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古竜 Gu L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1985年九月21日)
情人箭
  作者:古竜
  第一捲
  第一章 死神帖與情人箭
  第二章 恨滿長天
  第三章 山巔晨霧濃如煙
  第四章 斷腸迷離風和雨
  第五章 不白之冤
  第六章 粉侯風流
  第七章 壯哉劍雄
  第八章 花豔花狂
  第九章 飛鶯劍氣亂桃花
  第十章 箭雨煙鶴
  第十一章 太湖男兒
  第十二章 嘯雨揮風
  第十三章 吹皺一池春水
  
  
  第二捲
  第一章 天
  第二章 天下第一江山
  第三章 煙雨風雲
  第四章 波譎雲詭
  第五章 烈火夫人
  第六章 百花園
  第七章 帝王𠔌
  第八章 幾番風雨
  第九章 多少情仇
  第十章 無腸情仇
  第十一章 忠肝鐵膽
  第十二章 昆侖雙絶
  第十三章 因禍得福
  
  
  第三捲
  第一章 疑雲疑雨
  第二章 撲朔迷離
  第三章 一錯再錯
  第四章 煉魂潭中
  第五章 斷腸石
  第六章 雷霆劍
  第七章 驅車下江南
  第八章 冷夜渡關山
  第九章 迷林詭異
  第十章 花朝舊事
  第十一章 變生意外
  第十二章 武林大豪的婚事
  第十三章 解鈴常是係鈴人
  
  
  第四捲
  第一章 武林大豪的婚禮
  第二章 滿堂飛花
  第三章 生死雷霆
  第四章 生死邊緣
  第五章 竜爭虎鬥
  第六章 火煉鴛鴦
  第七章 烈火情焰
  第八章 鐵騎傳驚訊
  第九章 風雨會荊州
  第十章 故布疑雲
  第十一章 故人之恩
  第十二章 洞庭群竜
  第十三章 風消雲散
  後記
第一章 死神帖與情人箭
  朔風怒吼,冰雪嚴寒,天地間一片灰黯。
  大雪紛飛中,一匹快馬,急馳而入保定城,狂奔的馬蹄,在靜寂的街道上踏碎一串冰雪,
  冰雪激飛,一聲長嘶,快馬驟停,道旁是一棟庭院深沉的屋宇,黑漆的大門上,滴水的飛檐
  下,斜插着一面黑緞為底,當中綉着一隻紅獅的鏢旗,咧咧迎風招展。
  馬上人一振風氅,刷地掠下馬來,既不拍門,亦不呼喊,腳尖點地,風氅斜飄,便已掠
  入院中,隨手一拂頷下短須上所沾的雪花,引吭呼道:“獅兄可在?”
  大廳中低叱一聲:“誰!”
  廳門立開,一片燈光,照上雪地,一個錦衣重裘的紫面大漢,踩着燈光,大步而出,眼
  神一掃,大喝道:“譚三哥,你怎會來了。快請進來喝兩杯熱酒。”驚喜之色,溢於言表。
  譚肅風面帶重憂,木立當地,沉聲道:“獅兄可曾接到了死神帖麽?”
  紫面大漢身軀一震,面色立變,情不自禁地擡眼一望,穹蒼陰瞑,彷佛已將垂落到屋脊
  上。
  譚肅風道:“此地雖然無月,但今日卻是月圓之期,正是“死神帖”與“情人箭”肆虐
  之時,獅兄此地如無變故,我便要乘夜趕到望都城去!”
  紫面大漢濃眉深皺,道:“死神帖出沒之地,無人可測,譚三哥你如此奔波,還不是徒
  勞往返麽!”
  譚肅風長嘆一聲,道:“自從“三湘大俠”柴平死在“情人箭”下後,我兄弟四人,便
  發誓要查出這一帖一箭的來歷,此舉成功之望雖極渺茫,但我兄弟卻不得不盡人事以聽天命,
  好歹要為武林江湖間保存幾分生機元氣。”
  紫面大漢黯然垂下了頭,譚肅風抱拳道:“獅兄保重,我走了。”
  紫兩大漢道:“譚三哥且慢!”但譚肅風已擦身掠出院子。
  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隨之響起,紫面大漢縱身掠上門前的滴水飛檐,望着那逐漸遠去的人
  影馬蹄與飛激的冰雪,目中滿是黯然神色,喃喃道:“仁義四俠,當真名下無虛。”
  ※ ※ ※
  譚肅風馬不停蹄,直奔望都,大雪方停,他策馬驅人望都城外的一片枯林,此刻夜已深
  沉,但枯林中的一片座院卻仍是燈火輝煌,燈光遠遠滿枯林中的寒枝積雪,譚肅風鬆了口氣,
  面上笑容乍現,暗道:“一劍震河朔豪氣仍未改,如此深夜,想必還在歡宴賓朋,大張筵席,
  是以燈火依舊通明。”
  雖在寒風之中,他心底也不禁生出一絲暖意,飄身下馬,直奔莊門,伸手一拍,莊門竟
  是虛掩,他心中一動,大呼道:“張兄,小弟譚肅風前來拜訪!”四下回聲不絶,積雪片片
  飛落,但這燈火通明的莊院裏,卻寂無回應!
  譚肅風心頭一寒,甩下馬疆,直奔入莊,燈火照耀中,四下竟無人跡,寒風吹動窗紙,
  窗紙籟籟作響,譚肅風心底也起了一陣顫抖,緩步走上臺階,一掌推開廳門,大廳中燈火更
  是明亮,一個錦袍長髻的老人,木然端坐在大廳正中的一張紫檀木椅上,卻襯得這明亮而空
  闊的大廳比無人還要單調寂寞。
  一陣寒風吹入,吹得這錦袍老人頷下的長須,絲絲飄拂。
  譚肅風道:“張大哥,你……”目光轉處,語聲與目光突地一齊凝結,這錦衣老人的前
  胸當心之處,竟赫然並插着兩枝長約五寸的短箭,一枝箭赤紅,紅得有如情人的熱血,一枝
  箭漆黑,黑得有如情人的眸子,雙箭並排,一齊插在心上,若是拔下一看,便可看到箭上刻
  着三個蠅頭小字:
  “情人箭!”
  衹見錦袍老人長須雖在飄拂,但僵冷的面容上卻仍凝結住他臨死前所有的驚怖,剎那間
  譚肅風但覺一陣寒意自腳底直達心頭,呆呆地木立半晌,兩粒淚珠,奪眶而出,喃喃道:
  “張大哥,小弟來遲了……”
  語聲未了,突聽身後傳來一聲陰側測的冷笑,道:“還趕得上!”
  譚肅風大驚轉身,衹見一張鮮紅的紙柬,飄飄飛來,恰巧飛到他面前,他伸手一抄,凝
  目望去,帖上一無字跡,衹畫着一貝猙獰的骷髏。
  帖是鮮紅,骷髏漆黑,但骷髏的兩個眼眶,卻是慘碧顔色。
  譚肅風全身一陣顫抖,身後卻又傳來一聲冷笑,他霍然轉身,衹見一雙慘碧的眼睛,正
  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除了這雙慘碧的眼睛,他似乎什麽都看不到了。而就在這剎那之間一紅一黑兩枝短箭已
  無聲無息地刺入他心裏,就似乎情人的多情眼波一樣,教人們永遠無法提防,還會敞開心扉
  去迎接他!
  ※ ※ ※
  日薄崦嵫,七彩晚霞,靜靜地籠罩着聞名天下的青海塔爾寺。
  大經堂南面,一片廣阔的石坪上,人山人海,為的是來看喇嘛教中的跳神盛典,石坪周
  圍,四面俱是金碧輝煌的殿宇,人群將院壩團團圍住,殿樓之上,亦是萬頭聳擁,本已極為
  平滑潔淨的青石階上,滿着紅色氈毯,大經堂南側的紅毯上,肅然並排端坐着十個黃衣喇
  嘛,紅黃相間,色彩奪目。
  歡樂的人叢中,除了這一群道貌岸然的喇嘛高僧外,還有一個紫袍長須的老人,亦是面
  容肅然,負手卓立在人叢中,宛如雞中之鶴。
  一陣簡單而奇異的樂聲響起,十四個手持鼓拔等樂器的黃衣喇嘛,列隊而來,紫袍老人
  目光掃動,突聽身後有人說道:“前面的可是“仁義四俠”中的魏子云魏二哥麽?”
  魏子云轉身望去,見一個麻冠老人已分開人叢,來到他面前,魏子云微微一笑,一把握
  住他的手掌,道:“麻冠兄,你怎地也在這裏?”
  麻冠老人捋須笑道:“小弟正欲入關,路經此地,倒是魏二哥你的俠蹤怎會來到這裏?
  卻令小弟費解。”
  此刻那以鵝卵大石砌成的廣場之中,已有四個頭戴青黃鬼面的猙獰小鬼,隨着那簡單的
  樂聲,跳起笨拙的舞步。
  魏子云目光一掃,笑道:“我久聞此間的喇嘛高僧,俱都身懷令人不可思議的密宗絶
  技,早就想來見識一番,再者……”他面上笑容突地一斂,沉聲道:“我還想看看已如瘟疫
  一般在武林中肆虐的“死神帖與情人箭”,是否已蔓延到此間。”
  麻冠老人面色立變,道:“我雖遠在邊疆,但也從來自中原的遊俠口中,隱約聽到一些
  有關這一帖一箭的故事,想不到魏二哥你竟也是為了此事而來,難道這一帖一箭,真有傳說
  中那般可怖。”
  此刻場中小鬼已跳畢疾回殿內,換了四個身着藍袍,面塗黃彩的巨大金剛在迴旋急舞,
  樂鼓之聲更急,聲聲敲入人們心底。
  驚心動魄的樂聲中,魏子云沉聲嘆道:“小弟一生之中,從未聽聞過有“情人箭”那樣
  神秘可怖的暗器,不到半年,武林中已有數十位成名露臉的英雄死在這“情人箭”下,而直
  到此刻為止,武林間竟還沒有一人知道它的來歷。”
  麻冠老人慄然道:“區區兩衹短箭,竟有如此可怖,這當真是令人不可想像之事,難道
  它上面附有劇毒,難道這劇毒無人可解?即使它是世上最毒的暗器,武功登堂入室之人,也
  該能夠閃避的呀?”
