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古龙 Gu L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1985年9月21日)
情人箭
  作者:古龙
  第一卷
  第一章 死神帖与情人箭
  第二章 恨满长天
  第三章 山巅晨雾浓如烟
  第四章 断肠迷离风和雨
  第五章 不白之冤
  第六章 粉侯风流
  第七章 壮哉剑雄
  第八章 花艳花狂
  第九章 飞莺剑气乱桃花
  第十章 箭雨烟鹤
  第十一章 太湖男儿
  第十二章 啸雨挥风
  第十三章 吹皱一池春水
  
  
  第二卷
  第一章 天
  第二章 天下第一江山
  第三章 烟雨风云
  第四章 波谲云诡
  第五章 烈火夫人
  第六章 百花园
  第七章 帝王谷
  第八章 几番风雨
  第九章 多少情仇
  第十章 无肠情仇
  第十一章 忠肝铁胆
  第十二章 昆仑双绝
  第十三章 因祸得福
  
  
  第三卷
  第一章 疑云疑雨
  第二章 扑朔迷离
  第三章 一错再错
  第四章 炼魂潭中
  第五章 断肠石
  第六章 雷霆剑
  第七章 驱车下江南
  第八章 冷夜渡关山
  第九章 迷林诡异
  第十章 花朝旧事
  第十一章 变生意外
  第十二章 武林大豪的婚事
  第十三章 解铃常是系铃人
  
  
  第四卷
  第一章 武林大豪的婚礼
  第二章 满堂飞花
  第三章 生死雷霆
  第四章 生死边缘
  第五章 龙争虎斗
  第六章 火炼鸳鸯
  第七章 烈火情焰
  第八章 铁骑传惊讯
  第九章 风雨会荆州
  第十章 故布疑云
  第十一章 故人之恩
  第十二章 洞庭群龙
  第十三章 风消云散
  后记
第一章 死神帖与情人箭
  朔风怒吼,冰雪严寒,天地间一片灰黯。
  大雪纷飞中,一匹快马,急驰而入保定城,狂奔的马蹄,在静寂的街道上踏碎一串冰雪,
  冰雪激飞,一声长嘶,快马骤停,道旁是一栋庭院深沉的屋宇,黑漆的大门上,滴水的飞檐
  下,斜插着一面黑缎为底,当中绣着一只红狮的镖旗,咧咧迎风招展。
  马上人一振风氅,刷地掠下马来,既不拍门,亦不呼喊,脚尖点地,风氅斜飘,便已掠
  入院中,随手一拂颔下短须上所沾的雪花,引吭呼道:“狮兄可在?”
  大厅中低叱一声:“谁!”
  厅门立开,一片灯光,照上雪地,一个锦衣重裘的紫面大汉,踩着灯光,大步而出,眼
  神一扫,大喝道:“谭三哥,你怎会来了。快请进来喝两杯热酒。”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谭肃风面带重忧,木立当地,沉声道:“狮兄可曾接到了死神帖么?”
  紫面大汉身躯一震,面色立变,情不自禁地抬眼一望,穹苍阴瞑,彷佛已将垂落到屋脊
  上。
  谭肃风道:“此地虽然无月,但今日却是月圆之期,正是“死神帖”与“情人箭”肆虐
  之时,狮兄此地如无变故,我便要乘夜赶到望都城去!”
  紫面大汉浓眉深皱,道:“死神帖出没之地,无人可测,谭三哥你如此奔波,还不是徒
  劳往返么!”
  谭肃风长叹一声,道:“自从“三湘大侠”柴平死在“情人箭”下后,我兄弟四人,便
  发誓要查出这一帖一箭的来历,此举成功之望虽极渺茫,但我兄弟却不得不尽人事以听天命,
  好歹要为武林江湖间保存几分生机元气。”
  紫面大汉黯然垂下了头,谭肃风抱拳道:“狮兄保重,我走了。”
  紫两大汉道:“谭三哥且慢!”但谭肃风已擦身掠出院子。
  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之响起,紫面大汉纵身掠上门前的滴水飞檐,望着那逐渐远去的人
  影马蹄与飞激的冰雪,目中满是黯然神色,喃喃道:“仁义四侠,当真名下无虚。”
  ※ ※ ※
  谭肃风马不停蹄,直奔望都,大雪方停,他策马驱人望都城外的一片枯林,此刻夜已深
  沉,但枯林中的一片座院却仍是灯火辉煌,灯光远远满枯林中的寒枝积雪,谭肃风松了口气,
  面上笑容乍现,暗道:“一剑震河朔豪气仍未改,如此深夜,想必还在欢宴宾朋,大张筵席,
  是以灯火依旧通明。”
  虽在寒风之中,他心底也不禁生出一丝暖意,飘身下马,直奔庄门,伸手一拍,庄门竟
  是虚掩,他心中一动,大呼道:“张兄,小弟谭肃风前来拜访!”四下回声不绝,积雪片片
  飞落,但这灯火通明的庄院里,却寂无回应!
  谭肃风心头一寒,甩下马疆,直奔入庄,灯火照耀中,四下竟无人迹,寒风吹动窗纸,
  窗纸籁籁作响,谭肃风心底也起了一阵颤抖,缓步走上台阶,一掌推开厅门,大厅中灯火更
  是明亮,一个锦袍长髻的老人,木然端坐在大厅正中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却衬得这明亮而空
  阔的大厅比无人还要单调寂寞。
  一阵寒风吹入,吹得这锦袍老人颔下的长须,丝丝飘拂。
  谭肃风道:“张大哥,你……”目光转处,语声与目光突地一齐凝结,这锦衣老人的前
  胸当心之处,竟赫然并插着两枝长约五寸的短箭,一枝箭赤红,红得有如情人的热血,一枝
  箭漆黑,黑得有如情人的眸子,双箭并排,一齐插在心上,若是拔下一看,便可看到箭上刻
  着三个蝇头小字:
  “情人箭!”
  只见锦袍老人长须虽在飘拂,但僵冷的面容上却仍凝结住他临死前所有的惊怖,刹那间
  谭肃风但觉一阵寒意自脚底直达心头,呆呆地木立半晌,两粒泪珠,夺眶而出,喃喃道:
  “张大哥,小弟来迟了……”
  语声未了,突听身后传来一声阴侧测的冷笑,道:“还赶得上!”
  谭肃风大惊转身,只见一张鲜红的纸柬,飘飘飞来,恰巧飞到他面前,他伸手一抄,凝
  目望去,帖上一无字迹,只画着一贝狰狞的骷髅。
  帖是鲜红,骷髅漆黑,但骷髅的两个眼眶,却是惨碧颜色。
  谭肃风全身一阵颤抖,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冷笑,他霍然转身,只见一双惨碧的眼睛,正
  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除了这双惨碧的眼睛,他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就在这刹那之间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已
  无声无息地刺入他心里,就似乎情人的多情眼波一样,教人们永远无法提防,还会敞开心扉
  去迎接他!
  ※ ※ ※
  日薄崦嵫,七彩晚霞,静静地笼罩着闻名天下的青海塔尔寺。
  大经堂南面,一片广阔的石坪上,人山人海,为的是来看喇嘛教中的跳神盛典,石坪周
  围,四面俱是金碧辉煌的殿宇,人群将院坝团团围住,殿楼之上,亦是万头耸拥,本已极为
  平滑洁净的青石阶上,满着红色毡毯,大经堂南侧的红毯上,肃然并排端坐着十个黄衣喇
  嘛,红黄相间,色彩夺目。
  欢乐的人丛中,除了这一群道貌岸然的喇嘛高僧外,还有一个紫袍长须的老人,亦是面
  容肃然,负手卓立在人丛中,宛如鸡中之鹤。
  一阵简单而奇异的乐声响起,十四个手持鼓拔等乐器的黄衣喇嘛,列队而来,紫袍老人
  目光扫动,突听身后有人说道:“前面的可是“仁义四侠”中的魏子云魏二哥么?”
  魏子云转身望去,见一个麻冠老人已分开人丛,来到他面前,魏子云微微一笑,一把握
  住他的手掌,道:“麻冠兄,你怎地也在这里?”
  麻冠老人捋须笑道:“小弟正欲入关,路经此地,倒是魏二哥你的侠踪怎会来到这里?
  却令小弟费解。”
  此刻那以鹅卵大石砌成的广场之中,已有四个头戴青黄鬼面的狰狞小鬼,随着那简单的
  乐声,跳起笨拙的舞步。
  魏子云目光一扫,笑道:“我久闻此间的喇嘛高僧,俱都身怀令人不可思议的密宗绝
  技,早就想来见识一番,再者……”他面上笑容突地一敛,沉声道:“我还想看看已如瘟疫
  一般在武林中肆虐的“死神帖与情人箭”,是否已蔓延到此间。”
  麻冠老人面色立变,道:“我虽远在边疆,但也从来自中原的游侠口中,隐约听到一些
  有关这一帖一箭的故事,想不到魏二哥你竟也是为了此事而来,难道这一帖一箭,真有传说
  中那般可怖。”
  此刻场中小鬼已跳毕疾回殿内,换了四个身着蓝袍,面涂黄彩的巨大金刚在回旋急舞,
  乐鼓之声更急,声声敲入人们心底。
  惊心动魄的乐声中,魏子云沉声叹道:“小弟一生之中,从未听闻过有“情人箭”那样
  神秘可怖的暗器,不到半年,武林中已有数十位成名露脸的英雄死在这“情人箭”下,而直
  到此刻为止,武林间竟还没有一人知道它的来历。”
  麻冠老人栗然道:“区区两只短箭,竟有如此可怖,这当真是令人不可想像之事,难道
  它上面附有剧毒,难道这剧毒无人可解?即使它是世上最毒的暗器,武功登堂入室之人,也
  该能够闪避的呀?”
