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古龙 Gu L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1985年9月21日)
剑花烟雨江南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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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面桃花
  纤纤
  美人如玉
  友情
  血与泪
  烟雨迷蒙
  血雨门
人面桃花
  纤纤垂着头路过门槛,走上红毡乌黑的发髻上横插着金钗.钗头的珠凤纹丝不动,
  她的脚步永远那么轻盈又那么稳重。
  她们是八个人同时走进来的,但大厅中所有的目光,却全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知道可是她的姿态却和她平时独自定在无人处时,完全没什么不同。
  纤纤的美丽和庄重,都同样被人赞赏和羡慕。案上红烛高燃,将一个全金寿字映得
  更灿烂辉煌,就像雷奇峰雷老太爷这一生一样。
  现在,他正面带着微笑,看着他妻子最宠爱的丫环向他拜寿。八个人同时在他面前
  盈盈拜阅,但他的微笑却仿拂只为纤纤一个人发出的。他也是男人。
  六十岁男人的眼光,和十六岁男人的眼光也没有什么不同。
  纤纤知道,却并没有以微笑回报。很少有人看见她笑过。
  她向很了解自己的身份,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既不能有欢乐,也不能有痛苦,
  因为连她的生命都是属于别人的。
  所以她无论是要笑还是要流泪,都是留至夜半无人处时。
  纤纤垂着头,跨出门槛走上长廊。廊外正下着春雨,是江南的春雨。
  春雨令人愁,尤其是十七八岁还未出嫁的少女,在这种季节里,总是会觉得有种无
  法描述、不能向人诉说的忧虑惆怅。
  纤纤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还未出嫁,可是她无论在什么季节、什么地方,都同
  样沉静庆重。转过长廊,就听不到人声,院子里的春花在雨中显得分外鲜拖。女孩子们
  开始活跃、开始笑了。
  她们虽然是丫头,却不想抛却青春的欢乐,于是她们卷起了衣袖,露出嫩藕般的臂,
  去摘栏杆外的鲜花,去摘她们的青春和欢乐。
  只有纤纤,连看都没有向栏杆外看一眼,还是垂着头,默默地向前走。
  文孩子们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有的在冷笑,有的在撇嘴”她不是人,是块木头。”
  “你们看看她的胸岂非也平碍像块木头一样,还说她是个美人哩,我若是男人,就
  绝不要她。”
  “这样的女人,抱在怀里,也一定好像抱着块木头一样。”
  于是女孩子们都吃吃的笑了,就像是一群快乐的蜜蜂。
  纤纤垂着头,轻轻推开了门。她自已有间小小的屋于.很舒服,很干净,这才是她
  白己的天地。在这里,从没有人打扰过她。她轻轻插上门闩,馒慢地转过身子,靠在门
  上,看着对面的窗户。她苍白的美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阵红晕。就在这一瞬间,她的
  人竟似已完全变了。
  她很快的脱下外面的衫裙,里面的衣衫薄而轻便。
  她拨下发鬃上的金钗,让一头黑发长长的被散在肩上,面对妆台上的菱花镜眨了眨
  眼,忽又探手入怀,解下了一条很长的白绫。然后,她平板的胸膛就忽然奇迹般的膨胀
  了起来。
  她这才松了口气,对着镜子,扮了个鬼脸,她又转身推开窗于,路在床上的向窗外
  望了望,看到四下无人,就轻轻一纵,跳出了窗子,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绿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来,柔软得很像是情人的头发。
  纤纤一只手挽着满头长发,一只手提着鞋子,赤着脚在绿草上跑着。
  雨丝打湿她的头发,她不在乎;她的脚趾美而秀气,春草刺着她的脚底,痒酥酥的,
  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6
  现在,她就像是一只刚飞出笼子的黄莺儿,什么都已不在乎了,心只想着去找她春
  天的伴侣。溪水清澈,雨丝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又正如春天少女们的心。
  她沿着清溪奔上去,山坡上一片桃花林。
  花林深处,个穿着绯色春衫的少年,腿勾着树枝,倒挂在树校上,正想用嘴去咬起
  地上的一朵桃花。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变动,永远都不能安静一下子“
  他的脸廓明朗,眼睛里好像是带着份孩子般的天真和调皮,
  纤纤笑了,笑得那么甜,那么美。他已从树上跳下来,嘴里衔着朵桃花,双手插着
  腰站在那里,看着她。只要一看见他,她就忍不位会从心里头笑出来。
  她放开头发抛了鞋子,张开双臂飞奔了过去紧紧拥抱着他,然后,就发出了幸福的
  叹息“小雷……小雷……”
  每次她拥抱他时,都仿佛在拥抱着团火,她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团火。
  他们彼此燃烧着,彼此都想要将对方融化。
  但这次,她拥抱住的身子,却是冰冷而僵硬的,完全没有反
  今天是他父亲的六十大寿他原本应该留在家里的。
  他本就是喜欢朋友,喜欢热闹,但他却宁可在这里淋雨而等她。
  想到这里,她心里的热情又涌起,反而将他抱得更紧,咬着他的耳朵,低诉着自己
  的相思。
  只要一天不见,她的相思就已浓得化不开。
  她柔软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胸膛,以前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热情就会像怒涛般卷起。
  但今天,他忽然推开了她。她怔住,火热的面颊也冷了下来。直到他在树下卧倒时,
  她才看到他衣襟上的血。血渍在绯色的衣服上,本来石容易被发现只有最细心的人才会
  发现,只有情人才会如此细心。
  纤纤的脸色变了“你又在外面打了架……”
  小雷摇摇头。
  纤纤咬着嘴唇“你休想骗我,你衣服上还有血。”
  小雷笑了笑“你记不记得你的血也曾染在我衣服上?”他笑得又冷淡、又尖锐,就
  像是一把刀,刺入了她的心。
  她整个人都似已突然僵硬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你…。’你刚才难道有过另外的女
  人T”
  小雷还是淡淡地笑着“我难道不能有别的女人?”
  纤纤的身子开始颤抖,眼泪已流了下来,比春雨更冷“可是,你难道竟然忘了,我
  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小雷突然跳起来,一掌捆在她脸上,冷笑着“我怎么知道那是谁的孩子?我只知道
  你是丫头。”他笑得就像是个野兽。
  她瞪着他,一步步向后退,她忽然发现自已对着的是个陌生人一个比畜牲还下流卑
  鄙的陌生人。她的眼泪忽然干了,血也干了,整个人仍佛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小雷又懒洋洋地躺了下来:6我看你最好还是快走吧走远些我还约了别的人。”
  纤纤的手紧握指甲已刺入肉里,但是她却全无所觉只是瞪着他,一个中个字地说
  “我会走的你放心,以后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你可是我发誓,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她
  突然转身,飞奔了出去。
  小雷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脸上却有两行水珠慢慢地流下来,也不知那究竟是春
  雨T还是眼泪?
  大厅里仍然灯火辉煌,雨已停了。小雷慢慢地穿过院子跨过门槛走人了大厅,倚在
  最近的一极按于上,伶伶地看着已酒酣耳热的贺客。
  终于有人发现了他“大少爷回来了,大家快敬洒。”
  小雷冷冷地笑了笑“你们还要喝T是不是走要喝回本钱来才肯走T”
  每个人都怔住,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掴了一耳光。也不知是谁首先站起来,头也不
  回地走了出去。
  小雷脸上全无表情,冷冷地道“雷升,开大门送客。”
  没有人再能留得下去了。刚到后面去休息的雷幸太爷,闻讯匆匆赶了出来,脸色已
  发青。
  小雷立刻迎了过去,一把将他父亲拉入了屏风后。
  老太爷跺着脚,气得语声都已发抖:6你是不是想把我的人丢光?”
  小雷摇摇头“不是。”
  老太爷更愤忽:“你疯了?”
  小雷又摇摇头“没有。”
  老太爷一把揪住他儿子的衣服“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令我见不得人的事?”
  从屏风间看出去,大厅里的宾客巳将散尽。
  又过了很久小雷才一字字地说道“因为今天晚上,谁也不能留夜这里,每个人都非
  走不可。”
  “为什么?”
  “因为他们己来了。”
  雷奇峰脸色突又改变“你说的是谁?”
