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古龙 Gu L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1985年9月21日)
绝不低头
  作者:古龙
  01 大都市
  02 黑豹
  03 大亨
  04 手枪·枪手
  05 火并
  06 溅血·暗斗
  07 喜鹊
  08 报复
  09 针锋
  10 怪客
  11 突变
  12 杀机
  13 血腥
  14 扭转
大都市
  ◆一◆
  “波波”。
  汽车来了。
  “波波”也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替自己取这名字,也许是因为她喜欢这两个字的声音,也许因为
  她这个人本来就像是辆汽车。
  有时甚至像是辆没有刹制的汽车。
  汽车从她旁边很快的驶过去,“波波”。
  她笑了,她觉得又开心,又有趣。
  这城市里的汽车真不少,每辆汽车好像都在叫她的名字,向她表示欢迎。
  她今年已十九,在今天晚上之前,她只看见过一辆汽车。
  那时她刚从一个山坡上滚下来,“波波”,一辆汽车刚巧经过这条山路,若不是她闪避
  得快,几乎就被撞上了。
  她还听见一个系着黄丝巾的女孩在骂。
  这个野丫头大概还不知道汽车会撞死人的。
  波波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愉快、很兴奋,因为她总算看见一辆真的汽车了。
  她看着那条在风中飞扬着的黄丝巾,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女孩子。
  她发誓,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要坐到汽车上,像那个女孩子一样。
  只不过假如有人险些被她撞倒的时候,她非但绝不会骂这个人,而且一定会下车把这个
  人扶起来。
  所以她到了这个城市。
  她早已听说这是全中国最大的城市,汽车最多,坐汽车的机会当然也比较多。但这还并
  不是她偷偷从家乡溜出来的最大原因。
  最大的原因是,她一定要找到她的父亲。
  在他们的家乡里,赵大爷早已是位充满了传奇性的名人。
  有人说他在关外当了红胡子的大当家,有人说他在这大城里做了大老板,甚至还有人说
  他跟外国人在做贩毒的生意。
  无论怎么说,赵大爷发了大财,总是绝没有人会否认的。
  所以赵大奶奶除了每年接到一张数目不小的汇票外,简直就看不见她丈夫的影子。
  波波这一生中,也总共只见到她父亲四五次。
  但她还记得她父亲总穿着马褂,叼着雪茄,留着两撇小胡子,是个像貌堂堂,很有威仪
  的人。
  她相信她父亲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大人物总是很容易找得到的。
  所以她来了。
    ◆二◆
  霓红灯还亮着。
  霓红灯的光,为什么会闪得如此美丽,如此令人迷惑?
  波波也觉得有趣极了。
  她心里在想“这次我来了,无论遇着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后悔的!”
  她这句话说得真太早!
    ◆三◆
  忽然间,天地间已只剩下繁星在闪烁。
  汽车呢?霓红灯呢?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更新奇,更陌生的地方。
  她已面对扬子江,就像大海那么浩翰壮丽的扬子江。
  她第一次看到了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
  船停泊在码头外,在深夜里,码头永远是阴森而黑暗的。
  码头上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麻包和水箱。巨大的铁钩,悬挂在天空中,几乎就像
  月亮那么亮。
  明月也如钩。
  “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可不可以弄破个洞看看?”
  世界上有种人,是想到什么,立刻就会去做什么的,谁也没法子阻拦她,连她自己都没
  法子。
  波波就是这种人。
  她刚想找件东西把麻袋弄破一个角,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就像是马蹄踏在泥浆上,又像是屠夫在砧板上折肉。
  声音是从右面一排水箱后传来的。
  她赶过去看,就看到了一样她这辈子连做梦没有想到过的事。
  木箱后有二三十个人,都穿着对扎短褂,扎脚长裤,有的手里拿着短刀,还有的手里拿
  着又粗又长的电筒。
  那种奇怪的声音,就是刀刺入肉里,斧头砍在骨头上,电筒敲上头皮时发出来的。
  这群人已绝不是人,是野兽,甚至比野兽更凶暴、更残忍。
  就算是刀刺入肉里,就算是斧头砍在骨头上,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要倒下去,就倒下去还可以拼命,就继续再拼。
  他们真的是人?
  人为什么要如此残酷。
  波波想不通,她已经完全吓呆了。
  可是她不忍再看下去,她忽然冲出去,用尽平生力量大吼!
  “你们这些王八蛋全给我住手!”
  忽然间,高举起的斧头停顿,刚刺出的刀缩回,电筒的光却亮了起来。
  七八只大电筒的光,全都照射在波波的身上。
  波波被照得连眼睛都张不开了,但胸膛却还是挺着的。
  有几只电筒的光,就故意照在她挺起的胸膛上。
  她也看不出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用一只手挡着眼睛上,还是用那种比梅兰芳唱生死恨
  还尖亮的嗓子,大声道:“这么晚了,你们为什么不回家中睡觉?还在这里拼什么命?”
