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lóng Gu Lo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41nián1985niánjiǔyuè21rì)
月異星邪
  作者:古竜
  第一章 人奇獸異
  第二章 蕪湖大豪
  第三章 絶色麗人
  第四章 風雲際會
  第五章 快刀如林
  第六章 無雙羅袖
  第七章 多事頭陀
  第八章 香車寶蓋
  第九章 善惡難分
  第一零章 恩怨纏結
  第一一章 玉女金帖
  第一二章 漸入虎穴
  第一三章 天禪寺中
  第一四章 柔腸寸斷
  第一五章 亂石浮沙
  第一六章 恩重仇深
  第一七章 聲震四野
第一章 人奇獸異
  月華清美,碧空澄霧。
  皖南黃山,始信峰下的山崖巨石,被月色所洗,遠遠望去,直如青玉。草色如花,花色
  如環,正是造物者靈秀的勝境。
  秋意雖已侵人,但晚風中仍無凜冽的寒氣,山坡下陡然踱上一條人影,羽衣星冠、豐神
  衝夷,目光四周一轉,忽地回首笑道:“孩子們,江南水秀山青,現在你們可知道了吧,若
  不是為師帶你們離開捆柱一樣的傢,恐怕你們一輩子也無法領略這些仙境。”
  話聲雖清朗,但細細聽來,其中卻有一種令人驚嘯的寒意。
  他話聲一落,後面立刻有幾聲低低的回應之聲,接着又走上三個稚齡的童子,梳着衝天
  辮子,一眼望去,俱是滿臉伶俐之色。六雙眼睛,在夜色中一眨一眨地,宛如星光。
  其中一個穿着黃衣的童子,目光朝那掩映在月色雲海裏的山峰一望,兩衹明亮的大眼睛
  轉了兩轉,也自開口笑道:“師父,你老人傢是不是就住在上面的山頂,為什麽不帶徒兒快
  些上去?這裏的風景雖然好看,可是等我們學好本領,再看也不遲。”
  那道人哈哈一笑,笑聲方住,忽地面容驟變,微撩道袍,左手一攬那黃衣童子,右手微
  抄,將另兩個童子也抄在懷裏,腳尖頓處,唆的一聲,頎長的身軀,倏然嚮山路左側的一處
  山崖掠去,寬大的道袍凌空而舞,卻不帶絲毫風聲。
  夜色本深,萬籟俱寂。
  這深山裏此刻似乎沒有任何聲音,但聞山風籟籟,秋蟲低語。
  但若你耳力倍於常人,你就可以聽出已有笑語之聲隨風而來,而且來得極快,眨眼間,
  已有三條人影掠上山坡。
  當先一人,也是一個垂髫童子,卻穿着一襲長衫,像是一個凜串中的童生,但身手卻甚
  快,竟似武功已頗有根基。
  後面兩人,一男一女,雖是飛身急行,但步履之間,望上去卻是那樣安閑從容,男的身
  材不高,年紀已過中旬,但神采飛揚,眉目之間,正氣逼人,卻是令人不禁為之心折的男子
  漢。
  女的大約三十歲人,體態婀娜,眉目如畫,左手輕輕輓住那男子的右臂,纖腰微扭,便
  已倏然掠過三四丈遠近。
  這三人一掠上山坡,危崖上一塊巨大的山石後面,那羽衣星冠的道人面上,立刻泛起一
  絲冷消的笑容,竟似隱含殺機。
  那中年漢子一掠上山坡,也自放眼一眼,左手輕輕扣住那美婦的纖手,微微一笑,將那
  雙春蔥般的柔莫往自己臂彎處一按,曼聲笑道:“黃山陰嶺秀,月華浮雲端,林表明霽色,
  城中還未寒。”
  音節鏘然,人耳若鳴,那美婦聽了,卻“撲哧”一笑,道:“你這人總是這樣子,上次
  和昆侖掌教對掌時,把人傢的鎮山掌法少陽八十一式稍微變化了一下,就用來對付人傢,氣
  得那三靈老道發下閉關十年的重誓,說不定從此嗚呼哀哉,現在她梨窩又淺淺一現,接着又
  道:“卻把人傢唐朝大詩人吟詠終甫餘雪的詩句,改了改拿來吟詠這黃山秋色,夜詠陰靈若
  有知,怕不打你兩個嘴巴纔怪。”
  兩人方自笑語,先行的那垂署童子忽地轉過身來,一張清秀挺逸的小臉上,竟似略顯驚
  慌之色。那美婦見了,微顰黛眉,問道:“長卿,什麽事?”
  那叫長卿的童子,伸手朝危崖後面一指,像是有些驚惶他說道:“媽,你聽那面怎麽忽
  然傳來這些聲音,是不是有些奇怪呀?”
  這一對宛如臨風玉樹的壁人眉頭各自微皺,果然聽到危崖後面遠遠竟傳來各種野獸的嘯
  聲,甚是凄涼,卻又極為繁雜,其中還像是雜有虎豹豺狼之類猛獸的吼聲:奔涌而來。
  那中年漢子笑容便倏然收斂,凝神聽了半晌,不禁淹道:“黃山雖綿延甚廣,但這類猛
  獸,卻並不大多,就是有出來覓食的,也是在日落前後,而且還是在叢莽偏僻之處出役,現
  在已是夜深,萬籟早應全寂,怎會突然如此吼叫。”
  此時這三人都已走到那危崖之下,就都停下腳步,危崖上的那個道人,以目示意,叫那
  三個童子都屏住聲息,自己卻不免也為這種凄涼離亂的獸吼之聲大感驚異,面色也自異常凝
  重。
  雖有秋鳳,但並不甚大,哪知瞬息之間,崖下忽地山鳳大作,呼呼作響,風勢極為猛
  嚴,但是山坡附近,這些人的來路一帶,卻仍然是風輕而柔,連樹枝草木都沒有什麽吹動的
  跡象。
  這一對夫婦,乃武林中的一代大俠,聲名漫布宇內,這中年漢子卓浩然,自夜闖少林十
  八羅漢堂,笑挫昆侖掌教三靈道人,以腰中一柄靈蛇軟劍,怒掃黑道中聲名赫赫的陰山三十
  二舵之後,在武林中久已被尊為第一高手。
  他年紀雖不甚大,但俠蹤所及,關內關外,自山黑水,斜陽古道,小橋農捨,岱宗西
  秀,都早已暢遊一遍,自是久慣山行,此時虎目四轉,望見隔坡那面塵上飛揚,滾滾高起,
  上空天色,卻仍然月華澄碧,群星閃爍,知道情形有異。
  於是他目光一凜,沉聲道:“此刻情形大不尋常,山中必已生出巨變,我們萬萬前行不
  得,還是先找個地方,觀望一下,再决定行止好了。”
  山崖上的那道人心中不禁陡然一驚,暗忖道:“莫要這姓卓的也掠嚮這裏來——”哪知
  他念頭尚未轉完,卻見這中原大俠卓浩然,一手攜着他的愛子,身形一動,倏然拔起四丈,
  右手一搶,竟在空中將他的愛子用力送上了自己對面一處,比自己身處的這山崖還要高些的
  坡頭上去。
  這中原大俠卓浩然,以內力雄厚稱譽武林,哪知輕功卻也高絶,右手一掄之後,身形藉
  着這一掄之勢,竟又上升三丈。
  然後他一聲長吟,腳尖找着坡側生出的一株樹枝輕輕一點,便躍至坡頂。這一手妙絶人
  寰的凌空上天梯,不但使得對面山崖上巨石後的那三個孩子為之失色,險些脫口喚出“好”
  來,就是那個羽衣星冠的道人,自負輕、軟之功天下無雙,但此刻見了,面上也不禁動容,
  越發屏住呼吸,不敢發出聲來。
  這卓浩然一躍上坡頭,立刻從腰間的一個革囊裏取出一條軟素來,迎鳳一抖,十餘丈長
  的一條軟索竟伸得筆直,然後便朝坡下落去,那美婦嬌軀微折,拔起三丈,剛好抓住這軟素
  的頭端。
  卓浩然健腕一挫,雙手交替着往上抽了兩三次,那美婦便也如驚鴻般掠上山坡,兩人之
  間,配合得嚴密、曼妙,已臻絶頂。
  這種驚世駭俗的武功,看得對面山崖上的道入不禁為之暗嘆,忖道:“看來不但這個姓
  卓的武功高強,就連這飛鳳凰杜一娘也名不虛傳,一別多年,想不到這對夫婦的功夫又增進
  如許,我這麽多年的昔心孤詣,難道又是全部白費了嗎?”
  雙眉又越發緊皺,但看了他身側的兩個孩子一眼,卻似隱隱泛出喜色。
  但這時獸嘯之聲,愈吼愈厲,他不禁也暫停思索,側首嚮崖下望去,衹見前面是一片頗
  為寬闊的盆地,婉蜒梭着一條去始信峰的山徑,再過去就是一片山嶺,斜斜地伸嚮遠方,不
  但綿亙不斷,而且其中危峰峭壁,山勢高陡,雄險異常。
  那邊的卓浩然夫婦,除了這些,卻還看到這片山崖(就是那羽衣星冠的道人存身之處)
  和那山嶺成平行之勢,循石伸出,對坡之處,就是塵霧的起處,一陣陣的旋風,捲起十多丈
  高的塵霧,由崖這邊,朝對面怒濤似地駛過。
  最怪的是,這風塵竟一陣接着一陣,奔涌不已,卓浩然的愛子長卿,今年方衹十歲左
  右,此刻見狀不禁有些吃驚,問道:“爹爹,這山風怎地這麽奇怪?”
  卓浩然濃眉一皺,卻轉身嚮他的愛妻道:“一娘,你看清了沒有,想不到師父昔年對我
  說過的話,今天真給我見着,現在雖然我還拿不準,但總也八九不離十了。”
  飛鳳凰杜一娘還沒十分註意,此刻定晴望去,果然看到那風塵之中,竟然有野獸在內,
  先前所過的,沒有看到,此刻卻是鹿免山羊之類,百十為群,箭也似的朝前面竄去。
  杜一娘也是久走江湖的俠女,此刻見狀,不禁皺眉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是不是那面
  山林起火,可是卻怎地沒有看到火頭呢?”
  卓洽然搖了搖頭,卻沒有答話,卓長卿看到他爹爹面色如此凝重,也就不敢再問。
  放眼望去,卻見那邊十幾陣塵頭過去之後,還未停得瞬息,後面風沙又起,塵霧卻比先
  前低些。
  他再定睛一看,卻不免為之驚喚出聲。
  原來這陣風沙裏,競是千百條大小蛇蟒,一條條,以無比的速度,匹練似的往前竄去,
  有的五色斑斕,有的銀光閃問,而且越到後面,蛇身也就越長大,競有長達十丈的。
  這些蛇蟒激起的風沙,竟比先前野獸行過之時還盛,所過之處,激得地上塵霧浮空,竟
  像是一條橫亙半山的灰色長虹。
  卓長卿偽年紀雖輕,但自生下之後,被其父耳提面命,這一代大俠的愛子,武功自也不
  凡,不但如此,而且深具乃父的俠義之風。
  此刻見了這種情形,忍不住道:“爹爹,山林雖然沒有失火,孩兒看這一定是這些兇殘
  的大蛇,去追殺那些馴獸,所以纔有這種情況發生,而且爹爹常說這黃山是個名山,山中的
  寺觀一定很多、那麽一定就有一些僧人和樵夫。這些大蛇盤踞在這裏,豈非大害,爹爹你既
  然路過看到了,不如就想法子把它們除去吧!”
  這天資絶頂,而又生具俠心的童子,侃侃而言,兩衹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在他爹爹臉
  上,觀望他爹爹的面色、哪知卓浩然面色鐵青,聽了卻沒有任何表示,沉吟了半晌,忽然
  道:“我們再到前面看看,不過可要小心些,那些蛇蟒,一定俱都有毒,甚至還有毒氣噴
  出,嗅着一點,便是不得了。”
  說着,他自懷中取出一個碧緑色的瓶子,倒出兒粒碧緑色的丸藥,又道:“你們將這避
  毒丹,在鼻孔裏各塞上一粒,然後再在口裏含一粒,等會到了前面,也要留心些,站得遠一
  些纔好。”
  杜一娘皺着眉,輕聲道:“那麽就叫卿兒宵在這裏不要去吧,免得等會兒出了意外。”
  慈母關切愛子之情,溢於言表,卓浩然望了望那孩子一眼,卻見他滿臉都是渴望的神
  情,嚴峻的臉上,不禁泛起笑容,道:“卿兒這兩年來內功進境不慢,輕功也蠻好,別的不
  說,要逃命總還可以,我看就讓他去吧,免得一個人留在這裏,也不妥當。”
  卿兒聽了,自然雀躍三丈,杜一娘抿嘴一笑,佯嗔道:“你看你把他慣成這副樣兒,長
  大了,怕不又是一個魔星。”
  卓浩然又自朗聲一笑,這山坡雖然甚陡,但是還是略有坡度,他當先躍了下去,那母子
  兩人,竟也能相繼縱下。
  這三人略一停留,便相繼朝那塵霧掠過之處飛縱了過去。
  這時,那山崖上的三個幼童纔透出一口氣,又是那穿黃衫的童子道:“師父,那父子三
  個人是誰,武功怎麽那樣高,好像和師父差不多嘛,那邊又是出了什麽事,怎麽那麽多的野
  獸奔過去。”
  這黃衫童子聰明伶俐之色溢於言表,那道人皺眉暗思,卻好像沒有聽到他講的話,過了
  半晌,他忽然一拍大腿,低語道:“這姓卓的自命俠義,去招惹那些東西,大概是他活得不
  耐煩了。”
  嘴角挂起一絲冷酷的笑意,像是對那中原大俠積怨頗深。
  然後,他又轉過頭去,對那三個童子道:“你們在這裏呆一下,不要動,為師過去一
  下,馬上就口來,無論遇着什麽事,切不要離開,知道了嗎?”
  那黃衫童子“‘嗯”了一聲之後,卻又問道:“師父,你是不是要去除掉那些毒蟲,你
  老人傢放心好了,無論遇着什麽事,我們都不會離開的,一定等着你老人傢口來。”
  道人冷笑了一聲,本來頗為清逸的臉上,突然露出一股邪惡之氣,冷消他說道:“孩
  子,你們懂得什麽,這些蛇蟒雖然兇毒,前面可還有比它們兇毒十倍的東西,這些蛇蟒猛獸
  跑得那麽快,卻多半是往前面送死的,而且越是長大兇狠的,也許死得越炔。”
  話到這裏,他稍微停頓一下,那黃衣童子眨着大眼睛,又問道:“真的嗎?”
