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古龙 Gu L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1985年9月21日)
七殺手
  作者:古竜
  第一章 奇人之約
  第二章 苦肉之計
  第三章 月兒彎彎照長街
  第四章 不是人的人
  第五章 相思令人老
  第六章 人中之竜
  第七章 空手擒竜
  第八章 天網恢恢
第一章 奇人之約
  一
  杜七的手放在桌上,卻被一頂馬連坡大草帽蓋住。
  是左手。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要用帽子蓋住自己的手。
  杜七當然不止一隻手,他的右手裏拿着塊硬饃,他的人就和這塊硬饃一樣,又幹、又
  冷、又硬!這裏是酒樓,天香樓。
  桌上有菜,也有酒。
  可是他卻動也沒有動,連茶水都沒有喝,衹是在慢慢地啃着這塊他自己帶來的硬饃。
  杜七是位很謹慎的人,他不願別人發現他被毒死在酒樓上。
  他自己算過,江湖想殺他的人至少有六百七十位,可是他現在還活着。
  黃昏,黃昏前。
  街上的人很多,突然有一騎快馬急馳而來,撞翻了三個人,兩個攤子,一輛獨輪車。
  馬上人腰係長刀,精悍矯健,看見了天香樓的招牌,突然從馬鞍上飛起,凌空翻身,箭
  一般地入了酒樓。
  樓上一陣騷動,杜七沒有動。
  佩刀的大漢看見杜七,全身的肌肉都似乎立刻僵硬,長長吐出口氣,纔大步走過來。
  他並沒有招呼杜七,卻俯下身將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裏面看了一眼,赤紅的臉突然
  蒼白,喃喃道:“不錯,是你。”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佩刀的大漢手一翻,刀出鞘,刀光一閃,急削自己的左手。
  兩截血淋淋的手指落在桌上,是小指和無名指。
  佩刀大漢蒼自的臉上冷汗雨點般滾落,聲音也已嘶啞:“這夠不夠?”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佩刀大漢咬了咬牙,突又揮刀。
  他的左手也掉在桌上。他竟一刀剁下了自己的左手:“這夠不夠?”
  杜七終於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走!”
  佩刀大漢的臉色已因痛苦而扭麯變形,卻又長長吐出口氣,道:“多謝。”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就踉蹌着衝瞭瞭酒樓。
  這大漢行動矯健、武功極高,為什麽往他帽子裏看了一眼,就心甘情願地砍下自己一隻
  手?而且還像是對杜七很感激?
  這帽子裏究竟有什麽秘密?
  沒有人知道。
  黃昏,正是黃昏。
  兩個人匆匆走上了酒樓,兩個錦衣華服,很有氣派的人。
  看見他們,酒樓上很多人都站起來,臉上都帶着尊敬之色,躬身為禮。
  附近八裏之內,不認得“金鞭銀刀,段氏雙英”的人還不多,敢對他們失禮的人更沒有
  幾個。
  段氏兄弟卻沒有招呼他們,也沒有招呼杜七,衹走過來將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帽子
  裏看了看,臉色突然蒼白。
  兄弟兩人對望了一眼,段英道:“不錯。”
  段傑已經垂下手,躬身道:“大駕光臨,有何吩咐?”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他不動,段英、段傑也都不敢動,就像呆子般站在他面前。
  又有兩個人走上酒樓,是“喪門劍”方寬,“鐵拳無敵”鐵仲達,也象段氏兄弟一樣,
  掀開草帽看了看,立刻躬身問:“有何吩咐?”
  沒有吩咐,所以他們就衹好站着等,他若沒有吩咐,就沒有人敢走。
  這些人都是威鎮一方的武林豪客,為什麽往帽子裏看了一眼後,就對他如此畏懼?如此
  尊敬?
  難道這帽子裏競藏着種可怕的魔力?
  黃昏,黃昏後。
  酒樓上已燃起了燈。
  燈光照在方寬他們的臉上,每個人的臉上都在流着汗,冷汗。
  杜七還是沒有吩咐他們做一點事,他們本該覺得輕鬆纔對。
  可是看他們的神色,卻仿佛隨時都可能有大禍臨頭一樣。
  夜色已臨,有星升起。
  樓外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陣奇異的吹竹聲,尖銳而凄厲,就像是鬼哭。
  方寬他們的臉色又變了,連瞳孔部似已因恐懼而收縮。
  杜七沒有動。
  所以他們還是不敢動,更不敢走。
  就在這時,突聽“轟”的一響,屋頂上同時被撞破了四個大洞。
  四個人同時落了下來,四條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精赤着上身,卻穿着條鮮紅的紮腳
  褲,用一根金光閃閃的腰帶圍住,腰帶上斜插着十三柄奇形彎刀,刀柄也閃着金光。
  這四條修長魁偉的大漢,落在地上卻身輕如棉,一落下來,就守住了酒樓四角。
  他們的神情看來也很緊張,眼睛裏也帶着種說不出的恐懼之意。
  就在大傢全部註意着他們的時候,酒樓上又忽然多了個人。
  這人頭戴金冠,身上穿着件織金錦袍,腰上圍着根黃金帶,腰帶上也插着柄黃金彎刀,
  白白的臉,圓如滿月。
  段氏雙英和方寬他們也是目光如炬的武林高手,竟沒有看出這個人是從屋頂上落下來
  的,還是從窗外掠過來的。
  但他們卻認得這個人。
  南海第一巨富,黃金山上的金冠王,王孫無忌。
  就算不認得他的人,看見他這身打扮、這種氣派,也知道他是誰。
  杜七沒有動,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王孫無忌卻已走過來,俯下身將桌上的草帽掀起了一角,往裏面看了一眼,忽然鬆了口
  氣,道:“不錯,是你。”
  他本來顯得很緊張的一張臉,此刻竟露出了一絲寬慰的微笑。忽然解下腰上黃金帶,將
  帶扣一擰,黃金帶中立刻滾出十八顆晶瑩圓潤的明珠。
  王孫無忌將這十八粒明珠用黃金帶圍在桌上,躬身微笑,道:“這夠不夠?”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這時黑暗中的吹竹之聲已越來越急,越來越近。
  王孫無忌笑得已有些勉強,舉手摘下了頭上的黃金冠,金冠上鑲着十八塊蒼翠欲滴的碧
  玉。
  他將金冠也放在桌上:“這夠不夠?”
  杜七不動,也不開口。
  王孫無忌再解下金刀,刀光閃厲,寒氣逼人眉睫:“這夠不夠?”
  杜七不動。
  王孫無忌皺眉道,“你還要什麽?”
  杜七忽然道:“要你右手的拇指!”
  右手的拇指一斷,這衹手就再也不能使刀,更不能用飛刀。
  王孫無忌的臉色變了。
  但這時吹竹聲更急、更近,聽在耳裏,宛如有尖針刺耳。
  王孫無忌咬了咬牙,擡起右手,伸出了拇指,厲聲道:“刀來!”
  站在屋角的一條赤膊的大漢立刻揮刀,金光一閃,一柄彎刀呼嘯着飛出,圍着他的手一
  轉。
  一根血淋淋的拇指立刻落在桌上。
  彎刀凌空一轉,竟已呼嘯着飛了回去。
  王孫無忌臉色發青:“這夠不夠?”
  杜七終於擡頭看了他一眼,道:“你要什麽?”
  王孫無忌道:“要你殺人。”
  杜七道:“殺誰?”
  王孫無忌道:“鬼王。”
  杜七道:“陰濤?”
  王孫無忌道,“是。”
  方寬、鐵仲達、段氏雙英,卻已都不禁聳然失色。
  “鬼王”陰濤,這名字的本身就足以震散他們的魂魄。
  這時吹竹聲忽然一變,變得就像是怨婦低泣,盲者夜笛。
  王孫無忌低叱一聲:“滅燭!”
  酒樓上燈火輝煌,至少燃着二十多處燈燭。
  四條赤膊大漢突然同時揮手,金光閃動,刀風呼嘯飛過,燈燭突然同時熄滅,四面一片
  黑暗,黑暗中忽然又亮起了幾十盞燈籠,在酒樓外面的屋脊上同時亮起。
  慘碧色的燈火,在風中飄飄蕩蕩,又恰恰正像是鬼火。
  王孫無忌失聲道:“鬼王來了!”
  晚鳳凄切,慘碧色的燈光照在人面上,每個人的臉都已因恐懼而扭麯變形,看來竟也仿
  佛是一群剛從地獄中放出的活鬼。
  纏綿悲切的吹竹聲中突然傳來了一聲陰慘慘的冷笑:“不錯,我來了。”
  五個字說完,一陣陰森森的冷風吹過,送進了一個人來。
  一個長發披肩,面如枯蠟,穿着件白麻長袍,身材細如竹竿,竟真的像是被風吹進來
  的,落到地上猶在飄搖不定。
  他的眼睛也是慘碧色的,眨也不眨地盯着王孫無忌,陰惻惻笑道:“我說過,你已死定
  了!”
  王孫無忌突也冷笑:“你死定了!”
  陰濤道:“我?”
  王孫無忌道:“你不該到這裏來的,既然已來了,就死定了!”
  陰濤道:“你能殺我?”
  王孫無忌道:“我不能。”
  陰濤道,“誰能?”
  王孫無忌道,“他!”
  杜七還是沒有動,連神色都沒有動。
  鬼王陰濤一雙碧嶙嶙的眼睛已盯住了他:“你能殺我?”
  答復很簡單:“是!”
  陰濤大笑:“用什麽殺?難道用你這頂破草帽?”
  杜七不再開口,卻伸出了手,右手,慢慢地掀起了桌上的草帽。
  這帽子下究竟有什麽?