  拿着斧头的,被砍了一斧头的,拿着刀的,挨了几刀的,脑袋上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全都怔住了。
  假如这世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他们就正是专吃人的。
  他们流血、拼命、动刀子,非但吭都不吭一声,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
  但现在他们已皱起了眉。
  一个脸上长满青渗渗的须渣大汉,手里紧握着他的斧头,厉声问:“朋友是哪条路上
  的,为什么来淌这趟浑水。”
  波波笑了。
  在这种时候,她居然笑了。
  “我不是你们的朋友,在这里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掉下水,只不过刚巧路过而
  已,你们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了“
  别人实在看不出来。
  这丫头长得的确不难看,假如在平常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很有兴趣。
  但现在并不是平常时候,现在是拼命的时候,为了十万现大洋的“货”在拼命。
  十万以下的货,“喜鹊”是绝不会动手的。
  若在十万以上,就算明知接下这批货的是“老八股”,还是--样要拼命。
  “喜鹊”能够窜起来,只因为他们拼命的时候,就是真拼命!
  所以他们拼命的时候,就算有人胆子上真的生了毛,也绝不敢来管他们的闲事。
  “老八股”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有些老古董,而是说他们的资格老。
  事实上“老八股党”正是这城市阴暗的一面中,最可怕的一股势力。
  他们的天下,是八个人闯出来的。
  八个人渐渐扩张到八十个,八百个……
  现在闯天下的八位老英雄已只剩下三位,虽然已在半退休的状况,但这城市大部分不太
  合法的事业,还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他们有八位得意弟子, 叫“大八股” ,那脸上长满了青渗渗的胡渣子大汉,“青胡
  子”老六正是其中之一。
  他的人就像他的斧头一样,锋利、残酷,专门喜欢砍在别人的关节上。
  现在他显然很想一斧头就砍断这小丫头的关节。
  “你真是路过的?”
  波波在点头。
  “从哪里来了往哪里去?”
  “从来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波波昂起了头,好像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高明。
  青胡子老大冷笑:“这么样说来,你也是在江湖上走过两天的人。”
  “何止走过两天?”波波的头昂得更高:“就是千山万水,我也一个人走了过来。”
  她并没有吹牛。
  从她的家乡到这里,的确要走好几天的路,在她看来,那的确已经是千山万水了。
  青胡子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无论谁都知道,一个女孩子若敢一个人出来闯江湖,
  多多少少总有两下子的。
  江湖人对江湖人,总得有些江湖上的礼数。
  “却不知姑娘是哪条路上的?”
  “水路我走过,旱路我也走过。”
  “姑娘莫非是缺少点盘缠?”
  波波拍拍身上的七块现大洋:“盘缠我有的是,用不着你操心。”
  青胡子整张脸部发了青。
  “难道姑娘想一个人吞下这批货?”
  “那就得看这是什么货了!”波波又在笑:“老实说,现在我的确有些饿,就算要我一
  口香下个鸡蛋,也不成问题。”
  这丫头似通非通,软硬不吃,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装糊涂。
  青胡子老大的眼睛里现出了红丝。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波波?”
  “波波”
  “不错,波波,你难道没听见过?”
  “没有。”
  “汽车你看见过没有?”
  “汽车?”
  波波用一双手比着,好像在开汽车:“波波,波波,汽车来了,大家闪开点。”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有神经病了还是在故意找他们开心,吃他们豆腐。
  波波却笑得很甜:“我就是辆小汽车,我来了,所以你们就得闪开,不许你们再在这里
  打打杀杀的。”
  小汽车。
  这丫头居然把自己看成一辆小汽车。
  也不知是谁在突然大喝:“跟这种十三点哆嚷什么?先把她废了再说!”
  “你们自己打自己难道不够?还想来打我?”波波双手插起了腰,道:“好,看你们谁
  敢来动手!”
  的确没有人过来动手。
  谁也不愿意自己去动手,让对方占便宜。
  波波更得意了:“既然不敢来动手,为什么还不快滚?”
  她实在是个很天真的女孩子,想法更天真。
  青胡子老大突然向旁边一个穿白纺绸大褂的年轻人道:“胡老四,你看怎么样?”
  胡老四就是“喜鹊帮“的老四胡彪,一张脸青里透白,白里透青,看来虽然有点儿酒色
  过度的样子,但手里的一把刀却又快、又准、又狠。
  “你看怎么样?”胡彪反问。
  他很少出主意,就算有主意,也很少说出来。
  青胡子老大沉声道:“咱们两家的事先放下,做了这丫头再说!”
  胡彪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好!”
