左目。徐
  铮急了,来不及拾取地下兵刃,飞脚就踢他后心。田归农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的足
  踝,往上一提。徐铮身子倒转,只感腿上一阵剧痛,失声大叫,原来那枝金镖打进了他右
  腿。田归农挥手一抖,徐铮的身子犹如一柄扫帚般横扫出去,正撞在在马春花腿上,两人跌
  在一起。众人见他戏耍二人,如弄婴儿,那里还敢上前?田归农道:“阎兄,你把镖银就照
  适才我说的那么分了,套一辆大车给我,我们两口子身有急事,须得冒雨赶路。”阎基大
  喜,连声答应。群盗从镖车中取出银鞘,五万两的堆成一堆,三万两、二万两又各作一堆,
  分别堆在地下,向众车夫喝道:“乖乖地赶路
  北道上有个规矩,绿林豪客劫镖抢银,却不伤害车夫,甚至脚力酒钱也依常例照给,但
  若车夫不听嘱咐,自然又作别论。众车夫见了这等情势,那敢不依,冒着大雨,将银车一辆
  辆推出去
  马行空见银车出去一辆,心里就发一阵疼,只见一辆骡车赶到庭前,田归农扶着娘子便
  要上车。只要骡车一行,马行空就是身败名裂,一世辛苦付于流水了。他颤巍巍地站起身
  来,突然纵起,叫道:“我和你拼了!”双手犹如铁钩,猛往田归农脸上抓去。那美妇甚是
  害怕,吓得叫了一声。田归农侧身出掌,击向他肩头。马行空若是未受重伤,这一掌自然打
  他不着,但此时全身筋骨不听使唤,眼见掌到,竟然不能闪避,砰的一声,身子飞起,向院
  子中跌了出去
  猛听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
  这三声冷笑传进厅来,田归农和那美妇登时便如听见了世上最可怕的声音一般,二人面
  如白纸,身子发颤。田归农用力一推,将那美妇推入车中,飞身而起,跨上了骡背,双腿急
  夹,挥鞭催骡快走。那知他连连挥鞭,这骡子只跨出两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众人站在厅口,从水帘一般的大雨中望将出去。只见一个又高又瘦的大汉,左手抱着一
  个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车的车辕。那骡子给田归农催得急了,低头弓腰,四蹄一齐发劲,但
  大汉拉着车辕,大车竟似钉牢在地下一般,动也不动。此人神力,实足惊人
  那大汉又冷笑了一声。田归农尚自迟疑,车中的美妇却已跨出车来,向那大汉瞧也不
  瞧,昂然走进厅去。田归农慢慢跨下骡背,也跟着进厅。他全身被雨淋得湿透,却似丝毫不
  觉,目光呆滞,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妇招手叫他过去,坐在她的身旁
  那高瘦大汉大踏步进厅,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瞧,打开包裹,原来里面是个两
  岁大的女孩。那大汉怕冷坏了孩子,抱着她在火边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睡熟,圆圆的眼旁
  却挂着两颗泪珠
  马春花、徐铮和商宝震三人扶着马行空起来,见田归农对那高瘦大汉如此害怕,都是又
  惊又喜。马春花道:“爹,你伤处还好么?这…这人是谁?”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
  天下无敌手…金…金面佛苗人凤…”一句话刚说完,已痛得晕了过去
  大厅之上,飞马镖局的镖头和趟子手集在东首,阎基与群盗集在西首,三名侍卫与商宝
  震站在椅子之后,各人目光都瞧着苗人凤、田归农与美妇三人
  苗人凤凝视怀中的幼女,脸上爱怜横溢,充满着慈爱和柔情,众人若不是适才见到他一
  手抓住大车,连健骡也无法拉动的惊人神力,真难相信此人身负绝世武功
  那美妇神态自若,呆呆望着火堆,嘴角边挂着一丝冷笑,只有极细心之人,才瞧得她嘴
  唇微微颤动,显得心里甚是不安
  田归农脸如白纸,看着院子中的大雨三个人的目光瞧着三处,谁也不瞧谁一眼,各自安
  安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第二章 宝刀和柔情
  苗人凤望著怀里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脸,脑海中出现了三年之前的往事。这件事已过了
  三年,但就像是刚过了三天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著倾盆大两,三年前的那一天,
  却下的是雪,是漫天鹅毛一般纷纷撒著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沧州道上。时近岁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凤骑著一匹高头长腿的黄马,控
  辔北行。
  十年前的腊月,他与辽东大侠胡一刀在沧州比武,以毒刀误伤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
  夫。他与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气相侔,两人化敌为友,相敬相重,岂知一招之失,竟尔伤了
  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海内,只有遇到了这位辽东大侠,二
  人比武五日,联床夜话,这才是遇到了真正敌手,这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倾心相许……苗
  人凤为了此事,十年来始终耿耿于怀,郁郁寡欢。
  胡一刀夫妇逝世十年之期将届,苗人凤千里迢迢的从浙南赶来,他是要到亡友墓前亲
  祭。
  风雪残年,马上黄昏。苗人凤愈近沧州,心头愈是沉重。他纵马缓行,心中在想:“当
  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与胡氏夫妇三骑漫游天下,教贪官恶吏、土豪巨寇,无不心惊胆
  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听身后车轮压雪,一个车夫卷著舌头“得儿——”声响,催赶骡子,击鞭
  劈拍作声,一辆大车从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来。拉车的健骡口喷白气,冲风冒雪,放蹄急
  奔。
  大车从苗人凤身旁掠过,忽听车中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送了出来:“爹,到了京里,你
  就陪我去买宫花儿戴……”下面的话儿却听不见了。这是江南姑娘极柔极清的语声,在这北
  方莽莽平原的风雪之中,却是极不相衬。
  突然之间,骡子左足踏进了一个空洞,登时向前一蹶。那车夫身子前倾,随手一提,骡
  子借力提足,继续前奔。
  苗人凤暗暗诧异:“那车夫这一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强的膂力,看来是位风尘奇
  士,怎么去做了赶大车的?”
