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古竜 Gu L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1985年九月21日)
劍毒梅香
  作者:古竜(上官鼎代筆)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一章
  梅占春先,凌寒早放,與鬆竹為三友,傲冰雪而獨豔。
  時當早春,昆明城外,五華山裏,雪深梅開,渾苔綴玉,霏雪聯英,雖仍嚴飈如故,
  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
  後山深處,直壁連雲,皚皚白雪之上,綴以老梅多本,皆似百年之物,虯枝如鐵,
  暗香浮影,真不知天地間,何來此仙境。
  暮色四合朦朧隴中景物更見勝絶,忽地梅陰深處,長長傳來一聲嘆息,緩緩坡出一
  位儒服方巾的文士,亦不知從何處來。
  他從容地在這幽𠔌四周,漫步了一遍,深厚的白雪上,卻未見留下任何腳跡,然後
  負手伫立在一株盛開的老梅前面,凝神地望着梅花,身上的衣袂,隨風微動,此時此地,
  望之直如神仙中人。
  萬簌俱寂,就連極輕微的蟲鳥之聲,在這嚴寒絶𠔌裏,都無法聽到。他隨手拾起一
  段枯枝,在雪地上淺淺勾起一幅梅花,雖衹是寥寥數筆,卻把梅花的凌風傲骨,表露無
  遺。
  此時遠處竟隱隱傳來些人語,但也是極為輕微而遙遠的,他面色微變,嘴角泛起一
  絲冷峭的微笑,手微一揮,那段枯枝竟深深地嵌進石壁裏。
  片刻,遠遠看到幾條極淡的身影,晃眼間便來到近前,那種驚人的速度,是常人所
  無法思議的,但他見了,卻鄙夷地一笑,臉上的神色更冷峻了。那幾條人影在𠔌口略一
  盤旋,便直奔他所伫在之處而來,他喃喃地低聲說道:“怎麽衹有四個,難道此次又不
  能了我心願……”
  那四個人到了他面前丈餘之處,纔頓身影,緩步走來,其中一個面色赤紅,身材高
  大的道人,高聲笑道:“神君真是信人,衹是我等卻來遲了。”
  笑聲在四𠔌飄蕩着,回音傳來,嗡嗡作響。文士冷冷地哼了一聲,目光在那四人身
  上略一打量,然後停留在一個枯瘦的老者身上。
  那老者穿着極為精緻的絲棉袍子,背後斜背着柄長劍,那劍身很長,背在他那枯瘦
  的身軀上,幾乎挂到地上了,顯得甚是滑稽,然而他廣額深腮,目光如鷹,望之卻又令
  人生畏。
  他們雖是面帶笑容,但這勉強的笑容,卻不能掩飾住他們內心的驚俱和惶恐,那是
  一種人們在面臨着生與死的抉擇關頭時候,所無法避免的驚懼和惶恐,其中尤其是一個
  年輕而英俊的少年,他甚至在顫抖着,英俊的面龐上,也蒙着一層死灰之色。
  這些神態都瞞不了那冷峻的文士,他目光極快的一閃,朗聲笑道:“好,好,武林
  五大宗派的掌門人,今天竟然到了三位,真叫我梅山民高興得很,不過……”他面色一
  變,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可畏的殺機,冷冷地說:“昆侖派的凌空步虛卓騰和點蒼的掌門
  人追風劍謝星,怎地卻末見前來,難道他們看不起我梅某人嗎。”
  那赤紅面膛的道人,卻是五大宗派之首,武當派的掌門人赤陽道長,此刻聞言,笑
  道:“您的召喚,他們怎敢不來,衹是……”
  那枯瘦的老者冷冷接過口去,說道:“衹是有個比你七妙神君更勝過十倍的人將他
  們召了去。”
  梅山民雙目一張,閃電般盯在那老者臉上,說道:“那人是誰,我梅某人倒要見識
  見識。”
  枯瘦老者臉上泛起一絲笑意,不笑便罷了,一笑卻令人不由生出一絲寒意,他說道:
  “若你能見到此人,那我厲鶚第一個就高興得很。”
  梅山民變色問道:“此話怎講。”
  赤陽道長忙接過口去,說道:“神君先莫動怒,那追風劍謝大俠,和凌空步虛卓大
  俠,數月前都相繼仙去了,是以他們都無法踐神君三年前賭命之約,然而……”他用手
  微指身旁的英俊少年,接着說:“這位就是點蒼派的第七代掌門人,追風劍謝大俠的賢
  嗣,落英劍謝長卿,今日特來代父踐約的。”
  梅山民噢了一聲,尖銳地瞪了那仍在冷笑着的厲鶚一眼,目光回到謝長卿那裏,說
  道:“謝世兄英俊不凡,故人有後,真叫我梅某人高興得很,但是前一代的事,讓我們
  自己了斷好了,謝世兄若無必要,也不必插足此事了。”
  在這剎那間,謝長卿的內心,宛如波濤衝激,顯然梅山民的話正觸中了他的心底深
  處,然而他生在武林世傢,現在又是一大宗派的掌門,有許多事,他必須勉強着自己去
  做,為了點蒼派的名譽,為了他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他極力地控製自己的情感,不讓
  他在面容上表露出來。
  他雙目茫然凝着遠方說道:“神君的話,自然也是道理,但是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
  染皂,先父與神君既然有約在先,我自當遵着先父遺命,與神君踐此一約,至於成敗生
  死,又豈是我等計較的。”
  梅山民微笑着點了點頭,心裏在暗自贊賞着這少年的勇敢,說道:“人各有志,誰
  也不能相強,謝世兄既如此,我梅某人敬佩得很。”
  他話聲一頓,變得冷酷而嚴峻,轉臉嚮赤陽道長說道,“三年以前,你們五大宗派
  在泰山絶頂東邀江湖同道,同赴泰山,爭那天下劍術第一的稱號。”說至此處他仰天長
  笑一陣,冗長的笑聲,震得梅枝上的花瓣,漱漱飄落。他厲聲又說:“想我七妙神君,
  怎會與你們這般沾名釣譽的狂徒,去爭那勞什子的名號,你們既然喜歡,就讓你們自稱
  劍術天下第一,又有何妨,但是我卻萬萬料想不到,自稱武林正宗的一派掌門人,卻聯
  手做下那卑鄙的行為,五劍合壁,在會期前一天,就將我至友單劍斷魂吳詔雲傷在天紳
  瀑下……”
  厲鶚肩微閃處,獨自掠到梅山民的面前,截住了他的話,冷冷地說道:“你話也不
  用多說了,那吳詔雲是咎由自取,又怨得了誰!今日我等由遠處而來,就為的是見識你
  七妙神君妙絶天下的幾樣玩意兒,你劃出道兒來,我們總一一奉陪就是了。”
  梅山民說道:“衹怕你們還不夠資格來見識我的‘七藝’。”赤陽道長聽梅山民連
  駡帶損,卻仍神色自若,笑道:“那個自然,七妙神君,以劍術、輕功、掌力,以及詩、
  書、畫、色,妙絶天下,想我等衹是一介武夫,那裏及得上神君的文武雙全。”
  厲鶚又在一旁接口說道:“尤其是那最後一樣,我們更是望塵莫及。”
  赤陽道長笑笑道:“厲大俠此話說得極是,神君風流倜儻,那是我們幾個槽老頭子
  所萬萬不及的,今日在下與崆峒的劍神厲大俠,峨嵋的苦庵上人,以及點蒼的落英劍謝
  賢弟,專程來此踐約,衹想領教神君的劍術和掌力,若是我們能僥幸和神君各勝二場,
  那就再領教神君的輕功,至於詩、書、畫、色,我們卻是無法奉陪的了。”
  梅山民冷笑道:“這樣最好,首先我就要領教這位自稱天下第一劍的厲大俠,究竟
  有什麽精妙招術,敢這樣賣狂。”
  他嘴色泛起一絲陰森的殺機,說道:“然後呢,各位有什麽出類拔萃的功夫儘管便
  出來,我梅某人總不教各位失望就是了,反正今日身入此𠔌的人,若不能勝得了我梅某
  人,要想活着回去,衹怕辦不到的了,我梅某人若是敗在各位手裏,也不想活着回去,
  我話己講明,各位也不必講什麽江湖道義,衹管拿對付吳詔雲的手段來對付我好了。”
  此刻夜色已濃,天上無星無月,但襯着滿地白雪,天色仍不顯得太暗,再加上他們
  俱是內力高深的人物,在黑暗中視物,雖未見宛如白晝,但也清楚得很,梅山民目光如
  電,極快地自他們四人臉上掠過,見他們面上雖不定,但卻個個成竹在胸,早已有了安
  排似的。
  他心申不禁一動,但轉念又想道:“即使他們有了什麽詭計,難道我不能識破,何
  況他們縱然四人聯手,也未必傷得了我。”
  劍神厲鶚冷哼一聲說道:“閣下倒真是快人快語,說話幹淨利落,正合我厲某脾胃,
  現在最好閑話少說,早作個了斷。”
  他伸手一拉胸前的活扣,將長劍撤到手中,隨手一抖,衹見劍星點點宛如滿天花雨,
  繽紛飛落,竟是一口名劍。
  他將劍鞘平着推出,那劍鞘像是有人托着,平平地落在一塊突出的山岩上。
  梅山民見厲鶚露這一手,心想盛名之下,確無虛士,今日一會,倒真是自己勝敗存
  亡的關鍵,此四人除了落英劍謝長卿外,無一不是在武林中久享盛名之士,自己雖以武
  術名滿天下,但與五大宗派的掌門,尚是第一次動手。
  厲鎢方自說話,那一直沉默着的苦庵上人袍袖一拂,朗聲說道:“神君所說極是,
  今日在此聚會之人,諒己早將生死置於度外,但貧僧不是說句狂話,我等數人在武林中
  雖不敢說是泰山北斗,但俱非碌碌之士,若像那些江湖莽漢一樣地鬍砍亂殺,動手過招,
  豈非有失身份,依貧僧所見,倒有一個更好的方法。”
  七妙神君雙眉一揚,說道:“上人有何高見,衹管說出來就是了。”
  苦庵上人說道:“第一陣自是較量劍術,但也不必過招,”他微微指了指𠔌裏寬闊
  的雪地,說:“我們就在這雪地上,劃個圈子,我與赤陽道長,厲、謝二位各占一方,
  神君衹要能在半個時辰之內闖出我等所布之劍陣,便算我等輸了。”
  梅山民將這主意在心中略一揣度,便點頭說道:“這樣也好。”
  苦庵上人道:“那我就請神君先劃個圈子。”
  梅山民回身折了一段梅枝,那枝上花開得甚是繁衍,約有二三十朵,他握着那段梅
  枝,內力滲入枝裏,枝上的梅花忽然一起落下來,落人他寬大衣袖裏,他笑道:“想不
  到今日我也做了個摧花之客。”
  隨着說話,他衣袖一揚,那數十朵梅花忽地一齊自他袖中飛出,紛紛落在雪地上,
  竟擺成一個極整齊的圈子,鮮紅的梅花,襯在潔白的雪地上,形成一副極美的圖畫。
  苦庵上人見了,贊許的微點了點頭,他所贊許的,倒不是七妙神君所施的那種超越
  的手法,而是他見七妙神君所布的圈子極小,須知圈子布的越小,那在圈子裏的人越難
  闖出,他們對今日之會,心中早有計較,對這第一陣的輸贏,雖末在意,但見那七妙神
  君對這種有關生死的事情,也絶不取巧,一方面固是贊許,另一方面卻驚懼着七妙神君
  的態度,怕他也早有成竹在胸。
  七妙神君身軀毫末作勢,衆人眼神一亂,他已站在那圈子裏,朗聲說道:“就請各
  位趕緊過來,讓我見識見識武林中早已盛傳的名傢劍法。”
  劍神厲鶚第一個飛縱出去,站在圈子南方,赤陽道長,苦庵上人和落英劍謝長卿也
  各站一方,各自撤出身後的劍。赤陽道長劍尖往上挑,說道:“第一陣既是較劍,神君
  就請
  快些亮劍。”
  七妙神君手裏仍拿着那段上面已然沒有花瓣的梅枝,開口說遭:“近十年來我梅某
  人還沒有動過兵刃,今天麽,各位都是武林中頂尖兒高手,我梅某人不得不破次例,就
  用這段樹枝,來討教討教各位的高招,各位就請動手吧。”
  四人聽他竟如此說,臉上俱是一變。七妙神君仰天笑道:“各位切莫小看我這段樹
  枝,它在我梅某人手上,何異利劍。”
  赤陽道長再是涵養功深,此刻也是作色,說道:“神君既如此說,我等就放肆了。”
  “語音方落,那四柄本靜止着的長劍,忽如靈蛇,交剪而出,,怪就怪在那四柄劍
  卻未嚮梅山民身上招呼,衹在他四周,結起一片光幕。
  梅山民衹覺他宛如置身在一個極大的玻璃罩子裏,四邊光芒耀眼。
  那劍式甚時詭異,卻也不是武當、峨嵋、點蒼、腔峒,任何一派的劍術,衹管劍式
  連綿,如長江大河之水,滔滔而來,可是衹要他靜立不動,也不能傷得了他。
  須知自古以來,武林中的劍法,不是防身,便是傷人,像這種既不防身,又不傷人
  的劍法,的確是聞所未聞,你若不動,就無法走出這個圈子,你若想動,那四道配合得
  天衣無縫的劍光,根本無法破去,休說是人,就是連塵埃,都無法飛入。
  七妙神君在劍光內靜立莫約半盞茶時光,卻苦思不得破陣之法,心裏想道:“怪不
  得他們提倡用此法,原來練得這樣怪異好劍式,這倒是我先前所沒有料到的,我衹想他
  們四劍合壁,要勝它雖非片刻就能做到,要想闖出,還不是易如反掌,卻末想到……”
  他極留心地看看那四人的劍式,衹是劍劍俱是交錯而出,劍帶微芒,極快的振動着
  劍幅,巧妙地填補了劍與劍之間的空隙。
  七妙神君心中不禁有些後悔,他自思道:“我若將那柄“梅香劍”帶來,此刻也可
  用數十年來苦研而成的“軋枝劍式”破去此陣,但現在我手中所持卻衹是一段樹枝,要
  想在這四個名傢手中的劍裏,覆穿而出,那裏能夠做到。”
  他正思到此處,忽見有兩條交錯着的劍光,微和相擊,鏘地發出一絲輕鳴。那本是
  毫無破綻的劍式,因這相擊,便停頓了一會。
  但那亦是那麽渺茫的一剎那,短暫得像是黑暗中的一閃光亮,七妙神君手中的樹枝,
  隨着那心裏的一個極快的念頭,嚮那空隙一劍刺去,左掌一立,掌風如刀,橫切在那兩
  道劍光上。
  原來此劍陣本是苦庵上人、赤陽道長、劍神厲鶚、和追風劍合練而成,為的卻不是
  用來對付七妙神君,而是要到山上去獵取一種極少有的峰鳥,故此衹守無攻,衹是要將
  那種峰鳥睏住而已。
  到後來追風劍謝星一死,他們將採集峰鳥的事也告一段落,遂也將此陣擱下了。
  但後來他們與七妙神君所訂三年之約,日益迫近,七妙神君在武林中是有名的心狠
  手辣,往往在談笑中,製人死命,而且武功深絶,行走江湖多年,從未有人在他手中走
  過二十招的。
  他們這纔會同落英劍謝長卿,重練此陣,但在這並不太長的一段日子,功力原本就
  稍遜的謝長卿,自然無法將劍式和這三人配合像追風劍一樣嚴密,故此纔有一招之漏。
  但七妙神君梅山民是何等人物,心思反應之速,又豈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落英劍謝長卿,衹覺得手腕一振,有一種怪異的力量,使他混身一顫,手裏的劍自
  然也遲鈍下來,無法再配合其餘三人的劍式了,那本是嚴密而霸道的劍陣,也因他這微
  一遲鈍,而鬆懈下來,劍與劍之間,開始有了空隙。
  七妙神君乘勢左肩欺上,右手的梅枝化做千百條飛影,點點嚮那空隙之間刺進,那
  一種極快的抖動,使得本已漸形鬆懈的劍陣,更形散亂了。
  劍神厲鶚一看藉勢有變,驀地長劍一引,退出那本劍式連綿配合的劍陣,長劍自上
  而下,“長虹經天”帶起一道淡青的光芒,嚮七妙神君連肩帶背,刷地一劍刺下。
  梅山民微一錯步,輕鬆地避開此劍,梅枝橫掃時,手腕一沉,枝頭巧妙地搭在落英
  劍謝長卿的劍身,微一用力,謝長卿直覺有一股大力自劍身滲人,忙也使出功力,來和
  這股力量相抗。
  說來話長,然而這卻是霎時間事,厲鶚一劍落空,長劍猛頓,長嘯一聲,“梅花三
  弄”劍式做三個圈子直取七妙神君“肩井”“乳泉”三個要穴,劍風凌厲,的確是內傢
  高手。
  那邊苦庵上人與赤陽道長見劍陣己亂,遂也毫不考慮地各刺出一劍。
  七妙神君所劃的圈子,本就極小,苦庵上人、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研發出的劍式,
  在這極小的圈子同嚮七妙神君刺去,他們本是內傢高手,剎那間衹覺青芒紫電,交擊而
  來。
  這卻也正是七妙神君所希望的,他手中的梅枝突地一鬆,落英劍早已滿蓄功力的劍,
  此刻因對方勁力頓泄,直如離弦之劍,不得不發,竟嚮赤陽道長和苦庵上人的劍光刺出。
  他這一劍,是畢生功力所聚,劍身未到,已有一股勁力,嚮劍光中擊到,於是苦庵、
  赤陽兩人的劍風自是一偏,七妙神君腳步迷蹤,嚮左微一側身,一聲暴喝,雙掌齊揚,
  雄厚的掌力,硬生生地擊偏了劍神厲鶚的招式,腳下細碎地踩着腳步,在這四劍中己微
  偏的空隙中從劍光裏極快地閃了出去,一聲長笑,他已遠遠地站在劍圈之外。
  這邊四人也連忙收回劍式,苦庵上人大踏步走上前去,說道:“神君真好身法,這
  第一陣當然是算我等輸了。”
  七妙神君笑道:“那麽第二陣又是怎麽個比法,也請上人說出來。”
  苦庵上人說道:“這第二陣就由老衲和神君來一試掌力。”
  說着他走到方纔七妙神君所布下的梅花圈子旁,俯身拾起一朵梅花,他這一拾梅花,
  纔對七妙神君的手法起了更多的驚贊。
  原來那梅花看似飄落在雪地上,不甚着力,那知花蒂卻整整嵌在雪地裏,朵朵俱是
  花朵朝上,這種手法確是他生平所僅見,他自忖道:“這七妙神君的確是可算武林中一
  代怪傑,看他年輕並不甚大,那知卻有如此功力,若非我等早有安排,今日我五大宗派
  的掌門,豈非都要葬身在這五華山裏。”
  但他仍顯得那麽安祥和不在意,拿着那朵梅花,對七妙神君調道:“神君的功力,
  確是老衲生平僅見,老袖這試掌之法,雖是與衆稍有不同,但在神君面前,還不是雕蟲
  之技嗎。”
  他用食中二指,掇起那朵梅花,接着說道:“今日老衲有幸,得以能遇海內第一奇
  人,又能在這勝絶人間的梅𠔌和神君一試功力,索性老衲也作個雅人,就拿這梅花和神
  君試掌。”
  他將梅花放在掌心,全神凝住,緩緩將右掌平伸出去,那梅花竟似黏在掌心,並未
  墜下,然後緩緩開口說道:“神君也將梅花黏在掌心,我們兩掌相交,卻讓兩朵梅花在
  兩掌之間,要梅花不碎,而將對方擊敗,這陣若是老衲再敗,我等四人便俯首聽憑神君
  處置,不知神君對此法可表贊同。”
  七妙神君朗聲道:“上人果真是個雅人,更是高人,想出來的方法,確是妙絶人寰,
  區區在下,那有反對之理。”
  於是他就隨手拾起一朵梅花,右掌一立,那梅花便也黏在掌心,是那麽的輕鬆自然,
  全然不似苦庵上人的凝重。
  他隨口說道:“這樣便請落英劍謝世兄來作個見證,一個時辰內若無勝負,便算在
  下輸了。”
  落英劍聞言,面上露出喜色,立刻走到一旁,那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卻仍緊緊站在
  苦庵上人身後,七妙神君也末在意,走上兩步,右掌微麯,苦庵上人也踏上一步,兩人
  掌上的梅花便搭在一起,但卻微微觸着,並非緊接在一起。
  七妙神君一搭上手,心中便是一寬,知道今日勝算己穩在握,那苦府上人由梅瓣所
  滲出的掌力雖是陰柔異常,卻不夠雄厚,他忖道:“這苦庵上人真是作法自斃,不出半
  個時辰,我便要他傷在我‘暗影浮香’掌力之下,想不到這素以掌力見稱的人物,卻也
  不過如此,唉,今日武林,能真和我一較功力的,怎的如此之少。
  他這念頭方自閃過,忽覺掌中壓力一緊,那自梅瓣滲來的力道,何止增了一倍,而
  且雄厚異常,他方纔太以輕敵,此刻掌上一麻,竟險些立刻落敗,連忙一整心神,全神
  凝住,將畢生功力,全聚掌上。
  他雖在驚異着苦庵上人的掌力,片刻之間便有這麽大的變化,但他那裏知道,這其
  中卻是對方的陰詭之計呢,原來中原五大宗派的掌門人,功力最深的便是劍神厲鶚,非
  但劍術高妙,掌力雄厚,而且習得武林中失傳已久的藉力打力之術。
  此刻他側身站在赤陽道長和苦庵上人之間,左掌接住赤陽道長的右掌,右掌抵住苦
  庵上人的背心,以內力將赤陽道長和自己的功力,引導至苦庵上人體內,再由苦魔掌上
  發出。
  這樣七妙神君何異與三大高手聯集之力相抗,是以他雖然功力已至爐火純青之境,
  但仍感到那麽吃力,須知內傢高手這樣相較內力,一絲也鬆泄不得,一個不好,內腑便
  受重傷。
  約莫盞茶時光,在全力施着掌力的四個人,額上都已微微見汗,而且全神專註,力
  完全聚在掌上,身上其餘的部份,像已不屬於自己了,此刻就算是一個稍有力氣的普通
  村夫,也能將之擊倒。
  他們腳下的積雪,雖因日久已凝結成冰,但此刻卻被這四個內傢高手體內所散出的
  熱力,而溶化了,浴化了的雪水,漸漸滲人那站在一旁的落英劍謝長卿布製的便鞋裏。
  但謝長卿卻絲毫沒有感覺到,他眼中在看着這幕驚心的對掌,心裏反復思量着:
  “我該這樣做嗎,我該這樣做嗎?”
  他眼望場上的情況,已將近到了决定性的階段,七妙神君雖是以一敵三,但仍然屹
  立如山,而苦庵上人微麯着手肘已在微微顫動了,雖然那是極為輕微的顫動。
  須知苦庵上人巴達古稀之齡,雖然內力深湛,但歲月侵人,他體內的抵抗之力,已
  不復再有當年的強健,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以千鈞內力,通過他體內,漸漸地,他覺
  得體內已然有了一種難言的不適,這是自然的威力,不是人力可以抵抗的。
  落英劍謝長卿,自然也看到此點,他天人交戰了一會,斷然思道:“說不得我衹好
  做一次昧心之事了,我還年輕,我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而且這𠔌中再無他人,
  即使我作了昧心之事,又有誰會傳將出去,唉!我想人人都該為自己打算吧。”
  他緩緩地移動腳步,黯淡的光綫,使得他本來英俊的面龐,看起來那樣猙獰。
  他走到七妙神君的身旁,望着七妙神君寬闊的前額,瘦削的面龐,和那衹倏然發出
  光芒的眼晴,這些使這面龐看起來是那麽地脫俗,那麽地呈現出一種超人的智慧,他遲
  遲了半響,猛一咬牙,雙手俱出,極快地點了七妙神君的右肩、脅下的“肩井”“滄海”
  兩個要穴,那是點蒼的絶學“七絶手法”。
  七妙神君正自全神凝住着,他也感覺對方的手掌,己漸漸失去了堅定,忽然覺得全
  身一陣麻痹,手上一軟,接着一股無比的勁道,由掌而臂,直傳人他的心腑。
  於是他頓覺天地又回覆了混沌,在這渺茫的一刻裏,他腦海裏閃出許多個熟悉的影
  子,那都是美麗而年輕的影子,接着,他不能再感到任何事了。
  大地依然,天上己將現曙色,寒意也更侵人了。
  𠔌裏,又回覆了一貫靜寂,像是根本沒任何事情發生似的。
  赤陽道長,苦庵上人,劍神厲鶚,落英劍謝長卿,帶着一種雖是勝利,但並不愉快
  的心情走了。
  山岩的空隙裏,忽地閃出一個鶉衣百結的少年丐者,極快地掠至七妙神君臥倒在白
  雪上的身軀旁,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胸口,站起身來,長嘆了口氣,正
  想抱起七妙神君的鈍屍體,忽又搖頭自語道:“就讓他躺在這裏也好了,讓雪把他淹沒,
  他能長眠在這幽靜地的梅𠔌裏,長伴梅花,也算天地不負他了!”