  金剛已退,換上了四個獸形惡鬼,兩戴牛頭,兩戴鹿角,樂舞更急,彷佛暴雨狂風。
  魏子云嘆道:“此事我又何嘗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就連在武林中號稱第一的毒藥暗器名
  傢,蜀中唐氏兄弟,都在三月之前,死在“情人箭”下,但江湖中倒絶非無人可解此毒,但
  也衹有一人而已,若非當心中箭,三個時辰之中,送到此人之處,十日之內,便可康復,
  是那“情人箭”出沒無常,今日在東,明日在西,能得此人救治的,至今也不過衹有三五人
  而已。”
  麻冠老人黯然長嘆一聲,兩人相對默然,衹聽那鼓樂之聲由急而緩,晚霞落下,天色已
  暗,雲際中露出了一輪滿月。
  陰沉的月光下,陰沉的樂聲中,四個假衣假面骷髏惡鬼,擡着一個木盤,自神殿中緩步
  而出,盤中是一具以面製成,準備受斬的人形偶像。
  骷髏一出,這跳神斬魔之典,便已進入高潮,樂鼓之聲,也變的緩慢而沉重。
  魏子云與麻冠老人心中雖充滿了對來日武林的憂慮,以及悲哀,但此刻仍不禁凝目望
  去。衹見殿中又緩步行出四大金剛、十八羅漢、牛神、鹿神等一連串頭戴面具的“神”,以
  及兩個假面蒙服的老人,手攜五個頭戴面具的幼童。
  這一串“人”的行列之後,便是一個牛首麟袍的“降魔元帥”,頂上兩衹純金牛角,閃
  閃生光,手持一柄雪亮鋼刀,更是耀人眼目。剎那間樂聲轉急,神魔鬼怪,一齊迴旋亂舞,
  四個骷髏惡鬼,手捧木盤,緩步走到那一排神色莊肅的喇嘛高僧面前,四周突地舉起數十衹
  火把。
  火光一起,那四個骷髏的眼眶中,突地泛出了慘碧的光茫,樂聲大振,“降魔元帥”旋
  轉着跳到木盤之前,舉手一刀,將那人形偶像劈作兩半,四下歡呼之聲如雷暴起。
  魏子云目光掃處,全身一震刀光一閃,那面製偶像之中,竟赫然露出一張鮮紅的拜帖!
  魏子云大驚之下,狂呼一聲,雙臂振處,如鷹掠起,但就在這剎那之間,那一排十位黃
  衣喇嘛的心口上,卻已都多了兩衹短箭。
  人群驀地大亂,神魔鬼怪四下奔走,魏子云目光註定一個骷髏惡鬼,凌空一個轉身,筆
  直撲了下去,厲叱道:“那裏走!”
  骷髏惡鬼驀然轉身,慘碧的目光,閃電般望在他身上,魏子云大喝一聲,“飛鷹搏
  免”,雙掌齊下,麻冠老人身形方自掠起,眼看魏子云這一招已將劈在那骷髏惡鬼身上。
  那知一聲慘呼過後,凌空飛掠的魏子云身軀竟突地一陣痙攣,仰天跌了下來,麻冠老人
  驚呼一聲,目光轉處,衹見紅黑兩衹短箭,並排插在魏子云心上。
  ※ ※ ※
  春寒料峭,夕陽已落,小而寂靜的疏勒河,蜿蜒流過南疆。
  曠野蒼茫,水聲潺潺,兩匹無鞍的健馬,飲水在疏勒河畔,遠處暗影幢幢,遙見一城兀
  立,氣魄雄偉,四面堆沙,幾與城齊,便是瓜州古城。
  漫天風砂中,無鞍健馬邊,兩個風塵滿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神色之間,俱是一片黯
  然,良久良久,左面一人方自緩緩嘆道:“情人箭,如此兇毒可怖的暗器,居然稱做“情人
  箭”,此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
  右面一人緩緩道:“月圓花好之時,鴛鴦兩箭齊來,箭上之毒,毒性又是一陰一陽,中
  箭之人,十九具是傷在心上……”
  他無可奈何地愴然一笑道:“此箭稱作情人,豈非十分恰當?”
  左面一人長嘆一聲,振衣而起,苦笑道:“無論是否恰當,我卻不願傷心,鬍四弟,我
  勸你還是隨我一齊回到瓜州,歇息半日,一齊回江南的好。”
  右面一人道:“朝陽兄,你儘管自回瓜州,我卻要到敦煌左近去走上一趟,看看那位
  “情人”的秋波,有沒有送到這塞上的仙境來。”
  左面一人微喟道:“你們仁義四俠,終年為他人奔波,難怪你直到今日,還是孤傢寡人
  一個,而哥哥我卻已是緑葉成蔭子滿枝子,昔日的雄風豪氣,至今也……”
  他長嘆一聲,仰面望天,卻見陰雲之中,現出一輪咬潔的明月。
  月光映得疏勒河水,粼粼泛出銀光,他面色卻突地變成一片蒼白,失聲道:“今夜又是
  十五了,鬍四弟,你……”
  右面一人雙眉一軒,長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朝陽兄,你衹管放心,我鬍天麟孤傢寡
  人,那有“情人”會照顧我?”
  他大笑着配上馬鞍,輕輕一掠上馬,又自笑道:
  “三月之後,江南再見,到那時我要讓你這塞外的野人,好好嘗一嘗江南名廚的風味!”
  絲鞭一揚,刷地落下,健馬長嘶一聲,放蹄急奔而去。
  過了瓜州,天地便是一片蒼茫,這條路雖是通往敦煌的大道,但此刻亦是漫無人跡,就
  連一串急遽的馬蹄聲,也似乎劃不破大地的寂靜。
  鬍天麟放眼四顧,觸目俱是黃沙,心中不覺頓生怡然之感,絲鞭揚處,策馬更急,片刻
  之間,便已到了塞上數千裏內最最有名的“一人村”、“甜水井”。
  數十裏黃砂之中,衹有這“甜水井”有水可飲,數十裏無人地裏,衹有這“一人村”有
  人,水雖不甜人也僅是孤身——一個敦煌府派作供給旗人食水,清淘水井,放哨警戒土匪的
  鄉民——但鬍天麟自漫天黃砂中見到那一幢孤零的屋影與黃昏的燈光後,心中的愴然孤寂之
  感,卻不禁為之減去幾分。
  他一提繩,仰天長嘯一聲,燈光已在眼前,在這凄冷寂寞之地,這一點燈火,看來竟是
  那般安祥而柔和。
  但是他目光轉處,卻赫然見到在這安祥而柔和的蒙蒙光影下,竟赫然有着十數具身,零
  亂而醜惡地倒臥在四輛空空的鏢車間,一柄金黃色的鏢旗,自鏢車旁斜挂下來,無力地在風
  沙中舒捲着,似乎也在為方纔所發生的凄慘恐怖之事嘆息、顫慄。
  鬍天麟心頭一寒,飛身下馬,目光一掃,顫聲道:“果然又是情人箭……”
  燈光已不再安祥而柔和,而變的有如鬼火般凄寒可怖。
  鬍天麟緩緩移目望去,一個精悍的短衣漢子,四肢捲麯,心上兩箭,一個虯須勁裝大
  漢,一手斜挂着鏢車,身軀還末完全倒下,一柄雪亮長刀,跌在足邊,心中並插兩箭,鬍天
  麟暗嘆忖道:“西北快刀宋海萍……唉,武林中又弱一人!”
  目光望將過去,在那古老的“甜水井”,一具身,雙手捧心,緊握的雙拳中,各各露出
  三分箭,雙足痙攣,腳畔卻赫然壓着一方鮮紅的拜帖。
  鬍天麟雙眉微剔,一步跨過兩具身,彎下腰去,拾起了這“死神之帖”,帖上骷髏的慘
  碧眼眶,使得這豪氣幹雲的俠士也不禁心生寒意,喃喃道:“死……”
  死字方自出口,地上的身突地雙掌齊翻,一紅一黑兩枝短箭,就像是一雙漫舞而來的情
  人一樣,無聲無息,插入了鬍天麟的心。
  ※ ※ ※
  秋色未深,杭州城外,一溪宛然,忽爾窮塞,忽而開朗,沙明水淨,岸遠林平,山岫含
  煙,清光滴露,兩岸桑竹遍野,水上漁歌相聞,三五茅捨人傢,七八小舟來往,點綴着這夢
  一般的西溪風光。
  乃一聲,樹蔭下穿出一條烏蓬淺舟,搖船的是一個褐衣短發的拙壯漢子,船首卻傲然卓
  立着一個錦衣佩劍的弱冠少年。
  溪上清風,吹起了他淺藍羅衫的衣袂,卻吹不敬他眉宇問含藴的重憂,他深沉而明亮的
  目光,出神地凝註着岸上的紅葉,於是連紅葉也禁不住他這利劍般銳利的目光,顫抖着垂下
  了頭。
  清風吹過,溪上婉約傳來一陣清歌:
  “水淨沙明,輕煙小岫,西溪一帶清光,蘆花深處,中有雁兒藏,舟過風搖葦動,雁兒
  驚起,飛嚮何方?”歌聲飄渺間,對面緩緩湯來一隻漁舟。
  搖船的漢子精神一振,引吭喊道:“杜……杜鵑,你……你又在唱……唱什麽?”