  思念未定,只听得脚步声响,后面一个脚夫挑了一担行李,迈开大步赶了上来。这担行
  李压得一根枣木扁担直弯下去,显得颇为沉重,但那脚夫行若无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落
  脚甚轻。
  苗人凤更是奇怪:“这脚夫非但力大,而且轻功更是了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这脚夫似在追踪那车夫,看来有什么凶杀寻仇之事。”当下提著马鞭,不疾不徐地遥遥的
  跟在大车之后,要待看个究竟。
  行出数里,见那脚夫虽然肩上压著沉重行李,仍是奔跑如飞,忽听身后铜片儿叮叮当当
  响亮,一条汉子挑著一副补锅的担儿,虚飘飘的赶来。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轻,虽然说
  不上踏雪无痕,但轻功之佳,武林中甚是罕见。苗人凤寻思:“又多了一个。这人是那一派
  的?”但见他斗笠和蓑衣上罩满了白雪,在风中一幌一飘,走得歪歪斜斜,登时省起:“这
  身轻功是鄂北鬼见愁钟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里路,天色黑将下来,来到一个小小市集。苗人凤见大车停在一家客店前面,
  于是进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众客商都挤在厅上烤火喝白乾,车夫、脚夫、补
  锅匠都在其内。
  苗人凤虽然名满天下,但近十年来隐居浙南,武林中识得他的人不多。那脚夫、车夫和
  补锅匠他都不相识,当下默然坐在一张小桌之旁,要了酒饭,见那三人分别喝酒用饭,瞧来
  并非一路。
  忽听内院一个人大声说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点儿,只好在外边厅上用
  饭。”棉帘掀开,店伴引著一位官员、一位小姐来到厅上。本来坐著的众客商见到官员,纷
  纷起立。苗人凤并不理会,自管喝酒。只见那官员穿著酱色缎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
  福相。那小姐相貌娇美,肤色白腻,别说北地罕有如此佳丽,即令江南也极为少有。她身穿
  一件葱绿织锦的皮袄,颜色甚是鲜艳,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也已显得黯然无
  色。
  众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有的讪讪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厅上登时空出
  一大片地方来。
  那店伴一叠连声地“大人、小姐”,送饭送酒,极是殷勤。苗人凤听他叫喊酒菜之时,
  中气充沛,不觉留神,一瞧他身形步法,却不是会家子是什么?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
  出,竟然内功有颇深造诣,不由得更是奇怪,心道:“这批人必有重大图谋,左右闲著,就
  瞧瞧热闹,且看他们干的是好事还是歹事。不知跟这官儿有干系没有?”
  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儿与小姐多看了几眼。那官儿忽地一拍桌子,发作起来,指著苗
  人凤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见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罢了,贼眼还骨溜溜的瞧个不休。我看你
  粗手大脚,生成一副贼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县里去打你个皮开肉绽。”苗人凤低头喝
  酒,并不理会。那官儿更加怒了,叫道:“你请安陪礼也不会么?这么大剌剌的坐著。”
  那小姐柔声劝道:“爹,你犯得著生这么大气?乡下人不懂规矩,也是有的。何必跟这
  些粗人一般见识?哪,喝了这杯吧。”说著将一杯酒递到他的嘴边。那官儿骨嘟一口喝乾,
  似乎将怒气和酒吞服了,横了苗人凤一眼,见他低头不语,想是怕了,于是自斟自饮的跟女
  儿说笑起来。话中说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后,补上了官便怎样怎样,瞧神情是一名赴京谋干差
  使的候补官儿。
  说话之间,大门推开,飘进一片风雪,跟著走进一位官员来。这人黄皮精瘦,远没先前
  那官儿的气派十足。他大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又与仁通兄在这里撞见,真是巧之极
  矣!”说著抢上来与那姓南的官儿南仁通行礼厮见。
  南氏父女一齐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调侯兄,幸会幸会!一起坐罢。”那“调侯兄”
  谢了,坐在桌边。店伴添上杯筷,传酒呼菜。
  苗人凤心道:“连这个调侯兄,一共是五个高手了。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么武功。
  会不会大智若愚,竟让我走了眼呢?”想到此处,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们多瞧一眼。要
  知他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外号,实是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汉,那一个不想将这头
  衔摘了下来。他一生所历风险多过常人百倍,皆拜这外号之所赐。此刻心想:“这几人说不
  定是冲著我而来。他们成群结党,一齐上来倒是难斗。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理伏?”
  只听那“调侯兄”与南仁通高谈阔论,说的都是些官场中升迁降谪的轶闻。廊下那脚夫
  和补锅匠却大声吵嚷起来。两人争的是世上有没有当真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刀。那脚夫道:
  “什么削铁如泥,都是吹大气!那宝刀也不过锋利点儿,当真就这么神?”补锅匠道:“你
  见过多少世面了?知道什么?宝刀就是宝刀,若不是怕吓坏了你,我就拿一口让你开开眼
  界。”脚夫嚷道:“你有宝刀?呸,别发你的清秋大梦吧!有宝刀也不补锅儿啦!只怕磨不
  利的钝柴刀、锈菜刀,倒有这么一把两把!”众人听著都大笑起来。
  补锅匠气鼓鼓的从担儿里取出一把刀来,绿皮鞘子金吞口,模样甚是不凡。他刷地拔刀
  出鞘,寒光逼人,果然是好一口利刃。众人都赞了一声:“好刀!”补锅匠拿起刀来,一刀
  作势向脚夫砍去。脚夫抱头大叫:“我的妈呀!”急忙避开,众人又是一阵轰笑。
  苗人凤瞧了二人神情,心道:“这两人果是一路。这么串戏,却不是演给我看的了。”
  补锅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请借一把。”那店伴应声入厨,取了一把菜刀出来。补
  锅匠道:“你拿稳了!”那店伴将菜刀高高举起。补锅匠横刀挥去,当的一声,菜刀断为两
  截。
  众人齐声喝采:“果是宝刀!”