  那少年丐者慢慢地擡起目光,看到劍神厲鶚的劍鞘,仍然放在那塊山石上,微一轉
  念,飛縱而起,拿起那個劍鞘,身形猛一頓挫,直嚮𠔌外飛身而去。
  辛傢村,是滇池背岸昆明城郊的五華山畔,一個很小的村落,村裏所住的人傢,十
  中有九,都是姓辛,故此村名之辛傢村。
  辛傢村雖然很小,然而在雲貴高原一帶,卻是大大的有名。
  這原因是辛傢村在近年來,出了兩個與衆不同的人物,這兩人一男一女,是一對夫
  婦,自幼本在辛傢村生長的,而且是堂兄妹。
  男的姓辛,字鵬九,女的叫辛儀,兩人自幼青梅竹馬,情感隨着時日漸增,長大後,
  便暗暗定了婚約,那時禮教甚嚴,堂兄妹通婚,是絶不可能的,非但父母反對,連辛傢
  村的居民,也是群起而攻,認為是大逆不道的事。
  但這兩人情感甚堅,絶本因外界的任何壓力,而有所改變,於是在那一年的春天,
  他兩人便雙雙失蹤,也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
  過了十餘年,當人們都已忘卻了這件事的時候,辛鵬九、辛儀突然又回到這個小小
  的村落,而且還生了一個男孩,纔七、八歲取名叫做辛捷。
  這時,他們的父母都相繼去世了,而且辛鵬九回來之後,手面甚是闊綽,無論識與
  不識,他都備了一份重禮,一回來後,便挨戶送去。
  小村的人,最是吝鄙,哪曾見過如此手面,不但不再反對他兩人,反更恭敬。
  昆明城內外,居民多善雕刻和製銅器,辛傢村也不例外,辛鵬九和辛儀,本也擅長
  雕刻,此番回來之後,所雕之物,更是出神入化。
  須知雕刻一技,除了心靈手巧之外,還得刀沉力穩,雕出來的綫條,才能栩栩如生,
  辛鵬九夫婦回來後,閑時便也雕些小像消遣,有時也拿來送人。村人一見他倆所雕之物,
  簡直是妙到不可思議,有些好利的人,便就偷偷拿到城裏去賣,想不到售得很高的價綫,
  是他們所從未得到的。
  於是他們回村後,便又央着辛鵬九夫婦再送些給他們,辛鵬九夫婦,來者不拒,也
  很少使他們失望,總是客氣地應酬着。
  這樣不消年餘,昆明左近的人,都知道辛傢村有個“神雕”,有不少商人,見有利
  可圖,便專程到辛傢村去拜訪他們夫婦。
  起先他夫婦還不太怎麽,後來聽人說他們竟被稱為“神雕”,便立即面色大變,說
  好說歹,也不讓別人再在外面叫他這個名字。
  但人間的事,每每都是那麽奇怪,你越不想出名,反而更加出名,你越想出名,卻
  永遠不會出名,人們雖然答應了辛鵬九夫婦,不再叫他們“神雕”這個名字,私下卻仍
  然稱呼着。
  一晃,辛鵬九回到辛傢村己經四年多了,這些年來,辛傢村除了比以前出名得多之
  外,倒也相安無事。辛鵬九的兒子辛捷,這時也有十二歲了,生得聰明伶俐,身體也比
  別的小孩強壯得多。
  辛鵬九夫婦,本來經常緊綳着的雙眉,現在也逐漸開朗了,過了正月,春天已經來
  到了,雖然仍不甚暖,但人們多少己嗅到了春天的氣息。
  花朝節那天,辛鵬九夫婦在他們的小院裏,擺了三桌酒,請了些村中的父老,飲酒
  賞梅,辛儀原來不會燒菜,這四年來,卻變成個烹飪老手了,於是餚精酒美,人人盡歡
  而散。
  辛鵬九夫婦這天心情像特別好,客人走了後,仍擺了張小桌子,坐在廊棺下,把辛
  捷也叫到旁邊坐下,把酒談心。
  遠處有更鼓傳來,此時已起更了,辛鵬九舉起酒杯,長嘆了口氣,對辛儀說:“這
  幾年來,真是苦了你,總算現在已經挨過五年了,衹要挨過今夜,日後我們的心事也就
  了卻了。”
  辛儀婉然一笑道:“就算日後沒事,我也不願再入江湖了,就好好在這裏做個安份
  良民吧,那種拿刀動劍的日子,我真過得膩了。”
  辛鵬九笑道:“說實話,這幾年來,我倒真個有些靜極思動了,要不是那個魔頭太
  過厲害,我早已熬不住了,幸虧……”
  辛儀忽地面現愁容,搶着說:“要是過了今夜,他們仍不放鬆呢?”
  辛鵬九哈哈笑道:“那倒不會,海天雙煞雖是心毒手辣,但二十年來,卻是言出必
  行,衹要過了他立下五年之期,五年之後,就是我們和他們對面遇上,他們都不會傷我
  們一根毫毛的。”
  話剛說宛,忽地傳來一聲陰惻惻冷笑,一個尖細的口聲說:“辛老六倒真是我的知
  己,就衝你這句話,我焦老大讓你死個痛快的。”
  這一冷笑,辛鵬九夫婦聽了,何異鬼卒敲門,夫婦俱都倏地站了起來。
  夜寒如水,四周仍然沒有人影,辛鵬九滿腹俱是驚俱之色,強自鎮定着,朗聲說:
  “大哥,二哥既然來了,何不請下來。”
  黑暗中又是一聲陰笑,說道:“你真的還要我費事動手嗎,盞茶之內,你夫婦父子
  三人,若不立刻自决,恐怕死得更慘了。”
  辛鵬九此刻已面無人色,說道:“我夫婦兩人自知對不起大哥二哥,念在以前的情
  份,饒這小孩子一命。”
  黑暗中冷笑答道:“剛說你是我的知己,現在怎又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你不知道
  我弟兄的脾氣,還會讓你們留後嗎。”
  辛儀聽了,花容慘變,悲聲怒喝道:“你們兩個老殘廢,不要趕人人絶路,難道我
  們連不做強盜的自由都沒有,要知道,我們滇桂雙雕也不是好欺負的,我辛大娘倒要看
  看你們有什麽通天徹地的本事。”
  話聲一落,微風飄處,院中已多了兩個灰慘慘的人影,一個雖然四腳俱全,但臉上
  卻像是平整整的一塊,無鼻無耳,連眉毛都沒有,衹有眼睛像是兩塊寒玉,發出一種徹
  骨的光芒。
  另一人模樣更奇怪,頭顱、身軀,都是特別地大,兩手兩腿,卻又細又短,像個六、
  七歲的小兒,兩人俱是全身灰衣,在這黯黑的光綫下,簡直形同鬼魅,那裏像個活人。
  此兩人正是當今武林中,一等一的魔頭,海天雙煞,天殘焦化,天廢焦勞兄弟。
  黃河關中九豪,領袖緑林,海天雙煞就是關中九豪的老大、老二,那辛鵬九與辛儀
  二人,自離辛傢村後,東飄西泊,卻無意中得到一位久已洗手的奇人垂青,傳得一身絶
  技。
  辛鵬九夫婦,因受冷眼太多,不免對人世存了偏激之見,藝成後,挾技行走江湖,
  就做些打傢劫捨的勾當,不數年,“滇桂雙雕”之名,即傳遍江湖,武林中俱知有男女
  兩個獨行劇盜,不但武功高強,而且手段毒辣,手下少有活口。
  後來那海天雙煞所組的關中九豪,突然死去兩人,海天雙煞一聽“滇桂雙雕”所做
  所為,甚合自己的脾胃,便拉他倆人入夥,須知“關中九豪”乃是黑道中的泰山北斗,
  剛剛倔起的“滇桂雙雕”哪有不願之理,於是便也入了“關中九豪”的團體。
  數年來辛鵬九夫婦,所作的惡跡,自也不在少數,但後來辛儀喜獲麟兒,有了後代
  的人,凡事就處處為下一代着想,辛鵬九自有了辛捷之後,心情也不例外地變了,覺得
  自己所做所為,實在是有違天道,雙雙一商量,便想洗手了。
  但“關中九豪”的組織甚是嚴密,除了“死”之外,誰也不能退出,而且“海天雙
  煞”武功高出辛鵬九夫婦甚多,他兩人也不敢妄動,這樣一耽誤,又是好多年,但他兩
  人已在處處留心着逃走的機會。
  直到辛捷七歲那年,海天雙煞遠赴塞外,關中九豪留在關中的,衹剩下老七子母離
  魂叟陳記超和辛鵬九夫婦,於是辛鵬九夫姆便倒反總壇,殺死了子母離魂叟陳記超,雙
  雙遠行。
  海天雙煞回到關中,聞情自是大怒,便傳言天下武林緑林,說是五年中“滇桂雙雕”
  若不自行投到,聽憑處置,五年的最後一個月內,便要取他全家性命。
  辛鵬九夫婦,頓覺天下之大,竟無他三人容身之處,考慮再三,覺得衹有自己的老
  傢,昆明城郊的五華山畔的辛傢村,是他們最好的去處。
  於是他夫婦及辛捷三人,纔隱入辛傢村,安穩的過了幾年,卻勾不料在五年之期的
  最後一天,海天雙煞竟趕來了。
  海天雙煞一到,辛鵬九知道憑自己夫婦的武功,萬萬不是他弟兄二人的對手,而且
  自己一想,以前所做的惡跡,雖死亦是罪有應得,衹想軟語央求,為辛捷保全一條性命。
  辛儀卻忍不下這口氣,高聲駡了起來,那海天雙煞本是孿生兄弟,出世後一個是四
  肢不全,一個卻是生來又聾又啞,雖然自己取名天殘、天廢,卻最恨別人稱他們殘廢,
  聽了辛儀的怒駡,使得他們本己滿腹的殺機,更濃厚了。
  天殘焦化吱咯一聲冷笑,說道:“想不到辛九娘的骨頭倒比辛老六還硬。好,好,
  我弟兄今天若不讓你死得舒舒服服的,從此武林中就算沒有我們‘'海天雙’'這塊字號”
  辛儀悲聲喊道:“鵬九還不跟他們拼了。”說道人已離地而起,玉手箕張,一招
  “饑鷹搏兔”帶着虎虎風聲,直嚮天殘焦化擊出,聲勢倒也驚人。
  那知她盛怒之下,一出手便犯了大忌,這“"饑鷹搏兔”一式,衹能用對付比自己
  武功弱的對手,若是遇到強手,衹有更加吃虧。
  辛鵬九一見愛妻使出這招,便知兇多吉少,一聲驚呼,卻也來不及了。
  天殘焦化一見辛儀凌空而來,身形猛縮,本已畸小的身體,候又矮了二、三尺,
  乎貼着地面了,辛儀滿蓄勁力,見對手不閃不避,正想一擊而中,至不濟也和他同歸於
  盡,卻不料焦化的縮骨之術,己至爐火純青之境,等到辛儀的勁力,己至強孥之末,雙
  手閃電般的伸出,抓住了辛儀的一雙玉手,微微一抖,辛儀但覺一陣劇痛,雙臂便脫節
  了。
  那邊辛儀一聲慘呼,摔倒地上,這邊辛鵬九也是心膽俱碎。
  天殘焦化身形一動,貼地飛來,極快的圍着辛鵬九一轉,那種速度幾乎是肉眼所看
  不見的,然後站在辛鵬九的身前,冷冷地說:“辛老六,你若能不出這圈子一步,衹是
  看着我弟兄二人處置你的老婆,我弟兄便破一次例,饒了這小孩的性命,否則你若要和
  我弟兄動手,也是悉聽尊意,你看着辦吧!”
  辛鵬九低頭一看,那堅硬的檐廊的地上,不知被天殘焦化用什麽手法,劃了一個圈
  子,他又一望辛捷,見他竟仍坐在椅上,滿臉俱是堅毅之色,既不懼怕,也不驚慌,竟
  比自己還要鎮定得多,衹是眼中卻是淚光瑩瑩,像是看見母親受傷所致。
  辛鵬九心中不禁大奇,他想不出這纔十二歲的孩子,競有這樣的性格,這些年來,
  他雖對自己這唯一的兒子愛到極處,但直到今天為止,他纔看出自己這個兒子與衆不同
  的地方,他知道,若能讓這孩子長大成人,將來一定不是凡品,他絶不能讓這孩子就此
  死去,那怕犧牲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這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他知道“"海天雙煞”將施於他妻子身上的手段,必定
  是慘不忍睹的,但他决定忍受下來,他想反證總是一死,用什麽方法處死,又有什麽分
  別呢!
  天殘焦化從他的神色中,已知道辛鵬九願意做自己這幕戲的觀衆,高興地笑了笑,
  一種與生而來的殘酷之性,使得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瘋狂想法,那就是當別人越痛苦的
  時候,他就越快樂了。
  於是他回轉頭去,極快地嚮那始終靜立末動的天廢焦勞做了幾個別人無法瞭解的手
  式,焦勞也開心的笑了。他兩人臉上的這一種笑容,往往令人見了有比“怒”更可怕的
  感覺,這是當一個饑餓的野獸看見一個他即可得到的獵物的笑容。方纔痛昏過去的辛儀,
  此刻被地上的寒冷一激,正自蘇醒了,發出一陣陣的呻吟,焦化滿意地聽着這聲音,突
  地閃身過去,在她身上點了一下,這是“海天雙煞”獨門的點穴手法。它使人渾身不能
  動,但卻並未失去知覺。
  然後他嚮焦勞微一點頭,焦勞微一晃身,俯下身去,伸手抓在辛儀的衣服上,隨手
  一揭,整整的撕去了一大片。
  於是辛儀那成熟而豐滿的胸膛,便暴露在西風裏,暴露在比西風更寒冷的海天雙煞
  的目光裏。辛鵬九衹覺心中一陣劇痛,恨不得立刻過去一拼,但他手按着的是他兒子的
  身軀,他的牙緊緊咬住,牙跟裏的血,從他的嘴角滲了出來。
  辛儀此時所受的苦難,更是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出來的,她感到腦前一涼,接着又
  是幾下猛扯,她渾身便完全暴露在寒風裏,雙臂的痛楚,雖已澈骨,寒風也使她戰慄,
  卻都比不上她心申之羞辱與絶望,她感到身上每一部分都受到襲擊,她意識到,將有更
  可怕的事情發生。
  但她除了呻吟而外,不能做任何反抗的事,此刻她感到又痛、又冷、又羞、又苦,
  再加上心理的絶望,身上被襲擊所産生
  的麻辣,她痛恨着“"海天雙煞”,她也痛根着自己的丈夫,她甚至憎恨世上每一
  個人,於是她閉上眼晴,切齒思道:“即使我死了,我也要變為魔鬼,嚮每一個人報
  仇。”
  十二歲的辛捷,處身在這種殘忍而幾乎滅絶人性的場合裏,委實是太年輕也太無辜
  了,雖然人世間大多數事,他尚不能瞭解,但上天卻賦給他一種奇怪的本能,那就是無
  論在任何環境之下,絶不做自身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也許這是上天對他的不幸遭遇所
  作的一個補償吧,然而這補償又是何等的奇怪呀!
  他眼看着自己的親生母親,在受着兩個野獸般的人的凌辱,自己的父親為着自己,
  在忍受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欺侮,他雖然難受,但卻一點也沒有哭鬧,也沒有大多數在
  他這樣的年紀,處身在這種場合裏的孩子所不該有的舉動。
  若他是懦弱的,他該戰慄,哭泣了,若他是勇敢的,他也該拋去一切,去保護自己
  的母親,但他任何事都沒有做,他衹是帶着一種奇怪的表情,呆呆地坐在那裏,“海天
  雙煞”若知道這種表情裏所包含的堅忍的决心,恐怕會不顧一切諾言,而將他殺卻的。
  但是“海天雙煞”怎會去註意這個孩子,他們正被一種瘋狂的野獸般的滿足的情緒
  所淹沒,他們用手、用腳、用一切卑劣的行為,去欺凌一個毫無抵抗的女子,而以此為
  樂。
  然後他們滿足了,他們回過頭來,天殘焦化用他那畸形的手,指着辛鵬九怪笑道:
  “好,辛老六,有你的,非但你這孩子的一條命,總算被你撿回來了,而且我焦老大一
  高興,連你也饒了,你若仍然跟着我,我也仍然像以前一樣的待你。”
  辛鵬九回頭望了辛捷一眼,那是他犧牲了自己的一切,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而換取
  的他的延續的生命,突然,他心中涌起萬千情緒,然後回過頭去,對焦化說道:“你答
  應在十年之內,决不傷這孩子。”
  天殘焦化點點頭,說道:“我焦老大言出必行,難道你還不知道。”
  辛鵬九說:“好,那我就放心了。”隨着說話,他緩緩走近焦化的身後,天殘焦化
  的背後,正凄慘而無助的躺着辛儀的美麗的裸露身軀,他眼中噴出怒火,猛地出手,一
  招“比翼雙飛”左右兩手,雙雙齊出,一取天殘焦化耳旁的“玄珠”重穴,一取他喉下
  的命脈所在。
  這“比翼雙飛”乃是辛鵬九仗以成名的“神鵬掌法”裏的一記煞手,辛鵬九這一擊,
  更是不知包含着多少辛酸和悲憤,威力自是不同尋常,何況天殘焦化正在志得意滿,再
  也想不到辛鵬九會出此一擊,等到猛一驚覺,掌風已自臨頭了。
  但天殘焦化能稱雄環宇,確非幸緻,辛鵬九掌出如風,焦化的脖子像是突然拉長了
  幾寸,剛好夠不上部位。
  辛鵬九此擊,本是志在必得,招一落空,他就知道自己冀求一命的希望,已是破滅,
  但他本是抱着必死之心,身軀微矮,“平沙落翼”雙掌交錯而下,掌心外露,猛擊胸膛。
  天殘焦化陰惻惻地一聲獰笑,腳下微一錯步,側身躲過此招,右掌一揮,直點辛鵬
  九鼻邊“沉香”穴,躲招發招,渾如一體。
  辛鵬九一咬鋼牙,硬生生將身軀撤了回來,雙掌連環拍出,施展起他浸淫多年的
  “神雕掌法”,非但招招都是往天殘焦化致命之處下手,而且絲毫不顧自身的安危。招
  招都是同歸於盡的進手招數,完全豁出去了。
  這種動手的方法,除非和對手有不可解的深仇大怨,而且報定必死决心,在武林中
  是無人使用的,天殘焦化雖然武功通玄,但對這種招式,應付起來,也頗覺吃力,最主
  要的當然是辛鵬九功力亦是不凡,但辛鵬九若想傷得焦化,卻也是絶不可能的。
  過了一會,辛鵬九便覺得後力已是不繼,須知這等打法最是耗費真力,他眼看焦化
  仍然從容地化解着自己的招式,沒有一絲可乘的機會,而且天廢焦勞也始終冷眼站在一
  旁,若是他一出手,自己衹怕立刻便要難逃一死,而且死得更慘。
  辛傢的院子並不甚大,他們在院中極快的騰越着身軀,幾次都從天廢焦勞的身旁,
  擦身而過,但焦勞依然冷靜地站着,並未絲毫移動過。
  此時辛鵬九的一百二七式“神雕掌法”堪堪己將使盡,辛鵬九正自使到最後的連環
  十二式中的“束翼穿雲”,下面便是“"神雕展翼”。這連環十二式,招中套招,連綿
  不斷,乃是“"神雕掌法”中的精華所在,天殘焦化雖自持絶技,但也不敢太過大意。
  辛鵬九在使到這招時,身軀又逐漸移至天廢焦勞的身前,在這一剎那間,忽地一個
  念頭在心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他雙臂微分,看似門戶大開,其實中藏危機,下面便是該
  沉肘麯眩,一招“破風而起”,天殘焦化也期道他這下一式必是陰招。
  但他忽地原式末變,側身撲身側的天廢焦勞,張臂緊緊將焦勞抱住,張臂抱人,原
  是市井潑皮無賴打架的行徑,“海外雙煞”再也未想到他會使出此招,天殘焦化見他忽
  然捨了自己而去抱住焦勞,更是一博,然而更還有令他無法想到之事。
  辛鵬九將一身功力,全隨在這雙臂上,似鐵匝着天廢焦勞的身軀,焦勞正是一驚,
  卻見辛鵬九竟張口嚮他喉頭咬來,焦勞平日以掌力、內力見長,與天殘焦化之軟功,輕
  功,大相運庭,縮身易形之術,也遠遠不及乃兄,他潛用內力,真氣貫達四肢,想將辛
  鵬九震落,但在須央之間,卻也無法做到。
  這事情的變化,是那麽快,筆下所寫的那麽多事,在當時真是霎時之間,天廢焦勞
  若讓辛鵬九咬中喉頭,即使他有天大的武功,也得立刻氣絶,他如何不驚,但他畢竟是
  久經大敵,在危難中,自然會生出一種超於常人的應變本能。
  他雙肩一聳,頭往下俯,將那脆弱的喉頭,挾在下顎與胸脅之間,辛鵬九一口咬來,
  卻咬在他唇與下鄂之間,天廢焦勞痛怒之下,雙壁一抖,一聲暴喝,胸腹暗用內傢其力,
  收縮之間,手掌從縫隙中穿出,一點在辛鵬九脅下的死穴。
  那脅下乃必死之穴,何況天廢焦勞指上潛力驚人,辛鵬九連哼都沒哼出來,便即死
  去。
  天廢焦勞摸着那已被辛鵬九咬得出血的下顎,冷然望着那地下的屍身,臉上依然一
  無表情,像是世間的任何事,都不能牽動他面上一絲肌肉似的。
  天殘焦化冷然說道:“真便宜了他,讓他死得這麽痛快。”他突然想起這院中除他
  兄弟兩人之外,還有一個尚未死的人,於是他轉過頭去找,衹見辛捷仍然坐在桌旁,臉
  上滿是淚痕,雙拳緊弱地握着。
  天殘焦化心中村道:“這小孩子怎地憑般奇怪,莫說是這樣個小兒,就算是個普通
  壯漢,在這種情況下,也鮮有能不動聲色的,此子若不是癡呆,就定必是特別聰穎……
  若是癡呆罷了,若是特別聰穎,將來豈不是個禍害。”
  想着想着,他走到辛捷之前,緩緩舉起手來,想一掌拍下,免得將來反成養息之患。
  他這一掌下去,莫說是辛捷血肉之軀,即使是百練金剛,也柏立刻便成粉碎,他目
  註着辛捷,辛捷也正以滿含怒毒的眼光看着他。
  但天殘天廢兩人的心情,每每不能常理推測,他們滅絶人性及至頂點,對一言之諾
  卻看得甚重,他轉念想及:“但我己承諾了辛鵬九,决不殺死這個孩子,若是留下了他,
  將來也許倒成了,我心腹之禍……”他舉起的右掌,遲遲未曾落下。
  是擊下抑或是不擊呢,這念頭在他心中遲疑者,辛捷的性命,也懸在他一念之中,
  在辛捷本身來說,他沒有絲毫能力來改變這些。
  夜涼如水,而且突然颳起風來,由這小小的院子通到後院的一條小徑上,忽然傳來
  沉重的腳步聲,而且還像不止一個人。
  那種沉重的步子,在這靜寂的寒夜裏,聽來是那麽刺耳,天殘焦化微微一驚。一揮
  手,他弟兄兩人心意相通,雙雙一縱,隱在院的陰黑之處。
  那知那由後院中走出的,不過是一條牛,
  不何怎的,在深夜裏竟會離開廄房,“海天雙煞”見了,相對作一苦笑。
  那條牛想是平日調得好,生得又肥又壯,亮蹄揚角,倒也威猛得很,天殘焦化見了,
  心中俊然一動,思道:“我所答應的,衹是我兄弟二人决不傷殺此子,卻未答應牛也不
  能傷害此子呀。”
  他想到這裏,臉上露出笑容,像是一件甚難解决之事,忽然得到了結果,這種心理,
  和他的這種解釋,也是極難理解的。
  那牛走到院中,陣風吹來,想是也覺得有些寒冷,昂頭低鳴了一聲,又嚮來路走去,
  天殘焦化微一飄身擋在那牛的前面。
  那牛猛一受驚,雙角一抵,便要往前衝去,天殘焦化出手如風,握住那牛的雙角,
  這等內傢的潛力,何等驚人,那牛空自使出蠻力,再也休想往前移動半步,空自把地上
  的泥沙踢得漫天紛飛。
  焦化左手不動,騰出右手來,朝天廢焦勞打了幾個手勢,那是極簡單的幾個手式,
  但其中卻包涵了許多意思,這是他們多年來所習慣的溝通心意之法,除了這種手式之外,
  天廢焦勞再也不瞭解世人任何一種別人嚮他表露的心意。
  因之自幼以來,天殘焦化的意志,永遠代表着天廢焦勞的意志,他們兩人像是一件
  不可分離的結合體,實是二而為一的。
  天廢焦勞,極快地打開了院前的大門,再閃身回來,橫手一掠,將辛捷挾到脅下。
  辛捷既不驚慌,也不掙紮,因為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多餘的,他知道自己的命運,
  是被操在這兩個似人非人的怪物手中,但是他心裏卻有一種奇怪的自信,他相信總有一
  天他要以血來償退今日的一切的。
  他動也不動地被挾到那條己漸發狂性的牛身上,那條牛正在極度的顛沛中,他一坐