  帽子下什麽也沒有,衹有一隻手。
  左手。
  手上卻長着七根手指。
  手很粗糙,就像是海岸邊亙古以來就在被浪濤衝激的岩石。
  看見這衹手,鬼王陰濤竟像是自己見到了鬼一樣,聳然失色:“七殺手!”
  杜七不動,不開口。
  陰濤道:“我不是來找你的,你最好少管閑事。”
  杜七道:“我已管了。”
  陰濤道:“你要怎麽樣?”
  杜七道:“要你走!”
  陰濤跺了跺腳,道:“好,你在,我走。”
  杜七道:“留下頭顱再走!”
  陰濤的瞳孔收縮,突然冷笑,道:“頭顱就在此,你為何不來拿?”
  杜七道:“你為何不送過來?”
  陰濤大笑,笑聲凄厲。
  凄厲的笑聲中,他的人突然幽靈般輕飄飄飛起,嚮杜七撲了過來。
  他的人還未到,已有十二道碧嶙嶙的寒光暴射而出。
  杜七右手裏的草帽一招,漫天碧光突然不見,就在這時,陰濤的人已到,手已多了柄碧
  嶙嶙的長劍,一劍刺嚮杜七咽喉。
  這一劍凌空而發,飄忽詭異,但見碧光流轉,卻看不出他的劍究竟是從哪裏刺過來的。
  杜七的手卻已抓了出去。
  慘碧色的光華中,衹見一隻灰白色的,長着七根手指的手,凌空一抓,又一抓。
  劍影流轉不息,這衹手也變幻不停,一連抓了七次,突聽“叮”的一聲,劍光突然消
  失,陰濤手裏竟已衹剩下半截斷劍。
  劍光又一閃,卻是從杜七手裏發出來的。
  杜七手裏已捏着半截斷劍,這半截斷劍忽然已刺入了陰濤的咽喉。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也沒有人能看清他的手。
  大傢聽見慘呼,接着,陰濤就已倒下。
  沒有聲音,沒有光。
  樓外的燈籠也已經突然不見,四下又變成了一片黑暗。
  死一般的靜寂、死一般的黑暗。
  甚至連呼吸聲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纔聽見王孫無忌的聲音說:“多謝。”
  杜七道:“你走,帶着陰濤走!”
  “是!”
  接着,就是一陣腳步聲,匆匆下了樓。
  杜七的聲音又道:“你們四個人也走,留下你們的兵器走。”
  “是!”四個人同時回答,兵器放在桌上,一條鞭、一柄刀、一把喪門劍!
  杜七說道:“記住,下次再帶着兵器來見我,就死!”
  沒有人敢再出聲,四個人悄悄地走下樓。
  黑暗中又是一片靜寂,又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點燈光亮起。
  燈在一個人的手裏,這人本就在樓上獨斟,別的客人都走了,他卻還沒有走。
  是個看來很平凡、很和氣的中年人,臉上帶着種討人歡喜的微笑,正在看着杜七微笑
  道:“七殺手,果然名不虛傳!”
  杜七沒有理他,也沒有看他,用衹麻袋裝起了桌上的兵器和珠寶,慢慢地起身下樓。
  這中年人卻喚道:“請留步。”
  杜七霍然回頭道:“你是誰?”
  “在下吳不可。”
  杜七冷笑,道:“你也想死?”
  吳不可道:“在下奉命,特來傳話。”
  杜七道,“什麽話?”
  吳不可道:“有個人想見七爺一面,想請七爺去一趟。”
  杜七冷冷道:“無論誰想見我,都得自己來。”
  吳不可道,“可是這個人……”
  杜七道:“這個人也得自己來,你去告訴他,最好爬着來,否則就得爬着回去。”
  他已不準備再說下去,他已下樓。
  吳不可還在微笑着,道:“在下一定會將七爺的話,回去轉告竜五公子。”
  杜七突然停下腳,再次回頭,岩石般的臉上,竟己動容!“竜五?三湘竜五?”
  吳不可微笑,道:“除了他還有誰?”
  杜七道:“他在哪裏?”
  吳不可道,“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樓相候!”
  杜七的臉上已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我去!”
  二
  公孫妙的手並沒有放在桌上。
  他的手很少從衣袖裏拿出來,從不願讓別人看見。
  尤其是右手。
  公孫妙說話的聲音總是很小,相貌很平凡,衣着也很樸素。
  因為他從不願引人註意。
  可是現在他對面卻坐着個非常引人註意的人,身上穿的衣服是最好的質料,用最好的手
  工剪裁的,手上戴着的是至少值一千兩銀子的漢玉戒指,帽子上綴着比竜眼還大的明珠。
  何況他本身長得就已夠引人註意,他瘦得出奇,頭也小得出奇,卻有個特別大的鷹鈞鼻
  子,所以他的朋友都叫他鬍大鼻子,不是他的朋友,就叫他大鼻子狗。
  他的鼻子的確象獵狗一樣,總能嗅到一些別人嗅不到的東西。
  這一次他嗅到的是一粒人間少有、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他的聲音也壓得很低,嘴幾乎湊在公孫妙耳朵上:“你若沒有見過那粒夜明珠,你絶對
  想不到那是多麽奇妙的東西。”
  公孫妙板着臉,道:“我根本不會去想。”
  鬍大鼻子道:“我從來不看書,萬一我想看書的時候,我也情願點燈,燈油和蠟燭都不
  貴。”
  鬍大鼻子苦着臉,道:“可是我卻非把它弄到手不可,否則我就死定了。”
  公孫妙道:“那是你的事,你無論想要什麽,隨時都可以去拿。”
  鬍大鼻子苦笑道:“你也明知我拿不到的,藏珠的地方,四面都是銅墻鐵壁,衹有你能
  進得去,那鐵櫃上的鎖,也衹有你能打得開,除了你外,世上還有誰能將那粒夜明珠偷出
  來?”
  公孫妙道:“沒有別人了。”
  鬍大鼻子道:“我們是不是二十年的老朋友?”
  公孫妙道:“是。”
  鬍大鼻子道:“你願不願意看着我死在路上?”
  公孫妙道:“不願意。”
  鬍大鼻子道:“那麽你就一定要替我去偷。”
  公孫妙沉默着,過了很久,忽然從衣袖裏伸出他的右手:“你看見我這衹手沒有?”
  他手上衹有兩衹手指,他的中指、小指、無名指,都已被齊根切斷。
  公孫妙說道:“你知不知道我這根小指是怎麽斷的?”
  鬍大鼻子搖搖頭。公孫妙道:“三年前,我當着我父母妻子的面,切下我的小指,發誓
  以後絶不再偷了。”鬍大鼻子在等着他說下去。
  公孫妙嘆道:“可是有一天,我看了八匹用白玉雕成的馬,我的手又癢了起來,當天晚
  上就又將那八匹玉馬偷了回去。”
  鬍大鼻子道:“我看見過那八匹玉馬。”公孫妙道:“我的父母妻子也看見了,他們什
  麽話也沒有說,第二天早上,就收拾東西,搬了出去,準備從此再也不理我。”
  鬍大鼻子道:“你為了要他們回去,所以又切斷了自己的無名指?”
  公孫妙點點頭道:“那次我是真的下了决心,絶不再偷的,可是……過了兩年,他又破
  了戒。那次他偷的是用一整塊翡翠雕成的白菜,看見了這樣東西後,他朝思夜想,好幾天都
  睡不着,最後還是忍不住去偷了回來。公孫妙苦笑道:“偷也是種病,一個人若得了這種
  病,簡直比得天花還可怕。”
  鬍大鼻子在替他斟酒。
  公孫妙黯然道:“我母親的身體本不好,發現我舊病復發後,竟活活的被我氣死,我老
  婆又急又氣,就把我這根中指一口咬了下來,血淋淋地吞了下去。”
  鬍大鼻子道:“所以你這衹手衹剩下了兩根手指。”
  公孫妙長長嘆了口氣,將手又藏入了衣袖。
  鬍大鼻子道:“可是你這衹衹有兩衹手指的手,卻還是比天下所有五指俱全的手都靈巧
  十倍,你若從此不用它,豈非可惜。”
  公孫妙道:“我們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你又救過我,現在你欠了一屁股還不清的債,債
  主非要你用那顆夜明珠來還不可,因為他也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你若不能替他辦好這件事,
  他就會要你的命。”
  他嘆息着,又道:“這些我都知道,但我卻還是不能替你去偷。”
  鬍大鼻子道:“這次你真的已下了决心?”
  公孫妙點點頭,道:“除了偷之外,我什麽事都肯替你做。”
  鬍大鼻子忽然站起來,道:“好,我們走。”
  公孫妙道,“到哪裏去?”
  鬍大鼻子道:“我不要你去偷,可是我們到那裏去看看,總沒關係吧。”
  五丈高的墻,寬五尺,墻頭上種着花草。
  就是這道墻,卻很少有人能越過去,可是這一點當然難不倒公孫妙。
  鬍大鼻子道:“你真的能過得去?”
  公孫妙淡淡道:“再高兩丈也沒問題。”
  鬍大鼻子道:“藏珠的那屋子,號稱鐵庫,所以除了門口有人把守外,四面都沒有人,
  因為別人根本就進不去。”
  公孫妙忍不住問道:“那地方真的是銅墻鐵壁?”