  补锅匠得意洋洋,大声吹嘘,说他这柄刀如何厉害,如何名贵。廊下众人脸现仰慕之
  色,津津有味的听著。南仁通听他说了一会,忍不住“哼”了一声,脸现不屑之色。
  那“调侯兄”道:“仁通兄,这柄刀确也称得上个『宝』字了,想不到贩夫走卒之徒,
  居然身怀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则利矣,宝则未必。”“调侯兄”道:“我兄此言差
  矣!你瞧此刀削铁如泥,世上那里更有胜于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见多怪,
  兄弟就……”还待再说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饭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儿就爱管你爹爹。”说著却真的要饭吃,不再喝酒。那“调侯
  兄”又道:“兄弟今日总算开了眼界,这等宝刀,吾兄想来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南仁通
  冷笑道:“胜于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见到。”“调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
  吾兄是位文官,又见过什么宝刀来?”
  补锅匠听到了二人对答,大声道:“世上若有更胜得此刀的宝刀,我宁愿把头割下来送
  他。吹大气又谁不会啦?嘿,我说我儿子也做个五品官呢,你们信不信啦?”众人忙喝:
  “胡说,快闭嘴!”
  南仁通气得脸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连叫:“爹爹!”他那里理
  会,片刻间捧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弯刀出来。但见刀鞘乌沉沉的,也无异处。他大声道:
  “喂,补锅儿的,我这里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输了可得割脑袋。”补锅匠道:“若是
  老爷输了呢?”南仁通气道:“我也把脑袋割与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们
  有什么说的?回房去吧!”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声,棒著刀转身回房。
  补锅匠见他意欲进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爷输了,小人怎敢要老爷的脑袋?不如老爷
  招小人做女婿吧!”众人有的哗笑,有的斥他胡说。南小姐气得满脸通红,不再相劝,赌气
  回房去了。
  南仁通缓缓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巳见冷森森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
  鞘来,寒光闪烁不定,耀得众人眼也花了。南仁通道:“我这口刀,有个名目,叫作『冷月
  宝刀』,你瞧清楚了。”
  补锅匠凑近一看,见刀柄上用金丝银丝镶著一钩眉毛月之形,说道:“老爷的刀好,那
  不用比了。”
  苗人凤见众人言语相激,南仁通取出宝刀,心下已自了然,原来这几人均是为这口宝刀
  而来。学武之士把宝剑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怀利器,等于武功增强数倍。他有如此一
  柄宝刀,无怪众人眼红。不过他是文官,这刀却从何处得来?这些人却又如何知晓?苗人凤
  初时提防这几人阴谋对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备,现下既知他们是想夺宝刀,心下坦然,登时
  从局中人变成了旁观客。但见宝刀一出鞘,那“调侯兄”、店伴、脚夫、车夫、补锅匠一齐
  凑拢。苗人凤知道这五人均欲得刀,只是碍著旁人武功了得,这才不敢贸然动手,否则以南
  仁通手无缚鸡之力,这把刀早已被人夺去,那里等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补锅匠口齿轻薄,本要比试,但见他那把刀锋锐无比,也非常物,若是斗个
  两败俱伤,岂非损伤了至宝?于是说道:“你知道了就好,下次可还敢胡说八道么?”正要
  还刀入鞘,那“调侯兄”突然一伸手,将刀夺过,擦的一声轻响,与补锅匠手中利刃相交,
  补锅匠的刀刃断为两截,接著又是当的一响,刀头落在地下。补锅匠、脚夫、车夫、店伴四
  人将“调侯兄”四下围住,立时就要动手。“调侯兄”虽然宝刀在手,却是寡不敌众,当即
  将刀还给了南仁通,翘拇指说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脸上变色,责备道:“咳,你也
  太过鲁莽了!”见宝刀无恙,这才喜孜孜的还刀入鞘,回房安睡。
  苗人凤知道适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试,那是要验明宝刀的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
  一场流血争斗。他虽侠义为怀,但见那南仁通横行霸道,不是好人,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
  夺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会他们如何黑吃黑的夺刀。
  次日绝早起来,只见南仁通已然起行,补锅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内,连那店伴也已离
  去。一问之下,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恶客,给了十两银子,要乔装店伴。苗人凤暗暗
  叹息:“常言道:谩藏诲盗,果然一点儿不错。”结了店账,上马便行。
  驰出二十馀里,忽听西面山谷中一个女子声音惨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声
  音。苗人凤心想:“这些恶贼夺了刀还想杀人,这可不能不管。”一跃下马,展开轻身功夫
  循声赶去,转过两个弯,只见雪地里殷红一片,南仁通身首异处,死在当地。那“冷月宝
  刀”横在他身畔,五个人谁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却给补锅匠抓住了双手,挣扎不得。
