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古竜 Gu L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1985年九月21日)
歡樂英雄
  註:未校對,效果較差
  郭大路與王動
  燕七與螞蟻
  林太平
  [元寶、女人和狗]
  第1章
  第2章
  第3章
  第4章
  第5章
  第6章
  第7章
  第8章
  第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金子與面子
  13 金子與教訓
  14 金大帥的問題
  15 鬼公於
  16 冒名者死
  17 春去何處
  18 雷雨
  19 黃昏
  20 盯捎的麻子
  21 竜王廟
  22 秘屋奇人
  23 前塵往事
  24 未到黃昏巳近黃昏
  25 情人
  玉玲斑
  `
郭大路與王動
  (一)
  郭大路人如其名,的確是個很大路的人。“大路”的意思就是很大方、很馬虎,甚至有點
  糊塗,無論對什麽事都不在乎。
  王動卻不動。
  (二)
  大路的人通常都很窮。郭大路尤其窮,窮的特別,窮得離了譜。
  他根本不該這麽窮的。
  他本來甚至可以說是個很有錢的人。一個有錢的人如果突然變窮了,衹有兩種原因:第
  一是因為他笨,第二是因為他懶。
  郭大路並不笨,他會做的事比大多數人都多,而且比大多數人都做得好。譬如說——騎
  馬,他能騎最快的馬,也能騎最烈的馬。
  擊劍,他一劍能刺穿大將身上的鐵甲,也能刺穿春風中的柳絮。
  你若是他的朋友,遇着他心情特別好的時候,他也許會赤手空拳躍入黃河捉兩尾鯉魚,
  在從水裏躍出抓兩衹秋雁,為你做一味清蒸魚、燒野鴨,讓你大快朵頤;你吃了他的菜保證
  不會失望。
  他做菜的手藝絶不在京城任何一位名廚之下。
  他能用鐵板銅琵唱蘇軾的“大江東去”,也可以弄叁弦唱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
  月”,讓你以為他終生都是在賣唱的。
  有人甚至認為他除了生孩子外,什麽都會。
  他也不懶,非但不懶,而且時時刻刻都想找事做,做過的事還真不少。像他這種人,怎
  麽會窮呢?
  他第一次做的事,是鏢師。
  那時他剛出道,剛守過父母的喪,將傢宅的田園賣的賣,送的送,想憑一身本事,到江
  湖中來闖一闖。
  他當然不會是個很精明的生意人,也根本不想做個很精明的生意人,所以本來值叁百兩
  一畝的田,他衹賣了一百七,再加上送給窮親戚朋友的,剩下的也就不太多了。
  但那也足夠讓他買一匹好馬,鑄一柄快劍,製幾身風光的行頭,住最好的客棧,吃最好
  的館子。
  那時正是春天,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天適於做很多事,也是鏢局生意最好的時候。
  鏢局的生意最好的時候,正也就是強盜生意最好的時候。
  “中原鏢局”的總鏢頭羅振翼,人雖未老,江湖已老,當然也很明白這道理。所以走在
  道上,總是特別小心。何況,現在正是春天,他這次保的鏢又不輕。
  可是保鏢衹靠小心是絶不夠的,還得武功硬,運氣好。
  羅振翼武功並不弱,但這次的運氣卻實在不好,竟偏偏遇上了兩河黑道上最難惹的歐陽
  兄弟。
  歐陽兄弟不是兩個人,也不是叁個人、四個人……歐陽兄弟就是一個人。
  他雖然衹是一個人,卻簡直比四十個人還難鬥。他左手使短刀,右手使長刀,還可以同
  時發出七八種不同的暗器,很少人能看出他暗器是從什麽地方發出來的。
  羅振翼也看不出。他剛躲過叁枝“錦背低頭花裝弩”、一筒“流星趕月袖中箭”,誰知
  歐陽兄弟刀背一翻,又射出一雙子母寒針。
  要命的針,從別人要命也猜不出的地方射出來。
  羅振翼右肩上挨了兩針,雖還不致立即要命,但也衹有等着歐陽兄弟來要他的命。
  歐陽兄弟就算不想要他的命,他這趟鏢丟了,也衹有自己去上吊跳河抹脖子,自己要自
  己的命了。
  就在這時,突然一騎快馬馳來,馬快人更快,馬還未到,馬上的人已到。歐陽兄弟衹看
  到一個人從半空中落下來,七八種暗器連一種都還沒有來得及出手,左右脈門已同時捱了人
  傢一劍。
  這半空落下來的救星自然就是郭大路。
  羅振翼對這位救星自然不但感激,而且佩服;不但佩服,而且佩服得五體投地。將這趟
  鏢送到地頭後,無論如何也要請他一起回鏢局去。
  郭大路當然去了,他反正沒什麽別的要緊事。
  他就算有別的事,也會去的。
  這是他第一次出手,他忽然發覺自己非但武功不錯,人緣也不錯。
  於是羅振翼就覺得奇怪,就問:“像郭兄如此高的身手,為什麽不做鏢頭?”
  郭大路也沒問:“為什麽武功高的人要去保鏢?”
  他衹覺得做鏢頭也蠻威風,蠻有趣的。
  一個人初入江湖就做了副總鏢頭,的確夠威風,夠神氣!