  小雷没有再说什么,但却从怀里取出了一只手。一只齐腕被砍下来的手,血已于枯。
  干枯了的手背上,刺着一只蜜蜂一只有人面的蜜蜂。
  皮肤已于枯所以这人面蜜蜂的脸也扭曲变形,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狞恶。
  雷奇蜂的脸竟也扭曲变形,整个人仿佛突然失去重心,连站都已站不住了。
  小雷扶住他的父亲,他的手还是很稳定。
  她的声音也同样稳定“该来的,迟早总是要来的。”
  雷奇峰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不错.既然要来,就不如还是早点来的好。”
  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已深深体会到,等着人来报复时那种说不出的恐惧和痛苦。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了,这沈他们既然敢来,想必已一定很有把握。”
  所以除了我们姓雷的之外,无论谁都不能留在这里,江湖中谁都知道,只要是他们
  到过的地方,向来寸草不留。”
  父亲忽然紧紧握住儿子的手:“你也得赶快走,他们要找的是我。”
  小雷却笑了。那已不再是野兽的笑,而是已接近于神的笑。
  笑容中充满了自信、决心和勇气,一种不惜牺牲一切的笑,不借忍受一切屈辱和痛
  苦。
  做父亲的当然很了解儿子,所以他的手握得更紧。
  “你至少也该为雷家留今后。”
  “雷家已有了后。”
  “在哪里?”
  “在纤纤那里。。
  父亲惊讶、欢喜,然后又不禁四息“可是她…”她的人呢T”
  “我已叫她走了。”“她肯走”
  小雷点了点头。直到这时,他日中才开始露出痛苦之色。
  就因为他知道她决不肯走,所以才不惜用最残忍的手段伤她的心令她心碎,令她心
  死。
  他自已的心也同样碎了。他伤害她,甚至比伤害自已更痛
  雷奇峰看着他儿子的眼睛,已看出他的痛苦和悲伤“你……。你怎么能就这样叫她
  一个人走?”
  “我已经叫陶峰在暗中保护她。”
  陶峰是他的朋友他甚至可以将生命交托给他的那种朋友,现在他已将生命交托给他
  他相信只要他不死就一定还有和纤纤相见的时候。雷奇峰长长的叹息一声,不再说
  什么,他也已明了他儿子的决心,他知道这种决心是绝没有人能改变的。
  所有的仆人都已被召集在大厅里,每个人都已分到一笔足够养家活口的银子:“你
  们赶快定连夜离开这地方,谁也不许再留下来。”
  雷奇蜂并没有说出为什么要他们走的原因,但无论谁都已经看出,雷家一定发生了
  很大的变故。雷家待他们并不薄,所以有些比较忠诚的,已决心留下,和雷家共存亡。
  但是些不忠诚的,也不好意思走得太快,雷夫人含着眼泪看着他们。
  一向贤慧端庄的雷夫人,现在竞己换了身劲装,手里提着柄雁翎刀。
  她的脸色苍白,一宇宇道:“你们若还有人留在这里,我就立刻死在你们面前。”
  她说的话斩钉截铁,绝没有更改的余地,也绝汉有人怀疑。
  雷升咬了咬牙,跪在地上,“咚咚咚”的嗑了三个头,霍然转身,一句话都不再说,
  大步走了出去。只不过他转过身,就已泪落如雨。
  他是雷家最好的佣人,也只有他知道,雷家人说出的每句话,都一定会做到的。
  所以他不能不走也不敢不走。门外一片黑暗,夜色沉重得就像他们的心情一样。
  大家都转过头,看着他只要他走,大家就全都可以走
  雷夫人看着这最忠诚的老仆慢慢地走人黑暗中,心里也不禁阵酸楚。
  就在这时忽然问寒光闪,雷升的人突然从黑暗中飞了回来,“嘭”的仰面跌在地上。
  鲜血火花般飞溅四散。他身子一跌下来,就已断成五截。
  鲜红的血在青灰色的砖石上慢慢的流动,流到一个人脚
  这人就像是突然中了一箭,整个人跳起来.狂呼着奔出去。
  寒光又闪。他的人又立刻飞了回来,仰面跌倒,一个人也己断了五截。
  鲜红的血,又开始在青砖上流动。
  大厅里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血液在地上流动的声音,一种令人魂飞魄散的声音。
  雷奇峰双拳紧握,似已将冲出去和黑暗中那杀人的恶魔决一死战但小雷却拉住了父
  亲。
  他的手还是很稳定,缓缓道:“九幽一窝蜂到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何况人I”
  黑暗中突然有人笑了,笑声如鬼哭,若不是来自九幽地狱中的恶鬼,怎会有如此凄
  厉可怕的笑声。
  笑声中,门外已出现了一个人,褐黄色的衣服上,绣着黑色的花纹右腕上缠着白续
  吊在脖子上,白绫上血渍殷殷.一只手已被齐腕砍断。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脸。
  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面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面具中露出的那双眼睛。
  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睛。他馒慢地定进来,眼睛始终盯在小雷脸上。
  仆人都已进入了屋角缩成了一团,只剩下雷家三个人还留夜大厅中央,显得说不出
  的孤立无助。
  这褐衣人穿过大厅,走到小雷的面前,眼睛还是盯着他的脸,过了很久,才慢慢地
  将断手举起“是你7’
  小雷点点头。
  褐衣人也慢馒点了点头:“很好还我的手来。”
  他的声音单调丽玲淡,但他眼晴里却似有种自地狱中带来的毒火。
  小雷看一看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这只手反正已不再能杀人,你要,就拿去。”
  他的手一扬,断手就已到了褐衣人手里。
  褐衣人用自己的左手,捧着自己右手垂着头凝视着,然后他忽然一口咬在自己的断
  手上。
  每个人都可以听到牙齿咬断骨头的声音。
  有的人已开始呕吐,有的人已晕过去,就连雷夫人都垂下头,去看自己手里的刀。
  雁翎刀如一泓秋水,刀尖却已颤抖。只有小雷,还是静静地在看看,看着这褐衣人将自
  已的断手一口口吞下去。
  然后他才抬起头,盯着小雷,宇字说“这只手已没有人再能拿走了。”
  小雷点点头:“的确没有了。”
  褐衣人也点了点头“很好。。
  他居然没有再说别的话就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出去。他走得很慢,但却没有人阻拦
  他。
  他走得很馒,但每脚都似踏在别人的关节上。
  有的人已倒下去,倒在自己刚才呕吐过的地方,关节似已瘫痪,再也站不起来。
  雷奇峰看着这褐衣人走出去,也没有出手阻拦。
  十三年的等待,已使他学会了忍耐。十三年的忍耐,已使他学会了如何等待。
  现在他虽已看到了毒蛇,却还没有看到蛇的七寸,所以必须还要等。
  他若要出手,那击必须打中毒蛇的要害,绝不能再容毒蛇反噬。
  就在这时只听到“夺,夺,夺,夺”四声响,对面高墙上忽然有四条长索飞入了大
  厅,索头的弯刀,“夺”的一声,钉人了人厅的横梁。
  接着,就有四个人从长索上滑了过来。四个死人。
  四个已死了很久的人,尸体已完全枯搞僵硬,但却还是被药物保存得很
  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脸幸好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脸。无论多可怕的四具,也绝不会
  有他们的脸可怕。他们已死了十
  死在十三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雷奇峰认得他们,他虽然没有看过他们的脸,
  但还是认得出他们。
  九幽一窝蜂的装束和面具看来虽似完全相同,但每个人的面具上,都有点特别的标
  志。
  雷奇峰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标志。因为十三年前,他曾经亲手摘下这四个人的面具,
  仔细观察了很久。这四个人就是死在他手下的。其中有一个正是九幽一窝蜂的蜂后。蜂
  后的面具上有朵小小的桃花。
  四
  人面桃花蜂江湖第—凶。
  雷奇峰看到了这桃花面具,看到了这面具上的桃花,胃部立刻收缩,几乎也忍不住
  要呕吐。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杀了她,但却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付出多么惨痛的牺犊和代
  价。
  直到十三年后,他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还是忍不住要呕吐。
  那天晚上他们去围剿这窝蜂去的人共有十一个。
  十一位武林高手,能活下来的也就只有他一个。
  那战酌悲壮惨烈,直到多年后,他还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幸好现在这人面桃花蜂,己只不过是具尸体而己。
  尸体无
  雷奇蜂拍了拍他儿子的肩,心里觉得很庆幸。因为这少年人的运气比他好,总算没
  有在她活着的时候看到过她。
  在人面桃花蜂活着的时候,看见她的少年人都得死I而且是种很特别的死法。
  你只要听到她的一笑,已足以令你永堕地狱,万劫不复。
  死人当然是不会笑的。
  雷奇峰刚松了口气,然后全身的血液就突然冰玲冻结。
  他突然听到有人在笑,笑声甜美娇媚,如春天的花,花中的蜜。人面桃花蜂又笑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笑声。那绝不是死人的笑声,更不是从地狱中发出的笑声假如那
  真是地狱中才能捉到的笑声,也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到地狱中去找寻。
  雷奇蜂厉声暴喝“你是什么人?”