  一个字也是一句话。
  江湖上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钉子在墙上,一个钉子一个眼,永无更改。
  波波忽然发现所有的人都向她围了过来。
  远处也不知从哪里照着来一丝阴森森的灯光,照在这些人脸上。
  这些人的脸好像全都变成了青的,连脸上的血都变成了青的。
  波波还是用双手插着腰,但心里却多少有了点恐惧:“你们敢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
  现在已不是动嘴的时候。
  动手!
  突然间,一条又瘦又小的青衣汉子已冲了过来,手里的刀用力刺向波波的左胸心口上。
  他看来并不像是个很凶的人,但一出手,却像是条山猫。
  他手里的刀除了敌人的要害外,从来不会刺到别的地方去。
  因为他自己知道,像他这种瘦小的人,想要在江湖中混,就得要特别凶、特别狠。
  波波居然一闪身就避开了,而且还乘机踢出一脚,去踢这汉子手里的刀。
  她也没有踢到。
  但这已经很令人吃惊,“拼命七郎”的刀,并不是很容易躲得开的。
  已有人失声而呼!
  “想不到这丫头真有两下子!”
  波波又再昂起了头,冷笑着道:“老实告诉你们,石头乡附近八百里地的第一把好手,
  就是本姑娘!”
  这句话也说得并不能算太吹牛。
  她的确是练过的,也的确打过很多想动她歪主意的小伙子,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真的能打,只不过因为她有个名头响亮的爸爸,还有个好朋友。
  别人怕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这个朋友和赵大爷的名头。
  只可借这里不是石头乡。
  青胡子老大和胡彪对望了一眼,都已掂出了这丫头的份量。
  老江湖的眼,本就毒得像毒蛇一样。
  胡彪冷笑。
  “老毛,你一个人上!”
  他已看出就凭“拼命七郎”的一把刀,已足够对付这丫头了。
  有面子的事,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兄弟露脸?
  “拼命七郎”的脸部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的看着波波。
  波波也在冷笑,“你还敢过来了“
  “拼命七郎”不开口。
  他一向只会动刀,不会开口 他并不是个君子。
  他的刀突又刺出。
  波波又一闪,心里以为还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将这一刀避开。
  谁知一刀竟是虚招。
  刀光一闪,本来刺她胸口的一把刀,突然间就已到了她咽喉。
  波波连看都没有看清楚,除了挨这一刀,已没有别的路好走。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样东西从黑暗中飞过来,“叮“的,打在刀背上。
  刀竟被打断了。
  一样东西随着半截钢刀落在地上,竟只不过是把钥匙。
    ◆四◆
  “拼命七郎”的刀,是特地托人从北京带回来的,用的是上好的百炼精钢。
  他的出手一向很快,据说快得可以刺落正在飞的苍蝇。
  但这柄钥匙却更好,而且一下子就打断了这柄百炼精钢的好刀。
  “拼命七郎”很少有表情的一张脸,现在也突然变了。
  波波的心却还在“卟通卟通“的跳。
  左面有一堆木箱子。
  木箱子的黑影里,站着一个人,一个全身上下都穿黑的人。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黑暗中,波波也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怕。
  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这一辈子几乎从来就没有怕过任何人。
  她当然也不懂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可怕的杀气,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可怕的。
  连“拼命七郎”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你是谁?”
  黑暗中这个人发出的声音不是回答,是命令:“滚,喜鹊帮的人,全都给我滚!”
  突然有人失声而呼:“黑豹。”
  “老八股党”的人精神立刻一振。
  胡彪的脸色却变了,挥了挥手,立刻有十来个人慢慢的往后退。
  刚退了两步,突又一齐向黑暗中那个人大吼着冲了过去。
  十来个人,十来把刀。
  最快的一把刀,还是“拼命七郎”的刀——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身上当然不会只带一柄
  刀。
  黑暗中这个人的一双手却是空的,只不过有一串钥匙。
  钥匙在“叮叮当当”的响,这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老八股党”的弟兄们已准备替他先挡一挡这十来把刀。
  青胡子老大却横出了手,挡住了他们,冷笑着通:“先看他行不行?不行咱们再出
  手。”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一个人惨呼着倒下去。
  动也不动的站在黑暗中的这个人,忽然间,已像是豹子般跳起。
  他还是空着手的。
  但他的这双手,就是他杀人的武器。
  他的出手狠辣而怪异,明明一拳打向别人胸膛上,却又突然翻身,一脚踢在别人胸膛
  上。
  然后就又是一串骨头碎裂的声音。”拼命七郎”的刀明明好像已刺在他胸膛上,突然
  间,手臂已被撑住。
  接着,就又是“格”的一响。
  “拼命七郎”额上已疼出冷汗,刚喘了口气,左手突又抽出柄短刀,咬着牙冲过去。
  他打架对真是不要命。
  只可惜他的刀还没有刺出,他的人已经被踢出一丈外。
  胡彪终于也咬了咬牙,挥手大呼,“退!”