  金刚已退,换上了四个兽形恶鬼,两戴牛头,两戴鹿角,乐舞更急,彷佛暴雨狂风。
  魏子云叹道:“此事我又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就连在武林中号称第一的毒药暗器名
  家,蜀中唐氏兄弟,都在三月之前,死在“情人箭”下,但江湖中倒绝非无人可解此毒,但
  也只有一人而已,若非当心中箭,三个时辰之中,送到此人之处,十日之内,便可康复,只
  是那“情人箭”出没无常,今日在东,明日在西,能得此人救治的,至今也不过只有三五人
  而已。”
  麻冠老人黯然长叹一声,两人相对默然,只听那鼓乐之声由急而缓,晚霞落下,天色已
  暗,云际中露出了一轮满月。
  阴沉的月光下,阴沉的乐声中,四个假衣假面骷髅恶鬼,抬着一个木盘,自神殿中缓步
  而出,盘中是一具以面制成,准备受斩的人形偶像。
  骷髅一出,这跳神斩魔之典,便已进入高潮,乐鼓之声,也变的缓慢而沉重。
  魏子云与麻冠老人心中虽充满了对来日武林的忧虑,以及悲哀,但此刻仍不禁凝目望
  去。只见殿中又缓步行出四大金刚、十八罗汉、牛神、鹿神等一连串头戴面具的“神”,以
  及两个假面蒙服的老人,手携五个头戴面具的幼童。
  这一串“人”的行列之后,便是一个牛首麟袍的“降魔元帅”,顶上两只纯金牛角,闪
  闪生光,手持一柄雪亮钢刀,更是耀人眼目。刹那间乐声转急,神魔鬼怪,一齐回旋乱舞,
  四个骷髅恶鬼,手捧木盘,缓步走到那一排神色庄肃的喇嘛高僧面前,四周突地举起数十只
  火把。
  火光一起,那四个骷髅的眼眶中,突地泛出了惨碧的光茫,乐声大振,“降魔元帅”旋
  转着跳到木盘之前,举手一刀,将那人形偶像劈作两半,四下欢呼之声如雷暴起。
  魏子云目光扫处,全身一震刀光一闪,那面制偶像之中,竟赫然露出一张鲜红的拜帖!
  魏子云大惊之下,狂呼一声,双臂振处,如鹰掠起,但就在这刹那之间,那一排十位黄
  衣喇嘛的心口上,却已都多了两只短箭。
  人群蓦地大乱,神魔鬼怪四下奔走,魏子云目光注定一个骷髅恶鬼,凌空一个转身,笔
  直扑了下去,厉叱道:“那里走!”
  骷髅恶鬼蓦然转身,惨碧的目光,闪电般望在他身上,魏子云大喝一声,“飞鹰搏
  免”,双掌齐下,麻冠老人身形方自掠起,眼看魏子云这一招已将劈在那骷髅恶鬼身上。
  那知一声惨呼过后,凌空飞掠的魏子云身躯竟突地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来,麻冠老人
  惊呼一声,目光转处,只见红黑两只短箭,并排插在魏子云心上。
  ※ ※ ※
  春寒料峭,夕阳已落,小而寂静的疏勒河,蜿蜒流过南疆。
  旷野苍茫,水声潺潺,两匹无鞍的健马,饮水在疏勒河畔,远处暗影幢幢,遥见一城兀
  立,气魄雄伟,四面堆沙,几与城齐,便是瓜州古城。
  漫天风砂中,无鞍健马边,两个风尘满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神色之间,俱是一片黯
  然,良久良久,左面一人方自缓缓叹道:“情人箭,如此凶毒可怖的暗器,居然称做“情人
  箭”,此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
  右面一人缓缓道:“月圆花好之时,鸳鸯两箭齐来,箭上之毒,毒性又是一阴一阳,中
  箭之人,十九具是伤在心上……”
  他无可奈何地怆然一笑道:“此箭称作情人,岂非十分恰当?”
  左面一人长叹一声,振衣而起,苦笑道:“无论是否恰当,我却不愿伤心,胡四弟,我
  劝你还是随我一齐回到瓜州,歇息半日,一齐回江南的好。”
  右面一人道:“朝阳兄,你尽管自回瓜州,我却要到敦煌左近去走上一趟,看看那位
  “情人”的秋波,有没有送到这塞上的仙境来。”
  左面一人微喟道:“你们仁义四侠,终年为他人奔波,难怪你直到今日,还是孤家寡人
  一个,而哥哥我却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子,昔日的雄风豪气,至今也……”
  他长叹一声,仰面望天,却见阴云之中,现出一轮咬洁的明月。
  月光映得疏勒河水,粼粼泛出银光,他面色却突地变成一片苍白,失声道:“今夜又是
  十五了,胡四弟,你……”
  右面一人双眉一轩,长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朝阳兄,你只管放心,我胡天麟孤家寡
  人,那有“情人”会照顾我?”
  他大笑着配上马鞍,轻轻一掠上马,又自笑道:
  “三月之后,江南再见,到那时我要让你这塞外的野人,好好尝一尝江南名厨的风味!”
  丝鞭一扬,刷地落下,健马长嘶一声,放蹄急奔而去。
  过了瓜州,天地便是一片苍茫,这条路虽是通往敦煌的大道,但此刻亦是漫无人迹,就
  连一串急遽的马蹄声,也似乎划不破大地的寂静。
  胡天麟放眼四顾,触目俱是黄沙,心中不觉顿生怡然之感,丝鞭扬处,策马更急,片刻
  之间,便已到了塞上数千里内最最有名的“一人村”、“甜水井”。
  数十里黄砂之中,只有这“甜水井”有水可饮,数十里无人地里,只有这“一人村”有
  人,水虽不甜人也仅是孤身——一个敦煌府派作供给旗人食水,清淘水井,放哨警戒土匪的
  乡民——但胡天麟自漫天黄砂中见到那一幢孤零的屋影与黄昏的灯光后,心中的怆然孤寂之
  感,却不禁为之减去几分。
  他一提绳,仰天长啸一声,灯光已在眼前,在这凄冷寂寞之地,这一点灯火,看来竟是
  那般安祥而柔和。
  但是他目光转处,却赫然见到在这安祥而柔和的蒙蒙光影下,竟赫然有着十数具身,零
  乱而丑恶地倒卧在四辆空空的镖车间,一柄金黄色的镖旗,自镖车旁斜挂下来,无力地在风
  沙中舒卷着,似乎也在为方才所发生的凄惨恐怖之事叹息、颤栗。
  胡天麟心头一寒,飞身下马,目光一扫,颤声道:“果然又是情人箭……”
  灯光已不再安祥而柔和,而变的有如鬼火般凄寒可怖。
  胡天麟缓缓移目望去,一个精悍的短衣汉子,四肢卷曲,心上两箭,一个虬须劲装大
  汉,一手斜挂着镖车,身躯还末完全倒下,一柄雪亮长刀,跌在足边,心中并插两箭,胡天
  麟暗叹忖道:“西北快刀宋海萍……唉,武林中又弱一人!”
  目光望将过去,在那古老的“甜水井”,一具身,双手捧心,紧握的双拳中,各各露出
  三分箭,双足痉挛,脚畔却赫然压着一方鲜红的拜帖。
  胡天麟双眉微剔,一步跨过两具身,弯下腰去,拾起了这“死神之帖”,帖上骷髅的惨
  碧眼眶,使得这豪气干云的侠士也不禁心生寒意,喃喃道:“死……”
  死字方自出口,地上的身突地双掌齐翻,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就像是一双漫舞而来的情
  人一样,无声无息,插入了胡天麟的心。
  ※ ※ ※
  秋色未深,杭州城外,一溪宛然,忽尔穷塞,忽而开朗,沙明水净,岸远林平,山岫含
  烟,清光滴露,两岸桑竹遍野,水上渔歌相闻,三五茅舍人家,七八小舟来往,点缀着这梦
  一般的西溪风光。
  乃一声,树荫下穿出一条乌蓬浅舟,摇船的是一个褐衣短发的拙壮汉子,船首却傲然卓
  立着一个锦衣佩剑的弱冠少年。
  溪上清风,吹起了他浅蓝罗衫的衣袂,却吹不敬他眉宇问含蕴的重忧,他深沉而明亮的
  目光,出神地凝注着岸上的红叶,于是连红叶也禁不住他这利剑般锐利的目光,颤抖着垂下
  了头。
  清风吹过,溪上婉约传来一阵清歌:
  “水净沙明,轻烟小岫,西溪一带清光,芦花深处,中有雁儿藏,舟过风摇苇动,雁儿
  惊起,飞向何方?”歌声飘渺间,对面缓缓汤来一只渔舟。
  摇船的汉子精神一振,引吭喊道:“杜……杜鹃,你……你又在唱……唱什么?”