  唯一令郭大路覺得遺憾的是,“中原鏢局”並不是中原最大的鏢局,甚至連第一流的鏢
  局也算不上。
  他等了好幾天,纔接到第一筆生意,而且還不是大生意,衹不過是替人從開封押幾千兩
  銀子回洛陽。
  路不遠,鏢不重,又有這麽樣一位副總鏢頭,總鏢頭自然樂得安安心心、舒舒服服的在
  傢裏養傷了。
  還是春天,早上,鏢車啓行。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這開始可真不錯。
  鏢旗迎風招展,趟子手的喊鏢聲嘹亮入雲,郭大路穿着紫羅衫,佩着烏鞘劍,坐在大白
  馬上,春天的太陽剛升起,照得他身上暖暖和和的,遠處的春山一碧如洗,燕子正在樹上銜
  泥做巢。
  他心裏實在覺得愉快極了、得意極了。
  他衹希望能在路上遇見幾個江洋大盜、緑林好漢,那倒並不完全是為了他想露露本事、
  顯顯威風,而是為了想多交幾個朋友。
  朋友越多越好。他喜歡朋友,能和這種人交上朋友,豈非也很刺激、很有趣,若再能感
  化他們改邪歸正,豈非更妙不可言。
  他果然遇到了。
  衹可惜他遇到的,並不是他想象中那種大秤分金、小秤分銀,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江
  洋大盜;也不是那種一諾千金,豪氣幹雲,隨時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緑林好漢。他遇見的竟
  衹不過是一夥小毛賊,一個個面有菜色,好象餓了叁天,身上穿的衣服到處是補丁,連刀都
  生了銹。
  郭大路雖然失望,但既然遇見了,也沒法子,衹好先露兩手武功,將他們先震住,再循
  循善誘,希望他們從此洗心革面,改過嚮善,做個安分守己、自食其力的良民,莫要辱沒了
  祖宗。
  大傢先被他的武功嚇得呆若木雞,繼而又被他的良言感動得痛哭流涕,一個個都表示决
  心要重新做人。
  “可是我們卻身無一技之長,叫我們去做什麽呢?不做強盜,衹怕一傢人都得餓死。”
  “做做小生意也好呀,就算賣饅頭,也總比做強盜好。”
  “連一文本錢都沒有,能做什麽生意?不如現在就死了算了。”
  這些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確是天良發現的樣子。
  郭大路幾乎也被感動得流淚了。
  “沒有本錢,這容易,我有。”
  鏢車裏豈非有的是銀子嗎?
  本錢少了,也做不成生意,郭大路出手一嚮大方得很。
  “每人一百兩。”
  大傢千恩萬謝,然後,忽然間就全部呼嘯而去,遠遠都可以聽見他們在說:“這位恩公
  不但是大英雄、大豪傑,而且簡直是個活菩薩、大聖人。”
  郭大路心裏也是熱血沸騰,感慨不已:“人之初,性本善,若非被逼得無路可走,又有
  誰願意做強盜呢?”
  等他的感情漸漸平靜的時候,他纔忽然發現了兩件事:第一,鏢車裏的銀子已被分掉一
  大半。
  第二,這銀子並不是他的。
  跟着他的鏢夥們一個個都張大了嘴,眼睜睜地瞧着他,誰也分不清他們這種眼色是將他
  看成什麽?
  是大英雄?大聖人?還是個大呆子?
  鏢銀少了一大半,鏢頭當然是要賠。
  郭大路回鏢局的時候,心裏雖有些不安,卻還不太難受。
  他有把握賠這鏢銀,有本事的人都有這種把握。
  “我這匹馬是二百八十兩買來的,身上還剩下七百多兩銀子,加起來也有一千多兩了。
  先賠他們再說。”
  剩下的呢?
  “剩下的鏢局先墊上,我用副總鏢頭的薪餉慢慢來還。”
  中原鏢局能請到他這樣的副總鏢頭,以後名氣自然會越來越大,生意自然會越來越好,
  他的薪餉當然决不會少,很快就能還清的。
  羅振翼一直在聽着,聽得目定口呆,聽得像是已出了神。
  郭大路還是很有把握,因為他覺得自己提出的這方法實在太合理了。
  他再也想不到羅振翼會突然跪了下來。
  羅振翼跪下來並不是要求他留下來,或是叩謝他的救命之恩,而是求他快走,走得越快
  越好,越遠越好。
  “你救過我,我替你賠鏢銀,就算還了債。像郭大爺你這樣的人,我以前實在沒有見到
  過,衹求以後也莫要遇見纔好。”
  所以郭大路就走了。
  但走到哪裏去呢?現在,他身上雖然還佩着劍,衣服雖然還是很光鮮,但大白馬已沒有
  了,剩下的幾兩銀子,非但不能讓他再住最好的客棧,上最好的館子,就算吃饅頭,睡大
  炕,也維持不了幾天。
  郭大路是不是也會覺得有些恐慌,有點難受?
  不是,他完全不在乎。
  像他這麽樣有本事的人,還怕沒飯吃嗎,那豈非笑話?
  還是找了傢最大的館子,好酒好菜,痛痛快快的吃了一頓。
  每個男人吃了頓好飯後,心情總是特別好的,何況還帶着六七分酒意,就算最討厭的
  人,在他眼中看來都會變得可愛多了。
  所以他就將剩下來的銀子全都給了那很可愛的店小二,所以走出門的時候,他的口袋就
  變得和剛洗過一樣,洗得又幹淨、又徹底。
  下頓飯在哪裏?簡直連一點影子都沒有。
  但這又有什麽關係?船到橋頭自然直,天無絶人之路,現在唯一重要的事是找個地方舒
  舒服服睡一覺。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無論什麽事,到了明天,總會有辦法的,今天晚上若就為
  明天的事擔心,豈非劃不來。
  郭大路打了個呵欠,大模大樣的走進了城裏最好的客棧。
  他衹忘了一件事。
  客棧的門雖然永遠是開着的,走進去的時候雖然很容易,走出來的時候,就睏難多了。
  你袋衹子若沒錢,人傢就不會讓你再大模大樣地走出來。
  郭大路當然不會溜掉,也不會撒賴,那怎麽辦呢?
