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古竜 Gu L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1985年九月21日)
血鸚鵡
  第一章 不要命的人
  第二章 黑衣鐵恨
  第三章 鸚鵡樓驚豔
  第四章 魔刀與魔石
  第五章 開棺驗屍
  第六章 毒劍常笑
  第七章 嚇煞人
  第八章 活壁
  第九章 老謀深算
  第十章 疑雲重重
  第十一章 死亡鈴聲
  第十二章 血奴
  第十三章 藝高人膽大
  第十四章 恐怖陷阱
  第十五章 魔由心生
  第十六章 血鸚鵡的願望
第一章 不要命的人
  據說幽冥中的諸魔群鬼是沒有血的。
  這傳說並不正確。
  鬼沒有血,魔有血。
  魔血。
  據說有一次他們為了慶賀九天十地第一神魔十萬歲的壽辰,就用他們的魔血,化成了一
  衹鸚鵡,作為他們的賀禮。
  十萬神魔,十萬滴魔血,化成了一隻血鸚鵡。
  據說這衹鸚鵡不但能說出天上地下所有的秘密,而且還能給人三個願望。
  衹要你能看見它,抓住它,它就會給你三個願望。
  無論什麽樣的願望,它都能讓你實現。
  據說這衹鸚鵡每隔七年就要降臨人間一次,據說真的有人看見過它。
  它真的讓人實現了三個願望。
  現在距離它上次降臨人間時,已經又有了七年。
  初秋的清晨,晴。
  豔麗的陽光,正照在海竜王臥房裏精美的雕花窗戶上。
  他正在享受着他精美豐富的早餐,心裏覺得愉快極了。
  面對着他的,是一張寬大,柔軟,非常華麗舒服的床。
  床上的女孩已睡着。
  她還是完全赤裸着的,細弱的腰肢,柔軟修長的腿,一雙乳房,看來就像是早春的花蕾
  了。
  她還是個孩子,根本就沒有發育成熟,就已被摧殘了。
  海竜王喜歡這樣的女孩子,喜歡聽她們的呼喊和呻吟聲,喜歡看她倒在他身下,痛苦掙
  紮。
  現在她睡着,衹因為她已被折磨得太久,已哭得太疲倦。
  她雪白的身子蜷麯在紫緞被褥上,更顯得嬌弱無助,楚楚動人。
  海竜王吃完了他用生蝦片夾着的飯糰,用一塊柔絹抹着嘴。
  他喜歡吃生魚活蝦,這是他早年縱橫七海時養成的習慣。
  這種食物總是能令他精力充沛。
  所以當他看到床上這女孩子時,身體裏忽然又勃起了欲望。
  這一點他總是覺得很驕做。
  一個五十六歲的男人,還能有這樣的體力,的確是件值得驕傲的事。
  近年來他已可使這種體力完全用在床上,他已有多年未曾和別人交手。
  因為他已沒有這種必要。
  十年前他帶着從海上劫掠的龐大則富,建成了這片七海山莊。
  經過十年來的整修擴建,這地方,現在不但富麗如皇官,而且,簡直就像是銅墻鐵壁一
  樣。
  這裏的禁衛森嚴,他的手下都是經過他精選的好手。
  而且還有一批他自己從海上帶下來的死黨,每一個都隨時肯為他效死。
  他的對頭們要來找他算帳,通常連他的面都見不到,就已死在亂刀下。
  所以近年已沒有人前來。
  陽光豔麗,天氣晴朗,空氣中充滿了花香和處女的體香。
  他的心情更愉快,準備再享受一次這女孩子新鮮的胴體後,再到城裏去,找尋今夜的對
  象。
  女孩子突然驚醒,柔弱的身子縮成一團,眼睛裏充滿了悲憤和恐懼。
  海竜王微笑着,慢慢的走近,道:“你用不着害怕,這一次你就覺得快樂了。”
  她咬着牙,瞪着他。
  她恨死了這個人,可是她自己也知道絶對無法抵抗。
  等到他粗糙巨大的手掌又用力捏住她柔軟光滑的胸脯時,她忍不住破口大駡:“你……
  你……你一定不得好死。”
  海竜王大笑,道:“我不得好死,難道還會有人走進來殺了我?”
  他的笑聲中充滿了自信,他相信這絶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就在這時候,他身後忽然有個人道:“有,我保證一定會有人闖進來殺了你。”
  得意的笑聲驟然停頓。
  海竜王霍然轉身,就看見了王風。
  雖然他高大魁偉,肚子也已開始凸起,可是他的動作依舊矯健靈敏。
  王風正在打量着他,就好像屠夫在打量着一條待宰肥豬。
  他比他更鎮定,更有自信。
  他的衣服上染滿了鮮紅的血,臉色卻是死灰色,仿佛帶着重病。
  可是他居然闖了進來。
  從七海山莊的重重警衛中,殺出條血路,闖入了海竜王的禁地。
  海竜王雖然還在盡力裝出鎮定的樣子,雙手卻已冰冷,道:“你怎麽進來的?”
  王風道:“用兩條腿走進來的。”
  海竜王忽然大喝:“來人。”
  王風道:“你用不着大呼小叫,我保證你就算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一個人來。”
  海竜王咬着牙,道:“外面的人難道部死光了?”
  王風道:“沒有死光,也跑光了。”
  海竜王冷笑,道:“就憑你一個人,就有這麽大的本事?”
  王風道:“我衹有一種本事。”
  海竜王忍不住閃:“哪種?”