  笑声更甜“你不认得我?我却忘不了你也忘不了十三年前在枫林中的那一夜。”
  “你不是她,你骗不了我。十三年前她已死了。”
  “不错,十三年前,我已经死了,所以现在我才要你还我的命来”
  她的笑声如仙子,另外三具尸体的声音却如鬼哭“还我的命来,还我的命来……”
  有风吹过。僵硬的尸体在风中摇荡。
  小雷突然一跨步,横身挡在他父亲前面。
  他的声音还足很镇定“抱歉,手可以还命却没法子还的。”
  人面桃花蜂在甜笑着,字字道“那么就用你们一家老小九十七条命来还”
  雷夫人的目光还是凝注着刀尖忽然玲冷地道:“命可以还你只不过……”
  人面桃花蜂道:“不过怎么样?”
  雷夫人道/我还要问你一句话。”
  人面桃花蜂道:“你问。”
  雷夫人道:“十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你们在枫林里究竟做了什么事?”
  人面桃花蜂媚笑道“那当然是见不得人的事,聪明的妻子就算知道也会装糊涂的你
  又何必多问?”
  雷夫人霍然转身,面对着丈夫,脸色已苍白如纸“原来你一直在瞒着我,一直在骗
  我,原来你根本没有杀死她。”
  雷奇峰涨红了脸,道“你相信她,还是相信我?”
  雷夫人道:“我只想听真话。”
  雷奇峰急得跺脚,道:“我们三十几中夫妻,到现在你还吃醋。”
  雷夫人板着脸,冷冷道“几十年的夫妻也一样会吃醋的。”
  雷奇峰着急道:“就算你要吃醋,现在也不是时候。”
  雷夫人厉声道:“我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若还不肯说老实话,我先跟你拼命。”
  女人吃起醋来.的确是什么都不管的,无论多通达明理的女人一旦吃起醋来也会变
  得不可理喻。
  雷奇峰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我告诉你.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他忽然向他的妻子眨了眨眼睛。这对患难与共,生死相守的夫妻,立刻同
  时出手。
  两柄刀立刻同时向人面桃花蜂刺了过去。
  雁翎刀本是刀类中较轻巧的一种,但在雷家夫妻的手中使出,威力已大不相同。
  雷奇峰世代相传的“奔雷刀法”,不但迅急万变,面且强霸威
  两柄刀如惊虹交剪。他们的人心意相通,他们的刀也已配合得天衣无缝。
  人面桃花蜂的身子吊在长索上,看来似乎根本无法闪避.但就在这时,长索一阵颤
  动,长索上吊着的四个人,立刻箭一般倒退回去。
  一眨眼间,四个人都已没入门外的黑暗中。
  雷夫人轻叱一声“追”
  雷奇峰父子同时开口;“追不得1”
  “不必追。”
  蚀影摇晃,灯花闪动长索上吊着的四个人,忽然又流星般滑了进来。
  这四个人背后显然吊着滑轮,当真是使忽来去快如鬼魅。
  雷夫人冷笑挥刀。这一刀走势更急,长虹般的刀光闪,已迎上了人面桃花蜂。
  这一次人面姚花蜂居然没有退。
  “波”的一声,刀锋砍在她身上如击败革,她的人竞赫然裂开,一裂为二。
  一股桃红色的烟雾立刻旗花般喷了出来,雷夫人发觉中计时,人已仰面跌倒。
  这人面姚花蜂非但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人在长索上滑回去时,已在黑暗中掉了
  包。
  雷奇蜂的刀也已堪堪砍在另一具尸体上,发现这变化,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
  谁知这人既不是死的,也不是假的。雷奇蜂刀锋一挫手腕已被这人扣住半边身子立
  刻麻木。小雷一个箭步窜出但另两个人身子在长索上一荡四条腿连环向他踢出。
  他身形半转避开了来势较快的两条腿反掌斜切另两条的足踝。
  “波”的一声足踝己被拍碎又有一般桃红色的烟雾喷出。
  这两个人竟也是一真一假,假人的腿,是借着真人的悬荡之力踢出来的。
  小雷凌空个翻身掠空三丈。
  他虽然及时避开了这阵毒烟,但他的父亲已落入别人掌握中。
  笑声如鬼哭,雷奇峰脸色惨白手里的刀已跌落眼睛盯着这人面具上的只鬼眼。
  鬼眼蜂阴侧测笑道“还我的命来吧。”
  他身子缩,似乎想抢着雷奇峰退回去,谁知就在这时.本已晕倒在地上的三个青衣
  家奴,突然挥手,数十点寒星暴射而出
  鬼眼蜂的身子立刻被打成了蜂窝,连声惨呼都未及发出。
  雷奇峰一甩腕恰巧接住了小雷抛过来的刀反手一刀。
  鲜血飞溅两条腿凭中掉了下来,两条有血有肉的腿。
  没有腿的人惨呼着自长索上滑了回去鲜血一连串洒在地上,也正像是一瓣瓣飘落了
  的桃花。
  小雷已。雷夫人的脸色如金纸。
  雷奇峰沉声问道“怎么样?”
  小雷紧咬着牙脸上青筋一根根凸出。那三个青衣家奴已
  谁知这人既不是死的,也不是假的。雷奇蜂刀锋一挫手腕已被这人扣住半边身子立
  刻麻木。小雷一个箭步窜出但另两个人身子在长索上一荡四条腿连环向他踢出。
  他身形半转避开了来势较快的两条腿反掌斜切另两条的足踝。
  “波”的一声足踝己被拍碎又有一般桃红色的烟雾喷出。
  这两个人竟也是一真一假,假人的腿,是借着真人的悬荡之力踢出来的。
  小雷凌空个翻身掠空三丈。
  他虽然及时避开了这阵毒烟,但他的父亲已落入别人掌握中。
  笑声如鬼哭,雷奇峰脸色惨白手里的刀已跌落眼睛盯着这人面具上的只鬼眼。
  鬼眼蜂阴侧测笑道“还我的命来吧。”
  他身子缩,似乎想抢着雷奇峰退回去,谁知就在这时.本已晕倒在地上的三个青衣
  家奴,突然挥手,数十点寒星暴射而出
  鬼眼蜂的身子立刻被打成了蜂窝,连声惨呼都未及发出。
  雷奇峰一甩腕恰巧接住了小雷抛过来的刀反手一刀。
  鲜血飞溅两条腿凭中掉了下来,两条有血有肉的腿。
  没有腿的人惨呼着自长索上滑了回去鲜血一连串洒在地上,也正像是一瓣瓣飘落了
  的桃花。
  小雷已。雷夫人的脸色如金纸。
  雷奇峰沉声问道“怎么样?”