  短短八个字,他已说得满头大汗。
  渔舟上一个青衣乌发的明艳少女,银铃般娇笑一声,摇着橹娇笑道:“我在唱小结巴,
  共采茶……”忽然瞥见锦衣少年的两道眼神,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渔船头盘膝坐着一个衣大竺,面容清瞿的渔翁,手结渔网,微微一笑,道:“好没规矩
  的丫头,看到展公子,也不请安问好。”
  青衣少女仍然低垂着头,轻轻道:“展公子您好。”秋波一抬,面颊更红如枫叶。
  衣渔翁哈哈一笑,道:“展公子可是又要到“武士堂”去喝茶么?今日不是月圆日,那
  里的人定必不少。”
  锦衣少年展颜一笑,两舟已交错而过,那渔翁犹在高声笑道:“稍等若有鲜鱼,我叫鹃
  儿送两尾去给公子下酒。”
  水急船轻,轻舟瞬间便已摇入芦花深处,只见根根苇荻,高达数丈,小舟擦过,舟上人
  纵然仰首而望,犹望不到巅。
  远处又飘来那青衣少女“杜鹃”的曼声清歌:
  “……溪流宛转曲折,绝妙寻幽探胜,情思九回肠,便化个雁儿又何妨?”风摇雁飞,
  沙沙之声起于丛苇,与歌声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籁。
  锦衣少年却仍面寒如水,摇船的汉子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到他的面色只得默不作声,船
  橹一摇,轻舟便已汤入芦花最盛之处,浅堵皑皑,一望如云,再深去不但见不到水,便连芦
  荻也看不到了,四面俱是密密的竹篱,篱中人都瘦如黄菊。
  摇船的汉子忽然用力一浆,冲开水面,放眼望去,只见这一片芦荻中,竟有两座小小楼
  台临风婀娜,经秋萧瑟,溪水之东,秋水蒹葭间的小小楼台,正是名满天下的“秋雪庵”,
  门前一匾横额,题着“两浙词人祠”五个擘窠大字。
  溪水之西,是一座小小竹楼,楼头一区横额,写的却是“江南武士堂”,笔力刚健,龙
  飞凤舞。
  这“江南武士堂”,虽是酒楼,但店主人却是江南名侠“九连环”林软红,此人交游广
  阔,宾朋遍天下,算得上是个侠中雅客,是以能上得此楼饮酒的人,也多是武林健者。
  锦衣少年繁舟上岸,面上仍是一片冷淡沉重之色,竹楼中快步行出一个垂髻幼童,将他
  迎入楼中,只见四壁之上,琳琅满目,布置得极是清雅脱俗,楼中的酒客一见到他,大半含
  笑而起,他也寒喧招呼,也有几人沉声问道:“老太爷有消息么?”锦衣少年剑眉立皱,长
  叹着摇了摇头。
  明厅后一曲朱栏竹梯,回旋而上,梯上小小一方匾额,正是林软红自题,写的是“弹剑
  阁”,只听一朗笑自阁上传来,一个青衫白袜,飘逸潇的微须文士在梯口含笑招呼:“梦
  白,你怎地到此刻才来?”正是此楼主人“九连环”林软红。
  锦衣少年振衣登楼,楼上更是精雅,凭楼远眺,正与“秋雪庵”中的“弹指阁”遥遥相
  对,阁上一幅联幅,“应将名剑随豪客,为访侠气上此楼”,也与“弹指阁”上的名句:
  “应将笔砚随诗主,为访芦花上钓舟”相异其趣,四下芦花,一望无际,彷佛一片茫茫
  雪浪,泱泱银海。
  此刻这名阁之上,亦已高朋满座,亦都持杯含笑与锦衣少年招呼,只有远远一角处,一
  个凭栏而坐的老人,却未回首,面前的桌上,无酒无肴,只有清茶一壶,老菱满碟,以菱为
  肴,以茶作酒。
  ※ ※ ※
  林软红将锦衣少年引到正中一付短联之下,这对联写的是:“要打架就请走路,想喝酒
  快上此楼。”字迹拙劣,文句俚俗,有如幼童,与此阁情调,全然格格不入,然而一笔一划
  间却是大开大阖,满含豪气,下面的题款更是令人触目,写的是:“武林第一侠写于大醉之
  后”。
  锦衣少年目光一扫,沉声道:“林兄,可曾听到家父的消息?”
  林软红双肩微皱,叹道:“我已时刻俱在留意,昨日“崂山三雁”经过这里,他兄弟三
  人来自浙东,那面也无人见到过令尊的侠踪,但他们却在天台台下,见到“塞上大侠”乐朝
  阳,和一个年纪颇轻的武常道人,行色匆匆,往南而去,似乎是直奔雁荡山的方向。”
  锦衣少年目光凝注窗外,缓缓道:“乐大侠与我四叔交谊非浅,四叔惨变后,他必然会
  有行动。”目光一抬,接道:“那“崂山三雁”是否便是以三柄吴钩剑成名武林的贺氏兄
  弟,他三人行色如此匆忙,为的又是什么?”
  林软红道:“赶回家去!”
  锦衣少年茫然半晌,冷冷道:“都回家了,都回家了……”
  林软红叹道:“不回家又怎样,自从魏二侠殒于青海,谭三侠折于保定,胡四侠在“甜
  水井”畔丧身后,武林中更是人人自危,保命为先,就连“华山七莺”每年必办的“花朝大
  会”,今年都宣告流产,唉!梦白,不瞒你说,我若非要将此楼留做江南群侠的交换消息之
  地,我也早已收山退隐了。”
  锦衣少年冷冷一笑,默不作答,眉宇之间,突地露出一种英风豪气。
  林软红目光一扫,突地悄声道:“梦白,我劝你近日也要稍为收敛些的好,据目前情况
  看来,那“情人箭”绝非一人所有,可怕的是,你根本无从猜测谁的怀中藏有这可怖的暗
  器,说不定就是你身侧之人,也说不定是……”
  锦衣少年剑眉一轩,仰天狂笑道:“说不定我展梦白身上就有几只“情人箭”……林
  兄,你可要小心了,快替我拿酒来。”
  群楼之人,一齐耸然回顾,林软红苦笑一声,拍掌叫酒。
  展梦白笑声突地一顿,目光笔直望向楼角老人的背影,沉声道:“此人是谁?”
  材软红面色微变,还未答话,只听楼角的老人已冷冷道:“小孩子,你不认得我么?”
  话声枯涩,有气无力,彷佛大病初愈之人,展梦白微微一征,道:“眼疏的很!”
  楼角老人放下茶盏,缓缓转头过来,只见他面容枯瘦,双目无光,颔下疏疏落落地留着
  几根短发,冷冷道:“小孩子说话总是要放慎重些,你纵然有个好爹爹,也不必张牙舞爪地
  来讨人厌。”
  满阁之人俱都面色大变,展梦白的面色一沉,长身而起,材软红已一拉他衣袖,惶声地
  道:“梦白,你何苦,快坐下来。”词色之间,竟似对这神气奄奄,貌不惊人的老人十分畏
  惧。
  展梦白目光一扫,冷冷道:“老年人说话也该放慎重些,你纵然有几把年纪,也没有什
  么值得傲人之处。”
  林欢红连拉他几次衣袖,他都有如未觉,楼角老人阴侧侧一笑,道:
  “好孩子,居然敢教训起我来了,你以后就难道没有求我之处么?”说罢转过头去,端
  起茶盏,再也不瞧展梦白一眼。
  林软红长叹一声,悄声道:“梦白,你怎地如此气盛,得罪一了他老人家……”
  话声未了,突听一声娇叱,道:“爹爹,是谁要教训你老人家?”
  一条人影,其疾如风,别地掠上楼来,却是一个红衣红裙,红布包头,乍眼看去,宛如
  一团烈火的绝色少女。
  她秋波一转,便瞬也不瞬地停留在展梦白的脸上,轻叱道:“是你么?”
  展梦白见她是个少女,剑眉一皱,坐了下来,林软红悄悄道:“梦白,这样才对,你何
  苦得罪……”
  那知他话未说完,展梦白竟又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不错,是我,难道只有你爹爹
  可以胡乱骂人,别人就说不得话么?”
  他生性激烈,想来想去,实在忍不住气,红衣少女双眉一扬,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是
  你了。”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展梦自身前。
  满阁上人,虽然俱与展梦白相识,此刻竟然俱都袖手旁观。
  林软红变色道:“秦姑娘……”
  红衣少女脚步不停,林软红道:“秦老先生,这位展兄乃是武林中素有“及时雨”之称
  的展化雨展大侠的令郎,今日本是小事,何苦……唉!”楼角老人竟也不闻不问,连头都不
  转回来。
  展梦白冷笑一声,道:“我虽不喜与妇人女子一般见识,但……”
  红衣少女道:“但什么?”