  十来个人还能站着的,已只剩下六七个,六七个人立刻向后退·
  青胡子老大扬起斧道:“追!”
  “不必追!”这个人还站在黑暗里,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青胡子瞪起了眼:“为什么不追?”
  “二爷要的是货,不是人!”
  青胡子老大怒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在管的?”
  黑衣人道:“本来是你。”
  青胡子老大道,“现在呢?”
  黑衣人的声音更冷,“现在我既然已来了,就归我管。”
  青胡子大怒:“你是里面的人,谁说你可以管外面的事?”
  “二爷说的。”
  青胡子突然说不出话了。
  黑农人冷冰冰的声音中,好像又多了种说不出的轻蔑讥嘲之意: “但功劳还是你的,只
  要你快押着这批货回去,就算你大功一件。”
  青胡子怔在那里,怔丁半天,终于跺了跺脚,大声吩咐:“回去,先押这批货回去!”
    ◆五◆
  风从江上次过来,冷而潮湿。
  月已高了,那巨大的铁钩,却还是低垂在江面上。
  月色凄迷。
  远处有盏灯,灯光和月光都照不到这神秘的黑衣人的脸。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面对着波波,只有一双眼晴在发着光。
  这双发光的眼睛,好像也正在看着波波。
  波波忽然感觉到有种无法描叙的压力,压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
  过了很久,她总算说出了三个宇:“谢谢你。”
  “不必。”
  ……
  波波忽然觉得已没什么话好说了。
  她本是个很会说话的女孩子,但这个人的面前,却好像有道高墙。
  她只能笑一笑,只能走。
  谁知道奇怪的人却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她觉得很奇怪的话,“你不认得我了?”
  波波怔了怔:“我应该认得你的?”
  “嗯。”
  “你认得我?”
  黑衣人的声音中竟有了很奇妙而温暖的感情,甚至仿佛在笑:“你是辆小汽车!”
  波波张大了眼睛,看着他,从头看到脚,以脚再看到头。
  月更亮,月色已有一线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轮廓分明,嘴很大,颧骨很高,不笑的时候,的确很可怕。
  但波波以前却看过他的笑,时常都看到他在笑。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比月光更亮。
  她突然冲过去,捉住了他的手:“原来是你,你这个傻小子!”
    ◆六◆
  江上的风虽然很冷,幸好现在已经是三月,已经是春天了。
  何况,一个人的心里若是觉得很温暖,就算是十二月的凤,在他感觉中也会觉得像春风
  一样。
  波波心里就是温暖的。
  能在遥远而陌生的异乡,遇见一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岂非正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江水在月光下静静的流动,流动不息。
  时光也一样。
  你虽然看不见它在动,但它却远比江水动得更快。
  波波轻轻的叹息:“日子过得真快,我们好像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七年,七年另三个月。”
  波波嫣然:“你记得真清楚。”
  “我离开石头乡的那一天,正在下雪,我还记得你们来送我。”
  他的目光深沉而遥远,好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那地方有一块形状很奇特的大石头。
  两个十七八罗的少年人,和一个十二三罗的小女孩,就是在那块石头下分手的。
  波波的睛波仿佛已到了远方。
  “我也记得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晚上。”
  “嗯。”
  “我要你在我家过了年再走,你偏偏不肯。”
  “年不是我过的,是你们过的。”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却更深沉。
  一个贫穷的孤儿,在过年的时候看着别人家的温暖欢乐,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波波却绝不会知道。
  波波在笑,她总是喜欢笑,但这次却笑得特别开心:“你还记不记得,有次你用头去撞
  那石头,一定要比比是石头硬,还是你的头硬。”
  这次他也笑了。
  波波又接着道:“自从那次之后,别人才开始叫你的傻小子的。”
  “但现在却没有人叫我傻小子了。”
  “现在别人叫你什么?”
  “黑豹!”
黑豹
  ◆一◆
  黑豹。
  每个人都叫他黑豹。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野兽中最矫健、最骠悍、最残忍的就是黑豹!
  锅盖移开时,蒸气就像雾一样升了起来。
  卖面的唐矮子用两根长竹筷,一下子就挑起了锅里的面,放在已加好佐料的大碗里。
  他用这两根长竹筷子时候,简直比外科医生用他们的手术刀还要纯熟。
  桌上已摆着切成一丝丝的猪耳朵,切成一片片的卤牛肉,还有毛肚、肿肝、香肠、和卤
  蛋。
  面是用小碗装的,加上咸菜、酱油、芝麻酱,还有两根青菜。
  那味道真是香极了。
  波波在咽口水,直到现在,她才想起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饭。
  “这面我至少可以吃五碗。”
  黑豹看着她,等她吃下第一个半碗,才问她:“你今天才来的?”
  “嗯。”
  “一个人来的?”