  上去,就不得不緊緊抱着牛的脖子,這樣纔不致從牛身上拋下來,他雖然並不知道被挾
  上這牛背究竟是什麽意思,但卻明了這一定是關係着他的生命的。
  天廢焦勞將辛捷挾上牛背後伸手捉住那牛的另一角,往外一扯,那牛龐大的身軀,
  被他這一扯,硬生生給旋了過來,牛角的根部,也滲出血來。
  那牛劇痛之下,狂性更是大發,它被製在那種驚人力道之下,前進後退都不能夠,
  衹有發狂地聳動着身軀,將置身牛背之上的辛捷,顛沛得胸胃之間,生出一種說不出地
  難受,就像是立刻便要嘔吐了。
  天殘焦化,將那握着牛角的左手一鬆,手掌順勢劃下,那麽堅韌的牛皮,被他這一
  掌,竟深深地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泊泊流出。
  那牛自是怒極,天殘焦勞剛鬆開手掌,那牛便箭也似的自門口竄出,亮蹄狂奔。
  辛捷的父母,雖是身懷武技,但自辛捷出左後,即對武林生出厭倦,是以根本沒有
  傳授武技之事,辛捷除了身體因父母善於調養,而比常童稍壯之外,連最淺薄的武技都
  一竊不通。
  那牛發狂地在深夜寂靜的原野上奔跑着,辛捷但覺身旁之物,像閃電般地倒退着,
  而且牛發狂性,那種顛沛與動蕩,更不是一個十二歲的幼童所能忍受的,他幾乎想鬆開
  他那緊抱着牛脖子的雙手,讓自己跌落下來,但是這種生與死之間的抉擇,他卻沒有勇
  氣來選擇,即使須受如此的痛楚。
  因為他對自己的性命,抱着極大的期望,有許多事是那凄慘而痛苦的事,此刻仍然
  在他腦海中盤旋着,他對自已立下誓約,這些都是他要親自去償付的,因此他必須珍惜
  自己的生命。
  這些思想對一個像他這樣的幼童來說,雖然是有些模糊而遙遠,但是悲慘事實的回
  憶,對他卻是無比的鮮明,他雖沒有能力去剋服這惡劣的命運,但他不願意自己去助長
  這種惡劣的命運,因此他决不鬆手地緊抱着牛的身子,即使生命已然無望,他也要掙紮
  到最後一刻。
  然而一個毫無武技的幼童,置身在一條狂牛的背上,那生存的希望,又是多麽渺茫
  呢。
  那牛也不知奔了多少時間,多少路程,漸漸辛捷的雙臂已由酸痛,而變為麻木了,
  他的神智,也漸漸迷亂,衹覺得那牛像是在往高處而奔,仿佛是上了山坡,但他也不能
  看得清楚。
  天色也漸漸亮了,辛捷的心裏,衹希望遇到路人,將這奔牛製住,但即使遇到路人,
  又怎能製得住這狂牛呢。
  他又希望這牛力竭而倒,但他也知道,比這牛更先支持不住的是他,他所剩餘的體
  力,已無法支持他多久了,他在此種情況之下跌倒,那裏還有命在。
  但此時他的腦海中,已迷亂得甚至連這些問題都無法再去考慮了,渾身的一切,都
  像是不再屬於他,所有的事,也離他更遙遠了。
  在他的感覺中,這一段時間是漫長的,其實也不過半個多時辰而已,那牛自辛傢村
  落荒狂奔,也不辨路途,竟闖上了五華山。
  五華山山勢本不甚險。但是無論人畜,在顛狂之中,往往卻能做出平日無法做到之
  事,那牛辦是如是,非但上了山,而且入了山的深處。
  辛捷微微覺得那牛本是一直竄着的,此刻竟繞起圈子來了,他五覺得頭更是暈,忽
  然地那牛狂奔之勢,猛然一頓,他就從牛頭上直飛了出去,砰地落在雪地上,便失去了
  知覺。
  在他尚末失去知覺的那一瞬間,他仿佛覺得那牛竟像被人一拋,也遠遠落在雪地上。
  深山裏的氣候,比辛傢村要冷得多了,而且雪花不斷飄落,失去知覺的辛捷,躺在
  雪地裏,並未多久,就醒了過來。
  當他睜開眼晴的那一剎那,他看見一個碩長的影子伫立在他而前,於是他努力清了
  清自己的眼簾,他看見一個瘦削而樵悴的人正也低頭望着他。他人是那麽的樵悴而衰弱,
  面孔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像是剛從陰暗的墳墓裏走出來似的,伫立在清晨抖峭的風和雪
  裏,顯得那樣地不穩定,雖然他想挺直地站着,然而卻像隨時都會跌倒。
  風雪交加,那人僅穿着件單薄的文士衣衫,在寒風裏不住地哆嗦着,看見辛捷醒來,
  臉上泛出一絲笑意,那笑是親切而溫暖的。
  辛捷看見這笑容,頓時忘卻了他那種陌生恐懼,想掙紮着坐超來,他認為站在他面
  前的人,是個急切需要着幫助的人,雖然他自己也是那麽地不幸,這正是辛捷的善良之
  處。
  那人像是已洞悉了辛捷的心事,微弱地張口說道:“不要動,再躺一會。”然而辛
  捷依舊在掙紮爬起來,那人目光陡然一變,那麽樵悴的面孔,仍然顯出一種難言的威力。
  他伸手一動,想阻住辛捷,然而卻一個踉蹌,虛軟地倒在地上。
  試着爬起來的辛捷,卻不知道若非自己機緣太巧,此刻焉有命在,然而在經過那麽
  長地顛沛,那麽苦的折磨之後,他縱然體格再健,也不能再伫立起來了,撲地,又躺在
  雪地裏。
  辛捷和陌生的人,並排臥倒在雪地裏,此地雖然幽絶,但辛挺卻不感到寂莫,因為
  他的身旁,就有人在陪伴着,而且他幼小的心靈,對那陌生人,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種
  奇怪的情感。
  他雖周身失力,但神智卻甚清楚,他四周打量着他所存身的地方,竟是一個景色絶
  美的幽𠔌,虯枝暗香,四周都是梅花。
  接着,他聽到那人說道:“你這小孩,怎會騎着狂牛,跑到這裏來,你是誰,你的
  傢住在什麽地方?”他這幾句話間的聲音甚是冷峻,辛捷愕了一下,那悲慘的回億,重
  又在他腦中泛起,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
  那人見他哭了,和緩地問道:“你別哭,有什麽難過的事,衹管對我講。”
  辛捷雖然認為即使將他這種悲凄而殘酷的遭遇,告訴這看來比他更孱弱的人,不會
  有什麽用處,但在此刻,他已將這與他相處在這渺無人蹤的幽𠔌裏的人,看成他唯一可
  以親近的人,人們都有將自己的心事,吐露給自己親人的習慣。
  於是辛捷啜泣着,說出自己的遭遇,在他說來,不過是一種情感的發泄而已,然而
  他萬萬不會料到,這卻使他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奇緣。
  原來他所敘說的對象,竟是今日武林中第一奇人,以“神功七藝”名傳四海的七妙
  神君梅山民。
  七妙神君被點蒼第九代掌門人,點蒼雙劍中的落英劍謝長卿,以點蒼絶學“"七絶
  重手”"點“肩井”“滄海”兩處大穴,內腑也被苦庵上人,赤陽道長,以及劍神厲鶚
  的內力所傷,在別人說來,這兩樣衹要身受其一,也是非死不可的。
  但是七妙神君,先天就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才智,後天又得到了非凡的薫陶,他的一
  切,都不是任何一個武林中人,所能望其項背的。
  他以多年來超人的修為,努力地運轉着體內的先天之氣,但是胸腹之間卻始終不能
  運行,他知道他所受的點穴手法,必是得有秘傳,若是他內腑末曾受傷,他或許能以自
  身功力,解開此穴,但此刻,卻是絶不可能做到的了。
  他衹覺四肢是那麽軟綿而無力,甚至想移動一下手指,都做不到,而且腑肺之間的
  淤血,慢慢地展開,已是他所剩下的功力,所不能控製的了,他衹能困苦的掙紮着,慢
  慢地等候死亡,或者是奇跡的來臨。
  他是平臥在雪地上,地底的陰寒,也在侵蝕着他體內的功力,當他正已絶望的時候,
  忽然己聽見𠔌口有一種極為重濁而急速的蹄聲傳來,這時他多麽希望那來的是一個能夠
  幫助他的人呀。
  那蹄聲像一陣風,闖進𠔌裏,接着他看見一條狂奔着的牛,從他身邊奔了過去,在
  𠔌裏急劇地奔跑着,他意識到那僅僅是一匹發狂性的牛而已,一匹發了狂的牛,對他又
  能有什麽幫助呢。
  那牛在𠔌裏奔了一轉,竟又直直地朝他臥身之處奔到,他無法躲避,衹有閉目等着
  牛蹄自他身上踩過,在他閉上眼晴那一剎間,他猛然覺得自己乳下的“乳泉”,臍膀的
  “玄磯”兩處全穴,被一種千鈞之力,極快地打了兩下,他知道那是牛蹄,但怪就怪在,
  他全身頓覺一暢,體內的真氣,雖然微弱,但卻能自由運轉了,一種“生”的希望,陡
  然又在他心中復活了,他想衹要自己能自由運氣,四肢必也可活動,那麽即便是再重的
  傷,又何愁不能治療呢。
  於是他開始移動自己的手臂,果然,他覺得肌肉間己有了力量,雖然這力量和他以
  前的潛力相差得很遠,但己足以使他狂喜了。
  然而,此刻那狂牛又狂奔着到他所臥之處而來,這次,他不再驚慌了,他想,雖然
  自己的功力損失了這麽多,但應付這一條迸牛總該不成問題吧,但是他一念,竟鑄下了
  大錯。
  當那狂牛再從他身上踏過的時候,七妙神君將全身真力都聚集在雙臂之上,嚮上一
  推,那龐大的牛身竟被這一擊,擊得直飛了出去。
  但是七妙神君在這一擊之後,突然有了一種他數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那就是疲
  勞。
  須知七妙神君的內功,己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境界,這疲勞二字,他是絶不會感覺
  到的,然而此刻,他衹覺得渾身骨節酸痛,口中也微微喘着氣,像是一個毫無武功的人,
  在經過了長期的勞累之後所有的感覺。
  當然,七妙神君也能意會到這是件什麽事發生了,那就是他的功力己散,在經過外
  來的侵害,本身的傷痛之後,他若能將剩餘的真氣善加保養,他雖不能很快的恢復原功
  力,但也非無望。
  但是他卻將僅餘的真氣作了全力的一擊,點蒼的七絶手法本就是使人有散盡功力後
  慢慢死去的,七妙神君武功雖曾冠蓋天下,但此刻又回覆成一個凡夫了。
  由一個超人而回覆到凡人的那種感覺,是令人最難忍受的,再加一個武功高深的人
  散功時所必有的痛楚,使得梅山民有了一種逃避的念頭,而最好的一種逃避的方法,就
  是死。
  然而他“死”的念頭,卻被另一件事打斷了,那就是在這個幽𠔌裏,他忽然聽到另
  一個人的喘息之聲,梅山民開始生出一種好奇的驚異的感覺,於是他努力地鼓着最後的
  精力,站立了起來。
  於是,他發現了辛捷,當他走到辛捷面前時,暈迷着的辛捷也正在此時睜眼看到了
  他。
  絶望了的七妙神君在聽了辛捷所敘述的那一段慘絶人寰的遭遇之後,心裏被憤怒和
  不平所替代。就在這一剎那,辛捷决定了他終生的命運,他將要成為武林中的煞星,他
  的聲名和武技,將要被所有的武林中人所懼怕。
  這時雪也停了,幽𠔌裏更顯得靜寂,梅山民突地想及:“天下怎會有這麽奇怪的事,
  這狂牛竟會奔到這終年渺無人蹤的地方,莫非是有人想藉此苦肉之計,騙得我武功去,
  我雖內力已散,但胸中的精奧武學,又豈是那些武林中人可以比擬的。”
  他極為睏難的掙紮着坐了起來,望着辛捷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辛捷茫然地搖了搖頭,他在奇怪着梅山民的問題,自然,他怎會認得梅山民。
  他臉上的那種茫然的表情,很快地便被梅山民瞭解了其中的用意,七妙神君聰穎絶
  人,他從辛捷的臉色上,相信了辛捷的誠實,一種“後繼有人”喜悅,使得他笑了。
  他笑着嚮辛捷說:“現在你也是無親無靠了,你可願跟隨着我。”
  辛捷看着這尾弱而疲乏的人,肯定地說:“好,我一定跟隨着你,照顧着你,你別
  看我現在渾身沒有力氣,衹要我歇一會兒,我力氣倒大得很,什麽事都能做的。”
  梅山民被他這種天真的話所深深的感動了,他發現這孩子的心地的純良,於是他笑
  着連連點頭道:“好,好,我正需要你的照顧呢。”
  說着,他閉上眼晴,靜靜的坐着,但是,饑餓、寒冰、疲倦、痛楚,這許多種他未
  經歷過的感覺,此時都襲擊而來,於是他長嘆了口氣,嚮辛捷說道:“你能不能站起來,
  扶着我走出這山𠔌去。”
  辛捷稍一轉動,四肢就生出麻庳的痛苦,但是一種好勝的責任感,使他覺得在這種
  情況下,他必須成為較堅強的一個,於是他咬着牙站了起來,和梅山民困苦踉蹌走出𠔌
  去。
  五華山本是昆明城外有名的遊賞去處,雖然那絶𠔌中渺無人跡,但山上遊人本多,
  梅山民和辛捷並沒有掙紮許久,便遇着山上的遊人,看見他兩人的狼狽之狀,極驚異地
  跑過來問有什麽事發生,梅山民淡淡地敷衍了幾句,找着了兩頂送遊人上山的山轎,和
  辛捷坐着下了山,到了昆明城。
  昆明號稱四季常春之處,溫度自和深山不同,更是四季難見雪化,辛捷覺得奇怪的
  是梅山民手面的闊綽,他們坐在最好的客寓中,吃着最好的飲食,梅山民還替辛捷買了
  許多衣服,而且自小到大,年年都有,將辛捷自現在到成人,所需用的衣物都買全了。
  第二天,梅山民雇了輛大車,自昆明出發,一路上走得很慢,梅山民也不着急。
  辛捷也不知經過些什麽地方,衹覺得車子走了很久,漸漸,他的身體已復原了,但
  他看着梅山民,卻仍象是非常孱弱。
  走了月餘,已經是仲春了,辛捷衹覺路上樹木漸緑,也不知究竟到了何處。
  梅山民在路途上,已換過了幾次車,這日來到一個村落,那村落不過比辛傢村稍許
  大了些,梅山民又叫車子停了,和辛捷漫步村中。
  辛捷衹覺得梅山民心情仿佛甚好,隨意說笑着,也不再喚車。
  穿過村落,又走了莫約半裏路,梅山民已顯出很疲乏的樣子,但神情卻極興奮。
  走過一個並不十分濃密的樹林,辛捷看到幾間很精緻的瓦屋,梅山民指着對辛捷說
  道:“你看,這就是我的傢了。”
  辛捷暗自奇怪着,梅叔叔的傢怎會竟遠在此處,而他卻奇異地在五華山的幽𠔌裏,
  但是這些問題他都沒有仔細地去探討。
  梅山民走到門前,輕輕地拍了幾下門,那暗紫色的大門便立刻應聲而開,開門的是
  瘦削的中年漢子,見是梅山民,便恭敬地彎下腰去,沉聲說道:“您回來了。”臉上絲
  毫沒有任何表情。
  梅山民笑着點了頭,拉着辛捷走進大門,辛捷衹覺得此房精緻已極,屋中佈置得更
  是井然有條,但是藉大的幾間屋子,都空曠地沒有人聲。
  那瘦削的中年漢子尖銳地看了辛捷一眼,梅山民輕輕拍着辛挺的頭說:“這是我收
  的徒弟,你看好不好。”
  接着他又一笑說道:“她們都好吧。”
  那瘦削的中年漢子微一躊躇,說道:“我己將她們都打發了。”
  梅山民立刻面色大變,急着追問道:“都打發了。”
  那漢子低下頭去,說道:“近日江湖傳言您已在雲南五華山裏,遭了劍神厲鶚的毒
  手,而且江南丐幫中,更盛傳有人目睹您的屍身,我考慮再三,恐怕留着她們將來反會
  生事,便一一將她們打發了,正準備到崆峒山去……”
  梅山民長嘆了口氣,截住他的話說道:“這樣也好,這次我真是死裏逃生,將萬事
  都看得淡了,衹是她們倒底和我相聚一場,你可曾讓她們吃了大苦頭;還有那繆九娘
  呢?”
  那瘦削的中年漢子依然神色不動,說道:“您放心,我絶沒有讓她們吃半點苦頭,
  衹是那縷九娘,一聽您身遭不測,乘着深夜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下落。”
  梅山民點了點頭,黯淡地說道:“好,好,這樣也好。”
  辛捷聽着他們講話,卻絲毫不知道其中意思,呆呆地看着梅山民,梅山民低頭髮覺
  了,便拉起他的手,指着那瘦削漢子,說道:“這是我的好弟兄,你以後要叫他侯二叔,
  衹要他歡喜,你以後保險有好處。”
  辛捷擡頭望了一眼,低低喚了聲:“侯二叔”。那侯二叔僅冷冷看了他一眼。
  辛捷衹覺得這侯二叔遠不及梅叔叔可親,趕緊又低下頭去,梅山民微笑着撫着他的
  肩,朝那中年的瘦削漢子說道:“你仍然在上面好了,叫老俞按時送飯下去,你若沒有
  什麽重要的事,也不要出去,近幾年我恐怕不會再上來了。”
  那瘦削漢子點頭說是,忽地雙目一張,緊緊盯着梅山民看了一眼,說道:“我看您
  這次回來,好像有些不對,莫非……”
  梅山民又長嘆了口氣,說道:“慢慢再說,慢慢再說,日後你總會知道的。”
  說完,他轉頭拉着辛捷,走出客廳,轉到一間非常雅潔的書房,用手按了按那靠着
  墻而立的書架旁的一塊花紋磚,書架便突地一分,露出一處地道,石階直通着地底。
  辛捷不禁看得呆了,梅山民又拉着辛捷往石階下走去,回手又是一按,那書架又倏
  然而合,但地道中並未因書架之合而顯得黑暗。
  辛捷被這一切所深深地驚異了,但是他素來膽大,而且他知道梅叔叔對他絶無惡意,
  是以他毫不遲疑地跟着梅山民走下石階。
  那知這石階之下,竟別有天地,真如幻境,一眼望去,衹覺得富麗繁華,不可言喻,
  比上面的那幾間房子,又不知強勝多少倍了。
  梅山民帶着辛捷在地底轉了一圈,地底竟分有七間屋子,間間都是精美絶倫。
  辛捷衹覺眼光撩亂,他心中正暗喜着這住處之美,那知梅山民又帶他走進一間房子。
  辛捷一走進這屋子,就像有一股寒冷之氣,撲面而來,此屋中床、幾全是石製,四
  壁也是用青石所鋪,百壁上挂着一柄長劍,劍旁懸着一個錦囊,石幾上放着一些書籍,
  除此之外,屋中就別無他物。
  梅山民笑着對辛捷說道:“從今天起,你就要住在這房間裏了。”
  辛捷聽了,心中一冷,暗忖道:“這地底有這麽多房間,他都不要我住,卻偏偏要
  我住在這鬼房間裏……”心中雖在埋怨,面上卻又不好意思表露出來,勉強地點了點頭。
  梅山民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意,說道:“我知道你在怪我要你住在此處,可是你也要
  知道,若有人想住在我這裏的七間其他房間,倒是還容易,可是要想住在此處,卻是難
  如登天呢。”
  辛捷看着墻上的劍,又想起那侯二叔銳利的目光,和他們倆人的對話,突地福至心
  靈,立刻說道:“我喜歡住在這裏。”
  梅山民笑容一斂,目光留戀地在這石室四周一望,感喟着說道:“從今以後,我已
  和這石室絶緣了,你雖天資甚高,但能否盡傳我的‘七藝’,還要看你是否能刻苦用
  功。”
  辛捷懷疑地問道:“七藝?”
  七妙神君略展笑容,說道:“對了,七藝,你若能盡得我的‘七藝’,何愁大仇不
  能報呢。”他雙目仰望着石屋之頂,嘆道:“不但你的大仇待報,我的仇恨也要你去報
  呢。”
  辛捷望着他,極力地思索着他的話,到目前為止,辛捷還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看
  來那麽尾弱的梅叔叔,就是武林中的第一奇人:七妙神君。
  但是自從他隨着梅叔叔回到傢以後,這許多奇怪的事,己使他知道梅叔叔一定不是
  個平常的人。從此,他就在這石室中住了下來。
  這石室是在地底,再加上用具俱是石製,因此終日陰寒,尤其晚上睡眠之夜,辛捷
  覺得這種陰寒之氣簡直很難忍受。
  日復一日,辛捷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他己能適應這陰寒之氣,除了每日有人送
  來吃食之外,他連梅叔叔都見不到。
  無聊的時候,他開始翻閱石幾上的書籍,這些書都濃厚地吸引着他的興趣,雖然其
  中有許多地方是他不能瞭解的,但是他仍仔細地看下去。
  書很快地被看完了,另一批新的書被送來,有時梅叔叔也來教他一些他不懂的地方,
  日子過得不知不覺,辛捷也不知看了多少書。
  他是天資絶頂之人,再被這許多書所陶冶,他已完全地成為一個智者。
  但是有一天,當他將一批書看完的時候,就不再有書送來,除了一本很薄很薄的抄
  本,辛捷看那書靡上寫着“暗影浮香”幾個篆字,裏面卻是一些修為,練氣的基礎功夫,
  於是他開始學到了七妙神君多年苦研而成的無上內功心法“暗影浮香”。
  他自己並不知道自己的修為進境,但是梅山民卻知道,天資絶頂的辛捷,在這專為
  練功而造的石室中,專心地練着,並沒有多久,他衹覺得體內的真氣,仿佛己變成有形
  之物,可以隨意指揮,而且身體更不銅比以前靈便了多少,他常常覺得衹要自己一提氣,
  便有一種騰空而上的感覺。
  等到“暗影浮香”那本書換為“紮枝劍籠”,而百室中的光綫也一天比一天暗的時
  候,已是辛捷到石室中的第五年了。
  五年中,辛捷己長成為十七歲的少年了,他的心情,已由煩躁不安,而變為無比的
  寧靜,他已由一個常人,而變為非常人了。
  而梅山民這幾年來,卻變得那麽蒼老,甚至連鬢發都斑白,但他的心情,仍是愉快
  的,他眼看着辛捷的長成,仿佛是自己新的生命,他就覺得一切都已得到了補償。
  第六年,第七年……日子飛快地過去,長處在百室中的辛捷,幾乎忘記了外面的世
  界,現在,連他自己都知道他自己的武功了。
  他可以在各種姿式下,身軀隨意升騰,在平滑的百壁上,他可以隨意駐足在任何一
  處,在已變得完全漆黑的房間裏,他可以描繪出廠幅極細膩的圖畫,他唯一不知道的是,
  他的“劍”“掌”究竟己有了何種威力,因為在這石室中,他無法考證自己“劍”“掌”
  的功力。
  十年了,連他自己都無法想像他何以能在這石室中渡過這麽悠長的歲月,他想,這
  也許是一種探尋知識的欲望和興趣,使得他能這麽做吧,最重要的是,他渴望自己能成
  為一個非凡的人。
  因為,有許許多多他應做的事,不是凡人能做得到的。
  終於,梅山民認為辛捷學會了一切他能教的,甚至有些地方,連當年他自己都沒有
  達到的,而辛捷居然達到了。
  於是,他帶着辛捷,走出了那間辛捷曾躺在那裏十年的石室。
  當辛捷走出地底,第一眼看見天光時,他的心情是無法描述的,那是一種滲合了喜
  悅、陌生,以及一些驚奇的情感。
  梅山民指着一張放在書房裏的圍椅讓他坐下,然後笑着道:“這些年來,你覺得你
  在石室中所受的苦沒有白受吧。”
  辛捷感激地垂下頭去,低聲說道:“這全是梅叔叔的栽培。”
  梅山民笑着點頭道:“好,好,你知道就好。”他側身照了照放在桌上的銅鏡,說
  道:“你看我比在山𠔌中遇見你時老得多了吧!”