  在這種時候,他纔有點着急了,在院子裏兜了兩個圈子,忽然發覺墻上貼着張紅紙條,
  上面寫着:“急徵廚師。”
  於是郭大路就做了廚子。
  做鏢頭,連頭帶尾,他總算還幹了半個多月。
  廚子他衹幹了叁天。
  叁天裏,他多用了二十多斤油,摔壞了叁十多個碗,四十多個碟子。
  別人居然忍耐下來了,因為郭大路燒出來的幾樣菜的確不錯,有時候找個好廚子甚至比
  找個好太太還睏難得多,直到郭大路將一盤剛出鍋的糖醋魚摔到客人臉上去的時候,別人才
  真的受不了。
  那客人也衹不過嫌他魚做的太淡,要加點????而已,郭大路就已火冒叁丈高,指着人傢的
  鼻子大駡:“你吃過糖醋魚沒有?你吃過魚沒有?糖醋魚本來就不能做得太鹹的,你知不知
  道?”
  天下的廚子若都象你這麽兇,哪還有人敢上館。
  到了這種地步,別人就算還敢留他,他自己也耽不下去了。幹了叁天廚子,唯一的收穫
  就是身上多了層油煙,口袋還是空的。
  但是,“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怕什麽?
  郭大路當然還是一點也不在乎,他什麽事都會做,什麽事都能幹,為什麽要在乎?
  問題是,幹什麽呢?
  郭大路開始想,想了半天,忽然發覺自己會做的事,大多數都是花錢的事——騎馬、喝
  酒、賞花、行令,這種事能賺得到半文錢麽?
  幸好還有一兩樣能賺錢的,譬如說,賣唱。
  以前他唱麯的時候,別人常常會拍爛巴掌,聽出耳油,還有人問他:是不是在娘胎裏就
  已學會唱了?
  也有人說:憑他的嗓子,憑他對樂麯的修養,若是真的去賣唱,別的那些賣唱的人一定
  沒有飯吃。
  郭大路雖不願搶別人的飯碗,怎奈肚子卻已開始在唱了——唱空城計。
  於是他找了傢自己從未上去過的酒樓,準備賣唱。
  一上樓,店小二們就立刻圍了上來,倒茶的倒茶,送毛巾的送毛巾,陪着笑,哈着腰,
  問他:“大爺今天想吃點什麽?喝點什麽?今天小店的魚是特地從江南快馬捎來的,要不要
  活殺一條來配叁十年陳的紹興酒?”
  像郭大路這麽樣的氣派的人,店小二不去巴結他去巴結誰?
  郭大路的臉卻已紅的象是喝過叁十斤紹興酒了,“我是來賣唱的”,這句話他怎麽還能
  說得出口?
  過了大半天,他纔結巴的說了句:“我是找人……”話未說完,他已象被人用鞭子趕着
  似的下了樓,奪門而出。
  那當然不能怪那些店小二,衹怪他自己無論怎麽看也不象是個賣唱的。
  “唉,原來一個人貌相長得太好,有時也很吃虧的,也許我長的醜些反而好些。”
  郭大路雖然是在嘆着氣,卻幾乎忍不住立刻要去照照鏡子。
  賣唱也賣不成,幹什麽呢?
  “老天給了我這麽樣一雙靈巧的手,我總有事可做的。”
  郭大路對自己的手一嚮很滿意。
  他看着自己細長而有力的手指,心裏忽然想起了一些已在江湖中流傳了很久的故事。
  “對,賣藝,就在街頭賣藝,憑我這身武功,還怕沒有人賞識?”
  郭大路開心得連肚子餓都忘了,衹怪自己前兩天為什麽沒有想出這好主意。
  天雖已黑,街上還是很熱鬧。
  郭大路選了個最熱鬧的街角,準備開始賣藝了。
  但是開始的時候,好象還得先說上一段開場白。
  說什麽呢?
  郭大路的口才並不差,不該說的話,他常常說得又機靈,又俏皮,衹不過等到該他說話
  的時候,他反而說不出了。
  “不說也沒有關係,反正別人是來看本事的,不是來聽我說話的;衹要我本事一拿出
  來,還怕人不圍過來看麽?”
  於是郭大路輓了輓袖子,掖了掖衣角,就在這街角上將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套拳法練了起
  來。
  衹見他拳起時如猛虎出林,腳踢時如蛟竜入海,拳影翻飛,拳風虎虎,當然是每一招都
  有真功夫。
  但別人非但沒有圍過來,反而都遠遠的避開了,就算有幾個膽子大的,也衹敢站在屋角
  偷偷的瞧。
  “這人忽然在街上打起拳來,莫非有了毛病?”
  郭大路本來練得還蠻得意,後來纔漸漸發現有點不對。
  幸好他立即恍然大悟。
  “我練的是真功夫,一點花拳綉腳都沒有,這些凡夫俗子當然看不出好處來。好,我就
  再練點驚人的給他們瞧瞧。”
  想到這裏,郭大路突然一個鷂子翻身,“砰”的一拳將後面的墻打破了個大洞,“呼”
  的一腳將街角係馬的石柱子連根踢倒——他自己的褲子當然也被踢破了。
  衹聽一片驚呼,滿街的人突然全部落荒而逃,有幾傢店甚至將大門都上了起來,衹因街
  上來了個吃錯藥的瘋子。這就是郭大路賣藝的經過,他練了一趟拳,還加一招開山功,一招
  掃堂腿,換來的衹不過是條破褲子。
  他的故事為什麽不象別的落魄英雄那麽好聽呢?