  展梦白沉声道:但你若再向我面前走上一步,今日我就要替你家的尊长来教训教训你。”
  红衣少女冷笑道:“好好。”掠前一步叱道:“我倒要看看——”
  林软红突地大喝一声,道:“且慢!”
  ※ ※ ※
  众人目光一齐望去,只见他一手指着墙上那幅字联,目光炯炯,再不出声。
  红衣少女抬眼一望,冷冷道:“要打架就请出去,哼哼,这算什么,难道区区一幅对
  联,就可以吓得倒人么?姑娘喜欢在那里动手,就在那里动手?谁管得着我?”
  众人面色大变,林软红忍住气道:“秦姑娘可知这幅对联是谁写的么?”
  红衣少女道:“武林第一侠……哼哼,好大的口气,谁是武……”
  那边不闻不问的枯瘦老人突地转过头来,变色道:“琪儿,休得无礼,既有大侠的墨宝
  在此,你还不快给我坐下!”
  红衣少女呆了一呆,满面委屈,狠狠瞥了展梦白一眼。
  林软红展颜笑道:“好了好了,今日小弟作东,请各位都喝一杯。”
  红衣少女嘟着嘴走回他爹爹那里,突又一跺脚,恨恨道:“除非你不下楼……”
  展梦白剑眉微耸,道:“便是此刻……”
  突听远远传来一阵惊呼:“杜老先生……杜老先生……你在那里?”
  另一个声音却大呼着:“展公子……展公子……你在那里?”
  展梦白心头一震,满阁中人俱都长身而起,只见楼外那一片雪浪般的芦荻之上,如飞掠
  来两个劲装少年。
  这两人竟是以“草上飞”的轻功,飞掠在这片芦荻上。
  林软红惊道:“崂山三雁,怎地……”
  话声未了,左面一人突地“扑通”一声,跌下芦荻,林软红双眉微皱,右面一人却不顾
  奔来,只见他真力亦已不济,势必无法掠到此楼。
  心念动处,突见身旁人影一闪,展梦白、红衣少女同时掠来,红衣少女纤腕一扬,一条
  长达三丈的红绸,匹练般飞了出来。
  展梦白双臂一震,却已飞出楼外,脚尖轻轻一点芦荻,凌空掠出数丈,只见这劲装少年
  双膝一软,展梦白恰巧一把抄住了他的臂膀,但此人气力已是强弩之末,竟仍然有如石块般
  直落下去,展梦白一惊之下,突见一条红绸飞来,不暇他顾,引臂接住,垂势一提,身形暴
  起,抄着那劲装少年的臂膀,凌空一个转折,有如苍鹰一般,刷地掠回楼中。
  群豪看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喝起采来,红衣少女冷“哼”一声,道:“没有那份力量!
  还要逞能!”抖手收回红绸,束在腰上。
  展梦白征了一征,林软红一把扶起那劲装少年,道:“君侠兄,什么事如此惊惶?”
  “崂山三雁”中的二侠“银雁”贺君侠长长喘了口气,满面俱是惊惶焦急之色,道:
  “那一位是展公子,那一位是秦瘦翁老先生?”
  展梦白心头一动,抢回道:“在下便是展梦白,贺大侠有何……”
  他话声未了,贺君侠已一把抓住他肩头,颤声道:“展……兄,展公子,令尊……
  展梦白全身一震,惶声道:“家父怎样了?”
  贺君侠以手掩面,道:“展老前辈己身受重伤,命在垂危……”
  群豪一阵大乱,展梦白耳畔轰然一响,厉喝道:“被谁所伤?”
  贺君侠道:“情……人……箭!”
  展梦白大喝一声,仰天跌下,林软红一把拦着它的肩头,却见一只纤掌,悄悄送来一杯
  热酒,那红衣少女秦琪道:“让他喝下去!”
  贺君侠四望一眼,道:“展老前辈虽然身中“情人箭”,但幸而便在城外,在下发现又
  早,距离此刻,还不到两个时辰,若能立刻寻到秦瘦翁秦老先生尚属可救,只是方才二哥去
  寻秦老先生,却说不在!……”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林软红已不禁松了口气,红衣少女秦琪已抢口说道:“不要紧,我
  爹爹在这里。”
  贺君侠大喜道:“在那里?”
  林软红抬眼望去,只见那枯瘦老人秦瘦翁,负手立在栏边,目光冷冷望着展梦白,想到
  这老人方才所说的话,林软红不禁心头一寒。
  贺君侠顺着他目光望去,一步窜了过去,道:“前辈你便是秦老先生么?”
  秦瘦翁冷冷道:“不错。”
  贺君侠大喜道:“快请前辈移驾到……”话方出口,秦瘦翁突地面向展梦白冷笑一声,
  回首走回位上,一言不发地喝起茶来。
  贺君侠呆了一某,转身望着林软红。此时展梦白已悠悠醒来。
  只听林软红道:“秦老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展老前辈一生急公好义,
  济人之难,不遗余力……”
  秦瘦翁冷冷道:“展化雨的儿子在这里,要你代他多什么话?”
  展梦白心头一寒,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枯瘦的老人便是世上唯一能解“秦人箭”之毒的
  神医秦瘦翁。
  他茫然站了起来,林软红长叹道:“梦白,快向秦老先生陪话,方才……”
  贺君侠伸手一抹额上汗珠,急遽道:“此刻已近两个时辰,救人如救火再迟就来不及
  了。”
  秦瘦翁冷笑一声,贺君侠突地喝道:“你是走还是不走?”
  秦琪暗中叹息一声,轻轻道:“爹爹……”
  秦瘦翁低叱一声:“不要多口!”
  贺君侠双眉一扬,厉声道:“你再不走,就莫要怪我贺君侠无礼了!”
  秦瘦翁“嘿嘿”笑道:
  “你若敢在老夫身上沾上一根手指,从此那“情人箭”之毒就无人能解了。”
  贺君侠方自举步,不禁顿住,满阁中人,面面相觑,此中人人都有可能身中“情人
  箭”,谁也不敢多口。
  只听楼梯一声急响,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展公子,爹爹叫我送鲜鱼来了。”
  一个满身水湿的少年,当先冲了上来,身后却跟着一个青衣乌发的明眸少女,一双莹白
  如玉的天足上,仅仅穿了双青布鞋子。手里提着两条鲜鱼。原来“崂山三雁”中的二侠“冲
  雷雁”贺君杰方才落到水中,却被这渔家少女杜鹃救了起来。
  杜鹃秋波一转,满面茫然,贺君杰大喊道:
  “老三,找着秦老先生了么?”
  秦瘦翁冷冷道:“我虽有救人解毒之能,却没有救人解毒的义务……这两尾鲜鱼不错,
  琪儿,带回去给爹爹下酒。”
  杜鹃明眸一睁,道:“这两尾鱼不卖的,是爹爹叫我……”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秦老先生,方才是……是我错了。”垂下头去,满面通红,手
  掌微微颤抖,他此刻实是悲愤交集,但却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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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恨满长天
  满阁中人,目光一齐望到秦瘦翁身上,只望他答应一声。
  秦瘦翁面容木然缓缓道:“琪儿,将鲜鱼带回家去。”
  杜鹃茫然瞧了展梦白一眼,缓缓将鲜于交到秦琪手上,秦琪面颊微红,轻轻道:“谢谢
  你。”
  杜鹃突地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下楼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
  泪珠。
  秦瘦弱仰起头来,目光仰望天上,冷冷地道:“小孩子若要向前辈陪礼,是要叩三个头
  的。”
  群豪嗡然一声,有的已心怀不愤,但却无人出声。
  贺氏兄弟双拳紧握,双目圆睁,林软红深知展梦白的个性,叫他屈膝,实比断头还难,
  此刻更是双眉紧紧皱到一处,猛一抬头那知展梦白突地一咬牙关,大步奔到秦瘦翁面前,跪
  了下去,以百碰地,叩了三个头,小楼上静寂知死,只听“咚,咚,咚,”三响,展梦白双
  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来,却有一连串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材软红轻轻将他扶起,贺氏兄弟目光凛然望着秦瘦翁,若是目光也能杀人,秦瘦翁怕不
  早已碎万段了。
  只见他缓缓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突地转首道:“走!”大步走向竹梯。
  群豪各自松了口气,蜂涌着随他走了下去,霎眼间只见十数条轻舟一齐汤向芦花深处。
  ※ ※ ※
  秋阳斜斜穿过窗棂,照在一顶素的纱帐上。
  纱帐下,素衾上,寂然静卧着一个双目紧闭,满面苍白的老人,细碎的斜阳,映得他肩
  上并插着两枝短箭,磷磷生光。
  床前有一具铜壶滴漏,千数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其上。
  紧靠着床缘的是一个满身劲装略带微须的侠士,正是“崂山三雁”中之“穿云雁”贺君
  雄。
  他身侧二人,团面大耳,满面红光,身材已略现拥肿,须发却甚是光洁,细目斜眉,目
  光闪闪,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钜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龙王”吕长乐。
  一个面白无须,手摇摺扇的中年文士,紧立在他身侧,此人看来虽是文士,其实却是江
  南“三星镖局”的总镖头“天巧星”孙玉佛。掌中一柄摺扇,专打人身大穴。
  再过去并肩站着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面色淡黄,满面病容,女的却是明眸流波,艳
  光照人,便是武林艳羡的“金玉双侠”“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观音”陈倩如夫妇。
  还有两人,一个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个瘦小枯瘦,两腮无肉,两人一阳一阴,一刚
  一柔,却也并肩站在一处,高大的是来自南方的游侠“铁枪”杨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
  名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这七人团团围在一间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只听铜壶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缓缓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
  一分力量。他木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无半分血色,“西湖龙王”忍不住乾咳一声,轻轻
  道:“贺大侠,令弟们可认得这里?”