  王風道:“我敢拼命。”
  他真的敢。
  這世上真敢拼命的人並不多,真正不怕死的人更少。
  所以他才能殺出條血路。
  海竜王已經開始有點慌了,他看得出這年輕人說的不是謊話。
  王風道:“其實你現在死了並不算冤枉,你本來早就該死的。”
  海竜王沉吟着,道:“如果你是想來撈一票,隨便你要多少,衹管開口。”
  王鳳不開口。
  他也看得出海竜王是在有意拖時間,等機會,一個身經百戰,出生入死也不知多少次的
  人,是絶不會這麽容易投降的。
  海竜王的腳在悄悄移動,又間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王風冷冷一曬,道:“我衹不過是個不要命的人。”
  他真的不要命。
  衹有不要命的人,纔敢做這種事。
  海竜主突然大吼,身子撲過來時,手裏已多了柄形狀怪異,份量極重的彎刀。
  這就是他昔年縱橫七海時用的武器,刀下也不知有多少人的頭顱落地。
  他一刀嚮王風的頭顱砍了下去。
  王風沒有低頭,沒有躲避,一柄短劍已刺入了海竜王的肚子。
  海竜王的刀鋒本來已到了他頭髮上,可是他非但神色不變,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的神經就像是鋼絲。
  海竜王倒下去時,還在吃驚的看着他。
  ——海竜王本來死也不信沒有人不要命的,可是現在他相信了。
  他的彎刀到了王風手裏,王風的短劍幾乎已完全刺人了他的肚子。
  他還沒有死,還在喘息着,道:“我有錢,很多很多的錢,比你做夢想的都多,都藏在
  一個衹有我知道的秘密地方,你饒了我,我帶你去。”
  他還想用錢買回他的命。
  王風的回答很簡單,也很幹脆,一刀就砍下了他的頭顱。
  不要命的人,怎麽會要錢?
  床上的少女忽然跳下來,在他屍體上狠狠踢了一腳,眼淚也同則流了下來。
  她恨極了這個人。
  現在這個人雖然死了,可是她自己的一生幸福也已被摧殘。
  王風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衹冷冷他說道:“穿上衣服,我帶你走。”
  破舊的馬車,衰老的車夫。
  車馬都不是海竜王的,七海山莊裏的東西他連一樣都沒有動。
  他不是來劫奪的,他是來除害的。
  來的時候,他並沒有把握,可是他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讓這惡人活着。
  少女還在車廂中哭泣。
  他在外面跟在馬車後,直到她哭聲稍止,他纔在牢外問:“你想到哪裏去?”
  少女流着淚,不開口。
  王風道:“你的傢在哪裏?”
  少女終於道:“我……我不回去。”
  王鳳道:“為什麽?”
  少女道:“我已訂了親,現在我回去,他們也不會要我了,我還有什麽臉見人?”她又
  在哭,忽然撲在車子上伸出手拉住王風的臂:“我跟你回去,做你的奴才,做你的丫頭,我
  情願……”
  王風冷笑,道:“你跟我走?你知道我要到哪裏去?”
  少女說道:“隨便你到哪裏去,我都跟着你。”
  王風冷冷一曬,道:“衹可惜,我也無處可去的。”
  少女問:“你也沒有?”
  少女看看他,看看他死灰的臉,眼波中充滿了憐憫和同情。
  她忽然發現,這個人就跟她自己同樣的可憐。
  王風不看她,忽然從身上拿出幾錠銀子,拋入馬車裏。
  這已經夠她生活很久。
  少女道:“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王風道:“這意思就是說,從現在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少女道:“我能到哪裏去?”
  王風道:“隨便你到哪裏,都跟我沒有關係。”
  他說走就走。
  少女流着淚大叫:“你的心真的這麽狠,這麽硬?……”
  王風沒有回頭。
  他已經走出很遠很遠了,已經聽不見馬車聲,也聽不見少女的啼哭。
  陽光滿天。
  他死灰色的臉上仿佛在閃着光,仿佛是淚光。
  這個又心狠,又不要命的人,為什麽會流淚?
  黃昏。
  正午時他就開始喝酒,喝最劣的酒,也是最烈的酒。
  現在他已大醉。
  他衝出這破舊的小酒鋪,衝出條暗巷,拉住個漳頭鼠目的老頭子:“替我找個女人,找
  兩個,隨便什麽樣的女人都行,衹要是活的就行。”
  他找到了兩個。
  兩個幾乎已不像女人的女人,生活的鞭子已將她們鞭撻得不成人形。
  然後,他就開始在那又髒又破的木板床上嘔吐,幾乎連苦水都吐了出來。
  然後,他又要去找酒喝。
  這時夜已經深了,街上已看不見行人,燈光更已寥落。
  晴朗的天氣,到了黃昏忽然變得陰暗了起來,無月無星。
  陰慘慘的夜色,籠罩着陰慘慘的大地。
  他迷迷糊糊,搖搖晃晃的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已走到哪裏。
  隨便走到哪裏他都不在乎。
  夜色更陰森,風也更冷,遠處高低起伏,竟是一片荒墳。
  忽然間,一樣東西從墳堆間飛了起來——是一隻鳥。
  一隻脖子上挂着鈴的鳥,鈴聲怪異而奇特,就仿佛要攝人的魂魄。
  王風撲過去,想去捉它,這衹鳥卻已飛遠了。
  鈴聲也遠了。
  墳場間又出現了一個白發蒼蒼,枯幹矮小的白衣老人,他的身體很衰弱,仿佛隨時都會
  被風吹走,又仿佛根本就是被風吹來的。
  事實上,王風根本就沒有看見他是怎麽來的。
  他出現的地方,就是一座墳。
  他的人就站在棺村裏。
  一口嶄新的棺材,裏面有陪葬的金珠,卻沒有死人。
  死人怎麽會站了起來?
  王風在揉眼睛。
  他想再看看自己是不是眼睛發花,是不是看錯?
  他沒有看錯。
  他面前的確有個白發的老人從棺村裏站了起來。
  王風笑了。
  他一點都不怕,卻忍不住要問道:“你是鬼?”
  老人搖搖頭。
  王風道:“你是活人?”
  老人又搖搖頭。
  王風道:“你是什麽?”
  老人道:“我是個死人。”
  王風道:“你是死人,卻不是鬼?”
  老人道:“我剛死,還沒有變成鬼,”王風道:“你剛死?怎麽死的?”
  老人道:“有人害死了我。”
  王風道:“誰害的?”
  老人道:“你。”
  墳頭上荒草已枯黃,王風跑上去,盤膝坐了下來,盯着這老人。
  他眼睛雖然睜得很大,雖然看了很久,卻還是看不太清楚。
  這老人臉上朦朦朧朧,仿佛有層霧。據說剛死的人,臉上是會有種死氣,看來就像是
  霧。
  王風嘆了口氣,道:“看起來你好像真的是個死人。”
  老人道:“本來就是的。”
  王風道:“這裏又沒有別的人,看起來好像真的是我害死了你。”
  老人道:“本來就是的。”
  王風苦笑道:“衹不過——我究竟是怎麽害死你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老人道:“你當然不知道,有很多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王鳳道:“你能不能告訴我?”