  小雷紧咬着牙脸上青筋一根根凸出。那三个青衣家奴已翻身跃起,一排横挡在他父
  子的身前,三个人的衣襟都已掀起,露出了腰间皮带上的紫革囊。
  三只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长而有力,指甲却修得很短。暗器名家的手,大都
  是这样子的。
  黑暗中又响起了那销魂的笑声“满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几时做了别人奴才的?倒
  真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平家三兄弟阴沉沉的脑上全无表情。
  要发暗器,应得要有双稳定的手要有稳定的手.就得先磨炼出铁一般的神经。
  人面桃花蜂的笑声不停“雷奇峰你真是个老狐狸,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平家
  三兄弟买回来藏在家里我佩服你”
  她的笑声虽甜美,雷奇蜂却根本没有听。对他说来.世上绝没有任何声音能比得上
  妻子的呼吸雷夫人的呼吸加游丝,小雷始起头看着他父亲。
  雷奇峰也跪了下来,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轻轻耳语“人面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
  了这砍来的是假的。”
  雷夫人的脸僵硬如石,目光却温柔如水。
  她看着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难共生死的朋友。她直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
  一样。现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须离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并没有恐惧。
  也许有些悲哀却绝没有恐惧。死并不可怕。
  一个女人只要能得到个对她一生忠实的丈夫死又算得了翻身跃起,一排横挡在他父
  子的身前,三个人的衣襟都已掀起,露出了腰间皮带上的紫革囊。
  三只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长而有力,指甲却修得很短。暗器名家的手,大都
  是这样子的。
  黑暗中又响起了那销魂的笑声“满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几时做了别人奴才的?倒
  真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平家三兄弟阴沉沉的脑上全无表情。
  要发暗器,应得要有双稳定的手要有稳定的手.就得先磨炼出铁一般的神经。
  人面桃花蜂的笑声不停“雷奇峰你真是个老狐狸,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平家
  三兄弟买回来藏在家里我佩服你”
  她的笑声虽甜美,雷奇蜂却根本没有听。对他说来.世上绝没有任何声音能比得上
  妻子的呼吸雷夫人的呼吸加游丝,小雷始起头看着他父亲。
  雷奇峰也跪了下来,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轻轻耳语“人面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
  了这砍来的是假的。”
  雷夫人的脸僵硬如石,目光却温柔如水。
  她看着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难共生死的朋友。她直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
  一样。现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须离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并没有恐惧。
  也许有些悲哀却绝没有恐惧。死并不可怕。
  一个女人只要能得到个对她一生忠实的丈夫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雷奇峰轻轻握起她的手,她的目光却已转向她的儿子。
  她喉咙里忽然有了声音──一种伟大的力量使得她又能发出声音。
  那应该是爱的力量,母亲的爱:“你不能死—你要找到纤纤,她很好…—她一定会
  替我养个好孙子。”
  小雷垂下头伏在他母亲胸膛上;“我一定会找到她的,一定会带着我们的孩子回来
  看你。”
  雷夫人温柔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微笑,仿佛想抬起手,来拥抱她的儿子。她并没有
  抬起手,永远没有。
  母亲的胸膛已冰冷。小雷还是跪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跪在那里,母亲的胸膛冰冷时
  儿子随心也已冷透。
  平家三兄弟日中似也有热泪将夺眶而出,但却没有回头。他们不能回头。
  长索上又有四个人慢慢地进来,谁也不知道这次来的四个人是真?是假?是死?是
  活T
  平家兄弟空有见血封喉的暗器竞偏偏不能出手。大厅里的毒烟已够浓。
  小雷忽然拾起他母亲的刀,凌空翻身,掠起四丈,刀光一闪,四根飞索齐断。
  四个人一连串跌下来,“砰”的跌在地上,动也不动,四个假
  平家兄弟的暗器着出手,大厅的毒烟就更浓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一窝蜂的花粉虽香,却是嗅不得的—蜜蜂的花粉虽毒,最毒的还是刺。四个人跌
  在地上,还是没有动屋子里的灯火却突然一起熄黑暗中立刻响起了一片惨呼。谁也没有
  听过这么多人同时发出的惨呼,那已不是人类的呼声,而是野兽的呐喊。
  垂死野兽的呐喊。一种闻之足以令人呕吐、抽筋的呐喊连续不绝
  比这种声音更可怕的声音,也许只有一种那就是所有的声音突然又完全停止。
  就像是一刀划断琴弦的突然停止,刀砍在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咽喉扼断的
  声音。
  这些声音谁都没有听见因为所有的声音都没法听见,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已被惨呼声
  淹没。惨呼声停止,所有的声音也全都停止。谁也不知道这些可怕的声音是怎么会突然
  同时停止的。
  谁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黑暗如此寂静?为什么连呼吸呻吟声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才亮起一盏灯。
  惨碧色的灯光冉冉自门外飘了进来,提着灯的,是个身材很苗条的褐衣人。
  灯光刚照出大厅里的景象,灯笼已自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烧起来,提灯的人已开始
  呕吐。
  无论谁看到这大厅中的景象,都无法忍佐不呕吐。这大厅里已没有一个活人。
  燃烧着的火光照着平家三兄弟的脸,他们脸上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死也不信
  自己会死在别人的暗器下。
  暗器是蜜蜂的毒针,蜜蜂是来自地狱的,现在又已回人地
  雷奇峰倒下时手里还紧握着他的雁翎刀刀锋已卷。
  他就倒在他妻子身旁显见他至死也没有离开过他妻子半
  小雷也倒在血泊中,血是黑色的,是毒血。
  最后自飞索上滑下来的四个人此刻已不在他们刚才跌落的位置上。
  他们并不是假人,现在却也己变成死人。还有多少死人?
  但这时窗外却又有火在燃烧,烧着了窗户,烧着了楼宇。
  谁也不忍去看谁也无法看见燃烧的灯笼已又熄灭。
  “寸草不留”只有无情的火才能使个地方真的寸草不留。
  又过了很久,闪动火光中!,又出现了条人影。
  纤美苗条的人影,脸上的面具,有朵桃花却被火光映得发红。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这一片尸山,一片血海,她没有呕吐。
  难道她不是人?难道她真是自地狱中复活来讨债的恶鬼现在这地方也沥渐灼热如地
  狱、悲惨如地狱,她居然走入了这地狱
  她慢漫地走进来,脚上的鞋子已被血泊染红,手里的刀在闪着光。
  她的跟随在搜索然后就瞬也不瞬的停留在雷奇峰头上。这是她仇人的头颅她要提着
  这头颅回去回去祭她母亲。
  仇恨仇恨在一个人心里燃烧时比烧山的烈火更凶猛,更可怕。
  苍天既然已在人问留下爱为什么又要播下仇恨的种子。
  她一步步向雷奇蜂走过去,世上似已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她。但也许还有一个人。
  只有这一个人!血泊中突然有个人站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看着她。
  这人的脸上似也带着面具,不是青铜面具,是血的面具。
  鲜血不但掩住了他的面目.他的表情也掩往了他的情感,他的思想。
  他就像是个死人似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能看见她面具上的桃花
  她的瞳孔已收缩,过了很久,才发出那销魂蚀督的笑“你居然还没有死?”
  他果然没有死他不能死。
  “你的父母全都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也死了吧I”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却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很少有人能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
  人,很少有人能真的了解他。鲜血正沿着他的脸馒慢流下。他脸上没有泪.只有血。
  可是他身子里已没有血他的血已全都流了出来,现在他血管里流动着的,或许只不
  过是一般和她同样自地狱中带来的力量,仇恨的力量。
  火势更大,大厅的梁已被燃烧起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不肯死,就去吧我找的本不是你。”
  她找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出手,她手里的刀就像蜜蜂的毒刺一样。
  他没有动,没有闪避,直到刀锋刺入了他的肋骨,肋骨夹住了刀锋,他才突然出手。
  格”的一声,他肋骨断时,她的手腕也同时被捏断,这不是武功,世上绝没有这样
  的武功。
  这已是野兽的博斗,甚至比野兽更残酷可怕。因为野兽的搏斗是为了生存,他却已
  完全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有时人类岂非本就此野兽还残酷。
  直到这时她目中才露出恐惧之色,忽然大声问“你是不是要杀我?”
  小雷的回答短得就爆是他肋骨间的刀“是”
  “为什么?为你父母复仇?你能为父母复仇,我为什么不能7我若做错了,你岂非
  也同样错。”她的话也尖锐得像刀。
  小雷的手紧握握着她碎裂的手腕,她全身都己因痛苦和恐惧而颤抖。
  可是她还能勉强忍耐支持,她久已习惯忍耐痛苦和恐惧:“何况我并没有杀人,我
  的手还没有染上任何的人血,我母亲却是死在你父亲手上的,我亲眼看到他的刀,割断
  了我母亲的咽喉。”
  “你亲眼看到?”
  她点点头目中又充满怨毒和仇很“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脸?”
  她忽然一手扯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她的脸。
  这本该是一张绝顶美丽的脸,本足以令天下男人神魂颠倒。
  但现在角,就像是有人在一幅绝代名画上用秃笔划下了一条墨迹。
  任何人看到她这张脸,都不禁会为她悲伤惋惜。这一刀不但毁了她的容貌,也毁了
  她的生命。
  她指着脸上的刀疤,咬着牙,冷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留给我的T…—也是你父
  亲那时我只不过才五岁有谁想得到神刀大侠’竟会对个五岁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小雷看着她的脸,紧握着的手突然放松。他忽然也有了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她逼视着他,一宇宇道:“现在你是不是还想杀我?是不是还想替你父母报仇?”