  那道人本來已自飛身欲去,望了這孩子一眼,似乎覺得頗為喜愛,於是頓住身形,道:
  “為師久居黃山,早已看出那裏一個絶𠔌裏,生有奇毒之物,雖然沒有去看是什麽東西,大
  概是上古盤蜃星蜍一類的東西,這種東西其毒冠絶天下,每逢腹饑思食的時候,衹要幾聲怪
  叫,或是放出它特有的毒氣,附近三數百裏之內的毒蛇猛獸,就會乖乖地跑過去,俯首送
  死。”
  那三個童子聽到這裏,不禁都睜大眼睛,露出驚異之色。
  那道人冷笑一聲,又道:“每當一個地方毒蟲蛇蟒繁殖太多的時候,就會有這麽一個怪
  物出來,給它一掃而光,吃完了這道人又冷笑一聲,道:“這些東西以毒攻毒,自相殘殺,
  又關我什麽事,我又何必冒着萬難去除掉它們,這些事自然有那些自命不凡的蠢才去做,人
  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衹要有人生事得罪到為師頭上,那麽他就算三頭六臂,也逃不出為
  師的手裏。”
  那黃衣童子“嗯”一聲,他年歲尚幼,當然分不清邪正,衹覺他師父的話雖然和自己幼
  時所讀的聖賢之書大相徑庭,但聽來卻痛快得很,臉上更是露出不勝欽服的神色來。
  這道人目光掃過,頗為滿意的一笑,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這黃衣童子的頸項,又囑咐了
  一句,道袍飄處,人也在崖上朝那邊掠去。
  他身形動處,竟宛如一道輕煙,輕身之術,果然已可謂之登峰造極,幾個起落之後,他
  忽然頓住身形,也從懷中掏出幾粒丹藥放在嘴裏面,然後目光四掃,忽又身形斜掠,退到崖
  邊的一處突出的山石之後,露出半邊面孔朝前面窺視。
  原來卓浩然夫妻、父子三人,掠到前面後,也竄到這片山崖上。
  卓浩然之師,正是百十年來,江湖上素有第一奇人之譽,風傳已成不死之身的地仙古
  鯤。
  庇人不但功參造化,而且學究天下,卓浩然雖因天性所限,除了武功之外,古鯤老人別
  的絶學,他並沒有學得什麽,但是多年來耳濡目染,他見識自也超人一等,此時見了這種情
  況,也已測出一個大概來,卻也和那道人所見相同。
  此刻,蛇群已過,他方將這些和他妻、子說了,忽然聽到遠遠又起了一陣容奉爬沙之
  聲,接着群響騷然,飄飄之聲,倏然而起。
  他們三人的立處,就在道旁的山崖之上,下面的雜草,本甚繁茂,但因經過了方纔那一
  陣蛇獸的踐踏,已壓成一條馳路,而且有些地方,草已枯黑,自然是因為被一些毒蛇的毒涎
  所染而致。
  此刻異聲再起,他們循聲一看,竟有許多蜈蚣,劃行如飛,百十成群而來,其中最大
  的,兒達兩三尺,昂首張鉗,目射金碧之光,身上被月光所映,更閃着極為醜惡而難以形容
  的色彩,竟像是一片錦雲,貼着地面倏地飛來。
  杜一娘衹覺一般寒意,自背脊直透前胸,不禁緊緊依偎在他丈夫胸前,柔荑也被卓洽然
  緊緊握在他那寬大的手掌裏。
  卓浩然衹覺得他愛妻掌心滿是冷汗,不禁安慰的一笑,道:“一娘,別怕。”
  又緊緊握了握手掌,目光動處,卻見卓長卿臉上竟沒有半絲懼容,不禁帶着些安慰,又
  帶着些贊許地微笑一下。
  蜈蚣過後,後面跟着來的竟是一群蝎子,多半是灰色的,前面搖着鐵叉般的長鉗,尾後
  毒鈎上翹,也是成群朝前飛掠。
  蝎子過後,竟還有守宮、壁虎之類的毒物,也是如飛般地掠過。
  蛇群過後,本來塵霧就未消,再經這些蜈蚣蝎子等奇毒的惡蟲掠過,漫天霧影中,又添
  上絲絲縷縷的緑煙彩氣,冉冉而升。
  遠遠望去,但覺漫天瑞氣氤氳,但卻不知這些都是要命的毒氣呢。
  卓浩然夫妻、父子三人的立處,雖然很高,而且距離那些蛇蟲的霧陣,還有十餘丈遠
  近,但此刻已不時聞到毒腥之氣撲鼻而來,頭腦竟然已覺得有點發悶和想嘔吐的感覺。
  他知道霧氣奇毒,遠處已是如此,還是早已含有極靈妙的避毒丹丸,如果身在這毒霧之
  中,想必定然是兇多吉少。
  卓浩然低頭思忖了半晌,等那各類奇毒的蛇蟲全都過盡,漫天氖氫的毒霧,也消沉了十
  之七八,纔側目沉聲道:“一娘,這些毒蟲雖然完全難逃劫數,但剩下的,必定還存甚多,
  也難免為禍人類,而且踞伏在前面𠔌中的毒物,又不知是什麽,但願它大嚼過後,像師父所
  說,能長眠下醒,那麽我就可以相機除去,也為世問除一大害。”
  他語聲一頓,閃藴神光的雙目,在他愛妻愛子的面上一掃。
  然後他便又說道:“但是無論如何,此行總是極為兇險,我又不能坐視不理,你和卿兒
  最好留在這裏,我循着這些毒蛇所經之路前去看看。”
  杜一娘將她丈夫的手抓得更緊,帶着惶急的聲音說道:“大哥,你一個人去恐怕不行
  吧,我——我又有些害怕,前面那毒物你既然說得那麽厲害,你去了,萬一有什麽——”她
  話未說完,卓浩然已微微一笑,截住了她的話,柔聲說道:“一娘,你說這些話就錯了,難
  道你還不知道我的脾氣。”
  他又一笑,笑聲中微微帶着些自信的做意,接着又道:“而且自從我練成十二都天神功
  之後,就始終沒有機會試過威力,這次正好拿這毒物試試手,你放心好了,我不會怎樣
  的。”
  杜一娘心裏雖然一百二十萬個不願意,但自結婚以來,她知道他衹要自己說過的話,從
  來沒有一句說出後不算的,她當然為她丈夫的安危着急,但心裏卻也暗暗為自己有這樣的丈
  夫而歡喜。
  於是她緊握了握她丈夫的手,嘆息着淺淺一笑,點頭道:“大哥,我知道你要做的事總
  是對的,不過你一定要小心些,你雖然功力已入化境,可是對付那些毒物,卻沒有什麽經
  驗,這裏,你不用煩心,我和卿兒絶對不會出什麽事的。”
  卓浩然心胸之間,但覺溫馨無比,也緊緊一握愛妻的手,笑道:“我娶你為妻,再加上
  卿兒又乖,可說一生無憾,一切事我自會小心,你也不必挂念,不用多久,我就回來的。”
  說罷,他又走過去撫了撫他愛子的頭,回顧一笑,腳尖頓處,身形乍展,矯健的身軀,
  便像一隻巧燕似的沿着蛇蟲的去路掠去。
  杜一娘望着她丈夫曼妙而輕靈的身形,幸福地微唱一聲,拍着她愛子的手道:“卿兒,
  你要好好的做人,長大了跟你爹爹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彼天下武林同道所
  尊敬,知道嗎?”
  卓長卿衹覺自己熱血奔騰,恨不得自己馬上就長大成人。
  步着他父親的後塵,在武林中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出來。
  他堅毅地點了點頭,說道:“媽,你放心好了,將來我長大了,决不會丟爹爹媽媽的
  臉。”
  杜一娘又輕輕一笑,暗自忖道:“我有這麽樣的丈夫、這麽乖的孩子,我真是世界上最
  幸福的女人了。”
  她們母子兩人,緊握着手,站在這山崖的邊上,正滿懷幸福,卻不知在他們身後,正滿
  面獰笑的站着一個要毀去她們幸福的人。
  而這人,也是飛鳳凰杜一娘的舊友,武林中的鬼頭,萬妙真人尹凡。也就是那看來豐神
  衝夷、羽衣星冠的道人。
  卓浩然施展開身法,快如流星般地沿着地上的殘草痕跡,冒着空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毒塵
  飛沙,朝那連綿不絶的山嶺掠去。
  他身形如燕,微一起落,便是四五丈遠近,不消片刻,便已走到一處峽𠔌的𠔌口,遠遠
  望去,從𠔌口樹隙之中,就可以看到一縷縷的彩煙,裊娜搖曳空際,月華漫地,星光閃爍,
  映得這些彩煙,幻成一種無法描摹的異色,好看已極。
  卓浩然雖然含有極妙的避毒靈藥,但此刻卻仍然不敢有絲毫大意,身形一展,掠上了𠔌
  口兩旁的山崖,沿着山崖的頂端,飛掠了數裏,纔發現這條峽𠔌竟有七八裏深,當中有一片
  盆地,盡頭之處,卻是一個前無通路的死𠔌。
  死𠔌近底之處,兩邊的山崖,突然嚮裏柬緊,形成一條像是直拱的死𠔌,兩邊崖頂,齊
  平相嚮,卻漸漸嚮前高起,直到𠔌底橫壁,竟有些像是一條大船兩邊的船舷,那𠔌底之處便
  是船頭了。
  卓浩然心頭一動,忖道:“莫非這裏就是黃山絶險之一的鐵船頭嗎?”
  同光再往前望,𠔌底崖深之處,竟有一大黑洞,黑洞旁邊的山石,狼藉飛列。
  他心中又一動,忖道:“難道這怪物就是從裏面裂山穿穴,強自破山穿出來的嗎?”
  心念至此,不禁頓住身形,但奇怪的是此時此地竟連一絲聲音都沒有,這偌大的一處山
  𠔌,竟像是一座墳墓一樣。
  他方自頓住身形,奇怪着這四周死寂的時候,忽然——𠔌底那盆地左右,傳來一聲有些
  像是兒啼般的厲嘯,嘯聲悠長凄厲,連卓浩然這種人物聽了,都不禁為之驚慄。
  他稍一遲疑,便又一掠而前,纔兩個起落,目光觸處,便看到一件他這名滿武林、俠蹤
  遍及字內的大俠平生未見的奇事。
  原來此時,𠔌底那山石狼藉的崖洞前一片廣大的盆地上,竟滿布着蛇蟲猛獸,乍見衹覺
  煙塵浮動,像是非常素亂。
  但仔細一看,這些蛇蟲猛獸,卻是各依其類,有的做一堆一盤,有的踞伏地上。
  蛇、蟲、獸的行列,極其分明。
  這些蛇蟲猛獸,一起都是頭嚮着𠔌底那面,最前面是蛇蟲和蜈蚣之類的極毒之物,後面
  依次而下,那些猛獸都遠遠縮在後面。
  這些蟲獸為數之多,直不可數計,奇怪的是,這些蛇蟲猛獸之中,卻有一條道路。
  更奇怪的是,這麽成千成萬、平日衹要單獨相遇、就立刻會起惡鬥兇殺的蛇蟲猛獸,此
  時同集一處竟然都互不相擾,靜俏悄的,像是泥塑木雕的一樣,呆呆的排列如死去一般。
  卓浩然全身不禁也起了一陣驚慄,仔細再一望,再看到最前面的那些長達十丈的巨蟒,
  已死了好幾條,滿地血腥狼藉,蛇身雖然還都完整,但是蛇頭上卻都已破碎血污了。
  污血灘中,竟盤着一條怪蛇,雖不十分長大,但形狀極怪,蛇腹奇大,越到上面越細,
  衹是一個蛇頭,卻又大如芭鬥,頭上競還有一個高昂着的肉冠,兩腮怒鼓,也凸出甚多。
  這條怪物一經人目,卓浩然便心中有數,知道這是先前混在蛇群裏來,尋找𠔌中怪物惡
  鬥的毒物,心中不禁暗喜。
  “看來今日我能成功也未必可知,這兩個怪物惡鬥之下,必有一死,不死的那個,也必
  然元氣大傷,我豈非可以坐收漁利。”
  他正自暗中思忖,卻見那怪物忽又一聲極為凄厲的長嘯。
  嘯聲方住一--
  危崖之下,石土亂雜的暗洞之中,驀地飛竄出一個怪物,遠看竟似一條海中的星魚,行
  動如風,身上竟帶着幾處慘緑的黝光,而且互相隨機閃變,奇形怪狀,真非言語所能形容。
  卓浩然以武林中一代奇才,此時卻也不敢行得太近,遠遠望去,衹見這怪物竟作五角星
  形,衹前面突出一個扁圓的怪頭,嘴大如盆,上面竟生着一排怪眼,和一個凸出如墳、上生
  三孔的怪鼻。
  這怪物滿身無一不怪,身上五個星角,分嚮五方突出,邊上還生着五根鈎爪,當中還有
  一個星形之眼,發着一絲慘慘的光芒。
  它全身並無腿足,行動時便用這五根鈎爪着地,五個星角挨次着地,此起彼落,在地上
  翻滾而出,看去竟靈活已極。
  卓浩然遠遠皇去,衹看晶光閃閃,一大團墨緑色的影子,電馳星飛,筆直地往蛇前捲
  去。
  就在這快如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那條怪物,早就蓄勢待發,此刻全身竟似一條長鞭,斜
  着嚮上,往前面暴伸了過去。
  這兩下勢子都急,眨眼便糾纏在一團,翻滾搏鬥,去勢之猛,端的驚人已極,四下的毒
  蛇毒蟲,被這兩個怪物的身子壓過,立刻便成肉泥,有的殘肢斷骨還被帶了起來,凌空飛
  舞。
  但是蛇蟲之中,就有這麽奇怪的剋性,這麽一大片蛇蟲此時竟連一個敢逃的都沒有,俱
  是戰戰兢兢在那裏等死。
  卓浩然遊俠四海,足跡所至,名山大澤,靡不登臨,但這種凄厲慘淡、像地獄般的光
  景,也還是第一次見到。
  片刻之間,那些奇兇惡毒的蛇蝎,竟已被這兩個怪物殘殺了大半,卓浩然驚悸之餘,暗
  暗嘆氣,衹希望這兩個怪物在害及另。些羊鹿馴獸之前就分出結果來,不然自己又怎能坐
  視。
  又過了半晌,這個怪物的勢力果然越來越緩,在這種情況之下,卓浩然竟然想起他的妻
  兒來,一瞬間,心中竟不能自主。
  這就是人性的值得悲哀、但也是值得贊美的地方,人們無論在任何一種情況下,對於他
  所愛着的人們,永遠是無法忘懷的。
  他心中思潮翻涌,忽然,又聽得一聲極凄厲的怪嘯之聲。