  老人道:“有些事你知道了,對你並沒有好處,因為……”
  他的臉看來更神秘,忽然閉上嘴,索性躺進了棺村裏。
  王風卻還是不肯放棄,也跳下墳頭,坐在棺材邊上,追問道:“為什麽?”
  老人索性連眼睛也閉了起來。
  王風道:“好,你不說,我就坐在這裏不走。”
  老人在嘆氣,嘆了好幾聲,忽然問道:“你今年多大年紀?”
  王風道:“二十七。”
  老人道:“二十六歲的人,絶不能知道這些事。”
  王風道:“為什麽?”
  老人道:“因為你想知道的事,是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
  王風道:“另外還有個世界?”
  老人道:“有!”
  王風道:“什麽世界?”
  老人的臉仿佛在扭麯,過了很久,纔緩緩道:“諸魔群鬼的幽冥世界。”
  他說得很真實。在這凄涼陰森的秋夜,在這荒墳衰草間,想起來更真實。
  王風想笑,卻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老人道:“你若知道了他們的秘密,也許你就活不長了。”
  他握起了王風的手。
  他的手冰冷,聲音卻很溫和,又道:“可是你今年纔二十六,你至少還可以再活三四十
  年。”
  這次王風笑出來了。
  老人道:“你以為我是在說謊?”
  王風道:“我知道你沒有說謊,可是你說錯了。”
  老人道:“什麽地方錯了?”
  王鳳忽然拉開衣襟,露出了健壯結實的胸膛,心口上有個小小的黑點。
  他問:“你看這是什麽?”
  老人道:“是顆痣。”
  王風道:“不是。”
  老人道:“是個小黑點。”
  王風道:“也不是。”
  老人看着他,等着他自己解釋。
  王風道:“這是個記號。”
  老人道:“什麽記號?”
  王風道:“要命的記號。”他自己又解釋:“無論誰有這記號,都表示他的命已不是他
  自己的了。”
  老人道:“這記號是怎麽來的?”
  王風道:“是被一種叫‘要命閻王針’的暗器打出來的。”
  老人道:“要命閻王針?”
  王風道:“隨便什麽人被這種暗器打在身上,都絶對話不過半個時辰。”
  老人說道:“你好像已活了不止半個時辰了。”
  王風道:“那衹因為我運氣好,我快死的時候,剛好碰見了葉老先生。”
  老人道:“葉老先生是什麽人?”
  王風道:“葉老先生就是葉天士,也就是天下第一位名醫。”
  老人道:“他救了你?”
  王鳳道:“他衹不過是暫時保住了我的命罷了。”
  老人道:“暫時是多少時候?”
  王鳳道:“一百天。”他又笑了笑,笑容看起來已很凄涼:“所以我今年雖然纔二十
  六,可是我已經話不到一百天,現在已經過了三十九天。”
  一百天除掉了三十九天,是六十一天。
  老人道:“所以你現在最多已經衹能夠再活兩個月。”
  王風道:“也許還能活兩個月另兩天。”
  九月衹有二十九天。一個知道自己最多衹能再活兩個月的人,對生命還有什麽珍惜?他
  為什麽還不敢拼命?所以過去的這三十九天中,他已做了七八件別人不敢做的事。
  他殺了七八個本來早就已該死,卻又偏偏沒有死的人。所以他無情,他心狠。因為他不
  願再傷別人的心。
  夜色凄迷。
  老人也對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問道:“你剛纔有沒有看見一隻鳥?”
  王風當然看見了。從荒墳中飛出來的鳥,帶着懾魂的鈴聲。
  老人道:“你知道那是什麽鳥?”
  王鳳道:“不知道。”
  老人道:“你當然不知道,因為那根本不是鳥。”
  王風道:“那是什麽?”
  老人道:“是血奴。”
  王風不懂道:“血奴是什麽?”
  老人道:“血奴就是血鸚鵡的奴才,血奴出現了,血鸚鵡也很快就會出現的。”
  王風更不懂:“血鸚鵡?”
  老人道:“十萬神魔十萬滴魔血,纔化成這衹血鸚鵡。”他的聲音神秘而遙遠,慢慢的
  接着道:“那一天,東方的諸魔和西方諸魔,為了慶賀魔王的壽誕,聚會在‘奇濃嘉嘉普’
  來。”
  王風從來沒有聽過這麽奇怪的地方。
  老人道:“那就是諸魔的世界,沒有頭上的青天,也沒有腳下的地方,衹有風和霧,寒
  冰和火焰。”
  他的聲音更遙遠:“那天是魔工十萬歲的壽誕,九天十地間的諸魔都到齊了,都刺破中
  指滴出了一滴魔血,化成了這衹血鸚鵡,作他們的賀禮。”
  王風道:“是送給魔王的?”
  老人道:“不錯!”他又接着道:“可是,這衹血鸚鵡每隔七年都要降臨到人間一次,
  也帶來三個願望。”
  王風道:“三個願望?”
  老人道:“你衹要能看見它,它就會讓你得到三個願望。”
  王風道:“不管什麽樣的願望,都能夠實現\老人道:“絶對能實現。”
  王風笑了笑,道:“這當然衹不過是種傳說而已,絶不會有人真的看見過它。”
  老人道:“真的有。”
  王鳳道:“哦?”
  老人道:“我就知道七年前有個人看見過它,而且實現了三個願望。”
  他眼睛充滿了興奮,又充滿恐怖,絶不像是在說謊。
  王風道:“你知道是誰看見過它?”
  老人道:“是我的兄弟。”
  王風道:“現在他的人呢?”
  老人黯然道:“現在他已死了。”
  王風道:“他那三個願望中為什麽沒有祈求長生?”
  老人道:“因為當時他有很大的睏難,本來幾乎已經是無法解决的睏難。”他忽然問:
  “你知不知道七年前那件王府寶庫失竊案?”
  王風知道。在當時,那的確是件轟動天下的大案——富甲天南的富貴王,他的寶庫中珍
  寶如山,卻在一夜間竟都神秘失蹤了。
  在這件案於中幹係最重,嫌疑最大的當然是當時王府的總管郭繁。
  他本來是富貴王的連襟,又是富貴王的親信,可是這件事發生後,他也自知脫不了幹
  係。
  老人道:“他本來是想用死來表示清白的,誰知道就在他已將氣絶的時候,就遇見了血
  鸚鵡。”
  王風苦笑吐出口氣,道:“所以他第一個願望,就是要把那批失竊的珠寶找回來?”