  贺君雄长叹着点了点头,“铁枪”杨成道:“怎地这般不巧,秦老头就偏偏在此时此刻
  出去了。”
  “笔上生花”西门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观音”陈倩知道:“是不是该将他老人家身
  上的两枝箭,先拔下来好些?”
  她吐语娇嫩,眼波四转,“金面天王”李冠英皱眉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可担当得
  起?”
  陈倩知道:“哟,我怎么能……”
  李冠英道:“那么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孙玉佛突地双目一张,抚掌道:“来了来了……”
  只听一阵急遽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展梦白面色苍白,目光痴然,当先奔了进来,扑向
  床边,“砰”地一声,撞倒了铜壶滴漏。
  林软红、贺君杰、贺君侠紧紧跟在身后,贺君杰道:“老大,还来得及么?”
  林软红一把抓住展梦白,道:“轻些,休要惊动了他老人家。”
  展梦白身躯摇了两摇,只听贺君雄道:“只怕还来得及。”
  众人精神一振,只听门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请都留在外面。”
  话声方了,秦瘦翁已缓步而入,众人不由自主地闪过一边,让开一条通路,秦瘦翁手捻
  短须,走向床前,一面道:“各位千万不要出声,最好也将窗子关起来。”贺君雄转身轻轻
  关上了窗户。
  秦瘦翁双手一挽,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两条枯黄的手臂,但在众人眼中,这一双手臂
  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事都要珍贵。
  只见他轻轻解开了床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轻轻敲打了一阵,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
  瞑目,静听脉息。
  满室中人,个个屏声静气,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随着它
  的一双手掌移动。
  只见他双掌突地一停,众人心头俱都一跳,秦瘦翁缓缓道:“你们今日是在什么时候,
  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贺君雄道:“大约两个时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后发现了他老人家,那时
  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伤,血迹犹未全乾……”
  秦瘦翁“嗯”了一声,突地双掌一收,转身走向门外。
  展梦白大喝一声,横身一掠,挡在门口。
  秦瘦翁双眉一皱,道:“做什么?”
  展梦白一咬牙关,忍气吞声,垂首道:“家……家父……的伤……”他满腔悲愤,连话
  都几乎说不出口。
  ※ ※ ※
  秦瘦翁缓缓道:“这一双情人箭上之毒,可称天下无双,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种天地
  间至阴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须,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却集有三十六种天
  地间至阳至刚之毒,这小小两只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种天地间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
  一,也非人所能当,何况两种毒性,还在互相滋长,阴阳互济,其毒更猖。”
  他忽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众人虽都不解其意,但却无一人敢出声打扰。
  语声微顿,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只要不在心上,三个时辰内寻到老
  夫老夫还有把握可以救,呵呵,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与老夫共住一城,否则……嘿嘿—
  —普天之下,莫说再无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认得此毒的人,只怕也没有几个。”
  众人俱是栗然心惊,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只因谁也不知道,“死神帖”会在什么时
  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软红乾咳一声,道:“如此说来,展老前辈是有救的了。”
  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横扫一眼,缓缓道:“本应绝对有教,只可惜……”
  展梦白身躯一震,颤声道:“可惜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只可惜你先前对老夫无礼,老夫为了略加惩戒于你,是以来迟了一步
  此刻毒已攻心,是无教的了。”
  他语声是如此冷削而平淡,然而却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笔直插入展梦白心
  里。
  刹那间但听滴答一声,铜壶中又是一滴水珠,落人涟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梦白清澈的
  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烧起火一般的愤怒,一声怒喝,双臂齐出,闪电般
  握住了秦瘦翁的肩头,颤声道:“你……你……”反手一掌,掴向秦瘦翁的面颊。
  但掌到中途,却已有一只手掌,轻轻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丝毫不变,生像是他
  早已确定这一掌绝不会打到自己身上。
  展梦白翻腕夺掌,只听一人缓缓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复生……”
  展梦白厉叱一声,侧目望去,只见“笔上生花”西门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缓缓接口道:
  “世兄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西湖龙王”吕长乐立刻也随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他频频领首,颔下的肥肉,也不住随之颤抖着,“金玉双侠”面色虽凝重,但神色间却
  也没有丝毫悲戚之容。
  展梦白缓缓松开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红的目光,缓缓自这一批他父亲生前的好友面
  上移过。
  “为了些须含之仇,而误人性命……”他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道:“这种人还
  配称作人么?”
  吕长乐乾咳一声,垂下了头,李冠英、陈倩如,悄悄避开了他的目光,西门狐面容仍然
  僵木,“天巧星”孙玉佛目光闪缩,却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只有“铁枪”杨成与贺氏三
  杰,满脸俱是悲愤之色。
  展梦白的目光自满贮泪水的眼眶中望过去,只觉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却又是如此
  卑鄙。
  “各位纵非家父好友,纵未受过家父之恩,眼见如此情事,也该挺身而出,主持公道。”
  他语声逐渐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却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后,
  无人救治,竟……竟……”
  激动的语声,终于使他眼泪流落,终于使他语不成声。
  “铁枪”杨成长长一叹,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想要将老夫怎样?”
  展梦白双目一张,道:“我要将你这既无医德,又无仁心的冷血之人……”
  西门孤横跨一步,挡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样?”
  孙玉佛轻轻一笑,道:“展世兄这无非是一时悲愤之言,认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
  人,有那一个不对秦老先生这一双妙手寄以无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会对秦老先生
  无礼?”
  吕长乐附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于展老英雄的丧事么,你我弟兄,还是该
  出些力的。”
  展梦白牙关紧咬,他第一次看清了这般自命侠义人物的嘴脸,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态的炎
  凉,贺加雄缓步走到他身侧,垂首道:“展少侠……”
  话声未了,突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声:“秦瘦翁……秦瘦翁……”这呼声低沉而震耳,有
  如长夏郁雷,第一声听来犹在远处,第二声却以已到了耳畔,来势之迅,更是骇人听闻。
  ※ ※ ※
  众人一惊,陈倩如扬眉道:“谁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陈倩如道:“我……我又没有问你……”
  只听一阵劲风,呼地吹到窗外,窗纸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这
  里?”声如洪钟,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飘展梦白一眼应声道:“正是!”
  窗棂一震,窗框洞开,一个板肋虬髯,广颊深目的锦衣大汉,满头汗珠,神色仓惶,怀
  中横抱着一个晕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来,就彷佛七尺大汉跨过三寸门槛那般轻易
  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扫,宛如雷声前的闪电,立刻沉声道:“谁是秦瘦翁?俺吴七奔
  波两百里,前来拜访。”
  众人心头又是一惊,谁也想不到当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无鞘刀”吴七,会突然来
  到此间。
  只见这江湖中第一侠盗,武林中第一名刀,语声顿处,根本不等别人答覆,便一步跨到
  秦瘦翁面前,沉声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还未及两个时辰,
  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问话,但却句句都不等别人答覆,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扫床上的身,
  道:“拿开!”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里的人,谁也不要活丁。”
  “铁枪”杨成冷“哼”一声,贺氏三杰剑眉齐轩,展梦白奔到床前,厉声道:“家父的
  遗躯,谁敢乱动?”
  “无鞘刀”双目一张,回身将怀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声道:“这一条
  命,换你十条!”目光霍然望向杨成,道:“方才那一声冷哼,可是你这个小杂种发出来
  的?”
  “铁枪”杨成大怒道:“你说什么?”
  “么”字还未出口,“无鞘刀”已一掌拍来。这一掌平平实实,毫无巧妙,但却快的令
  人无法防备,杨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颊已被击中,左膀跟着抬了一腿,只声“呼”地一声,
  他庞大的身躯,便跌出窗外。
  “无鞘刀”一脚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缓缓自“崂山三雁”面上扫过,突地
  转向展梦白,冷冷道:“动不得么?”