  苗人凤隐身一块大石之后,察看动静。只听“调侯兄”道:“宝刀只有一把,却有五个
  人想要,怎么办?”那脚夫道:“凭功夫分上下,胜者得刀,公平交易。”“调侯兄”向南
  小姐瞧了一眼,说道:“宝刀美人,都是难得之物。”补锅匠道:“我不争宝刀,要了她就
  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见得有这么便宜事儿。武功第一的得宝刀,第二的得美人。”
  脚夫、车夫齐声道:“对,就是这么著。”店伴向补锅匠道:“老兄,劳驾放开手,说不定
  在下功夫第二,这是我的老婆!”“调侯兄”笑道:“正是!”转头厉声向南小姐道:“你
  敢再嚷一声,先斩你一刀再说!”补锅匠放开了手。南小姐伏在父亲尸身之上,抽抽噎噎的
  哭泣。
  那车夫笑道:“小姐,别哭啦。待会儿就有你乐的啦!”伸手去摸她脸,神色极是轻
  薄。
  苗人凤瞧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从石后走了出来,低沉著嗓子喝道:“下流东
  西,都给我滚!”那五人吃了一惊,齐声喝道:“你是谁?”苗人凤生性不爱多话,挥了挥
  手,道:“一齐滚!”补锅匠性子最是暴躁,纵身跃起,双掌当胸击去,喝道:“你给我
  滚!”苗人凤左掌挥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挥,那补锅匠腾空直飞出去,摔在丈许之
  外,半天爬不起来。
  其馀四人见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过了半晌,不约而同的问道:“你是谁?”苗人凤
  仍是挥了挥手,这次连“滚”字也不说了。
  那车夫从腰间取出一根软鞭,脚夫横过扁担,左右扑上。苗人凤知道这五人都是劲敌,
  若是联手攻来,一时之间不易取胜,当下一出手就是极厉害的狠招,侧身避开软鞭,右手疾
  伸,已抓住扁担一端,运力一抖,喀喇一响,枣木扁担断成两截,左脚突然飞出,将那车夫
  踢了一个筋斗。那脚夫欲待退开,苗人凤长臂伸处,已抓住他的后领,大喝一声,奋力掷
  出,那脚夫犹似风筝断线,竟跌出数丈之外,腾的一响,结结实实的摔在雪地之中。
  那“调侯兄”知道难敌,说道:“佩服,佩服,这宝刀该当阁下所有。”一面说一面俯
  身拾起宝刀,双手递了过来。苗人凤道:“我不要,你还给原主!”那“调侯兄”一怔,心
  想:“世上那有这样的好人?”一抬头,只见他脸如金纸,神威凛凛,突然想起,说道:
  “原来阁下是金面佛苗大侠?”苗人凤点了点头。“调侯兄”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栽
  在苗大侠手里,还有什么话说?”当下又将宝刀递上,说道:“小人蒋调侯,三生有幸,得
  逢当世大侠,这宝刀请苗大侠处置吧!”苗人凤最不喜别人罗唆,心想拿过之后再交给南小
  姐便是,当下伸手握住了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听嗤嗤两声轻响,腿上微微一疼。蒋调侯跃开丈馀,向前飞跑,叫道:
  “他中了我的绝门毒针,快缠住他。”苗人凤听到“绝门毒针”四字,口中“哦”了一声,
  暗道:“云南蒋氏毒针天下闻名,今番中了他的诡计。”心知这暗器剧毒无比,当下深吸一
  口气,飞奔而前,顷刻时赶上蒋调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胁下一戳,已闭住了他的穴道,
  抛在地下。
  脚夫、车夫等本已一败涂地,忽听得敌人中了毒针,无不喜出望外,远远围著,均不逼
  近,要待他毒发自毙。苗人凤一口气不敢吞吐,展开轻功,疾向脚夫赶去。那脚夫吓得魂飞
  魄散,舍命狂奔。苗人凤赶到身后,右掌击去,登时将他五脏震裂。此掌击出后脚下片刻不
  停,瞬息间追到车夫身前。那车夫挥动软鞭护身,只盼抵挡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发
  作。苗人凤那里与他拆什么招,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抓住软鞭鞭梢,神力到处,一夺一挥,
  软鞭倒转过来,将他打得脑浆迸裂。
  苗人凤连毙二人,脚上已自发麻,此是生死关头,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见店伴与补锅匠
  都已在数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尽力远远逃开,以待敌人不支。苗人凤本来不欲伤人
  性命,但此时只要留下一个活口,自己毒发跌倒,那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的手里。当下咬
  紧牙关,手握软鞭,追赶店伴。那店伴极是狡猾,尽拣泥沟陷坑中奔跑。但苗人凤的轻功何
  等了得,一转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见难逃,提著匕首扑将过来。苗人凤立刻回头转身,向
  后一脚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气追赶补锅匠。这一脚果然正中店伴心窝,踢得他口中狂喷
  鲜血,仰天立毙。
  那补锅匠武功虽不甚强,但鄂北鬼见愁锺家所传轻功却是武林中一绝。苗人凤追奔逐
  北,毒气发作得更快,脚步已自蹒跚,竟然追赶不上。补锅匠见他一颠一踬,心中大喜,暗
  想:“老天保佑,教我垂手而得宝刀美人。”思念未定,突听半空呼呼风响,一条黑黝黝的
  东西横空而至,待欲闪躲,已自不及。原来苗人凤知道追他不上,最后奋起神力,掷出软
  鞭。这条钢铸软鞭从面门直打到小腹,补锅匠立时尸横雪地。此时苗人凤也已支持不住,一
  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亲尸上,眼见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吓得呆了,最后见苗人凤倒下,忙走
  近相扶,但苗人凤身躯高大,她娇弱无力,那里扶得起来?苗人凤神智尚清,下半身却巳麻
  木,指著蒋调侯道:“搜他身边,取解药给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个小小瓷
  瓶,问苗人凤道:“是这个么?”苗人凤昏昏沉沉,已自难辨,道:“不管是不是,服……
  服了再说。”南小姐拔开瓶塞,将小半瓶黄色药粉倒在左掌,送入苗人凤口里。
  苗人凤用力吞下,说道:“快将他杀了!”南小姐大吃一惊,道:“我……我不敢……