  辛捷望着他已斑白了的頭髮,起了皺紋的面孔,那確是己和當年山𠔌中的書生,大
  不相同了,於是他小心地說:“梅叔叔是老得多了,但是我看梅叔叔的身體卻比那時好
  多了。”
  梅山民撫摸着身上已是鬆散了的肌肉,愕了一會,突然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辛捷剛想張口回答,一時卻定住了,這問題辛捷在𠔌中初遇到他時,他就問過辛捷,
  辛捷那時確是不知,但此時辛捷和他已相處十年,辛捷除了知道他是梅叔叔之外,就一
  無所知了。
  梅山民並未註意到他的窘態,感喟着道:“聽你所說,你的母親也是關中九豪中的
  人物,你可曾聽說過:“‘關中霸九豪,河洛唯一劍,海內尊七妙,世外有三仙,’這
  句話。”辛捷沉思了一會,然後搖了搖頭。
  梅山民道:“這也難怪你,你那時還小,就是聽到過,也早已忘記了,不過我現在
  可以告訴你,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關中地方是關中九豪稱霸的,河洛一帶,卻唯有一個
  單劍斷魂吳詔雲可說得上是第一人物,但是海內武林中人,都要尊重的,卻是七妙神君,
  這些都是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除此之外,更有三個據說已成不壞之身的人物,武林中
  人衹有聽說而已,誰也沒有見過,大傢都以‘世外三仙’來稱呼他們三人。”
  他目光中流動着辛捷少見的光芒,像是在回憶着什麽,辛捷不敢去打擾他,衹是靜
  靜地聽他繼續說着:“現在關中九豪早已散夥,單劍斷魂吳詔雲,也傷在那些以武林正
  宗自命的小人手中,早已去世了,而昔日稱尊海內的七妙神君呢!喏,就是現在坐在你
  身前的人,就是我。”
  辛捷驚異地睜大了眼晴,他從未想到過到的文弱的梅叔叔竟是如此人物。
  梅山民用手輕輕拭着領下的微須,嘆道:“看來蕓蕓武林中,能屹立不倒的,衹有
  ‘世外三仙’了,但我卻認為,縱然如此,但空將一身絶技,埋沒在山水之間,豈不是
  可藉了。”
  辛捷仔細地聽着,心中涌起許多思潮,十年來的鬱積,此刻突然一涌而出,而且雄
  志頓起,頗想以一身所學,立刻便在武林中一爭長短。
  他心中的這些思潮,雖然很難透過他那多年來在地底石室中已凝結成冰的蒼白麵孔,
  但梅山民從他閃爍的眼神中,仍可看出他的心事。
  於是梅山民說道:“你可知道,我帶你來到此處,除了是同情你的遭遇,助你復仇
  之外,最主要的還是我看出你的根骨太好,稍一琢磨,便成大器,果然你並沒有令我失
  望,以你現在所具的武功,足可以稱霸江湖了,從今天起,你就是第二個七妙神君,我
  以前所未完成的事,你都要一一去替我做好。”
  他臉上閃過喜悅的笑容,說道:“從今以後,七妙神君,又要重現江湖了。”
  辛捷突然接受到這種奇異而興奮的任務,眼光因興奮而更閃爍了,他雖沒有太大的
  自信,但是他願意去闖一闖。
  突然院中有一個輕微的腳步聲,那是身具輕功的人由高處落下所發生的聲音,而且
  是極為輕微的,但是那瞞不了在石室中十年苦練的辛捷,他一聽聲音有異,猛一提氣,
  身軀像一條飛着的魚一樣,從微開着的窗戶中滑了出去。
  但院中一片空蕩,沒有任何人影。
  他極快地在四周略一盤旋,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現象,失望地又竄回房中。
  他一邊房,就看見他原先所坐的椅子上,坐了另外一個人,他從窗口竄進,那人連
  望都沒有望一下,仍然端坐着。
  他奇怪地哼了一聲,可是他隨即看出那人就是他初到此處所見的侯二叔,他暗自慚
  愧着自己的慌張,躬身叫了聲:“侯二叔”。
  侯二叔冷峻的面容,竟似有了笑容,說道:“一別十年,賢侄果然身手不同凡響了,
  真是所謂一代新人換舊人了。”
  辛捷想到自己雖然極快地竄了出去,但人傢卻已安坐房中,不禁慚愧的低下頭去。
  梅山民說道:“薑是老的辣,捷兒倒底經歷太少了。”
  他又嚮侯二叔問道:“事情如何了。”
  侯二叔說道:“大致已辦妥了,我在武漢一帶,和長江沿岸的大城,都設下了山梅
  珠寶號,已有十三處,衹要一吩咐,捷兒便可去主持了。”
  梅山民點了點頭,嚮辛捷說道:“此番我雖命你去闖江湖,卻不願你去和那些武林
  中莽漢爭名奪利,己經替你打好了基礎,侯二叔在江南一帶,已替你設了十幾處珠寶號,
  你從此便是這些珠寶號的東主,我這樣做,一來是不要你去受苦,再來也是因為江湖上
  非錢莫辦的事情太多,有了錢,我叫你去替我做的事,就好得多。”
  他又接着說道:“你這次出去,什麽事都可以隨心去做,衹要不傷害善良的人就行
  了,除了‘海天雙煞’是你要對付之外,中原武林的五大宗派,你更要好好地去對付他
  們。”
  他說至此處,用手一拍桌子,怒道:“這些人物假冒偽善,背着‘武林五宗’的牌
  子,卻做些卑鄙無恥的事,你千萬要註意。”
  辛捷極興奮地稱是,他雖不瞭解武林中的情形,但是衹要梅叔叔所說的,他都認為
  是對的,因此日後武林中,平生出天大的風波。
  侯二叔望着自己的手掌,說道:“那劍神厲鶚,現在已是中原武林中的領袖人物,
  武林中衹要‘天下第一劍’的傳柬一到,天大的事也立刻化解,唉,我若不是昔年受了
  重傷,雙手總是用不得力,我真要我這些人一較長短,現在這些事,都衹好等捷兒去做
  了。”
  說道,他臉上又閃過一絲笑容,道:“從明天起,我就不能再叫你捷兒了。”
  辛捷一愕。
  梅山民笑道:“你今後行走江湖,有許多閱歷都還差得太遠,而且你和那些珠寶店
  都沒有聯絡,為了方便起見,我叫你侯二叔陪着你,就算做你的老傢人,他要叫你少爺,
  自是不能再叫你捷兒了。”
  辛捷躊躇着道:“這怎麽……”候二叔接口道:“這是我自告奮勇的,你不要多管,
  從今你就叫我侯二好了。”
  武昌、漢口、漢陽,三地對峙,中隔長江,自古即為鄂之重鎮。
  這日漢口江岸的碼頭上,一早便來了一群穿着極幹淨的寶藍鍛面長袍的生意人,望
  去都像似商號的店東,一個個衣履華貴,氣派非凡。
  有些好事的就不免探聽這些人是誰,為什麽衣服都相同,一早就聚集在碼頭上。
  打聽之下,纔知道這些人都是新開張的大珠寶號山梅號的掌櫃,店夥,他們聚集在
  碼頭上是為了迎接他們的老闆。
  人們都是非常勢利的,看見這些衣冠楚楚的人物,不過僅是店夥而已,而且又聽說
  漢口的山梅珠寶號不過是十幾傢分號之一而已,長江沿岸,另外還設有多處,於是更都
  想一睹這百萬大賈的真面目。
  過了一個時辰左右,江面駛來一艘雙桅大船,不但油漆全新,而且裝置得富麗堂皇,
  船頭的燈籠上寫着鬥大的山梅兩字。
  大傢就知道這是山梅珠寶號的店東到了,那些店夥們更是極恭敬地站在碼頭上等着。
  船上的船夫,都像是極老的水面好手,平穩而迅速地將船靠了岸,搭上跳板,船艙
  的門簾一掀,走出兩個人來。
  其中一個是個年約五十的瘦削漢子,店夥們都認得是當初斥資開號的人,另一個卻
  是個二十上下的英俊年青人,穿着甚是華麗,面容蒼白,氣勢不凡,神情也倔傲得很。
  大傢都知道此人就是山梅號的店東了,他們原先想此人必是個中年的大腹賈,此刻
  一見,卻是個年青人,都在岸邊議論起來。
  此兩人不說而知,便是初入江湖的辛捷和喬裝老僕的侯二兩人了。
  他二人上了岸,辛捷極有分寸地應付了下迎接他的人們,便坐上了一輛早已準備好
  了的馬車,嚮城裏駛去。
  當天下午,剛到漢口的山梅珠寶號店東辛捷,便具名柬邀武漢三鎮的鏢局鏢頭,和
  當地武林中略有名氣的人物,第二天晚上在武漢三鎮最大的飯館“嶽陽樓”晚膳,而且
  請大傢務必要到。
  一個身傢鉅萬的珠寶號店東,可說是和武林中絶對地風馬牛不相及,然而他在到埠
  的第一天,不請與他生意有關的商號老闆,卻請些武林中人,這件事使得大傢都奇怪得
  很。
  接到請柬的人士,全都不認識具名的人物,探詢之下,知道是個如此如此的生意人,
  不免覺得非常奇怪,到別的武林人物處去一間,竟然也是一樣,而且幾乎武林、鏢局有
  頭有面的人物,全請到了。
  鏢局中人平時和珠寶號店本有聯絡,但不過都是討論保鏢的事,像這種事雖屬初見,
  在情理上還可以想得出來。
  然而那些平日與保鏢無關,甚至有的已經半退休了的武林中人,根本無法猜出這請
  柬什麽意思,彼此相熟的,不免大傢猜測,但也猜不出什麽結果來,討論之下,都認為
  該去一看究竟。
  第二天晚上,嶽陽樓上早已擺好幾張桌面,可是大傢都到得差不多了,仍未看到主
  人的影子,衹有幾個山梅號的夥計在招呼着。
  於是這些武林豪士,不免一個個火冒三丈,正待發作之際,那些店夥們已經在高聲
  呼道:“辛老闆來了,辛老闆來了。”
  登、登、登、樓梯響處,衆人衹覺得眼前一亮,群豪也俱末想到這‘辛老闆’竟是
  個這樣的俊品人物,驚奇之下,火氣都減了不少。
  辛捷一上樓來,就滿面春風的抱拳說道:“各位久候了,實是抱歉之至,小弟俗務
  太多,還請各位恕罪。”
  接着他就挨個地嚮那些武林人物請教姓名,握手寒喧。
  筵席隨即開上,辛捷拱手請客人坐,酒過三巡,辛捷朗聲說道:“小弟雖是個渾身
  銅臭的小商人,卻自幼即喜結交武林豪士,這次小弟開設這些行號,也是想在各處多交
  些朋友的意思,此次不辭冒昧,將各位大駕請來,實因小弟久聞鄂中豪士如雲,武當門
  下的弟子,更是個個身懷絶技,久想一睹風采之故。”
  他日光橫掃,極留心地觀看座上人物的表情,當他看到其中有些不是武當門下的豪
  士,臉上己有不悅之色,心中暗再,笑着接道“小弟雖是不會武技,但卻懂得一點,日
  後如果有緣,但望能見識各位的絶技,尤其武當的劍法,更是久仰了。”
  他兩次提到武當,卻故意地未提中原其他四大宗派,座上諸豪,已在不滿了。
  那知他一舉酒杯,又說道:“今日我這第一杯酒,卻要敬敬武當門下的九宮劍李大
  俠,來來來,李大俠,我們幹這一杯。”
  那九宮劍李治華,雖是武當門下弟子,但在武漢三鎮,並算不上一流人物,此刻他
  見辛捷首先便嚮他敬酒,不免高興得很。
  他舉起酒杯,站了起來說道:“承辛老闆看得起我們武當派,我李治華實在感激,
  我李治華雖然不足道哉,但我們武當派,倒的確是武林之首,小弟也就厚顔幹了辛老闆
  的酒了。”
  他話剛說完,那知“銷”一聲,手中酒杯竟被擊得粉碎。那李治華正自志得意滿之
  際,手上酒杯,忽擋地一聲,被擊得粉碎,杯中之酒,灑得他青藍的武士衣滿處皆是。
  座上俱為武林中人,眼力多快,早看出那是坐在鳴遠鏢局的總鎮頭銀槍孟伯起身側
  的面色淡黃的一人,在李治華興高采烈地誇耀着武當派時,手微一揚,手中的牙筷,便
  將那杯擊碎。
  那牙筷去勢頗急,力道又猛,擊中酒杯後,仍直飛出去,“奪”地一聲,竟深深嵌
  人墻裏。
  李治華酒杯被擊,面色立變,四面一顧,見諸人都在驚愕地望着那面色淡黃的漢子。
  他心中奇怪,知道酒杯必是被此人擊碎,但自己卻和此人素不相識,而且自己在武
  漢多年,看來此人絶非武漢地面的豪客,怎地卻出手擊碎自己的酒杯,須知此事甚失面
  子,武林中若有此事發生,除了動手解决之外,別無他法。
  李治華面如凝霜,怒道:“相好的,你這是幹什麽,要對付我姓李的,衹管劃出道
  兒就是,說什麽我姓李的全接住你的。”
  辛捷見有人出手擊碎李治華的酒杯,心中暗喜,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而且來
  得這麽快,連我都有些意外呢。”
  但是他面上卻作出一幅惶恐的樣子,雙手連擺道:“有什麽話好說,有什麽話好說,
  千萬別動怒,這樣小弟太難為情了。”
  那面色淡黃的漢子,雙手朝辛捷一拱,站了起來,連眼角都沒有嚮李治華漂一下,
  似乎對李治華完全不屑一顧。
  李治華的怒火不由更盛,估量非武林裏的一等角色,但有人當着如許豪士,公然的
  侮辱了他,而且是這樣地輕衊地侮辱。
  他惡毒地望着那人,那人仍卻似全然沒有將他放在眼裏,從容地嚮辛捷說道:“在
  下於一飛,偶遊武漢,聞人言及辛老闆的盛舉,心裏嚮往得很,遂做了個不速之客,還
  望辛老闆恕罪。”
  辛捷聽他一報名字,心中更喜,忖道:“這於一飛大約就是侯二叔所說的崆峒三絶
  劍中的地絶劍了,此事若由他開場,那就更好了。”
  他心裏在轉着念頭,嘴裏卻說道:“小弟今日之舉,為的就是結交天下好漢,於大
  俠肯賞光,小弟實是求之不得。”他眼色橫掃了李治華一眼,見李治華神色更是難看,
  而且還有些微露出些不安,知道這於一飛的名頭,已然驚震了他,若然他縮頭一怕事,
  這事又鬧不起來了,心中一轉,便又有了計較。
  於是他接着說:“衹是這位李大俠,是武當高徒。於大俠莫非和李大俠結有什麽梁
  子,依小弟之見,還是算了吧。”
  他話中又微微帶出武當派,地絶劍仰首哈哈一陣大笑,狂傲地說:“於某人雖然不
  纔,但若說這姓李的和於某人結下梁子,哼,他還不配,我於某人不過看他口發狂言,
  纔出手教訓教訓他。”
  座上諸人,一看便知此事今日又是個不了之局,那地絶劍於一飛乃武林第一劍劍神
  厲鶚的第二個弟子,與天絶劍諸葛明,人絶劍蘇映雪,並稱為“崆峒三絶劍”。近年早
  已名動武林。
  那李治華在武林中雖是平平之輩,但亦是武當弟子,武當派嚮以天下第一宗派自稱,
  門下弟子也都是些倔架的角色,怎會在人前甘受此辱。
  但事不幹己,大傢都冷眼看着此事的進展,無人發言勸解。
  李治華站在那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自忖武功,實非地絶劍於一飛的對手,
  但他究竟在武漢地面上也算得上一號人物,無論如何,也得要想出法子來輓回自己的面
  子。
  他想來想去。心中有了個主意,於是他做出極端憤怒的樣子,猛地一拍桌子,化道:
  “姓於的,你少賣狂,別人畏懼你‘崆峒三絶劍’,我李治華倒要見識見識你到底有什
  麽出人頭地的功夫。”
  他四顧群豪,看見諸人面上,都露出些驚詫之容,皆因這李治華平日衹是嘴上的把
  式,真遇上事總是縮頭一躲,想不到今日遇到了嚮稱紮手的於一飛,卻一點兒也不含糊。
  那知李治華心中卻另有計較,他也怕於一飛的武功,以他的個性,怎會吃此眼前虧,
  但是他卻想將自己和於一飛之爭,變為“武當”和“崆峒”之爭,這樣一來,無論何事,
  都有武當派來替他出頭,而他本身,卻一點也不會受損。
  他心裏打着如意算盤,正是辛捷所冀求的,但辛捷卻做出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走
  出座來,勸解着說:“這是何苦呢,李大俠……”
  李治華一擺手,攔住辛捷的話頭,說道:“辛老闆不要多說了,我李治華豈是不懂
  事的小孩子,會在此歡聚之時生事,姓於的你是有種的,三日之後,子正時刻,你我在
  黃鶴樓下一决生死。”
  於一飛一瞪,目光宛如利剪,瞪在李治華的臉上。
  李治華心中一凜,他知道於一飛若然此時就動手,自己必然討不了好去,於是他腳
  下揩油,做出氣憤之狀,蹭蹭下樓去了。
  於一飛臉帶不屑之容,冷笑道:“想不到堂堂武當門派,卻是些無恥的小人。”
  辛捷見李治華一走,心裏暗暗好笑,但卻做出搖頭惋惜的樣子,附合着於一飛說道:
  “唉!我也想不到,我原以為…”
  他故意一頓,然後改變話頭說道,於大俠英姿瀟灑,不敢請問是哪一大宗派的門
  下。”
  於一飛人最吃捧,聽到辛捷捧他,高興地說道:“辛老闆太客氣了,小弟不纔,恩
  師卻是當今天下無人不敬仰的人物,辛老闆既好武,可曾聽說起過‘天下第一劍’的名
  頭。
  辛捷一拍前額,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道:“小弟真是糊塗,聽了於大俠的名字,
  早該想到是當今天下武林第一高人劍神厲大俠的門下,名動武林的‘崆峒三絶劍’了。”
  他舉起酒杯,仰首幹了,笑道:“不知之罪,小弟該罰一杯。”
  他舉起壺來,又斟了一杯酒,環顧四座說道:“諸位切莫因些須小事,敗了清興,
  今日不醉無歸,各位一定要盡歡而散纔是。”
  說道他拍了兩下巴掌,一個酒店中的夥計應聲而來,巴結的問道:“老爺有什麽事
  吩咐。”
  辛捷笑道:“今日座中俱是英雄,有英雄不可無美人相伴,你去把城裏有名的粉頭
  全給我叫來,不論是誰,衹要來的,一律給一百兩銀子。”
  店夥一聽,心裏又驚又再,驚的是這位出手真大,一出手就是一百兩銀子,須知按
  當時的物價,一座頂頂上好的燕翅席,纔衹一兩二分銀子,一百兩銀子足夠中等人傢好
  幾個月的嚼𠔌了。
  喜的是,這一趟又大有油水可賺,忙更巴結地應聲去了。
  座上諸豪,不但驚異着他的豪闊,而且辛捷此舉,更是投了大傢的脾胃,大傢轟然
  一陣歡呼,都對辛捷有了好感。
  於一飛也自笑道:“辛老闆真是一位揮金如土的公子,和那些滿身銅臭的商人不大
  相同,小弟不嫌冒昧,倒想和閣下交個朋友。”
  辛捷把着於一飛的臂笑道:“這真是小弟的生乎最大快事了。”
  他四顧群豪,又說道:“小弟碌碌一個凡夫,能交到這許多英雄豪傑,就是貼上身
  傢性命,也是高興的,來,大傢幹一杯。”
  他又舉起酒杯,仰首一飲而盡,群豪也俱都幹了一杯。
  辛捷風流倜儻,復又慷概多金,這群武林豪客,俱都存了交結之心。
  大傢你一言,我一語,都在贊慕着辛捷,也在談論着方纔的事故。
  突地樓下的堂倌,扯直喉嚨叫道:“翠喜班的倌人玉鳳、玉蘭和小翠、玉喜四位到
  了。”接着樓梯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群豪精神一振,眼光都朝嚮樓梯口,果然裊裊婷婷走上四位麗人,俱都滿頭珠玉,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上樓就對群豪嬉然一笑。
  這些武林豪客,大半是風月場中的熟客,見了此四女上來,紛紛一陣嘻笑,有相熟
  的便走上去接着,讓座,辛捷也招呼着。
  過了一會,堂倌又喊道:“鳳林班的倌人稚風、美林、白莉三位到了。”
  接着堂信又喊了幾遍,總之城中稍有名氣的妓院裏妓女,大半都來了。
  這也是錢能通神,她們本以此為生,聽到有如此豪客,誰不想巴結。
  這些女子一上樓來,樓上自然又是番景象,有的還不過僅僅斟酒猜拳,打情駡俏,
  有的本是相好,竟就拉來坐到膝上,公然調笑了。
  辛捷雖然做出一幅老練的樣子,但他雖然生性不羈,到底是第一次遇見這種場合,
  心裏也微微有些作慌,強自鎮定着。
  群豪一看辛捷仍然在獨自坐着,金弓神彈便笑着說:“我們衹顧自己玩樂,卻把主
  人冷落了,真是該罰,真是該罰。”
  辛捷笑道:“諸位自管盡歡,小弟初到城此,還生疏得很呢。”
  這些粉頭一聽之下,纔知道此人就是揮金如土的闊少,再加上辛捷英姿挺秀,姐兒
  愛鈔,也愛俏,媚目都飛到辛捷身上。
  鳳林班的稚鳳,是武漢鎮數一數二的紅倌人,她站了起來,俏生生地走到辛捷身旁,
  挨在辛捷身上,嬌笑道:“暖,你傢貴姓呀,怎麽從來沒有到我們那兒去坐。”
  說着,她的一隻纖纖玉手,就搭到辛捷肩上,辛捷衹覺得一陣甜膩的香氣,直衝人
  鼻孔,心裏也砰然加速了跳動。
  稚鳳的春蔥般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撩着辛捷的耳朵,見辛捷不說話,粉臉就僵到他
  耳旁,俏說道:“你說話呀。”
  辛捷對這些庸俗脂粉,心中雖覺得有些厭煩,但他天性本就倜儻不羈,再加上他十
  年來都受着七妙神君梅山民的薫陶,覺得除了是真正有關道德、仁義的事以外,其餘卻
  可隨意行之。
  何況他知道,他既以章臺走馬的王孫公子身份出現,日後這種場合還多的是。
  於是他笑着握起稚風的手,說道:“以後我可要去走走了,”
  稚鳳咯咯一陣嬌笑,索性也坐到辛捷身上,說道:“我知道你是騙我的。”
  銀槍孟伯起身站了起來,笑指着二人說道:“你們看,稚鳳這小妮子,有了知情識
  趣的辛公子,就把我們這些老粗丟開了。”
  群豪又是一陣大笑,金弓神彈說道:“這也該罰,罰這小妮子唱一段給我們聽聽。”
  群豪又哄然應好。
  稚鳳撤嬌着不依道:“範爺最壞了,人傢不會唱,唱什麽呀。”
  辛捷也笑着縱恿,稚風仰頭嚮辛捷俏說道:“我衹唱給你聽。”
  說着她站了起來,仍然依在辛捷身旁,纖手一攏發角,歌道:“並刀如水,吳監勝
  雪,纖手破新橙,錦握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她輕輕用手指騷着辛捷的背,辛捷一擡頭,正見她低頭嫣然望着自己,歌道:
  “低聲問:‘嚮誰行宿?城上己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她將這首宋朝詞傢周邦彥的“少年遊”唱得娓娓動聽,而且嬌聲婉轉,眼波暗語,
  會意人當知其中又別有所寄。
  群豪又哄然叫着好,銀槍孟伯起卻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花業中也可稱得上是名手,
  此刻笑着叫道:“你們看,辛公子纔來一天,已經有佳人留宿了,看樣子今夜辛公子是
  註定要留在溫柔鄉了。”
  稚鳳又是一陣嬌笑,不勝嬌羞地一頭鑽進辛捷懷裏,辛捷心中又猛地一跳。