  這實在沒法子,世上本就有很多事聽來很美,做來就不美了。
  這天晚上,郭大路衹有餓着肚子,在破廟的供桌上睡了一覺。
  他當然還可以上最好的館子先吃了再說,上最好的客棧睡下再說,但我們的英雄雖然有
  些糊塗,卻决不賴皮。丟人的事,死也不肯做的。
  “就算要做賊,也得做大強盜,决不能做偷雞摸狗的小偷。”
  到了第二天下午,郭大路忽然想到做賊。
  這念頭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大概是從他那已快被磨穿了的肚子裏來的。
  “做賊也並不太壞,有很多劫富濟貧的義盜,他們的故事豈非也一樣在江湖中流芳千古
  麽?”
  於是郭大路决定做強盜,當然是做個義盜、大盜。
  這次他决定衹許成功,不許失敗。
  “要做好一件事,還未開始時,就一定先得計劃周密。”
  要做個賊,該計劃些什麽?
  第一,當然是要找個合適的對象下手,這人一定要很有錢,而且為富不仁,如果是貪官
  污吏更好。
  你搶了這種人的錢,別人非但不會怪你,反而會拍手稱快。
  郭大路打起精神,開始四下找,找了很久,終於找到對象。
  那是一棟坐落在山腰上的房子,房子很大,建築得很堂皇。
  那表示房主一定很有錢。
  房子距離市區很遠,很偏僻,附近簡直可說是荒無人煙,距離這房子最近的地方,就是
  墳場。
  這表示房主一定不是光明正大的人,光明正大的人决不會住在這種地方。
  所有的條件都很適合,現在衹等到合適的時候,就去下手。
  最適合的時候自然是晚上。
  但郭大路卻等不及了,黃昏時就闖進了這房子。
  他第一眼看到的東西,是張床。
  一張很大很大、很舒服很舒服的床。
  床上躺着個人。
  除此外,他再也沒看到別的。
  這房子很大,建築很堂皇,前前後後,至少也有叁十間房,最大的一間房大的可以同時
  擺下十幾桌酒。
  但前前後後幾十間屋子全是空的。連廚房都是空的。
  郭大路怔住了。
  躺在床上的那個人並沒有睡着,眼睛一直睜得很大,可是儘管他前前後後的跑,前前後
  後的找,這人始終沒有理他。
  到後來郭大路忍不住衝到這人床前,想問問他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人反而先問:“找到什麽值錢的東西沒有?”
  郭大路衹好搖搖頭。
  這人嘆了一口氣,道:“我早就知道你找不到的,我已經找了叁天,連最後一個破鐵鍋
  都被我拿去換燒餅了。你若還能找到別的,那本事真不小。”
  他長得本不算難看,衹不過顯得面黃肌瘦,連說話都是有氣無力的樣子,的確象是已餓
  了好幾天。
  但他睡的這張床,卻不折不扣是張好床。
  這空屋子裏怎麽還會有這麽樣的一張好床?這人睡在床上幹什麽?
  郭大路忍不住問道:“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這人道:“說起這莊主,可真是大大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有什麽名?”
  這人道:“你聽見過富貴山莊這名字沒有?這裏就是富貴山莊。”
  郭大路幾乎忍不住叫了起來,道:“富貴山莊?這見鬼的地方居然叫富貴山莊?”
  這人道:“一點也不錯,胖子既然可能變得很瘦,富貴山莊也可能變得很窮,這又有什
  麽好希奇的呢?”
  郭大路道:“那麽,你又是何許人也?耽在這種鬼地方幹什麽?”
  這人清了清喉嚨,道:“我不耽在這裏耽在哪裏?我就是富貴山莊第七代的莊主。”
  郭大路又怔住了。
  這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裏的劍,忽又道:“你這把劍看來倒不錯。”
  郭大路道:“本來就不錯。”
  這人道:“看來總還值好幾兩銀子吧。”
  郭大路又叫了起來道:“好幾兩?你識貨不識貨?”
  過了很久,他纔嘆出口氣,你叫我去把自己的劍當了,買酒肉回來送給你吃?”
  這人笑道:“你總算聽懂了。”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我到這裏來,是想來幹什麽的?”
  這人道:“這當然知道,你是想來搶錢的。”
  郭大路瞪眼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強盜,還想在我身上打主意?”
  這人笑道:“你雖是強盜,我卻是窮鬼,強盜遇見窮鬼,也衹有自認晦氣。”郭大路瞧
  着他,忽然發覺這人笑得很可愛,甚至很嫵媚。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你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至少也該自己把我這柄劍拿去
  當,自己去買酒回來給我吃纔對呀。”
  這人道:“要做好人就做到底,還是你走一趟。”
  郭大路道:“你呢?你連動都懶得動?”
  這人嘆了口氣,道:“你想,我若是不懶,又怎麽會窮成這樣子呢?”