  “嗯。”
  波波的嘴还是没有功夫说话,她觉得这个城市里每样东西都比家乡好得多,甚至连面的
  滋味都不同。
  “这叫做什么面?”
  “四川担担面?”
  “这里怎么会有四川的面?”
  “这地方什么都有。”
  波波满足的叹了气:“我真高兴我能够到这地方来。”
  黑豹的嘴角又露出那种奇特的微笑:“你高兴得也许还太早了些。”
  “为什么?”
  “这里是个吃人的地方。”
  “吃人?什么东西吃人。”
  “人吃人。”
  波波反而笑了:“我不怕。”她笑得明朗而愉快。还是像七年前一样,“若有人敢吃
  我,不噎死才怪。”
  黑豹没有再说什么,他目光又落入遥远处的无边黑暗中。
  波波开始吃第二碗面的时候,他忽然问:“小法官呢?”
  波波没有回答,埋着头,吃她的面,吃不两根,忽然放下了筷子,那双春月般明亮的眼
  睛里,仿佛忽然多了一层秋雾。
  雾中仿佛已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高大、明朗、正直、愉快。
  小法官。
  他当然不是真的法官,别人叫他小法官,也许就因为他的正直。
  他叫罗列。
  他就是那年除夕之夜,在石头下送别黑豹的另一个少年。
  他们三个人是死党。
  两个男孩子对波波,就好像两片厚蚌壳保护着一粒明珠。
  “小法官,他……”波波眼睛星的雾更浓:“我也有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黑豹看着她眼睛里的雾,当然也看出了雾里藏着些什么。
  一个女孩子若是对一个男孩子有了爱情,就算全世界的雾也掩饰不住。
  “嗯。”
  “什么时候走的?”
  “也快三年了。”
  那时波波已十七岁,十七岁的女孩子,正是爱得最疯狂、最强烈的时候。
  黑豹的眼睛更黑,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他不该走的,他应该陪着你。”
  波波垂下头,但忽然又很快的抬了起来,用很坚决的声音说:“可是他一定要走。”
  “为什么?”
  “因为他不愿意一辈子老死在石头乡,我……我也不愿意。。
  波波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很快的接着说:“像他那样的人,在别的地方,一定有出
  路。”
  黑豹点点头:“不错,他一向不是傻小子,他绝不会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石头,因为他知
  道石头一定比脑袋硬。”
  波波笑了。
  黑豹也笑了。
  波波笑着道:“其实他也并不是个真的傻小子。”
  “哦。”
  “他总是说你非但一点也不傻,而且比谁都聪明,谁若认为你是傻小子,那个人才是真
  正的傻小子。”
  “你相信他的话?”
  “我当然相信。”波波的笑容又明朗起来,道:“你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夫,一起打
  架,谁也没有他了解你。”
  “他的确很了解我。”黑豹同意道:“因为他比我强。”
  “但你们打架的时候,他总是打不过你。”
  黑豹笑了笑:“可是我们打架的法子,却有一大半是他刨出来的。”
  他们练的功夫叫“反手道。”
  那意思就是说,他们用的招式,全是反的。
  在拳法中本来应该用左手,他们偏偏要用右脚。
  应该用左腿的时候,他就偏偏要右手。
  “你们打架的那种法子,我也学过。”这一点波波一向觉得很得意。
  “只要你练得好,那种法子的确是一种有效的法子。”
  波波也同意。她刚才就看见了用那种法子来打人的威风。
  黑豹微笑着:“只可惜你并没有练好,所以你千万不能再去多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在
  这里,这里的人吃人是绝不会被骨头噎死的。”
  “为什么?”波波噘起了嘴,满脸都是不服气的样子。
  “因为他们吃人的时候,就会连骨头也都一起吞下去。”
  波波还是不服气,但想起刚才“拼命七郎”的那柄刀,也只好将嘴里要说的话咽下去,
  何况她心里边有一句更重要的话要问。
  “我爹爹在哪里?”
  “你在问我?”黑豹好像觉得很奇怪。
  “我当然是在问你,你已来了七年,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见他的消息?”
  “从来也没有。”
  波波第一次皱起了眉,但很快的就又展开。
  黑豹当然不会知道他爹爹的消息,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阶层的人,当然也不会生活在同
  一个圈子里。
  “你是来我你爹爹的?”
  “嗯。”
  “那只怕并不容易,“黑约在替她担心:“这是个很大的地方,人很多。”
  “没关系。”波波自己并不担心 。反正我今天才刚到,时间还多得很。
  “你准备住在哪里?”