  春上酒樓,時間在歡樂中飛快的流過去,酒在添着,菜也在添着。
  但是終於到了該散酌時候了。
  那些身份較低,名頭較弱的,便先走了,越走越多,那些班子裏的粉頭,也大多在
  賬房處領了銀子走了。
  到後來酒樓上衹剩下金弓神彈範治成、銀槍孟伯起、和地絶劍手於一飛、辛捷,以
  及鳳林班的稚鳳、美林、翠喜班的玉鳳、小翠幾個人。
  稚鳳一直膩在辛捷身上,金弓神彈笑說:“我們也該走了,讓辛兄靜靜地到稚鳳那
  裏去聊聊,免得稚鳳這小妮子怪我們不知趣。”
  說着就站了起來,拉着銀槍孟伯起要走,翠喜、玉鳳也在打趣着。
  辛捷這纔真的慌了,忙道:“於大俠千萬不能走,今夜一齊到小弟住處去,你我一
  見如故,小弟要和兄台作個長夜之飲。”
  稚鳳咬着嘴擰了辛捷一把,於一飛見了,忍不住笑道:“小弟倒想去,衹怕人傢稚
  鳳姑娘不答應,哈哈。”
  辛捷自懷中掏出幾顆晶瑩的珍珠,那都是些價值不菲的珍物,他遞了美林、翠喜、
  玉鳳每人一粒,她們都高興地謝了接過。
  他又將剩下的幾粒,一股兒塞在稚鳳手上,說道:“今天你先走吧,過兩天我再到
  你那裏去,你放心,我一定會去的。”
  稚鳳那曾見過這樣的豪客,溫柔地湊到辛捷身旁,說道:“我一定等你。”於是她
  婀娜地站了起來,招呼着美林、玉鳳一齊走了,走到梯口,她還回頭嚮辛捷嫣然一顧,
  辛捷暗笑道:“梅叔叔本說他的‘七藝’我衹學得了其六,可是他想不到我卻學全了。”
  他又望了金弓神彈、銀槍孟伯起和於一飛一眼,忖道:“今晚我的收穫,倒的確不
  少,梅叔叔若是知道了,也必然高興得很。”
  銀槍孟伯起道:“今天能變得辛兄這樣的朋友,我實在高興得很,日後辛兄如長住
  此地,小弟必定要常去拜訪的。”
  金弓神彈也忙着道:“那是當然,就是辛兄不請,小弟也要厚着臉皮去的。”
  辛捷笑道:“今日未竟之歡,過兩天小弟一定要再請兩位盡之。”
  於是他客氣地將他們兩人送到樓下,回顧於一飛道:“於兄如方便,就請到小弟處
  去。”
  於一飛道:“小弟本是經過此間,到武當山去為傢師索回一物,今晚便要走的,哪
  知卻結交到辛兄這樣的朋友。”
  他雙眉一皺,臉上露出肅殺之氣,又說道:“何況小弟三日後還有些未了之事。說
  不得衹好打擾辛兄三、五天了。”
  辛捷忙道:“於兄如肯留下,小弟實在高興得很,這三天我定要好好地陪於兄盡盡
  歡。”他又嘆口氣,又說道:“衹是三日之後,於兄可要千萬小心,那姓李的必是邀集
  幫手去了。唉,小弟實是無能,手無縛雞之力,不能助於兄一臂。”
  於一飛狂笑一聲,拍着辛捷的肩道:“辛兄衹管放心,小弟實還未將那些人放在心
  上。”語氣之間,有着太多的自信。
  辛捷道:“我仿佛聽說‘武當’‘崆峒’本為連手,於兄此舉,是否……”
  於一飛鼻孔裏哼了一聲,說道:“小弟若非為了‘武當派’十餘年前和傢師的一點
  交情,今夜怎會讓那姓李的從容走去。”
  他又道:“辛兄有所不知,那‘武當’抗着‘武林第一大宗派’的招牌,狂妄自大
  的不得了,其實武當門徒,卻都是些酒囊飯袋,傢師本告誡我等,在今年秋天泰山絶頂
  的劍會以前,不要和武當門人結怨,但今日這樣一來,小弟卻要先殺殺他們的驕氣,即
  使傢師怪罪,也說不得了,
  辛捷問道:“那泰山絶頂的劍會,可就是以五大宗派為首,柬邀武林中人到泰山絶
  頂一較武功,爭那天下第一劍的名頭,若是這樣,倒不爭也罷,試想當今天下,還有能
  勝過令師的人嗎。”
  於一飛得意地笑道:“那個自然,泰山之會,十年一期,十年前傢師以掌中之劍,
  技壓群雄,取得‘天下第一劍’的名號,連峨嵋的苦庵上人和以內傢劍法自鳴的武當掌
  教赤陽道長等人,都甘拜下風,衹是這泰山之會卻立下一條規約,那就是上一次與會比
  試之人,下一次就不得參加。”
  他雙眉一軒,意氣飛揚,說道:“是以這次泰山之會,就是我等一輩的天下了。
  辛捷暗哼一聲,口中卻奉承着說:“崆峒三絶劍,名滿武林,看來‘天下第一劍’
  的名號,又非你們崆峒莫屬了。”
  於一飛哈哈一笑,像是對辛捷的話默認了,辛捷胸中又暗哼了一下,目中流出異樣
  的光彩。
  但是於一飛並沒有註意到這些,他隨着辛捷上了車子,興高采烈地走了,像是他已
  手持着劍,站在泰山頂上,被武林稱為‘天下第一劍’的樣子。
  車中兩人,心中各有心事,是以衹有車聲磷磷,兩人都未說話。
  忽然車頂上,撲地一聲大震,似乎有個很重的東西,落在車頂上。
  辛捷、於一飛兩人皆自一驚。
  又聽得那車頂上有一個嬌嫩的少女口音,喘着氣說道:“快走,快走,不許停下
  來。”
  接着馬車便加快了速度嚮前奔去,似乎是因為馬車夫受了這個少女的威脅,而不得
  不策馬狂奔,顯然那少女手中必有利刃。
  車中兩人,俱是武林中一等一的角色,辛捷偽裝不懂武技,此刻衹不過皺了皺眉,
  心中暗自奇怪着這事,他想:“這難道是攔路打動的嗎,但從這女子落到車頂上酌身法
  聽來,輕功不過平平,而且喘氣之聲頗急,又像是在被人追趕着。”
  於一飛卻一拉辛捷的衣角,低聲說道:“辛兄,這女子好生不開眼,居然在我等所
  乘的車上,弄起手腳來了,今夜反正無事,小弟就拿此女開個玩笑,以博辛兄一樂,也
  藉此懲戒懲戒她。”
  他話說完,一支車廂後的窗子,微一用力,身軀便像一條遊魚,自座中滑出窗外,
  身手的敏捷,的確無愧在武林中享有盛名。
第二章
  辛捷隨聽那車上少女一聲驚叫,叱道:“你這惡……”但她尚未說完,便突然頓住,
  辛捷知道她已被於一飛製住。
  果然,車窗外於一飛喊道:“辛兄接着。”辛捷一回頭,衹見於一飛已將一人自窗
  外拋入,辛捷下意識地一伸手,輕易地將她接着,但又忽然想起自己偽裝的身份,周身
  力道猛懈,隨着那拋來之勢,兩人一齊跌落在地上。
  辛捷立時感覺到壓在他身上的是一個極柔軟而溫暖的身軀,而且剛好與他面對着面,
  嬌喘依依,都吐在他臉上。
  辛捷臉上一熱,他知道這少女必定己被於一飛點住穴道,但那少女神智仍清,一看
  自己的臉正貼在一個男子的臉上,而且聲息互聞,但她又苦於絲毫不能動轉,羞得衹好
  將眼閉上。
  於一飛自後窗輕巧地翻了進來,看見兩人正捲伏在車廂內一塊並不甚大的地方上,
  哈哈一笑,輕伸猿臂,將那少女抄了起來。
  辛捷這時纔掙紮着爬起來,喘着氣,埋怨地說道:“於兄又非不知,小弟怎接得
  住。”
  他一眼望見那少女己被於一飛放在座上,於一飛笑道:“辛兄應當感謝小弟纔是,
  將這樣一個美人,送到閣下懷裏,怎地卻埋怨起小弟來了。”
  辛捷見那少女雖然發鬃零亂,衣着不整,但的確是個美人胚子,她此刻仍閉着眼晴,
  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簾上,豐滿的胸膛急劇地起伏着,辛捷想起方纔的情景,臉上又是
  一熱。
  他忙自清了清喉嚨,掩飾着自己窘態,問道:“這位姑娘怎地深夜跳到我等的車頂
  上來,請姑娘說個清楚。”
  那少女聽了,突地睜開眼晴,兩道黑白分明,秋水為神的眼光,在辛捷和於一飛臉
  上一掃,似乎發覺並不是自己所想像的人,心情一鬆,臉上泛起一絲寬慰的笑意,張口
  想說話,但她瞬即發覺自己除了眼皮可以開合之外,周身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辛捷一看於一飛所用的點穴手法,雖將人製住,但卻並不傷人,不禁暗自對於一飛
  略有好感,覺得他做事尚有分寸。
  於一飛一笑,伸手極快地在那少女脅下,背脊上一拍,那少女沉重的透了一口氣,
  擡了擡手,身軀竟能動轉了。
  此時車行已緩,外面街道極為靜寂,店鋪,人傢都也熄了燈睡覺了。
  突然一個粗啞喉嚨的聲音喊道:“並肩子,上呀,雛兒入了活窯了。”
  於一飛劍眉又是一軒,那少女卻撲地跪在地上,哀求着說道:“兩位千萬要救救我,
  這些都不是好人,他們要……”
  她臉上一紅,話又說不下去了,但辛捷和於一飛都已瞭解了她話中的意思,於一飛
  倒底是武林正宗,一聽不由大怒,說道:“這般傢夥也太可惡了,居然在這城裏就撒野
  逞兇。”他轉頭嚮那少女問道:“他們是誰,你可認識他們。”
  那少女剛搖了搖頭,車外街道上又“撲撲”幾聲,像是有幾個人從房上跳了下來,
  馬車夫也是一聲驚呼,接着先前那粗啞喉嚨的聲音在喝叱道:“喂,這輛車子快給我停
  下。”
  辛捷自己雖不能動手,但他卻知道憑於一飛的身手,要對付這類似無賴的強盜,簡
  直太容易了,因此他靜靜地坐着,要看於一飛怎麽應付此事,也想看看於一飛在劍法上
  倒底有何造詣。
  車子停了,那少女驚惶地縮在車廂的角落裏,兩眼恐懼地望着外面。
  辛捷也探首外望,看見車前站着有七、八個手裏拿着明晃晃尖刀的漢子。
  其中一個舞動着手裏的刀說道:“喂!車裏的人聽着,我們是長江下遊水路總瓢把
  子小神竜賀信雄的弟兄,今日路過此地,並不想打擾良民,衹是剛纔有一個自我們船上
  逃下的女子,跳進你們車裏,你們快將她放下來,什麽事都沒有。”
  於一飛哼一聲,推開車門,傲然走了下去,叱道:“什麽女子不女子的,這車上沒
  有,就是有,也不能交給你們。”
  那些漢子看見於一飛身後背着劍,說話又滿不在平,不知道他是什麽來路。
  那先前發話的漢子,好像是其中的頭子,此刻走了上來,一抱拳,說道:“相好的
  看樣子也是綫上的朋友,請報個萬兒來,賣咱們一個交情,日後我們賀當傢一定有補報
  之處。”
  於一飛一擡眼,冷冷說道:“什麽交情不交情,大爺全不懂這一套,你們若是識趣
  的快夾着尾巴滾蛋,不然你們想走卻也走不了啦。”
  那漢子滿以為自己講的話有板有眼,那知人傢全不賣悵,而且看樣子簡直沒把自己
  這班人看在眼裏,氣得哇哇叫道:“相好的,你敢情想找死呀。”說着話,一個箭步竄
  了上來,刀光一閃,“力劈華山”劈嚮於一飛頭上。
  於一飛不避不閃,看見刀光已在頭上,右手一伸,用食、中二指竟挾住直往下劈的
  大刀,左手一揮,叱道:“躺下。”
  那漢子果然聽話,隨着於一飛揮手之勢,遠遠跌倒地上。車裏的辛捷,見那漢子如
  此膿包,不覺有些失望,他原想藉此看看於一飛的武功,那知於一飛一舉手,己解决了
  一個。其餘的那些漢子,立時一陣紛亂,但他們不過衹值得三招兩式,若論武功,簡直
  談也談不上,不過衹是仗着人多,打着爛仗而已,碰到於一飛這種身懷絶技的內傢高手,
  正是他們合該倒黴,七、八個人舉着刀上來,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已被跌得七暈
  八素,連於一飛的衣袂都沒有碰到。
  那最先跌在地上的漢子,已爬了起來,忽然高興地叫道:“好了,好了,二當傢的
  來了,並肩子住手吧,看這小子還發不發橫。”
  那些漢子果然齊都住了手,一個身材頎長,滿身白衣的漢子如飛奔了來,一看自己
  的弟兄有的跌倒在地上,有的垂頭喪氣的拿着刀站在身旁,再看到車旁穩如山嶽站着的
  於一飛,心中已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雙眉一皺,走了上來,朝於一飛說道:“這位朋
  友請了,在下等與朋友井水不犯河水,莫非朋友和那小姐兒有什麽關係,硬要來架這橫
  梁,這也好說,朋友衹要報上個萬兒,若真是成名露臉人物,我江裏白竜馬上拍手廣走,
  這小姐就算是朋友你的。”
  於十飛一聽江裏白竜的名頭,便知道此人也是個角色,衹因長江一帶,水路緑林雖
  是奉小竜神賀雄為總瓢把子,但幫裏大大小小的事,卻是全由江裏白竜孫超遠作主。
  這江裏白竜不但水上、陸上的功夫都有兩下,而且為人容智百出,在長江一帶,聲
  名頗響,地絶劍走動江湖,也曾聽到過他的名頭。
  此刻他見江裏白竜身材頎長,雙目炯然,倒也像是個人物,便說道:“其實這小姐
  兒和於某人也沒有幹係,衹是我於某人卻看不慣別人欺凌弱女,想孫當傢的也是成名露
  臉的好漢,何苦緊緊迫着一個女子,就看在我於一飛的面上,饒了她吧。”
  地絶劍於一飛並不是什麽真正仗義鋤強的人物,剛纔激於一時義氣,包攬下此事,
  後來,又後悔自己多管閑事,何苦平空結下這等強仇,此刻他說出此話,便想江裏白竜
  能賣自己一個面子,將此事扯過去就算了,免得再多惹事生非。
  那江裏白竜驚哦了一聲,上下打量着於一飛幾眼,說道:“"原來閣下就是‘崆峒
  三絶劍’裏的地絶劍於二爺,其實憑着你二爺一句話,放走這小姐兒有什麽可說的。”
  於一飛一樂,心想這江裏白竜果然識得出好歹,那知孫超遠又接着說:“衹是這小
  姐兒卻也不是弊幫裏的貨角,而是另外一人托敝幫保管的,敝幫委實招惹此人不起,說
  起來,於二爺也許對此人也是有個認識,也會賣他一個交情。”
  於一飛忙問道:“此人是誰?”
  孫遠超神秘地一笑,左掌嚮空中虛按了一下,右手拇指一件,做了個手勢,說道:
  “就是他。”
  於一飛見了這個手式,面色一變,沉吟了半響,說道:“這小姐兒既是此人所交托
  的,當然無話可說。”他一指車內,說道:“哪!這小姐兒就在車內,孫當傢的自己動
  手好了。”
  辛捷在車內一聽,更是一驚,暗忖道:“這地絶劍於一飛名頭頗大,武功不弱,而
  且又有靠山,仗着劍神厲鶚,狂傲得不得了,何以看了這個手式,就乖乖地不再說話,
  那手式所代表的人物,豈非不可思議了,但卻又是誰呢?”
  那少女見於一飛從容地就將那些漢子擊敗,正高興着自己已得救了,那知事情卻變
  得如此,她哀怨地看了辛捷一眼。
  辛捷衹覺得她的眼光像是直刺人自己心裏,幾乎馬上就要不顧一切挺身而出來相助,
  但他轉念又想起自己所負的使命,和自己對將來的抱負,一種更強大的力量,使他壓製
  了此刻的激動。
  轉眼,那江裏白竜己走到車旁,伸進頭來笑嘻嘻對那少女說道:“方姑娘,我看你
  還是乖乖地跟着我走吧!逃有什麽用呢?憑你身上這點兒本事,還想逃到哪裏去嗎?”
  那少女將身體更縮在角落裏,全身蜷做一團,辛捷看了,心裏難受得很,想了想,
  突然說道:“你快點跟人傢去吧!不然那少女見辛捷一發話,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這一
  眼包含着那麽怨恨,使得辛捷心中又是一動,不得不極力地壓製着自己情感。
  江裏白竜一伸手,拉着她的臂膀就往外拖,那少女一甩手,強忍着,恨聲說:“走
  就走,你再拖姑娘可要駡你了。”
  她突然一挺腰,站到地上,走出了車廂,再也不望辛捷一眼。
  江裏白竜微一示意,就有兩個粗長大漢一邊架住少女的雙手,那少女雖想掙紮,但
  她那裏有那兩個大漢的蠻力。
  孫超遠隨嚮於一飛抱拳,說道:“於大俠今天高擡貴手,不但我孫某人感激不盡,
  就是我們賀當傢的和那位主兒,若是知道,也必有補報於大俠之處,今日就此別過。”
  說着便揚長去了。
  於一飛訕訕地走上車來,朝辛捷勉強笑道:“今天我們真是自討沒趣,唉,若不是
  這個主兒,也還罷了,卻又偏偏是他。”
  辛捷忙問道:“他到底是誰呀?小弟卻如悶在鼓裏。”於一飛搖了搖頭,說道:
  “武林中有些事辛兄是無法明了的,改日有機會再詳談吧。”
  辛捷知他不願說出,反正自己此時己有了打算,遂也不再問。
  車子很快到了辛捷所設的山梅珠寶店,那是一間規模氣派都相當大的店鋪,車夫路
  上遇到這些事,恨不得馬上縮進被窩睡覺,此刻一見已回到了傢,連忙跳下車去敲起門
  來。
  店裏一個睡意朦朧的聲言沒好氣的問道:“是誰在敲門呀?”車夫答道:“是老闆
  回來了。”
  那聲音立刻變得熱情而巴結,喊道:“來了,來了,馬上來了”
  於一飛經過此事後,似乎也覺得臉上挂不住,無精打采地,進了店後,辛捷便招呼
  他睡了。
  夜更深,山梅珠寶店裏,突然極抉地閃出一條人影,嚮江岸飛身而去。
  那種超絶的輕功功夫,的確是武林罕見,衹是稍稍地一沾屋面,便橫越出很遠,以
  至看起來衹像一道煙光,並不能看出他身形的輪廓。
  晃眼,那人影便到了江邊,但是他卻仿佛並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之處,衹在江岸處極
  供地飄動着,找尋着他的目標。
  此刻岸邊停泊的船衹上,沒有了燈光,衹有江心幾艘捕魚的小艇,點着一盞蟊螢燈
  光,一閃一閃地發出黯淡的昏黃之色。
  那人影像是有些失望,停頓了一會,忽地掠起如鷹,飛落在一隻較大的商船上,極
  輕巧地四周察看了一遍。
  然後,他又掠至第二艘,第三艘,但似乎其中都沒有他所要尋找之物。
  忽然,他發現在離岸甚遠的地方,並排泊着兩艘大船,而且其中一艘船上,仍然點
  着燈火,遠遠望去,窗裏也像還有動着的人影。
  那兩艘船離岸還有二十餘丈遠近,即使站在離它最近的船上,也還相隔着十餘丈的
  距離,他猶豫了一會,顯然這距離的確是太遠了。
  江上的風很大,吹得船上挂得燈籠,在風中搖曳着,那人影一伸手,將那挂着的燈
  籠拿在手中,端祥了半刻。
  他像是突然有了上主意,輕輕地飛身,就着燈籠上繩子,將那燈籠套在腳上。
  於是他猛一提氣,身形颼地往江中竄去,這一竄至少有五、六丈遠近。
  在落水之際,他腳上捆着的燈籠,平着水面一拍,人又藉勢竄了三、四丈,又在空
  中一換氣,一個曼妙轉側,將腳上的燈籠解在手裏。
  此時他離那兩艘船還有五、六丈之遙,但看見他像是已快力竭而落水,忽然在將落
  水未落之際,在水面上平着身子一掠,手裏拿着的燈籠,又朝水面上一拍,身軀像一隻
  抄水的蜻蜒,毫無聲息地落在那兩艘船上,像是沒有一絲重量。
  這一切都是美妙而驚人的,連他自己都在暗地高興着,星光映得他蒙在一塊上面綉
  着梅花的帕子後的眼睛,流動着得意的光輝。
  他整了整斜背在背後的一柄形式頗古的長劍,散掠而至那扇仍然亮着燈光的窗前,
  就着窗子的隙縫嚮裏一望,看見船裏放着一張八仙桌子,桌子邊正有兩個漢子在飲着酒,
  桌子上放着幾樣菜餚,他認得其中一人正是江裏白竜孫超遠。「
  他心中暗忖道:“這另外一人想必就是小竜神賀信雄了。”
  然後他極快地掠至另一窗子,窗內雖未點燈,但藉着鄰窗的燈火,仍然有些亮光,
  他又側目一望,見裏面果然有個人側臥在床上,正瞪着兩衹大眼睛,望着窗板,不知在
  想些什麽。
  他平着手掌放在窗紙上,一會,那窗紙似乎被熱力所熔,無聲無息的破了一大塊,
  那女子仍未發覺,像是她所想的是個她極關心的問題,是以別的事就全然沒有註意了。
  突然,他不再顧慮他會弄出聲音,伸手一拍窗子,那窗子便被拍成粉碎。
  接着他閃電般竄到床上,伸手在那驚惶的女子足心旁的“涌泉穴”一點,製止了那
  女子不必要的驚呼和動彈。
  此時外面所坐的兩人己同時竄了進去,厲聲喝問道:“是誰?”
  他卻橫手抱着那女子,身形微動,竟從那兩人身側穿了過去,大刺刺地往桌旁的椅
  子上一坐,將那女子斜斜地靠坐在桌旁。
  那兩人果真是長江水路的總標把子小竜神賀信雄和江裏白竜孫超遠,論武功亦是不
  弱,但此刻被人自身側擦了過去,不由大驚。
  兩人猛一回身,卻見那人己端坐在前艙裏,絲毫沒有逃逸的樣子,心中更是奇怪,
  小竜神賀信雄喝道:“朋友是誰?來此何幹?”
  那人清越地仰天一笑,指着蒙在臉上的綉帕說道:“你不認識這個嗎?”
  那綉帕乃一漲粉絹,上面綉着七朵鮮紅的梅花,小竜神及江裏白竜行走江湖亦有十
  餘年,突地同時想起一個人來。
  但此人絶跡江湖己有十年,而且傳聞己喪在四大宗派的掌門人手裏,此刻怎會又在
  此出現,小竜神不禁懷疑道:“難道你是—?”那人又是一陣長笑,打斷了小竜神的話,
  接着朗吟道:“海內尊七妙。”
  聲猶未了,突自身後抽出長劍,斜斜一抖,頓時衹覺劍影重重,劍花點點,抖起七
  個梅花般的圈子,又突地收劍回身。
  他拔劍,斜削,幾乎是在同一剎那裏完成,是以小竜神及江裏白竜看起來,衹覺得
  七朵閃爍的梅花,在他們面前一掠,立時又無蹤影,此時他們心中哪裏還有懷疑之意,
  脫口叫道:“七妙神君”,頓時嚇得半邊身子險些軟了。
  按說江裏白竜孫超遠以及小竜神賀信雄,乃是長江水路緑林的總瓢把子,在武林中
  亦可算得上是聲名赫赫的人物,怎會一聽到了“七妙神君”名頭,就立刻嚇成這個樣子。
  但須知當年“七妙神君”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及武功,都可說是無與倫比的,而
  且出名的手辣,往往談笑中便製人於死。
  七妙神君一別江湖十年,此刻卻突然在他兩人船上出現,卻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不禁生起一陣寒氣,自脊梁直上頭頂。
  江裏白竜孫超遠,本素以機警見稱,他略一鎮靜,看到那方姓少女正被七妙神君扶
  在一旁,心知他必定為此而來,心中忖道:“久聞七妙神君‘七藝’中最後一藝,便是
  色字,今日想必也是為此女而來,反正此女另有主人,我樂得不管此事,等到那人來時
  再說,他兩人,一個是江湖上久已享名的難惹人物,一個是初出江湖便驚震武林的魔頭,
  正好一拼。”
  他一念至此,心裏遂就大定,說道:“神君久別江湖,想不到今日晚輩們卻有幸得
  見神君上面,晚輩鬥膽猜上一猜,神君深夜來到敝船,可是為了這個女子。”
  七妙神君又冷笑了一陣,說道:“閣下倒是聰明得很。”
  孫超遠幹笑了一下,說道:“既是神君的意思,晚輩那敢違背,衹是此女子乃別人
  交托給晚輩的…”
  七妙神君哼了一聲,說道:“別人交托又怎樣,難道我七妙神君都不能將人帶走
  嗎?”