  短短八個字,他已說得滿頭大汗。
  漁舟上一個青衣烏發的明豔少女,銀鈴般嬌笑一聲,搖着櫓嬌笑道:“我在唱小結巴,
  共採茶……”忽然瞥見錦衣少年的兩道眼神,面頰一紅,垂下頭去。
  漁船頭盤膝坐着一個衣大竺,面容清瞿的漁翁,手結漁網,微微一笑,道:“好沒規矩
  的丫頭,看到展公子,也不請安問好。”
  青衣少女仍然低垂着頭,輕輕道:“展公子您好。”秋波一擡,面頰更紅如楓葉。
  衣漁翁哈哈一笑,道:“展公子可是又要到“武士堂”去喝茶麽?今日不是月圓日,那
  裏的人定必不少。”
  錦衣少年展顔一笑,兩舟已交錯而過,那漁翁猶在高聲笑道:“稍等若有鮮魚,我叫鵑
  兒送兩尾去給公子下酒。”
  水急船輕,輕舟瞬間便已搖入蘆花深處,衹見根根葦荻,高達數丈,小舟擦過,舟上人
  縱然仰首而望,猶望不到巔。
  遠處又飄來那青衣少女“杜鵑”的曼聲清歌:
  “……溪流宛轉麯折,絶妙尋幽探勝,情思九回腸,便化個雁兒又何妨?”風搖雁飛,
  沙沙之聲起於叢葦,與歌聲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籟。
  錦衣少年卻仍面寒如水,搖船的漢子似乎想說什麽,但見到他的面色衹得默不作聲,船
  櫓一搖,輕舟便已湯入蘆花最盛之處,淺堵皚皚,一望如雲,再深去不但見不到水,便連蘆
  荻也看不到了,四面俱是密密的竹籬,籬中人都瘦如黃菊。
  搖船的漢子忽然用力一漿,衝開水面,放眼望去,衹見這一片蘆荻中,竟有兩座小小樓
  臺臨風婀娜,經秋蕭瑟,溪水之東,秋水蒹葭間的小小樓臺,正是名滿天下的“秋雪庵”,
  門前一匾橫額,題着“兩浙詞人祠”五個擘窠大字。
  溪水之西,是一座小小竹樓,樓頭一區橫額,寫的卻是“江南武士堂”,筆力剛健,竜
  飛鳳舞。
  這“江南武士堂”,雖是酒樓,但店主人卻是江南名俠“九連環”林軟紅,此人交遊廣
  闊,賓朋遍天下,算得上是個俠中雅客,是以能上得此樓飲酒的人,也多是武林健者。
  錦衣少年繁舟上岸,面上仍是一片冷淡沉重之色,竹樓中快步行出一個垂髻幼童,將他
  迎入樓中,衹見四壁之上,琳琅滿目,佈置得極是清雅脫俗,樓中的酒客一見到他,大半含
  笑而起,他也寒喧招呼,也有幾人沉聲問道:“老太爺有消息麽?”錦衣少年劍眉立皺,長
  嘆着搖了搖頭。
  明廳後一麯朱欄竹梯,迴旋而上,梯上小小一方匾額,正是林軟紅自題,寫的是“彈劍
  閣”,衹聽一朗笑自閣上傳來,一個青衫白襪,飄逸瀟的微須文士在梯口含笑招呼:“夢
  白,你怎地到此刻纔來?”正是此樓主人“九連環”林軟紅。
  錦衣少年振衣登樓,樓上更是精雅,憑樓遠眺,正與“秋雪庵”中的“彈指閣”遙遙相
  對,閣上一幅聯幅,“應將名劍隨豪客,為訪俠氣上此樓”,也與“彈指閣”上的名句:
  “應將筆硯隨詩主,為訪蘆花上釣舟”相異其趣,四下蘆花,一望無際,彷佛一片茫茫
  雪浪,泱泱銀海。
  此刻這名閣之上,亦已高朋滿座,亦都持杯含笑與錦衣少年招呼,衹有遠遠一角處,一
  個憑欄而坐的老人,卻未回首,面前的桌上,無酒無餚,衹有清茶一壺,老菱滿碟,以菱為
  餚,以茶作酒。
  ※ ※ ※
  林軟紅將錦衣少年引到正中一付短聯之下,這對聯寫的是:“要打架就請走路,想喝酒
  快上此樓。”字跡拙劣,文句俚俗,有如幼童,與此閣情調,全然格格不入,然而一筆一劃
  間卻是大開大闔,滿含豪氣,下面的題款更是令人觸目,寫的是:“武林第一俠寫於大醉之
  後”。
  錦衣少年目光一掃,沉聲道:“林兄,可曾聽到傢父的消息?”
  林軟紅雙肩微皺,嘆道:“我已時刻俱在留意,昨日“嶗山三雁”經過這裏,他兄弟三
  人來自浙東,那面也無人見到過令尊的俠蹤,但他們卻在天台臺下,見到“塞上大俠”樂朝
  陽,和一個年紀頗輕的武常道人,行色匆匆,往南而去,似乎是直奔雁蕩山的方向。”
  錦衣少年目光凝註窗外,緩緩道:“樂大俠與我四叔交誼非淺,四叔慘變後,他必然會
  有行動。”目光一擡,接道:“那“嶗山三雁”是否便是以三柄吳鈎劍成名武林的賀氏兄
  弟,他三人行色如此匆忙,為的又是什麽?”
  林軟紅道:“趕回傢去!”
  錦衣少年茫然半晌,冷冷道:“都回傢了,都回傢了……”
  林軟紅嘆道:“不回傢又怎樣,自從魏二俠殞於青海,譚三俠折於保定,鬍四俠在“甜
  水井”畔喪身後,武林中更是人人自危,保命為先,就連“華山七鶯”每年必辦的“花朝大
  會”,今年都宣告流産,唉!夢白,不瞞你說,我若非要將此樓留做江南群俠的交換消息之
  地,我也早已收山退隱了。”
  錦衣少年冷冷一笑,默不作答,眉宇之間,突地露出一種英風豪氣。
  林軟紅目光一掃,突地悄聲道:“夢白,我勸你近日也要稍為收斂些的好,據目前情況
  看來,那“情人箭”絶非一人所有,可怕的是,你根本無從猜測誰的懷中藏有這可怖的暗
  器,說不定就是你身側之人,也說不定是……”
  錦衣少年劍眉一軒,仰天狂笑道:“說不定我展夢白身上就有幾衹“情人箭”……林
  兄,你可要小心了,快替我拿酒來。”
  群樓之人,一齊聳然回顧,林軟紅苦笑一聲,拍掌叫酒。
  展夢白笑聲突地一頓,目光筆直望嚮樓角老人的背影,沉聲道:“此人是誰?”
  材軟紅面色微變,還未答話,衹聽樓角的老人已冷冷道:“小孩子,你不認得我麽?”
  話聲枯澀,有氣無力,彷佛大病初愈之人,展夢白微微一徵,道:“眼疏的很!”
  樓角老人放下茶盞,緩緩轉頭過來,衹見他面容枯瘦,雙目無光,頷下疏疏落落地留着
  幾根短發,冷冷道:“小孩子說話總是要放慎重些,你縱然有個好爹爹,也不必張牙舞爪地
  來討人厭。”
  滿閣之人俱都面色大變,展夢白的面色一沉,長身而起,材軟紅已一拉他衣袖,惶聲地
  道:“夢白,你何苦,快坐下來。”詞色之間,竟似對這神氣奄奄,貌不驚人的老人十分畏
  懼。
  展夢白目光一掃,冷冷道:“老年人說話也該放慎重些,你縱然有幾把年紀,也沒有什
  麽值得傲人之處。”
  林歡紅連拉他幾次衣袖,他都有如未覺,樓角老人陰側側一笑,道:
  “好孩子,居然敢教訓起我來了,你以後就難道沒有求我之處麽?”說罷轉過頭去,端
  起茶盞,再也不瞧展夢白一眼。
  林軟紅長嘆一聲,悄聲道:“夢白,你怎地如此氣盛,得罪一了他老人傢……”
  話聲未了,突聽一聲嬌叱,道:“爹爹,是誰要教訓你老人傢?”
  一條人影,其疾如風,別地掠上樓來,卻是一個紅衣紅裙,紅布包頭,乍眼看去,宛如
  一團烈火的絶色少女。
  她秋波一轉,便瞬也不瞬地停留在展夢白的臉上,輕叱道:“是你麽?”
  展夢白見她是個少女,劍眉一皺,坐了下來,林軟紅悄悄道:“夢白,這樣纔對,你何
  苦得罪……”
  那知他話未說完,展夢白竟又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不錯,是我,難道衹有你爹爹
  可以胡亂駡人,別人就說不得話麽?”
  他生性激烈,想來想去,實在忍不住氣,紅衣少女雙眉一揚,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是
  你了。”一面說話,一面走到展夢自身前。
  滿閣上人,雖然俱與展夢白相識,此刻竟然俱都袖手旁觀。
  林軟紅變色道:“秦姑娘……”
  紅衣少女腳步不停,林軟紅道:“秦老先生,這位展兄乃是武林中素有“及時雨”之稱
  的展化雨展大俠的令郎,今日本是小事,何苦……唉!”樓角老人竟也不聞不問,連頭都不
  轉回來。
  展夢白冷笑一聲,道:“我雖不喜與婦人女子一般見識,但……”
  紅衣少女道:“但什麽?”
  展夢白沉聲道:但你若再嚮我面前走上一步,今日我就要替你傢的尊長來教訓教訓你。”
  紅衣少女冷笑道:“好好。”掠前一步叱道:“我倒要看看——”
  林軟紅突地大喝一聲,道:“且慢!”
  ※ ※ ※
  衆人目光一齊望去,衹見他一手指着墻上那幅字聯,目光炯炯,再不出聲。
  紅衣少女擡眼一望,冷冷道:“要打架就請出去,哼哼,這算什麽,難道區區一幅對
  聯,就可以嚇得倒人麽?姑娘喜歡在那裏動手,就在那裏動手?誰管得着我?”