  “现在我还不知道,反正总有地方住的。”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能让她担心的
  事。
  黑豹又笑了。
  这次他笑的时候,波波才真正看见七年前那个傻小子。
  所以她笑得更开心,“反正现在已找到了你,你总有地方让我住的。”
  ◆二◆
  这个旅馆并不能算很大,但房间却很干净,雪白的床单,发亮的镜子,还有两张大沙
  发。
  沙发软极了,波波一坐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来。
  黑豹却好像还是觉得有点抱歉:“时候太晚,我已经只能找到这地方。”
  “这地方已经比我家舒服一百倍了。”波波的确觉得很满意,因为她已经发现床比沙发
  更软,
  “你既然喜欢,就可以往这里住下来,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地方是不是很贵?”
  “不算贵,才一块钱一天。”
  “一块大洋?”波波吓得跳了起来。
  黑豹却在微笑:“可是你用不着付一毛钱,这地方的老板是我朋友。”
  波波看着他,有点羡慕,也有点为他骄傲:“看起来你现在已变成了个很有办法的
  人。”
  黑豹只笑了笑。
  “你刚才说的那位二爷呢?”
  “他也许已经可以算是这地方最有办法的人。”
  “他姓什么?”
  “姓金,有的人叫他金二爷,也有的人叫他金二先生。”
  “大爷是谁呢?”波波心里又充满希望——大爷会不会是赵大爷?
  “没有大爷,大爷已死了。”
  “怎么死的?”波波的希望变成了好奇。
  “有人说是病死的,也有人说是被金二爷杀死的。”黑豹的脸又变得冷漠无情:“我说
  过,这里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像波波这么大女孩子,听到这种事,本来应该觉得害怕的。
  可是她反而笑了,道:“幸好你还没有被他们吃下去。”
  她笑的时候绝不像是辆汽车。
  事实上,她全身上下唯一像汽车的地方,就是她的一双眼睛。
  她的眼睛有时真亮得像是汽车前的两盏灯。
  “你是金二爷的朋友?”她忽然又问。
  “不是。”
  “是他的什么人?”
  “是他的保镖。”
  “保镖,
  “保镖的意思就是打手,就是专门替他去打架的人。”
  黑豹的眼睛,仿佛露出种很悲伤的表情:“一个人为了要吃饭,什么事都得做的。”
  波波忽然跳起来,用力拍他的肩,大声道:“做保镖也好,做打手也好,都没关系,反
  正你还年轻,将来说不定也会有人叫你黑二爷的。”
  黑豹这次没有笑,反而转过身。
  窗子外面黑得很,连霓红灯的光都看不见了。
  黑暗的世界,黑暗的城市。
  黑豹忽然道,“这城市敢跟金二爷作对的,只有一个人。”
  “谁?”
  “喜鹊。”
  “喜鹊?一只鸟?”波波又在笑,
  “不是鸟,是个人。”黑豹的表情却很严肃:“是个很奇怪的人。”
  “你见过他?”
  “没有,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为什么呢?”波波的好奇心又被引来了。
  “因为他从来也不露面,只是在暗中指挥他的兄弟,专门跟金二爷作对。”
  “好像有不少。”黑豹道:“刚才你见过的那批用刀的人,就全都是他的兄弟。”
  “那批人也没什么了不起。”波波撇撇嘴:“除了那个瘦小子还肯拼命之外,别的人好
  像只会挨揍。”
  “你错了。”
  “哦。”
  “他的兄弟里,最阴沉的是胡彪老四,花样最多的是老二小诸葛,功夫最硬的是红旗老
  幺,但最可怕的,还是他自己。”
  “想不到你也有佩服别人的时候。”
  黑豹的表情更严肃:“我只不过告诉你,下次遇见他们这批人,最好走远些。”
  “我才不怕。”波波又昂起了头:“难道他们真能把我吃下去。”
  黑豹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他很了解这辆小汽车的毛病,
  所以他转过身:“我只想要你明白,现在我已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陪着你。”
  “我明白。”波波笑着道:“你既不是我的保镶,又不是我的丈夫,现在我们又都长大
  了。”
  黑豹已走到门口,忽又转身:“你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
  “他“当然就是罗列。
  “没有。”
  “你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波波摇摇头,说道:“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他要到哪里去,只不过告诉我,他一
  定会回来的。”
  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悲伤,只有信心。
  她信任罗列,就好像罗列信任她一样——“无论等到什么时候,我都一定会等你回来
  的。”
  这是他们的山盟海誓,月下蜜语,她并没有告诉黑豹,也不想告诉任何人。
  但是黑豹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思。
  他开门走出去。
  ◆三◆
  门还是开着的。
  波波躺在床上,心里觉得愉快极了。
  她到这城市来才只不过一天,虽然还没有找到她的父亲,却已找到了老朋友。
  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
  何况还有明天呢!