  展梦白胸部一挺,大声道:“动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无语的“九连环”林软红,此刻不禁暗叹一声,悄然阖上眼,他深
  知这吴七的惊世武功与烈火脾气,否则江湖中又怎会有“无鞘之刀一触即伤”的传语,此刻
  他虽不忍见到眼前即将发生的景象,却地无力维护。
  展梦白面对如此敌手,却仍挺胸而立,毫无怯意,只觉“无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
  霜,突地消融大半,缓缓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么?”他仍然不等别人回答,只是自
  己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声道:“好,我绝不动
  你爹爹的首,你好生看护着。”
  林软红暗中松了口气,突听秦瘦翁长叹一声,道:“有救有救,但是……”
  “无鞘刀”大喝:“但是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将攻心,再也移动不得,那张床,先要让出来,床上的身,
  是非动不可的!”
  展梦白的双拳紧握,厉声道:“你这匹夫……”
  秦瘦翁绅色不变,接口道:“这少年屡屡乱我心神,尤其要先请他出去。”
  “崂山三雁”齐地望了展梦白一眼,又望了吴七一眼,狠狠一跺足,“蹼”地跪下,以
  首触地,在床前叩了个头,一齐转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晕绝过去的“铁枪”杨成,悄
  然而去。
  “无鞘刀”木立半响,终于缓缓道:“抬起你爹爹的身,快生出去。”他语声极为缓慢
  而沉重,目光也没有向展梦白望上一眼,但言语中所含蕴的力量,却是那么巨大而可怖。
  林软红垂首走到床前,只见展梦白目中满贮泪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抬起他爹爹的身,一言不发
  地走了出去,他脚步越走越快,泪珠终于流下面颊,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泪珠,然而在他胸中,却奔腾着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诸人,谁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只见秦瘦翁将那碧衣少女轻轻放在床上,“无
  鞘刀”利刃一样的目光,一触及这少女苍白而娇美的面容,便突地变得有如春风般温柔,口
  中轻轻道:“丝丝,不要怕,不要怕,你就会好的……”
  ※ ※ ※
  回廊外,雕花栏前,秦琪手扶栏杆,迎风而立,她明眸凝睇着远处的几竿修竹,心里像
  是有许多心事。
  一阵急遽的脚步声,击碎了它的绮思,回胖望处,只见展梦白大步奔来,她秋波一转,
  见到那冰冷的身,忍不住幽幽一叹,道:“展……公子……”忽然见到展梦白目中的仇火,
  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展梦白眼前只见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发狂似的冲出回廊,冲出院外,秦琪目送它
  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两滴清泪。
  林软红远远跟在展梦白身后,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脚步,低叹道:“秦姑娘,你心
  里有什么伤心的事么?”
  秦琪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干你什么事?”纤腰一拧奔入回廊,材软红牙关一咬,
  垂下头去。
  另听回廊那边,一人遥遥唤道:“林兄,软红兄……”
  手摇摺扇的“天巧星”孙玉佛,伴着团面大耳的“西湖龙王”吕长乐大步赶了过去,吕
  长乐遥遥唤道:“展世兄,已经走了么?”
  林软红双眉微皱,点丁点头,吕长乐已赶到他身畔,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他年
  纪轻轻,火气却不小,照今日的情况看来……”
  林软红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若换了你我,一样也是如此。”
  孙玉佛微微一笑道:“吕兄的意思是,展世兄无疑已和秦老先生结了深仇,他少年冲
  动,说不定会来报仇恨。”
  他缓缓顿住语声,吕长乐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
  知什么时候会……”他语声一颤,含糊地按着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测,那如何是好?”
  孙玉佛道:“所以吕兄的意思是,希望我们都能挺身而出,来保护秦老先生,这倒不是
  完全为了防范展性兄,更应防范的,还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们又恐力量不
  够……。”
  吕长乐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决定再飞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来轮流
  防护……”
  孙玉佛含笑道:“而吕兄的意思是,虽是大家轮流防护,其中总要一个总领提调之人,
  小弟终日穷忙,吕兄家眷又多,只是林兄你较为清闲。”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单
  身,自然方便的多。”
  他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意思,其实究竟是谁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里知道,别人又何
  尝不清楚的很。
  林软红凝目倾听,一言不发,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暗忖道:“难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对
  秦琪的情意?”
  吕长乐双掌互抚,沙沙作响,等了半响,仍不见林软红答覆,忍不住道:“此事于大家
  有利,于林兄亦无损,林兄你就答应了吧!”
  材软红俯首沉吟半响,缓缓道:“小弟答应亦无妨……”
  吕长乐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就此一言为定,至于银钱上的问题,自然该由小弟一
  切负担的。”
  他笑声一顿,忽然敛眉道:“小弟本来还想去照料照料展老英雄的后事,但此刻既然有
  许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灵必定也不会怪我的。”他展颜一笑,连连拱
  手:“小弟这就去办那武林飞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孙兄、还有西门兄李家贤伉
  俪……哈哈,这看来必将成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声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回廊这边笑声方去,回廊那边大笑又起,“无鞘刀”手捻虬须,狂笑而起扬臂道:
  “果然是神医国手,顷刻间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软红的肩膀,大笑道:“来,俺
  吴七要请各位去痛饮三杯。”
  孙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伤已无妨了么?”
  吴七大笑领首,孙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辈们自该共祝三杯……”
  ※ ※ ※
  三杯白酒,一杯新土。
  漫天夕阳已逝,苍茫的暮色转浓,泼墨一般的夜色中,展梦白端起了坟头第一杯酒。
  转目四望,碧树长草,因风而动,宛如鬼哭,四下一无人迹,只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家,垂泪立在他身后。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当真有说不出的悲苦萧索,此刻静卧在这新坟中的人,一生为武
  林正义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乾软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冲下了他牙关里的鲜血,他抬起手,奋力抛去了
  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祷:“复仇!”
  “复仇!复仇!”他以复仇为肴,饮下了这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却更热了,热的几
  乎要烫开他冰冷的肌肤。
  他任凭眶中的热泪,无声流下,泪眼模糊中,他赫然发现,一个纤细瘦弱的黑衣人,无
  声无息地自漫天黑暗里,冉冉出现于坟后。
  这幽灵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后的老家人惊呼一声,蹼地跌倒在地上,展梦白低叱一声:
  “谁?”只见这人影满身黑衣,长袖飘飘,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却黑如点
  漆,亮如明星,虽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却美得清丽绝俗,彷佛从来没有食过人间烟火。
  这幽灵般的人影竟是个女子,展梦白双眉一皱,只见她抬起手来,苍白而又枯瘦的手
  掌,缓缓自长袖中伸出,掌中竟握着那三只叠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注着展梦白,一字一字的缓缓道:“这酒杯是你抛去的么?”
  刹那间展梦白只觉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掷出这三只酒杯,方向似全不
  同,而此刻这三只酒杯,竟全都到了这幽灵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语声却仍然无畏:“不错!”
  黑袍女子走到坟头,衫角与袍袖一齐飘舞,她轻轻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展梦白面上移
  开,凝注到坟头。
  展梦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只听她轻轻道:“你死了,你死了……”
  展梦白乾咳一声:“夫人可是来凭吊先父的?”
  黑袍女子有若未闻,仍然低语:“你死的为什么这样早,不让我亲眼看到你死,不让我
  亲耳听到你临死前的呻吟……”
  语声虽轻,但其中却是满含怨毒之意。
  展梦白双目一张,目光尽赤,厉声道:“家父虽已死,但我却容不得别人在他老人家的
  坟前,胡言乱语。”
  黑袍女子动也不动,夜风吹起她的长袍,彷佛连她枯瘦的身躯也要一齐吹起。
  她纤细的手摸摸坟头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只听她接着道:“我知道你
  宁可死,也不敢再见我……”
  展梦白大喝一声,道:“你若与先父有仇,只管来寻我,我展家世代传家,从来无人知
  道畏惧两字!”
  黑袍女子霍然转过身来,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挂着一丝凄凉的微笑,夜色中
  虽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皱纹,但依稀却仍可辨出她的年纪,只是那无情的岁月虽然带走了她的
  青春,却夺不去她的美丽。
  她的美是惊人的,而且还带着一份慑人之力,她凝注展梦白,凄然笑问:“你爹爹死
  了,你妈妈怎地不来?”
  展梦白呆了一呆,他虽觉此话问得奇怪而突然,但却又不禁脱口答了出来:“家母早在
  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来凭吊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则……”
  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没有听到他后面的愤怒之言,轻轻截口道:“原来你爹爹没有续弦。”
  语声突顿,再不言语。
  展梦白满心惊疑,亦不知道这幽灵般奇异的女子倒底是友是敌?忍不住脱口问道:“你
  究竟是谁?来此何意?”
  黑袍女子忽然抬起头来,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为他复仇?”