  鬍大鼻子點點頭道:“墻上雖有通風的窗子,但卻衹有一尺寬,九寸長,最多衹能伸進
  個腦袋去。”
  公孫妙笑了笑,道:“那就已夠了。”
  他的縮骨法,本就是武林中久已絶傳的秘技。
  鬍大鼻子道:“進去之後,還得要打開個鐵櫃,才能拿得到夜明珠,那鐵櫃上的鎖,
  說是昔年七巧童子親手打造的,唯一的鑰匙,是在老太爺自己手裏,但卻沒有人知道他將這
  把鑰匙藏在哪裏。”
  公孫妙淡淡道,“七巧童子打造的鎖,也絶對不是開不了的鎖。”
  鬍大鼻子道:“你打開過?”
  公孫妙道:“我沒有,但我確信,世上絶沒有我打不開的鎖。”
  鬍大鼻子看着他,忽然笑了。
  公孫妙道,“你不信?”
  鬍大鼻子笑道:“我相信,非常相信,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鬍大鼻子嘆道:“因為,如你一時衝動起來,肯替我進去偷了,卻又進不了那屋子,打
  不開那道鎖,你一定不好意思再出來的,那麽我豈非害了你?”
  公孫妙冷笑道:“你用激將法也沒有用的,我從來不吃這一套。”
  鬍大鼻子道:“我並沒有激你,我衹不過勸你趕快走而已。”
  公孫妙道:“我當然要走,難道我還會在這黑巷子裏站一夜不成?”
  他冷笑着,往前面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道:“你在這裏等我,最多半個時辰我就回
  來。”
  這句活還沒有完,他人已掠出兩丈,貼在墻上,壁虎般爬了上去,人影在墻頭一閃,就
  看不見了。
  鬍大鼻子臉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老朋友總是知道老朋友有什麽毛病的。
  得意雖然很得意,但等人卻是件很不好受的事。
  鬍大鼻子正開始擔心的時候,墻頭忽然又有人影一閃,公孫妙已落葉般飄了下來。
  “得手了沒有?”鬍大鼻於又興奮,又着急。
  公孫妙卻不開口,拉着他就跑,轉了幾個彎,來到條更黑更窄的巷子,纔停了下來。
  鬍大鼻子嘆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得手的。”
  公孫妙瞪着他,突然開了口,吐出來的卻不是一句話,而是一顆珍珠。
  夜明珠。
  月光般柔和、星光般燦爛的珠光,將整條黑暗的巷子都照得發出了光。
  鬍大鼻子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抓住了這顆夜明珠,立刻塞入了衣服裏,珠光隔着衣服
  透出來,還是可以照人眉目。
  突聽一個人微笑道:“好極了,公孫妙果然是妙手無雙。”
  一個人忽然從黑暗中出現,看來是個很和氣的中年人,臉上帶着種討人喜歡的微笑。
  鬍大鼻子看見了這個人,臉色卻變了變,立刻迎了上去,雙手捧上了那粒夜明珠,勉強
  笑道:“東西總算已經到手,在下欠先生的那筆債,是不是已可一筆勾消?”
  原來這人就是債主,可是債主並不急着要債,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那夜明珠一眼。
  難道他真正要的並不是這夜明珠?
  他要的是什麽?
  “在下吳不可。”他已微笑着嚮公孫妙走過來,“為了想一試公孫先生的妙手,所以纔
  出此下策。至於那筆債衹不過是區區之數,不要也無妨。”
  公孫妙已沉下臉,道:“你究竟要什麽?”
  吳不可道:“有個人特地要在下來,請公孫先生去見他一面。”
  公孫妙冷冷道:“可惜我不想見人,我一嚮很害羞。”
  吳不可笑道:“但無論誰見到竜五公子都不會害羞的,他從來不會勉強別人去做為難的
  事,也從不說令人難堪的話。”
  公孫妙已準備走了,突又回過頭:“竜五公子?你說的是三湘竜五?”
  吳不可微笑着道:“世上難道還有第二個竜五?”
  公孫妙臉上已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驚奇?是興奮?還是恐懼?
  “竜五公子想見我?”
  吳不可道,“很想。”
  公孫妙道:“但竜五公子一嚮如天外神竜,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我怎麽找得到
  他?”
  吳不可道:“你用不着去找他,七月十五,他會在杭州的天香樓等你。”
  公孫妙連考慮也不再考慮,立刻便道:“好,我去!”
  三
  石重伸出手,抓起了一把花生。
  別人一把最多衹能抓起三十顆花生,他一把卻抓起了七八十顆。
  他的右手比別人大三倍。
  花生攤子上寫明了:“五香花生,兩文錢一把。”
  他拋下了三十文錢,抓了十五把花生,一籮筐花生就幾乎全被他抓得幹幹淨淨。
  賣花生的小姑娘幾乎已經快哭了出來。
  石重大笑,大笑着將花生全都丟到地上,便揚長而去。
  他從來也不喜歡吃花生,可是他喜歡看別人被他捉弄得要哭的樣子。
  他好像隨時隨地都能想出些花樣來,讓別人過不了太平日子。
  山上的玄炒觀裏,有衹千斤銅鼎,據說真的有千斤,尋常十來條大漢,也休想能搬得動
  它。
  有一天大傢早上起來時,忽然在街心發現了這衹銅鼎,當然不會是銅鼎自己走來的。
  這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將這衹銅鼎從山上搬到這裏來,這個人一定就是石重。
  於是大傢跑去找石重。
  有這麽大的一隻銅鼎擺在街心,來來往往的車馬,都要被堵死,所有的生意都要受到影
  響。
  大傢求石重再將它搬回去。
  石重不理。
  在等到每個人都急得快要哭出來了,石重纔大笑着走出去,用他那衹特別大的手托住銅
  鼎,吐氣開聲,喝了聲:“起!”
  這衹千斤銅鼎竟被他一隻手就托了起來。
  就在這時,人叢中忽然有人道:“石重,竜五公子在找你。”
  石重立刻拋下銅鼎就走,死人也不管了,走了十幾步,纔回過頭來問:“他的人呢?”
  “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樓等你。”
  四
  七月十五,月圓。
  杭州天香樓還是和平常一樣,還不到吃晚飯的時候,就已座無虛席。
  衹不過今天卻有件怪事,今天樓上樓下幾十張桌子客人,竟全都是從外地來的陌生人,
  平時常來的老主顧,竟都被擋在門外。
  就連天香摟最大的主顧,杭州城裏的豪客馬老闆,今天居然找不到位子。
  馬老闆已漲紅了臉,準備發脾氣了,馬老闆一發脾氣,可不是好玩的。
  天香樓的老掌櫃立刻趕過來,打躬作揖,賠了一萬個不是,先答應立刻送一桌最好的酒
  菜和五十衹剛上市的大閘蟹到馬老闆府上,又附在馬老闆耳畔,悄悄地說了幾句話。
  馬老闆皺了皺眉,一句活都不說,帶着他的客人們扭頭就走。
  老掌櫃剛鬆了口氣,杭州萬勝鏢局的總鏢頭“萬勝金刀”鄭方剛帶着他的一群鏢師,穿
  着鮮衣,怒馬而來。
  鄭總鏢頭就沒有馬老闆那麽講理了:“沒有位子也得找出個位子來。”他揮手推開了好
  意的老掌櫃,正準備上樓。
  樓梯口忽然出現了兩個人,擋住了他的路。
  兩個青衣白衫,眉清目秀的年輕人,都沒有戴帽子,漆黑的頭髮用一根銀緞帶束住。
  居然有人敢擋鄭總鏢頭的路?
  萬勝鏢局裏的第一號鏢師“鐵掌”孫平第一個衝了出去,厲聲道:“你們想死?”
  青衣少年微笑着道:“我們不想死。”
  孫平道:“不想死就閃開,讓大爺們上去。”
  青衣少年微笑道:“大爺們不能上去。”
  孫平喝道:“你知道大爺們是誰?”
  “不知道。”青衣少年還在微笑,“我衹知道今天無論是大爺、中爺、小爺,最好都不
  要上去。”
  孫平怒道:“大爺就偏要上去又怎麽樣?”
  青衣少年淡談道:“大爺衹要走上這樓梯一步,活大爺就立刻要變成死大爺。”
  孫平怒喝,衝上去,鐵掌已拍出。
  他的手五指扁平,指尖發禿,鐵沙掌的功夫顯然已練得不錯,出手也極快。
  這一掌劈出,掌風強勁,銳如刀風。
  青衣少年微笑着看着他,突然出手,去刁他的手腕。
  孫平這一招正是虛招,他自十六歲出道,從趟子手做到鏢師,身經百戰,變招極快,手
  腕一沉,反切青衣少年的下腹。
  但青衣少年的招式卻變得更快,他的手剛切出,青衣少年的兩根手指已到了他咽喉。
  衹聽“噗”的一響,這兩根手指竟已像利劍般插入了他咽喉。
  孫平的眼珠子突然凸出,全身的肌肉一陣痙攣,立刻就完全失去控製,眼淚、鼻涕、口
  水、大小便一起流出,連一聲慘呼都沒有,人已倒下。
  青衣少年慢慢地取出塊雪白的手帕,慢慢地擦淨了手背上的血。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每個人都怔住了,都像是覺得要嘔吐。
  他們殺過人,也看過被殺:但他們現在還是覺得胃部收縮,有的已幾乎忍不住要吐出
  來。
  青衣少年慢慢地疊起手帕,淡談道:“各位現在還不走?”
  他的出手雖可怕,但現在若是就這麽走了,萬勝鏢局以後還能在江湖中混麽?鏢師中又
  有兩個人準備衝過去。
  他們吃的這碗飯,本就是隨時都得準備拼命的飯。
  但鄭方剛卻突然伸出手,攔住了他們。
  他已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今天來的這些陌生客,雖然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但卻有一點相同之處。
  每個人都沒有戴帽子,每個人的頭髮上都係着條銀色的緞帶。
  這邊已有人血濺樓梯,那邊的客人卻連看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鄭方則勉強壓下了一口氣,沉聲問:“朋友你高姓大名,從什麽地方來的?”