  郭大路第叁次怔住了。他以前實在也沒見過這樣的人,他實在也拿這人沒法子。
  他居然真的將劍換了酒肉回來。
  一條鴨腿、半斤酒下了肚,這人才從床上坐了起來,笑道:“我吃了你的酒,卻連你的
  名字都不知道。”
  郭大路道:“我叫郭大路,大方的大,上路的路。”
  這人道:“大路——你這人倒真的名副其實,真的很大路。”
  郭大路道:“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這人道:“我叫王動,帝王的王,動如脫兔的動。”
  郭大路看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大笑,道:“我看你實在應該叫王不動。”
  (叁)
  衹有死人才完全不動。
  王動雖不是死人,但動的比死人也多不了多少。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决不動。
  他不想動的時候,誰也沒法子要他動。
  油瓶子若在面前倒了,任何人都會伸手去扶起來的,王動卻不動。天上若突然掉下個大
  元寶,無論誰都一定會撿起來的,王動也不動,甚至連世上最美的女人脫得光光的坐在他懷
  裏,他還是不會動的。
  但他也有動的時候,而且不動則已,一動就很驚人。有一次他在片刻內不停地翻了叁百
  八十二個跟鬥,為的衹不過事想讓一個剛死了母親的小孩子笑一笑。
  有一次他在兩天兩夜間趕了一千四百五十裏路,為的衹不過是去見一個朋友的最後一
  面。
  他那朋友早已死了。
  有一次他在叁天叁夜中,踏平了四座山寨,和兩百七十四個人交過手,殺了其中一百零
  叁個,衹不過因為那夥強盜殺了趙傢村的趙老先生老兩口子,還搶走了他們的叁個女兒。
  趙老先生和那叁位姑娘他根本全不認得。
  若有人欺負了他,甚至吐口痰在他臉上,他都决不會動。你說他奇怪,他的確有點奇
  怪。
  你說他懶,他的確懶得出奇,懶得離譜。
  現在,他居然和郭大路交上了朋友。象他們這麽樣兩個人湊到一起,他們若不窮,你說
  誰窮?
  他們雖然窮,卻窮得快樂。
  因為他們既沒有對不起別人,也沒有對不起自己。
  因為他們既不怨天,也不憂人,無論他們遇到多麽大的睏難,多麽大的挫折,都不會令
  他們喪失勇氣。他們不怕剋服睏難時所經歷的艱苦,卻懂得享受剋服睏難後那種成功的歡
  愉。
  就算失敗了,他們也决不氣餒,更不灰心。
  他們懂得生命是可貴的,也懂得如何去享受生命。
  所以他們的生命永遠是多彩多姿。這一生中,他們做了許多出人意外、令人絶倒的事,
  你也許會認為他們做的事很愚蠢、很可笑。
  但你卻不能不承認,他們做的事別人都做不到。
  你也做不到。所以我相信你一定喜歡聽他們的故事。
燕七與螞蟻
  (一)
  有郭大路和王動這麽樣兩個人,做出來的事已經夠叫人瞧老半天的了,怎麽能再加上個
  燕七。
  燕七一個人做出來的事,已經比別人叁百個加起來都要精彩,怎麽能再加上郭大路?再
  加上王動?
  但老天偏偏要叫他們叁個人湊在一起,你說這怎麽得了。
  (二)
  郭大路和王動並不是天天都窮,時時刻刻都窮的,偶爾他們也會有不窮的時候,衹不過
  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會不窮,更不知道他們錢是從哪裏來的。
  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他們的錢總是來得出乎意外,連他們自己都有點莫名其妙。
  這也許因為他們花錢更花的莫名其妙。
  已經快秋天了,“富貴山莊”後院裏的樹上,忽然結出了滿樹又甜又大的梨子,摘下來
  足足可以裝幾十簍,賣出去居然賣了二叁十兩銀子。
  梨是自己從樹上長出來後,就有人來問價錢,自己從樹上摘走,從頭到尾都不用他們出
  一分力,幫一分忙。
  這錢簡直就好象從天上掉下來的,當然一定要慶祝慶祝。
  要慶祝,當然不能沒有酒,有了酒,當然更不能沒有肉。
  “穿威風,賭對衝,嫖成空”,衹有“吃”最實惠,這是王動的原則,也是他最大的享
  受。
  開始的時候,他總是躺着吃、睡着吃、吃得高興的時候,纔坐起來,但一吃纍了,就又
  要躺下去。躺下去再吃。
  所以他那張床簡直比廚房裏的桌子還油膩,你無論往什麽地方去隨手一摸,總會摸出一
  兩塊吃剩的肉,叁四根還沒啃完的肉骨頭。
  郭大路雖不是很愛幹淨的人,但寧可睡地鋪,也不敢躺在他床上。
  王動就樂得肚子享受一張床,這張床不但是他睡覺的地方,也是他的客廳、他的花園、
  他的飯桌。
  最妙的是,他還能躺在床上喝酒,先把酒瓶子對着嘴,然後“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
  去,决不會有半滴酒漏出來。
  郭大路對他這手可佩服極了,自己也想學學,又有點猶疑,忍不住問道:“躺着喝酒也
  能喝得下去麽?”
  王動道:“當然喝得下去。”
  郭大路道:“會不會從鼻子裏噴出來?”
  王動道:“决不會,就算頭下腳上吊着喝,也不會從鼻子裏噴出來。”
  郭大路道:“你怎麽知道?”
  王動道:“我試過。”
  郭大路笑了,道:“你連坐都懶得坐,怎麽肯把自己吊起來?”
  王動道:“你若不信,為什麽不自己試試?”
  所以郭大路就把自己吊了起來,然後再將酒瓶對着嘴,慢慢地一口一口往肚裏喝,剛喝
  了兩口,酒已從鼻子裏噴了出來。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燕七——先看到了燕七的一雙腳。
  燕七的腳也許和別人沒什麽兩樣,但穿的一雙靴子卻特別極了。
  他穿的靴子是用小牛皮做的,手工極精緻,上面還帶着花紋,比起塞外回回大王爺腳上
  穿的靴,也毫無遜色。
  這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這雙靴子什麽都有,就是沒有靴底。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來也很華麗,而且很合身,但現在卻已被撕得七零八落,簡直沒有一
  塊完整的地方。
  衹有他頭上戴的帽子,倒不折不扣是頂很漂亮的帽子。
  他的人並不太高,但手腳卻很長。
  他的臉很秀氣,甚至有點像小姑娘臉,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兩個
  酒窩;但不笑的時候,他的臉立即就變得冷冰冰,臉色也白的發青,幾乎令人有點不敢親
  近。
  他衣服本來好象是淡青色的,現在卻是一塊紅,一塊黃。
  黃的自然是泥,紅的是什麽呢?