  老人道:“當然。”
  王風道:“這願望有沒有實現?”
  老人道:“當時已是深夜,他雖然也曾聽過血鸚鵡的傳說,卻還是半信半疑,衹不過抱
  着萬一的希望而已,想不到……”
  王風忍不住道:“難道第二天早上真的有人將那批珠寶送回來了?”
  老人道:“真的!”
  王風怔住,衹覺得全身寒毛都幾乎一齊竪起,過了半天,纔問道:“是誰送回來的?”
  老人道:“是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卻是從……從……”
  他目中又露出了恐懼之色,連說話的聲音都開始發抖。
  王風道:“難道他就是從幽冥中來的?”
  老人點點頭,又過了很人才開口:“他說他就是陰曹地府中的判官。”
  王風怔住。
  老人道:“他說他手下追魂索命的鬼卒,昨夜拘錯了一個人的魂魄,說死的本來是另一
  個人,卻拘走了郭繁的獨生子郭蘭人。所以他就特地去找到這批珠寶,作為補償。”王風手
  上已流出了冷汗。
  老人接着道:“說完了這句話,他的人就忽然不見了。”
  王風道:“郭蘭人真的死了?”
  老人黯然道:“是真的,那位判官剛走了不久,就有人將他屍身擡了回來。”
  王鳳道:“他是怎麽死的?”
  老人道:“是失足落水被淹死的,死得很可怖,也很可怕。”
  王風也不禁長長嘆息,道:“郭總管雖然尋回了珠寶,卻失去了兒子,心裏一定難受得
  很。”
  老人道:“王爺那時也知道錯怪了他,所以一直在安慰他。”
  王風道:“最難受的,也許還不是他,是他的妻子、孩子的母親。”
  老人嘆道:“我弟妹已哭暈過三次,可是我兄弟倒還很鎮定,因為他知道還存有兩個願
  望。”
  王風道:“血鸚鵡又出現了?”
  老人點點頭,道:“就在王府的大廳中出現了,就像是一團火焰。”
  王風道:“郭總管的第二個願望,當然是希望能救活自己的兒子。”
  老人道:“是的。”
  王鳳道:“這願望也實現了?”
  老人道:“是的。”
  他勉強控製着自己,終於說出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那天晚上狂風暴雨。那時郭蘭人
  的棺木還停在靈堂裏,王爺也陪着郭總管在旁邊的花廳中等着,甚至王妃都在。他倒也想看
  看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是不是真的會發生。
  夜更深,風更急。靈堂中雖然傳來一陣敲打的聲音,敲打棺材的聲音。接着,就有人在
  棺材中大喊,要人打開棺材,放他出來。
  凄厲的呼聲,赫然正是郭繁兒子的聲音,他們都聽得出。王爺和王妃都幾乎快嚇暈了。
  郭繁又準備衝出去救他的兒子,王爺和王妃都拉住他,求他不要去。這件事實在太神秘,太
  可怕。郭繁不肯。王爺最寵愛的一個妃子就忽然拔出把短刀,一刀刺死了他。就在他氣絶的
  時候,靈堂中的呼喊敲打聲也立刻停止了。甚至連風雨都漸漸停止,大地又歸於平靜。
  血鸚鵡也已重回幽冥。
  王風的膽子一嚮不小,可是聽到這裏,已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寒噤。
  他忍不住道:“為什麽郭繁一死,他的兒子就不能復生?”
  老人黯然道:“因為他的人一死,他的願望也就消失了。”
  王風道:“那批珠寶呢?”
  老人道:“珠寶當然也跟着神秘消失。”
  王風道:“這樣說來,血鸚鵡帶給人的三個願望,並不是幸運,而是災禍?”
  老人道:“可是它答應人的願望,畢竟是真的實現了。”
  王風沉默。他也不能否認,這一點纔是最重要的。
  老人道:“這件事後來還有些餘波。”
  王風在聽。
  老人道:“郭繁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殺他的那位王妃,不到三天,就發了癡,寶庫
  的護衛們,也全都自殺謝罪,王爺既心痛他的愛妃又心疼他的珠寶,竟變了個白癡。”
  這實在是個很大的悲劇。
  王風道:“也許這就是魔王要他的血鸚鵡每隔七年來一次人間的原因。”
  老人道:“為什麽?”
  王風道:“因為他知道意外的願望所帶給人的,有時並不是幸運,而是災禍。”
  讓人間充滿了災禍和不幸,纔是魔王最大的願望和目的。
  老人道:“伐也知道,血鸚鵡的願望是一定要付出代價的。”
  王風道:“但你卻還是想見到它?”
  老人點點頭。
  王風道:“因為你也有很大的睏難,若是不能見到它,就衹有死。”
  老人沉默着,神色更凄涼,過了很久很久,纔緩緩道:“現在我已是個死人。”
  有些人縱然還沒有死,也等於是個死人。也有些雖然真的死了,卻永遠是活着的,活在
  人們心裏。
  荒墳,冷霧。
  老人靜靜的躺在棺村裏,又閉上了眼睛,道:“現在你總可以走了吧?”
  王風道:“我不走。”
  老人道:“你還想知道什麽?”
  王風道:“你解决不了的睏難是什麽?”
  老人道:“那跟你沒關係。”
  王風道:“有。”
  老人道:“有什麽關係?”
  王風道,“我驚走了血奴,血鸚鵡就不會來了,你的睏難我當然要想法子解决。”他笑
  了笑,又道:“說不定我也可以像血鸚鵡一樣,給你三個願望。”
  老人冷笑。
  突聽一個冷笑聲道:“我知道他第一個願望是什麽。”
第二章 黑衣鐵恨
  冷霧中又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身於標槍般筆挺的黑衣人,冷漠的臉,殘酷的眼神。
  王風道:“你知道他的願皇?”
  黑衣人道:“他想我死。”
  王風笑了笑,道:“衹要他真的有這個願望,說不定我真的可以替他做到。”
  老人忽然嘆了口氣,說道:“我並不想他死。”
  黑衣人道:“我也不想你死,因為我還要問問你的口供。”
  王風道:“問口供?你是幹什麽的,憑什麽要問人口供?”