  小雷霍然扭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脸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崩
  她却还在看着他,冷冷道“我说这些话,只不过想告诉你,雷奇蜂并不是神并没有
  你想像中那么伟大神圣他要杀我的母亲,也只不过是为了……”
  小雷突然厉声大喝“滚出去,快滚,从此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她又笑了嘴角的刀疤,使她的笑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你既然不敢再听我
  也不必再说下去,因为再说下去,我也会觉得恶心。”
  她慢慢地转过身慢馒地走出去再也不回头来看一眼。小雷也没有看她更没有阻拦。
  他只是失魂落魄般站在那里整个人的思想和血液都似己被抽空。
  火仍在燃烧。梁木已被烧断,一块燃烧着的焦木落了下来,打在他身上。
  他没有。
  无论多猛烈的火,总有熄灭的时候,雄伟瑰丽的山庄,已被烧成一片焦土。
  所有的生命、尸骨、血腥,也都被这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件事是砍也砍不断,
  烧也烧不光的。那就是人类的感情。
  恩、仇、爱、恨…。”只要世上有人类存在天,就必定有这些感情存在。愤怒、悲
  伤、勇气,也都是因为这些情感而生出来的。现在,火虽已熄灭他们的故事却正开始。
  朝阳,艳阳。
  艳阳下的桃花红如火。桃花依旧,花下的人呢?
纤纤
  纤纤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纤秀柔美的脚上,血迹斑斑刺人的荆棘,尖锐的石块,
  使得她受尽了折磨。
  但无论多么重的创伤,也远远比不上她心里的创伤痛苦。
  她路狂奔到达里忘了是昼是夜.也忘了分辨路途。可是她纵然忘记这一切,也还是
  忘不了小雷的。她的心纵已碎成一千片,一万片,每片心上还是都有个小雷的影子。
  那可爱又可恨的影予,恨比爱更深。
  “他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无情?”她不知道,她想知道,想
  把他的心挖出来看个明白问个明白。
  可是她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如今已变成心上的创伤。
  昔日的花前蜜语月下拥抱如今已只剩下回亿的痛苦。
  她宁可牺牲一切,来换取昔日的甜蜜欢乐哪怕是一时刻也好。
  但逝去的已永不再回,她就算用头去撞墙,就算将自己整个人撞得粉碎,也无可奈
  何。
  这才是真正的悲哀,真正的痛苦。
  这种痛苦可以一直深入到你的血液里,你的骨髓里。
  春天,春晨的风还是很凉。
  她身上只穿了件很单薄的衣服,赤着足,这套单薄的衣服,已是她所拥有的一切。
  其余的她已全都留下,留下给他。现在,也许只有死,才是她唯一的解脱,但她还
  不想死。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热爱已变为深仇,爱得既然那么深恨得就更
  深。
  所以她要活下去要报复。但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呢?天地茫茫,有什么地方是她的
  容身之处?她不想流泪,但眼泪却已一连串流下。
  然后她就听到有人在低唤她的名宇:“纤纤。”
  “纤纤,纤纤…。/在花前,在月下在拥抱中,小雷总是这么样一遍又遍的呼唤着
  她。
  在这刹那间她己忘却了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根,只要他回来,她立刻可以原谅他所有
  的过失立刻会投入他的怀抱里。
  可是她失望了。她看见的不是小雷,是金川。
  金川是才子,也是侠少。金川是个斯斯文文、彬彬有札的年轻人。
  他头发总是梳得又光滑、又整齐,他衣着永远都穿得又干净、又合身。
  他和小雷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他却是小雷最好的朋友。
  纤纤当然认得他,她和小雷之间秘密的爱情,也只有他知道。
  “难道是小雷要他来找我的T”她的心又在跳,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的?”
  金川微笑如少女“来找你。”
  “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T”
  “我路都在保护着你。”
  纤纤的心跳更快,只希望他告诉她,是小雷要他这么傲的。但是他并没有再说下去。
  纤纤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又问“你有没有看见他?”
  金川在摇头。
  6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们已经分手?”
  金川还是在摇头,纤纤的心沉下,头也垂下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忽然发现金川在
  看着她的脚。她足踝纤秀,柔美如玉,血迹和伤痕,只有使这双脚看来更楚楚动人。
  任何男人看到这双脚,总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女人的脚好像总和某种神秘的事有
  某种神秘的联系。
  她立刻想用衣襟盖住自己的脚,但就在这时.她眼睛里忽然闪动一丝恶毒的光芒:
  中…。我一定要让他后悔一定要报复。”
  只有这种因热爱面转变成的恨才能令最善良的女人变得蛇蝎般恶毒。
  金川的声音也温柔如少女“你不回家?”
  纤纤又垂下头,声音凄楚“我没有家。”
  “那么…。.你想到哪里去?”
  纤纤的头垂得更低,她懂得怜悯和情爱也常常是分不开的,她懂得要怎么样才能令
  男人同情怜悯。
  金川果然已将同情之色摆在脸上,长长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无论以后怎么样,我
  至少得先陪你换件衣裳,吃顿饭去。”
  有件事男人千万不可忘记女人的报复,是绝对不择手段的。
  艳阳下的桃花红如火,小雷睁开眼,就看见一树火一般的桃
  有个人斜倚在桃花下,一个纤长苗条的白衣人,乌云高髻,脸上蒙着层雪白的面纱。
  满林红花,衬着她一身白衣如雪,莫非这也不是凡人是桃花仙子。
  小雷挣扎着想坐起。他身上衣衫已被朝露湿透,但全身却灼热得如同在火焰中一样。
  他挣扎着想坐起但痛苦却使得他全身痉挛,几乎又晕过
  白衣如雪的少女,一双秋水般的明眸看着他“你的伤很重,最好是安安薄静的躺着,
  不要动。”她的声音柔和而冷淡,所来仿佛很遥远。
  小雷闭上眼睛昨夜发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刀光,血影,火…。’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一切燃烧着的火焰迎头向他击下,他全身都似已被燃烧起来
  似已沉沦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但现在,春风吻着绿草花香中带着流水猜测的芬芳。
  花树
  小雷再次睁开眼“我…。哦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你救了我?”
  雪衣少女点了点头。
  “你是谁?’
  雪衣少女轻轻转了个身,轻盈得就仿佛是在远山飘动的云彩。
  她摘了朵桃花斜插在鬓脚,鲜红的桃花雪白的面纱,人面在轻纱中,又如鲜花在雾
  里。
  “人面桃花”小雷忍不住失声轻呼:6原来是你I”
  雪衣少女笑了,笑声如春风,如春风中的银铃“我知道你迟早总会认出我的。”小
  雷的身子突然僵硬道“你…。啦为什么要救我?”
  雪衣少女笑道“杀人犯法,救人难道也犯法?”
  她又轻轻转了个身露出一直藏在衣袖里的一只手,一只缠着白绫的手。这只手是被
  小雷捏碎的。
  小雷居然笑了“你是不是要我还你这只手7你可以拿去I”
  雪衣少女淡淡道:“你本来只欠我一只手,现在又欠我一条命。”
  小雷道“你也可以拿去。”他说话的态度轻松自然,就好像四人拿走破衣裳一样。
  雪衣少女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了旬很奇怪的话:“你真是雷奇峰的儿子?”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已死了?”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已被烧得寸草不留?”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文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来为什么一点也不像呢?”
  小雷道“要什么样子才像?要我捶胸顿足,痈哭流涕?”
  雪衣少女又看了他很久,道:“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已只剩下一条命。”
  小雷道:“哦。”
  雪农少女道“你知不知道无论谁都只有一条命的?”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钢不知道现在我随时都可以要你的命?”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又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起来还是点也不像。”
  小雷道“我本来就是这样子。”
  雪衣少女道“无论遇着什么事你永远都是这样子?”
  小雷道:“假如你不喜欢看我的样子,你可以不必看。,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
  小雷道“好像是的。”
  雪衣少女盯着他,忽又叹息了一声,竟转身走了.
  小雷道;“等一等。”
  雪衣少女道:“等什么?你难道要我留下来陪着你?’
  小雷道“我既然欠你的,你为什么不拿走?”
  雪衣少女笑了笑,道“像你这种人的性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么
  用?”