  他這纔強自收攝住自己對妻兒的關懷思念,定睛朝前面望去,衹見此刻那條毒蛇的蛇
  頭,已被那星形怪物的兩衹肉角夾住,後面三角,凌空飛舞,一面把那蛇身長鞭似的朝地上
  亂打。
  這一來,滿地的蟲蛇,更是遭了慘劫,連虎豹之類的猛獸,被這長鞭似的蛇身一擊,也
  就立刻變成肉泥,連慘吼都未及發出。
  卓浩然知道這兩個怪物已經分出勝負,目光四下一掃,身形又掠前數丈,右掌一揚,轟
  然一聲,竟將山崖邊一塊方圓幾達丈許的巨石,擊得海碗大小的石塊,奇妙的是,這山石被
  擊碎之後,並不四下飛濺,而衹是在地上散做一堆。
  卓浩然暗中滿意的一笑,知道自己自幼苦練的無上神功十二都天神功,已有了成就,這
  種神功,也就是道傢所謂的罡風,佛傢所謂的般若掌力,練的方法雖不同,但殊途同歸,不
  但得到的境界一樣,發出的功能也大同小異,正是無堅不摧、至剛至猛先天之真氣。
  他以無比艱苦的心志、毅力,浸淫此道近三十年,此刻知道自己已略有成就,心裏歡喜
  的感覺,自然是無可比擬的。
  哪知就在此刻,他鼻端突然吸進一絲其腥無比的氣息。
  他身隨意動,隨手抓起兩塊石塊,身形便倏然凌空而起,斜斜嚮後掠去,腰身在空中微
  一轉折,目光閃處,不禁又為之色變。
  原來此刻那星形的怪物,已揮動着那條死蛇的蛇身飛騰而來,想是被方纔他震碎巨石時
  那一聲巨響所驚,此時距離他身側已近十丈,但它口中所噴的那種慘緑的毒氣,卻已幾近卓
  浩然身側。
  卓浩然一眼睹見這種情況,身形轉折之間,口中暴喝一聲,雙手連揚,他掌中所持的那
  兩塊山石,立刻脫手飛去。
  他發石所用的手法,雖也平常,但是這種被內傢先天真氣所發的力道,卻是端的驚人,
  這兩塊山石竟帶着無比凌厲的風聲,穿過那星形怪物噴出的毒霧,倏然擊嚮它那扁圓的怪物
  身上。
  那怪物似也知道厲害,竟猛然將身子停住,五角星形肉角一展,那條死蛇的蛇身便又長
  鞭般被它揮舞而起,竟將這兩塊山石揮落了,遠遠聽到山岩上,發出兩聲巨響。
  這時卓浩然便也因着這怪物的稍一停頓,得以喘息一下,猛吸一口真氣,右手倏然自腰
  中抽出一條軟劍,迎風一抖,便自筆直。
  這柄軟劍一出鞘,便帶起一溜冷森的青光,宛如青虹一抹,正是中原大俠鹹震武林的靈
  蛇軟劍。
  此時卓浩然全身真氣滿布,已逾精鋼,雙腳釘在地上,仿佛是兩條石椿似的,生像是沒
  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將他移動分毫。
  那星形怪物稍微停頓,便又翻滾而來,卓浩然衹覺得那種刺臭嘔心的腥氣愈來愈濃,便
  猛然舌綻春雷,暴喝一聲,虎腰一挫,一隻鐵掌硬生生地插入山崖,竟將崖石抓起了一大
  片。
  他張口一咬,將那柄軟劍的劍柄咬在嘴裏,雙手揚處,但見滿天石雨紛飛,被他那開山
  裂石的真力所推,各自“嗖嗖”擊嚮那怪物。
  衹聽那怪物尖細而極為刺耳地厲嘯了一聲,忽然如風嚮後退去,原來它那星角上的點點
  緑光,已被這雹雨似的石塊打中一指,然而其餘的石塊擊在它身上,卻立即被它身上那密佈
  的堅鱗所反激回來。
  卓浩然再次大喝一聲,身形倏然而起,竟隨着那怪物的退勢掠了過去,掌中長劍一揮,
  但見一道像是經天而過的長虹,迎着那怪物嚮前舞動的星角和蛇身擊去,便聽又是一聲厲
  嘯。
  但此刻他身形已至崖邊,下面即是漫天蟲蛇殘死和腥風污血,卓浩然如流星飛掠的身
  形,到了這危崖之邊,倏然釘住,這種身法的運用,又確實是足以驚世而駭俗的。
  他身形一頓,目光再嚮前掠,卻見那星形的怪物,帶着那種尖銳而刺耳的厲嘯之聲,像
  是一團碧緑的光黝,翻滾騰起着,又掠口它出來時那黝黑寬大、山石鱗峋的崖洞裏去。
  嘯聲越來越遠,像是又已竄口山腹,卓浩然暗暗嘆息,知道這怪物和那怪物巨鬥力乏之
  下,雖被自己一劍而巨創,但卻仍未判其死命,這=下竄回山腹,驚悸之餘,必定又有多年
  不敢出來。
  加以這山洞黝黑無比,其中又可能麯折奧妙,深不見底,縱是武功再強之人,也絶難竄
  進這山腹去和這星形的奇毒之物搏鬥。
  他心中動念,忽覺頭腦一陣昏暗,口腹之間,也極為煩渴,試一運氣竟也驅之不散,不
  由大驚,知道自己方纔稍一不慎,便已中了那星形怪物的巨毒,立即盤膝運功逼去。
  哪知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冷徹入骨的笑聲,一人森冷他說道:“多年不見,故人無恙,真
  教我尹某人喜不自勝,哈哈,喜不自勝。”
  話聲一入卓浩然之耳,他身軀立即旋風般的一轉,腳跟牢牢釘在地上,雙掌微錯,目光
  凝註,竟是全神待敵之勢。
  能使得名揚天下、號稱武林第一高手之稱的卓浩然如此戒備的人,自也不同凡響。
  此人羽衣星冠,卻正是萬妙真人尹凡。此刻他見卓洽然驟然口身,腳下立刻也一錯腳
  步,目光卻在卓浩然面上一轉,忽然又仰天長笑了起來,笑聲高徹入雲,直可穿金裂石。
  然後,他笑聲倏然而住,目光仍然盯在卓浩然臉上,冷冷道:“想不到你多年不見,乍
  一相遇,我卻又說錯了話,故人無恙這四字,似乎該改為故人有恙纔對哩——”他哩之一
  字,拖得極長,然後便又轉變成一種森冷的笑聲。
  卓浩然厲叱一聲,喝道:“姓尹的,七年以前,你自誓今生再也不在我面前出現,否則
  就任憑我處理,這話難道你已忘記了嗎?”
  尹凡笑聲未住,連連點頭道:“小弟雖然不纔,但說過的活,卻再也不會忘記,此刻小
  弟就站在這裏,卓大俠就請過來隨意處置區區在下吧!”
  笑聲中的那種譏諷而又有侍無恐的意味,使得阜洽然心中不禁一凜,半晌說不出話來,
  竟似已愕住了。
  萬妙真人尹凡冷哼了一聲,道:“卓大俠怎不下來處置區區在下呀?哦、哦,原來卓大
  俠仗義除害,卻中了那怪物的巨毒,此刻——哼,衹怕區區在下要來處置名滿天下的第一高
  人卓大俠了。”
  卓浩然心中又急又氣,卻強自按捺着,暗中調息着氣,希冀自己能驅去體內的巨毒。
  須知卓浩然此刻雖已中毒,但功力並未完全失去,普通武林高手,也不會在他眼下,
  是這尹凡,自稱萬妙真人,也確有些真纔實學,尤其身法之靈快,更是久稱一絶。
  心中原大俠卓浩然,平時自可勝得了他,但卓浩然此刻身中奇毒,功力一打折扣,如果
  對敵之下,便是兇多吉少了。
  那尹凡是何等人物,一睹卓浩然之面,便知他身已中毒,是以言語譏諷,像是根本沒有
  將這中原大俠放在眼裏。
  此刻他略一頓,又自冷笑道:“卓大俠多年前就曾痛責過區區在下陰險狡詐,一別多
  年,在下這種心性還是未改,方纔因為不知道卓大俠身子欠安,唯恐卓大俠除毒之後,將在
  下也隨便除去,是以就將尊夫人和令公子屈駕一地,哪知在下此舉,卻是多餘了。”
  言下之意,就是此刻我根本就可以對付你,不須要拿你妻兒作人質了。
  卓浩然縱是涵養功深,在這種情況下,仍能按捺得住自己的心性,但一聞愛妻愛子俱已
  落人自己這最大的對頭之手,情急關心之下,自身的安危,早已置之度外,暴喝一聲,腳步
  微惜,身形已如行雲流水般掠了上來,一面厲聲道:“姓尹的,你若動了一娘母子一根毫
  毛,我卓浩然拼着化骨揚灰,也要將你剁死萬段!”
  隨着喝聲,左掌已倏然伸出,五指微張,其疾如鳳,但直到掌已遞出,卻仍帶一絲風
  聲。
  隨着左掌這一揮之勢,尤自持在右掌的長劍,已帶着一溜育藍的光彩斜斜劃出,劍勢華
  華,徑劃尹凡前臉。
  這一招兩式,快若奔雷,他雖已功力受損,但此刻情急之下,全力一擊,聲勢之盛,卻
  仍有超凡絶俗的內力含藴着。
  尹凡冷笑了一聲,身形微揚;肩不動,腿不麯,身形便已橫掠七尺,冷笑一聲,也越發
  森冷慘厲,竟如梟鳥夜啼。
  卓浩然一招落空,纔知道自己真力受損已巨,問哼一聲,腳步一惜,長劍一圈一抖,眨
  眼間衹覺劍點如雪,漫天朝尹凡罩下。
  尹凡仍然卻而不攻,帶着凄厲的笑聲,身形又滑開數尺,一面喝道:“好、好,你既然
  如此,就怪不得我姓尹的心狠手辣,要乘着你中毒的時候殺你。”
  他笑聲越發高昂,身形如風中柳絮,左折右回,倏然在那繽紛如雨的劍影中閃避。接着
  恨聲又道:“你我仇深似海,今天也不必多說了,你就把命擱下吧。”
  掌影翻飛,瞬息之間又搶攻數招,但是看出這中原大俠卓浩然已身受巨毒,縱然功力再
  深,也絶不是自己的敵手了。
  這兩人正都是武林中的絶頂高手,身手之快,的確無法形容,但十數個照面一過,中原
  大俠卓浩然手底下可就透出不支來了。
  他也知道這尹凡此言不虛,自己衹怕已毒入骨髓,少時毒性一發作,自己使得栽在這江
  湖上素稱毒手的萬妙真人手上。
  最令他擔心的,自然還是他的愛妻愛子,落人這魔頭手中,實是可慮。
  此刻這中原大俠正是心中思潮紊亂,心神一分,手底下真氣也就越發不繼,再加上萬妙
  真人輕功妙絶天下,身形一遊走開來,但覺四面八方都是他那寬大羽衣的飄飄影子。
  卓浩然暗嘆一聲,知道自己今日已難免遭這魔頭的毒乎,自己走南闖北,出師以來,俠
  名便已震動天下,想不到今日卻栽在這荒山之中,栽在這一個昔日曾在自己手下逃生的賊子
  手上。
  原來這萬妙真人和卓浩然的愛妻杜一娘,相識還在卓浩然之前,尹凡仗着自己外貌俊
  逸,昔日在江湖上頗有璧人之譽,衹是他內心卻遠比外貌醜惡,也不知有多少個玉潔冰清的
  少女毀在他的手上。
  自從他相識飛鳳凰之後,杜一娘先前也幾乎為他所動,但無論如何一個人,他總是無法
  將自己的醜行隱藏得住的,套句俗話,這也正如紙裏是永遠包不住火的,日子一久,尹凡昭
  彰的惡跡自然使顯露出來,杜一娘自然也不會再對他假以半點辭色。
  但尹凡也正如大多數貪淫好色的男人一樣,得不到手的,永遠最是誘人,他竟想遍了千
  百種方法,盯在一娘後面,以期能獲得美人芳心。
  杜一娘心底雖厭惡,但是自己武功卻不如人,擺脫又無法擺脫得掉,正在這被自己的美
  麗招來一身煩惱的少女,為這種卑下的糾纏而煩惱的時候,她遇着了中原大俠卓浩然。
  很快的,她就被卓浩然的英風俠骨所動,兩人在蕪湖大豪雲謙的撮合下,結成連理,當
  時江湖中人都在為這對姻緣欣喜——當然,要除去那惡跡昭彰、滿懷邪念的尹凡了。
  這尹凡見到自己的昔心積慮全部成空,羞惱之下,竟在卓潔然和杜一娘的花燭夜,潛入
  新宅,想以卑賤無恥的下三門伎倆——五鼓雞鳴返魂香,迷倒這一對新人。
  但中原大俠那時年紀雖尚輕,閱歷卻已不凡,怎會讓他得手,尹凡的仙鶴嘴尚未扇動—
  —那種江湖上最著惡名的下三門暗器“五鼓雞鳴返魂香”,通常都是裝在一個銅製的仙鶴裏
  面,一點上火,兩翅一扇動人迷香就被送出——他被卓浩然盛怒之下的連環三掌,擊傷了右
  臂,還幸好卓浩然在喜期之內不願傷人,又顧着杜一娘的面子,纔容他逃走。
  自此以後,尹凡知道自己無論在哪一方面、都不是這中原大俠的敵手,羞怒妒恨之下,
  他竟遠人苗荒,苦求秘技,再人江湖的時候,這武林中的浪子竟然換了一身道裝,武功也更
  為不凡,行事也更為歹毒,可是他卻仍然不是卓浩然的對手。
  他對卓浩然夫婦糾纏多年,卓浩然總是體諒着他和自己的愛妻是相識。為着免得落下一
  個氣量狹小的口實,他總是留給尹凡一條生路,尹凡自己忖量,近年來也就知趣一些了。
  哪知道此刻卓洽然竟在力除巨害,自己也中了深毒的時候,和這積怨多年的宿仇狹路相
  逢,更糟的是這一代大快的愛妻愛子全落入了這魔頭的手裏,後果正是不堪設想。
  卓浩然劍勢如虹,劍花錯亂,但他自己可也知道這種在武林中已可掃蕩群魔的劍法,此
  刻已因體內的巨毒而使功力大大地打了個折扣,已拿這種輕功妙絶的魔頭萬妙真人無可奈何
  了。
  他雙目火赤,驀然大喝一聲,劍尾寒芒暴長,腳下方位微錯之間,長劍刷刷,接連搶攻
  數劍,宛如陣陣電問。
  在這種的情形下,這一代大俠的蓄力數劍,勢挾餘鹹,仍然不同凡響,尹凡暗暗心驚之
  中,長袖連揮,身形倏然滑開一丈。
  他方自仗着絶頂的輕功避開這數劍,卻見卓浩然劍勢卻猛然一收,劍尖微微下垂,瞪着
  火赤的雙目,嚮他厲聲喝道:“姓尹的,今日我卓浩然命該喪此,衹怪我姓卓的昔年心慈手
  較,怪不了別人,衹要你姓尹的若還有點人心,我卓浩然就葬送在你手裏,也絶不會皺一皺