  黑衣人道:“我叫鐵恨。”
  鐵恨。他的名字已經替他解釋了一切。
  他就是六扇門裏,四大名捕中的“鐵手無情”,他恨的是亂臣賊子,盜匪小人。這七年
  來,被他偵破的巨案,已不知有多少。
  王風的態度立刻變了。
  他知道這個人,而且一嚮很佩服這個人。他一嚮佩服正直的人。
  鐵恨盯着他,道:“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王風道:“哦?”
  鐵恨道:“你就是王風。”
  王風笑了笑,道:“想不到我居然也已經有名。”
  鐵恨道:“可是你本來的名字更有名,你本來並不叫王風。”
  王風笑得已有點勉強。
  鐵恨道:“你本來叫王重生,‘鐵膽劍客’王重生名滿天下,你為什麽要改名字?”
  王風拒絶回答。
  他的生命已像是一陣鳳,來時縱然猛烈,可是隨時都會消失。
  王風道:“你知道我殺過人?”
  鐵恨道:“不知道。”他的眼神更銳利:“我衹知道海竜王一傢十人,忽然在一夜之間
  死得幹幹淨淨。”
  王風的眼睛也變得刀鋒般銳利,也在盯着他,道:“你知道殺人的是誰?”
  鐵恨道:“我也不知道。”他的神情忽然緩和,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倒也想見見這
  個人。”
  王風道:“為什麽?”
  鐵恨道:“因為我佩服他,他殺的是該殺的人,殺人後空手而去,不取分文,救了別人
  後,也不希望別人報他的恩。”
  兩人面對面的站着,眼睛裏都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王風忽又笑了笑,道:“我保證遲
  早總有一天你會見到他的。”
  鐵恨道:“但願如此。”
  老人還躺在棺材裏。
  王風道:“他知道你會來?”
  鐵恨道:“這是我給他的最後期限,他知道逃不了的。”
  在鐵恨的追捕下,沒有人能逃得了。
  王風道:“你找他幹什麽?”
  鐵恨道:“衹想要他告訴我一件事。”
  王風道:“什麽?”
  鐵恨道:“富貴王的珠寶,究竟到哪裏去了?”
  王風道:“那已是七年前的事。”
  鐵恨道:“可是這件案子還沒破,衹要案子還沒有破,我就要追下去。”
  王風道:“為什麽要追他?”
  鐵恨道:“因為他是郭繁一傢中,唯一還活着的一個人。”
  可是他錯了。
  等他們回過頭去時,棺材裏的老人已真的變成個死人,不但呼吸脈搏停頓,連手腳都已
  冰冷。
  屍體並沒有埋葬,卻送入了縣衙門,交給仵作檢驗。
  ——這個人真正的死因是什麽?
  鐵恨一定要查出來,衹要有一點綫索,他就絶不肯放棄。
  王風沒有走。
  他也在等着檢驗的結果,對這件事,他已有了好奇心。
  現在鐵恨就真想趕他走,他也不會走了。
  件作停屍的屋子前面,有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裏有棵很大的樹。
  他就坐在樹下面等。
  鐵恨道:“現在這裏己沒有你的事了。”
  王風道:“有。”
  鐵恨道:“還有什麽事?”
  王風道:“你怎知道他不是我害死的?”
  鐵恨道:“這次我願意冒險。”
  王風道:,‘可是衹要有嫌疑的人,你都該留下,我也有嫌疑,你怎麽能讓我走?”鐵
  恨瞪着他看了很久,纔問道:“你究竟想要幹什麽?”
  王鳳笑了,道:“想要你請我喝酒。”
  一壺茶,一壺酒。
  王風看着鐵恨慢慢的在喝着茶,自己先灌了幾杯下肚,道:“你從來不喝酒?”
  鐵恨道:“我已接下了這件案子,現在這件案子還沒有破。”
  王風道:“案子沒有破,你就不喝酒?”
  鐵恨道:“絶不喝。”
  王風道:“破了案之後,你能喝多少?”
  鐵恨道:“絶不比你少。”
  王風忽然一拍案子,大聲道:“快把這件案子的詳情告訴我。”
  鐵恨吃驚地看着他,道:“三杯酒你就醉了?”
  王風道:“你不服,現在我倒還可以拼。”
  鐵恨道:“我說過……”
  王風打斷他的話,道:“就因為你說過,不破案,不喝酒,所以我非幫你把這件案子破
  了不可。”
  鐵恨在喝茶,喝得很慢很慢,喝了一口又一口。
  王鳳在等。
  他不急,有些事他很能沉得住氣。
  鐵恨忽然擡起頭,盯着他,道:“你真的相信那故事?”
  王風道:“什麽故事?”
  鐵恨道:“十萬神魔,十萬滴魔血,變成了一隻血鸚鵡,和它那見鬼的三個願望。”
  王風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問題,卻嘆了口氣,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令人無法相信
  的,有時卻又令人不能不信。”
  鐵恨冷笑,道:“那也許衹因為世人的愚昧無知,所以纔會有這種故事。”
  王風道:“你不信?”
  鐵恨道:“連一個字都不信。”他冷冷地接着道:“我衹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
  網恢恢,疏而不漏。”
  王風道:“你也不信太平王府的那些珠寶會無緣無故的神秘失蹤?”
  鐵恨道:“有竊案,就一定有主謀,就算世上真的有妖魔鬼怪,也不會來偷竊人間的珠
  寶。”
  王風道:“你認為那一定是人偷走的?”
  鐵恨道:“一定。”
  王風道:“可是郭繁的妻子兄弟現在的確已全部死盡死絶了。”
  鐵恨冷冷道:“我並沒有說主謀一定是他們。”
  王風道:“不是他們是誰?”
  鐵恨道:“我遲早一定可以找出來。”
  王風道:“現在你已有了綫索?”
  鐵恨道:“沒有。”
  王風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這一生中如果還想喝酒,最好趕快忘了這件事。”
  鐵恨道:“衹可惜我忘不了。”
  王風道,“為什麽?”
  鐵恨道:“因為,有樣東西隨時都在提醒我。”
  王風道:“什麽東西?”
  鐵恨慢慢伸出手,張開來,掌心赫然有塊晶瑩無瑕的碧玉。
  王風動容道:“這是其中之一,本是太平王冠上的,價值連城。”
  王風看得出。
  他當然是個很認真的人,他確信世上絶不會有第二塊同樣的寶玉。
  鐵恨道:“這塊碧玉既然還在人間,別的珠寶當然也在。”
  王風道:“你是從哪裏找到的?”