  杀人。”苗人凤厉声道:“他是你杀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凤
  道:“再过几个时辰,他穴道自解。我受伤很重……那时咱两人死无葬身之地。”
  南小姐双手提起宝刀,拔刀出鞘,眼见蒋调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杀鸡杀鱼也是
  不敢,这杀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苗人凤大喝:“你不杀他,就是杀我!”南小姐吃了一惊,身子一颤,宝刀脱手掉下。
  这刀砍金断玉,刃口正好对准蒋调侯的脑袋。只听得南小姐与蒋调侯同声大叫,一个昏倒,
  跌在苗人凤身上,另一个的脑袋已被宝刀劈开。
  苗人凤想到此处,怀中幼女忽然嘤的一声醒来,哭道:“爸爸,妈呢?我要妈。”苗人
  凤还未回答,那女孩一转头,见到火堆旁的美妇,张开双臂,大叫:“妈妈,妈妈,兰兰找
  你!”欢然喜跃,要那美妇来抱。
  四周众人听那幼女先叫苗人凤“爸爸”,又叫那美妇“妈妈”,都是大感惊异,心想这
  美妇明明是田归农之妻,怎么又会是苗人凤之女的母亲?那女孩这两声“妈妈”一叫,大厅
  中紧张的气氛又自浓了几分。几十个大人个个神色严重,只有一个孩子却欢跃不已。
  那美妇站起身来,走到苗人凤身旁抱过孩子。那女孩笑道:“妈妈,兰兰找你,你回家
  了。”那美妇紧紧搂著她,两张美丽的脸庞偎倚在一起。女孩在梦中流的泪水还没乾,这时
  脸颊上又添了母亲的眼泪。
  脸有刀疤的独臂怪汉一直缩身厅角,静观各人。这时轻轻站起,走到盗魁阎基身前,在
  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阎基神色大变,忽地站起。向苗人凤望了一眼,脸上大有惧色,缓
  缓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油纸小包。独臂人夹手夺过,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两张焦黄的纸片。
  他点了点头,包好了放入怀内,重行回到厅角坐下。
  那美妇伸衣袖抹了抹眼泪,突然在女孩脸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红,又要流出泪来,终于
  强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交还给了苗人凤。那女孩大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
  那美妇背向著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终不转过身来。
  苗人凤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在苗人凤心中,他早已要将一个人拉过来踏在脚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人
  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他的心肠却很脆弱,只因为他是极深的爱著眼前
  这个美妇。
  他听见女儿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女儿在他怀中挣扎著要到母亲那里。
  他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那美妇是耳聋了?还是她的心像铁一般刚硬?小女孩在连声哀求:“妈妈,抱抱兰
  兰!”但妈妈一动也不动,背心没一点儿颤抖,连衣衫也没一点摆动。
  苗人凤全身的血在沸腾,他的心要给女儿叫得碎了。于是三年之前,沧州雪地里的事又
  涌上了心头:
  雪地里横著六具尸身,苗人凤腿上中了蒋调侯的两枚绝门毒针,下半身麻痹,动弹不
  得。南小姐慢慢醒转,见自己跌在苗人凤怀里,急忙站起,双脚一软,又坐倒在雪地里。她
  惊惶已极,连哭也哭不出声来。
  苗人凤道:“把那匹马牵过来。”声音很严厉,南小姐只有遵依的份儿。她将马牵到苗
  人凤身边,伸出柔软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来。
  苗人凤道;“你走开!”心想:“你怎么拉得起我?”这时他两腿已难以行动,当下抬
  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马镫,手臂微一运劲,身子倒翻上了马背,说道:“拿了那柄刀!”南
  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宝刀。苗人凤伸左手在她腰间轻轻一带,将她提上了马背。两人并骑,
  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凤运足功劲,才没在马上昏晕过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
  两名店小二奔出来扶了他进去。
  苗人凤卷起裤脚,将两枚毒针拔了出来,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毒血,虽然许以重
  酬,店小二仍是害怕踌躇。
  南小姐将柔嫩的小口凑在他腿上,将毒血一口一口的吸出来。她很清楚的知道:两人的
  肌肤这么一接触,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盗也好,是剧贼也好,再也没第二条路,她已
  决心跟著他。
  苗人凤也知道:这几口毒血一吸,自己无牵无挂、纵横江湖的日子是完结啦。他须得终
  身保护这女子。这个千金小姐的快乐和忧愁,从此就是自己的快乐与忧愁。
  他及时服了蒋调侯的解药,性命是可保的了,但绝门毒针非同小可,不调治十天半月,
  两腿无法使唤。他取出银子,命店小二去收殓了南小姐的父亲,也收殓了那五个企图抢夺宝
  刀的豪客。
  南小姐与他同住在一间房里,服侍他、陪伴他。经过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南小姐一
  闭眼就看到雪地里那场惨剧,看到父亲被贼人杀死,看到自己手中的宝刀掉下去,杀死了一
  个人。她常常在睡梦中哭醒。
  苗人凤不喜言辞,从来不说一句安慰的言语。但南小姐只要见到他沉静镇定的脸色、同
  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说,她父亲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盗,得到这柄“冷月宝刀”。