  眉頭,可是你一--”尹凡敞聲一陣尖笑,長袖微拂,倏然頓住笑聲,陰惻惻地接口笑道:
  “好說,好說,卓大俠死在區區在下手上,可真有點冤枉。”
  他勝算在握,知道時間每過一刻,那卓浩然身受的巨毒也就發作得更厲害,因此他也遠
  遠地站着,陰陰地冷笑,並不出手,卻衹說些譏嘲的言語,來激發這俠心磊落的卓浩然的怒
  氣。
  卓浩然渾身顫抖,雙眉一根根倒立着,但是仍強自按捺,厲聲道:“我卓浩然和你縱然
  仇深似海,好朋友衹管把帳算到我一個人身上,你姓尹的衹要說一句話,讓我卓洽然怎麽死
  法部可以,衹是——”尹凡再次一陣長笑,打斷了他的話,目光邪惡地一轉,道:“卓大
  俠,你放心,我尹某人雖然在你一代大俠眼中僅衹是個跳梁小醜,可是還不致於對付一個小
  孩子,卓大俠的令郎,此刻正安安穩穩地和小徒們睡在一起,如果卓大俠撒手西去,他也會
  活得好好的,一點也出不了錯,至於——”他故意稍稍一頓,看到這已成淺水之竜的一代大
  俠的臉上,果然閃過了一絲安慰的表情。
  尹凡嘴角獰笑一下,又接着道:“至於卓大俠的夫人,那小可更可以擔保她在卓大俠歸
  西之後,活得會更加舒服,我姓尹的一定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你放心——”他話聲未
  落,卓浩然又已厲吼一聲,撲了上來,掌中翻飛撲打,是進身致命不要命的招術,顯然將自
  己生死置之度外。
  尹凡卻仍是連連陰笑,身形如行雲流水般地閃避着,偶爾長袖一揮,發出好猾而陰毒的
  一招,旦不到招式用老,便又立刻撤身而退,這魔頭此刻竟想將卓浩然纏得巨毒全發,不支
  倒地,再慢慢地出手,讓這中原大俠受盡了凌辱再死。
  此時山風低嘯,但卻曙光已露。
  山崖下方經慘劫的百獸,正都由那條山路退出,一個個垂着頭,夾着尾巴,似乎對方纔
  的那一場慘劫,此時猶有餘悸。
  就連虎豹豺狼這類的惡獸,此刻也是無精打采的,威風盡煞,卻像是一隻衹喪了傢的狗
  一樣,甚至猶有過之。
  突然——
  遠處掠來一大一小兩條人影,遠遠看去,衹見這兩人仿佛是禦風而行,連腳尖都沒有朝
  地面上點一下,快得難以描述。
  走近了纔看出這兩人其中高的一人,穿着一身大紅的衣裳,衣服又緊,緊緊地包在她那
  猶如一段枯竹般的身軀上。
  頭上雲鬢高輓,梳的卻是隨唐一代閨中少婦最為盛行的墜馬袋,環佩叮當,在山風中發
  着極為悅耳的聲音。
  這裝束本已不倫不類已極,再一看那臉上,卻更是醜得嚇人,一張幾乎裂到兩腮的大嘴
  上,卻又偏偏塗滿了胭脂,看上去更猶如血盆似的,深夜之中見了,怕不把她認作夜進纔
  怪。
  衹是這又醜又怪的女人,武功卻似好到極處,身形展動處,不但肩不動,腰不麯,就連
  兩條腿都生像沒有彎麯一下似的。
  此刻她右手輓着一個年紀也大約衹有十二三歲的女孩子貼地掠來,這女孩子卻恰恰和她
  成了一個極強烈的對比,明眸櫻唇,梨窩隱現,競美麗得有如西天王母瑤池邊的玉女。
  這紅裳醜婦掠至此地後,對正在激鬥中的兩人眼角都沒有望上一眼,好像是這驚夭動地
  的巨鬥,並未曾放在她眼下似的。
  她掠到山崖邊,目光嚮下面一掃,此時那一片盆地上,衹剩下了不知多少條毒蟲蛇獸血
  污狼藉的屍身,和那個山璧上的巨洞。
  她目光一掃之下,眉頭似乎輕輕一皺,然後轉過身去,朝那激鬥中的兩人望了一眼,兩
  條掃把似的眉毛,卻又輕輕一皺。
  然後她側身朝那正眨動着兩衹大眼睛的美麗女孩子說遣:“瑾兒,你怕不怕?”
  聲音雖也難聽得嚇人,但語調卻是溫柔的,就像是慈母在對愛女說話似的。
  那女孩子的兩衹明眸正一轉一轉的,一會兒轉到山崖下的那一片慘烈景象上,一會兒又
  轉到那正在山崖上巨鬥的兩人身上。
  她目光中,顯然有些害怕的景象,但聽了那紅衣醜女問她的話,卻將她那美麗的頭搖了
  幾下,擡頭望了那醜女一眼,輕聲道:“娘娘,我不怕。”
  那紅衣醜女笑一笑,這一下嘴角真的咧嚮兩腮了,然後纔道:“那麽你就站在這裏別
  動,我過去問那兩個臭男人一句話。”
  女孩子點了點頭,紅衣醜女身形一動,使已掠到卓浩然和尹凡的身旁,雙掌虛空朝兩人
  中間一推,卻帶去一般無形的勁氣。
  此刻那卓浩然體內的毒性已更見發作,此刻衹不過是在掙命罷了,他對這紅衣婦女的前
  來,起先根本沒有註意到。
  但是這醜女雙掌一發,他和尹凡可便都感覺出那股驚人的力道了,雙方都以為對方來了
  幫手,心中一驚之下,各各身形滑開數尺,目光不期然的落在這醜女身上,自然也全部住了
  手。
  萬妙真人目光一接觸到這紅衣醜女,立刻展顔一笑,道:“原來是溫姑娘來了,想不
  到,想不到,溫姑娘不在苗疆納福,卻到了這裏來,小可自從多年前和溫姑娘見過一面,一
  直深銘在心,更想不到這麽多年來溫姑娘還是朱顔未改,真是一如仙子哩。”
  那被稱為溫姑娘的醜女兩衹眼睛瞪在他身上,尹凡說話的時候,她始終聲色未動,不喜
  不怒,直到他話說完了,纔冷哼一聲道:“小子,你少拍我溫如玉的馬屁,我溫如玉可不吃
  這一套。”
  這醜女居然叫如玉,但是尹凡臉上卻沒有一絲玩笑的神色,畢恭畢敬地道:“溫姑娘,
  你來這裏,有何見教嗎?”
  那溫如玉又哼了一聲,冷冷道:“你們打你們的,我可不管,我衹問你,剛剛那山洞裏
  是不是有一個像五角星一樣的怪物跑出來,現在跑到哪裏去了?”
  尹凡“哦”了一聲,眼珠四下一轉,纔帶着一臉笑容道:“這個小可也不太清楚,溫姑
  娘最好還是問問這位吧——”他手指一指卓浩然,又道:“這位就是名震中原的一代大俠卓
  浩然,溫姑娘可曾見過?”
  自從這紅衣醜女出現之後,卓浩然就閉起眼睛,暗暗調息真氣,他遊俠天下,也知道這
  紅衣醜女就是久居苗疆、武林中最怪的怪人之一,自稱是醜女的紅衣娘娘溫如玉。
  這溫如玉雖然自稱醜女,主平最犯忌的,卻就是別人說她醜,無論是誰,一犯她這忌諱
  的,她若知道,想盡辦法也要將那人置之於死地。
  除此之外,她什麽事都不管,衹要不得罪她,就是有人在她面前殺了她爸爸,她連眼角
  都不會瞟一眼,可是她自己卻也從來不去行惡。
  武林中,差不多全部知道她這毛病,因此誰也不願意去惹她,這脾氣怪到極處、武功卻
  也高到極處的怪人,無論人前背後,大傢都是稱她為紅衣姑娘,甚至是紅衣仙子。
  因此卓浩然知道她决不會伸手幫哪一方,是以他立刻運氣調息,再求一拼,因為他知道
  今日生既不能,死也死不得,除了盡力一拼,以期能和這魔頭尹凡同歸於盡之外根本別無他
  法。
  此刻那溫如玉聽了尹凡的話,嘴角不屑地撇了一撇,目光就轉到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朝
  他打量了幾眼,纔冷冷他說道:“喂,剛纔我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
  卓浩然雙目一張,愕了一愕,他委實沒有註意這女怪人方纔說的什麽話,勉強將雙手拱
  了拱,方想說兩句話,免得招惹此人,須知他此時此刻,是再也不能多結強敵的了。
  哪知尹凡卻突然冷笑一聲,搶着說道:“溫姑娘,卓大俠威名赫赫,別人的話,卓大俠
  是懶得去聽的!”
  那溫如玉果然又“哼”了一聲,目光又上上下下朝卓浩然掃視着,又冷冷地重複了一
  句:“剛纔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嗎?”
  中原大俠名震天下,幾時受過這樣的氣,幾時被人傢遇到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的
  情況過。
  此刻他衹覺得心胸之間,仿佛堵塞了一塊極大的石塊,悲憤、怨恨、氣忿,使得這一生
  捨己為人、仗義行俠的卓浩然若不是顧及自己的愛妻愛子,真要當場橫劍自刎在這黃山始信
  峰下。
  但是他這時衹能強自按捺着,道:“溫大俠,小可身受巨毒,一時疏忽,以致沒有留意
  閣下的話,還……”
  他一生磊落,這樣委屈的話,從未說過,叫他再說“請恕罪”一類的話,他如何說得出
  來,因此他衹得頓住了。
  那尹凡冷哼一聲,方想再說幾句挑撥的話,讓這素稱難惹的紅衣娘娘先出於來對付這已
  是強弩之未的卓浩然。
  那麽根本不用自己出手,這一代大俠便認了帳,自己非但毋須背上殺死中原大俠的惡
  名,甚至還可以在別人面前賣賣好,再者自己以後也不必擔心有人來替卓浩然報仇。
  哪知他如意算盤正在打得叮當作響的時候,卻聽溫如玉已在說道:“我問你方纔穿山而
  出的那衹千年星蜍,此刻跑到哪裏去了?”
  卓浩然心裏暗嘆一聲,忖道:“這溫如玉果然是一代異人,她根本剛來,卻已知道那穿
  山而出的怪獸的名字,看來這武林畏懼的女魔頭,真的名不虛傳哩。”
  他一面在心中思忖,一面道:“那星蜍被小可奮力擊傷兩處,又從它出來之處穿入山腹
  了。”
  溫如玉目光一轉,卻又“哼”了一聲,滿臉不信任他說道:“真的嗎?”
  卓浩然勉強忍住氣,將方纔如何有另一怪蛇與那星蜍惡鬥,如何兩敗俱傷,自己又如何
  以掌中劍力創星蜍的事,源源本本他說了出來。
  這溫加玉一面凝視傾聽一一面臉上就露出仿佛極為喜悅的光采,但中原大俠一口氣說了
  這麽多話,氣力卻更不支了。
  溫如玉一轉身,頭上的環飾響了一下,卻又回頭來,問道:“那條怪物可是還在下
  面?”
  卓浩然點了點頭,溫如玉身形動處,立刻掠到崖邊,朝那美貌如花的少女低低囑咐了兒
  句,竟然縱身朝崖下躍去。
  這邊尹凡等溫如玉轉身離去,眼珠一亮,仿佛也突然想起一事,望了卓浩然一眼,冷笑
  幾聲,竟也朝山崖下掠了過去。
  這一來,卻令卓洽然一愕,但他隨即想到,那怪蛇屍身中,必定有着什麽極為難得的奇
  珍異寶,以致引起了這男女魔頭兩人的貪心,令得尹凡竟暫放下了自己,前去奪寶。
  他心念一轉之下,立刻發狂了似的朝先前杜一娘母子存身之處奔去,此刻他已知道自己
  身中奇毒,活命已然無望。
  他僅僅希望在自己身死之前,能把自己的愛妻愛子送到安全之處,能夠逃出魔頭尹凡的
  毒手,將來也好為自己復仇。
  因之他拼盡最後一絲餘力,發狂而奔,這一段路以他這種輕功的人說來,並不甚長,但
  他此刻卻猶如千萬裏般遙遠。
  但終究他還是到了,他衹覺得心胸之中,一陣一陣的腥氣翻涌,目光回掃之處,自己的
  愛妻愛子卻已失去了蹤跡。
  他心中一急,那種惡臭的腥氣就發作得更厲害,真氣也更不繼。
  但是父子、夫妻之間的深厚的情感,卻像一種無比神奇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他稍微喘了
  兩口氣,便立刻身形再起,朝前面奔去。
  他仿佛是一隻中了箭的蒼鷹似的,在這片山崖的上下四周搜尋着,這時他喘着氣的聲
  音,已漸漸變得更為粗大了。
  突然——
  他聽到一陣人語,須知他修為多年,在這種情況下,神智仍未昏亂,於是他立刻循着那
  聲音的來路飛快的掠去。
  在一塊巨石的後面,他看到有三個垂髫童子正在低聲說着話,看到他來了,便都一起住
  口,六衹眼睛驚嚇地望着他。
  他目光一轉,心頭不禁猛然一陣巨跳,颶地,身形竄了上去。
  原來他看到在這三個垂髫童子的身側,扭麯的臥着兩人,顯然被人點中了穴道,這兩
  人,卻正是卓浩然的愛妻和愛子。
  他狂吼,撲到杜一娘身上,渾身骨節卻像是已經鬆散了似的,腦中也一陣暈眩,哇的一
  聲,張口吐出一股帶着鮮血的酸水來,卻正吐在那淬不及防之下、被尹凡點中了穴道的杜一
  娘身上。
  杜一娘感到自己的丈夫來到,芳心方自一陣驚喜,悄然睜開眼來,卻看見自己的丈夫竟
  像是受了重傷,竟然吐出血來。
  她心中不禁大駭,但是自己此刻穴道被點,除了眼睛尚能動之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衹能將眼光溫柔而悲哀地投在卓浩然身上。
  卓浩然知道這已是生死一綫的關頭了,自己若不能在極快的時間之內自救,那麽自己不
  但要命喪此處,最慘的還是連愛妻也會受辱。
  於是他勉強掙紮着,想先替妻子解開穴道,但是渾身的骨節像是被咀嚼似的痛苦,生像
  是有蟲蟻在裏面攢行着似的?