  孫超遠忙說道:“晚輩不是這個意思,衹是晚輩卻不知能否請前輩留下個信物,讓
  晚輩也好對別人有個交待。”
  孫超遠說此話時,真是捏着一把冷汗,他知道七妙神君,生性怪僻,說不定這句話
  就惹了他的脾氣,那麽自己衹怕當時便要難看,但如不說的話,另外一個也是自己絶對
  惹不起的人物。
  哪知七妙神君沉吟了一下,將手人懷,取出一塊金牌,拋在桌上,說道:“此牌就
  是我的信物,若是有人對我七妙神君不服氣的話,衹要說出來,不要他找我,我自會去
  找他。”
  孫超遠,賀信雄是希望七妙神君如此,但卻料不到他會這麽輕易地答應了,他們心
  中不禁生出同樣二種想法,那就是這江湖上人人聞而生畏的七妙神君,似乎沒有傳說中
  那種乖僻和可怕。
  然而他們怎知這其中又另有隱情,此七妙神君,已非十年前的七妙神君了。
  他們喜悅地望着桌上的金牌,衹見那上面鑄着七朵梅花。
  七妙神君隨着說話,又將那少女橫抱在懷裏,舉步走出艙外。
  此七妙神君望着一片江水,心中暗暗叫苦,他此刻手中又多了一人,怎能再像方纔
  那樣以絶頂輕功飛渡這二十餘丈的江面。
  但他勢又不能叫人傢備船送自己過去,那樣一來,豈非失了自己的身份。
  他目註江心,卻發現自己方纔用以飛渡江面的那衹燈籠正飄浮在離船六丈遠近的江
  面上,心中又忖道:“若是我用‘暗香浮影’裏的‘香聞十裏’身法,或可渡此一段江
  面,但這‘香聞十裏’的身法,我僅在石室中靜坐練氣,卻未曾使用過,何況手上還有
  一人,若一個不好,豈非更是難堪。”
  須知七妙神君之“暗香浮影”。雖是內功練習的要訣,但卻將輕功中絶妙的身法,
  寓之於內,這種內功與輕功連練的方法,也就是七妙神君的輕功能獨步武林的緣故。
  這念頭在他心中極快的思索了一遍,此時那孫超遠與賀信雄也來船頭。
  小竜神躬身抱拳道:“神君來去匆匆,晚輩也未能一盡仰慕之忱,但望日後有緣,
  能再睹神君風采,略領教誨。”
  七妙神君微一擺手,心中又忖道:“看他們對我的恭敬之色。就可以知道‘七妙神
  君’這四字在武林中的地位,從今而後,這‘七妙神君’四字就要我來發揚了。”
  他思索至此,再不考慮,平手一推,竟將那少女的身軀直送去。
  他內力本是驚人,衹貝那少女的身軀,宛如離弦之箭,平着直飛出去。
  江裏白竜以及小竜神賀信雄齊都一愕。不知他此舉何為。
  那知他人方離手,自己也直飛出去,出勢竟比那被拋少女還急,腳尖找着那飄浮在
  水面上的燈籠,此時那少女的身軀也恰正飛來。
  他雙手齊出,輕輕托着那少女的身軀,人隨着去勢而飄,腳尖仍踏在燈籠上。
  孫、賀二人,遠遠望去,衹覺他凌空虛渡,宛如神仙,心裏更是驚佩得無以復加。
  就這樣,他以絶頂的身法,在江面上滑過去十丈遠近,離岸衹有六、七丈遠了。
  他心中微微一喜,那知運用這種內傢的絶頂功夫,心神一絲也鬆散不得,他心中一
  喜,腳下便一沉,他知道真氣將散,心中又是一驚。
  忽然他覺得已漸下沉的燈籠卻猛又往上一升,原來此時正好一個浪花涌來,將下沉
  燈籠往下一托,輕功練至微妙之處,就是飛蠅之力,也能將身軀托起,何況這力道強勝
  不知千萬倍的浪花;
  他心神略動,身軀隨着這燈籠上升之勢一浮,在那浪頭最高之時,腳尖用力一踏,
  身形一弓,嗖地飛越了出去。
  雖然他手上托着一人,但當他飛起在空中時,身形仍然是那麽安祥而美妙,寬大的
  衣袂隨着江風飄舞着,那情況是難以描摹的。
  等到這次他身形落下時,已是岸邊了,他已勢竭,靜立了半晌,調勻了體內的真氣,
  將托着那少女的雙手,平放了下來,極快的幾個縱身,嚮城內飛身而去。晃眼便隱沒在
  黑暗中。
  那少女醒來時,發覺自己處身於一間極為華麗的房間裏,那是她從未享受過的華麗,
  甚至連所睡的床,都那麽柔軟而溫馨。
  床上挂着的流蘇的帳子,鋪着錦緞裝成的被褥,房間所擺設的,也絶不是一個平民
  所能夢想的,她舒展了一下四肢,在她醒來的一剎那裏,這一切確乎都令她迷惑了。
  然後,她突然記起她本是被睏在船裏,一條突來的人影,使辯比她"得她昏迷了,
  此後她便茫然一無所知。
  但現在卻怎地又會躺在這裏呢?
  她更迷惑了,她想起這兩個多月所遭遇的一切,卻遠比她一生中其餘那麽長的時日
  總積還多,這不是奇異的事嗎。
  她想起她的“傢”,那本是一個安祥而舒適的傢,父親方雲奇在當地開了個小小的
  教武場子,收了三、四十個學生,雖然並不十分富裕,但卻是小康了,小城的居民,也
  對他們都很尊敬。但是有一天。她想那是壞運開始的一天,一個衣着華麗的青年,闖進
  她的生活,使得她失去了安祥和舒適。
  但是父母卻那麽高興着那少年的回來,叫我叫他哥哥,後來又叫我稱他欹哥,並且
  告訴我他叫金欹,是父親失蹤了十多年親生兒子。
  我開始奇怪,為什麽父親的親生兒子姓金,而且失蹤了這麽久。
  父親告訴我,他的欹兒這十多年來,在外面遇着了許多奇怪的事,而且有一個本事
  非常大的人,教給他一身武功。
  這些事我雖聽得有趣,但卻不知怎地,對我的‘欹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討厭,他
  總是那麽陰陽怪氣的,兩衹眼晴更是又兇,又狠,又冷,看起人來,像是要把別人吃下
  去似的。
  但是這些還不算最壞的,最壞的是父親有一天突然要我嫁給我的欹歌,我嚇死了,
  妹妹怎能嫁給哥哥呢,父親這纔告訴我,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又說欹哥本事怎麽大,
  在外面有怎麽大的地位。
  我不肯,我怎麽都不肯,父親氣了,說:‘不嫁也要嫁,’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對我又兇又狠,我急得哭了。
  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那欹哥突然站在我的身側,我也不知他怎麽進來的,他問我
  為什麽不肯嫁給他,又說‘他十分喜歡我。’
  這時候我恨透了,恨父親為什麽一定我要嫁給他,他還不說,我就氣着說,‘衹要
  將他的父親、母親全殺死,我就嫁給他,’他站了一會,就出去了,我本來是說一時氣
  話:“那知過了一會,他一手抱着父親,一手抱着母親,走到房裏來,往地上一丟,我
  連忙爬起來一看,呀,父親母親真的都被他殺死了。”
  這時我簡直嚇得說不出話來,我再沒有想到他居然這麽沒有人性,我又哭、又鬧、
  又駡,他衹是拎冷地站在那裏,話也不講一句。
  我更怕了,我知道除了一死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來逃避他,於是我拿起刀就要
  自刎,那知他手一動,我的刀就跑到他手上去了。”
  就這樣,我死也死不成,但我更立定决心不嫁給他,有天他說:“你不要以為我真
  拿你沒辦法。其實我手一點,要你怎樣便怎樣,衹是我實在太喜歡你,不願意強迫你。”
  他日目夜夜地看着我,一天夜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鳥叫,又像是猿啼,他
  也聽到了,而且面色馬上變成那麽難看。”
  這一夜,他一直沒睡,在思索着,第二天絶早便帶着我要走,這時我已經知道他確
  實有着不可思議的功夫,怕他一用強,我更沒有辦法,就衹好跟着他走了。走了半天,
  到了長江的岸邊,他找來找去,找着一條小船,說了幾句我不值的話,過了一會兒,岸
  邊就駛來了兩條大船,他不等船靠岸,就挾着我跳了上去,船上的人看是他來了,都像
  是又驚又怕,都那麽恭敬的問他有什麽事,於是他就將我留在船上,叫那些人看守着我,
  而且要好好待我,自己就走了。
  我在船上躺了兩天,纔知道是強盜船,有一個頭子叫小神竜,還有一個姓孫的,對
  我和氣得很,衹是卻叫一個清臉鬍子的強盜日夜看着我,不準我這樣,不準我那樣。
  有天晚上,那鬍子喝了很多酒,突然撲到我身上,摸我、親我、更污辱我,我的嘴
  又被他們塞住了,想叫又叫不出來。
  正在這個時候,那姓孫的來了,一把將那鬍子扯了起來,還說要殺死他,那鬍子急
  了,就和他打了起來,我一看,就乘此機會逃出船了。
  那知後來還是被他們抓回去了,我在路上碰着的兩個人,看樣子倒像是個英雄,想
  不到卻一點用都沒有,尤其是那一個。
  我再被抓到船上之後,他們竟將船駛到江心了,我知道更沒有辦法逃走,何況這是
  那姓孫的親自看着我,可是怎麽現在卻會來到這個地方呢?難道這裏是他們的強盜窩
  嗎?”
  她伏在床上,往事如夢,一幕幕地自她心頭閃過,這個飄泊無依的少女,此時柔腸
  百結,伏在床上,鳴咽了起來。
  突然她聽到身後有人咳嗽了一聲,她驚得跳了起來,坐在床上一看,卻是她在車裏
  遇到的,她認為最沒有用的那個少年。
  辛捷正笑吟吟地望着她,說道:“姑娘,醒來了嗎?”她更是奇怪得無從復加,怎
  地這少年會突然而來,難道這是他的傢,竟是他將自己救出來的嗎?一時她怔住了,說
  不出話來。
  辛捷又笑着說道:“姑娘不必疑心,在下雖是無能,卻有一個能力很大的朋友,從
  船上將姑娘救了下來,姑娘最好還是就在這裏靜心待一段日子,這裏是在下的靜室,絶
  對不會有人來騷擾姑娘。”
  辛捷說完話,也不等她同意,轉身走了出來,穿過幾個房間,走到大廳,卻見於一
  飛正坐在那裏啜着茶,見他來了,就站了起來,笑道:“辛兄怎地起得如此晚,小弟己
  到前面去溜了一轉,而且還聽到店夥說起一件事。”
  辛捷笑道:“小弟怎比得上於兄,今日起得還算早的了。”
  又問道:“於兄所聽到的奇事,又是何事?”
  於一飛說道:“昨夜江岸的幾個漁夫,都說見到江心竜王顯聖,在水面上來來去去
  的走,今天一早,就傳遍了武漢呢。”
  辛捷哦了一聲,心中暗笑,知道是自己昨夜在江面施展輕功,卻被那些漁夫認成竜
  王顯聖了。
  於一飛又道:“依小弟看來,那不過衹是個輕功絶妙的人,在江面施展輕功罷了。”
  辛捷眉心一皺,又說道:“若能在江面隨意行走,這人的輕功豈非真到了馭氣飛行
  地步了嗎?”
  於一飛笑道:“辛兄還真個以為那人是‘隨意行走’嗎?小弟卻看大半是漁夫們的
  故玄其話罷了,不過總而言之,此人一定是個好手,但突在武漢出現,難道是衝着我於
  一飛來的嗎?”
  辛捷忍住笑,說道:“於兄太過慮了,那李治華就是請幫手,也不會有這麽快呀!”
  於一飛臉一紅,忙道:“我倒不是怕他請幫手,衹是有點奇怪罷了。”
  辛捷怕他發窘,忙轉話題支了開去,說道:“小弟初到武漢,於兄久走江湖,想必
  來得多了,不知可否陪小弟到處走走。”
  於一飛道:“這個自然。”
  兩人走出店來,也未乘車,隨意在街上走着,武漢乃鄂中重鎮,又是長江的貨物運
  送集散之地,街道市面的繁華熱鬧,自是不凡,辛捷坐居石室十年,此番見到這花花世
  界,再是修為高深,也高興得很。
  兩人隨意在酒樓中用了些酒菜,便回轉店裏,店夥見到店東回來了,巴結地迎了上
  來,說道:“老爺回來了。”辛捷微微點了點頭。
  那店夥說道:“剛纔有兩位客人來訪老爺,一位姓孟,一位姓范,小的認得是城裏
  有名的大鎮頭,便招待兩位進去了,此刻還在裏面呢。”
  辛捷笑了笑,扭頭嚮於一飛說道:“想不到范镇頭和孟鎮頭今日就來回拜了。”
  說着與於一飛走了進去。
  金弓神彈範治成一見他兩人走了進來,哈哈笑着說:“兩位倒真是好雅興,這麽一
  大早就跑出去逛街,可是到鳳林班去了。”
  辛捷道:“範兄休得取笑,倒是令兩位久等了,小弟實是不安得很。”
  四人又取笑了一陣,銀槍孟伯起突對於一飛說道:“今日我等前來,除了回拜辛兄
  之外,還有了件大事要說與於兄知道……”
  孟伯起道:“那十年前江湖上的奇人‘七妙神君’昨晚又突在武當現身了。”
  於一飛聽了,臉色一變,說道:“這恐怕不可能吧!據傢師曾嚮小弟言及,十年前
  在五華山裏,七妙神君中了傢師一掌,又被點蒼的掌門人以七絶重手點了兩處穴道,焉
  能活到今日?”
  孟伯起道:“此話是千真萬確,小弟有個至友,叫江裏白竜孫超遠,於兄想必也知
  此人,昨夜就曾親眼看到七妙神君。”
  於一飛臉色變得更難看,辛捷卻坐在下旁,作出留意傾聽的樣子。
  孟伯起又接着說道:“孫兄超遠今日清晨便來到小弟處,告訴小弟此事,並叫小弟
  這幾日要特地留神,說是眼看江湖中就要生出風波呢。”
  金弓神彈在旁接口道:“其實孟兄也是太多慮了,再大的風波,也惹不到你、我的
  頭上,就讓他兩拼個性負,又關你、我甚麽事?”
  辛捷此時作出茫然之態,說道:“小弟也曾聽說過武林中有個奇人‘七妙神君’,
  武功冠絶天下,卻又有何人能與他一拼勝負呢?”
  範治成道:“說起此人來,近日江湖上真是談虎色變,大傢衹曉他姓金名欹,有
  ‘天魔’之稱,卻無人知他師承來歷,他出道江湖纔衹數年,便已做出幾件驚人之事,
  據說非但武功之高,不可思議,而且手段之毒辣,更是匪夷所思,兩河中武林的盟主
  ‘八封遊身掌鬍大之’不知怎地得罪了他,竟被他單人匹馬,一夜之間將滿門殺得幹幹
  淨淨,當時還有北方知名的劍客‘八步趕蟬古爾劍’‘五虎斷門刀彭天旗’在場,但這
  三位赫赫有名的武師,竟未能敵過他一人,全遭了毒手,這次七妙神君奪了他的女子,
  他豈肯罷休。”
  於一飛哦了一聲,嚮辛捷說道:“想不到昨夜那女子,竟惹得七妙神君也動了手。”
  他沉吟了半響,又說道:“此次七妙神君重人江湖,倒的確是件大事,小弟待此間
  事了,便立刻要返回崆峒,稟報傢師,天魔金欹和七妙神君的熱鬧再好看,小弟也無心
  看了。”
  辛捷心中暗駡了一聲,忖道:“你要看我的熱鬧,豈不知你自己的熱鬧更好看呢?”
  銀槍孟伯起長嘆了一聲,說道:“武林中平靜了將近十年,我就知道必是廣場大風
  暴的前奏,果不其然,乍看江湖中又將是一番腥風血雨,中原五大武林宗派,自身就有
  了糾紛,現在七妙神君又重人江湖,再加上天魔金欹,唉!”
  金弓神彈也愁容滿面地說道:“江湖上的混亂尚不止此呢,昔年關中九豪之首,
  ‘海天雙煞’天殘、天廢兄弟,據說也靜極思動,想重振聲威,我們鏢局這行飯本已是
  在刀口舐血吃,這樣一來,這行飯眼看是吃不下去了。”
  辛捷聽到“海天雙煞”四字,渾身一震,幸好他三人正在各自想着心事,並沒有註
  意到他的舉動。
  他說道:“那海天雙煞真的也要重人江湖嗎?”
  金弓神彈奇怪地望了他一眼說道:“辛兄對武林人物,怎地知道如此清楚,不過幸
  好辛兄尚非武林中人,江湖上的風波再大,也不會纏到辛兄頭上。”
  辛捷笑了笑,當然他們不會發覺他笑聲的異樣。
  三日後,地絶劍於一飛一人黑,就靜坐房裏,調息運功。辛捷見了,不禁暗自點頭,
  忖道:“難怪這地絶劍於一飛名滿江湖,他人雖驕狂,但遇着真正強敵,卻一點也不馬
  虎。”
  離子夜還有半個時辰,於一飛收拾妥當,將長劍緊密而妥當地斜背在身後,試了試
  對動手毫無妨礙,纔走出房間。
  辛捷正徘徊在院子裏等他,月光甚明,此時月正中天,於一飛走出院子後,見辛捷
  仍在徘徊,問道:“辛兄何不早些安歇?小弟此去,諒不致有何差錯,辛兄放心好。”
  辛捷暗忖道:“此人倒是個直腸漢子,還在以為我關心他。”
  此念一生,日後於一飛真的得了不少好處,卻非於一飛所能料想到的。
  辛捷笑道:“於兄難道不知小弟最是好武,有這等熱鬧場面,小弟焉有不去之理?”
  於一飛搖手道:“辛兄可去不得,試想辛兄手無縛雞之力,到了那等兇殺之所,萬
  一小弟一個照料不及,教別人傷了辛兄千金之軀,這天大的擔子,小弟萬萬負不起。”
  辛捷道:“就是於兄不帶小弟去,小弟也要隨後趕去的,那些人與小弟無怨無仇,
  又怎會對小弟如何呢?”
  於一飛嘆道:“辛兄既是執意如此,小弟也無法勸止,衹是到時辛兄切記不要亂動,
  站在一旁看看,也並非不可。”
  辛捷道:“這個小弟理會得。”
  兩人飛車趕到岸邊,辛捷早已備好渡船,渡至對岸時,剛好是子正之時。
  黃鶴樓本在渡頭之旁,樓下一片空地,本是日間攤販群集之處,但此時已是子夜,
  空蕩蕩地早無人跡,於一飛奇怪道:“怎地武當門下,還無一人前來,他們的架子,也
  未免太大了些吧!”
  辛捷微微一笑,說道:“武當派乃居中原武林各派盟座,氣派自然不同了。”
  於一飛哼了一聲,心中不禁對武當派,又加深了一分芥蒂。
  兩人正在等得心焦,辛捷突然望見遠處慢施施走來三人,脫口說道:“來了,來
  了。”
  於一飛隨聲望去,也已發現,他可並未細慮為何辛捷的目光比他快。
  那三人想是也望見兩人,身形起處,如飛而來,他們相距原不甚遠,晃眼便來到近
  前,於一飛一看當先一人竟是武當派後起群劍中最傑出的一人,神鶴詹平,第二人卻是
  武當的掌門首徒凌風劍客。
  那最後一人,自是惹禍的根苗九宮劍李治華了。
  於一飛心中一動,忖道:“今日卻想不到是神鶴詹平和凌風劍客齊來。他二人據說
  是武當第二代的最傑出的高手,若是動起手來,我抵擋一人,料還不至有差,若是他兩
  人齊上,那就難說了。”
  他那裏知道,這凌風劍與神鶴詹平此來,卻是立下决心要將地絶劍折辱一番的。
  近年武當派雖仍執中原武林中各派的牛耳,但實際上,崆峒派自掌門人劍神厲鶚在
  泰此絶頂連敗十一個對傢名劍手而取得‘天下第十劍’的名號後,聲勢在許多地方已凌
  駕武當之上。
  是以武當崆峒兩派,無形中造成一種互相忌恨的局勢,崆峒自是不滿武當的仍處處
  以“內傢正宗、武林各派之首”來標榜,而武當卻也對崆峒近年來在江湖止日益跋扈甚
  為忌恨。
  兩派的嫌隙由來己久,但卻始終礙着面子,又無導火之綫,總算未曾破臉。
  武當派裏,尤其以神鶴詹平最是傲架不群,他天賦頗佳,人又用功,年紀雖小,已
  盡得武當真傳,時時刻刻都想做一些驚天動地的事,一來替自己揚名立萬,二來也是想
  振武當派的威風。
  而點蒼、峨嵋、崆峒三派,各擁秘技,何嘗不想做一個領袖,武林的宗派,也時時
  都在伺機而動,衹苦於時機未到而已。
  梅山民雖十年來足未出戶,但武林中這種微妙的局勢,怎能瞞得了他。
  他對這五大宗派,怨毒自深,辛捷技成後,他當然想辛捷替自己報那五華山裏暗算
  之仇,但他卻知道單憑辛捷一人之力,要,想對付在武林中根深蒂固的“五大宗派”實
  不可能。他這纔授計辛捷。讓五大宗派自相殘殺,然後再逐一擊破。
  梅山民生性本就奇僻,散功後更變得對此事抱着偏激的看法,是以他絶不去想這樣
  一來,武林中更生出何等風波,有多少人將要因此而喪命,何況辛捷幼遭孤獨,對人世
  也抱着奇僻的看法。
  於一飛見凌風劍客,神鶴詹平及九宮劍來到近前,冷冷一笑,說道:“唉哎,想不
  到,想不到,於一飛區區一個武林小卒,卻勞動了凌風劍客與神鶴詹大俠兩位的大駕。”
  神鶴詹平不待掌門師兄發話,反唇道:“崆峒三絶劍名滿江湖,那裏會將我等武當
  派放在眼下,在下聽師弟回來一說,雖然明知憑我們這兩手三腳貓的劍法,萬萬不是崆
  峒劍客的敵手,但我詹某人自不量力,卻要來討教於大俠的高招。”
  於一飛望了在旁陰笑着的九宮劍李治華一眼,知道他不定又在他們面前說了什麽更
  難聽的話,但他心高志傲,正想找武當派的岔子,這樣一來,正中下懷,是以冷冷說道:
  “詹大俠真是太客氣了,在下拙於言辭,真不何說什麽好,衹好在手底下討教了。”
  他這番話無異說我話講不過你,但手底下可不含糊,凌風劍客、神鶴詹平,都是久
  走江湖精明強幹的角色,豈有聽不出的道理。
  凌風劍客冷笑道:“於大俠真是快語,這樣再好不過了。”他側身一望辛捷,說道:
  “這位是……”
  於一飛道:“這位是敝友辛捷,久仰武當劍法,特來瞻仰瞻仰的。”
  九宮劍李治華搶着道:“這位就是我曾嚮師兄提及的辛老闆。”
  凌風劍客哦了一聲,上下打量了辛捷幾眼,含笑朝辛捷微一抱拳。
  辛捷也忙笑着答禮。
  神鶴磨平廣掠至前,說道:“那麽在下就先領教於大俠幾招。”
  兩人表面上雖是客客氣氣,但心中各含殺機,都存心將對方毀在劍下,絶不是武林
  中討教過招,點到為止的心理。
  是以兩人更不答話,神氣內斂,目註對方,都怕被對方搶了先着。
  辛捷此時早已遠遠站開,好像生怕劍光會落到自己頭上似的。
  正值此際,岸邊突又飛跑來幾人,腳步下也可看出功夫不弱。
  神鶴詹平變色問道:“於大俠倒請了不少幫手,”說完冷笑一聲。
  地絶劍於一飛也自楞然,幾人走到近前,便停下了,站在一邊,也不過來,於一飛
  一看,卻是金弓神彈範治成,銀槍孟伯起,及幾個武漢的成名人物。
  這幾人於雙方都是素識,卻衹遠遠一抱拳,顯然是看熱鬧來了。
  地絶劍於一飛得理不讓人,冷冷說道:“於某人雖不成纔,卻不會找個幫手。”
  他的意思就是說,我於一飛是單槍匹馬而來,你們來的卻不止一人。
  神鶴詹平冷哼一聲,面色鐵青,腳步一錯,反手一握,劍已出匣,叱道:“有僭
  了,”斂隨身走,突地輕靈,斜斜一劍,帶起一溜青光,極快地直取於一飛的肩胛之處。
  武當本是內傢劍法,並不以輕靈見長,但神鶴詹平這一劍,不過是虛招而已,並沒
  有施展出武當劍法中的精奧。
  於一飛目註劍頭,等到劍尖已堪堪到了面前,纔猛然一撤步,腳跟半旋,劍光一閃,
  不知何時已將長劍撤在手裏,順勢一劍,一出手便是崆峒的鎮山劍法,‘少陽九一式’
  裏的一招‘飛竜初現’劍帶風雷,顯見這於一飛內功頗有火候。
  這“少陽九一式”乃是劍神厲鶚本着崆峒原有的劍法,銳化而成,劍神厲鶚十年前
  就以此劍法取得“天下第一劍”的銜頭,揚名天下,由此可想此劍法的威力,自是不凡。
  “行傢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地絶劍於一飛劍光一堆,神鶴詹平就知今日確實遇
  到了勁敵,突地沉肘挫腕,反劍上引,去削於一飛的手腕。
  這一招連削帶打,卻又不露鋒芒,正是武當的“九宮連環劍”裏的妙招。
  於一飛沉聲道:“好劍法!”劍光一撤,猛又再起,匹練般的劍影便立刻在自己四
  周布下一道劍圍,光芒繚亂之中,劍身突自上而下一劍削來,正是“少陽九一式”裏的
  “神竜現尾”。
  神鶴詹平了聲清嘯,凌風劍客在旁己何他這師弟動了真怒,皆因詹平“神鶴”之號
  由來,即在他每在殺人之先,必然輕嘯一聲。
  果然神鶴詹平劍光如虹,按着腳下踩方位,每劍發出,必是於一飛的要害。
  辛捷看在眼看,卻正合了他的心意,他知道此兩人衹要有一人受傷,就是不了之局。
  兩人劍法,俱是得自名傢,“少陽九一式”招式精奇,於一飛內力又厚,劍劍都帶
  着風雷之聲,看來煞是驚人。
  但武當之“九宮連環劍”稱尊中原武林日數十年,招招穩健,卻又劍扣連環,招中
  套招,直如長江大河之水,滔滔不絶。
  兩人一動手,便是數十照面,衆人但覺劍光繚繞,劍氣漫天。
  便是辛捷,也自暗點頭暗贊着“武當”、“崆峒”能以揚名江湖,確非幸緻。
  他暗中留心看每一招的發出,覺得兩人的劍法雖然嚴密,但卻仍有空隙露出,雖然
  那空隙是在常人絶難發招的部位。
  他暗裏微笑,恍然瞭解了“虯枝劍法”裏有些看似無用的招式,正是專對着這些空
  隙而設,復知梅山民學究天人,當初創立這“虹枝劍法”的時候,早已將中原各門各派
  的弱點瞭然於心。
  又是數十招過去,兩人仍未分出勝負,突地天空一片烏雲遮來,掩住月光,大地更
  形黑暗,兩人的劍光也更耀目了。
  片刻,竟嘩地落下雨來,夜間驟雨,雨點頗大,旁觀的人都連忙躲在黃鶴樓的廊檐
  下,但動手中的兩人,卻仍在雨中激戰着。
  這兩人都可說是代表了“崆峒”“武當”第二代的精華,雖然他們都不是掌門弟子,
  但都聲望很高,兩人也知道今日之戰的嚴重性,是以俱都心神貫註,連下雨也顧不得了。
  突然,雨聲中有歌唱之聲傳來,有人在唱着:“從前有個姜太公,到了七十還沒用,
  擔着面粉上街賣,卻又撞下雨和風。”
  諸人俱都大奇,在此深夜之中,怎地會有人唱起蓮花落來。
  歌聲愈來愈近,衹見雨中有人剃裏拖落的走來,一邊唱,一邊還用手中兩塊長形的
  棍棒互相敲着,衆人更是又驚又奇。
  那人一見有人比劍,哈哈一笑,又邊打邊唱道:“哈哈,真熱鬧,颳颳叫,兩人打
  得真熱鬧,颳颳叫,揚州有個雪裏廟,鎮江有個連環套……”邊唱邊走,也走到廊椅下,
  往辛捷身邊一坐,又唱道:“叢前有個好地方,名字叫做什麽鳳陽,風陽出了個朱洪武、
  十年倒有九年荒,咚咚槍,咚咚槍……”
  他又唱又敲,鬧得不可開交,像是旁若無人,金弓神彈見他衣着打扮,卻像個花子,
  但是頭臉皆淨,雙手潔白如玉,留着寸餘長指甲,突地想起一人,低聲對銀槍孟伯起嘀
  咕了幾句,孟面色大變,轉臉驚異地望着此人。
  辛捷見了他兩人的舉動,心裏一動,便也盤膝坐了下來。那人一轉頭,見辛捷坐在
  他身邊,面色一變,仔細地看了辛捷兩眼,卻又朝辛捷笑了笑。
  辛捷也朝那人笑了笑,金弓神彈與銀搶孟伯起見了,對望了一眼,仿佛覺得甚是詫
  異。
  地絶劍於一飛和神鶴詹平,雙雙被他唱得叫苦連天,須知高手動招,心神一絲也擾
  亂不得,此時雨勢本大,再加上此人又唱又敲,兩人苦戰不下,心裏都開始急躁了起來。
  兩人氣力都覺得有些不濟,劍招也顯得不如以前的矯健,但兩人卻都知道在這種時
  候,就是分出勝負的關頭了。
  凌風劍客最是關心、竟一步步地往前進,站在雨下也不自覺。
  此時神鴿詹平突走險招,側身欺進,左手劃個劍訣去點於一飛的持劍手腕,右手平
  飛一指,去削於一飛的六陽。
  此招實是險極,高手過招,稍沾即走,那裏有他這樣全身欺人的,凌風劍客在旁看
  了,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就知要糟,腳尖一點,便往兩人比武之處飛去,那知卻已遲了
  一步。
  地絶劍於一飛雙足牢牢釘在地面上,身形突地後仰,右手一放,竟將長劍鬆了,在
  劍落下之際突又反手抄着,劍把在外,疾地一點,點嚮神鶴詹平的“將臺”重穴。
  他這一手的確是奇詭得很,手中之劍,一鬆一放,躲開了神鶴詹平點來的手指,卻
  又劍把在外,嚮詹平點去,這種招式,任何一傢劍譜都沒有,不過衹是於一飛情急應變
  之下,所想出來的而已,神鶴詹平大出意外,躲無可躲,撲地倒在地上。
  凌風劍客身形如風,但趕來時神鶴詹平已倒在地上,手中仍緊握着劍,面上已泛出
  青黃之色,雙目也閉起來了。
  凌風劍客大驚之下,再也顧不得別的,忙俯身將神鶴詹平抱在懷裏,查看他的傷勢。
  旁觀諸人也自一聲驚呼,淋着落下來的雨點,都跑嚮他兩人的身旁。
  辛捷見那怪人,卻像根本沒有將這些事看在眼裏似的,仍自管唱着,於是他也坐着
  不走。
  凌風劍客見神鶴詹平竟被點了“將臺”重穴,又急又慈,說道:“好,好,崆峒劍
  客果然好功夫,好手法,武當派今天算是栽在你的手裏。”
  地絶劍於一飛此刻衣衫盡濕,身心俱疲,知道凌風劍客若然此刻嚮自己動手,自己
  卻非敵手了,搶先說道:“閣下是否也想一試身手。”
  凌風劍客怒極道:“貧道卻不會找占便宜的架打,你姓於的身手,貧道遲早總要領
  教的。”
  他當着武漢的這些成名英雄,話說得極為漂亮,那知他卻並非不願乘人之危,而是
  神鶴詹平此時命在須臾,非趕緊救治不可。
  他橫抱起神鶴詹平的身軀,朝在旁發着怔的九宮李治華怒道:“還不走。”
  地絶劍於一飛又道:“閣下請轉告令師,就說西崆峒的故人,問他十年前的舊物可
  曾遺落,請令師如約送還崆峒山上。”
  凌風劍客怒道:“一月之內,傢師必定親至崆峒,請閣下放心好了。”
  地絶劍於一飛仰天笑道:“好,好,今秋的泰山之會,還希望閣下也來一顯身手。”
  凌風客叱道:“當然。”
  身形一晃,抱着神鶴詹平飛奔而去。
  辛捷聽了兩人所說的話,知道“武當”“崆峒”兩派,從此便成水火,他轉臉望那
  怪人,見他聲音愈唱愈小,此時竟似睡着了。
  辛捷微微一笑,站了起來。走嚮於一飛笑道:“於兄果然劍法絶倫,今日小弟真開
  了眼界。”
  他又嚮金弓神彈範治成等人說道:“今日小弟作東,在那鳳林班裏請各位喝酒為於
  兄慶功,各位可贊成?”