  不久南仁通调补京官,他要将宝刀献给当道,满心想飞黄腾达,不料却因此枉自送了性命。
  苗人凤问起那江洋大盗的姓名,南小姐却说不上来,她只知道这大盗是在狱中病死的。
  他想:不知是那一个好汉,不明不白的又给害死了。那五名夺刀的豪客,必定识得这个大
  盗,知道大盗有一柄宝刀,于是一路跟踪下来。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药给苗人凤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得窗外簌簌几下响
  声。他不动声色,接过药碗来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窥探,但震于自己的威名,不敢
  贸然动手。暗自盘算:“这多半是夺刀五人的后援,再过五六日,那就不足为惧,苦于这几
  日两腿兀自酸软无力,若有强敌到来,倒是不易对付。”
  只听得拍的一声,白光闪动,窗外掷进一柄匕首,钉在桌上,微微颤动。匕首上附著一
  张白纸。南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奔到他身边。
  苗人凤睡在炕上,伸手够不著匕首。他冷笑一声,左掌在桌子边缘一拍。匕首本来插进
  桌面数寸,这一拍之下,登时跳起,弹起尺许,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赞道:“金面佛名不
  虚传,果然了得!”脚步轻响,两个人越墙出外。接著马蹄响起,两骑马远远去了。
  苗人凤拿起白纸,见写著一行字道:“鄂北钟兆文、钟兆英、钟兆能顿首百拜。”
  南小姐见他脸色木然,不知是忧是怒,问道:“是敌人找上来了吗?”苗人凤点点头。
  南小姐道:“你在桌上这么一拍,他们就吓走了,是不是?”苗人凤摇头道:“他们是来送
  信的。”
  南小姐道:“你这么大本事,他们一定害怕。”苗人凤不语,心想:“鄂北鬼见愁钟氏
  三兄弟,既然找上来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话是这么说,心中也自担忧,过了半晌,轻声
  说道:“大哥,咱们现下骑马走了吧,他们找不著的。”苗人凤摇摇头,默然不语。
  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怎能在敌人面前逃走?就算为了南小姐而暂且忍辱躲
  避,但鬼见愁钟氏三兄弟又怎能让人躲得开?这些事南小姐是不会懂的。他向来不爱多说
  话,况且,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说。
  这一晚南小姐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她已在全心全意的关怀这个粗手大脚的乡下人,但
  苗人凤却睡得很沉。
  只不过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顶花轿,一队吹鼓手,又梦见一个头上披著红巾的新娘
  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时瞧见过的,他早已忘了,这时却忽然梦到了。醒来的时候,似
  乎还隐隐听到梦中鼓乐的声音。黯淡的摇曳的烛光,照在旁边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样柔
  和、那样娇艳的脸上。这朵花却不在笑。她睡著的时候,也是恐惧,也是在感到痛苦。她脸
  上有烛光,却有更多的阴影。
  次日清晨,苗人凤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面吃了,端张椅子,坐在厅中,冷月宝刀放在身
  旁。他生平不爱事先筹划,因为预料的事儿多半作不了准,宁可随机应变。南小姐见了他的
  神情,心中很是害怕,问了他几句,苗人凤并不回答,于是她就不敢再问。
  辰牌时分,马蹄声响,三乘马在客店前停住,进来了三个客人。客店中人见了这三人的
  打扮,都是吓了一跳。原来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边上露著毛头,竟
  是刚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三身孝服巳穿得半新不旧,若说服的热孝,却又不像。
  苗人凤知道鄂北鬼见愁钟门雄霸荆襄,武功实有独到的造诣,那补锅匠是钟氏门徒,武
  艺已自不弱,眼下钟氏三兄弟亲自到来,此事当真甚是棘手。只见三人一般的相貌,都是脸
  色惨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凭胡子分别年纪,料来灰白小胡子的是大哥钟兆
  文,黑胡子的是二哥钟兆英,没留胡子的是三弟锺兆能。三人进来时脚步轻飘飘的宛如足不
  点地,果然是劲敌到了。苗人凤一生之中,敌人愈强,精神愈振,一见三人声势不同凡俗,
  不由得全身骨骼轻轻作响。
  钟氏三兄弟上前同时一揖到地,齐声说道:“苗大侠请了。”苗人凤拱手还礼,说道:
  “请了,怒在下腿上有伤,不能起立。”钟兆文道:“苗大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该打
  扰,只是杀徒之仇,不能不报,请苗大侠你家恕罪。”他“你家,你家”,满口湖北土腔,
  苗人凤点点头,不再答话。
  钟兆文道:“苗大侠威震天下,我们三兄弟单打独斗,非你家敌手。老二、老三,咱哥
  儿一齐上啊!”钟兆英、钟兆能怪声答应,叫道:“老大,咱哥儿一齐上啊!”这三兄弟是
  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虽然怪声怪气,怪模怪样,在江湖上却是辈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
  强,因此上在两湖一带已闯下极大的基业。三人怪声一作,呛当当响声不绝,各从身边取出
  一对判官笔。
  客店中多伴客人见这三人到来,已知不妙,这时见取出兵刃,人人远避,登时大厅上空
  荡荡的一片。
  南小姐关心苗人凤安危,却留在厅角之中。苗人凤见她一个娇怯弱女,居然有此胆量,
  心中大是喜慰。只因南小姐在厅角这么一站,苗人凤自此对她生死以之,倾心相爱,当下向
  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宝刀。
  钟氏兄弟见那刀青光闪动,寒气逼人,同声赞道:“好刀!”