  難道是血?
  兩個人好好的在傢裏喝酒,突然看到這麽樣一個人闖了進來,無論誰都難免要嚇上一
  跳。
  但郭大路和王動還是一個睡着、一個吊着,好象根本沒有看這個人似的。
  你走進一間屋子,若是看到一個人睡在床上喝酒,一個人倒吊着喝酒,衹怕會以為自己
  走進了瘋人院,縱然沒有被嚇得奪門而逃,也難免頭皮發毛。
  但這人卻像是一點也不覺得驚奇,就好象吊着喝酒本來就是很正常的方式,坐着喝酒纔
  應該奇怪。
  這人就是燕七。
  郭大路的腳倒挂在屋梁上。
  燕七突然凌空翻了個跟鬥,把一雙腳也倒挂上屋梁,臉對着郭大路的臉,象是覺得這樣
  子纔好說話。
  但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郭大路又開始覺得這人有趣了,突然擠了擠眼,做了個鬼臉。
  燕七也擠了擠眼,做了個鬼臉。
  郭大路道:“你好。”
  燕七道:“好。”
  郭大路眼珠子一轉,道:“喝口酒?”
  燕七道:“好。”
  郭大路立即將酒瓶遞了過去,他存心想看看酒從這人的鼻子裏往外冒的模樣。
  誰知這人的技術比他強多了,“咕嘟咕嘟”,一口氣將大半瓶酒全都喝了下去,居然連
  一滴都沒有漏。
  郭大路的眼睛已看得發直,道:“你以前就這樣喝過酒?”
  燕七道:“喝過幾次。”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我想試試這麽樣喝酒是不是能喝得下去。”
  一個人若連這種事都試過,他沒有做的事衹怕就很少了。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還試過幹什麽?”
  燕七道:“你能說得出來的事,大概我全試過。”
  郭大路笑道:“世上大概很少再有別的事比倒吊着喝酒更難受的吧?”
  燕七道:“還有幾樣。”
  郭大路道:“還有?那麽最難受的事是什麽?”
  燕七道:“最難受的事就是被人釘在棺材裏,埋在地下。”
  郭大路眼睛瞪得更大,道:“這種事你也試過?”
  燕七道:“試過的次數也不太多,衹不過纔兩次而已。”
  郭大路突然一個跟鬥從半空中跳下來,瞪着他。
  燕七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過了很久,郭大路纔嘆了口氣,道:“你這人若不是吹牛大王,就一定是個怪物。”
  王動忽然道:“他是怪物。”
  燕七笑了笑,道:“彼此彼此。”
  郭大路撫掌大笑,道:“不錯不錯,大傢都是怪物,否則也不會到這裏來了。”
  他忽又接道:“我第一次到這裏來,是為了想做強盜,你呢?”
  燕七道:“我卻不想做強盜,因為,我早就是強盜了。”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忍住笑道:“像你這樣的強盜,一定是笨強盜。”
  燕七道:“不是笨,衹不過走了黴運。”
  郭大路道:“走了黴運?”
  燕七嘆了口氣,道:“若不是走黴運,怎麽會闖到這裏來。”
  郭大路道:“對了,你到這裏來,究竟是想幹什麽的?”
  燕七道:“什麽都不想幹,衹不過想找個地方躲一躲。”
  郭大路道:“為什麽要躲?”
  燕七道:“因為又有人想把我釘在棺材裏,埋到地下去。”
  郭大路道:“這次是什麽人?”
  燕七道:“螞蟻。”
  郭大路張大了嘴,幾乎連下巴都掉了下來,道:“你……你說什麽?”
  燕七道:“我說螞蟻。”
  郭大路道:“螞蟻?……”
  他忽然笑彎了腰,喘着氣道:“你若連螞蟻都怕,膽子可真不小。”
  燕七卻嘆了口氣,搖着頭道:“看來你簡直沒有在江湖中混過,居然連‘螞蟻’是什麽
  都不知道。”
  郭大路道:“在我叁歲的時候,就知道螞蟻是什麽了。”
  燕七道:“是什麽?”
  郭大路道:“是一種很小很小的,在地上爬來爬去的蟲。王動的床上就有不少,我隨時
  可以捉幾衹來給你瞧瞧。”
  燕七道:“我說的不是這種螞蟻,是人。”
  郭大路怔了徵,道:“人?螞蟻是人?”
  燕七道:“是四個人,這四個人是螞蟻王,手下還有很多小螞蟻。”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這四個人一個叫金螞蟻,一個叫銀螞蟻,一個叫紅螞蟻,一個叫白螞蟻。”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既然有紅螞蟻,白螞蟻,就應該有黑螞蟻纔對。”
  燕七道:“本來的卻有一個,現在卻已死了。”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既然明明是人,為什麽要叫螞蟻?”
  燕七道:“很多人都有外號的。”
  郭大路道:“要取外號,至少也該取個威風堂皇點的名字,譬如叫什麽‘插翅虎’嘍,
  ‘金毛獅’嘍,什麽外號都好取,為什麽要叫小螞蟻?”
  燕七道:“因為他們都長得很小,都是侏儒。”
  郭大路越聽越不象話了,還是忍住笑道:“侏儒有什麽可怕的?”
  燕七道:“這幾個侏儒非但可怕,而且可怕極了,世上比他們更可怕的人衹怕已沒有幾
  個。”
  郭大路道:“哦?莫非他們的本事很大?”