  青衣少年笑了笑道:“這些事你全部不必知道,你衹要知道一件事就夠了。”
  鄭方剛道:“什麽事?”
  青衣少年淡淡道:“今天就算是七大劍派的掌門,五大幫主,全都到了這裏,也衹有在
  門外站着,若是敢走上這樓梯一步,也得死!”
  鄭方剛臉色變了:“為什麽?”
  青衣少年道:“因為有人在樓上請客,除了他請的三位貴客外,他不想看見別的人。”
  鄭方剛忍不住問:“是什麽人在樓上?”
  青衣少年道:“這句話你也不該問的,你應該想得到。”
  鄭方剛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嘎聲道,“難道是他?”
  青衣少年點頭道:“是他。”
  鄭方剛跺了跺腳,回頭就走,鏢師們也衹好擡起孫平,跟着他走。
  走出門後,纔有人忍不住悄悄問:“他究竟是什麽人?”
  鄭方剛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長長嘆了口氣,道:“行蹤常在雲霄外,天下英豪他第
  一。”
  五
  現在他正坐在樓上的一間雅室裏,坐在一張很寬大的椅子上。
  他的臉色是蒼白的,瘦削而憔淬,眼睛裏也總是帶着種說不出的疲倦之色。
  不但疲倦,而且虛弱。在這麽熱的天氣裏,他坐的椅子上還墊着張五色班斕的豹皮,腿
  上也還蓋着波斯毛氈,也不知是什麽毛織成的,閃閃的發着銀光。
  可是他的人看來卻己完全沒有光彩,就仿佛久病不愈,對人生已覺得很厭倦,對自己的
  生命也完全失去了希望和信心。
  一個滿頭銀發,面色赤紅,像貌威武如天神般的老人,垂手肅立在他身後。這年已垂暮
  的老人,身上反而充滿了一種雄獅猛虎般的活力,眼睛裏也帶着種驚人魂魄的光芒,令人不
  敢仰視。
  可是他對這重病的少年,態度卻非常恭敬。無論誰看見他這種恭敬的態度,都很難相信
  他就是昔年威鎮天下,傲視江湖,以一柄九十三斤重的大鐵椎,橫掃南七北六十三省,打敗
  了天下緑林豪傑,會遍了天下武林高手,身經大小百戰,從未戰敗過一次的“獅王”藍天
  猛。
  還有一個青衣白衫、面容呆板、兩鬢已班白的中年人,正在為這重病的少年倒茶。
  他一舉一動都顯得特別謹慎、特別小心,仿佛生怕做錯了一點事。
  暖壺中的茶,倒出未後還是滾燙的,他用兩衹手捧着,試着茶的溫度,直到這杯茶恰好
  能入口時,纔雙手送了過去。
  這重病的少年接過來,衹淺淺地啜了一口。
  他的手已完全沒有血色,手指很長,手指形狀很秀氣,好像連拿着個茶杯都很吃力。
  但他卻正是天下英豪第一的竜五。
  屋子裏沒有別的人,也沒別的人來。
  竜五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道:“我已有五人年沒有等過人了。”
  藍天猛道:“是。”
  竜五道:“今天我卻已等了他們半個多時辰。”
  藍天猛道:“是。”
  竜五道:“上次我等的人好像是鐵二太爺。”
  藍天猛道:“現在他已絶不會再讓別人等他了。”
  竜五又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他死得真慘。”
  沒有人會等一個死人的。
  藍天猛道:“以後也絶不會再有人等杜七他們。”
  竜五道:“那是以後的事!”
  藍天猛道:“現在他們還不能死?”
  竜五道:“不能。”
  藍天猛道:“那件事非要他們去做不可?”
  竜五點了點頭,他仿佛已覺得說的話太多、太纍,他並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
  他甚至連聽都不願多聽,所以他不開口,別人也都閉上了嘴。
  屋子裏浮動者一陣淡淡的花香,外面也安靜得很,二十多張桌子上雖然都坐滿了人,卻
  連一句說話的聲育都聽不見。
  剛換上的嶄新的青布門簾,突然被掀起,一個藍布短衫的夥汁,垂着頭,捧着個青花蓋
  碗走了進來。
  藍天猛皺眉道:“出去。”
  這夥計居然沒有出去:“小人是來上菜的。”
  藍天猛怒道:“誰叫你現在上菜的?客人們還沒有來。”
  夥計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那三位客人,衹怕都不會來了。”
  竜五疲乏而無神的眼睛裏,突然射出種比刀鋒還銳利的光,盯在他臉上。
  這夥計圓圓的臉,笑容很親切,眼角雖已有了些皺紋,但一雙眼睛卻還是年輕的,帶着
  種嬰兒般的無邪和純真。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正是那種心腸很軟,脾氣很好,而且一定很喜歡朋友和孩子的人。
  女人若是嫁給了他這種男人,是絶不會吃虧的,也不會後悔的。
  竜五盯着他,過了很久,纔慢慢地問道:“你說他們不會來了?”
  這夥計點點頭:“絶不會來了。”
  “你怎麽知道?”
  這夥計沒有回答,卻將手裏捧着的青花蓋碗,輕輕地放到桌上,慢慢地掀起了蓋子。
  竜五的瞳孔突然收縮,嘴角忽然露出種奇特的微笑,緩緩道:“這是道好菜。”
  夥計也在微笑:“不但是道好菜,而且很名貴。”
  竜五居然同意了他的話:“的確名貴極了。”
  這道菜卻吃不得,碗裏裝的既不是山雞熊掌,也不是大排翅、老鼠斑,而是三衹手。
  三個人的手!
  三衹手整整齊齊地擺在青花瓷碗裏,一隻大手,兩衹小手,一隻左手,兩衹右手。
  大於至少比普通人大三倍。左手上多了兩根手指,右手上卻少了三根。
  世上絶沒有任何一個花碗裏,裝的東西能比這三衹手更名貴。就算你在一個大碗裏裝滿
  了碧玉金珠,也差得多。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能真正估計出這三衹手的價值。
  竜五當然認得這三衹手,已不禁輕輕嘆息:“看來他們的確是不會來了。”
  這夥計居然還在微笑:“可是我來了。”
  竜五道:“你?”
  “他們不來,我來也一樣。”
  這夥計道:“他們並不是你的朋友。”
  竜五冷冷道:“我沒有朋友。”他的眼瞼垂下,看來又變得很疲倦、很寂寞。
  這夥計居然能瞭解他這種心情:“你非但沒有朋友,也許已連仇敵都沒有。”
  竜五又看了他一眼:“你不笨!”
  這夥計道:“你找他們來,衹不過有件事要他們去做。”
  竜五道:“你果然不笨。”
  這夥計笑了笑道:“所以我來也一樣,因為他們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他們三個人做的事,你一個人就能做?”
  “分光捉影,一手七殺。”竜五凝視着碗中的左手:“你知不知道這衹手殺過多少人?
  你知不知道他殺人的快法?”
  “不知道。”
  “妙手神偷,無孔不入。”竜五目光已移在那衹少了三根手指的右手,“你知不知道這
  衹手偷過多少奇珍異寶?你知不知道這衹手的靈巧?”
  “不知道。”
  “巨靈之掌,力舉千斤。”竜五又在看第三衹手,“你知不知道這衹手的神力?”
  “不知道。”
  竜五冷笑:“你什麽都不知道,就認為自己可以做他們三個人的事。”
  “我衹知道一件事。”
  “你說。”
  這夥計淡淡道:“我知道我的手還在手上,他們三個人的手卻已在碗裏!”
  竜五霍然擡起頭,凝視着他:“就因為你,所以他們的手纔會在碗裏?”
  這夥計又笑了笑:“無論誰要賣東西,都得先拿出點貨物給人看看的。”
  竜五的目光又變得刀鋒逼人:“你要賣的是什麽?”
  這夥計道:“我自己。”
  “你是誰?”
  “我姓柳,楊柳的柳。”這姓並不怪,“我叫柳長街,長短的長,街道的街。”
  “柳長街!”竜五道,“這倒是個怪名字。”
  柳長街道:“有很多人都問過我,為什麽要取這麽樣個怪名字。”
  竜五也問:“為什麽?”
  “因為我喜歡長街。”
  柳長街微笑着,又道:“我總是想,假如我自己是條長街,兩旁種着楊柳,還開着各式
  各樣的店鋪,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人從我身上走過,有大姑娘,也有小熄婦,有小孩子,也
  有老太婆……”
  他眼睛似又充滿了孩子般的幻想,一種奇怪而美麗的幻想,“我每天都看着這些人在我
  身上閑逛、在柳蔭下聊天、在店裏賣東西,那豈非是件很有趣的事,豈非比做人有趣得
  多?”
  竜五笑了。他臉上第一次露出愉快的笑容,微笑着道:“你這人也很有趣。”
  這句話說完,他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冷冷道:“快替我把這個有趣的人殺了!”
  藍天猛一直石像般地站在他身後,他的“殺”字出口,藍天猛已出手!
  他一出手,他的人就似已變成了衹雄獅,動作卻遠比雄獅更快!更靈巧!