  衆人面色大變,林軟紅忍住氣道:“秦姑娘可知這幅對聯是誰寫的麽?”
  紅衣少女道:“武林第一俠……哼哼,好大的口氣,誰是武……”
  那邊不聞不問的枯瘦老人突地轉過頭來,變色道:“琪兒,休得無禮,既有大俠的墨寶
  在此,你還不快給我坐下!”
  紅衣少女呆了一呆,滿面委屈,狠狠瞥了展夢白一眼。
  林軟紅展顔笑道:“好了好了,今日小弟作東,請各位都喝一杯。”
  紅衣少女嘟着嘴走回他爹爹那裏,突又一跺腳,恨恨道:“除非你不下樓……”
  展夢白劍眉微聳,道:“便是此刻……”
  突聽遠遠傳來一陣驚呼:“杜老先生……杜老先生……你在那裏?”
  另一個聲音卻大呼着:“展公子……展公子……你在那裏?”
  展夢白心頭一震,滿閣中人俱都長身而起,衹見樓外那一片雪浪般的蘆荻之上,如飛掠
  來兩個勁裝少年。
  這兩人竟是以“草上飛”的輕功,飛掠在這片蘆荻上。
  林軟紅驚道:“嶗山三雁,怎地……”
  話聲未了,左面一人突地“撲通”一聲,跌下蘆荻,林軟紅雙眉微皺,右面一人卻不顧
  奔來,衹見他真力亦已不濟,勢必無法掠到此樓。
  心念動處,突見身旁人影一閃,展夢白、紅衣少女同時掠來,紅衣少女纖腕一揚,一條
  長達三丈的紅綢,匹練般飛了出來。
  展夢白雙臂一震,卻已飛出樓外,腳尖輕輕一點蘆荻,凌空掠出數丈,衹見這勁裝少年
  雙膝一軟,展夢白恰巧一把抄住了他的臂膀,但此人氣力已是強弩之末,竟仍然有如石塊般
  直落下去,展夢白一驚之下,突見一條紅綢飛來,不暇他顧,引臂接住,垂勢一提,身形暴
  起,抄着那勁裝少年的臂膀,凌空一個轉折,有如蒼鷹一般,刷地掠回樓中。
  群豪看得驚心動魄,忍不住喝起采來,紅衣少女冷“哼”一聲,道:“沒有那份力量!
  還要逞能!”抖手收回紅綢,束在腰上。
  展夢白徵了一徵,林軟紅一把扶起那勁裝少年,道:“君俠兄,什麽事如此驚惶?”
  “嶗山三雁”中的二俠“銀雁”賀君俠長長喘了口氣,滿面俱是驚惶焦急之色,道:
  “那一位是展公子,那一位是秦瘦翁老先生?”
  展夢白心頭一動,搶回道:“在下便是展夢白,賀大俠有何……”
  他話聲未了,賀君俠已一把抓住他肩頭,顫聲道:“展……兄,展公子,令尊……
  展夢白全身一震,惶聲道:“傢父怎樣了?”
  賀君俠以手掩面,道:“展老前輩己身受重傷,命在垂危……”
  群豪一陣大亂,展夢白耳畔轟然一響,厲喝道:“被誰所傷?”
  賀君俠道:“情……人……箭!”
  展夢白大喝一聲,仰天跌下,林軟紅一把攔着它的肩頭,卻見一隻纖掌,悄悄送來一杯
  熱酒,那紅衣少女秦琪道:“讓他喝下去!”
  賀君俠四望一眼,道:“展老前輩雖然身中“情人箭”,但幸而便在城外,在下發現又
  早,距離此刻,還不到兩個時辰,若能立刻尋到秦瘦翁秦老先生尚屬可救,衹是方纔二哥去
  尋秦老先生,卻說不在!……”
  他一口氣說到這裏,林軟紅已不禁鬆了口氣,紅衣少女秦琪已搶口說道:“不要緊,我
  爹爹在這裏。”
  賀君俠大喜道:“在那裏?”
  林軟紅擡眼望去,衹見那枯瘦老人秦瘦翁,負手立在欄邊,目光冷冷望着展夢白,想到
  這老人方纔所說的話,林軟紅不禁心頭一寒。
  賀君俠順着他目光望去,一步竄了過去,道:“前輩你便是秦老先生麽?”
  秦瘦翁冷冷道:“不錯。”
  賀君俠大喜道:“快請前輩移駕到……”話方出口,秦瘦翁突地面嚮展夢白冷笑一聲,
  回首走回位上,一言不發地喝起茶來。
  賀君俠呆了一某,轉身望着林軟紅。此時展夢白已悠悠醒來。
  衹聽林軟紅道:“秦老先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展老前輩一生急公好義,
  濟人之難,不遺餘力……”
  秦瘦翁冷冷道:“展化雨的兒子在這裏,要你代他多什麽話?”
  展夢白心頭一寒,直到此刻他纔知道這枯瘦的老人便是世上唯一能解“秦人箭”之毒的
  神醫秦瘦翁。
  他茫然站了起來,林軟紅長嘆道:“夢白,快嚮秦老先生陪話,方纔……”
  賀君俠伸手一抹額上汗珠,急遽道:“此刻已近兩個時辰,救人如救火再遲就來不及
  了。”
  秦瘦翁冷笑一聲,賀君俠突地喝道:“你是走還是不走?”
  秦琪暗中嘆息一聲,輕輕道:“爹爹……”
  秦瘦翁低叱一聲:“不要多口!”
  賀君俠雙眉一揚,厲聲道:“你再不走,就莫要怪我賀君俠無禮了!”
  秦瘦翁“嘿嘿”笑道:
  “你若敢在老夫身上沾上一根手指,從此那“情人箭”之毒就無人能解了。”
  賀君俠方自舉步,不禁頓住,滿閣中人,面面相覷,此中人人都有可能身中“情人
  箭”,誰也不敢多口。
  衹聽樓梯一聲急響,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道:“展公子,爹爹叫我送鮮魚來了。”
  一個滿身水濕的少年,當先衝了上來,身後卻跟着一個青衣烏發的明眸少女,一雙瑩白
  如玉的天足上,僅僅穿了雙青布鞋子。手裏提着兩條鮮魚。原來“嶗山三雁”中的二俠“衝
  雷雁”賀君傑方纔落到水中,卻被這漁傢少女杜鵑救了起來。
  杜鵑秋波一轉,滿面茫然,賀君傑大喊道:
  “老三,找着秦老先生了麽?”
  秦瘦翁冷冷道:“我雖有救人解毒之能,卻沒有救人解毒的義務……這兩尾鮮魚不錯,
  琪兒,帶回去給爹爹下酒。”
  杜鵑明眸一睜,道:“這兩尾魚不賣的,是爹爹叫我……”
  展夢白長嘆一聲,道:“秦老先生,方纔是……是我錯了。”垂下頭去,滿面通紅,手
  掌微微顫抖,他此刻實是悲憤交集,但卻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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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恨滿長天
  滿閣中人,目光一齊望到秦瘦翁身上,衹望他答應一聲。
  秦瘦翁面容木然緩緩道:“琪兒,將鮮魚帶回傢去。”
  杜鵑茫然瞧了展夢白一眼,緩緩將鮮於交到秦琪手上,秦琪面頰微紅,輕輕道:“謝謝
  你。”
  杜鵑突地轉過身子,飛快地跑下樓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
  淚珠。
  秦瘦弱仰起頭來,目光仰望天上,冷冷地道:“小孩子若要嚮前輩陪禮,是要叩三個頭
  的。”
  群豪嗡然一聲,有的已心懷不憤,但卻無人出聲。
  賀氏兄弟雙拳緊握,雙目圓睜,林軟紅深知展夢白的個性,叫他屈膝,實比斷頭還難,
  此刻更是雙眉緊緊皺到一處,猛一擡頭那知展夢白突地一咬牙關,大步奔到秦瘦翁面前,跪
  了下去,以百碰地,叩了三個頭,小樓上靜寂知死,衹聽“咚,咚,咚,”三響,展夢白雙
  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來,卻有一連串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材軟紅輕輕將他扶起,賀氏兄弟目光凜然望着秦瘦翁,若是目光也能殺人,秦瘦翁怕不
  早已碎萬段了。
  衹見他緩緩端起茶杯,淺淺啜了一口,突地轉首道:“走!”大步走嚮竹梯。
  群豪各自鬆了口氣,蜂涌着隨他走了下去,霎眼間衹見十數條輕舟一齊湯嚮蘆花深處。
  ※ ※ ※
  秋陽斜斜穿過窗欞,照在一頂素的紗帳上。
  紗帳下,素衾上,寂然靜臥着一個雙目緊閉,滿面蒼白的老人,細碎的斜陽,映得他肩
  上並插着兩枝短箭,磷磷生光。
  床前有一具銅壺滴漏,千數道目光,瞬也不瞬地註目其上。
  緊靠着床緣的是一個滿身勁裝略帶微須的俠士,正是“嶗山三雁”中之“穿雲雁”賀君
  雄。
  他身側二人,團面大耳,滿面紅光,身材已略現擁腫,須發卻甚是光潔,細目斜眉,目
  光閃閃,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鉅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竜王”呂長樂。
  一個面白無須,手搖摺扇的中年文士,緊立在他身側,此人看來雖是文士,其實卻是江
  南“三星鏢局”的總鏢頭“天巧星”孫玉佛。掌中一柄摺扇,專打人身大穴。
  再過去並肩站着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面色淡黃,滿面病容,女的卻是明眸流波,豔
  光照人,便是武林豔羨的“金玉雙俠”“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觀音”陳倩如夫婦。
  還有兩人,一個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個瘦小枯瘦,兩腮無肉,兩人一陽一陰,一剛
  一柔,卻也並肩站在一處,高大的是來自南方的遊俠“鐵槍”楊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
  名的點穴名傢“筆上生花”西門狐。
  這七人團團圍在一間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發。
  衹聽銅壺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緩緩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
  一分力量。他木已蒼白的面容,此刻更無半分血色,“西湖竜王”忍不住乾咳一聲,輕輕
  道:“賀大俠,令弟們可認得這裏?”