  她问话总是这样奇怪而突然,展梦白不禁又自一呆,脱口道:“自然!”话声方了,黑
  袍女子突地冷笑一声,抬手一掌,向他拍来。
  ※ ※ ※
  这一掌掌势轻柔而缓慢,衬着她飞舞的衣袖,更显得难以描摹的美,展梦白剑眉一轩,
  厉声道:“你若……”
  那知他“你”字方出口,这绝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惊之下,拧
  腰迎掌,一招“怒击雷霆”,连消带打,以攻为守,“呼”地一拳击出,但自己攻势这般的
  凌厉一拳,不知怎地,竟击在空处,而对方轻柔而缓慢的一掌,却始终不离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惊,回拳缩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脚下连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
  连变五种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对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闻到有一阵阵死亡的气息,自这一只苍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关一咬,
  双拳齐出,猛击对方左右双胁。
  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伤敌,正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势。
  那知黑袍女子冷笑一声,手掌轻挥,他双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只听黑袍女子冷
  冷笑道:“这样的武功,也想复仇么?”长袖一拂,退后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彷佛怕被
  风吹走一般。
  展梦白双臂一振,摔脱了那两个正要扶他起来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调真气,大喝一
  声,又自扑上。
  但方才大意之下,被人占了先机,此刻再次扑上,着着俱是抢攻,他家传武功,走的本
  是刚猛一路,此刻但闻拳风虎虎,不但似乎已将那黑袍女子笼罩在拳势之下,更震得近处的
  木叶,都萧萧飞舞。
  黑袍女子双掌下垂,长长的衣袖,几乎垂到地面,这漫天飞舞的拳影,却连她的袖角都
  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周,展梦白已暗暗心惊,只听黑袍女子又是一声冷笑,长袖一卷,兜起展梦白
  的左膝,展梦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着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儿子更加糟
  糕……”
  展梦白翻身一跃,凌空扑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击,双足连环踢出,竟然一连攻出四
  招,此番他上下空门俱都大露,但求能击上对方一拳一脚,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没有放在心
  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闪,似有赞赏之意,但身形动处,却又一拳将展梦白挥在地上,那知展
  梦自生性刚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将我杀了,我便要杀了你。”喝声之中,更是
  不顾命的扑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气却越跌越大,当真是千险艰阻,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游移,冷笑道:“我若要杀你,你此刻还有命么?”
  展梦白拳势一缓,突又奋起攻出三拳,大声道:“你既然杀了我爹爹,我不能复仇,你
  便将我也一并杀死好了。”
  黑袍女子冷冷道:“谁说我杀了你爹爹?”
  展梦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顿,黑袍女子道:“这样的武功,这样的脾气,要想复仇,岂
  非做梦?”
  这冰冷的言语彷佛鞭子似的抽在展梦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响,忽然奔到他爹爹坟
  头,放声大哭起来。
  他似乎要将自己心中的悲愤积郁,在这一哭中全部宣。
  ※ ※ ※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一只手掌,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头,只听那黑袍女子轻叹道:
  “男子汉大丈夫,哭些什么?”
  他牙关一咬,忍住哭声,反手抹去了面上泪痕,黑袍女子柔声道:“这样才对,展家的
  男儿,既然不知畏惧,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恶魔。”
  展梦白缓缓站了起来,只觉心中乱成一片,这女子忽而对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
  要为自己的爹爹复仇,有时对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时又对自己如此温柔,这究竟为了什么?
  夜露沾湿了新坟,泪水沾湿了她的面颊,黑袍女子望着他的面颊,缓缓道:“方才我只
  是试一试你,有没有复仇的勇气与决心。”
  展梦白仰视穹苍,万念奔涌,缓缓道:“我虽有勇气,更有决心,怎奈我没有无影之
  枪,四弦之弓,我到那里去学足以与“情人箭”匹敌的武功?”不知怎地,在这陌生的女子
  面前,他竟吐露了他永远也不肯封别人叙说的心事。
  黑袍女子轻轻一笑,道:“逢坚必摧无影枪,人所难挡四弦弓,有去无回离弦矢,一触
  即商出稍刀,世人只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绝世,却不知有些无名人武功更高!”
  展梦白心头一动,只听黑袍女子缓缓接口道:“你若跟着我,我必定让你学成复仇的武
  功!”
  夜色如墨,夜云凄迷,这两句话却有如明灯闪电,使得展梦白心头一亮,但心念转处,
  却又沉声道:“你与家父有仇,我宁可断去四肢,不能行动,也不要你来传授我的武功。”
  黑袍女子道:“我若与你爹爹有仇,还会助你复仇么?”
  展梦白微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才在这里对先父那般无礼……你若要我随你学
  武,先得要在先父坟前叩首。”
  他说得截钉断铁,生像别人传他武功,还是在求助于他。
  黑袍女子亦不禁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向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向
  我……”
  展梦白双眉如剑轩,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说无礼的话,方才你对先父无礼,我已念在
  你要助我复仇,不再寻你拼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个曾对先父无礼之人的门下,那是再也休
  想!”
  他话声一了,立刻转身,同那两个白发老人家挥手道:“走!”
  他头也不回,大步而行,突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回来!”
  展梦白道:“回来做什么?”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黑袍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缓缓道:“我并未要你拜在我的门下,我只不过要带你去找一
  个比我武功还好的师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么能传授你的武功?”
  她苍白的面容,被悲哀凄凉的夜色一染,变得更加苍白。
  展梦白凝视着她,在这清凄的春夜里,他心头突觉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心去违背她的言
  语。
  他呆了半响,沉声道:“你说你……活不……长久了么?”
  黑袍女子黯然点了点头,忽又展颜一笑,道:“虽然活不长久,但也要等你寻着师傅再
  死那时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没有关系了。”最后两句,她只是嘴唇微动,根本没有发出一丝
  声音。
  展梦白心里,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还在气恼着这奇异的女子方才在他爹爹坟前所
  说的言语。
  他默然半响,终于沉声道:“前辈……”他称呼一改,那黑袍女子目中便已现出了温柔
  的笑意。
  那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黑袍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一挣不
  脱,已被她拉入坟墓的阴影里。
  那两个白发家人惊魂甫定,下意识地跟了过来,展梦白皱眉道:“什……”
  黑袍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轻轻道:“那边有人来了!”
  她一手掩住展梦白的嘴唇,一手拉住了展梦白的手腕,这举动虽嫌过份,但她的情那么
  自然,展梦白似也觉得是理应当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语声,亦自低语道:“什么人?
  莫非是……”
  黑袍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此隐私,便非善类……”语声未了,
  已有一阵单调而沉重的马蹄声缓缓而来,展梦白心里不觉大是钦服,这奇异的子不但武功惊
  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 ※ ※
  只听那蹄声缓缓自远而近,接着,竟似有一个女子幽幽叹息了一声,蹄声更近便可听她
  轻轻在说:“难道又要天亮了么?唉……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为什么夜总是这么短呢?”
  展梦白双眉微皱,心念一转:“原来是情人们的幽会!”
  另听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带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何况你我虽非
  夜夜相会,却也不只一年一度呀!”
  “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这女子的声音,充满了柔情与娇腻:“你不知道,
  我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人家虽然将我们称为“金玉双侠”,可是……唉,又有谁知道我
  对她是多么厌恶!”
  展梦白心头一凛:“这女子居然是“玉观音”陈倩如!”
  他忍不住要探出头,看一看这男子是谁,只听她忽又接口道:“我彷佛听你说过,只要
  有四万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对“情人箭”,唉……我现在真需要一对“情人箭”,然
  后……”
  她缓缓顿住语声,展梦白一颗心却已几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静气,凝神而听,只听那男子道:“我虽知道“情人箭”可买,但却不知道如何
  去买,只是……”
  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情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对!”
  展梦白心神皆颤,只觉握住他的那一只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轻微的颤抖,陈倩如
  似也惊呼了一声,道:“你有情人箭?”
  那男子道:“自然!”
  陈倩如娇声道:“你有“情人箭”,就快些给我一对嘛,我一定……”她语声更是甜得
  起腻。
  那男子轻笑道:“一定怎么?”
  陈倩如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接下去语声含糊,夹杂着一
  阵足以荡人情潮的腻笑。
  这两人此刻早已走近坟头,而且已将走过,展梦白只觉心头怒火上涌,他若非要等待下
  文,只恨不得一掌将这一双男女劈下马来。
  “快说嘛,快说嘛……你的“情人箭”,究竟是从那里来的,我多让你……你,你还不
  告诉我?”
  这仍然是陈倩如撒娇的腻语,但接着便是那男子低沉的声音——
  ※ ※ ※
  黝黯的夜色中,只见一匹黑马,转出坟头,彷佛甚是华丽的马鞍上,却有男女两人合
  乘,“玉观音”陈倩如斜倚在一个身披风氅的男子怀里,娇喘依依,仰面而视,但由展梦白
  这方向望去,却再地无法看到这男女的面容。
  另听他极为得意地轻轻一笑,手抚陈倩如的肩头,缓缓道:“你间我这一对情人箭是那
  里来的么?告诉你,这就是方才那展老头子肩上拔下来的,秦瘦翁随手放在床边的木几上,
  我就随手拿了过来,那时人人俱都十分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我。”
  展梦白暗中失望地长叹一声,陈倩如也正在此时发出失望的叹息:“只有这两只“情人
  箭”有什么用?”她失望地低叹道:“我们既不知道发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么
  神秘之处。”
  “对付别人自然无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来对付你的老公,却是有用极了,只要
  等到他熟睡的时候,将这两“情人箭”在心上轻轻一插——哈哈,普天之下,又有谁会知
  道……”
  夜露风寒,那白发家人忽然轻咳一声,身披风氅的男子语声突顿,展梦白手掌一紧,只
  道他必要转身查看。
  那知他头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马鞍,风氅一振,急掠而去,一瞬间便没入无边
  的黑暗里。
  陈倩如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击上马股,健马一声轻嘶,放足狂奔而去。
  展梦白“咳”地一声,长声而起。
  黑袍女子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厉声道:“奸夫淫妇,竟要谋害亲夫,此事天理难容……”
  黑袍女子道:“是以你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
  展梦白道:“正是。”
  黑袍女子“嗤”地一声冷笑,道:“你自己的事还顾不周全,此刻还有闲情去管别人的
  事?”