  他身子一轉,人已到了柳長街面前,左手五指彎麯如虎爪,已到了柳長街的胸膛。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一抓,就可將他的胸膛撕裂,連心肺都抓出來。
  柳長街身形半轉,避開了這一抓,閃避得也很巧妙、很快。
  誰知藍天猛卻似早已算準了他這閃避的動作,右手五指緊紫靠攏,一個“手刀”劈下
  去,急斬柳長街左頸後的血管。
  這一招不但立刻致命,而且也已令對方連閃避的退路都沒有。
  “獅王”藍天猛自從四十歲後,出手殺人,已很少用過第三招。
  柳長街閃避的力量已用到極限,不可能再有新的力量生出,若沒有新力再生,就不可能
  再改變動作。
  所以獅王這次殺人,也已不必再使第三招。
  他的確沒有使出第三招。因為他忽然發現,柳長街的手已到了他肘下,他這一掌若是斬
  下去,他的肘就必定要先撞上柳長街的手。
  手肘間的關節軟脆,柳長銜食指屈突如鳳眼,若是撞在他的關節上,關節必碎。
  他不能冒這種險。他的手已突然在半空中停頓,就在這一瞬間,柳長街的人已到了門
  外。
  藍天猛並沒有追擊,因竜五已揮手阻止了他,道:“進來。”
  柳長街進來時,藍天猛已又石像般站在竜五身後,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一直遠遠地站
  在角落裏,根本連動都沒有動。
  “你說我是個有趣的人,這世上有趣的人並不多。”柳長街苦笑道,“你為什麽要殺
  我?”
  竜五道:“有時我也喜歡說謊話,但我卻不喜歡聽謊話。”
  柳長街道:“誰在說謊?”
  竜五道:“你!”
  柳長街笑了笑,道:“有時我也喜歡聽謊話,卻從來不說謊。”
  竜五道:“柳長街這名字,我從來沒有聽過。”
  柳長街道:“我本來就不有個有名的人。”
  竜五道:“杜七、公孫妙、石重本都是名人,你卻毀了他們。”
  柳長街道,“所以你認為我本來也應該很有名?”
  竜五道:“所以我認為你在說謊。”
  柳長街又笑了笑,道:“我今年纔三十,若是想做名人,剛纔已死在地上。”
  竜五凝視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他已聽懂了柳長街的話。
  要求名,本是件很費功夫的事,要練武,也是件很費功夫的事。能同時做好這兩件事的
  人並不多。
  柳長街並不像那種絶頂聰明的人,所以他衹能選擇一樣。
  他選的是練武,所以他雖然並不有名,卻還活着。
  這句活的意思並不容易懂,竜五卻已懂了,所以他拾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道:“坐下。”
  能夠在竜五對面坐下來的人也不多。
  柳長街卻沒有坐:“你已不準備殺我?”
  竜五道:“有趣的人已不多,有用的人更少,你不但有趣,也很有用。”
  柳長街笑道:“所以你已準備買我了?”
  竜五道:“你真的要賣?”
  柳長街道:“我是沒有名的人,又沒有別的可賣,但一個人到了三十歲,就難免想要享
  受了。”
  竜五道:“像你這種人,賣出去的機會很多,為什麽一定要來找我?”
  柳長街道:“因為我不笨,因為我要的價錢很高,因為我知道你是最出得起價錢的人,
  因為……”
  竜五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三點原因已足夠!”
  柳長街道:“但這三點卻還不是最重要的。”
  竜五道:“哦。”
  柳長街道:“最重要的是,我不但想賣大錢,還想做大事,無論誰要找杜七他們三個人
  去做的事,當然一定是大事。”
  竜五蒼白的臉上,又露出微笑,這次居然擡起手,微笑道:“請坐。”
  這次柳長街終於坐下來。
  竜五道:“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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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苦肉之計
  一
  古鳳的高杯,三十年的陳酒。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倒了四杯酒。
  竜五微笑道:“你一個人要做三個人的事,就得喝三個人的酒。”
  柳長街道:“這是好酒,三十個人的酒我也喝。”
  他的酒量很不錯,喝得很快。
  所以他醉了。
  最容易醉的,本就是酒量又好,喝得又快的人。
  忽然間,他已像一灘泥般從椅子上滑了下去。
  竜五靜靜地坐在那裏,看着他,仿佛在沉思。
  屋裏飄動着酒香,外面還是很安靜。
  過了很久,竜五忽然道:“問。”
  藍天猛立刻走過來,一把揪起柳長街的頭髮,將半壺酒倒在他臉上。
  酒有時反能令醉人清醒。
  柳長街居然睜開了眼睛,失神地看着他。
  藍天猛道:“你姓什麽?叫什麽?”
  “姓柳,叫柳長街。”柳長街說話的時候,舌頭似乎已比平時大了兩倍。
  “你是在什麽地方生長的?”
  “濟南府,楊柳村。”
  “你是跟誰學武的?”
  “我自己。”柳長街吃吃地笑着:“誰也不配做我的師傅,我有天書。”
  這並不完全是醉話。
  世上本就有很多湮沒已久又忽然出現的武功秘籍。
  藍天猛再問:“你的武功最近纔練成?”
  “我已經練得夠快了,我一點也不笨。”
  “這次是誰叫你來的?”
  “我自己,我本來想殺了竜五的。”柳長街忽然大笑道,“殺了竜五,我就是天下第一
  個有名的人了!”
  “你為什麽沒有出手?”
  “我看得出……”
  “你看得出你殺不了他?”
  “我一點也不笨。”柳長街還是在笑,“能做天下第二個大人物也不錯……他居然請我
  坐,請我喝酒,他也看得出我有本事。”
  藍天猛還想再問,竜五卻己擺了擺手:“夠了。”
  “這個人怎麽樣?”
  竜五臉上又露出疲倦之色,淡淡道:“他喝酒喝得太多。”
  藍天猛點點頭,突然一拳打在柳長街肋骨上。
  二
  星光璀燦,圓月如冰盤。
  柳長街忽然被一陣劇痛驚醒,纔發現自己竟已被人像風鈴般吊在天香樓外的飛檐下。
  七月的晚風中,已有涼意。
  涼風吹在他身上,就像是刀鋒一樣。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碎裂,連骨頭都似乎已完全碎裂,嘴角還在流着血,流着苦水,又酸
  又苦。
  他身上也一樣,滿身都是鮮血和嘔吐過的痕跡,看來就像是條剛被人毒打過一頓的野
  狗。
  天香樓裏的燈火已經熄滅,對面的店鋪已上起了門板。
  竜五呢?
  沒有人知道竜五的行蹤,從來也沒有人知道。
  沒有光,沒有人,沒有聲音。
  長街上留着滿地垃圾,在夜色中看來,醜陋、愚笨而破碎,就正像是被吊在屋上的柳長
  街一樣。
  一個人出賣了自己,換來的代價卻是一頓毒打,他心裏的滋味如何。
  柳長街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叫、大駡:“竜五,你這個狗養的,你這個……”
  他將自己知道的粗後全部駡了出來,駡得聲音真大,在這靜寂的深夜裏,連十條街以外
  的人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突聽遠處有個人拍手大笑道:“駡得好,駡得痛快,駡得真他媽的痛快極了。”
  笑聲和蹄聲是同時傳過來的,接着,就有三匹快馬衝上了長街,急弛而來,驟然停在屋
  檐下。
  第一個騎在馬上的人仰面看着柳長街,大笑道:“我已很久未曾聽見過有人敢這樣駡那
  狗養的人,你千萬要接着駡下去,千萬不要停。”
  這人濃眉如劍,滿臉虯須,看來很粗野,一雙眼睛卻是聰明人的眼睛。
  柳長街盯着他,道:“你喜歡我駡那個狗養的?”
  虯須大漢笑道:“喜歡得要命。”
  柳長街道:“好,放我下去,我再駡給你聽。”
  虯須大漢道:“我就是來救你的。”
  柳長街道:“哦?”
  虯須大漢道:“聽見了你的事,我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柳長街道:“為什麽?”
  虯須大漢傲然地道:“因為我知道被竜五吊在屋檐上的人,除了我之外,是絶沒有第二
  個人能救他下來的。”
  柳長街道:“你認得我?”
  虯須大漢道:“以前不認得,但現在你已是我的朋友。”
  柳長街忍不住又問道:“為什麽?”
  虯須大漢道:“因為現在你已是竜五的對頭,無論是誰做了竜五的對頭,都是我的朋
  友。”
  柳長街道:“你是誰?”
  虯須大漢道:“孟飛。”
  柳長街動容道:“鐵膽孟嘗孟飛?”
  虯須大漢仰面大笑,道:“不錯,我就是那個不要命的孟飛!”
  除了不要命的人之外,還有什麽人敢跟竜五作對?
  柳長街坐在那裏,衹覺得自己就像是棕子,全身都被裹了起來,裹得緊緊的。
  孟飛就坐在他對面,看着他,忽然挑起拇指,道:“好,好漢子!”
  柳長街苦笑道:“挨打了也算好漢子?”
  孟飛道:“你居然還沒有被那些狗養的打死,居然還有膽子駡他們,你就是好漢子!”
  他又用力握起了拳,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我本該將那些狗雜種一個個全都活活
  捏死的。”
  柳長街道:“你為什麽不去?”
  孟飛嘆了口氣,道:“因為我打不過他們。”
  柳長街笑了:“你不但有種,而且坦白。”
  孟飛道:“我別的好處也沒有,就是有種敢跟竜五那狗養的作對。”
  柳長街道:“所以我奇怪。”
  孟飛道:“奇怪什麽?”
  柳長街道:“他為什麽不來殺了你?”
  孟飛冷笑道:“因為他要表示他的氣量,表示他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跟我這種人
  一般見識,其實他衹不過是個狗養的。”
  柳長街道:“其實他也不是狗養的,他連狗都不如。”
  孟飛大笑,道:“對!對極了,就憑這句活,我就敬你三百杯!”
  他大笑着,叫人擺酒,又道:“你安心在這裏養傷,我已替你準備了兩種最好的藥。”
  柳長街道,“其中有一樣就是酒?”