  賀君雄長嘆着點了點頭,“鐵槍”楊成道:“怎地這般不巧,秦老頭就偏偏在此時此刻
  出去了。”
  “筆上生花”西門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觀音”陳倩知道:“是不是該將他老人傢身
  上的兩枝箭,先拔下來好些?”
  她吐語嬌嫩,眼波四轉,“金面天王”李冠英皺眉道:“若是出了差錯,你可擔當得
  起?”
  陳倩知道:“喲,我怎麽能……”
  李冠英道:“那麽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孫玉佛突地雙目一張,撫掌道:“來了來了……”
  衹聽一陣急遽的腳步聲,自遠而近,展夢白麵色蒼白,目光癡然,當先奔了進來,撲嚮
  床邊,“砰”地一聲,撞倒了銅壺滴漏。
  林軟紅、賀君傑、賀君俠緊緊跟在身後,賀君傑道:“老大,還來得及麽?”
  林軟紅一把抓住展夢白,道:“輕些,休要驚動了他老人傢。”
  展夢白身軀搖了兩搖,衹聽賀君雄道:“衹怕還來得及。”
  衆人精神一振,衹聽門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請都留在外面。”
  話聲方了,秦瘦翁已緩步而入,衆人不由自主地閃過一邊,讓開一條通路,秦瘦翁手捻
  短須,走嚮床前,一面道:“各位千萬不要出聲,最好也將窗子關起來。”賀君雄轉身輕輕
  關上了窗戶。
  秦瘦翁雙手一輓,將袖子輓了起來,露出兩條枯黃的手臂,但在衆人眼中,這一雙手臂
  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事都要珍貴。
  衹見他輕輕解開了床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輕輕敲打了一陣,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
  瞑目,靜聽脈息。
  滿室中人,個個屏聲靜氣,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隨着它
  的一雙手掌移動。
  衹見他雙掌突地一停,衆人心頭俱都一跳,秦瘦翁緩緩道:“你們今日是在什麽時候,
  什麽地方找到他的?”
  賀君雄道:“大約兩個時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後發現了他老人傢,那時
  他老人傢似乎方中箭傷,血跡猶未全乾……”
  秦瘦翁“嗯”了一聲,突地雙掌一收,轉身走嚮門外。
  展夢白大喝一聲,橫身一掠,擋在門口。
  秦瘦翁雙眉一皺,道:“做什麽?”
  展夢白一咬牙關,忍氣吞聲,垂首道:“傢……傢父……的傷……”他滿腔悲憤,連話
  都幾乎說不出口。
  ※ ※ ※
  秦瘦翁緩緩道:“這一雙情人箭上之毒,可稱天下無雙,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種天地
  間至陰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須,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卻集有三十六種天
  地間至陽至剛之毒,這小小兩衹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種天地間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
  一,也非人所能當,何況兩種毒性,還在互相滋長,陰陽互濟,其毒更猖。”
  他忽然說出這一番話來,衆人雖都不解其意,但卻無一人敢出聲打擾。
  語聲微頓,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衹要不在心上,三個時辰內尋到老
  夫老夫還有把握可以救,呵呵,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與老夫共住一城,否則……嘿嘿—
  —普天之下,莫說再無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認得此毒的人,衹怕也沒有幾個。”
  衆人俱是慄然心驚,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衹因誰也不知道,“死神帖”會在什麽時
  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軟紅乾咳一聲,道:“如此說來,展老前輩是有救的了。”
  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橫掃一眼,緩緩道:“本應絶對有教,衹可惜……”
  展夢白身軀一震,顫聲道:“可惜什麽?”
  秦瘦翁冷冷道:“衹可惜你先前對老夫無禮,老夫為了略加懲戒於你,是以來遲了一步
  此刻毒已攻心,是無教的了。”
  他語聲是如此冷削而平淡,然而卻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筆直插入展夢白心
  裏。
  剎那間但聽滴答一聲,銅壺中又是一滴水珠,落人漣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夢白清澈的
  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燒起火一般的憤怒,一聲怒喝,雙臂齊出,閃電般
  握住了秦瘦翁的肩頭,顫聲道:“你……你……”反手一掌,摑嚮秦瘦翁的面頰。
  但掌到中途,卻已有一隻手掌,輕輕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絲毫不變,生像是他
  早已確定這一掌絶不會打到自己身上。
  展夢白翻腕奪掌,衹聽一人緩緩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復生……”
  展夢白厲叱一聲,側目望去,衹見“筆上生花”西門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緩緩接口道:
  “世兄又何苦難為秦老先生?”
  “西湖竜王”呂長樂立刻也隨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難為秦老先生。”
  他頻頻領首,頷下的肥肉,也不住隨之顫抖着,“金玉雙俠”面色雖凝重,但神色間卻
  也沒有絲毫悲戚之容。
  展夢白緩緩鬆開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紅的目光,緩緩自這一批他父親生前的好友面
  上移過。
  “為了些須含之仇,而誤人性命……”他勉強抑製着心中的激動,沉聲道:“這種人還
  配稱作人麽?”
  呂長樂乾咳一聲,垂下了頭,李冠英、陳倩如,悄悄避開了他的目光,西門狐面容仍然
  僵木,“天巧星”孫玉佛目光閃縮,卻不知心裏在想着什麽?衹有“鐵槍”楊成與賀氏三
  傑,滿臉俱是悲憤之色。
  展夢白的目光自滿貯淚水的眼眶中望過去,衹覺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卻又是如此
  卑鄙。
  “各位縱非傢父好友,縱未受過傢父之恩,眼見如此情事,也該挺身而出,主持公道。”
  他語聲逐漸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卻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後,
  無人救治,竟……竟……”
  激動的語聲,終於使他眼淚流落,終於使他語不成聲。
  “鐵槍”楊成長長一嘆,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想要將老夫怎樣?”
  展夢白雙目一張,道:“我要將你這既無醫德,又無仁心的冷血之人……”
  西門孤橫跨一步,擋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樣?”
  孫玉佛輕輕一笑,道:“展世兄這無非是一時悲憤之言,認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
  人,有那一個不對秦老先生這一雙妙手寄以無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會對秦老先生
  無禮?”
  呂長樂附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於展老英雄的喪事麽,你我弟兄,還是該
  出些力的。”
  展夢白牙關緊咬,他第一次看清了這般自命俠義人物的嘴臉,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態的炎
  涼,賀加雄緩步走到他身側,垂首道:“展少俠……”
  話聲未了,突聽遠遠傳來一陣呼聲:“秦瘦翁……秦瘦翁……”這呼聲低沉而震耳,有
  如長夏鬱雷,第一聲聽來猶在遠處,第二聲卻以已到了耳畔,來勢之迅,更是駭人聽聞。
  ※ ※ ※
  衆人一驚,陳倩如揚眉道:“誰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陳倩如道:“我……我又沒有問你……”
  衹聽一陣勁風,呼地吹到窗外,窗紙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這
  裏?”聲如洪鐘,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飄展夢白一眼應聲道:“正是!”
  窗欞一震,窗框洞開,一個板肋虯髯,廣頰深目的錦衣大漢,滿頭汗珠,神色倉惶,懷
  中橫抱着一個暈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來,就彷佛七尺大漢跨過三寸門檻那般輕易
  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掃,宛如雷聲前的閃電,立刻沉聲道:“誰是秦瘦翁?俺吳七奔
  波兩百裏,前來拜訪。”
  衆人心頭又是一驚,誰也想不到當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無鞘刀”吳七,會突然來
  到此間。
  衹見這江湖中第一俠盜,武林中第一名刀,語聲頓處,根本不等別人答覆,便一步跨到
  秦瘦翁面前,沉聲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還未及兩個時辰,
  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問話,但卻句句都不等別人答覆,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掃床上的身,
  道:“拿開!”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裏的人,誰也不要活丁。”
  “鐵槍”楊成冷“哼”一聲,賀氏三傑劍眉齊軒,展夢白奔到床前,厲聲道:“傢父的
  遺軀,誰敢亂動?”
  “無鞘刀”雙目一張,回身將懷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聲道:“這一條
  命,換你十條!”目光霍然望嚮楊成,道:“方纔那一聲冷哼,可是你這個小雜種發出來
  的?”
  “鐵槍”楊成大怒道:“你說什麽?”
  “麽”字還未出口,“無鞘刀”已一掌拍來。這一掌平平實實,毫無巧妙,但卻快的令
  人無法防備,楊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頰已被擊中,左膀跟着擡了一腿,衹聲“呼”地一聲,
  他龐大的身軀,便跌出窗外。
  “無鞘刀”一腳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緩緩自“嶗山三雁”面上掃過,突地
  轉嚮展夢白,冷冷道:“動不得麽?”
  展夢白胸部一挺,大聲道:“動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無語的“九連環”林軟紅,此刻不禁暗嘆一聲,悄然闔上眼,他深
  知這吳七的驚世武功與烈火脾氣,否則江湖中又怎會有“無鞘之刀一觸即傷”的傳語,此刻
  他雖不忍見到眼前即將發生的景象,卻地無力維護。
  展夢白麵對如此敵手,卻仍挺胸而立,毫無怯意,衹覺“無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
  霜,突地消融大半,緩緩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麽?”他仍然不等別人回答,衹是自
  己輕輕點了點頭,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擡,大聲道:“好,我絶不動
  你爹爹的首,你好生看護着。”
  林軟紅暗中鬆了口氣,突聽秦瘦翁長嘆一聲,道:“有救有救,但是……”
  “無鞘刀”大喝:“但是什麽?”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將攻心,再也移動不得,那張床,先要讓出來,床上的身,
  是非動不可的!”