  三兄弟齐声怪叫。钟兆文双笔当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袭右。苗人凤端坐椅中,横刀
  不动,待六枝镔铁判官笔的笔尖堪堪点到身边,突然宝刀一挥,呼呼风响,向三人各砍一
  刀。钟氏三兄弟果然身负绝艺,见他刀势来得奇特,各自身形飘动,让了开去。他们只知苗
  家剑法独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苗人凤此时所用的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
  变化奥妙,灵动绝伦,就只吃亏在身子不能移动,一刀砍出,难以连续追击。
  四人一动上手,大厅中刀光笔影,登时斗得凶险异常。钟氏三兄弟轻功甚是了得,三人
  分进合击,此来彼往,六枝判官笔宛如十二枝相似。苗人凤使开刀法,攻拒削砍,丝毫不落
  下风。他想今日之斗务须猛下杀手,重伤他兄弟三人,否则自己与南小姐性命难以周全。只
  是素知钟氏三兄弟安份守己,并无歹行劣迹,江湖上声名甚好,却不必取他们性命。眼见三
  兄弟的招数愈来愈紧,每一招都点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
  连这娇艳温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敌手受苦。想到此处,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
  大刀利,不敢让兵刃给他宝刀碰到了,围攻的圈子渐渐放远。
  钟兆英眼见难以取胜,突然一声怪叫,身子斜扑,著地滚去,竟到苗人凤背后攻他下
  盘。这一著甚是险毒,想苗人凤坐在椅上不能转动,敌人攻他背后椅脚,如何护守得著?钟
  兆英连攻数招,一笔横砸,喀的一声,将椅脚打断了一根。椅子一侧,苗人凤身子跟著倾
  侧。南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出来。苗人凤左手猛地探出,往钟兆英脸上抓去。钟兆英大
  惊,急忙滚开相避,只听得当当两响,他与锺兆能手中的判官笔已各有一枝被宝刀削断。钟
  兆文肩头剧痛,却是被刀刃划了一道口子。苗人凤一刀同时攻逼三敌,这一招叫做“云龙三
  现”,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数。
  钟氏三兄弟各展轻功跃开,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脸上都有惊骇之色。钟兆英道:“老
  大,挂了彩啦?”钟兆文道:“不碍事。”他见苗人凤椅子斜倾,坐得摇摇欲坠,心想如此
  良机,日后再难相逢,只是忌惮他宝刀锋利,刀法精奇,于是抱拳说道:“兵刃上我三兄弟
  不是敌手,我们再领教你家拳招掌法。”这话儿说得冠冕堂皇,却是不怀好意,是要敌人自
  去其长。他三人此来乘人之危,乃是仇杀拚命,并非比武较艺,这番说话苗人凤本来大可不
  必理会,但他艺高人胆大,一声冷笑,宝刀归鞘,点了点头,说道:“好!”
  三兄弟抛下判官笔,蹦跳窜跃,攻了上来。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跃,竟无一步踏行。苗人
  凤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经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内,也是钟门武功卓然成家,否则单是
  给他掌力一震,已受重伤。钟兆英人最机灵,见他椅脚断了一只,已难坐稳,心想依样葫
  芦,再打断一只椅脚,非教他摔倒不可,当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滚向苗人凤椅后,猛地右腿
  横扫,喀喇一响,果然又将椅脚踢断了一只。
  那椅子本已倾侧,此时急向后倒。苗人凤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跃起。他恼恨钟兆英狡
  诈,从半空中如大鹰般向他扑击下来。钟兆英吓得心惊胆战,大叫:“老大,老三!”兆
  文、兆能双双从旁来救。苗人凤双掌发力,左掌打在钟兆文肩头,右掌拍在钟兆能胸口。两
  人经受不起,双双向外跌出。钟兆英乘机几个翻身逃出厅门,看苗人凤时,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见他如此神勇,那敢进来再斗?钟兆英瞥见店门旁堆满骡马的草料,心念一动,
  取出火摺幌著了,就在草料上一点。那麦秆乾得透了,登时起火,顺风烧向店堂。客店中店
  多客商一见火头,一阵大乱,纷纷奔出。三兄弟拿著判官笔在门口监视,叫道:“谁救那坏
  了腿的客人,老子打开他的脑袋瓜子!”众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谁敢去救人?
  苗人凤见霎时之间风助火势,浓烟火舌卷进厅来,自己双腿不能行走,敌人又守在门
  口,暗道:“难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烧死在这里不成?”一转眼见南小姐已随众人逃
  出,心下略宽,火光中只见屋角里放著一困粗索,暗叫:“天可怜见!”爬著过去抖开绳
  索,在手臂上绕了十来圈。
  钟氏兄弟眼见烟火围门,这个当世无敌的苗人凤势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视而
  笑。
  南小姐当危急时夺门而出,此时却想起苗人凤尚在店内,他为相救自己而受伤丧生,不
  禁大为难受,珠泪盈眶,正自难忍,猛听得店堂内一声大喝,一条绳索从火焰中窜将出来,
  一端巳卷住门外那株大银杏的树干。接著绳子一荡,苗人凤又高又瘦的身躯已飞了出来。
  众人见他突似飞将军自天而降,无不骇然。苗人凤左手抓绳,身子自空向钟氏三兄弟扑
  去。三钟吓得魂飞天外,已无斗志,当即发足奔逃。他三人轻功虽高,终不及苗人凤拉著绳
  子飞荡迅速,被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掷一抓,一抓一掷,三兄弟都飞身而入火堆。总算
  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烧得须眉尽焦,狼狈不堪。到此地步,三兄弟那
  敢逗留,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听苗人凤豪迈爽朗的大笑声,不绝从身后传来。
  苗人凤想到当年力战鬼见愁钟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现了一丝笑意,然而这是
  愁苦中的一丝微笑,是伤心中一闪即逝的欢欣。于是他想到腿上伤愈之后,与南小姐结成夫
  妇,这个刻骨铭心、倾心相爱的妻子,就是眼前这个美妇人。他在身前不过五尺,五尺却比
  五千里、五万里的路程更加遥远。
  于是,他想到两人新婚后那段欢乐的日子,他带著他的兰(南小姐名字叫做南兰)一同
  去拜祭胡一刀夫妇的墓,他把冷月宝刀封在坟土之中,心里想:世上除了胡一刀外,再也无
  人配用这把宝刀。他既然不在世上了,宝刀就该陪著他。
  于是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当年这场比武与误伤的经过说给妻子听。他从来不爱多说
  话,这一天却是说得滔滔不绝。这件事在他心中郁积了十年,直到这天,方在最亲近的人面
  前发泄出来。他办了许多酒菜来祭奠胡一刀,摆满了一桌,就像当年胡夫人在他们比武时做
  了一桌菜那样。
  于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复活了,与他一起欢谈畅饮。他愈喝得
  多,愈是说得多。说到对这位辽东大侠的钦佩与崇仰,说到造化的弄人,人世的无常,说到
  胡夫人对丈夫的情爱,他说:“像这样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里,她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