  鐵恨道:“從滿天飛的手裏。”
  王鳳道:“獨行大盜滿天飛?”
  鐵恨道:“就是他。”
  王風道:“現在他的人呢?”
  鐵恨道:“人已死了。”
  王風長長吐出口氣,道:“滿夭飛輕功暗器都不弱,行蹤更飄忽,怎麽會突然暴死?”
  鐵恨道:“他是被毒死的,中毒七日後,毒性纔發作,一發作就已無救。”
  王鳳道:“好厲害的毒藥。”
  鐵恨道:“他死的時候,手裏還緊緊抓着這塊碧王,死也不肯放鬆。”
  王風道:“你看這是不是因為他已查出那批珠寶的下落,所以纔被人殺了滅口?”
  鐵恨道:“很可能。”
  王風道:“臨死前,他有沒有說出什麽綫索?”
  鐵恨道:“衹說出兩個字。”
  王風道:“兩個什麽字?”
  鐵恨道:“鸚鵡。”
  他眼睛充滿了憎惡之色,對這兩個字居然已深惡痛絶。
  王風卻笑了笑,道:“據我所知道,鸚鵡衹不過是種很靈巧可愛的鳥,有時甚至還會說
  人話。”
  鐵恨道:“哼。”
  王風道:。‘不管怎麽樣,一隻鸚鵡絶不會是那種竊案的主謀。”鐵恨道:“所以我纔
  奇怪,滿大飛臨死時,為什麽要說出這兩個字來。”
  王風淡淡道:“也許他說的衹不過是個人的名字。”
  鐵恨道:“江湖群盜中,並沒有叫鸚鵡的人。”
  王風道:“也許他說的衹不過是個女孩,是他的情人。”
  鐵恨冷笑,冷笑着站了起來。
  話不投機,他居然已不準備再繼續說下去。
  王風卻偏偏又攔住了他,道:“我衹不過說‘也許’而已,也許還有另外很多種可
  能。”
  鐵恨盯着他,總算沒有走。
  王鳳慢慢地接着道:“也許他臨死時真的看見了一隻鸚鵡,血鸚鵡。”
  鐵恨道:“絶不可能。”
  王風道:“為什麽?”
  鐵恨道:“因為他臨死前的半天裏,我一直坐在他對面,問他的口供。”
  王風道:“他什麽都沒有說?”
  鐵恨道:“沒有。”
  王風道:“然後他毒性就突然發作,發作後衹說出這兩個字就一命鳴呼?”
  鐵恨點頭。
  王風眼睛也不禁露出深思之色,道:“也許他發覺自己中毒後,是想說出點綫索來的,
  衹可惜那時已來不及了。”
  鐵恨冷冷道:“這纔像句人活。”
  王風道:“難道毒性還未發作時,連他那種老江湖都感覺不到?”
  鐵恨道:“連我也已中了毒。”
  王風又不禁嘆了口氣,道:“好厲害的毒藥。”
  仵作在驗屍房裏已工作了兩三個時辰。
  他已是個老人,在這行裏不但行輩尊貴,經驗之豐富,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可是,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查出郭易的死因。
  一壺酒早已喝於,王風道:“我看那位仵作老爺,衹怕有點老眼昏花了。”
  鐵恨冷冷道:“像他那樣昏花的老眼,世上大約並不多。”
  王風道:“據我所知,在他們那一行中,有位斷輪老手,本來是位名醫,後來因為妻子
  的慘死,纔改行做了仵作。”
  鐵恨沒有反應。
  王風道:“因為他自知沒有除惡鋤好的手段,衹有用醫道這方面的學識,來為國法盡一
  分力。”
  鐵恨還是沒有反應。
  王風道:“我記得他好像叫蕭百草,不知道記錯了沒有。”
  鐵恨忽然道:“沒有。”
  王風道:“你也知道這個人?”
  鐵恨道:“他是我的朋友。”
  王風道:“你為什麽不請他來?”
  鐵恨道:“他已經來了。”
  王風道:“驗屍房裏那老頭子就是他?”
  鐵恨道:“是的。”
  王風閉上了嘴。
  鐵恨也閉着嘴,他們都在等,幸好這次他倒並沒有等太久。
  蕭百草從驗屍房出來的時候,汗透重衣,仿佛精疲力竭。
  王風忍不住搶着問道:“你已查出他的死因?”
  蕭百草倒在椅上,閉着眼睛,過了很久,纔慢慢的點了點頭。
  王風道:“他是不是因為焦慮而死的?”
  蕭百草在搖頭。
  王風道:“他究竟是怎麽死的?”
  蕭百草終於張開眼,看着鐵恨,一字字道:“他也是被毒殺的。”
  鐵恨的瞳孔收縮。
  王風道:“也是?難道也是毒死滿天飛的那種毒藥?”
  蕭百草道:“毫無疑問。”
  驗屍房裏有窗戶,也有燈。
  窗戶是慘白色的,燈光也是慘白色的,空氣中充滿了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着藥香和腐
  屍臭的氣息。
  王風沒有嘔吐。他居然能夠忍耐住,沒有吐出來,這連他自己都覺得很奇怪。
  可是他手心已有了冷汗。
  郭易的屍體,還擺在房子中央那張比床大的桌子上,用一塊白布蓋着。
  白布上血漬斑斑,還沒有完全幹透。
  ——要檢查一個人的死因,是不是要將他的屍體剖開?
  王風沒有想,也不敢想,他衹希裏現在鐵恨不要將這塊布掀起來。
  幸好鐵恨井沒有這麽做,衹是默默地站在桌子前面,也不知是看,還是在想。
  他看的是什麽?想的是什麽?
  王風正想問問他,忽然發現他的眼睛裏發出了火炬般的光。
  一隻壁虎正從屋頂上落下來,落在屍體上,大腿上。
  這本是件很普通的事。奇怪的是,這衹壁虎一落下來,身子就突然萎縮,然後就連動也
  不動了。
  壁虎本身就是毒物,並不怕毒。就像是大多數低級冷血動物一樣,壁虎的生命力也很
  強。
  這衹壁虎怎麽會突然死了的?