  展夢白的雙拳緊握,厲聲道:“你這匹夫……”
  秦瘦翁紳色不變,接口道:“這少年屢屢亂我心神,尤其要先請他出去。”
  “嶗山三雁”齊地望了展夢白一眼,又望了吳七一眼,狠狠一跺足,“蹼”地跪下,以
  首觸地,在床前叩了個頭,一齊轉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暈絶過去的“鐵槍”楊成,悄
  然而去。
  “無鞘刀”木立半響,終於緩緩道:“擡起你爹爹的身,快生出去。”他語聲極為緩慢
  而沉重,目光也沒有嚮展夢白望上一眼,但言語中所含藴的力量,卻是那麽巨大而可怖。
  林軟紅垂首走到床前,衹見展夢白目中滿貯淚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地擡起他爹爹的身,一言不發
  地走了出去,他腳步越走越快,淚珠終於流下面頰,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淚珠,然而在他胸中,卻奔騰着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諸人,誰也不敢回首嚮他看上一眼,衹見秦瘦翁將那碧衣少女輕輕放在床上,“無
  鞘刀”利刃一樣的目光,一觸及這少女蒼白而嬌美的面容,便突地變得有如春風般溫柔,口
  中輕輕道:“絲絲,不要怕,不要怕,你就會好的……”
  ※ ※ ※
  回廊外,雕花欄前,秦琪手扶欄桿,迎風而立,她明眸凝睇着遠處的幾竿修竹,心裏像
  是有許多心事。
  一陣急遽的腳步聲,擊碎了它的綺思,回胖望處,衹見展夢白大步奔來,她秋波一轉,
  見到那冰冷的身,忍不住幽幽一嘆,道:“展……公子……”忽然見到展夢白目中的仇火,
  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展夢白眼前衹見一片血紅,什麽也看不到,發狂似的衝出回廊,衝出院外,秦琪目送它
  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兩滴清淚。
  林軟紅遠遠跟在展夢白身後,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腳步,低嘆道:“秦姑娘,你心
  裏有什麽傷心的事麽?”
  秦琪反手一抹淚痕,大聲道:“幹你什麽事?”纖腰一擰奔入回廊,材軟紅牙關一咬,
  垂下頭去。
  另聽回廊那邊,一人遙遙喚道:“林兄,軟紅兄……”
  手搖摺扇的“天巧星”孫玉佛,伴着團面大耳的“西湖竜王”呂長樂大步趕了過去,呂
  長樂遙遙喚道:“展世兄,已經走了麽?”
  林軟紅雙眉微皺,點丁點頭,呂長樂已趕到他身畔,長長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他年
  紀輕輕,火氣卻不小,照今日的情況看來……”
  林軟紅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況看來,若換了你我,一樣也是如此。”
  孫玉佛微微一笑道:“呂兄的意思是,展世兄無疑已和秦老先生結了深仇,他少年衝
  動,說不定會來報仇恨。”
  他緩緩頓住語聲,呂長樂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
  知什麽時候會……”他語聲一顫,含糊地按着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測,那如何是好?”
  孫玉佛道:“所以呂兄的意思是,希望我們都能挺身而出,來保護秦老先生,這倒不是
  完全為了防範展性兄,更應防範的,還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們又恐力量不
  夠……。”
  呂長樂連連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决定再飛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來輪流
  防護……”
  孫玉佛含笑道:“而呂兄的意思是,雖是大傢輪流防護,其中總要一個總領提調之人,
  小弟終日窮忙,呂兄傢眷又多,衹是林兄你較為清閑。”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單
  身,自然方便的多。”
  他口口聲聲,都是別人的意思,其實究竟是誰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裏知道,別人又何
  嘗不清楚的很。
  林軟紅凝目傾聽,一言不發,聽到這裏,心頭一跳,暗忖道:“難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對
  秦琪的情意?”
  呂長樂雙掌互撫,沙沙作響,等了半響,仍不見林軟紅答覆,忍不住道:“此事於大傢
  有利,於林兄亦無損,林兄你就答應了吧!”
  材軟紅俯首沉吟半響,緩緩道:“小弟答應亦無妨……”
  呂長樂撫掌大笑道:“好極好極,就此一言為定,至於銀錢上的問題,自然該由小弟一
  切負擔的。”
  他笑聲一頓,忽然斂眉道:“小弟本來還想去照料照料展老英雄的後事,但此刻既然有
  許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靈必定也不會怪我的。”他展顔一笑,連連拱
  手:“小弟這就去辦那武林飛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孫兄、還有西門兄李傢賢伉
  儷……哈哈,這看來必將成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聲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回廊這邊笑聲方去,回廊那邊大笑又起,“無鞘刀”手捻虯須,狂笑而起揚臂道:
  “果然是神醫國手,頃刻間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軟紅的肩膀,大笑道:“來,俺
  吳七要請各位去痛飲三杯。”
  孫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傷已無妨了麽?”
  吳七大笑領首,孫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輩們自該共祝三杯……”
  ※ ※ ※
  三杯白酒,一杯新土。
  漫天夕陽已逝,蒼茫的暮色轉濃,潑墨一般的夜色中,展夢白端起了墳頭第一杯酒。
  轉目四望,碧樹長草,因風而動,宛如鬼哭,四下一無人跡,衹有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傢,垂淚立在他身後。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當真有說不出的悲苦蕭索,此刻靜臥在這新墳中的人,一生為武
  林正義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乾軟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衝下了他牙關裏的鮮血,他擡起手,奮力拋去了
  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禱:“復仇!”
  “復仇!復仇!”他以復仇為餚,飲下了這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卻更熱了,熱的幾
  乎要燙開他冰冷的肌膚。
  他任憑眶中的熱淚,無聲流下,淚眼模糊中,他赫然發現,一個纖細瘦弱的黑衣人,無
  聲無息地自漫天黑暗裏,冉冉出現於墳後。
  這幽靈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後的老傢人驚呼一聲,蹼地跌倒在地上,展夢白低叱一聲:
  “誰?”衹見這人影滿身黑衣,長袖飄飄,面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目光卻黑如點
  漆,亮如明星,雖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卻美得清麗絶俗,彷佛從來沒有食過人間煙火。
  這幽靈般的人影竟是個女子,展夢白雙眉一皺,衹見她擡起手來,蒼白而又枯瘦的手
  掌,緩緩自長袖中伸出,掌中竟握着那三衹疊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註着展夢白,一字一字的緩緩道:“這酒杯是你拋去的麽?”
  剎那間展夢白衹覺一陣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纔含恨擲出這三衹酒杯,方向似全不
  同,而此刻這三衹酒杯,竟全都到了這幽靈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語聲卻仍然無畏:“不錯!”
  黑袍女子走到墳頭,衫角與袍袖一齊飄舞,她輕輕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展夢白麵上移
  開,凝註到墳頭。
  展夢白看不到她的面容,衹聽她輕輕道:“你死了,你死了……”
  展夢白乾咳一聲:“夫人可是來憑吊先父的?”
  黑袍女子有若未聞,仍然低語:“你死的為什麽這樣早,不讓我親眼看到你死,不讓我
  親耳聽到你臨死前的呻吟……”
  語聲雖輕,但其中卻是滿含怨毒之意。
  展夢白雙目一張,目光盡赤,厲聲道:“傢父雖已死,但我卻容不得別人在他老人傢的
  墳前,鬍言亂語。”
  黑袍女子動也不動,夜風吹起她的長袍,彷佛連她枯瘦的身軀也要一齊吹起。
  她纖細的手摸摸墳頭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衹聽她接着道:“我知道你
  寧可死,也不敢再見我……”
  展夢白大喝一聲,道:“你若與先父有仇,衹管來尋我,我展傢世代傳傢,從來無人知
  道畏懼兩字!”
  黑袍女子霍然轉過身來,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挂着一絲凄涼的微笑,夜色中
  雖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皺紋,但依稀卻仍可辨出她的年紀,衹是那無情的歲月雖然帶走了她的
  青春,卻奪不去她的美麗。
  她的美是驚人的,而且還帶着一份懾人之力,她凝註展夢白,凄然笑問:“你爹爹死
  了,你媽媽怎地不來?”
  展夢白呆了一呆,他雖覺此話問得奇怪而突然,但卻又不禁脫口答了出來:“傢母早在
  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來憑吊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則……”
  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沒有聽到他後面的憤怒之言,輕輕截口道:“原來你爹爹沒有續弦。”
  語聲突頓,再不言語。
  展夢白滿心驚疑,亦不知道這幽靈般奇異的女子倒底是友是敵?忍不住脫口問道:“你
  究竟是誰?來此何意?”
  黑袍女子忽然擡起頭來,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為他復仇?”