  他終究掙紮着,目光投在愛妻身上一掃,知道她所被點中了的,正是氣海俞穴,知道她
  當時未及轉身,就已被點中穴道。
  他心中暗駡一聲,方自伸手替他的愛妻解開穴道——哪知身後突然風聲颶然,自己兩臂
  同時被人抓住,就像是突然加了兩道鐵箍似的,其痛徹骨。
  隨即,身後有兩個人的聲音同時間道:“那條蛇哪裏去了?”
  卓浩然不用回頭,就知道這兩個聲音一個發自尹凡,一個卻是發自那紅衣娘娘溫如玉。
  而就在這同一剎那,飛鳳凰已支起了身子,杏眼圓睜,指着尹幾駡道:“你這該碎屍萬
  段的賊子,你——你簡直豬狗不如……你……”
  這飛鳳凰杜一娘雖是江湖女子,但生性如蓮,清香雅淨,駡人的話,說不出口,氣憤之
  中,駡了兩句,卻駡不下去了。
  那溫如玉眼角一橫尹凡,冷冷道:“把你的手放開。”
  原來方纔他兩人在崖下搜尋一遍,根本沒有那怪獸的影子,兩人急怒之中,又立刻趕
  來,竟然一人一手,抓住功力已失的卓浩然的雙臂。
  尹凡心中一轉,於笑一聲,放下了抓着卓浩然的手,那黃衣童於已撲到他身上,他就用
  那衹手在這童於頭上拍了一拍。
  那溫如玉卻將卓浩然轉了個面,目光森冷如刀,厲聲問道:“我問你的話你聽到沒
  有?”
  哪知卓洽然卻仍然垂着頭,沒有回答,溫如玉那本已醜怪已極的臉上,此刻更猶如山精
  鬼怪般、因憤怒而變得通紅了。
  她手腕一抖,陰毒的內力,便傳到卓浩然身上去,一面道:“我先讓你嘗嘗這九陰搜骨
  手的味道,你要是再不說,可別怪姑娘再給你好受的。”
  哪知卓浩然垂着頭,連聲息都沒有,溫如玉低頭一看,原來這名震天下的一代大俠,身
  中奇毒之後,又妄用真力,再加上心中的急惱,怎禁得起這兩人的一抓,此刻心脈已斷,這
  捨己為人、磊落的奇男子,竟喪生在這黃山裏。
  那飛鳳凰慘叫一聲,和身撲了上來,血淚交流,一面慘厲地喝叫道:“你這個……”她
  氣血方通,就撲上去,卻還不知道她丈夫已經死了。
  她這一駡,卻正觸了醜人溫如玉的巨怒,方纔她遍尋那身有奇寶的怪蛇不得,已是滿含
  怒火,此刻更是火冒三丈。
  這威懾武林的魔頭此刻冷哼一聲,右掌一揚,將卓浩然的屍身遠遠拋開,手掌一翻就朝
  飛身撲來的杜一娘劈去。
  飛鳳凰杜一娘亦是女中豪傑,武功本也不弱,怎奈她此刻遇着卻是這種異人,又加上她
  氣血方通,心神紊亂,武功更不及本來。
  她眼見溫如玉這一掌劈來,不避不閃,竟想硬接這一掌。
  萬妙真人在旁邊看得神魂俱失,大喝一聲:“溫姑娘且慢。”
  隨即身形一動,已趕過去,想將他那始終癡心妄想着的美麗婦人救出苗疆異人紅衣姑娘
  醜人溫如玉的掌下。
  但是,他還是遲了一步。
  飛鳳凰手掌甫出,就被溫如玉那種驚人的掌力,震得直飛了出去,砰然一聲,遠遠落到
  地上。
  萬妙真人尹凡,跺腳長嘆一聲,腰身一擰,掠了過去,他朝杜一娘的身旁蹲了下來,目
  光一掃,就知道這飛鳳凰杜一娘雖不能和她丈夫同生,竟然也和丈夫同時死了。
  萬妙真人癡心妄想了十多年,不知費了多少心血,不藉以好計、陰謀,以各種方法來謀
  求,但是,到頭來他仍然是一場空。
  此刻他緩緩站了起來,目光緩緩地轉到了那鐵青醜臉的溫如玉身上。
  溫如玉的目光,卻也正森冷地註視着他,一面緩緩道:“小子,怎麽樣?”
  兩人目光相對,久久不分,在旁看着的那男女四個孩子,心裏卻希望他們的師父現在就
  打上一場,把對方打死。
  這些年齡纔十一二歲的童子,見了這種場合,心裏竟然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雖然那位
  美麗的女孩子在她師父將杜一娘劈出去的時候,她那兩衹大眼睛,曾經閉起過一下。
  但是,等她眼睛睜開的時候,仍是清澈晶瑩,衹是有一絲憐惜罷了。
  最慘的是,那被點中穴道、躺在地上的中原大俠的獨子卓長卿。
  這可憐的孩子雖然穴道被點,但知覺未失,他父母所遭遇的一切,他全都看在眼裏,
  是他手腳不能動彈,也不能為他父母拼命罷了。
  但是,在他那幼小的心靈中,卻已因這種仇恨而痛苦得滴血了,這種痛苦和仇恨,便像
  刀刻也似的深銘在他心裏。
  直到許多年後,這種痛苦和仇恨,便變為一般巨大的報復力量,使得武林中許多人,因
  着這痛苦和仇恨而喪失其性命。
  這時天已大亮,但是日光未升,山風勁急,是個陰黯的天尹凡惡毒地望着溫如玉,但是
  心念數轉之下,不禁暗忖道:“此刻一娘人也死了,我又何苦為這事結下這種強敵呢?”
  一念至此,竟強笑一聲,望着溫如玉想說話,哪知——突然響起一陣長笑,笑聲穿金裂
  石,震得溫如玉頭上的環佩都為之叮當作響,那三個男孩竟都用雙手將耳朵堵了起來。
  尹凡和溫如玉一起被這笑聲所驚,須知這種笑聲一經人耳,像他們這種內力,便立刻知
  道發出這種笑聲的人,功力之深,竟然無與倫比。
  他們方自大驚,目光動處,衹見一人隨着這笑聲倏然而來,以萬妙真人和紅衣娘娘這種
  身份武功,竟不知此人從何而來。
  衹見此人身上穿着的,競是一襲不知名的細草編成的簑衣,腳上一雙多耳麻鞋,身量奇
  高,卻是駝背,面上虯須滿布,雙目之中,精光暴射,猶如利剪。
  而此人右手之中,卻倒提着一條怪蛇的屍身,血跡淋污,正是方纔那條和怪物星蜍惡鬥
  的怪蛇。
  此人一落地,笑聲猶自未歇,而尹凡和溫如玉卻已面目變色。
  因為普天之下,除了一人之外,再無別人有這種裝束,也再無一人有此氣概,溫如玉目
  光一轉,身形倏然而動,倒退一丈,拉起那女童的手臂,一言不發地如飛逸去。
  萬妙真人愕了半晌,朝這突來的奇人躬身施了一禮倒退三步,朝那三個男孩微一招手。
  那三個男孩立刻跑到他面前,這萬妙真人竟夾起三個男孩,也一聲不響地朝山崖下掠
  去,兩三個起落,使無蹤影。
  這虯須駝背老人像是一尊巨大的天神之像似的,站在那裏,身上的簑衣,在山風中颯然
  作響。
  此刻他笑聲一住,目光放在那兩個一見他面就默然逸去的魔頭背影上一轉,兩道濃眉微
  微一皺,然後拂然微咱一聲,目光掃過地上的那兩具屍身之上,不禁微唱着搖了搖頭。
  終於,他看到了那可憐而無助地躺在地上的中原大俠之子卓長卿。
  於是他走了過去,寬大的左掌虛空在卓長卿身上揮了兩下,卓長卿衹覺得一般奇異的暖
  風拂去,喉間一咳,便已能動轉了。
  他爬了起來,滿眶的眼淚,便像斷了綫似的珍珠,落到他的身上,他有生以來,第一次
  真正地瞭解到悲哀的滋味,衹是這種悲哀對一個年方十一歲的童子未說,是太過深邃和強烈
  些了。
  這可憐的孩子那滿含淚珠的雙目在那虯須奇人身上一轉,強自忍耐着,不讓自己放聲哭
  出來,因為他知道他自己的父親是個鐵血男兒,是以,他也要學他父親的榜樣,在這陌生的
  人前面做個大丈夫。
  他踉蹌前行了一步,撲地跪到地上,朝那虯須的奇人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個頭,哽咽着
  道:“多謝伯伯的救命之恩。”
  當一個孩子忍着淚說話的時候,那種情景是最值得人們憐惜的,這髫齡的童子此刻說話
  的樣子,鐵石人見了都難免為之下淚。
  那虯須駝背的威猛老人雙眉一軒,正待說話,哪知這童子在叩謝了救命之恩以後,立刻
  爬起來,撲到他母親身上,哀哀痛哭起來。
  虯須老人閃電般的目光中露出了和藹而憐藉的神色,他望這孩子一面痛哭着,一面抱起
  他母親的屍身,放到他父親的屍身旁。
  然後這孩子站在他父母的屍身前,可憐而無助地又痛哭起來。
  風聲微弱了些,大地似乎也被這種悲哀的哭聲,感染得有些悲哀起來,秋風捲起了山崖
  旁的一些落葉,在空中飄舞着。
  虯須老人目光中和藹的神色也越發濃厚,他朝前面隨意一跨步,便已到了卓長卿身旁,
  然後他又仲出巨掌溫柔地撫了撫這孩子的頭。
  卓長卿回過頭來,卻見這高大威猛、有如天神般的老人,正望着自己,並且用一種近乎
  慈父般的親切語調說:“孩子,不要哭了,人死不能復生,你哭也沒有什麽用,你要知道你
  父親雖然死了,但是他上不愧對天地,下不愧對蒼生,雖然死了,卻比那些活着的人更偉
  大,更值得你敬佩,你也該學學你父親的榜樣,在世上做個正正當當的大丈夫。”
  卓長卿點了點頭,但眼淚仍忍不住往下落,凄楚的樣子,使得這老人也不禁為之長嘆一
  聲,像是自語般哺哺他說道:“天命,天命,我要是不先設法堵住那洞穴,這事也就不會發
  生,唉!我三十年來,未再傷生,今日卻險些忍不住要動殺戒……”
  他說話的聲音,逐漸微弱,然後他猛一定睛,望着這孩子,沉聲道:“孩子,別哭了,
  挺起胸膛,做個男子漢,老夫先和你將你父母的屍身安葬起來,然後——”這虯須老人似乎
  遲疑了一下,然後一擡頭,斷然說道,“衹要你有决心、毅力,你就跟着我回去,我會讓你
  學成一身本領,將來,你就可以替你的父母報仇,也可以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這虯須老人話未說完,卓長卿就又撲到跪到地上。
  這孩子天資絶頂,何嘗不知道這老人是個絶世的奇人,又何嘗不願意拜在這絶世奇人的
  門下,學一身驚天動地的本事,為父母尋仇。
  但是,他記得他父親曾經對他說過:一個男子漢不應該嚮任何一個人要求什麽,除非你
  有足夠的力量去報答人傢。
  因此,縱然他心裏再渴望,口中卻絶對不流露出來,這孩子年紀雖輕,卻已有了他父親
  那種剛直、耿介而倔強的性格。
  然而此刻這蟲、須駝背的奇人自己說了出來,這孩子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上,連連叩
  首道:“伯伯,我無論吃什麽苦,也要學成本事,將那些惡人殺死,報此深仇,伯伯,無論
  什麽地方,我都願意跟着你去。”
  虯須老人點了點頭,望着這倔強、孝順、而又聰穎的孩子,衹見他淚痕雖仍未幹,但小
  臉上已滿臉露出堅強的神色。於是他拉起這孩子,他知道十年之後,武林中又將出現一個恩
  怨分明、義節彰然的俠士,於是他刀。嚴峻的臉上,又微笑了一下。
  這微笑在他臉上逐漸擴散,終於,他大笑了起來,道:“好,好,想不到我司空堯日已
  近殘年,卻又收了個好徒弟!”