  孟飛大笑,道:“一點不錯,一杯真正的好酒,無論對什麽人都有好處的。”
  他看着柳長街,忽又搖了搖頭:“可是在你這種情況下,一杯酒就不會對你有什麽好處
  了,至少要三百杯才能有點效。”
  柳長街也不禁大笑:“除了酒之外,還有一樣是什麽?”
  孟飛沒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外面已有人捧着酒走了進來,是六個女人,六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
  柳長街的眼睛亮了。
  他喜歡漂亮的女人,這一點他並不想掩飾。
  孟飛又大笑,道:“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吧,一個真正的好女人,無論對誰都有好處
  的。”
  柳長街笑道:“可是我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女人就不會對我有什麽好處了,那至少要六
  個女人。”
  孟飛看着他,忽然嘆道:“你不但坦白,而且真的有種。”
  柳長街道:“哦?”
  孟飛道:“要對付這麽樣六個女人,也許比對付竜五還不容易。”
  孟飛有一點沒有錯。
  酒和女人,對柳長街竟真的很有好處,他的傷好像比想像中好得快得多。
  孟飛也有一點錯了。
  要柳長街去對付竜五,雖然還差了一點,可是他對付女人卻的確有一手。
  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在這方面不但很在行,而且簡直已可算是專傢。
  現在孟飛已是他的好朋友,他們最愉快的時候,就是在一面擁着美女喝酒,一面大駡竜
  五。
  他們還有聽衆。
  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竜五的對頭,衹要吃過竜五虧的人,衹要還沒有死,孟飛就會想
  法子將他們全部請到這裏來,用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款待他們,然後再送筆盤纏讓他們
  走。
  “孟嘗”這兩個字就是這麽樣來的,至於“鐵膽”兩個字,那意思就是不要命——衹有
  不要命的人,纔敢和竜五作對。
  酒喝得越多,當然也就駡得越痛快。
  現在夜已深,聽的人已聽纍了,駡的人卻還是精神抖擻。
  屋裏已衹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們已喝了十來個人的酒。
  柳長街忽然問孟飛:“你也被他們毒打過?”
  孟飛搖搖頭:“沒有。”
  柳長街道:“你跟他有殺子之仇,奪妻之恨?”
  “也沒有。”
  柳長街奇怪了:“那你為什麽如此恨他?”
  孟飛道:“因為他是個狗養的。”
  柳長街沉默了一陣子,忽然道:“其實他也不能算是個狗養的。”
  孟飛笑道:“我知道,他比狗還不如。”
  柳長街又沉默了一陣子,忽然笑了笑,道:“其實他比狗還要強一點。”
  孟飛瞪着他,瞪了半天,總算勉強同意,道:“也許就一點,但最多衹強一點。”
  柳長街道:“他至少比狗聰明。”
  孟飛也勉強同意,道:“世上的確沒有他那麽聰明的狗。”
  柳長街道:“連‘獅王’藍天猛那種人,都甘心做他的奴才,可見他不但本事很大,對
  人也一定有很好的時候,否則別人怎麽甘心替他賣命。”
  孟飛冷冷道:“他對你並不好。”
  柳長街嘆了口氣,道:“其實那也不能怪他,我衹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他根本不認得
  我,又怎麽知道我是真的想替他做事的。”
  孟飛突然一拍桌子,跳起來,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他把你揍得半死,你居然還在
  替他說話?”
  柳長街淡淡道:“我衹不過在想,他那麽樣對我,也許是有原因的,他看來並不像是完
  全不講理的人。”
  孟飛冷笑道:“你難道還想再見他一面,問問他是為什麽揍你的!”
  柳長街道:“我的確有這意思。”
  孟飛恨恨地瞪着他,突然大吼,道:“滾,滾出去,從後面的那扇門滾出去,滾得越快
  越好。”
  柳長街就站起來,從後面的門走了出去。
  這扇門很窄,本來一直是栓着的,門外卻並不是院子,而是佈置得更精緻的密室,裏面
  非但沒有別的門。連窗子都沒有。
  可是裏面卻有兩個人。
  竜五正斜倚在一張鋪着豹皮的軟榻上,閉目養神,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正在一個紅泥
  小火爐上暖酒,藍天猛卻居然沒有在。
  柳長街一推門,就看見了他們。
  他並沒有怔住,也沒有吃驚,這驚人的意外,竟似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竜五也睜開眼,正在看着他,嘴角居然露出一點微笑,忽然道:“我現在纔知道你為什
  麽一直沒有出名了。”
  柳長街在聽着。
  竜五微笑道:“練武已經是件很費功大的事,女人更費功夫,這兩件事你都做得不錯,
  你哪裏還有功夫去做別的事?”
  柳長街忽然也笑了笑,道:“還有樣你不知道的事,我做得也不錯。”
  竜五道:“什麽事?”
  柳長街道:“喝酒。”
  竜五笑道:“你喝得的確很多。”
  柳長街道:“可是我醉得並不快。”
  竜五道:“哦?”
  柳長街道:“今天我喝得比那天更多,可是我今天並沒有醉。”
  竜五忽然不笑了,眼睛裏又露出刀鋒般的光,刀鋒般盯在他臉上。
  柳長街也靜靜地站在那裏,並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竜五忽然道:“坐,請坐。”
  柳長街就坐下了。
  竜五道:“看來我好像低估了你。”
  柳長街道,“你並沒有低估我,衹不過有點懷疑我而已。”
  竜五道:“你是個陌生人。”
  柳長街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明我來歷,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話?”
  竜五道:“你的確不笨。”
  柳長街道:“我說的若不假,你再用我也不遲,我說的若是假話,你再殺我也一樣,因
  為我反正一直都在你的掌握中。”
  竜五道:“哦?”
  柳長街道:“孟飛去救我,當然也是你的安排,他去得太巧。”
  竜五道:“你還知道什麽?”
  柳長街道:“我還知道,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會需要幾個像孟飛這樣的對頭,對頭能替
  你做的事,有時遠比朋友多得多……他至少可以打聽出一些你的朋友們永遠打聽不出的消
  息。”
  竜五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非但不笨,而且很聰明。”
  柳長街並沒有否認。
  竜五道:“你早已看出我跟孟飛的關係,也早已算準我會來?”
  柳長街道:“否則我為什麽要在這裏等?”
  竜五道:“那天你也根本是在裝醉的。”
  柳長街道:“我說過,我的酒量也很不錯。”
  竜五冷冷道:“但有件事你卻錯了。”
  柳長街道:“你認為我今天不應該告訴你這些事?”
  竜五點頭道:“聰明人不但要會裝醉,還得要會裝糊塗,一個人知道的若是太多,活着
  的日子就不會大多了!”
  柳長街卻笑了笑,道:“我告訴你這些事,當然有很好的理由。”
  竜五道:“你說。”
  柳長街道:“你再來找我,當然已查明我說的不是假話,已準備用我。”
  竜五道:“說下去。”
  柳長街道:“你要杜七他們去做的事,當然是件大事,你當然不會要一個糊塗的醉鬼去
  做。”
  竜五道:“你說這些話,就為了要證明你能替我做好那件事?”
  柳長街點點頭,道:“一個人到了三十歲,若還不能做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以後衹怕
  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竜五凝視着他,蒼白的臉上又露出微笑,忽然問道:“你還能不能再陪我喝幾杯?”
  三
  酒又擺上,早已溫好了的酒。
  竜五舉杯,緩綏道:“我一嚮很少喝酒,也一嚮很少敬別人酒,但是今天我要敬你三
  杯。”
  柳長街眼睛裏已不禁露出興奮感激之色,竜五居然肯敬別人酒,這的確是件不容易的
  事。
  竜五飲盡了杯中酒,微笑着道:“因為我今天很高興,我相信你一定能替我去做好那件
  事。”
  柳長街道:“我一定盡力去做。”
  竜五道:“那不但是件大事,也是件極危險、極機密的事。”
  他的表情又變得嚴肅:“我那天那麽樣對你,並不完全是因為懷疑你。”
  柳長街在聽,每個字都聽得很仔細。
  竜五道:“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在替我做事,所以我一定要別人都認為你已是我的
  對頭,而且恨我入骨。”
  這正是周瑜打黃蓋,是苦肉計。
  柳長街當然懂,但他卻不懂:“這件事難道連藍天猛都不能知道?”
  竜五點點頭,道:“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你的危險就越小,成功的機會卻大了。”
  柳長街忽然發現他真正信任的人衹有兩個人——這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和孟飛。
  竜五道:“你以前也說過,我這人非但沒有朋友,甚至已連仇敵都沒有。”
  柳長街記得:“我說過。”
  “可是你錯了。”竜五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我不但有個朋友,有個仇敵,還有個妻
  子。”
  柳長街動容道:“他們是什麽人?”
  竜五道:“不是他們,是她。”
  柳長街不懂。
  竜五道:“我的朋友,我的仇敵,和我的妻子,就是同一個人。”
  柳長街更不懂,卻忍不住問道:“她是誰?”
  竜五道:“她叫秋橫波。”
  柳長街聳然道:“秋水夫人?”
  竜五道:“你也知道她?”
  柳長街道:“江湖中衹怕已沒有人不知道她。”
  竜五冷冷道:“但你卻一定不知道她本來是我的妻子。”
  柳長街道:“現在呢?”
  竜五道:“現在我們雖已不是夫妻,看來卻還是朋友。”
  柳長街道:“其實……”
  竜五蒼白的臉已變為鐵青,道:“其實她早已恨我入骨,她嫁給我,就是為了恨我!”