  她問話總是這樣奇怪而突然,展夢白不禁又自一呆,脫口道:“自然!”話聲方了,黑
  袍女子突地冷笑一聲,擡手一掌,嚮他拍來。
  ※ ※ ※
  這一掌掌勢輕柔而緩慢,襯着她飛舞的衣袖,更顯得難以描摹的美,展夢白劍眉一軒,
  厲聲道:“你若……”
  那知他“你”字方出口,這絶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驚之下,擰
  腰迎掌,一招“怒擊雷霆”,連消帶打,以攻為守,“呼”地一拳擊出,但自己攻勢這般的
  凌厲一拳,不知怎地,竟擊在空處,而對方輕柔而緩慢的一掌,卻始終不離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驚,回拳縮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腳下連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
  連變五種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對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聞到有一陣陣死亡的氣息,自這一隻蒼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關一咬,
  雙拳齊出,猛擊對方左右雙脅。
  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傷敵,正是與敵同歸於盡的招勢。
  那知黑袍女子冷笑一聲,手掌輕揮,他雙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衹聽黑袍女子冷
  冷笑道:“這樣的武功,也想復仇麽?”長袖一拂,退後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彷佛怕被
  風吹走一般。
  展夢白雙臂一振,摔脫了那兩個正要扶他起來的老傢人,挺腰立起,暗調真氣,大喝一
  聲,又自撲上。
  但方纔大意之下,被人占了先機,此刻再次撲上,着着俱是搶攻,他傢傳武功,走的本
  是剛猛一路,此刻但聞拳風虎虎,不但似乎已將那黑袍女子籠罩在拳勢之下,更震得近處的
  木葉,都蕭蕭飛舞。
  黑袍女子雙掌下垂,長長的衣袖,幾乎垂到地面,這漫天飛舞的拳影,卻連她的袖角都
  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周,展夢白已暗暗心驚,衹聽黑袍女子又是一聲冷笑,長袖一捲,兜起展夢白
  的左膝,展夢白再次仰天跌倒。
  擡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着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兒子更加糟
  糕……”
  展夢白翻身一躍,凌空撲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擊,雙足連環踢出,竟然一連攻出四
  招,此番他上下空門俱都大露,但求能擊上對方一拳一腳,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沒有放在心
  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閃,似有贊賞之意,但身形動處,卻又一拳將展夢白揮在地上,那知展
  夢自生性剛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將我殺了,我便要殺了你。”喝聲之中,更是
  不顧命的撲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氣卻越跌越大,當真是千險艱阻,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遊移,冷笑道:“我若要殺你,你此刻還有命麽?”
  展夢白拳勢一緩,突又奮起攻出三拳,大聲道:“你既然殺了我爹爹,我不能復仇,你
  便將我也一並殺死好了。”
  黑袍女子冷冷道:“誰說我殺了你爹爹?”
  展夢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頓,黑袍女子道:“這樣的武功,這樣的脾氣,要想復仇,豈
  非做夢?”
  這冰冷的言語彷佛鞭子似的抽在展夢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響,忽然奔到他爹爹墳
  頭,放聲大哭起來。
  他似乎要將自己心中的悲憤積鬱,在這一哭中全部宣。
  ※ ※ ※
  也不知哭了多久,衹覺一隻手掌,在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肩頭,衹聽那黑袍女子輕嘆道:
  “男子漢大丈夫,哭些什麽?”
  他牙關一咬,忍住哭聲,反手抹去了面上淚痕,黑袍女子柔聲道:“這樣纔對,展傢的
  男兒,既然不知畏懼,那麽世上還有什麽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惡魔。”
  展夢白緩緩站了起來,衹覺心中亂成一片,這女子忽而對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
  要為自己的爹爹復仇,有時對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時又對自己如此溫柔,這究竟為了什麽?
  夜露沾濕了新墳,淚水沾濕了她的面頰,黑袍女子望着他的面頰,緩緩道:“方纔我衹
  是試一試你,有沒有復仇的勇氣與决心。”
  展夢白仰視穹蒼,萬念奔涌,緩緩道:“我雖有勇氣,更有决心,怎奈我沒有無影之
  槍,四弦之弓,我到那裏去學足以與“情人箭”匹敵的武功?”不知怎地,在這陌生的女子
  面前,他竟吐露了他永遠也不肯封別人敘說的心事。
  黑袍女子輕輕一笑,道:“逢堅必摧無影槍,人所難擋四弦弓,有去無回離弦矢,一觸
  即商出稍刀,世人衹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絶世,卻不知有些無名人武功更高!”
  展夢白心頭一動,衹聽黑袍女子緩緩接口道:“你若跟着我,我必定讓你學成復仇的武
  功!”
  夜色如墨,夜雲凄迷,這兩句話卻有如明燈閃電,使得展夢白心頭一亮,但心念轉處,
  卻又沉聲道:“你與傢父有仇,我寧可斷去四肢,不能行動,也不要你來傳授我的武功。”
  黑袍女子道:“我若與你爹爹有仇,還會助你復仇麽?”
  展夢白微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纔在這裏對先父那般無禮……你若要我隨你學
  武,先得要在先父墳前叩首。”
  他說得截釘斷鐵,生像別人傳他武功,還是在求助於他。
  黑袍女子亦不禁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嚮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嚮
  我……”
  展夢白雙眉如劍軒,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說無禮的話,方纔你對先父無禮,我已念在
  你要助我復仇,不再尋你拼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個曾對先父無禮之人的門下,那是再也休
  想!”
  他話聲一了,立刻轉身,同那兩個白發老人傢揮手道:“走!”
  他頭也不回,大步而行,突聽身後輕輕一嘆,道:“回來!”
  展夢白道:“回來做什麽?”終於還是回過頭來。
  黑袍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緩緩道:“我並未要你拜在我的門下,我衹不過要帶你去找一
  個比我武功還好的師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麽能傳授你的武功?”
  她蒼白的面容,被悲哀凄涼的夜色一染,變得更加蒼白。
  展夢白凝視着她,在這清凄的春夜裏,他心頭突覺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心去違背她的言
  語。
  他呆了半響,沉聲道:“你說你……活不……長久了麽?”
  黑袍女子黯然點了點頭,忽又展顔一笑,道:“雖然活不長久,但也要等你尋着師傅再
  死那時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沒有關係了。”最後兩句,她衹是嘴唇微動,根本沒有發出一絲
  聲音。
  展夢白心裏,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還在氣惱着這奇異的女子方纔在他爹爹墳前所
  說的言語。
  他默然半響,終於沉聲道:“前輩……”他稱呼一改,那黑袍女子目中便已現出了溫柔
  的笑意。
  那知就在這剎那之間,黑袍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展夢白的手腕,展夢白一掙不
  脫,已被她拉入墳墓的陰影裏。
  那兩個白發傢人驚魂甫定,下意識地跟了過來,展夢白皺眉道:“什……”
  黑袍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輕輕道:“那邊有人來了!”
  她一手掩住展夢白的嘴唇,一手拉住了展夢白的手腕,這舉動雖嫌過份,但她的情那麽
  自然,展夢白似也覺得是理應當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語聲,亦自低語道:“什麽人?
  莫非是……”
  黑袍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此隱私,便非善類……”語聲未了,
  已有一陣單調而沉重的馬蹄聲緩緩而來,展夢白心裏不覺大是欽服,這奇異的子不但武功驚
  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 ※ ※
  衹聽那蹄聲緩緩自遠而近,接着,竟似有一個女子幽幽嘆息了一聲,蹄聲更近便可聽她
  輕輕在說:“難道又要天亮了麽?唉……我真捨不得離開你,為什麽夜總是這麽短呢?”
  展夢白雙眉微皺,心念一轉:“原來是情人們的幽會!”
  另聽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帶笑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何況你我雖非
  夜夜相會,卻也不衹一年一度呀!”
  “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這女子的聲音,充滿了柔情與嬌膩:“你不知道,
  我和他在一起是什麽滋味,人傢雖然將我們稱為“金玉雙俠”,可是……唉,又有誰知道我
  對她是多麽厭惡!”
  展夢白心頭一凜:“這女子居然是“玉觀音”陳倩如!”
  他忍不住要探出頭,看一看這男子是誰,衹聽她忽又接口道:“我彷佛聽你說過,衹要
  有四萬兩銀子,就可以買一對“情人箭”,唉……我現在真需要一對“情人箭”,然
  後……”
  她緩緩頓住語聲,展夢白一顆心卻已幾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靜氣,凝神而聽,衹聽那男子道:“我雖知道“情人箭”可買,但卻不知道如何
  去買,衹是……”
  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情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對!”
  展夢白心神皆顫,衹覺握住他的那一隻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陣陣輕微的顫抖,陳倩如
  似也驚呼了一聲,道:“你有情人箭?”
  那男子道:“自然!”
  陳倩如嬌聲道:“你有“情人箭”,就快些給我一對嘛,我一定……”她語聲更是甜得
  起膩。
  那男子輕笑道:“一定怎麽?”
  陳倩如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麽都聽你的……”接下去語聲含糊,夾雜着一
  陣足以蕩人情潮的膩笑。
  這兩人此刻早已走近墳頭,而且已將走過,展夢白衹覺心頭怒火上涌,他若非要等待下
  文,衹恨不得一掌將這一雙男女劈下馬來。
  “快說嘛,快說嘛……你的“情人箭”,究竟是從那裏來的,我多讓你……你,你還不
  告訴我?”
  這仍然是陳倩如撒嬌的膩語,但接着便是那男子低沉的聲音——
  ※ ※ ※
  黝黯的夜色中,衹見一匹黑馬,轉出墳頭,彷佛甚是華麗的馬鞍上,卻有男女兩人合
  乘,“玉觀音”陳倩如斜倚在一個身披風氅的男子懷裏,嬌喘依依,仰面而視,但由展夢白
  這方向望去,卻再地無法看到這男女的面容。
  另聽他極為得意地輕輕一笑,手撫陳倩如的肩頭,緩緩道:“你間我這一對情人箭是那
  裏來的麽?告訴你,這就是方纔那展老頭子肩上拔下來的,秦瘦翁隨手放在床邊的木幾上,
  我就隨手拿了過來,那時人人俱都十分激動,誰也沒有註意到我。”
  展夢白暗中失望地長嘆一聲,陳倩如也正在此時發出失望的嘆息:“衹有這兩衹“情人
  箭”有什麽用?”她失望地低嘆道:“我們既不知道發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麽
  神秘之處。”
  “對付別人自然無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來對付你的老公,卻是有用極了,衹要
  等到他熟睡的時候,將這兩“情人箭”在心上輕輕一插——哈哈,普天之下,又有誰會知
  道……”
  夜露風寒,那白發傢人忽然輕咳一聲,身披風氅的男子語聲突頓,展夢白手掌一緊,
  道他必要轉身查看。
  那知他頭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馬鞍,風氅一振,急掠而去,一瞬間便沒入無邊
  的黑暗裏。
  陳倩如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擊上馬股,健馬一聲輕嘶,放足狂奔而去。
  展夢白“咳”地一聲,長聲而起。
  黑袍女子道:“你要做什麽?”