  展梦白征了一怔,沉声道:“那“金面天王”李冠英虽非善类,但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
  人,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这一对奸夫淫妇手里。”
  黑袍女子缓缓道:“这两人自知隐私露,那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
  他两人都要拼命保护,避免别人把这笔帐算在他们身上。”她语声虽缓慢,但语气间却突地
  激动了起来,清澈的目光中,也聚满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时之间,展梦白只觉这奇异的女子,行事当真令人不可思议,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
  善是恶?
  他只觉她与自己之间,竟总像是有着一种极为奇妙的联系,而地的言语之中,更总有着
  一种令人不可置辨的魔力。
  ※ ※ ※
  黑暗终是比黎明短暂,旭日东升,杭州城外,一个苍衣竺帽的渔翁,推着一辆独轮手
  车,缓步而行。
  他竺帽戴的甚低,虽是满天春阳,但他那清瞿的面容,看来却仍是十分阴沉,嘴角暗黑
  的皱纹中,更似隐藏着许多沧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视着,世上竟彷佛没有一件事能引起这老人的兴趣,他是根本不知
  红尘的可爱,抑或是对红尘早已厌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侧的一个青衣少女,眸子却是多采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裤脚,高高
  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小腿,逗人遐思。
  春天的阳光下,她只觉满身都是活力,这与她身侧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个极为强烈的
  对比。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爹爹,于也快卖完了,我
  们到那里去?”
  她爹爹头也不回,缓缓道:“回家。”
  青衣少女摄孺着:“我……我以为爹爹会到展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里爹爹既然说展
  公子家里必定有人受了伤,所以才会对那姓秦的老头子忍气吞声,那么我们正该送两尾鲜鱼
  去,鲜鱼不是对受伤的人最好吗?”她语声娇嫩,虽是吴人,却作京语,“吴人京语美如
  莺”,她的人,却比它的语声更美。
  老渔翁默然半晌,忽然沉声道:“杜鹃,爹爹说的话,你难道已忘记了么?不许多管别
  人的闲事,展公子只是我们的一个好主顾而已,知道么?”
  青衣少女杜鹃委曲地垂下了头,轻轻道:“知道了!”
  老渔翁长叹一声,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头,谜起眼睛,从竺帽边缘,仰视着东
  方的朝阳,喃喃道:“好天气,好天气,可是应该丰收的好天气。”垂下头去,轻咳雨声
  “鹃儿,你要是累了,就坐列车上,让爹爹推着你走,爹爹虽然老了,却还推得动你。”
  他两臂一阵轻颤,身体里似乎压制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鹃轻轻摇了摇头,只见行人颇稀的道路上,一辆乌篷马车,出城而来,马车奔行甚
  急,老渔翁道:“鹃儿,让开路。”杜鹃失魂落魄的垂着头,直到马车已冲到面前,才惶乱
  地闪开。
  健马一声长嘶,马车微一停顿,车掀开一角,向外探视的那一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竟
  是属于展梦白的。
  他眼角瞥见杜鹃,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马车又复前行。
  另听他身旁盘膝端坐着的黑袍女子,突地惊“嗯”了一声,道:“他……难道是他?
  怎会在这里?”
  展梦白第一次听到她语声如此惊奇,忍不住问道:“她是谁?”
  黑袍女子微一皱眉,轻轻道:“方才那渔翁,有些像是我许久许久以前见过的一个人,
  不知道真的是否是个?”
  展梦白道:“若是骑马,就好的多了,坐在车里,自然看不清楚。”
  黑袍女子面色一沉,道:“这些小事,你都不能依着我么?”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她满头都是华发,面上被夜色掩饰的皱纹,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
  日色里,她枯瘦的身子,更显得出奇的苍老,只有那一双眼睛,就像是满天阴霾中的两粒明
  星。
  于是他垂下头,不再言语,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没有休息,只随意买了些东西在车
  上吃,那车夫贪得重赏,自不会有丝毫的怨言,展梦白却忍不住道:“前辈……夫人……
  我们究竟要走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不住敲着车板:“不要问不要问,你跟着我走,
  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叫你失望。”
  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剧烈地喘息起来,展梦白剑眉一轩,似要发作,却终于还
  是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不要紧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话,似乎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
  极为短暂,一时之间,他不知怎地,竟对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与怜惜。
  ※ ※ ※
  夕阳逝去,夜色又临,过了拱晨桥,地势便已渐僻。
  展梦白忍住不问,心里却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将自己带到那里,马车趁夜又走了许久,
  赶车的却忍不住问了出来:“前面就是莫干山,马车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然下了马车,道:“马车过不去,你可以回去了。”
  展梦白一愕:“谁回去?”
  黑衣女子展颜一笑道:“自然是赶车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现出,这一笑却甚是温柔。
  展梦白满怀奇怪地下了车,正待开发车钱,黑衣女子却随手抛出一锭金子,也不理赶车
  的千恩万谢,拉了展梦白就走,展梦白皱眉道:“到了么?”四野一片荒凉,前面更是夜色
  沉沉。
  黑衣女子道:“我们趁夜翻过莫千山……”
  展梦白失声道:“乘夜翻过莫千山?”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你走不动么?”
  展梦白牙关一咬,挺起胸膛,只见她忽又展颜一笑,柔声道:“明天到了安吉,你可以
  好好休息一阵,年纪轻轻,劳苦一些有什么关系。”
  她脚步轻盈,片刻间却已走了数十丈,展梦白随在她身后,心里不禁暗叹,自己满身深
  仇未报,却糊里糊涂地跟着这陌生的女子,离开了自己生长于兹的杭州城,而自己竟还不知
  要走到那里?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峙立在夜色中的莫干山,山势分外险峻雄奇,展梦白望着前面这黑衣人影,轻盈曼妙的
  身形,望着她随风飞舞的衣衫,无言地上了莫于山。
  夜风在山间的丛林中呜咽,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林巅。
  月光满山路,展梦白只觉自己彷佛是走在银白色的河水上。山风兜起他的衣袖,这河水
  又彷佛是在天上。
  忽见黑衣女子停下脚步,沉声道:“奇怪?”
  她指着树巅的新月,接着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情人箭”7”展梦白目光注
  意,面色立变,失声道:“奇怪,前夕并非月圆,怎地会有“情人箭”出现?”
  他思绪已被悲愤挑乱,直到此刻,方自想起这问题来:“自江湖中出现“情人箭”后,
  爹爹是第一个不在月圆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的是在同一天里,那“出鞘刀”的爱妾也在
  杭州城外中箭。”他沉声道:“这其中必定又有隐私,莫非……那“情人箭”也有假的?”
  黑衣女子道:“情人箭名震天下,若有伪箭,亦不足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
  熟人,拿着两只自别人身上拔下的“情人箭”,乘你爹爹不备……唉,就和昨夜那双男女所
  说的情况一样,岂非也是极为可能的事。”
  展梦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声:“谁呢?我该怎
  样查得出来?”
  黑衣女子目注山巅,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语声未了,夜色丛林中,突地传出一阵大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话,真说得
  精僻极了。”
  笑声山高兀,划破夜空,语声更有如洪钟大吕,震人耳鼓。
  展梦白心头一震,凝目望去,只见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当先一人,锦衣华服,身材魁伟,头上却戴着一顶形状甚是奇特的高冠,从容迈步而
  来,但三步迈过,便已到了展梦白的身前,高冠上的红樱,动也不动,只要听到此人的语
  声,见到此人的步法,无论是谁,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怀上乘武功。
  月光下只见他方面大耳,阔口巨目,神情极为威武,展梦白久居江南,却也猜不到此人
  的来历。
  他目光一扫展梦白,竟恭恭敬敬在向这黑衣女子叩下头去,展梦白心中大奇,只听他沉
  声道:“方巨木叩见三夫人。”
  他不但笑声已顿,神情更是恭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便是臣子见了皇妃,礼数也不过如
  此。
  另四个锦衣大汉,早已远远跪了下去,但黑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
  “方巨木,你来做什么?”
  高冠锦衣的方巨木,长身而起,仍未抬头,缓缓道:“夫人不告而别,不但主公十分挂
  念,就连小人倒也都担着心事。”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方巨木暗笑垂首道:“是以主公便令小人们出来寻找夫人,小
  人们知道夫人的脾气,受不得红尘中的热闹,是以小人与铁石等四个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
  座山头等候着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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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古龙 Gu L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1985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