  笑聲高昂,在這無人的山𠔌裏飛揚着。
  陰霾漸逸,東方有金光射出,照着這一老一少兩個身軀,使人們看起來,生像是兩尊閃
  耀着金光的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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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蕪湖大豪
  江南巨埠,蕪湖城北,一條巷口朝南的橫巷中,卻有一座巨宅。
  這座巨宅幾乎占了這條長約數十丈的橫巷一大半的地方,黑漆的大門烏黑發亮,因為剛
  過完年,此刻門上還貼着大紅的春聯。
  大門旁蹲踞着兩座高竟達丈的石獅子,這種石獅子在京城達官貴人的府邪門口,還倒常
  見,衹是在這種江南住傢的房前,就顯得有些特色,明眼人一望就知,這樣巨宅裏住的不是
  尋常人物。
  這天黃昏,初春的斜陽將門口那兩座石獅子的影子,長長地拖到東邊去,這座巨宅門
  口,此刻竟是車水馬竜,熱鬧已極。
  那兩扇黑大門,此時也是嚮外大敞着,門口川流不息的進出着人,雖然有些是普通商
  賈,但大多數卻是細腰寬肩的鏢悍人物,一望而知,這些人全都是武林的豪士。
  原來這座巨宅裏住着的,就是江南名武師,蕪湖大豪,多臂神劍雲謙。
  今天,就是這雲老武師的七旬大壽,不但蕪湖境裏有頭有面的人物,全都到齊,天下各
  地的武林豪士,也部有趕着來替雲老武師祝壽的。
  多臂神劍不但聲名顯赫,他的長子云中程更是此刻武林中炙手可熱的人物,統領着江南
  十八地的二十六傢鏢局,已隱然為江南俠義道的領袖人物,因此這雲老爺子的七旬整壽,熱
  鬧可想而知。
  從這條橫巷的巷口開始,就站滿了接待客人的彪形大漢,這些人雖然都穿着長衫,可是
  一個個目光凝練,神色氣足,顯見得都是手底下有兩下子的練傢子,原來這些人,竟都是江
  南各鏢局的鏢師。
  這雲宅的院子共分五進,壽堂就設在第一進的大廳上,這種武林大豪傢中的房子式樣就
  蓋得特別古怪,雲宅的這間前廳,前後左右竟達二三十丈,富富裕裕的可以放下幾十張圓桌
  面。
  原來多臂神劍天性好客,尤其喜歡成人之美,雲老爺子無論在武林中黑白兩道,人緣都
  是極好,端的是福壽雙全的老英雄。
  此刻這大廳裏亮如白晝,當中燒着兩支巨大的紅燭,一個壽桃,做的競有一張八仙桌子
  那樣大,卻是全用糯米做的。
  坐在這張供壽桃的桌子旁的一張大師椅上白發老者,自然就是那名滿武林的多臂神劍雲
  謙了,這七旬老人雖然須發皆白,可是樣子卻沒有半點老態,端坐在椅上,哈哈地笑着,應
  酬着來拜壽的武林後輩,不但話聲有如洪鐘,笑聲也清澈已極。
  他的長子仁義劍客雲中程恭謹地站在身旁,穿着紫色的緞子長衫,頷下留着微須,若不
  是事先說明,誰也看不出這斯斯文文、像個在學的秀纔似的中年人,竟會是跺跺腳江南亂顫
  的武林健者。
  來拜壽的人,有雲老爺子認識的,可也有雲老爺子不認識的,無論認不認識,雲老爺子
  全部客客氣氣地招呼着,有的要行大禮的,他老人傢就盡量攔着,可是除了和他老人傢同輩
  的有數幾個老英雄,天下各地的武林豪士,在這位老英雄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地叩下頭去,
  不敢有半點馬虎。
  壽堂上的群豪雖已濟濟一堂,但後面進來的人仍然川流不息,可是就在酒筵將開的時
  候,門外走進一個滿身黃衫的頎長少年,走到這老壽星面前,卻僅僅輕輕一揖,連叩下去的
  意思都沒有。
  雲老英雄天性衝和,一點兒都沒有放在心上,可是站在他後面的仁義劍客雲中程心裏卻
  有些不滿意了,不禁閃目一打量這黃衫少年。
  衹見這少年長身玉立,猿背蜂腰,背脊挺得筆直,兩目神光充足,但卻毫不外泄,衹是
  嘴角眼角稍帶着幾分說不出來的傲氣。
  雲中程心中一動,暗暗忖道:“這少年內功已頗有火候,雖還看不出深淺來,但功力頗
  高,卻無疑問,衹是這少年面孔很生,孤身而來,既無名帖,也沒有報出師長的名號,神色
  偏又這麽傲慢,卻又是誰呢?”
  仁義劍客心中思疑,但嘴裏自然不會說出來,再加上賀客盈門,事情又多,過了半晌,
  這素稱謹慎的雲中程就將此事忘了。
  過了一會,這大廳上酒筵大張,竟擺出三十六桌酒席,在座的這三百多位武林豪士,十
  分之九在武林都有個不小的萬兒。
  和雲老英雄同坐在當中那張桌子上的,更都是當今武林中的一流人物,一個個須發俱已
  蒼自,全部已過了知命之年。
  這些都是昔年和多臂神劍把臂創業的朋友,如今已名成業就,金盆洗手,在傢中樂享餘
  年了,所以說,這張桌子坐着的七個人,全都是福壽雙全的人物,衹除了一個鷹鼻鷂目的老
  者之外。
  說這人是老者,也許還太早了些,因為這人方衹四十左右,此刻他競坐在壽者雲謙和長
  江水路上的巨子橫江金索楚占竜中間,可見這人年紀雖不大,但武林中的身份卻很高。
  滿廳豪士,十中有九都知道這人,不知道的聽別人一說,也都嘯然動容,原來此人竟是
  江南黑米幫的總舵主,無翅神鷹管一柴。
  這管一柴今日竟然來嚮雲謙拜壽,群豪可都有點奇怪,有些人就在竊竊議論“管神鷹怎
  麽也來了,這主兒平日眼高於頂,天下人都沒有放在他眼裏,我看他可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今天怕又別有所圖吧!”
  有的人就辯道:“管神鷹雖然又狂又做,可是雲老爺子是什麽人物,這當然另當別論,
  我看你還是少說兩句,多照顧照顧雞腿吧!”
  還有的人就因此而發出感慨:“武林裏太平日子恐怕都過不長了,您看看,光是這三年
  裏,江南江北,大河兩岸新創立了多少的宗派、幫會,又全都是帶着三分邪氣的,您看看
  吧,武林之中,就要大亂了。”
  他的朋友就趕緊拉他的袖子,阻止着:“朋友,你少說幾句吧,你能擔保這附近的桌子
  上就沒有這些角色,你這話要是被人傢聽了丟,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跑啦。”
  這些草莽豪士私底下議論紛紛,坐在當中的老壽星多臂神劍雲謙自然不會聽見,這高
  大、矍爍的老人端起酒杯,站起來,朝四座群豪作了一個羅圈揖,然後聲若洪鐘他說道:
  “各位遠道前來,慶賀雲謙的賤辰,雲謙實在高興得很,衹是雲謙是個粗人,不會說什麽客
  套的話,各位多吃點,多喝點,就是看得起我雲謙,我雲謙一高興,還得再活十年。”
  這白發老人說完了話就仰天長笑,意氣豪飛,不亞於少年。
  堂下群豪也立刻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掌聲中又夾雜着笑聲,笑聲中又摻合着雲謙那
  高亢的笑聲,混合成一片吉祥富泰的聲音。
  然後,這心滿意足的老壽星就坐了下來,站在他旁邊的一個長衫壯漢又替他斟滿了酒,
  他再端起酒杯,朝這張桌子的豪士道:“你我老弟兄們也幹一杯吧!”
  長眉一橫坐在他身旁的無翅神鷹,又笑道:“管舵主遠道而來,老夫更應敬上一杯。”
  那管一柴鷹目閃動,也端起杯來,卻似笑非笑他說道:“雲老英雄名滿天下,我管一柴
  早該來拜訪了,怎當得起雲老英雄的敬酒,哈哈哈。”
  他幹笑了幾聲,仰着幹了那杯酒,一、面又道:“我管一柴先幹為敬了。”
  這無翅神鷹嘴裏說着,身子可一直沒有站起來,雲謙哈哈一笑,心裏卻多多少少有些不
  滿意,也仰首幹了杯中的酒,突然一皺雙眉,叭的一聲,將酒杯重重放到桌上長嘆道:“今
  日滿堂朋傑,俱是英才,可是——唉,這其中竟少了一人,唉,雖然僅僅少了一人,老夫卻
  覺得有些——唉。”
  這多臂神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竟連連嘆起氣來,兩道蒼白的壽眉,也緊緊皺到一
  起,巨大的手掌緊緊捏着酒杯,叭的一聲,這衹江西細瓷做成的酒杯,竟被他捏破了。
  座上群豪,不禁為之愕了一下,其中有個身軀矮胖的老者,哈哈一笑,道:“老哥哥,
  你的心事讓小弟猜上一猜,保準是八九不會離十。”
  雲謙望了這老者一眼,暫斂愁容,笑道:“好,好,老夫倒要看看你這衹老狐狸猜不猜
  得中老夫的心事,你要是猜不中的話,我看你那靈狐的外號,從今天起就得改掉。”
  原來這矮胖老者,正是俠義道中有名的智囊——靈狐智書。
  這靈狐智書又哈哈一笑,伸起大拇指,上下晃了晃,笑道:“老哥哥心裏想的,是不是
  就是那一去黃山、從此不回的卓浩然呀?”
  雲謙猛然一拍桌子,連連道:“好你個狐狸,真的又被你猜着了,衹是——唉,浩然老
  弟這一去十年,竟連一點音訊都沒有了,若說像他那樣的人會無聲無息的死了,可真教我有
  些不相信,若說他沒有死,唉——”這胸懷磊落的老人競又長嘆一聲,再於了一杯酒,接着
  道:“他又怎會一點消息都沒有,難道他竟把我這個老哥哥忘了。”
  原來昔年黃山始信峰下,那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並沒有傳入江湖,是以武林中人,根
  本不知道中原大俠卓浩然早已死了。
  此刻橫江金索楚占竜笑着接口道:“雲大哥,你儘管放心,想那中原卓大俠,是何等的
  武功,天下又有什麽人能製死他,雲大哥,今天是你的壽辰,大傢不許說掃興的話,來,
  來,來,小弟再敬大哥一杯。”
  這老兄弟兩人正自舉杯,坐在中間的管一柴卻突然冷笑一聲,緩緩道:“想那卓浩然武
  功雖高,若說普天之下,沒有人能製得他的死命,衹怕也未必見得,如若不然,那卓洽然
  這、‘年來,又是跑到哪裏去了,連影子都不見,難道他上天入地了嗎?”雲謙兩道白眉,
  倏然倒立起來,突又仰天一陣長笑,朗聲道:“可憾呀,可憾,黑米幫崛起江湖,纔衹是這
  兩年的事,管舵主的大名,也衹是近幾年來纔傳動江湖,如若管舵主早出道個四五年,想那
  卓浩然天下第一高手的聲譽,亦必要讓給管舵主了。”
  管一柴鷹目一張,冷冷道:“這也是極有可能的事。”
  多臂神劍怒極而笑,猛然一拍桌子,高大的身軀,站了起來,沉聲道:“管舵主,今日
  你替老夫上壽,老夫多謝了,此刻壽已祝過,老夫也不敢多留管舵主的大駕,請,請,
  請。”
  轉頭又喝道:“中程,你替老夫送客!”
  這多臂神劍,此刻竟下起逐客令來了。
  這無翅神鷹管一柴,出道本早,本無藉藉之名,後來不知怎的,卻被他學來一身神出鬼
  沒的本事,在河東建起黑米幫。
  黑米幫在江南武林中,很做了幾件大事,這無翅神鷹管一柴,名聲也立刻震動江湖,可
  說是當今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之此刻這黑米幫主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也放聲大笑了起
  來,指着雲謙高聲喝道:“姓雲的,你可估量估量,今天你敢對我管一柴這麽賣狂,你這糟
  老頭子想是活得不耐煩了,我管大爺今天可妥當着天下群豪教訓教訓你,”說着,一輓袖
  子,就站了起來。
  雲謙虎目怒張,雙手一推,竟將一張桌子都險些推翻了,杯盤等件,狼藉一地,幸好在
  座的俱是藝業高強之士,早就及時躲開。
  這一來滿廳群豪都站了起來,驚然動容,雲中程氣得面目變色,厲喝道:“管朋友,你
  這是幹什麽,你這簡直是要我雲某的好看——”管一柴冷笑着,接口道:“要你好看又怎麽
  樣,別人畏懼你雲氏父子三人,我管一柴可不買這個帳,姓雲的小子,從今天起,你們那幾
  個鏢局子卻要是還做得了買賣的,我管一柴這個管姓,從此就倒過來寫!”
  這管一柴藝高心狂,在這種地方,競敢說出如此狂話來,雲氏父子俱都氣得面色鐵青,
  那靈狐智書卻擺着手,連連道:“管舵主,你看我智書的面,少說一句!”
  又道:“老哥哥,我說你這是幹什麽,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又何苦!”
  一面四下亂擺手:“來,來,大傢坐下來,敬我們壽星一杯。”
  這靈狐智書一看事情如此糟,生怕好好一個壽宴,弄得不成章法,就連連勸阻着,可是
  此時四下早已亂成一片了。
  那多臂神劍氣吼吼他說:“有人指着我雲某的鼻子駡我都行,可是要是有人編排我浩然
  老弟,我雲某人就是拼掉這個老骨頭,也得伸量他是什麽變的!”