  燕七道:“他們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功夫,連峨嵋派的第一高手都已死在他們手
  下。”
  郭大路道:“既然如此可怕,你為什麽還要去惹他們?”
  燕七嘆了口氣,道:“因為我最近鬧窮,又走黴運,半個月裏連輸了十五場,連靴底都
  賣了,拿去還賭債……”
  郭大路叫了起來,道:“什麽?你說你將靴底賣了還賭帳?”
  燕七道:“不錯。”
  郭大路道:“你欠了多少賭帳?”
  燕七道:“大概七八千兩。”
  郭大路道:“你靴底賣了多少?”
  燕七道:“兩衹靴底一共賣了一千叁百兩。”
  他越說越不象話了,郭大路索性就想再聽聽他還有什麽鬼話可說,拚命忍住笑道:那就
  此非還差六千七百兩?”
  燕七道:“正因如此,所以我纔要打別的主意。”
  郭大路道:“你既然是強盜,為什麽不去搶?”
  燕七正色道:“你以為我這個強盜是什麽人都搶的嗎?”
  郭大路道:“你還挑人?”
  燕七道:“不但挑,而且挑得很厲害,不是貪官我不搶,不是姦商也不搶,不是強盜更
  不搶,人不對不搶,地方不對也不搶。”
  郭大路道:“原來你這強盜還搶強盜?”
  燕七道:“不錯,這就叫黑吃黑。”
  郭大路道:“所以,你主意就打到那些螞蟻頭上去了。”
  燕七道:“對了,我碰巧知道那幾天他們做了票大買賣,所以就去問他們藉一萬兩銀
  子。”
  郭大路道:“他們答應了沒有?”
  燕七道:“答應是答應了,卻有個條件。”
  郭大路道:“什麽條件?”
  燕七道:“他們要我睡在棺材裏,再埋到地下去耽兩天,看看我究竟死不死得了。”
  郭大路道:“這樣的事你豈非早就幹過了麽。”
  燕七道:“雖然幹過,但那滋味確實再不好受。”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沒有答應。”
  燕七道:“我答應了,因為什麽債都可以欠,衹有賭債是欠不得的。”郭大路道:“你
  答應了他們卻不肯認帳,所以他們纔來追你?”
  燕七道:“一點也不錯。”
  郭大路道:“你叫什麽名字?”
  燕七道:“燕七。”
  郭大路道:“你還有六個哥哥姐姐?”
  燕七道:“沒有。”
  郭大路道:“你既然不是排行第七,為什麽要叫燕七?”
  燕七道:“因為我已死過七次。”
  郭大路道:“若是再死一次,你豈非就要叫做燕八了?”
  燕七苦笑了笑,道:“燕七這名字蠻好,我不想再改了。”
  郭大路突然彎下腰,大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指着他笑道:“你不是怪
  物,你不折不扣是個吹牛大王。”
  燕七道:“我說的話你不信?”
  郭大路道:“連一個字都不信,你說的話簡直連叁歲大的小孩子都不會相信。”
  燕七嘆了口氣,道:“我本來就不打算說真話的,因為我早就知道謊話比真話更容易令
  人相信。”
  郭大路笑道:“你說的若是真話,我情願在地上爬……”
  突聽一人道:“你爬吧。”
  這聲音又尖又細,聲音雖不大,卻刺得人的耳朵發麻。
  郭大路擡起頭,就看到一個人。
  這人就站在窗臺上,卻還沒有窗子高。
  他身上穿着件金光閃閃的衣服,若不是臉上生着鬍須,眼角有了皺紋,無論誰都會將他
  看成個五六歲的小孩子。
  郭大路怔了半晌,纔長長吐出口氣,道:“你就是金螞蟻?”
  金螞蟻道:“不錯,所以我可以保證他說的全都是真話,一個字也不假。”
  郭大路又吐了口氣,苦笑道:“金螞蟻既然來了,銀螞蟻呢?”
  話未說完,窗子上就又出現了個人。這人總算比金螞蟻高些,但,最多也衹不過高兩叁
  寸。
  他身上穿着件銀光閃閃的衣服,臉上還帶着個銀面具,看來就象是個用白銀鑄成的小妖
  怪,實在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連郭大路都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喃喃道:“看來紅螞蟻穿的一定是紅衣服。”
  衹聽一人嬌笑道:“你猜對了。”
  笑聲又清脆,又嬌媚,這麽好聽的笑聲無論誰都很少能聽到。衹要聽到這種笑聲,就可
  以想象到笑的人一定很美。
  紅螞蟻的確很美。
  侏儒的身材本來一定不會長得很勻稱,但她卻是例外。
  她穿着件緊身的紅衣服,該細的地方絶不粗,該胖的地方絶不瘦,一張端端正正的瓜子
  臉,眉似遠山,目如春水,笑面甜甜的,更濃的化不開,衹要將她再放大一倍,就是個絶色
  的美人。
  若是真的將她放大了一倍,甚至連郭大路這種男人也許都不惜為她犯罪。
  縱還沒有放大一倍,郭大路的眼睛也不禁瞧的發直了。
  她那雙春水般的眼波也正在瞟着郭大路,媚笑道:“你這人的眼不老實。”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我本來就不是個老實人,從頭至腳都沒有一個地方老實的。”
  紅螞蟻咯咯笑道:“難道你是個色鬼?”
  郭大路道:“雖然不完全是,也差不了多少,衹可惜……”
  紅螞蟻臉上的笑容忽然不見了,道:“衹可惜怎麽樣?”
  郭大路道:“衹可惜人不能縮小,否則我倒也想變成個黃螞蟻。”
  紅螞蟻咬着嘴唇,嘴角又露出了甜甜的笑容,道:“你敢調戲我,膽子倒真不小,難道
  就不怕我的老公吃醋麽?”