  小雷道“可是…。”
  雪衣少会来要的你等着吧。”
  她居然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雷看着她纤秀苗条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深处.他还是躺在那里,动也没有动,但这
  时他脸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泪。
  一陈风吹过,桃花一瓣瓣落在他身上,脸上。他还是没有动。他的泪却已流干了。
  “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已只剩下一条命。”这少女的确已夺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
  一切,却救了他的命。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要他活着痛苦7
  “像你这种人的性命连你自已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么用?”他本来的确已未将
  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这少女不但夺去了他所有的切,也破坏了他心目中最神圣的偶像,他父亲本是他的
  偶像。
  站在他父亲的血泊中,听着她说出了往事的秘密那时他的确只希望能以死来作解脱。
  但现在他情绪虽末平静,却已不如刚才那么激动,他忽然发觉自已还不能死。
  “你定要夫找到纤纤,她是个好孩子,一定会为我们雷家留下个好种。”
  “纤纤,纤纤…一/他在心里低晚着,这名字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他全部的希
  望。
  流水清澈,流水上飘浮着一瓣瓣杨花。
  小雷咬
  冰凉的水,不但使他身上的灼热痛苦减轻,也使他的头脑清醒,
  他沉浸在水中,希望自己能够什么都不想,他不能。
  前尘往事,千头万绪,忽然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压得他心都几乎碎了。
  他就像逃避某种噬人的恶兽一样,自水中逃了出来。
  肉体上的捕苦无论多么深他都可以忍受。他沿着流水狂奔,穿过花林,远山青翠加
  洗。
  山脚下有个小小的山村,村中有个小小的酒家,那里有如远山般青翠的醇酒。
  他曾经带着纤纤,在深夜中去敲那酒家的门,等他的至友金川。
  然后他们三个人就会像酒鬼般开怀畅饮,像孩子般尽情欢乐,那确是他最快乐的时
  候。
  两心相印的情人、肝胆相照的好友、芬劳清冽的美酒·..。人生得此,夫复何求?
  “带纤纤到那里等我无论要等多久,都要等到我去为止她就算要走,你也得用尽千
  方百计留下她。”这是他昨夜交待给金川的话。
  他并没有再三叮咛,也没有说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金川也没问。他们被此信任就
  好像信任自己一样。
  远山好远的山。小雷只希望能找到辆车一匹马。没有车,没有马。
  他脸上流着血,流着汗,全身的骨骼都似已将因痛苦而崩散。
  但无论多遥远,多艰苦的道路,只要你肯走,就有走到头的时候。
  柳绿如蓝。他终于已可望见柳林深处挑出了一角青帘酒旗。
  夕阳绚丽,照在新制的青帘酒旗上。用青竹围成的栏杆,也被夕阳照得像碧玉一样。
  栏杆围着三五间明轩,从支起的窗子看进去,酒客并不多。
  这里并不是必经的要道,也不是繁荣的村镇。到这里来的酒客,都是慕名而来。
  杏花翁酿的酒,虽不能说远近驰名,但的确足以醉人。
  白发苍苍的杏花翁,正悠闲的斜倚酒柜旁,用一极马尾拂坐避着自柳树中飞来的青
  蝇。
  柜上摆着五六样下酒的小菜,用碧纱笼罩着,看来不但可口,而且悦目。
  悠闲的主人悠闲的酒客,这里本是个清雅悠闲的地方。
  但小雷冲进来的时候主人和酒客都不禁耸然失色。
  看到别人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的样子多么可怕,多么狼狈。
  可是他不在乎。别人无论怎么样看他,他都全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为什么金川和纤纤都不在这里T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冲到酒柜旁,杏花翁本想赶过来扶住他,但看见他的灼热,又缩回手,失声问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雷当然没有回答,他要闷的事更多“伤还记不记得以前愿我半夜来题门的那两个
  朋友?”
  杏花翁苦笑“我怎么会忘记。”
  “今天他们来过没有7”
  “上午来过。”
  6现在他们的人呢?”
  “走了。。
  小雷一把握住杏花翁的手,连声音都已有些变了:“是不是有人来逼他们定的?”
  “没有,他们喝了两碗粥连酒都没有喝就走了。。
  “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等我?”
  杏花翁看着他显然觉得他这句话问得太奇怪这少年为什么总好像有点疯疯癫癫的祥
  于“他们没有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何要走?”
  小雷的手放松,人后退,嘎声问“他们几时走的:“
  “走了很久,只耽了一下子就走了。”
  “从哪条路走的?’
  杏花翁想了想,茫然摇了摇头。
  小雷立刻追问:“他们有没有留话给我7”
  这次杏花翁的回答很肯定“没有。”
  栏杆外的柳丝在风中轻轻掇动,晚霞满天,夕阳更灿烃,山村里,屋顶上,炊烟已
  升起。
  远处隐隐传来犬吠儿啼,还有一阵阵妻子呼唤丈夫归来的声音。
  这原本是个和平宁静的地方,这原本是个和平宁静的世界,但小雷心里,却仿佛有
  千军万马在厮杀血战。
  他已倒在张青竹椅上,面前摆着杏花翁刚为他倒来的一角酒/先喝两杯再说,也许
  他们还会回来的。”
  小雷听不见他只能听见他日己心里在问自己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等。”
  他相信金川,金川从未对他失信,绿酒清例芬芳,他一饮而尽却是苦的。
  等待比酒更苦。夕阳下山,夜色笼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树梢头。
  他们没有来,小雷却几乎烂醉如泥。只可惜醉并不是解脱,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任
  何问题。
  杏花翁看着他,目中似乎带着些怜悯同情之色,他达双饱经沧桑世故的眼睛,似已
  隐约看出了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女人总是祸水,少年人为什么总是不明白这道理?为什么总是要为女人焕
  恼痛苦呢?”他叹息着,走过去,在小雷对面坐下,忽然问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
  金?”
  小雷点点头。
  杏花翁道:“听说他是位由远地来的人到这里来隐居学剑读书的,就任在那边观音
  届后面的小花圃里。”
  小雷点点头。
  杏花翁道“他们也许已经回去了,你为什么不到那里去找?”
  小雷征了半碗,像是突然清醒,立刻就冲了出去。
  杏花翁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喃喃的叹息着“两个男人,一个美女……唉,这样子怎
  么会没有麻烦呢?”
  小花圃里的花井水多。但却都开得很鲜艳。金川是才子,不但会作诗抚琴,还会种
  花种花也是种学问。
  竹留是虚掩着的,茅屋的门却上了锁就表示里面绝不会有
  但这一点小雷的思虑已考虑不到,他用力撞门,整个人冲了进去,他来过这地方。
  这是个精致而干净的书房就像金川的人一样,叫人看着都
  屋角有床,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摄书画,墙上还悬着柄古剑。
  但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盏孤灯,一盏没有火的孤灯。
  小雷冲进去,坐下,坐在床上,看着这四壁萧然的屋子。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桌上的孤灯,照着灯前孤独的人。
  “金川走了,捞着纤纤走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件事,更不愿相信这件事。
  但他却不能不信,泪光比月光更清冷,他有泪,却未流下。一个人真正悲痛时,是
  不会流泪的。他本来有个温暖好适的家,有慈祥的父母、甜蜜的情人、忠实的朋友。
  但现在,他还有什么?一条命,他现在已只有一条命。这条俞是不是还值得活下去
  呢T
  明月满窗。他慢慢地躺在他朋友的床上——一个出卖了他的朋友,一张又冷又硬的
  床。
  春风满窗,孤灯未燃,也许灯里的油已干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春天?这是个什么样的明月?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四
  门是虚掩着的有风吹过的时候门忽然“呀”的开了。
  门外出现了条人影。一个纤长苗条的人影白衣如雪。
  小雷投一眼,但却已知道她来了。因为她已走过来,走到他床前看着他。
  月光照着她的绰约风姿,照着她面上的轻纱她眼被在轻纱中看来,明媚如春夜的月
  光。
  窗外柳技轻拂,拂上窗纸温柔得如同少女在轻抚情人的脸。
  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这种春夜中溶化,也不知有多少少女
  的心,在情人的怀抱中溶化。
  “纤纤,纤纤,你在哪里呢?你的人在哪里?心在哪里?’
  他并不怪她。她受的创痛实在太深,无论做出什么事,都应该使得原谅。
  痛苦的是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伤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这么样
  对她,只不过因为太爱她。
  只要她能知道这一点,无论多源的痛苦,他都可以忍受,甚至连被朋友出卖的痛苦
  都可以忍受。
  雪衣少女已在他床边坐下,手里在轻抚着一朵刚摘下的桃花她看着的却不是桃花,
  是他。
  她忽然问;“像你这样的男人,当然有个情人她是谁?”