  仁義劍客雲中程一西勸着自己老父,一面嚮管一柴喝駡。
  管一柴卻衹是冷笑着,卓然而立,這黑米幫主果然有點一代梟雄的氣派,在這種陣仗
  下,倒沒有一絲心慌的樣子露出來。
  仁義劍客雖然氣性衝和,此刻也忍無可忍,指着管一柴喝道:“姓管的,你今天這麽搗
  亂,想必是仗着手底下有兩下子,來,來,我雲中程今天就伸量伸量你,我們出去動手
  去。”
  說着話,這江南俠義道中的第一人就將長衫一撩,跺腳,嗖地,就平地撥了起來,雙腿
  一蹬,身形就竄到了院子裏。
  仁義劍客露了這手輕功,在座群豪就哄然喝起好來,暗道:“還是雲老父子的功夫俊,
  你看,就衝雲少俠的這一手,就夠瞧好半天了,無怪人傢能統率那麽多鏢局子,人傢是真
  行。”
  大傢暗中正自誇奬着,哪知無翅神鷹冷笑一聲,身形像是動都沒有動,就這麽樣竄了起
  來,在空中一擰腰,就像是一支箭似的,射到院子的上空,然後微一轉折,輕飄飄地落了下
  來。
  這無翅神鷹一施展出如此的身手,群豪又俱都色變,雲謙一捋長須,跟了出去,滿座群
  豪飯也不吃了,都擠到院子裏去了。
  但是,在這大廳角上的一張桌子上,卻仍然還有一人旁若無人地大吃大喝着,臉上絲毫
  無動於衷,生像是方纔的事,他既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似的,根本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
  這人一襲黃衫,面目英俊,竟然就是那個陌生而狂傲的少年。
  此刻,他像是吃完了,站了起來,抹了抹嘴,目光往盤中放着的那衹剩下的一半酥炸子
  雞上一掃,微嘆了口氣,像是意猶未盡似的,又撕了一塊,放到嘴裏咀嚼着。
  然後,他慢吞吞地走到庭口,慢吞吞地分開攤在門口的群豪,慢吞吞地走了出去,竟然
  靜俏俏的——原來那江南俠義道的領袖,和河東黑米幫的總瓢把子已經動上手了。
  黃衫少年緩緩踱出大廳,衹見院子裏俏然無聲,數百衹眼睛都註視着正在動手的仁義劍
  客雲中程和無翅神鷹管一柴身上。
  這兩人都是武林中萬兒極響的人物,在這種生死搏鬥的情況下,這而人竟然未脫下長
  衫,僅將長衫的下襬,掖在腰間的絲帶上,腳下也仍然穿着粉底朱面的官履。
  但是這種裝束,卻像是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身形的靈巧,就在這四周都站滿了武林群
  豪、當中方圓不到三丈的院子裏,但見這仁義劍客雲中程身形流轉,衫袖飄飄,姿態瀟灑已
  極,竟和他平日為人拘謹的樣子,截然而異。
  但是這無翅神鷹管一柴,身法的輕靈、快捷,卻尤似在他之上,四下群豪衹覺眼花錯
  落,滿目俱是這兩人身影。
  長江水路大豪橫江金索楚占竜,緊緊地站在壽星雲謙身側,這兩個須發都已近全白的武
  林健者,此刻卻都是面露緊張之色,因為正在搏鬥的兩人,無論是誰勝誰負,卻都是不了之
  局,勢必要在江湖惹出極大的風波來。
  四下肅然站着的武林群豪,雖然都和雲氏父子的關係較深,但卻也沒有一個人敢出頭幹
  預此事,衹是在私心下暗暗希望雲中程得勝罷了。
  但這兩人的身手,在武林中又可算得上都是一流高手,勝負卻不是一時半刻之間能夠分
  判得出的。
  此刻夜已頗深,院中四側的高墻上,早已陸續添上數十支鬆枝紮成的火把,火把上尺許
  高的火焰,順着東南吹來的春風,斜斜地嚮西北倒了下去。
  鬆枝燃燒時,發出的畢剝之聲,在這四下的院裏面,與這兩人動手時發出的虎虎掌聲,
  形成了一種極不協調的聲響。
  瞬息之間,這兩人已拆了數百招以上,但從他們掌上揮出的掌風,卻像是比剛剛動手時
  更為凌厲,無翅神鷹管一柴流動着的身形,倏然一頓,峰腰一挫,身形擰轉開,雙掌呼的一
  聲,滿聚真力,嚮那正以一招如封似閉護着前胸的雲中程擊出。
  他久戰無功,此刻已覺不耐,是以竟捨棄招式的變化,而想以真力的強弱來分判勝負
  了。
  圍觀着的人,大多都是練傢子,當然知道管一柴出這一招的用意,也知道衹要這仁義劍
  客伸手去接這一掌,那麽這一成分判勝負的時候便到了,四下衆豪的數百衹眼睛,不禁都一
  起望到那仁義劍客雲中程的一雙手學上。
  多臂神劍右手捋着長須,左手托着右肘,這闖蕩江湖已有數十年的武林健者,此刻,雖
  像是仍然忍得住心中激動,其實他腰腿卻都已滿聚真力,衹要雲中程一個落敗,他便立刻飛
  身援救。
  無翅神鷹管一柴這一雙手掌剛剛吐出,哪知雲中程悶哼一聲,腳下連跺七星步,身形滑
  溜溜一轉,競轉到管一柴身後去了。
  這無翅神鷹掌上的真力,卻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衹聽呼的一聲,院中光影分花,
  墻上的火把上,競被他這遠隔着三四丈的掌風,擊得火焰一黯,險些熄滅。
  這光影微黯,群豪緊扣着的心弦鬆了口氣,但見無翅神鷹管一柴一掌擊空後,身形絶不
  停頓,在這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一剎那裏,他腳下競還能硬生生一轉,甩腕擰腰,天王卸
  甲,在間不容發之下,逼開了仁義劍客由身後擊來的一招。
  壽翁雲謙的右手順着長須一滑,落到腰間的絲帶上,心中雖也鬆了口氣,卻又不禁暗暗
  心悸,這江南黑米幫的瓢把子。
  在武功上的造詣,確乎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無怪在這並不太長的一段日子裏,聲譽
  能雀然而起,享有大名。
  自己的愛子云中程,武功雖已盡得自己的真傳,雖以劍客而名,掌上功夫,也絶不弱,
  但此刻用來對付這無翅神鷹管一柴,無論身法、功力上,並未能勝着人傢半籌。
  多臂神劍雲謙昔年闖蕩江湖時,和人傢過招動手,不知已有多少次了,此刻對眼下的情
  勢,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他心裏不禁懊喪,自己好好一個壽筵,竟生生被這管一柴擾亂
  了。
  院中又復肅然,每個人的每一雙眼睛,俱眨也不眨地隨着這無翅神鷹管一柴和仁義劍客
  雲中程的身形打轉。
  有的武功較差,眼神較弱的,根本就看不清楚這兩人的招式來路,但卻越發屏着聲息,
  對這兩人的武功,在暗中贊美着。
  有的能看得清他們的招式的,更是不肯放棄觀摩這種高手較技的機會,更有的心智較高
  的,甚至還從其中偷學到一招半式。
  衆豪凝目之中,哪知在那大廳門口,卻突然傳來一聲冷笑。
  這冷笑的聲音,極為高亮刺耳,接着一個清朗的聲音,緩緩說道:“這種打法,又有什
  麽意思,區區在下真難為你們這一身武功是從哪裏學來的,明明兩人的身法都是空門百露,
  卻沒有一個人能看得出來。”
  這話聲一出,群豪不禁都相顧失色,一起轉頭望去。衹見大廳門口的石階上,負手伫立
  着一個神情倨做的黃衫少年。
  這少年長身玉立,站在那裏比身側的人都高着半個頭,蜂腰窄背,眉梢眼角,傲氣凌
  人,嘴角仍然挂着一絲冷笑。
  這語驚衆豪,竟是一個在武林中藉藉無名的陌生少年。
  衆豪的數百道眼光,都像利刃似的瞪到他的臉上,但是這神情倨做的少年,卻仍然若無
  其事,嘴角的冷笑痕跡,又復顯露了出來。
  他的話聲字字清朗,正在動着手的無翅神鷹管一柴和仁義劍客雲中程,雖然心無別騖,
  卻也一字不漏地聽到了。
  以這兩人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不管這話是誰說的,都是件不能忍受的事,這兩人撤回
  招式,身形後縱,竟一起住下了手。
  滿院中的豪士,此刻沒有一人不是愕然失色的,有的心中猜測這黃衫少年的來路,有的
  卻在心中暗駡,以為說出這話的人,一定是個瘋子,就憑管一柴、雲中程的武功,普天之
  下,又有幾人能說出這種話來,這少年不是瘋子是什麽?
  無翅神鷹管一柴,和那位仁義劍客雲中程此刻的臉色,自然更是難看,四道目光,自然
  充滿着森冷之意瞪着他。
  衹有壽翁雲謙心中卻是另一種想法,這少年縱然非病即狂,但他這幾句狂語,卻使得自
  己的心事,放下一半。
  因為他此刻看出,自己的愛子身手之間,已不如先前的矯健,再一個失手,許多年掙紮
  得來的聲名,豈非要毀於一旦。
  在這一剎那間,院中竟然又復肅然,須知這黃衫少年說的話,的確太過驚人,群豪相顧
  失色之下,竟都愣住了。
  管一柴、雲中程兩人,心中卻是大怒,但以他們之身份,自也不會破口漫駡。
  肅然之下,但見這黃衫少年一揮衣袖,緩步走下階來。
  無翅神鷹管一柴突然嘿嘿冷笑一聲,沉聲說道:“方纔的高論,想必就是這位朋友說出
  來的了,我管一柴確實欽佩得很,我管一柴技藝不精,自知武功太差,今日能遇見朋友,實
  是高興極了,還望朋友不吝賜教,將在下招式的空門一一賜告在下,讓在下也好學學高
  招。”
  那黃杉少年朗聲大笑了起來,連連道:“好,好,閣下的確虛心得很,不過你那趟掌
  法,雖然看似花妙,卻實在空門大多,叫我一時之間,又怎能說得完呢?”
  他轉頭又嚮雲中程笑道:“你的掌法,和他也是半斤八兩,要不好好去練練,衹怕將來
  遇着高手,連人傢的三招都擋不了,那豈非難看。”
  這黃衫少年,竟老氣橫秋他說出這種話來,管一柴、雲中程,俱都面目變色,雙眉倒
  立。
  雲中程劍眉竪處,冷笑一聲,方待說話,哪知卻聽他父親突然幹咳一聲,像是阻止自
  己,便又將口中的話忍下去了。
  但是這江南黑米幫的魁首,驕橫跋扈,卻萬萬忍不下這口氣。
  他已自冷笑一聲,叱道:“好,朋友說的話,想必朋友也算是商人了,那麽就請朋友讓
  天下武林英雄看看,我管一柴的武功如何不濟事,連人傢三招都擋不過。”
  他把手一翻,將右手的袖子又輓了輓,這無翅神鷹顯然已動了真怒,立刻就要出手了。
  圍觀着的群豪,雖然都對這黃衫少年說的話不滿,但此刻卻又不禁在暗暗為他擔心,這
  無翅神鷹一出手,衹怕這少年便得喪命,因為此刻這管神鷹的出手,是絶不會留情的了。
  但是這黃衫少年,卻又自朗聲大笑了起來,一面朗聲說道,“區區在下雖算不得高人,
  但若要對付閣下這種身手,衹怕有個三五招也足以夠了,閣下若不相信,不妨試試看,衹是
  以區區之意,閣下最好還是算了吧,當着這麽多人面前現眼,卻又是何苦呢?”
  說罷,又自揚聲大笑了起來。
  這些群豪雖然驚詫,但有些經驗老到的老江湖,像橫江金素楚占竜、靈狐智書、多臂神
  劍雲謙等人,卻都已看出這黃衫少年雖然狂驕無比,但他既敢如此,就絶非沒有來歷的。
  是以雲謙方纔暗暗阻止住自己愛子的盛怒,反正他知道管一柴絶不會放過這少年,衹要
  這少年和管一柴一動上了手,那麽以自己的眼光、經驗,這少年的來歷自己是絶不會看不出
  來。
  果然,這管神鷹盛怒之下,已自叱道:“承朋友的好意,但我姓管的天生的是這種脾
  氣,不到黃河心不死,朋友,你若不讓我見識見識你的身手是怎麽個高法,就在這裏鬍吹亂
  吠,那我姓管的可要對朋友你不客氣了。”
  這黃衫少年哈哈笑道:“不到黃河心不死……好,好,閣下既然執意如此——”他話聲
  緩緩一頓,笑聲倏然而住,目光變得森冷而寒厲,冷冷又道:“那卻怪不得在下了!”
  他寒冷的目光四轉:“哪位朋友出來做個見證,區區在下若不能在三招中,讓這位朋友
  落敗,那麽在下就從這院子裏,一直爬將出去,但若是——”他語聲一頓,目光又復落在管
  神鷹身上,森冷的接着又道:“但若是朋友在三招之內一”管神鷹瞠目大喝一聲,截斷了這
  黃衫少年的話,厲聲道:“那我就隨便你處置好了。”
  略整上身,拗步進身:“朋友,你就接招吧。”
  身形倏然一轉,轉到這黃衫少年的左側,右掌橫切少年的肩頭,左掌卻從右時下穿出,
  以食中兩指,猛點他肋下的血海穴,掌心內陷,卻又滿蓄小天星的掌力。
  這無翅神鷹雖是驕狂跋扈,但一動上手,卻可以看出他並沒有半點輕敵之態,用的也絶
  不是那種踏洪門、走中宮一頭以強擊弱的身法,他竟避重就輕,先繞到這少年的身左,出招
  之間,雖攻實守,早就先把自己的退路留好了。
  這管神鷹此刻出招之間,竟顯出來比先前和雲中程動手時更小心。
  他這一招兩式,快如電火,那黃衫少年長笑聲中,身形略展。
  管神鷹掌方遞出,忽然覺得眼前空空,就在這一剎那,這黃衫少年竟然形如鬼魅,身形
  展動間,已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他大驚之下,已聽到自己身後暴喝一聲:“第一招。”管一柴心魄皆失,顧不得轉身回
  顧,猛然嚮前一栽,就地連翻幾個筋鬥,這江南大豪,黑米幫首,此刻竟使出“懶驢打滾”
  這種見不得人的招式來,簡直是無賴們的身法了。
  群豪大嘩,這些闖蕩武林多年的豪士,所遇之事,卻從未有一件更奇於此事的。一個名
  不見經傳的少年竟在一招之下,使得武林側目的黑米幫總瓢把子管神鷹,雖未落敗,卻已丟
  了大臉了。
  群豪嘩然聲中,管神鷹站起身形,衹見那黃衫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前,帶着滿臉不屑的
  微笑,望着自己,冷冷說道:“還育兩招。”
  此刻這無翅神鷹心中,正是羞愧兩念,如潮翻涌,行傢一伸手不用多看,就可以分辨出
  身手的強弱來。
  這管神鷹並非不是明眼人,人傢這種身法,自己不但見所未見,就連聽說都沒有聽說
  過,自己一嚮頗為自傲於自己的身手,但此刻一招之下,連人傢的身法部沒有看清楚,就落
  下了敗跡。
  那多臂神劍此刻亦是面色大變,因為他已從這黃衫少年的身上,想起一個人來,他確信
  自己老眼無花,自己看出的事,是絶對錯不了的。
  那黃衫少年緩緩昂起頭來,目光從那管一柴身上,轉望蒼穹,嘴角的笑容,擴散得越發
  開朗了。然後,他低下頭,朗聲又道:“還有兩招。”
  這四個字,像箭也似的,射進那江南黑米幫魁首管神鷹的心,他感覺得到,滿院群豪,
  似乎也都帶着一種冷削的目光在望着自己,他若像二十年前那麽年輕,他一定會勢若瘋虎般
  撲上去。
  衹是,他此時的年齡已經夠大了,人生的體驗,也使他變得足夠的世故,他正是所謂一
  點就透的老江湖,深知自己那一身仗以稱雄武林的武功,在這少年的詭異身法面前,有如皓
  月當空下的螢火之光,自己縱然再還能出手,也是落得自取其辱。
  於是他長嘆一聲,目光呆滯地望着這黃衫少年,沉聲道:“我管一柴有眼無珠,看不出
  朋友是位高人,但我管一柴還不是瞎子,此刻已低頭認栽,朋友的下餘兩招,也不必施展出
  來了。”
  群豪又嘩然發出一陣響動,多臂神劍雲謙的兩道濃眉,皺得更緊,突然附耳嚮橫江金素
  楚占竜低低說了兩句話,那水路大豪的兩道目光,立刻也在這黃衫少年上下一掃。
  衹見黃衫少年兩眼上翻,衹微微“哦”了一聲,對這無翅神鷹管一柴的這種認栽的話,
  沒有絲毫反應。
  管神鷹幹咳了一聲,道,“我管一柴自知學藝不精,可也不是個庸纔,像朋友這種身
  手,在下敢說的確出類撥革,不知道閣下能不能將大名見賜,讓天下武林賓朋,也好知道當
  今武林中,又出現一顆異星。”
  這管一柴能成為一幫之主,果然除了稍微驕狂跋扈些外,城府卻是極深,此刻他心念轉
  處,突然對這黃衫少年恭維起來。
  他如此一說,群豪也不禁部竪起來耳朵,想聽聽這武功詭異高絶的少年的大名,這些草
  莽豪客,都是直腸漢子,先前雖然不滿於少年的狂做,但此刻為其武功所懾,卻不禁對他有
  些傾倒了。
  這黃衫少年忽然朗聲大笑了起來,長笑聲中,朗聲說道:“管朋友不以勝負為念,的確
  是胸懷磊落的好漢,在下方纔多有得罪了!”