  柳長街還是不懂,卻沒有再問……像竜五這種人的秘密,無論誰都最好不要知道得太
  多。
  竜五不但已閉上了嘴,而且閉上了眼睛。
  他也不願說得太多、太激動,過了很久,纔慢慢的問道:“你有沒有見過我出手?”
  柳長街道:“沒有。”
  竜五道:“你知不知道我的武功究竟如何?”
  柳長街道:“不知道。”
  竜五還是閉着眼睛,卻慢慢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蒼白而秀氣。
  他的動作很慢,慢慢地往空中一抓。
  就像是奇跡般,那紅泥小火爐上燃燒着的幾塊炭,竟突然飛了起來,飛到他手裏。
  他的手慢慢地握緊,握緊了這幾塊火熱的紅炭。
  等他的手再攤開時,炭已成灰,灰已冷。
  竜五淡淡道:“我並不是在你面前炫耀武功,衹不過告訴你兩件事。”
  柳長街沒有問,他知道竜五自己會說的。
  竜五果然已接着道:“我雖有這樣的武功,卻還是不能自己出手。”
  他凝視着掌中的冷灰:“我們之間的情感,已如這死灰一樣,是絶不會復燃的了。”
  這的確是很件奇特、很有趣的事,其中牽涉到的,又是兩個最不平凡的人。
  一個是天下英雄第一的男人,一個是世上最神秘、最美麗的女人。
  柳長街的見聞雖不廣,卻也久已聽到過她的傳說。
  她的傳說很多。
  有關她的傳說也和她的人一樣,神秘而美麗。
  江湖中的英雄豪傑,人人部想見她,卻永遠也見不到她一面。
  所以有很多人都喜歡稱她為“相思夫人”,因為她實在引起了無數人的相思。
  誰也想不到這位相思夫人,居然就是竜五的妻子。
  他們的關係竟也如此神秘、如此奇特。
  她既然是他的妻子、他的朋友,為什麽又是他的仇敵?
  他們本該是一對郎纔女貌的恩愛夫妻,為什麽會離異?
  這其中當然也有一段奇特麯折的故事,柳長街實在很想聽竜五說出來。
  誰知竜五說話的方式,也和他的人一樣,總是如神竜見首不見尾。
  他居然突然結束了這段故事,突然就改變了話題,淡談道:“這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
  世上知道這件事的人,並沒有幾個,你也不必知道得太多。”
  柳長街並沒有露出失望之色,他顯然也是個很善於控製自己的人。
  竜五道:“你衹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夠了。”
  柳長街在聽。
  竜五道:“我要你去對付的人就是她,我要你到她那裏去,為我拿一樣東西回來。”
  柳長街道:“是去拿?”
  竜五冷冷道:“你若願意說是去偷,也無妨。”
  柳長街長長吐出口氣,道:“那麽我至少還需要知道兩件事。”
  竜五道:“你說。”
  柳長街道:“到哪裏去偷?去偷什麽?”
  竜五先回答了他後面一句話:“去偷一個箱子。”
  他揮了揮手,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就捧了口箱子出來。
  箱子並不大,是用黃金鑄成的,上面鑲着很精細的竜鳳花紋,還嵌着碧玉。
  竜五道:“和這口箱於完全一模一樣的箱子。”
  柳長街忍不住問:“箱子裏是什麽?”
  竜五遲疑着,終於道:“你本來不必知道的,但我也不妨告訴你,箱子裏有一瓶藥。”
  柳長街很意外:“衹有一瓶藥?”
  竜五點點頭,道:“對我說來,這瓶藥比世上所有的珍寶加起來都珍貴。”
  他眼睛刀鋒般凝視着柳長街,傲饅地接着道:“你應該看得出我是個病人。”
  柳長街當然看得出。
  衹不過他也看得出,這個病人衹要一揮手,就可以要世上大多數健康無病的人死在他面
  前。
  竜五凝視着他臉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這世上病人有
  很多種,我也許是天下所有的病人中,最可怕的一個,但病人畢竟是病人。”
  柳長街也在遲疑着,終於問道:“衹有那瓶藥才能治好你的病?”
  竜五道:“你也該聽說過後羿和嫦娥的故事。”
  後羿射落九日後,赴西天求王母給他一瓶不死的神藥,卻被嫦娥偷服了。
  嫦娥雖然已不死,換來的卻是永恆的寂寞。
  嫦娥後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竜五道:“我們的故事,也和他們的故事一樣。”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柳長街卻已明白。
  竜五也許因先天質弱,也許是因為練功入魔,得了種不治的怪病,就像是附骨之蛆般折
  磨着他。
  後來他終於求得一瓶靈藥,可以治他的病,但卻被他的妻子偷走了。
  所以他心裏雖然恨她入骨,卻還是不敢得罪她,因為他怕她毀了那瓶藥。所以他雖然想
  找人對付她,卻又生怕消息走漏,被她知道。
  竜五目光凝註着遠方,臉上帶着種說不出的傷感與寂寞之色。
  難道他們這故事中,寂寞的不是嫦娥,而是後羿?
  竜五緩緩道:“我知道她偷去那瓶藥之後,絶沒有後悔,也不會寂寞,她已利用那瓶
  藥,要我為她做了很多件我不願做的事。”
  他眼睛裏的傷感寂寞,已變成憤怒怨毒:“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也得將那瓶藥拿回
  來!”
  柳長街忍不住再問一次:“到哪裏去拿?”
  竜五道:“你當然想得到,要從她手上拿回一樣如此重要的東西,絶不是件容易的
  事。”
  柳長街己想到。
  竜五道:“她將那箱子,收藏在棲霞山一個秘密的山窟裏,又找來了七個亡命江湖,在
  世上已無立足之地的巨盜,為她看守那山窟。”
  柳長街立刻想到殺人如閃電的“一手七殺”杜七。
  竜五道:“那山窟的秘室外,有一道千斤鐵閘。”
  柳長街立刻想到了天生神力的石重。
  竜五道:“那箱子放在秘室中一道暗門裏,要進入那秘室,打開那暗門,要先開七道
  鎖,每一道鎖都是由當世最盛名的巧匠製成的。”
  柳長街又想到了公孫妙。
  竜五道:“最重要的是,那山窟距離她的住處近在咫尺,一有警訊,她隨時都可以趕
  去,衹要她一趕去,世上就絶沒有任何人再能將那箱子拿走了。”
  柳長街輕輕嘆了口氣,他忽然明白一件事——竜五對棲霞夫人的忌憚,並不是完全因為
  那瓶藥,至少有一半是因為她的武功。
  她的武功顯然絶不在竜五之下。
  竜五道:“幸好她有個很可笑的習慣,她每天子時就寢,上床前一定要將全身每一分、
  每一寸都塗上一層她自己特製的蜜油。”
  他目中又露出憎惡之色,接着道:“這件事每天都至少要費去她半個時辰,她在做這件
  事的時候,總是將自己鎖在房裏,就算天塌下來,她也不會知道。”
  柳長街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麽離異的了。
  他的妻子若是每天上床前也都要花半個時辰做這種可笑的事,他也一樣受不了的。
  這種世上也許沒有一個男人能受得了——無論誰都應該想像得到,每天都要抱着一個全
  身塗着蜜油的妻子上床睡覺,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竜五竟似又看出了他的心意,冷冷道:“那實在是件令人惡心的事,可是這半個時辰,
  卻是你下手的唯一機會。”
  柳長街道:“所以我一定要在半個時辰內,殺了那七個亡命之徒,舉起那千斤鐵閘,打
  開那七道鎖,拿出那箱子,還得逃出百裏之外,免得被她追到。”
  竜五點點頭,道:“我說過,這本是三個人才能做的事。”
  柳長街嘆了口氣,苦笑道:“而且還一定要杜七、石重、和公孫妙這三個人。”
  竜五冷冷道:“但你現在卻已毀了這三個人,我也絶對再也找不出和他們同樣的三個人
  了。”
  柳長街明白他的心意,道:“所以現在我一定要替你去做好這件事。”竜五道:“你有
  把握?”
  柳長街道:“我沒有。”
  竜五的瞳孔在收縮。
  柳長街淡淡地接着道:“我這一生中,無論做什麽事,都不會事先就覺得有把握的。”
  竜五道:“可是你每件事都做成了。”
  柳長街笑了笑,道:“就因為我沒有把握,所以我總是特別謹慎小心。”
  竜五也笑了,道:“好,說得好,我一嚮喜歡小心謹慎的人。”
  柳長街道:“但現在我還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竜五道:“為什麽?”
  柳長街道:“因為我還不知道那山窟在哪裏。”
  竜五又笑了,微笑看揮了揮手。
  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立刻又捧出一疊銀票,放在桌上。
  竜五道:“這裏是五萬兩銀子,你可以拿去,痛痛快快地去玩幾天。”
  柳長街並不客氣,立刻就收下。
  竜五道:“我衹希望你十天中,將這五萬兩銀子全花光。”
  柳長街微笑道:“要花光並不太容易,可是我會替女人買房子,我還會輸。”
  竜五目中也帶着笑意,道:“這兩件事衹要會一樣,就已足夠了。”
  他接着又道:“無論誰要去做大事之前,都應該先輕鬆輕鬆,何況,你已為我吃了不少
  苦。”
  柳長街淡淡道:“其實那也算不了什麽,藍大猛畢竟老了,他的出手並不重。”
  竜五突然大笑——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吃驚地看着他,因為從來沒有人看見他如此大笑過。
  但竜五的笑聲結束得很快,忽然又沉下了臉,道:“可是這十天之後,你就絶不能再碰
  一個女人,再喝一滴酒。”
  柳長街微笑道:“經過這麽樣十天後,我想必也暫時不再會對女人有什麽興趣了。”
  竜五道:“好,很好,十天之後,我會叫人去找你,帶你到那地方去。”
  他神情忽然又變得很疲倦,揮手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柳長街不再說什麽,立刻就走。
  竜五卻又叫住了他,道:“這些天來,一直陪着你的那六個女人,你覺得怎麽樣?”