  展夢白厲聲道:“姦夫淫婦,竟要謀害親夫,此事天理難容……”
  黑袍女子道:“是以你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
  展夢白道:“正是。”
  黑袍女子“嗤”地一聲冷笑,道:“你自己的事還顧不周全,此刻還有閑情去管別人的
  事?”
  展夢白徵了一怔,沉聲道:“那“金面天王”李冠英雖非善類,但卻也不是十惡不赦之
  人,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這一對姦夫淫婦手裏。”
  黑袍女子緩緩道:“這兩人自知隱私露,那裏還敢害人,甚至有別人要去害那姓李的,
  他兩人都要拼命保護,避免別人把這筆帳算在他們身上。”她語聲雖緩慢,但語氣間卻突地
  激動了起來,清澈的目光中,也聚滿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時之間,展夢白衹覺這奇異的女子,行事當真令人不可思議,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
  善是惡?
  他衹覺她與自己之間,竟總像是有着一種極為奇妙的聯繫,而地的言語之中,更總有着
  一種令人不可置辨的魔力。
  ※ ※ ※
  黑暗終是比黎明短暫,旭日東升,杭州城外,一個蒼衣竺帽的漁翁,推着一輛獨輪手
  車,緩步而行。
  他竺帽戴的甚低,雖是滿天春陽,但他那清瞿的面容,看來卻仍是十分陰沉,嘴角暗黑
  的皺紋中,更似隱藏着許多滄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視着,世上竟彷佛沒有一件事能引起這老人的興趣,他是根本不知
  紅塵的可愛,抑或是對紅塵早已厭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側的一個青衣少女,眸子卻是多采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褲腳,高高
  輓起,露出半截瑩白的小腿,逗人遐思。
  春天的陽光下,她衹覺滿身都是活力,這與她身側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個極為強烈的
  對比。
  她腳步也是飛揚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腳步,側首道:
  她腳步也是飛揚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腳步,側首道:“爹爹,於也快賣完了,我
  們到那裏去?”
  她爹爹頭也不回,緩緩道:“回傢。”
  青衣少女攝孺着:“我……我以為爹爹會到展公子傢去看看的,昨天夜裏爹爹既然說展
  公子傢裏必定有人受了傷,所以纔會對那姓秦的老頭子忍氣吞聲,那麽我們正該送兩尾鮮魚
  去,鮮魚不是對受傷的人最好嗎?”她語聲嬌嫩,雖是吳人,卻作京語,“吳人京語美如
  鶯”,她的人,卻比它的語聲更美。
  老漁翁默然半晌,忽然沉聲道:“杜鵑,爹爹說的話,你難道已忘記了麽?不許多管別
  人的閑事,展公子衹是我們的一個好主顧而已,知道麽?”
  青衣少女杜鵑委麯地垂下了頭,輕輕道:“知道了!”
  老漁翁長嘆一聲,道:“知道就好。”他擡起了頭,謎起眼睛,從竺帽邊緣,仰視着東
  方的朝陽,喃喃道:“好天氣,好天氣,可是應該豐收的好天氣。”垂下頭去,輕咳雨聲
  “鵑兒,你要是纍了,就坐列車上,讓爹爹推着你走,爹爹雖然老了,卻還推得動你。”
  他兩臂一陣輕顫,身體裏似乎壓製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鵑輕輕搖了搖頭,衹見行人頗稀的道路上,一輛烏篷馬車,出城而來,馬車奔行甚
  急,老漁翁道:“鵑兒,讓開路。”杜鵑失魂落魄的垂着頭,直到馬車已衝到面前,纔惶亂
  地閃開。
  健馬一聲長嘶,馬車微一停頓,車掀開一角,嚮外探視的那一雙銳利而明亮的眼睛,竟
  是屬於展夢白的。
  他眼角瞥見杜鵑,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馬車又復前行。
  另聽他身旁盤膝端坐着的黑袍女子,突地驚“嗯”了一聲,道:“他……難道是他?
  怎會在這裏?”
  展夢白第一次聽到她語聲如此驚奇,忍不住問道:“她是誰?”
  黑袍女子微一皺眉,輕輕道:“方纔那漁翁,有些像是我許久許久以前見過的一個人,
  不知道真的是否是個?”
  展夢白道:“若是騎馬,就好的多了,坐在車裏,自然看不清楚。”
  黑袍女子面色一沉,道:“這些小事,你都不能依着我麽?”
  展夢白擡目望處,衹見她滿頭都是華發,面上被夜色掩飾的皺紋,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
  日色裏,她枯瘦的身子,更顯得出奇的蒼老,衹有那一雙眼睛,就像是滿天陰霾中的兩粒明
  星。
  於是他垂下頭,不再言語,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沒有休息,衹隨意買了些東西在車
  上吃,那車夫貪得重賞,自不會有絲毫的怨言,展夢白卻忍不住道:“前輩……夫人……
  我們究竟要走到那裏?”
  黑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不住敲着車板:“不要問不要問,你跟着我走,
  我絶不會害你,也不會叫你失望。”
  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劇烈地喘息起來,展夢白劍眉一軒,似要發作,卻終於還
  是長長嘆了口氣,輕輕道:“不要緊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話,似乎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
  極為短暫,一時之間,他不知怎地,竟對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與憐惜。
  ※ ※ ※
  夕陽逝去,夜色又臨,過了拱晨橋,地勢便已漸僻。
  展夢白忍住不問,心裏卻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將自己帶到那裏,馬車趁夜又走了許久,
  趕車的卻忍不住問了出來:“前面就是莫幹山,馬車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那裏?”
  黑衣女子忽然下了馬車,道:“馬車過不去,你可以回去了。”
  展夢白一愕:“誰回去?”
  黑衣女子展顔一笑道:“自然是趕車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現出,這一笑卻甚是溫柔。
  展夢白滿懷奇怪地下了車,正待開發車錢,黑衣女子卻隨手拋出一錠金子,也不理趕車
  的千恩萬謝,拉了展夢白就走,展夢白皺眉道:“到了麽?”四野一片荒涼,前面更是夜色
  沉沉。
  黑衣女子道:“我們趁夜翻過莫千山……”
  展夢白失聲道:“乘夜翻過莫千山?”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你走不動麽?”
  展夢白牙關一咬,挺起胸膛,衹見她忽又展顔一笑,柔聲道:“明天到了安吉,你可以
  好好休息一陣,年紀輕輕,勞苦一些有什麽關係。”
  她腳步輕盈,片刻間卻已走了數十丈,展夢白隨在她身後,心裏不禁暗嘆,自己滿身深
  仇未報,卻糊裏糊塗地跟着這陌生的女子,離開了自己生長於茲的杭州城,而自己竟還不知
  要走到那裏?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這是為了什麽?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峙立在夜色中的莫幹山,山勢分外險峻雄奇,展夢白望着前面這黑衣人影,輕盈曼妙的
  身形,望着她隨風飛舞的衣衫,無言地上了莫於山。
  夜風在山間的叢林中嗚咽,一彎新月,斜斜挂在林巔。
  月光滿山路,展夢白衹覺自己彷佛是走在銀白色的河水上。山風兜起他的衣袖,這河水
  又彷佛是在天上。
  忽見黑衣女子停下腳步,沉聲道:“奇怪?”
  她指着樹巔的新月,接着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情人箭”7”展夢白目光註
  意,面色立變,失聲道:“奇怪,前夕並非月圓,怎地會有“情人箭”出現?”
  他思緒已被悲憤挑亂,直到此刻,方自想起這問題來:“自江湖中出現“情人箭”後,
  爹爹是第一個不在月圓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的是在同一天裏,那“出鞘刀”的愛妾也在
  杭州城外中箭。”他沉聲道:“這其中必定又有隱私,莫非……那“情人箭”也有假的?”
  黑衣女子道:“情人箭名震天下,若有偽箭,亦不足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
  熟人,拿着兩衹自別人身上拔下的“情人箭”,乘你爹爹不備……唉,就和昨夜那雙男女所
  說的情況一樣,豈非也是極為可能的事。”
  展夢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聲:“誰呢?我該怎
  樣查得出來?”
  黑衣女子目註山巔,緩緩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語聲未了,夜色叢林中,突地傳出一陣大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話,真說得
  精僻極了。”
  笑聲山高兀,劃破夜空,語聲更有如洪鐘大呂,震人耳鼓。
  展夢白心頭一震,凝目望去,衹見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當先一人,錦衣華服,身材魁偉,頭上卻戴着一頂形狀甚是奇特的高冠,從容邁步而
  來,但三步邁過,便已到了展夢白的身前,高冠上的紅櫻,動也不動,衹要聽到此人的語
  聲,見到此人的步法,無論是誰,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懷上乘武功。
  月光下衹見他方面大耳,闊口巨目,神情極為威武,展夢白久居江南,卻也猜不到此人
  的來歷。
  他目光一掃展夢白,竟恭恭敬敬在嚮這黑衣女子叩下頭去,展夢白心中大奇,衹聽他沉
  聲道:“方巨木叩見三夫人。”
  他不但笑聲已頓,神情更是恭謹甚至不敢擡起頭來,便是臣子見了皇妃,禮數也不過如
  此。
  另四個錦衣大漢,早已遠遠跪了下去,但黑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
  “方巨木,你來做什麽?”
  高冠錦衣的方巨木,長身而起,仍未擡頭,緩緩道:“夫人不告而別,不但主公十分挂
  念,就連小人倒也都擔着心事。”
  黑衣女子冷“哼”一聲,方巨木暗笑垂首道:“是以主公便令小人們出來尋找夫人,小
  人們知道夫人的脾氣,受不得紅塵中的熱鬧,是以小人與鐵石等四個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
  座山頭等候着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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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文學>> 武侠>> 古竜 Gu L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1985年九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