  管一柴目光一轉,已知道這黃衫少年,雖然武功絶高,卻是初出茅廬,是個喜歡人捧的
  角色,他知道自己這一着棋,無疑是下對了。
  卻聽他語聲微微一頓之後,明亮的目光掃視群豪,接着又道:“在下岑粲,初出江湖,
  來日還要請管朋友多多照顧,異星這兩字,卻是在下萬萬擔當不起的。”
  說罷又大笑,然則在這大笑之中,目光卻又掃視群豪,像是在留意別人對自己的表情。
  滿院火光閃動中,衹見院中群豪都凝目法視着他。
  於是他的笑聲更加開朗了,哪知就在這種笑聲中,門外突然飛步搶進一個人來,連連喊
  道:“喬某來晚了,該死,該死又喊着:“雲老爺子,小的來給您老人傢拜壽來了。”
  衆豪瞠目之中,已見門口搶進一個滿身錦衣的瘦小漢子,一手托着一個檀木匣,另一隻
  手卻夾着三軸書捲,飛也似地奔了過來。
  群豪又立刻一陣嘩笑,因為衹要在江湖耽過的大部識得此人,那長笑聲中黃衫少年一雙
  劍眉皺了皺,笑聲倏然頓住了。
  這滿身錦衣的瘦小漢子一奔進來,就在雲謙身前翻身拜倒,一面笑道:“小侄喬遷,謹
  祝雲老爺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那壽星雲謙一面哈哈大笑着,一面彎身去抉,道:“好說,好說,賢侄快起來。”一面
  又道:“中程,還不快把你喬三哥扶起來。”
  雲中程搶過幾步,亦笑道:“三哥,快請起來,看你手裏拿着東西,又給我們老爺子帶
  了什麽好東西來了。”
  那滿身錦衣的瘦小漢子,正是武林中人緣最好的鬼影兒喬遷,除以輕功跳縱術馳譽江湖
  外,更是江湖中的神偷。
  衹是這鬼影兒喬遷,出身世傢,本來就是百萬巨富的公子,雖然善偷,卻不愉人,而且
  慷慨尚義,雖然形容狠瑣,卻是條沒遮攔的漢子。
  這喬遷此刻膝頭一用力,人已從地上站了起來,目光四顧,哈哈笑道:“你們看看,我
  們雲老爺於是不是德高望重,我喬遷是不是該死,這麽多武林朋友全部來了,我喬遷卻來得
  最晚——”他目光一轉,轉那卓立在院中,面上滿帶不愉之色的黃衫少年身上,話聲不自覺
  的一頓,然後又膘了管神鷹一眼,眼珠一轉,像是已猜知這是怎麽回事,連忙大笑着接道:
  “先前小弟還在奇怪,朋友們怎麽不在廳裏喝酒,卻站在院子裏來了,原來是有人在這裏比
  武替老爺子上壽,請,請,請,管大爹,你衹管開始,小弟站到一邊去。”
  雲中程低咳一聲,暗忖這喬遷年紀有了一把,卻還是小孩子脾氣,怎的事情沒有弄清
  楚,就先嚷了起來,忙強笑打岔道:“喬三哥,你弄錯了——”話猶未了,哪管神鷹卻突然
  大笑起來,朗聲道:“雲中程,你別替我圓臉,我管一柴可不領你的這個情,喬老三,我老
  實告訴你,我先前已和這位岑少年英雄動過手了。”
  鬼影兒喬遷眼珠又轉了幾轉,心下方自有些詫異,卻聽管一柴又道:“可是,喬老三,
  我告訴你,動手纔一招,我就吃了敗仗,喬老三今天是你走運,來,來,讓我替你弓;見這
  位驚天動地的少年英雄,這位就是上岑上粲,岑少英雄。”
  鬼影兒喬遷不禁也睜大眼睛,無翅神鷹管一柴,一招之下,就栽在這黃衫少年手上,這
  簡直令人有些不信。
  黃衫少年岑粲被這鬼影兒跑來,這麽一擾,使得群豪的註意力都從自己身上轉了開去,
  心下方自有些不愉,但這管神鷹,“此一說,做然的微笑,又復泛起,心下不禁又對管神鷹
  增加了幾分好感。他幼年之際,就被一位武林異人,自傢中帶走,十餘年來,學得一身絶
  藝,此刻甫出江湖,卻已染得其師那種迥異常人的脾氣,行事但憑自己的好惡,至於那件事
  對不對,他全然不管。喬遷愕了半晌,卻見這管神鷹四下作了個羅圈揖,朗聲道:“各位,
  管某告辭了。”
  走到那黃衫少年岑粲身側,低低說了兩句話,岑粲微微一笑,喬遷心中又自奇怪,這管
  神鷹平日那種脾氣,此刻栽在人傢手上,卻怎麽還對人傢這樣。
  他正自思忖中,卻見管一柴將掖在腰中的長衫下襬放了下來,望也未望雲氏父子一眼,
  就自轉身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仁義劍客面色又復大變,目光盯在這管一柴的後影上,突然往前一跨步,哪知臂膀被人
  一拉,卻被他父親多臂神劍拉住了。
  鬼影兒喬遷眼珠又一轉,冷冷笑道:“各位,你們站在這裏作啥,還不進去喝酒,我除
  了帶來一樣東西給雲老爺上壽之外,還有一樣新鮮事,要告訴各位呢。”
  雲中程定了定神,勉強將神色恢復過來,也自招呼着群豪入座,那多臂神劍雲謙和橫江
  金索楚占竜對視了一眼,緩緩走到岑粲身側,微微一揖,朗聲笑着說道:“兄台好俊的身
  手,真是英雄出在少年,教老夫仰慕得很。”
  黃衫少年岑粲也拱了拱手,笑道:“雲老前輩對小可方纔的舉動,是否有些不滿呢?”
  雲謙目中光華閃動,但瞬即又口復安然,哈哈大笑道:“岑少俠說這樣的話就是見外
  了,你看,大傢都已進廳去了,岑少俠何不也進去再喝兩杯,老夫還有一事,要請教岑少俠
  哩。”
  岑粲朗聲笑道:“這個自然。”
  昂首走入大廳,即筆直走到首席,在管神鷹方纔坐的那個空位子昂然坐了下來,目光掃
  視間,群豪又在對他側目了。
  壽星雲謙微一捋須,走到首座上,方自端起酒杯,卻看見本和仁義劍客雲中程、靈狐智
  書站在一起的鬼影兒喬遷手裏捧着木匣,又復走上前來,將那三軸畫捲夾到肋下,雙手捧起
  木匣,一面笑着說道:“小侄喬遷,謹以一雙蟠桃給您老人傢上壽。”
  雲謙大笑着,雙手接了過來,群豪的目光,不禁又轉到這一木匣上去,想看看這位巨富
  神偷,這次送出來的是什麽東西。
  衹見雲謙一打開匣子,就聽到“咯”的一聲輕響,突然從匣中站起兩高未過尺的玩偶
  來,俱都塑造得有如粉裝玉琢,一男一女,手裏捧着一對碧玉蟠桃,正是為王母上壽的金童
  玉女。
  群豪不禁俱都大樂,壽星雲謙笑聲更朗,轉身將這精巧的壽禮,放到供桌上,卻聽那鬼
  影兒已自朗聲說道:“按理說,今天是雲老爺子的華誕,別人來晚,猶有可說,我喬遷怎會
  來的這麽晚呢?哈,這是有個原因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又道:“因為區區在下,突然聽到了一件消息,這消息,我敢說是天
  下武林朋友都樂於聽到的,可是在當時,我卻有些不信,所以特別跑到天目山上去一看,這
  纔知道,這消息竟是真的。”
  他滔滔說到這裏,群豪已漸動容,那黃衫少年面上不禁露出註意的樣子,衹是這鬼影兒
  縮回手,微微一笑,又道:“各位,古語說得好:學得驚人藝,售予識貨傢。各位,你們衹
  要自問手底下還有兩下子,趕緊收拾包袱,到天目山去,我喬遷包準你們絶對不會冤枉跑這
  一趟的。”
  他頓住話,眼珠四下亂轉,群豪果然俱都聳然動容。
  壽翁雲謙一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道:“賢侄,你有什麽話,就痛快點全說出來吧,何
  必叫人傢着急。”
  喬遷嘻的一咧嘴,笑道:“衹不過我這消息一說出來,各位總得送我一點什麽東西纔
  好,各位,我這天目山來回奔了這麽一趟,可也不能白跑呀。”
  群豪嘩然大笑,有的和這喬遷較熟的,就在笑聲中叫道:“喬三爺,我們是想送你東
  西,可是我們送的東西,你能看得上眼嗎?”
  有的又叫道:“喬爺,你老平日愛說笑,我看這八成兒又是笑話,我在江湖跑了這麽多
  年,可也不知道天目山上會突然掉下月亮來。”
  此刻滿廳笑聲,顯然已將方纔的不愉快之事忘卻了,雲謙方在暗中轉念,以為這喬遷真
  的是在說笑,藉以使大傢高興些。
  哪知卻見這位巨富神偷,突然一本正經地將桌上的杯盞挪到一邊,空出一塊地方來,將
  肋下夾着的三幅畫捲,小小心心地放在桌上,一面道:“各位,你要認為我這是說笑,那你
  可說錯了,各位,老實告訴你,天目山上,此刻正在搭着擂臺,各位衹要能在這擂臺上技壓
  當場,稱雄露臉,哪,哪,這些就是你的了。”
  說着,他從桌上拿起一幅畫,捲上金光燦爛,竟畫着不計其數的金錠。
  黃衫少年岑粲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首喝了一口,伸出筷子夾了一塊海參放在嘴裏咀嚼,對
  這幅像是用真金貼上去的畫捲,再也不望一眼。
  群豪之中,坐在後面的,已有人站了起來,引頸而望。
  這鬼影兒喬遷一面小心地捲起,一面又道:“這還不算稀奇,各位再看這個。”
  隨着,又拿起一捲畫,打了開來,群豪又卻嘩然一聲,眼睛睜得更大了些。
  那黃衫少年岑粲,目光微斜,也不禁膘了這幅畫一眼。
  衹見這上面,晶光耀目,竟不知用什麽在上面畫了許多柄長劍。
  須知好武之人,往往將一些利器神兵看得尤重於財物珍寶,鬼影兒喬遷打開的這第二幅
  畫,顯然比第一幅更令人聳動。
  喬遷用左手拿着這畫幅的上端,伸起右手的食指,指着畫上的長劍,緩緩笑道:“金
  蛇、騰蛇、飛鳳、虯竜,各位你們總該聽過這幾柄劍的名字吧,可是你們又有誰見過呢?”
  他故意拖着長尾音,哈哈一笑,又道:“可是各位若上了天目山,能在人傢設下的幾樣
  玩意裏露一手,哈,那這幾口劍,其中就有一口是你的了。”
  一個粗大聲音,在人叢中吼道:“喬三爺,你這不是騙我的吧?”
  喬遷閃目一望,衹見發話的人,正是江南三纔劍的名傢郭拓平,不禁哈哈笑道:“郭大
  爺,我喬三幾時騙過你來,你要是得了那口飛鳳劍,那你使起劍來,可就更沒有人能抵擋得
  住了……”
  話猶未了,那郭拓平已躍身而起,走了出來,朝這畫狠狠盯了兩眼,又朝壽翁雲謙當頭
  一揖,竟自粗着聲音說道:“雲老爺子,小侄先走一步了。”
  朝四座拱了拱手,竟不等雲謙的輓留,就大步走了出去,這郭拓平原來是個火燒眉毛的
  急脾氣。
  但是那黃衫少年,卻仍然自顧吃喝着,這些武林中人人垂涎的利器神兵,竟也引不起他
  的興趣,像是他根本不需要這些似的。
  雲老爺子輕輕皺了皺眉,嚮喬遷道:“賢侄,你這可不是故作驚人吧,否則玩笑可就真
  開得太大了吧!”
  喬遷又收起這幅畫,拿起第三幅來,一面笑道:“雲老爺,您老人傢放心,要是小侄這
  是開玩笑,您就叫雲中程把我腦袋切下來好了。”
  說着他又緩緩展開第三幅畫,這一次,竟連那素來不動聲色的黃衫少年岑粲都不禁面色
  大動,推杯而起,群豪的嘩然之聲,響得也自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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