  於一飛忙道:“辛兄的好意,小弟心領了,小弟必須連夜回崆峒,嚮傢師稟報此
  事。”他頓了頓又道:“還有那‘七妙神君’重現江湖,小弟也要立刻稟明傢師作個準
  備。”
  辛捷道:“於兄如有正事,小弟自是不能相強,但今日一別,後會無期,小弟卻難
  過得很。”
  於一飛笑道:“小弟子然一身,來去自如,衹待事了,小弟必再來此間,與各位盡
  十日之歡,今日就此別過了。”
  說罷一拱手,也自身形動處,如飛走了,霎時便無蹤跡,消失在雨絲裏。
  金弓神彈範治成突走了過來,悄聲道:“辛兄可認識那人嗎?”他用手微微指了指
  那仍坐在廊檐下的怪人。
  辛捷搖頭道:“不認得。”
  金弓神彈正要說話,突見那人仰天打了個呵欠,忙將要說的話咽回肚裏。
  銀槍孟伯起也走了過來,說道:“雨中不是談話之處,辛兄不如與小弟們一齊坐船
  渡江吧。”
  辛捷笑道:“小弟最是好奇,還想留在此地,範兄,孟兄先請回吧!”
  金弓神彈沉吟了一會,說道:“這樣也好,說不定辛兄還有奇遇,衹是小弟們卻要
  先走一步。”
  孟伯起也好像不願在這裏再多逗留一刻似的,一拱手,拉着範治成等人匆匆走了。
  辛捷伸手拭了拭面上的雨水,又踱回棺下,見那怪人又似在沉沉睡着,站在那裏想
  了一回,他又坐在那人身側。
  坐了一會,雨勢漸住,天色也將亮了,那怪人仍無動靜,辛捷漸漸不耐,忖道:
  “萬一此時有人走來看見,豈非又是笑話。”
  晨曦微明中,辛捷看見江邊果然有人來了,似還不止一人。
  他目力特強,遠遠望去竟然全是女子,其中四人擡着一物,像是輕轎之類的東西,
  另一個女子走在前面,卻空着手。
  辛捷心中又暗地叫苦,試想一個衣着華麗的少年,與一個衣衫樓樓的花子,在如此
  清晨,並肩坐在地上,被人見了,成何體統。
  他心中正自打着鼓,卻見那為首少女用手嚮自己所坐之處一點,面上似有喜容。
  他更是奇怪,自己和這少女素昧生平,這少女怎會指點着自己,難道是在笑我這種
  情況的滑稽,但一個少女似也不應如此呀。
  那少女穿着翠緑色的衣裙,雲發高輓,在此微明的晨曦,望之直如圖畫中人,辛捷
  不覺得癡了。那少女越走過近,而且根本就是衝着辛捷所坐之處而來,後面另四個少女
  似是奴婢,一人一角擡着一隻軟榻。
  辛捷實是如墜五裏雲中,越看越覺奇怪,那知更奇的是那少女競走到他的面前,口
  角一揚,淺淺一笑,盈盈嚮他拜了下去。
  辛捷被這一笑,一拜,弄得不知所措,慌張地站了起來,怔在那裏了。
  後面那四個奴婢狀的少女,也衝着他一拜,但卻跪在那狀似丐者的怪人面前,將那
  怪人平平擡了起來,放在那軟塌上,那怪人微一開眼,四顧了一下,又沉沉睡去了。這
  一來,確是使辛捷更為迷惘,他茫然望着那少女,那少女又是盈盈一笑,辛捷連忙一揖
  到地,說道:“姑娘……”但他衹說了這兩個字,卻張口結舌地再也說不下去,皆因他
  根本不知道這少女是誰,也不知道這少女和怪人之間的關係,為何領着四個婢環來擡這
  怪人,更不知道這少女為何對自己一笑。如知那少女見辛捷的樣子,第三次又盈盈一笑,
  這時陽光初升,辛捷原是蒼白的面龐,此刻竟隱隱泛一絲紅色。
  那四個婢環將那怪人放在軟榻上後,又一人擡着一角、擡着軟榻嚮來路走去。
  少女美目一轉,突地嬌聲說道:“傢父多承公子照應,賤妄感激得很,今晚賤妄略
  備水酒,在敝舟恭候公子大駕,聊報此情。”
  說罷又深深一拜,轉頭走了。
  辛捷更迷惘了,他再也想不透,這個風華絶代的少女,竟是那丐者的女兒,他更想
  不透為何這少女請自己到舟上飲酒,又說自己照顧了她的父親,難道這丐者真是她父親
  嗎?即使這丐者是她父親,自己也未照顧過這丐者呀。
  何況她的船是哪一條呢?江邊上有許多船,又怎知哪一艘是呢?自己即使有心赴約,
  但也總不能條條船都去問一問呀。
  這許多問題在辛挺心頭打着轉,他自語道:“奇遇,奇遇,的確是奇遇,這少女美
  得離奇,也怪得離奇,這番倒是給範治成說中了。”
  說到這裏,他猛地一拍前額,忙道:“我真是糊塗,那範治成看來知道這怪丐的底
  細,今日回去,我一總問他,不是什麽事都知道了嗎?”
  於是,他暫且將這些問題拋開,整了整衣衫,嚮仍在江邊等着自己的渡船走去。
  但船至江心,辛捷望着浩港江水,心思仍然紊亂得很在石室中的十年,他習慣單調
  而枯燥的生活,習慣了除卻武功之外,他不去想任何事,但是此刻他離開石室踏入江湖
  衹寥寥四、五天,已有那麽多事需要他去考慮和思索了。
  梅山民交給他的,是一件那麽睏難和復雜的任務。
  十年前的慘痛的回憶。他也並未因時間的長久,而有所淡忘。
  再加上他自己最近纔感覺到的那一種“甜密的煩惱”他曾用了許多力氣救回來的方
  姓少女那哀怨而美麗的眼晴,黃鶴樓下的翠緑少女的甜甜的笑,都使他心湖中起著漣漪。
  就算是鳳林班的那個妓女稚鳳吧,雖然他卑視她的職業,但那種成熟女子的柔情風
  韻,也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也使得他深深地刺激着,雖然他分不清那是屬於心靈的,還
  是屬於肉體的。
  船靠了岸。
  那車夫正坐在車上,縮在衣領裏疲倦而失神地等着他,他不禁開始對世界上一些貧
  苦而卑微的人們,起了一種憐憫的同情。
  車夫見他來了,欣喜地跳下車來,打開車門,恭敬地問道:“老爺回傢去吧!”
  辛捷點了點頭,他開始想:“人們的欲望有着多大的不同呀!這車夫看到我來了,
  就覺得很滿足和欣喜,因為他也可以回到他那並不舒適的床上,不再而要在清晨的風裏
  等我,而我的欲望呢?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我的欲望究竟是什麽,衹知道那是一種強烈的
  欲望,希望我所得到的都是無上的完美。”
  “但是我能得到嗎?”他長的嘆了口氣,走到車子上。
  車廂裏寂寞而小,他望着角落,此刻他多麽希望那曾在角落裏驚惶地蜷伏着的女孩,
  現在正伴着他坐在車子裏呢。
  於是他催促着車夫,快些趕車,其實他本知道,從江邊回傢,衹是一段很短的路而
  已。
  山梅珠寶號剛啓下門,店夥們惺鬆着睡眼在做着雜事。
  辛捷漠然對嚮他殷勤地招呼着的店夥們點了點頭。畢直地走嚮那少女的房裏。
  他並未敲門,多年來石室的獨居,使他根本對世俗的一些禮儀無法遵守。雖然他讀
  過許多書,但每當做起來,他總是常常遺忘了,而衹是憑着自己心中好惡,隨意地去做
  着。
  那少女正無聊地斜倚在床上,見得他進來了,張口想叫他,但瞬即又發覺自己的失
  儀,紅着臉靠了回去。
  辛捷衹覺得心裏甜甜的,含着笑,溫柔地說:“姑娘在這裏可安適嗎?”
  那少女睫毛一擡,明亮眼晴裏的哀怨鬱憂之色,都減少了大半,而換上一種錯綜復
  雜的光芒。
  她含着羞說道:“我姓方……”
  辛捷忙應聲道:“方姑娘,”
  他心中覺得突然有了一種寧靜的感覺,見了這少女,他仿佛在感情上有了一種可以
  依靠的地方,再不要去擔心自己的孤零。
  那少女已羞得又低下了頭,須知一個未嫁女子,嚮一個陌生男子說出自己的姓氏,
  那其中的含義是非常深遠的,那表示在這女子心目中,至少己對這男子有了一份很深的
  情意。
  她自小所見的男子,不是村夫,便是窮盜,和那陰陽怪氣的金欹,辛挺爽期的英姿,
  和藹的笑容,使得她少女神聖而嚴密的心扉,緩緩開了。
  雖然她並不瞭解辛捷,甚至根本不認得他,但人類的情感卻是最奇怪的,往往你對
  一個初見面的人所有的情感,遠比一個你朝夕相處很久的為深,尤其是男女之間的情感,
  更每多如此。
  辛捷當然並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他對人類的心理,瞭解得遠不如他自己想像得多。
  房間裏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但空氣中卻充滿了一種異常的和藹,衹要兩情歡悅,又
  豈是任何言語所能代表的。
  辛捷茫然找着語題,又問了句:“姑娘在這裏可安適嗎?”
  那少女竟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寂莫得很,沒有事做,又不敢出去。”
  她與辛捷之間,此時竟像有了一份深深的瞭解,是以她毫不隱瞞地說出自己心中所
  想的話。
  辛捷點了點頭,也毫未覺得她說的話,對一個相識數面的人來說,是太率直了些,
  他想了一會,懇切地說:“姑娘一定有許多心事,我不知道姑娘可不可以告訴我一些?”
  他微籲一聲,感動地又說道:“而且我知道姑娘一定有着許多傷心的事,其實我和
  姑娘一樣,往事每每都令我難受得很。”
  那少女低聲啜泣了起來,這許多日子裏她所受的委屈,所不能嚮人訴說的委屈,此
  時都像有了訴說的對象,她咽着,說出自己的遭遇,說到她的“父親”方老武師,說到
  她的“欹哥”,說到自己的伶仃孤苦,以及自己所受的欺凌。
  辛捷顯然是被深深地感動了,他極為留心聽着,當他聽到“金欹”這個名字時,他
  立刻覺得心中升起一種“不能兩立”的憤怒。
  他溫柔的勸着她,握着她的手,她也順從地讓他握着,彼此心中,都覺得這是那麽
  自然的事,一絲也沒有勉強,沒有生澀。
  辛捷離開她房間的時候,心裏已覺得不再空虛,他的心裏,已有一個少女的純真的
  情感在充實着,兩個寂莫的人,彼此解除了對方的寂莫,這是多麽美好而奇妙的事呀!
  他低聲念道:“方少璧,方少璧!”他笑了。這三個字,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三個
  字而已,其中所包涵的意思,是難以言喻的。
  這種溫馨的感覺,在他心裏盤據着,但是別的問題終於來了。
  有許多事,都要他去解决,最迫切的一樁,就是黃鶴樓下的怪丐和緑衣女所訂的約
  會。
  他的確被這件事所吸引了,好奇之外,還有種想得到些什麽的欲望,是以他决定必
  須去赴約,他想起方少璧,於是他自己安慰着自己:“我赴約的原因衹是為了好奇罷了,
  那少女的美貌和笑,對我已不重要了,因為我的情感,已充實得不再需要別人了。”
  這是每一個初墜情網的人全有的感覺,問題是在他這種感覺能持續多久就是了。
  於是他叫人準備好車子,他要去找金弓神彈範治成,去問問那怪丐和少女的來歷,
  當然,他也是去問他們所坐的船,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標記。
  辛捷一腳邁出大門,卻見一匹健馬倏地在門前停下,馬背上跳下來的正是他要去探
  訪的金弓神彈範治成。
  範治成見辛捷步履從容像是根本沒有任何事發生,喜道:“辛兄已回來了?好極
  了。”
  辛捷微微一愕道:“我當然回來了,你這話問得豈非奇怪。”
  範治成一把拉着辛捷,走進店面,邊走邊問道:“那金一鵬可曾對辛兄說過什麽
  話。”
  辛捷又是一樣,忖道:“金一鵬又是什麽人?”但他隨即會意:“想來必定就是那
  奇怪的丐者了。”於是說道:“沒什麽,不過……”
  那連辛捷都不知道來歷的侯二,此時正坐在櫃臺裏,聽得金弓神彈說了金一鵬三字,
  面色一變,似乎這“金一鵬”三字,使他感到莫大的錯愕和驚異,甚至還帶着些許恐懼
  的意味。
  他站了起來,想走出櫃臺,想了想,看了範治成一眼,又坐了回去。
  範治成當然不會註意到這些,他聽到辛捷說:“沒什麽。”臉上一份,像是高興,
  又像是失望,但辛捷隨即說:“不過……”他立刻截住話頭,問道:“不過怎地?”
  辛捷笑了一笑,接着道:“不過他有個女兒,卻邀我今晚去他舟中一晤。”
  範治成頓現異容,問道:“真的!”
  辛捷拂然道:“小弟怎敢欺騙兄台。”
  範治成忙道:“小弟不是此意,衹是此事來得太過詭異,辛兄不知此人之來歷,心
  中是坦然,衹是小弟卻有些替辛兄着急呢?”
  他們邊走邊說,範治成不等辛捷說話,又搶道:“這三天來武漢三鎮奇事頻出,真
  把小弟給弄糊塗了。”
  辛捷本就揣測那金一鵬父女必非常人,他找金弓神彈,也就是想打聽此二人的來歷,
  此刻聽範治成如此說,更證實了心中的揣測。
  他入世雖淺,心智卻是機變百出,看到範治成如此,心知便是自己不問,範治成也
  會將此人的來歷說出,於是反而作出淡然之態。
  果然,一走進後廳,範治成就忍不住說道:“辛兄,你可知道你遇見的是何等人物
  嗎?”
  辛捷一笑,搖頭道:“小弟自是不知。”
  範治成嘆道:“辛兄若是知道,此刻想也不會如此心安理得了。”
  他朝廳上的檀木靠椅裏一坐,又說道:“先前我還不相信此人真是金一鵬,後來一
  想,除了他外,還有誰呢,辛兄不是武林中人,年輕又較輕,自是不會識得此人,但小
  弟在江湖中混了二、三十年,聽到有關此人之傳說,不知多少回了,是以小弟一見此人,
  便能認出此人的來歷。
  辛捷見他仍未轉入正題,說到此人來歷,忍不住問道:“此人究竟是誰呀?”
  範治成又嘆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有句俗語,道:‘遇見兩君,雞犬不寧。’
  雞犬尚且不寧,何況人呢?江湖中人甚至以此賭咒,誰都不願遇到這‘兩君’,這兩個
  人一個是老妙神君梅山民,一個就是這毒君金一鵬了,他們一以‘七藝’名傳海內,一
  個卻以‘毒’震驚天下,這金一鵬渾身上下,無一不是毒物,沾着些,十二個時辰內必
  死,而且普天之下,無藥可解,江湖上提起毒君,真是聞而變色。”
  辛捷“哦”了一聲,他搜索着記憶,但梅山民卻絶末嚮他提起過此人,不禁也露出
  詫異之色來。
  範治成望了他一眼,又說道:“此人和七妙神君,一南一北,本是互不侵犯,那知
  七妙神君不知怎地,卻巴巴地跑到大河以北,找着此人,要和他一分強弱,詳細的情形,
  江湖上人言人殊,誰也不知真象究竟,但從那時之後,毒君卻從此絶跡江湖,沒有再現
  過蹤影。”
  “這件事在江湖上瞬即傳遍,人人撫掌稱快,甚至有些人還傳誦:‘
  七妙除毒君,江湖得太平’。”他苦笑了笑對辛捷說道:“那七妙神君東是江湖上
  人人見了都頭痛的角色,可是大傢卻情願七妙神君除了這毒君,辛兄由此可以想見這毒
  君的‘毒’了。”
  辛捷大感興趣,問道:“後來呢?”
  範治成道:“後來‘七妙神君’在五華山一會中,傳聞身死,關中九豪也消聲滅跡,
  江湖中更是個個稱慶,衹道從此真個是‘太平’了,其實江湖上也確實太平了幾年,那
  知道現在這些久己絶跡江湖,甚至也傳云不在人世的魔頭,居然一個個都在武漢現了跡
  影。”
  說着,他雙眉緊緊皺在一起,又道:“小弟唯一不解的是這魔頭為何看來竟對辛兄
  甚為青睞,而且這魔頭雖是奇行怪僻,也從未聽說過以乞丐的面目出現的,我若不是看
  到他的一隻手,和他那異於常人的皮膚,也萬萬不會想到是他。今晚辛兄若然要去赴約,
  倒要三思而行呢?”辛捷沉吟了半晌,突然問道:“那毒君的女兒看來甚為年輕,不知
  道是否真是他的女兒。”
  範治成一聽辛捷問及那女子,暗道:“此人真是個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紈褲公子,
  一遇到這種事,還在打人傢女兒的念頭。”
  遂又轉念忖道:“似前我也從未聽說過魔頭有個女兒,呀……哦,想來那時那女兒
  年輕尚幼,江湖上自然不會有人知道他有個女兒了”
  他擡頭望見辛捷仍靜靜地等着他的答覆,遂說道:“這個小弟倒不甚清楚。不過,
  依小弟之見,辛兄今晚還是不要赴約的好。”範治成勸說着。
  辛捷笑了笑,說道:“那毒君既是如此人物,所乘之船,必定有些特殊標記,範兄
  可知道嗎?”
  範治成當然知道他這一問,無異是說一定要去了,忖道:“我與此人反證無甚深交,
  他一定要去尋找麻煩,我又何苦作梗,這種公子哥兒,不是真吃了苦頭,任何人說都是
  無用的。”
  範治成閱歷雖豐,可是再也沒有想到這位傢資巨萬的風流闊少,竟是身懷絶技的蓋
  世奇人。
  於是他不再顧忌地說道:“他船上有什麽特殊標記我倒不知道,不過據江湖傳言,
  凡是毒君所在之處,所甩物品全是緑色的,想來他所乘之船,必定也是緑色的,辛兄不
  難找到。”
  辛捷見自己所問的話,都得到了答案,便亂以他語,不再提到有關這毒君金一鵬的
  話。兩人心中各有心事,話遂漸不投機,金弓神彈坐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告辭要
  走了。
  辛捷顧忌着自己目前的地位,也不願得罪他,輓留了兩句,親自送到門口。
  他落寞地望着街上熙來攘往的人們,心想此時又有幾人不會為名利奔波,不禁長嘆
  了一口氣,轉身走了進去。
  坐在櫃臺裏的候二,迎了出來,躬身嚮辛捷說道:“少爺,我有幾句話要跟少爺
  說。”
  辛捷回顧那些恭謹地侍立在旁的店夥下,說道:“有什麽話,跟我進去說吧!”