  鐵恨忽然出手,將這塊血漬斑斑的布:掀起了一半,露出了一雙蒼白於癟的腿。
  左腿的內側,有一條刀疤。
  鐵恨道:“這是新傷?還是舊創?”
  蕭百草沉吟着,道:“傷口既然已平愈,受傷的時候,至少已在三年前。”
  鐵恨道:“剖開來看看。”
  王風嚇了一跳,道:“你說什麽?”
  鐵恨道:“我要蕭先生再將這條刀口剖開來看看。”
  王風道:“他的人已死了,你何苦再凌辱他的屍體?”
  鐵恨冷冷一哼,道:“你若不想看,可以出去。”
  王風沒有出去。
  其實他心裏也知道鐵恨這麽做,一定有理由。
  一個男人的大腿內側,本來是很不容易受到刀傷的地方。
  壁虎本來不是很容易死的。
  他也想看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衹希望自己能繼續忍耐着,不要嘔吐。
  銳利的刀鋒,慘白色的刀。
  一刀割下,已沒有血,慘白色的皮肉翻開,裏面忽然有一粒明珠滾了出來。
  珠光也是慘白色的。看來竟有幾分像是死人的眼珠。
  王風的呼吸停頓。
  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壁虎一落在屍體的大腿上,就立即暴死。
  鐵恨冷冷道:“你是識貨的人,你應該看得出這是什麽。”
  王風終於吐出口氣,道:“這是避毒珠,專剋五毒。”
  鐵恨道:“好眼力。”
  王風試探着問道:“這也是王府失竊的珠寶?”
  鐵恨道:“這就是王府五寶中的一寶,價值還在那塊碧玉之上。”
  王府失竊的珠寶,怎麽會到了郭繁兄弟的大腿裏?
  郭傢的人,究竟和這件竊案有什麽關係?怎麽會全都慘死?
  難道這件竊案另有主謀?
  難道他們都是被人殺了滅口?
  在暗中主謀的這個人究竟是誰?
  王風忽然忍不住機伶憐打了個寒噤,因為他忽然想到了一件極可怕的事。”
  慘白色的燈光下,鐵恨的臉上也有了冷汗。——是不是因為他也想到了同樣的一件事?
  王府的禁衛森嚴,除了郭繁外,本來絶沒有第二個人能在一夜間搬空寶庫中的珠寶。
  絶對連一點可能都沒有,除非……
  王風忽然大聲道:“除非這件案子根本就不是人做的。”
  鐵恨冷冷的看着他,道:“你說什麽?”
  王風道:“沒有人能做出這種案子……”
  鐵恨道:“能夠做出這種案子的,就不是人?”
  王鳳道:“不是。”
  鐵恨道:“不是人是什麽?”
  王鳳道:“魔王。”
  鐵恨道:“就是那個血鸚鵡的主人?”
  王風道:“就是他。”
  鐵恨笑了,冷笑。
  王風道:“人世間的動亂和災禍,都是因為什麽造成的?”他知道鐵恨不會答復,是以
  自己接着說了下去:“貪婪和猜忌。”
  鐵恨還是在冷笑。
  王風道:“魔王當然並不是真的要那批珠寶,可是為了要讓人們貪婪猜忌,要造成人世
  間的動亂和災禍,他是什麽事都做得出的。鐵恨冷笑道:“我本來以為你是個大人,想不到
  你還是個孩子。”
  王風道:“這已經不是孩子們聽的故事,因為這其中的道理已經太深奧,非但孩子們聽
  不懂,連你都好像聽不懂。”
  鐵恨冷聲道:“外面很涼快,你為什麽不出去?”
  王風道:“我怕受涼。”
  鐵恨道:“如果你要跟着我,我保證你很快就會後悔的。”
  王鳳道:“如果你是個小姑娘,也許我就會限定了你,可惜你不是。”
  鐵恨沉下了臉,他並不是喜歡開玩笑的那種人。
  王風道:“我留在這裏,衹不過想幫你一點忙而已。”
  鐵恨道:“如果你能快點走,走遠些,就算你已經幫了我一個大忙。”
  王風道:“不算。”他不讓鐵恨開口,很快的接着道:“我想幫你破這件案子。”
  鐵恨道:“你想怎麽幫?”
  王風道:“指點你一條明路。”
  鐵恨又笑了,不是冷笑,是苦笑。
  王風道:“要破這種案子衹有一條路。”
  鐵恨沉住氣,等着他說下去。
  王風道:“衹要你能找到一樣東西,這件案子你想不破都不行。”
  鐵恨道:“找什麽?”
  王鳳道:“鸚鵡,血鸚鵡!”
  鐵恨道:“你是不能幫我找到?”
  王風閉上了嘴。
  他不能。
  事實上他非但沒有見過血鸚鵡,連這三個字他也是直到昨晚上纔第一次聽到。
  可是就在這時,他又聽見了一陣鈴聲——鈴聲怪異而奇特,就仿佛要懾人的魂魄。
  這種鈴聲他已不是第一次聽見了。
  他立刻叫了起來:“血奴。”
  他叫的聲音也很奇怪,就像是一個人忽然見到鬼一樣。
  鐵恨忍不住問:“血奴是什麽意思?”
  王風道:“這意思就是說,我很快就會替你找到血鸚鵡了。”
  鐵恨道:“為什麽?”
  王鳳道:“因為血奴就是血鸚鵡的奴才,血奴一出現,血鸚鵡也很快就會出現的。”
  鐵恨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樣很稀奇古怪的東西。
  王風不看他,所以也看不見他的表情,所以又接着道:“如果我能抓着血鸚鵡,我第一
  個願望,一定是要它說出這件案子的秘密。”
  鐵恨道:“你真的相信?”
  王風道:“相信什麽?”
  鐵恨道:“相信世上真的有血鸚鵡?”
  王風點點頭,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鐵恨道:“如果淺能見到血鸚鵡,你猜我第一個願望是什麽?”
  王風道:“是要它讓你死?”
  鐵恨冷冷道:“看來你倒是我的知已。”
  王風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是真的笑。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外面又響起了那種怪異而奇特的鈴聲。
  ——血奴又回來了。
  ——為什麽要回來?
  ——是不是要帶引他們去找它的主人?