  说不定明天她就能打所出她父亲的下落,说不定明天她就会得到罗列的消息,说不
  定……
  又有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
  “明天”永远都充满了希望,就因为永远有“明天”,所以这世上才有这么多人能活下
  去。
  只可借今天已快结束了。
  现在波波只想先痛痛快快的洗个澡,再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你若要叫人做事,就按这个铃。”
  叫人的铃就在门上。
  铃一响,就有人来了。
  女侍的态度亲切而恭敬,旅馆老板跟黑豹的交情好像真不错。
  波波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个很有办法的人,她实在愉快极了。
  浴室就在走廊的尽头,虽然是这层楼公用的,但是现在别的客人都已经睡了,所以波波
  也用不着等。
  女侍放满了一盆水,拴起了窗子,陪着笑:“毛巾和肥皂都在那边的小柜子里,赵小姐
  假如怕衣服弄湿,也可以放到柜子里去。”
  波波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块大洋道:“这给你做小帐。”
  她听说过,在大城市里有很多地方都得给小帐,给一块钱她虽有点心痛,但一个人在心
  情愉快的时候,总是会大方些的。
  等她脱光了衣服,放进柜子,再跳进浴盆后,她更觉得这一块钱给的一点也不冤枉。
  水的温度也刚好。
  这城市里简直样样都好极了。
  她用脚踢着水。
  “波波,汽车来了。”
  看着她自己健康苗条的躯体,她自己也觉得这辆汽车实在不错,每样零件都好得很。
  事实上,她一向是个发育很好的女孩子而且发育得很早。
  所以她又想到罗列。
  她的脸忽然红了。
  罗列走的那一天,是春天。
  他们躺在春夜的星光下,躺在春风中的草地上。
  星光灿烂,绿草柔软。甚至仿佛比刚才那张床还要柔软。
  罗列的手就停留在她自己的手现在停留的地方。
  他的手虽然粗糙,但他的动作却是温柔的。
  她听得出他的心在跳,她自己的心跳得更快。
  “我要你,我要你……”
  其实她也早已愿意将一切全都交给他,但她却拒绝了。
  “我一定是你的,可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才要你等,等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
  罗列没有勉强她,他从来也没有勉强她做过任何的事。
  可是现在,她自己反而觉得有点后悔了。
  陌生的地方,软绵绵的手,软绵绵的水……
  她忽然从水里跳起来。
  水太软,也太温暖。
  她不敢再泡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
  “躺在床上会不会想呢?”
  她没有仔细研究,反正那已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她只想赶快穿回衣裳。
  衣裳已放到那小柜子里去。
  她匆匆擦了擦身子,打开那小柜子的门,
  她突然怔住。
  小柜子里一双袜子都没有,她的衣服已全都不见了。
  就好像变魔术一样,忽然就不见了。
  衣服是她自己放进柜子的,这浴室里绝没有别人进来过。
  柜子里的衣服哪里去了呢?
  她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往往就是可怕的事。
  波波已能觉到自己背脊上在冒冷汗。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柜子后面还有复壁暗门,也不会想到大都市中的旅馆,看来无论多华
  丽干净,也总有它黑暗罪恶的一面。
  她只觉得恐惧,
  一个女孩子在赤裸着的时候,胆子绝不会像平时那么大的。
  幸好门和窗子还都关得很紧,但是浴室距离她的房门还有条很长的走廊,她这样子怎么
  能走得出去,
  她想用毛巾裹住身子,毛巾又太短、太小。
  窗帘子呢?
  她正想去试试看,但窗外却忽然响起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女孩子洗过澡,忽然发现衣服不见了,那怎么办。”
  “没关系。”
  “没关系?”
  “因为她不是女孩子,是汽车。”
  “不错,汽车是用不着穿衣服的。”
  然后就是一阵大笑。
  笑的声头还不止两个人。
  波波已退到浴室的角落里,尽量想法子用那条毛巾盖住自己,大声
  问:“外面是什么人?”
  “我们也不是人,只不过是一群喜鹊而已。”
  “喜鹊!”波波的心沉了下去。
  “喜鹊一向报喜不报忧,我们正是给赵小姐报喜来的。。
  这声音阴沉而缓慢,竟有点像是那胡彪老四的声音。
  波波忍不住问:“报什么喜?”
  “赵小姐的衣服,我们已找到了。”
  “在哪里?”
  “就在我们这里。”
  “快还给我!”波波大叫。
  “赵小姐是不是要我们送进去?”
  “不行!”波波叫的声音更大。
  “既然不行,就只好请赵小姐出来拿了。”
  他们当然知道波波是绝不敢自己出去拿的。
  窗外立刻又响起一阵大笑声。
  波波咬着牙,只恨不得把这些人就像臭虫般一个个捏死。
  她现在只想先冲过去撕下窗帘,包起自己的身子再说。
  但这时她发现窗帘忽然在动,竟像是被风吹动的。
  窗子既然关着,哪里来的风?
  门上也有了声音,
  一柄薄而锋利的刀,慢慢的从门缝里伸了迸来,轻轻一挑。
  “格“的一响,门上的钩子就开了。
  波波怒吼:“你们敢进来,我就杀了你们!”