  小雷闭起了眼睛,也闭起了嘴。
  她笑了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却知道你本已约好了她在杏花树相会。”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她并没有在那里等你因为你还有个好朋友。”她嫣然接着道,“现在你
  的情人和好朋友已一起走了,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小雷霍然张开眼“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小雷慢慢地点了点头缓缓道“当然,你当然不会告诉我。”雪衣少女道“现在你还
  剩下什么呢?”
  小雷道“一条命。”
  雪衣少女道:“莫忘记连这条命也是我的,何况,你的命最多已不过只剩下半条而
  已。”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肋骨断了两根,身上受的刀伤火伤也不知有多少能活到现在,已经
  是奇迹。”
  小雷道:“哦I”
  雪衣少女的声音更温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万个人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再活
  下去。”
  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雪衣少女道“你还想活下去T”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小雷道“没有意恩。”
  雪衣少女道“既然没有意思,活下去干什么呢T”
  小雷道“什么都不干”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小雷道“因为我还活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得活下去。”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平
  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平静得可怕。
  雪衣少文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有句话我还想问你一次?”
  小雷道“你问。”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是不是个活人T”
  小雷道“现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是什么?”
  小雷张大了眼睛看着用顶,一字字道‘“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7”
  “嗯。”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你随便说我是什么都可以。”
  “我若说你是畜牲?”
  “那么我就是畜牲。”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怀里。
  春寒料峭.晚上的风更冷。她的身子却是光滑、柔软、温暖的。
  明月穿过窗户,照着床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春天如此美丽,月色如此美丽
  能不醉的人有几个呢?也许只有一个。
  小雷忽然站起来,站在床头,看着她缎子般发着光的躯体。
  他现在本不该站起来,更不该走。可是他突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惊愕,迷惘,不信“你现在就走?”
  “是的。”
  “为什么?”
  小雷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因为我想起你脸上的刀疤就恶
  她温暖柔软的身子,突然冰冷僵硬。他已大步走出门,走入月光里,却还是可以听
  到她的诅咒“你果然不是人,是个畜
  小雷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谈淡道“我本来就是。”
  六
  风吹着胸膛上的伤口,就像是刀刮一样。但小雷还是挺着胸。
  他居然还能活着,居然还能挺起胸来走路,的确是奇迹。是什么力量造成这奇迹的?
  是爱T还是仇恨?是悲哀7还是愤怒?这些力量的确都已大得足以造成奇迹。
  观音庵里还有灯光亮着,佛殿里通常都点着盏长明灯。
  他走过去,走入观音庵前的紫竹林,他从不信神佛,直到现在为止,从不信天上地
  下的任何神祗。但现在,他却需要一种神奇力量来支持,他伯自己会倒下去。
  人在孤独无助时,总是会去寻找某种寄托的,否则有很多人都早巳倒下去。
  院子里也有片紫竹林,隐约可以看见佛殿里氤氲漂缈的烟火,他穿过院子,走上佛
  殿。
  观音大士的庄严宝像,的确可以令人的心和平安详宁静。
  他在佛殿前跪了下来,除了对他的父母外,这是他平生第—次下跪。
  他跪下时,泪也已流下,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祈求的,他这一生永远无法得
  到。
  虽然他祈求的既不是财富,也不幸运.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宁静而己。
  虽然这也正是神佛唯一能赐给世人的,可是他却已永远无法得到。
  观音大士垂眉敛目,仿佛也正在凝视着他—这地方绝不止这一双眼随在凝视着他。
  他背脊上忽然开始觉得有种很奇特的寒意,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那时正有条毒蛇,从他身后的草丛中馒馒地爬出来,慢慢地滑向他。
  他并没有看见这条蛇,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恐
  惧得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叫大哭。
  可是他却勉强忍耐住虽然他已吓得全身冰凉,却还是咬紧牙,直到这条蛇缠上他的
  腿,他才用尽全身力气,把捏住了蛇的七寸。
  从那次以后,他又有过很多次同样危险的经历,每次危险来到时,他都会有这种同
  样的感觉。
  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活着。
  来的不是一条蛇,是三个人,其小一个灰衣人却比蛇更可伯。
  他们的职亚就是杀人,在黑暗中杀人,用你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杀人。
  无论他们在哪里i出现,都只有种目的,现在他们怎会在这里出现的呢?
  三双眼睛玲冷地看着他,那种眼色简直好像已将他中做个死人,
  小雷尽量放松四肢,忽然笑了笑,道:“三位是特地来杀我的?”
  灰衣人很快地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人道:“不一定。”
  小雷皱了皱眉“不定7”
  灰衣人道:“我们只要你回去。”小雷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灰衣人道“回到你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
  小雷道“去于什么?”
  夜衣人道6去等一个人。”
  小雷道“等谁?”
  灰衣人道:“一个付钱的人。”
  小雷道“他付了钱给你们?’灰衣人道“嗯。”
  小雷道“我等他来干什么?”
  灰衣人道“来杀你”
  小雷眨眨眼,道“他要亲手来杀我?”
  灰衣人道“否则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小雷又笑了,道“可是我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来杀我呢?’
  灰衣人道“因为我们要你等。”
  小雷道“你一向都如此有把握?”
  灰衣人道“一向如此,尤其是对付你这种人。”
  小雷道“你知道我是哪种人?”
  灰衣人道“比我更差一等的那种人。”
  小雷道“哦?”
  灰衣人的目光更冷酷,一字字道“我至少不会出卖朋友,至少不会带着朋友交托给
  我的八十万两银子偷偷溜走。”
  小雷突然大笑,就好像忽然听到一件世上最滑稽的事,这件事的确滑稽,。
  他受人冤枉己不止一次。他从不愿在他看不起的人面前解释任何事。
  灰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现在总该明白,是谁要来找你
  小雷摇摇头。灰衣人道:“你回不回去?”
  小雷摇摇头。灰衣人厉声道“你要我们抬你回去?”
  小雷还是在摇头,可是这一次他摇头的时候他的人已突然自地上弹起,就像是一报
  刚脱离弓弦的箭,向这说话最多的灰衣人射了出去,
  无论谁说话时,注意力难免分散☆所以话说得最多的人,在别人眼中也通常是最好
  的箭靶子,这人的剑就在手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将舌头磨得太利,所以剑反而钝了,小雷的人已冲过来,他的
  剑才刚刚拿起,剑光展动时,小雷已冲人剑光里。
  他并没有挥拳,胸膛上的刀口,已使得他根本没有挥拳的力
  但他的人就像是一柄铁锤重重撞上了这人的胸膛,剑光一闪长剑脱手飞出。
  他身子都向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人在空中时,鲜血已自嘴里喷泉般溅出,等他的
  人跌落在地时,这一蓬喷泉的血雨就恰巧晒在他自己身上,洒满了他已被撞得扭曲变形
  的胸膛。
  小雷胸膛上也添了一片鲜血,他的伤口也已因用力而崩裂,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
  两柄剑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森寒的剑气,刺激得他皮肤一阵阵悚栗。
  这两人掠来时,他本已算准有足够的时候和力量闪避、反
  可是这一般力量已随着伤口的鲜血流了出来.脖子上也已开始流血。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划过他脖子上的那种令人麻木的刺痛。
  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他宁死也不弯腰的。
  血泊中的那灰衣人,呼吸已停止。
  身后的灰衣人却发出了声音,声音冷酷,只说了两个宇:6回
  小雷本不该摇头的,因为他已无法摇头,他只要一摇头,脖子两旁的剑锋就会刺入
  他血肉。
  另一个灰衣人在冷笑“这次看他是摇头,还是点头?”
  小雷忽又笑了。他笑的时候,就已在摇头,摇头的时候,鲜血已沿着剑锋滴落。
  他微笑着,道“我一向高兴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灰衣人冷笑道6但这次你的腿只怕已由不得自己。’
  小雷立刻觉得腿弯一阵刺痛,人已单足跪下。
  另一柄剑却还是压在他的脖子上“你回不回去?”
  小雷的回答简单而干脆“不回去”
  灰衣人咬着牙“这人是不是想死?”
  “好像是的死在我们手里,总比死在龙四手上好。·
  “我偏不让他死得太容易,偏要他回去。”
  剑锋沿着背脊往下划,他整个人都已开始痉挛弯曲。
  他的头几乎被压到地上:“你回不回去?”