  水里,她也在水里……”
  突然之间,看到自己的新娘脸色变了,掩著脸远远奔开。他追上去想要解释,但他是醉
  了,他不会说话,何况,他心中确是记得客店中钟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里,而
  她却独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侠,素来不理会小节,然而这是他生死以之相爱的人……在他脑子里,一
  直觉得南兰应该逃出去,她是女人,不会半点武功,见到了浓烟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时又不
  是他的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么好处?……但在心里,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难之
  时,有个心爱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爱的人不要弃他而先逃……他一直羡慕胡一刀,心想他
  有一个真心相爱的夫人,自己可没有。胡一刀虽然早死,这一生却比自己过得快活。
  于是在酒醉之后,在胡一刀的墓前,无意中说错了一句话,也可说是无意中流露了真
  心。这句话造成了夫妻间永难弥补的裂痕。虽然,苗人凤始终是极深厚极诚挚的爱著妻子。
  他永远不再提到这件事,甚至连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兰自然也不会提。
  后来女儿若兰出世了,像母亲一般的美丽,像母亲一般的娇嫩。夫妻间的感情加深了一
  层。然而,他是出身贫家的江湖豪杰,妻子却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
  著脸,妻子却需要温柔体贴,低声下气的安慰。她要男人风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儿,要
  男人会说笑,会调情……苗人凤空具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却全没
  有。如果南小姐会武功,或许会佩服丈夫的本事,会懂得他为什么是当世一位顶天立地的奇
  男子。但她压根儿瞧不起武功,甚至从心底里厌憎武功。因为,她父亲是给武人害死的,起
  因是在于一把刀;又因为,她嫁了一个不理会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于这男人用武功救
  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时光,对武功感到了一点兴趣,那是丈夫的一个朋友来作客的
  时候。那就是这个英俊潇洒的田归农。他没一句话不在讨人欢喜,没一个眼色不是软绵绵的
  教人想起了就会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对这位田相公却不大瞧得起,对他爱理不理的,于
  是招待客人的事儿就落在她身上。相见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
  窗外,忍不住暗暗伤心:为什么当日救她的不是这位风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这个木头一
  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过了几天,田归农跟她谈论武功,发觉她一点儿也不会,便教了她几路拳脚。她学得很
  起劲,虽然她还是不喜欢武功,只因是他教的,就兴致勃勃的学了。
  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该当对调一下才配。他最好是归农种田,
  你才真正是人中的凤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还是因为受到了这句话的风喻,终于,在
  一个热情的夜晚,宾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亲侮辱了女儿。
  那时苗人凤在月下练剑,他们的女儿苗若兰甜甜地睡著……
  南兰头上的金凤珠钗跌到了床前地下,田归农给她拾了起来,温柔地给她插在头上,凤
  钗的头轻柔地微微颤动……
  她于是下了决心。丈夫、女儿、家园、名声……一切全别了,她要温柔的爱,要热情。
  于是她跟著这位俊俏的相公从家里逃了出来。于是丈夫抱著女儿从大风雨中追赶了来,女儿
  在哭,在求,在叫“妈妈”。但她已经下了决心,只要和归农在一起,只过短短的几天也是
  好的,只要和归农在一起,给丈夫杀了也罢,剐了也罢。她很爱女儿,然而这是苗人凤的女
  儿,不是田归农和她生的女儿。
  她听到女儿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归农动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过头
  来。
  苗人凤在想:只盼她跟著我回家去,这件事以后我一定一句不提,我只有加倍爱她,只
  要她回心转意,我要她,女儿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会不会打死归农?他很爱我,不会打我的,但会不会打死归农?
  苗若兰小小的心灵中在想;妈妈为什么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吗?
  田归农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闯王所留下的无穷无尽的财宝,苗
  夫人是打开这宝库的钥匙。当然,她很美丽,娇媚无伦,但更重要的是闯王的宝库,苗人凤
  会不会打死我呢?
  苗人凤在等待,厅上的镖客、群盗、侍卫、商家堡的主人,独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
  待。厅上有很多人,但谁也不说话,只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兰
  兰!”
  即使是最硬心肠的人,也盼望她回过身来抱一抱女儿。
  自从走进商家堡大厅,苗人凤始终没说过一个字,一双眼像鹰一般望著妻子。
  外面在下著倾盆大雨,电光闪过,接著便是隆隆的雷声。大雨丝毫没停,雷声也是不歇
  的响著。
  终于,苗夫人的头微微一侧。苗人凤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温
  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著田归农。这样深情的眼色,她从来没向自己瞧过一眼,即使在新
  婚中也从来没有过。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见。
  苗人凤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缓缓站了起来,用油布细心地妥贴地裹好了女儿,
  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因为世界上再没有这样慈爱、这样伤心的父亲。
  他大踏步走出厅去,始终没说一句话,也不回头再望一次,因为他已经见到了妻子那深
  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壮健的头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声在他的头顶响著。
  小女孩的哭声还在隐隐传来,但苗人凤大踏步去了。他抱著女儿,在大风大雨中大踏步
  走著。他们没有回家去。这个家,以后谁也没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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