  柳長街道:“很好。”
  竜五道:“你若是喜歡,也不妨將她們帶走。”
  柳長街忽然又笑了笑,道:“這世上的女人是不是已死光了?”
  竜五道:“還沒有。”
  柳長街微笑道:“既然還沒有死光,我為什麽還要她們六個?”
  四
  柳長街已走出去。
  竜五看着他的背影,眼睛裏又露出刀鋒般的光芒。
  他忽然問:“你看這個人怎麽樣?”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垂手肅立在門後,過了很久,纔緩緩道:“他是個很危險的人。”
  他每個字都說得很慢,每個字都仿佛是經過深恩熟慮之後纔說出的。
  竜五道:“刀也很危險。”
  青衣人點點頭,道:“刀不但能殺死別人,有時也會割破自己的手。”
  竜五道:“刀若是在你手裏呢?”
  青衣人道:“我從未割破過自己的手。”
  竜五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喜歡用危險的人,就正如你喜歡用快刀一樣。”
  青衣人道:“我明白了。”
  竜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
  這次他的眼睛閉起,就沒有再睜開。
  他竟似已睡着。
  柳長街已走出了孟飛的莊院。
  他沒有再見到孟飛,也沒有再見到那六個女人。
  他一路走出來,連個人影都沒有看見,孟飛顯然是個不喜歡送別的人,柳長街正好也一
  樣。
  他沿着大路慢慢地走,顯得很從容,很悠閑。
  一個懷中放着五萬兩隨時可以花光的銀子,可以痛痛快快玩十天的人,本來就應該是這
  樣子的。
  唯一的問題是,應該怎麽樣去玩?怎麽樣才能將銀子花光?這問題絶不會令任何人頭
  疼。
  事實上,這是個每個人都喜歡去想的問題,就算沒有五萬兩銀子可花的人,也喜歡幻想
  一下的。
  無論誰想到這種事,睡着了都可能會笑醒的。
  杭州本就是個繁華的城市。
  繁華的城市裏,自然少不了賭和女人,這兩樣的確是最花錢的事。
  尤其是賭。
  柳長街先拉了幾個最貴的女人,喝得大醉,再走去賭。
  喝醉了酒再去賭,就好像用腦袋去撞石頭一樣,要能贏,那纔是怪事。
  但怪事卻年年都有的。
  柳長街居然贏了,又贏了五萬兩。
  他本想送那五個女人一人一萬兩,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忽然覺得這五個女人一個比一個
  討厭,一個比一個難看,連一千兩都不值。有很多男人都是這樣子的,他們在晚上大醉後看
  成天仙一樣的女人,到了早上,就好像忽然會變的。
  他簡直就像是在逃命一樣,逃出那妓院——逃入了另一傢妓院,喝了點之後,他發覺自
  己這次纔總算找對了地方。
  這地方的女人才真的是天仙。
  可是第三天早上,他忽然又發覺這地方的女人,比第一天那五個還討厭,還難看,連看
  都懶得再看一眼。
  這個妓院的老鴇後來告訴別人,她十二歲被賣入青樓,從妓女混到老鴇,卻從來也沒有
  見過像這“姓柳的”如此無情的嫖客。
  他簡直是翻臉不認人。
  柳長街從天香樓走出的時候,午時剛過沒多久。
  他剛花八十兩銀子,叫了一整桌最好的八珍全席,叫夥計將每道菜都擺在桌上,讓他看
  了看,就給了一百二十兩的小帳走出來。
  他實在連一口都吃不下,可是到了吃飯的時候,總得叫桌菜來意思,據說有很多闊佬都
  是這樣的,叫了整桌菜,卻衹是坐在旁邊看着別人吃。
  昨天晚上他幸好輸了一點,但現在身上卻還有七萬多兩銀子。
  他忽然發覺一個人要在十天中花去五萬兩銀子,也並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現在正是暮春初夏,天氣很好,陽光新鮮得就像是處女的眼波。
  他决定再到城外去走走,郊外的清風,也許能幫他想出個好法子來花錢。
  於是他立刻買了兩匹好馬,一輛新車,還雇了個年輕力壯的車夫。
  這衹花了他片刻功夫,卻花了他一千五百兩銀子——錢有時也能買得到時間的。
  城外一片青緑,遠山溫柔得就像是處女的乳房。
  他叫車子停在柳蔭下,沿着湖畔逛過去,輕鳳吹起了湖上的漣漪,看來就像是女人的肚
  臍。
  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好色之徒。
  就在他開始這麽樣想的時候,他忽然看到一個比陽光、遠山、湖水加起來都美十倍的女
  人。
  這女人正在一個小院子裏喂雞,身上穿着套青布衣裙,用友襟兜着一把米,那柔和的小
  嘴撅起,“嘖、嘖、嘖”的在逗雞。
  他從來也沒有看過這麽玲瓏、這麽小的嘴。
  天氣已很熱,她身上穿的衣服很單薄,衣領上的鈕扣散開了一粒,露出了一截又白又嫩
  的頸子,衹看這一截頸子,已經很容易就能令人聯想到她身上的其他部分,何況她還赤着
  足,衹穿首雙木屐。
  “履上足如霜,不着鴉頭襪。”
  柳長街忽然覺得做這兩句詩的人實在不懂得女人,女人的腳,怎麽能用“霜”來形容
  呢,那簡直像牛奶、像白玉、像剛剝了殼的雞蛋。屋子裏有個男人走出來,是個年紀已不輕
  的男子,一臉討厭像,尤其是那一雙眼睛更討厭,正盯在這個女人渾圓結實的屁股,忽然走
  出來,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要拉她到屋子裏去。
  女人吃吃的笑着,搖着頭,指了指天上的太陽,意思顯然是在說,時候還早,你急什
  麽?
  看來這男人竟是這女人的老公。
  想到天一黑的時候,這男人就要拉住這女人上床,柳長街幾乎已忍不住要衝過去,一拳
  打歪這個男人的鼻子。
  可惜他並不是這麽不講理的人,他知道就算要打人的鼻於,也不能用拳頭打。
  他立刻又趕回城,將銀票全部換成五十兩一錠的大元寶,再趕到這裏來。
  女人已不在喂雞了,夫妻兩個人,正坐在小屋的門口,一個在喝茶,一個在補衣裳。
  她的手指細長柔美,若是摸在男人身上,那滋味一定……
  柳長街沒有再忍下去,他已經在敲門,也不等別人回應,就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男人立刻站起來,瞪着他道:“你是誰?來幹什麽?”
  柳長街微笑着:“我姓柳,特地專程來拜訪你們的!”
  男人道:“但我卻不認得你!”
  柳長街微笑道,拿出一錠元寶道:“你認不認得這樣東西。”
  這樣東西當然是人人都認得的,男人的眼睛立刻發直:“這是銀子,銀元寶。”
  柳長街道:“像這樣的元寶你有多少?”
  男人說不出話,因為他連一個也沒有,女人本已想躲進去,看見這錠元寶,也停下了
  腳。
  這種東西好像天生就有種吸引力,不但能吸住大多數人的腳,還能吸掉大多數人的良
  心。
  柳長街笑了。
  他揮了揮手,車夫立刻將剛換來的四大箱元寶擡進來,擺在院子裏,打開。
  柳長街道:“這是五十兩一錠的元寶,這裏一共有一千兩百錠。”
  男人的眼珠子已經凸了出來,女人的臉已發紅,呼吸已急促,就好像少女看見初戀的情
  人一樣,心已經動了。
  柳長街道:“這些元寶你想不想要?”
  男人立刻點點頭。
  柳長街道:“好,你想要,我就會給你。”
  男人的眼珠子已經快掉了下來,連站都站不穩了。
  柳長街道:“你現在立刻就可以帶兩箱走,隨便到哪裏去,車馬也送給你,衹要你過七
  天再回來。”
  他微笑着,用眼角瞟着那女人,道:“剩下的兩箱,留給你老婆。”
  女人卻不看他,一雙美麗的眼睛,正盯在那兩箱銀子上。
  男人伸出舌頭,舔了舔發紅的嘴唇,吃吃道:“你……你……看怎麽樣?”
  女人咬着嘴唇,忽然一扭頭,奔進了屋子。
  男人想追進去,又停下。
  他整個人都已被銀子吸住。
  柳長街忽然說道:“你衹要出去七天,七天並不長。”
  男人忽然從箱裏抓起錠銀子,用力咬了一口,連牙齒都差點被咬掉兩顆。
  銀子當然是真的。
  柳長街說道:“七天之後,你還可以回來,你老婆……”
  男人不等他這句話說完,突然用盡全身力氣,抱起銀子,衝上了馬車。
  車夫為他帶去了另一箱。
  男人喘着氣,抱着箱子,道:“走,趕快走,隨便到哪裏去,走得越遠越好。”
  柳長街又笑了。
  車馬急馳而去,他提起兩口銀箱,施施然走進了屋子,放下錢箱,閉上門,拴起。
  臥房的門卻是開着的,門簾半捲,那女人正坐在床頭,咬着嘴唇,一張臉紅得像桃花一
  樣。
  柳長街微笑着走了進去,輕輕問道:“你在想什麽?”
  女人道:“我在想你這人真他媽的不是個好東西,也衹有像你這種人,纔會想得出這種
  法子,做這種事。”
  柳長街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剛跟自己打過賭,鬍月兒說的第一句話裏,若是沒有
  ‘他媽的’三個字,我就情願三個月不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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