  候二忙道:“是。”跟着辛捷走進後院的屋裏,隨手把門關上,顯得有些慌張的樣
  子。
  辛捷知道這位侯二叔必是非常人,閱歷之豐與臨事的鎮靜,都不是自己可以望其項
  背的,此刻如此,必定是有事發生,遂問道:“侯二叔敢情是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跟小侄
  說嗎?”
  侯二雙目一張,緊緊盯在辛捷臉上,說道:“你見到金一鵬了嗎?”
  辛捷點頭,侯二又問道:“那金一鵬的女兒你可曾見到?”
  辛捷大奇,怎地這“侯二叔”足末出戶,卻對此事洞若觀火,連終日在江湖中打滾
  的金弓神彈都不知道金一鵬有個女兒,他卻知道了。
  辛捷目光一擡,望見侯二那一嚮冷冰冰的面孔,此刻卻像因心中情感的激動,而顯
  得那麽熱烈而奇怪,心中不禁更是詫異,他自與候二相處以來,從未見他有過這樣的神
  色。
  他開始覺得這侯二的一切,都成了個極大的謎,他本就知道候二必定大有來歷,此
  刻深深一推究,更確定他必有極大的隱情,受過絶深的刺激,以至如今變得這樣子,連
  姓名都不願示人,這“侯二”兩字,衹不過是個假名罷了,但是他究竟是誰呢?而且從
  他此刻的表情看來,莫非他與毒君金一鵬之間,又有什麽關聯嗎?
  這一切,使得辛捷迷惑了,他竟沒有回答侯二的問話。
  侯二目光一變,又問了一句:“你可曾見到他的女兒。”
  辛捷一驚,忙答道:“小侄見過了,那少女還邀小侄今晚去她舟上會晤,小侄想來
  想去,也不知道是何理。”
  侯二臉上的肌肉,頓時起一陣奇怪的痙攣,不知是高興還是憤恨。
  他雙拳緊握,似笑非笑地說道:“天可憐我,終於讓我在此處得到了他們的下落。”
  辛捷看到他的表情,聽到他的話,心中更是不解,忍不住想問:“侯二叔…”
  哪知候二長長嘆了口氣,手一擺,說道:“你別說,先坐下來,我講個故事給你
  聽。”
  辛捷知道這故事必定大有文章,遂不再多說,坐在靠墻的椅上。
  侯二目光遠遠投嚮窗外的白雲蒼穹,悠然說道:“很久很久以前,河北有個非常快
  樂的人,他出生世傢,傢財巨萬,交遊遍天下,自幼練得一身絶佳武功,江湖上無論黑
  白兩道,聽得他的名頭,都會伸起大姆指說一聲‘好’,而且他傢有嬌妻,嬌美如花,
  自己人又年輕。”
  他收回目光,望着辛捷說道:“這樣的人,豈非是最快樂的人嗎?”
  “後來,他有了一個小女兒,他便覺得萬事俱足。衹是他久居河北,從未出去過,
  想起古人‘行萬裏路,讀萬卷書’的話,聽到別人說起海內的名山大川,總是悠然神
  往。”
  他緩慢而清晰地敘說着,像是這些事,在他心頭已不知翻轉過千百遍。
  “終於,他摒擋一切,出來遊歷,一年多以來,他的確增廣了不少見識,開了不少
  眼界,他正覺此生已不復有憾,那知道,他回到傢中時,傢中卻完全改變了呢?”說到
  這裏,他目光又是一凜,那目中藴着的怨毒,使得辛捷不禁打了個冷戰。
  他接着道:“看到傢裏所有的東西,都換上了緑色,就連他的妻子和他的纔一歲多
  的女兒,都穿的是緑色的衣服,下人們也都是生面孔,都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望着他,他
  奇怪,就去問他的妻子,那知道他的妻子也對他冷淡淡的,像是很生疏。他又驚、又奇、
  又怒,可是他卻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什麽原故。”他略一停頓,眼中的怨毒之色更重了。
  等他看到一個穿着火一樣紅的衣服的人從後面出來時,他纔知道他離傢一年,他的
  傢和他的妻子已經被別人霸占了,而且霸占的人,竟是那時候江湖上最厲害的人物之一
  “毒君金一鵬”。
  辛捷開始感覺到,這故事中的主人,就是“侯二”,也開始瞭解,當他提到“毒君
  金一鵬”時,他眼申的怨毒之色的由來。
  辛捷覺得這一切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歹毒,不禁同情而瞭解地望了“侯二”一眼,試
  想一個離傢遊歷的人,回傢時發現本屬於他的一切,突然都不再屬於他,他該有什麽感
  覺呢?
  侯二苦笑了笑,說道:“他雖然知道那毒君的名頭,可是他自己也是身懷絶技,氣
  憤之下,就要去和金一鵬拼命,那知金一鵬卻笑嘻嘻地衝着他說:‘你不要和我拼命,
  是你的老婆自己喜歡我,要我住在這裏,你自己管不了你的老婆,來找我拼命幹什麽?’
  他一聽這話,頓時覺得好象在萬丈江心中失足,心中茫然一片,渾身的力量都失去了,
  他再也想不到他所愛的妻子,竟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去看他的妻子,衹見他的妻子正衝着他冷笑,他本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突然
  遭到這種事,衹覺往昔的英雄壯志,都化做飛灰,那裏還再有找別人拼命的勇氣。”
  侯二說到這裏也頽然倒在椅上,辛捷一拍桌子,心中也在暗駡他的妻子的無恥,己
  經到了毫無人性的地步了。
  候二又道:“這時他突然看到,他的小女兒正衝着他笑,他心中一酸,忍住淚,伸
  手抱他的小女兒,那知他手一觸着他女兒的衣服,全身好像被電殛一樣,變得虛脫的,
  兩條手臂更好像在被千萬個螞蟻所咬着,痛極、癢極,原來那‘毒君’之毒,的確是匪
  夷所思,竟在他女兒的衣服上,施上了絶毒之物,衹要他手一觸着,便是無藥可救了。”
  辛捷衹覺一股冷氣,自背脊透起,這種毒物,的確是令人覺得太恐怖了。
  “他當時癱軟在椅上,那毒君卻嘻嘻地在他面前摟着他的妻子親嘴,衹把他看得眼
  裏冒出火來,但四肢無力,一點辦法也沒有。”侯二將嘴裏的牙咬得吱吱作響,像是那
  時的情形,此刻仍使他無比的憤怒。
  辛捷想到他自己的遭遇,當他的母親被“天殘天廢”兩個怪,物辱弄時,他的父親
  不是也在旁看着嗎?但那時他父親並非四肢無力,而是為了他纔忍着這侮辱,辛捷的眼
  晴,不覺也濕了。
  侯二咬牙又說道:“他正在恨不得立時死去的時候,屋中不知怎的,突然多了一人,
  穿着文士的衣衫,
  指着金一鵬笑駡道:‘你這個毒物,真是毒得可以,占了別人的老婆,還要弄死別
  人,我梅山民可有點看不過去了。’他一聽文士竟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不覺睜大了眼晴
  去看這事的發展。”
  辛捷恍然知道了七妙神君除去毒君的緣因,不禁對“梅叔叔”更是欽佩起來,對
  “梅叔叔”要他去做的事,也更有了信心。
  侯二又道:“果然,七妙神君和那金一鵬動起手來,他一看這兩人動手,纔知道自
  己的武功差得太遠,那毒君的功夫已是不可思議,但七妙神君卻更厲害,他衹覺得滿屋
  都是他兩人的掌
  影,風聲虎虎,將屋裏的桌椅、擺設,全擊得片片飛舞,他那個小女兒,更嚇得放
  聲大哭起來,連他自己,都被掌風擊得倒在地上,但他卻睜眼看他們兩人比武。”
  “打了一會,他看到金一鵬掌式一緩,右肩露出一塊空門,梅山民斜斜一掌,拍了
  上去,他突然想起他中的毒,那毒君能將毒附在他女兒身上,舊是也能附在自己身上,
  梅山民掌出如風,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間,他盡力大吼道:‘有毒!’梅山民掌一緩,突
  地化掌為指,凌空一招,點在金一鵬的‘肩進’穴上,原來梅山民的內功,已到了隔空
  打穴的地步。”
  “他見金一鵬被點中穴道,也倒在地上,梅山民回頭嚮他一笑,感激地點了點頭,
  說道:‘你不要動,我去替你我解藥。’說着,梅山民就跑到後面去了,他心中一寬,
  望着金一鵬,忖道:‘衹要我解了毒,一定要親手殺死你。’”
  “那知道毒君的內功絶佳,雖然被點穴道,但卻能自解,看見梅山民一跑到後面去,
  飛快地跳了起來,一手抱着他的妻子,一手抱着他的女兒,從窗戶飛身而出,他眼睜睜
  地看着,也無辦法。”
  “等到梅山民找着解藥回來,金一鵬已經走了,梅山民替他解了毒,但是他兩臂中
  毒過久,梅山民又不知道毒性,雖然他生命已是無礙,但是兩條手臂卻從此不能用力
  了。”
  侯二茫然望着自己的手臂,辛捷此時已經完全瞭解了一切,對金一鵬的毒,和那婦
  人的無恥,自也是債恨不已,同時,他瞭解了所謂金一鵬的女兒,實在卻是侯二生的,
  難怪方纔侯二到她時,有那麽奇怪的表情了。
  侯二喟然道:“從此,他不再提起自己的姓名,那毒君金一"鵬,也如石沉大海,
  全然沒有一些消息,一晃十餘年快二十了,他卻永遠無法忘記這仇恨。”
  侯二伸手拭去眼簾上的淚珠,強笑道:“故事講完了。”
  幕色己降,窗外的光綫也暗淡了。
  辛捷望着他面上深遽的皺紋,一種憐憫的同情,使得這兩個身懷絶技的俠土,停留
  在沉默裏。
  夜幕既垂,漢口市街仍像往常一樣繁華而熱鬧,山梅珠寶號裏,正有幾個衣着華麗
  的公子貴婦,在選購春珠寶。
  從裏面匆匆走出的辛捷,雙眉緊皺,面色凝重,望都沒有朝這些人望上一眼。
  馬鞭揚起,刷地落下,馬車飛快的奔嚮江邊,趕車的覺得今日主人有些奇怪,顯得
  那麽心神不寧的樣子,不似往常的安祥。
  坐在車裏的辛捷,此刻正以自己的智慧,考慮着一切。
  使得他迷惘的事很多,尤其是在金弓神彈和侯二叔嘴裏、那毒君金一鵬本該是個陰
  毒的人物,但又何以會跌足狂歌於深夜的黃鶴樓下,看起來卻像是個遊戲風塵的狂士呢。
  “也許那人不是金一鵬吧?”他暗暗忖道:“他看起來並不像是那麽毒辣而無人性
  的人物呀!”
  車子到了江邊,分吩咐趕車的沿着江邊溜着,從車窗裏望出去,江邊停泊着的船衹
  那麽多,他又怎能分辯呢?縱然他知道金一鵬的船必定是緑色的吧!
  “緑色……”他喃喃低語着,突然想起那少女翠緑色的衫裙,遂即證實了自己的疑
  問,苦笑忖道:“現在她衣服上還有沒有附着毒呢?”
  車子沿着江邊來回走了兩次,辛捷突然看到江心緩緩駛來一艘大船,泊在岸邊,船
  上搭起跳板,不一會,出來四個挑着緑紗燈籠的少女。
  辛捷目力本異於常人,此刻藉着些許微光,更是將那四個少女看得清清楚楚。
  他見那四個少女俱是一身緑衣,裊裊娜娜自跳板上走下來,不是黃鶴樓下擡走金一
  鵬的那四個丫環是誰?
  於是他趕緊喝住了車子,緩步走了下來。
  那四個少女一看,想也是認得他,笑嘻嘻地迎了上來,說道:“我傢的老爺和小姐,
  此刻正在船裏恭候公子的大駕,請公子快些上船吧!”
  辛捷此來,本就是抱着决心一探究竟,聞言便道:“那麽就請姑娘們帶路吧!”那
  些少女掩口俏笑着,打着燈籠,引着辛捷走到船前。
  辛挺擡頭一看,那船果然是漆成翠緑色,裏面的燈光也都是緑色的,在這深夜的江
  邊,看上去是那麽別緻而俏麗。
  可是又有誰知道,在這別緻而俏麗的船上,竟住着個震驚江湖的魔頭呢?
  辛捷附走上船,那雲發翠服的少女已迎了出來,在這翠緑色如煙如霧的燈光裏,更
  顯得美秀絶倫,直如廣寒仙子。
  那少女迎着辛捷嬉然一笑,說道:“辛相公真是信人,我還以為相公不來呢?”
  辛捷一驚,暗忖道:“呀,她居然已經知道了我的姓名,難道她也知道了我的底細,
  纔邀我來此嗎?若是如此,那我倒要真個小心些了。”
  他心雖在如此嘀咕着,但神色上卻仍極為滿灑而從容,這就是他異於常人的地方。
  他朗聲笑道:“既蒙寵召,焉有不來之理,衹是卻叨擾了。”那少女抿嘴一笑,辛
  捷衹覺得她笑得含意甚深,卻又不知她究竟是什麽意思,心中更是砰砰打鼓。
  須知金弓神彈範治成及“侯二”的一番話,已在辛捷心中留下了先人之見,使得他
  對這“毒君”的“毒”,有了些許恐俱,是以他凡事都嚮最壞之處去想,恐怕“毒君”
  已知他的底細。
  當然,他這心中的不寧,亦非俱怕,而是略為有些緊張罷了,這是人們在面對着
  “未知”時,所必有的現象。
  忽地船身後舷,颼地飄起一條人影,身法矯若遊竜,迅捷已極,晃眼便隱人黑暗中。
  他不禁又是一驚,暗忖:“這人好快的身法,此刻離船而去,又是誰呢?”
  那少女見辛捷久未說話,又是微檄一笑,說道:“相公還不請到艙裏去坐,傢父還
  在恭候大駕呢?”
  辛捷衹覺這少女未語先笑,笑得如百合初放,在她臉上綻開一朵清麗的鮮花,令人
  見了如沐春風之中,說不出的一種滋味。
  那少女見辛捷癡癡地望着自己,梨渦又現,轉身走了進去。辛捷臉一熱,忙也跟了
  進去,這時縱然前面是劍林刀山,他也全不顧忌了。
  裏面是一層翠緑色的厚絨門簾,辛捷一掀簾子,但覺眼前一涼,宛如進了桂殿的翡
  翠宮裏。
  艙內雖不甚大,但四面嵌着無數翠玉石板,浮光掠目,將這小小一間船艙,映影得
  宛如十百間。
  艙內無人,“那少女想是又轉大裏面去了,辛捷見艙內器皿,都是翠玉所製,一杯
  一瓶,少說都是價值巨萬的珍物,最怪的是就連桌、幾、椅、凳,也全是翠玉所製,辛
  捷覺得仿佛自己也全變成緑色的了。
  他隨意在一張椅上坐下,衹覺觸股之處,寒氣入骨,競似自己十年來所居的地底石
  室,暗暗忖道:“看來這金一鵬的確是遇異常人,就拿這間船艙來說,就不知他怎麽建
  造的。”
  忽地裏面傳來笑聲,似乎聽得那少女嬌嗔道:“嗯,我不來了。”接着一陣大笑之
  聲,一個全身火紅的老者走了出來。
  這就像在青蔥林木之中,捲來一團烈焰,那艙裏嵌着的翠玉石板上,也鬥然出現了
  十數個火紅的影子,這景象是那麽詭異,此中的人物,又是那麽的懾人耳目,辛捷不覺
  更提高了警惕。
  他一眼朝那老者望去,衹見他膚如青玉,眼角上帶着一絲寒意,嘴角上卻又挂着一
  絲笑意,雖然裝束與氣度不同了,但不是黃鶴樓下,踏雨高歌的狂丐是誰?此情此景,
  這狂丐不是‘毒君’是誰?
  “但是這金一鵬的氣度和形態,怎地在這一日之間,會變得迥然而異呢?”這問題
  在辛捷的腦海中,久久盤據着。
  他站了起來,朝金一鵬深深一揖,說到:“承蒙老丈寵召,小子如何之幸?”
  金一鵬目光如鷹,上上下下將辛捷打量了一遍,回頭嚮俏立在門口的翠衫少女哈哈
  笑道:“想不到你的眼光倒真厲害,這位辛公子不但滿腹珠璣,才高八鬥,而且還是個
  內傢的絶頂高手呢?”
  辛捷聽了,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他極力裝作,但卻想不到這‘毒君’一眼就看出
  自己的行藏,但奇怪的是又似絶無惡意。
  他揣測不過這位以‘毒’震驚天下的金一鵬,對自己究竟是何心意,更揣測不出這
  位毒君一日來身份和氣度的變化,究竟是何緣因,但是與生俱來的一種超於常人的鎮靜
  性格,使得他面上絲毫沒有露出疑懼之色。
  他詐裝不解,詫異說道:“小子庸庸碌碌,老丈如此說,真教小子汗顔無地了。”
  金一鵬目光一轉,哈哈笑道:“這叫真人不露像,露像不真人,辛公子虛懷若𠔌,
  的確不是常人所能看破的。”
  他笑聲一停,臉上頓時又現出一種冷凜之色,說道:“衹是閣下兩眼神光內藴,氣
  定神足,不說別的,就說我這寒玉椅吧,又豈是尋常人能夠坐得的,閣下若非內功深湛,
  此刻怕已早就凍若寒蟬了。”
  辛捷知道已瞞不過去了,反坦然說道:“老丈的確是高手,小子雖然自幼練得一些
  功夫,但若說是內傢高手,那的確不是小子夢想得到的。”
  金一鵬這纔露出笑容,說道:“倒不是我目光獨到,而是小女梅齡,一眼便看出閣
  下必非常人,閣下也不必隱瞞了。”
  辛捷擡眼,見那翠衫少女正望着自己抿嘴而笑,四目相對,辛捷急忙將目光轉開,
  忖道:“這毒君對我似無惡意,而且甚有好感,但是他卻想不到,我卻要取他的性命
  呢。”
  他眼色又飄嚮那少女,忖道:“這少女的名字,想來就是梅齡了,衹是她卻該叫
  ‘侯梅齡’纔是,等一下我替她報了仇,再告訴她事情的始末,她不知要怎樣感謝我
  呢。”
  想到這裏,辛捷臉帶微笑,雖然他也知道這“毒君”金一鵬並非易與之輩,但是他
  成竹在胸,對一切就有了通盤的打算。
  他的心智靈敏,此刻己經知道,這金一鵬所知道的僅是自己叫辛捷,是個具有內功
  的富傢公子而已,以自己這幾日在武漢三鎮的聲名,金一鵬自是不難打聽得到,他暗中
  冷笑道:“可是你怎麽知道我就是你的大對頭‘七妙神君’呢?”此刻他心念之間,自
  己不但繼承了“七妙神君”的衣鉢,而且己是“七妙神君”的化身了,這正是梅山民所
  希望,也是梅山民所造就的。
  他心頭之念,金一鵬那會知道,此刻他見辛捷在這四周的翠緑光華掩映中,更顯得
  人如玉樹,卓秀不凡,暗道:“梅兒的眼光果然不錯,她年輕這麽大了,也該有個歸宿,
  這姓辛的雖有武功,但卻又不是武林中人,正是最好的對象。”
  他回頭一看金梅齡,見她正含眸凝睇着辛捷,遂哈哈笑道:“老夫脾氣雖怪,卻最
  喜歡年青有力的後生,辛老弟,不是老夫托大,總比你癡長幾歲,你我一見投緣,以後
  定要多聚聚。”
  他又微一拍掌,說道:“快送些酒萊上來。”
  辛捷心中更奇,忖道:“這金一鴨在江湖上有名的‘毒’,今日一見,卻對我如此,
  又是何故呢?”
  他若知道此刻金一鵬已將他視如東床快婿,心中又不知要怎生想了。這船艙的三個
  人,各人都有一番心意,而且三人相互之間,恩怨盤結,錯綜復雜,絶不是片言所能解
  釋得清的,尤其是辛捷,此刻疑念百生,縱然他心智超人,也無法一一解釋。
  酒菜瞬即送來,杯盤也俱是翠玉所製。
  金一鵬請客人坐,金梅齡就坐在側首相陪,金一鵬舉杯笑道:“勸君同飲一杯酒,
  與君同消萬古愁,來,來,來,幹一杯。”
  仰着一飲而盡,又笑道:“辛老弟,你是珠寶世傢,看看我這套杯皿,還能人得了
  眼嗎?”
  辛捷心中暗笑,這金一鵬果真將自己當做珠寶世傢,其實他對珠寶卻是一竅不通,
  但不得不假意觀摹了一會,極力贊好。
  金一鵬又是鬥聲大笑,得意地說道:“不是老夫賣狂,就是這套器皿,恐怕連皇宮
  大內都沒有呢?”
  辛捷隨口應付着,金一鵬卻似興致頂好,拉着他談天說地,滔滔不絶,辛捷隨意聽
  來,覺得這‘毒君’胸中的確是包羅甚多,不在‘梅叔叔’之下。
  那金梅齡亦是笑語風生,辛捷覺得她和方少璧的嬌羞相比,另有一般醉人之處。
  雖他表面上亦是言笑晏晏,但心中卻在時時侍機而動,準備一出手便製住金一鵬,
  然後再當着金梅齡之面,將十數年前那一段舊事揭發出來。
  但是金一鵬目光炯然,他又不敢隨便出手,須知他年輕雖輕,但做事卻極謹慎,恐
  怕一擊不中,自己萬一不是名揚武林的毒君之對手,反而誤了大事,是以他遲遲還未動
  手。
  此刻那毒君金一鵬,已醺然有了幾分醉意,突地一拍桌子,雙目緊緊註視着辛捷。
  辛捷一驚,金一鵬突地長嘆一聲,目光垂落到桌上,說道:“相識遍天下,知心得
  幾人,我金一鵬名揚天下,又有誰知道我心中的苦悶?”說着舉起酒杯,仰着一飲而盡。
  那金梅齡忙去拿起壺來,為他斟滿一杯下目光中似乎對她的“爹爹”甚為敬愛。
  辛捷暗暗奇怪:“這魔頭心中又有什麽苦悶?”
  金一鵬又長長嘆了一口氣,眼中竟似意興蕭索,撫案道:“華發已斑,一事本成,
  衹落得個千秋駡名,唉,辛老弟”
  突池船舷側微微寸響,雖然那是極為輕微的,但辛捷已感覺到那是夜行人的足音。
  金一鵬雙眉一立,厲聲喝道:“是誰?”窗外答道:“師傅,是我。”
  隨着門簾一掀,走進一個面色煞白的少年,穿着甚是考究,一迸門來,目光如刀,
  就掠在辛捷臉上。
  金一鵬見了,微微一笑,臉上竟顯出十分和靄的樣子,說道:“你怎麽回來了,你
  要找的人找到了沒有?”
  那少年大刺刺地,也朝椅上坐下,金梅齡遞過去一杯酒他仰首喝下,辛捷見金梅齡
  與這少年仿佛甚為熱絡,心中竟覺得滿不是滋味,辛捷見他面闊腮削,滿臉俱是兇狡之
  色,更對此人起了惡感。
  那少年喝完了酒,朝金一鵬說道:“本來我以為人海茫茫,何處找她去,那知道,
  神使鬼差,她居然坐在一傢店鋪裏,被我碰上了,我也不動聲色,等到天方兩鼓,我就
  進去把她請出來了”
  金一鵬面帶微笑,像是對這少年甚是疼愛,聞言說道:“那好極了,帶她進來讓我
  看看。”
  那少年側目又盯了辛捷一眼,金一鵬笑道:“哦,你們還不相識,這位就是山梅珠
  寶號的辛公子,這個是我的大徒弟。”
  那少年哦了一聲,臉上毫無表情,不知是喜、是怒,辛捷鼻孔裏暗哼一聲,衹淡淡
  地微一拱手。
  那少年轉身走出艙去,接着船身一蕩,竟似緩緩走開了。辛捷心中又是一驚,心想
  好生生地將船開走作甚,哪知門外突然一聲嬌啼,砰然一聲,接着一個少女跌跌撞撞的
  走了進來。
  辛捷一看這少女,饒他再是鎮靜,也不由驚得站了起來。那少女眼波四轉,一眼看
  到辛捷,也是一聲驚呼,走了兩步,想跑到辛捷面前,突又站住。
  那少年已冷冷跟了進來,陰惻惻地說道:“你們認識吧?”
  這突生之變,非但使得辛捷手足失措,金一鵬與金梅齡也大為驚奇。
首頁>> 文學>> 武侠>> 古竜 Gu L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1985年九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