  鈴聲響起,王風已衝了出去。
  鐵恨也衝了出去。
  初秋。
  天高氣爽。可惜,世上並沒有絶對的事,所以天高氣爽的秋日,也並不一定是天高氣爽
  的。
  今日的天色就很陰冥。天非但不高,低得簡直就仿佛要壓到人頭上。
  鈴聲還未消逝。
  陰冥的天空中,一隻鳥影正飛嚮西方,帶着鈴聲飛嚮西方。
  西方有極樂世界。
  西方也有窮山,惡水,曠野,荒墳。
  他們又到了荒墳裏。因為鈴聲又消逝在荒墳間,鳥影也投入荒墳裏。
  他們不是鳥,不會飛。
  他們並不是以輕功在江湖中知名的人。
  可是他們施展起輕功,速度並不比飛鳥慢多少,所以他們能追到這裏。
  可惜等到他們追到這裏時,鈴聲已聽不見了,鳥影也看不見了。
  衹有墳。
  雖然是白天,荒墳間仍然有霧,墳中也仍然有自骨死人。
  陰沉的天氣,凄迷的冷霧。
  “這種天氣,看來正是血鸚鵡出現的天氣。”
  “這種地方,當然也正是血鸚鵡出現的地方。”
  “是的。”
  “那麽我們就在這裏等。”
  兩個人面對面坐下來,坐在兩個墳頭上,墳上的衰草凄凄。
  ——墳裏埋葬的是什麽人?
  ——他們的一生中,有過多少歡樂?多少痛苦?多少幸福?多少不幸?
  一陣風掠過,滿天林葉飛舞。
  鐵恨坐在墳頭上,看來忽然顯得很疲倦,很疲倦……
  他這一生中,又曾有過多少歡樂?多少痛苦?
  像他這麽樣一個人,生命中的痛苦和災禍,想必遠比歡樂多。
  現在他是不是厭倦了這種生命,厭倦了那些永難消滅的盜賊和罪犯,厭倦了那種永無休
  止的迫殺和搜捕?
  王風看着他,忽然說道:“我瞭解你的心情。”
  鐵恨道:“哦?”
  王風道:“你是不是在少年時就已人了六扇門?”
  鐵恨道:“嗯。”
  王風道:“這麽多年來,死在你手上的人,至少已有七八十個。”
  鐵恨道:“我從未在殺過一個人。”
  王風道:“可是你殺的畢竟還是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鐵恨沒有爭辯,衹是看來顯得更疲倦。
  王風道:“所以,現在你就算想放手,也放不下了,這種生活已經變得像是條鎖鏈,將
  你整個人都鎖住,永遠也沒法子解脫。”
  鐵恨擡起頭,冷冷的看着他,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王風道:“我想,如果你真的看見了血鸚鵡,你的第一個願望,說不定真是……”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瞳孔突然收縮,盯着鐵恨的身後。
  鐵恨身後本是一片陰暗,一片空茫。
  王風忽然看見了什麽?
  他本是個堅強冷酷的人,連死都不怕的人,現在為什麽會忽然變得如此恐怖?
  鐵恨的手忽然也已冰冷,全身都已冰冷,仿佛忽然有一種尖針般的寒意自墳裏的死人白
  骨問升起,刺人他的背脊。
  他身後究竟出現了什麽?
  他想回頭。
  王風已大聲道:“不要回頭,千萬不要回頭。”
  他的聲音嘶啞而急促,他甚至想撲過去,抱住鐵恨的頭。
  可惜他已來不及了。
  鐵恨已回過頭,他身後一株枯樹上,已赫然出現了一隻鸚鵡。
  血紅的鸚鵡。
  十萬神魔,十萬滴魔血,滴成了一隻血鸚鵡。
  它帶給世人的,除了一個邪惡的願望外,就是災禍。
  它的本身就象徵着邪惡的災禍。
  鐵恨的瞳孔也驟然收縮。
  就在他看見血鸚鵡這一瞬間,他的整個人都已突然收縮。
  血鸚鵡帶來的邪惡和災禍,已像是閃電般痛擊在他身上。
  這個無情的鐵漢,這個連心都像是用鐵打成的人,竟在這一瞬間突然萎縮。
  枯葉般萎縮。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倒下了墳頭。
  血鸚鵡笑了,就像是人一樣,在笑聲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邪惡妖異的譏誚。
  王風全身也已冰冷,忽然大吼,飛身撲了過去。
  他想抓住這衹血鸚鵡。
  他的出手如電,衹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血鸚鵡已帶着它那邪惡譏誚的笑聲衝天飛起,投入遠方的陰冥裏。
  陰冥中忽然有人語聲傳來:“你們是同時看見我的,現在,他的願望已實現了,還有兩
  個願望,我會留給你,你等着……”
  邪惡尖銳的聲音,說到最後一句話,已到了陰冥外的虛無縹緲中。
  夜。
  小院中的大銀杏樹木葉蕭蕭。
  王風又在等,又等了很久。
  蕭百草又進入了那間驗屍的屋子,鐵恨也進去了,是王風親自將他擡進去的。
  那時他屍體已冰冷了。
  縣裏的捕頭已率領屬下將這小院子圍住,鐵恨突然暴死,衹有王風的嫌疑最重。
  可是他們也並沒有輕率出手,他們還要等蕭百草查出鐵恨的死因。
  這裏是個大縣,縣裏的捕頭叫何能,年紀雖不大,名氣也不響,做事卻極慎重。
  秋風蕭殺,他們已等了三個時辰,這次蕭百草耗費的時間更長。
  因為鐵恨不但是他尊敬的人,也是他的朋友。
  現在他終於慢慢的走了出來,不但顯得精疲力竭,而且是帶着種說不出的驚恐。
  何能第一個搶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又縮回。
  他的手好冷。
  何能吐出口涼氣,纔問:“老先生已查出了他的死因?”
  蕭百草閉着嘴,嘴唇在發抖。
  何能道:“鐵都頭是怎麽死的?”
  蕭百草終於開口,道:“不知道。”
  何能很意外:“不知道?難道連老先生你都查不出他的死因?”
  蕭百草道:“我應該能查得出,無論他的死因是什麽,衹要是人世間有過的,我都應該
  能查得出。”
  何能道:“可是現在你查不出。”
  蕭百草慢慢的點了點頭,眼睛裏的恐懼之色更強烈。
  看到他的眼神,何能忽然機伶伶打了個寒噤,道:“難道……難道兇手不是人?”
  何能道:“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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