  “用什么杀?用你的嘴?还是用你的……”说话的声音阴沉而淫猥。
  波波没法子再听下去,只有用尽平生力气大叫。
  但现在她总算已知道,无论叫的声音多大,都没有用的。
  她已看见门和窗子突然一起被撞开,三个人一起跳了进来。
  三个人的手上都有刀,其中一个正是那脸色发青的胡彪。
  波波反而不叫了,也没有低下头。
  她反而昂起了头,用一双大眼晴狠狠的瞪着他们。
  “你们想怎么样?”
  胡彪阴森森的笑着:“老实说,究竟想怎么样,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
  他的眼睛在波波身上下不停的搜索,就像是一把溅了油的刷子。
  波波想吐。
  浴室里的灯光太亮,毛巾又实在太小。
  她的皮肤本来是一种健康的古铜色,但在这种灯光下看来,却白得耀眼。
  她的腿很长,很结实,曲线丰润而柔和。
  她的腰纤细。
  波波一向很为自己的身材骄傲,但现在却恨不得自己是个大水桶。
  胡彪眼睛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你们看这丫头怎么样?”
  “是个好丫头。”
  “我们是先用用她?还是先做了她?”
  “不用是不是太可惜?”
  “的确可惜。”
  波波几乎已经想冲过去,一巴掌打烂这张脸。
  只可惜她的手一定要抓住毛巾,一定要抓紧,
  但就在这时候,胡彪已突然一个箭步窜过来,刀光闪动,向她的毛巾上挑了过去。
  他的刀也许没有“拼命七郎”那么狠,那么快,但运用得却更熟练。
  波波想一脚踢飞这柄刀,可是现在她的腿又怎么能踢得起来?
  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
  她忽然想哭。
  刀锋划过去的时候,另外两个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突然间,“叮”的一响。
  一样东西斜斜的飞过来,打在胡彪的刀上。
  一把钥匙!
    ◆四◆
  一把发光的黄铜钥匙,
  胡彪铁青的脸已扭曲,霍然转身。
  窗帘还在动。
  三个人的眼睛一齐瞪着窗子,钥匙的确是从窗外打进来的。
  但人却从门外冲了进来。
  一个皮肤很黑,衣服更黑的人,漆黑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剽悍残酷之色。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片刻奇异的沉寂后,浴室里听到的第一种声音,就是骨头断折的声音。
  一个人手里的刀刚挥出,手臂已被反擦到背后,“卡嚓”一响,
  另一个人想夺门而逃,但黑豹的脚已反踢出去,踢在他的腰上。
  这人就像是一只皮球般,突然被踢起,踢得飞了出去,到门外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
  惨呼声过后,又是一阵可怕的沉寂。
  黑豹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胡彪。
  胡彪额上已冒出冷汗,在灯光下看来,像是一粒粒滚动发亮的珍珠。
  波波倚在墙上,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自从她看到那把钥匙时,她全身就突然软了,因为她知通她已有了依靠。
  现在她看着面前这残忍而冷静的年轻人,心里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安全面幸福。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突然从恶梦中醒,发现自己心爱的人还在身边一样。
  胡彪的表情却像是突然落入一个永远也不会惊醒的恶梦里。
  黑豹已慢慢的向他走了过去。
  胡彪突然大喊:“这件事跟你们‘老八股’根本全无关系,你为什么又要来管闲事?”
  黑豹的声音冰冷:“我只恨刚才没有杀了你。”
  “这小丫头难道是你的女人?”
  “是的。”
  简短的回答,毫不犹豫,波波听了,心里忽然又有种无法形容的奇妙感觉。她自己当然
  知道她并不是他的女人,
  他也知道。但他却这么样说了,她听了也并没有生气。
  因为她知道这正表示出他对她的那种毫无条件的保护和友情。
  她听到胡彪在长长的吸音气,道:“我知道你不是肯为女人杀人的那种人。”
  “我不是。”黑豹的声音更加冰冷:“但这次却例外。”
  胡彪突然狞笑:“你也肯为了这女人死?”
  就在这一瞬间,黑豹冷静的眼睛里竟似露出了恐惧之色,就像是一只剽悍的豹子,突然
  发现自己落入陷讲。也就在这一瞬问,屋顶上的天窗突然开了,柜子后的夹壁暗门也开了。
  几十条带着钩子的长索,从门外,从窗口,从天窗上,从暗门里飞了出来。
  黑豹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向着胡彪扑过去。只可惜他已迟了一步。波波的惊
  呼声中,几十条带着钩子的长素已圈在他身上。
  他一用力,钩子立刻钩入他的肉里,绳子也勒得更紧。
  胡彪大笑:“原来你也有上当的时候!”笑声中,他的刀也已出手,直刺黑豹的琵琶
  骨。
  他还不想让黑豹死得太快、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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