  他突然张开口,咬了一嘴带砂石的泥土,用力咳着,再用力吐出“不回去I”
  他的答复还是只有三个字.没有人能更改。
  就算将他千刀万剐,只要他还能开口,他的答复还是这三
  灰衣人紧握着剑柄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青筋在颤抖。
  剑尖也在颤抖。
  鲜血不停地沿着颤抖的剑尖滴落,剑尖一颤,就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灰衣人看着他弯曲流血的背脊,冷酷的目光已炽热。
  另一人突然道“松松手,莫忘记别人要的是活口。”
  灰衣人冷笑道;“你放心,一时半刻,还死不了的。”
  另一人道“再这样下去,要活只怕也很难了。”
  灰衣人粹笑道“我就是要他……”话未说完突然住口。
  蹄声紧密来的是两匹马,一匹马在六丈外,就已开始慢了下来。
  另一匹马的来势却更急,到了墙外,死自不停。
  突然间只听一声虎啸般的马嘶,匹全身乌黑油亮的健马,如天马行空,竞从八尺高
  的短墙头腾云般一跃而入。
  马上金光闪动。
  健马又一声长嘶,冲出三步,人立面起。
  马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腰干笔直,闪动的金光已消失
  化做了他手里一杆丈四长枪。
  长枪“夺”的一声,钉在地上,枪杆人土四尺。
  这匹矫若游龙的健马,竟似也被这一枪钉在地上。
  枪头的红缨,迎风飞散,衬着这老人银丝般的雪白须发,就像是神话中的天兵天将,
  乘云飞降。
  灰衣人,一人松了口气,道“总算来了。”
  “来了”两字出口,墙外又有条人影一掠而人,人在空中已低叱道“人在哪里T”
  灰衣人剑光又一紧,道:“就在这里I”
  白发老人看着小雷身上的鲜血,厉声道“是死是活?”
  灰衣人道“你要活的,我们就给你活的。”
  他长剑一扬,飞起一足,将小雷整个人都踢得飞了起来。
  自墙外掠入的这人,不但身法快说话快,出手也快,他正是江湖中以动作迅速、行
  事激烈著称的镖容欧阳急。
  此刻他不等小雷身子跌落,就已窜过去,一把揪住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已大变,
  失声道“糟了错了”
  白发老人也已动容,“什么事错了?”
  欧阳急跳脚道“人错了。”
  灰衣人抢着道:“没有错,这人就是从后面那屋子里出来的,那里已没有别的男
  人。”
  欧阳急将小雷用力从地上揪起,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会在小金的屋子里?他
  的人呢7”
  小雷冷冷地看着他,满是鲜血的脸上,全无表情。
  欧阳急更急:你说不说?”
  小雷看着他忽然笑了:“是你们找错了人?还问我?”
  欧阳急征佐,他虽然又急又怒,但这句话却实在回答不出。
  小雷嘴角的肌肉已因痛苦面不停地抽搐,血也在不停的流,但却还在微笑着“若是
  你们错了,就该对我客气些怎可如此无礼L?”
  欧阳急看着他,手已渐渐放松,突又大喝:“无论如何,你总是他的朋友。”
  小雷叹息于一声“我是,你难道不是7”
  欧阳急又一怔,手掌已松落,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灰衣人的手却已伸到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拿来”
  “拿什么?”
  “壹万两。”
  “壹万两?找错了人还要壹万两?”
  灰衣人冷笑着,谈谈道“是你们错了,不是我,你要的只不过是那屋子里的人,要
  活的,我交给你的既汲死,也没错。”
  欧阳急道“可是“。。”
  白发老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给他。”
  欧阳急急得脸通红,道“小金既未找着,这一万两怎么能
  白发老人沉声道“给他”
  欧阳急跺了跺脚自腰带上解下个份量看来很沉重的革囊。
  灰衣人用一根手指勾住,漫馒地接了过来,眼角瞟着小雷“这人是不是你们要找的
  那个?”
  “不是。”
  灰衣人点了点头,道:“既然不是,这人我们也要带走。”
  “为什么?”
  灰衣人嘴角露出狞笑“他杀了我们的人,就得死在我剑
  白发老人忽然道“他还要活下去。”
  灰衣人霍然始头,道“谁说的?”
  白发老人道“我说的。”
  灰衣龙四爷说的话,在江湖中的确是一言九鼎。”
  龙四爷道“哼”
  灰衣人淡淡道:“但他既已杀了我们的人,就还是非死不可。”
  龙四爷沉下了肠,道“这话又是谁说的?”
  灰衣人道;“老爷子说的,阁下若不让我们将这人带走,在老爷子面前只伯无法交
  待。”
  龙四爷道6要怎么样才能交待7”
  灰衣人沉吟着,道“只怕要……”
  他长剑一展,身子突然横空掠起“要你的命。”
  龙四爷眼看着剑光如惊虹般飞来,还是纹风不动,稳坐雕鞍。
  他右手强抢力争刻突然向后一扳,突又松手,这杆枪就藤蛇般向前弹了出去。
  雪亮的枪尖血红的红缨,恰巧迎上了横空掠来的灰衣人。
  灰衣人挫腰挥剑,只听“呛”的一声,火星飞溅。
  剑已脱手飞出灰衣人虎口崩裂,半边身于都已震得发麻,仰面跌在地上,一时间竟
  站不起来。
  这杆藤蛇般的长枪,从枪尖到枪秆,竟赫然全都是百炼椅钢打成的。
  枪尖仍在不停地颤动,嗡嗡作响,红缨飞散如血丝。
  龙四爷沉声道“观在你回去是否已可交待?”
  灭衣人咬着牙,看着自己虎口上进出的鲜血,似已说不出活来。
  长剑自半空中落下,剑光闪动,回照得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长长叹了口气,突然翻身,一伸手,恰巧抄住了留下来的长剑。这次他并不再向
  龙四爷出手,剑光一闪,竞向小雷刺了过
  小雷的人似已软瘫崩溃哪里还能闪避。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霹雷般的大喝,龙四爷的枪化做闪电。
  霹雳一响闪电飞击。
  雪亮的枪尖,已穿透灰衣人右肩的琵琶骨,他的人也接着被挑起。
  枪头的红缨一震,他的人已被甩了出去,远远落在墙外的紫竹林里,“夺”的一声,
  长枪又插入地下,人土四尺。
  龙四爷单手握枪还是纹风不动地坐在雕鞍上,瞪着另一个灰衣人道“现在你回去是
  否已能交待T”
  这人面如死灰什么话都不再说,扭头就走。
  欧阳急一转身,似乎想追出去。
  龙四爷却摆了摆手“让他去。”
  欧阳急又急了“怎么能让他走?”…
  龙四爷一手招髯,缓缓道“该杀的非杀不可,不该杀的就非放不可,生死大事,这
  其间一丝也差错不得。”
  欧阳急跺了跺脚叹道“但此人走,麻烦只怕就要来了。”
  龙四爷突然仰天而笑,道“你我兄弟,几时伯过麻烦的?”
  笑声如洪钟但在小雷耳中听来,却仿佛很遥远,很模糊。
  他仿佛听龙四爷在吩咐欧阳急:“将这位朋友也带回去,他也没有错,也万万死不
  得。。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扶他。
  他想甩脱这人随手,想自己站起来。
  —要站就自已站起来,否则就宁可在地上躺着。
  他想大一生,从没有让任何人扶过他一
  只可惜现在他的四肢和舌头,都己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甚至连他的眼睛也一样。
  他想睁开眼来,但黑暗却已笼罩了他。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拂只有一点光,光中仿佛有一个人的影子。,
  “纤纤,纤纤”。。”
  他想扑过去,可是连这最后的一点光也消失了。
  他挣扎呐喊,可是这最后的一点光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谁也不知道光明要等到何时才能再现。
  七
  “这人倒是条硬汉。”
  “可是他心里却好像有很深的痛苦。”
  “硬汉的痛苦本就总是比别人多些,只不过平时他一定藏得很深,所以别人很难看
  得见而已。’
  这就是他所能听见的最后几句话。
  最后一句是龙四爷说的,听来还是那么模糊那么遥远,可是他心里却忽然泛起阵温
  暖,阵感激。
  他知道自己毕竟还没有完全被遗弃,世界毕竞还有人了解他。所以他也确信无论黑
  暗多么深,多么久,光明迟早是会来的。只要人心中还有温暖和感激存在,光明就一定
  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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