  郭大路道:“你老公是誰?白螞蟻?……聽說白螞蟻會飛的。”
  紅螞蟻嬌笑着,道:“你又猜對了,真是個天才兒童。”
  銀玲般的笑聲中,窗外忽然有樣東西飛了進來。
  這樣東西無論怎麽看都不象是個人,輕飄飄的,就象是片淡淡的雲,又象片白白的雪,
  輕飄飄的飛了進來,突然“呼”的從郭大路頭頂上飛過。
  郭大路衹覺頭頂一涼,若不是躲得快,腦袋說不定已搬了傢。
  衹聽“呼”的一聲,那片東西又飛了回來。
  這當然不是人,人决不會有這麽可怕的輕功。
  但他卻偏偏是個人,一個穿着雪白衣裳的人,袖子又寬又長,就象是兩衹翅膀,人卻又
  瘦又小,長不滿叁尺半,寬不及一尺,若是放在秤上秤一秤,决不會比一隻兔子重多少。
  若不是這麽樣一個人,又怎麽會練得成這麽樣的輕功?
  郭大路又嘆了口氣,喃喃道:“白螞蟻果然是會飛的。”
  燕七道:“白螞蟻輕功天下第一,紅螞蟻全身都是暗器,金螞蟻拳劍雙絶,銀螞蟻刀槍
  不入。我早就說過,他們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工夫,現在,你總該相信了吧。”
  郭大路苦笑,道:“你要我現在就爬,還是等等再爬?”
  白螞蟻冷冷道:“最好現在就爬,爬出去,免得被人擡出去。”
  紅螞蟻吃吃笑道:“你看,我說他會吃醋的,現在你總也該相信了吧。”
  金螞蟻道:“我們的是與你們無關,你們的確還是爬出去的好。”
  郭大路道:“我不會爬,你最好先教教我。”
  紅螞蟻笑道:“看來我們衹帶一口棺材來的確太少,應該帶叁口來纔對。”
  郭大路道:“你們連棺材都帶來了?真的要把他釘入棺材?”
  金螞蟻道:“我早就說過,他說的話,每個字都不假。”
  燕七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膀,笑道:“這是我惹的麻煩,用不着你來逞英雄、管閑
  事。”
  紅螞蟻笑道:“這就對了,反正你已死過七次,再多死一次又何妨?”
  燕七道:“這是人傢的地方,我要死,也不能死在這裏。”
  白螞蟻道:“那麽你出去。”
  燕七拍了拍衣服,笑道:“出去就出去……兩位,這次我若還死不了,一定還會回來找
  你們喝酒的。”
  王動一直睡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此刻忽然道:“等一等。”
  金螞蟻道:“等什麽?”
  王動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紅螞蟻吃吃笑道:“我知道,這是你的豬窩。”
  王動道:“這裏若是豬窩,我就是豬大王,無論誰到了這裏,都得聽我的。”
  金螞蟻怒道:“你要怎麽樣?”
  王動道:“我要燕七留下來陪我喝酒,要想再找個能倒吊着陪我喝的人並不容易,我怎
  麽肯讓他睡到棺材裏?”
  郭大路笑了,道:“你想動了麽?”
  王動道:“這些螞蟻會咬人,我想不動也不行。”
  郭大路道:“怎麽動?”
  王動道:“紅螞蟻是我的,白螞蟻歸你。”
  王動不動,一動起來就動得厲害。
  這句話剛說完,他的人已忽然從床上彈起,撲了出去。
  不但人撲了出去,他身上蓋着的那床被也跟着撲了出去。
  他認準了紅螞蟻。
  紅螞蟻卻根本看不到他的人,衹看到一床黑黝黝的棉被嚮自己捲了過來。
  她身子一轉,已有叁四件五顔六色、各式各樣的暗器飛了出來,有的又快又急,有的互
  相撞擊,有的在空中打着轉。
  因為她的人小,所以暗器也特別小。
  因為暗器特別小,所以破風之力特別強,別人也特別難躲。
  但她卻忘了一件事,棉被不是人。
  棉被是打不死的。
  她的暗器雖然奇巧,手法雖然高明,也一點用都沒有。
  衹聽“噗、噗、噗”一連串聲響,叁四十件暗器,全都打在棉被上,棉被上有豬油、有
  鴨油、有雞油、還有麻油。
  這床棉被簡直就象是用油泡過的,泡得又滑又韌,就算是強弓硬弩,也未必能射得穿,
  何況是這麽小的暗器?
  等到紅螞蟻發覺上當了,身形嚮後倒掠而出,棉被已烏雲般捲了過來。
  王動不動,誰也想不到他一動起來竟這麽快。
  紅螞蟻剛嗅到一種奇奇怪怪得油膩味道,整個人已被棉被包了起來。
  她的人若是長的高大些,王動也未必能用床棉被將她包住,怎奈她的人實在太小了,王
  動兩衹手一圍,她整個人已象是裹粽子似的被包在中間。
  王動的身子卻還是沒有停,衹聽身後風聲響動,白螞蟻已飛掠了過來,王動再快,也沒
  有這衹會飛的白螞蟻快。
  眨眼間白螞蟻就已追上了他。
  王動就是要白螞蟻追上他,因為他知道自己絶對追不上白螞蟻。
  等白螞蟻追過來了,他身子驟然一停,一轉,將手裏的一捲棉被捲了過去。
  棉被裏捲着的是自己的老婆,白螞蟻當然不能不接住。
  這捲棉被比他的人大一倍,重兩倍,他一伸手接住,身子就立即往下掉。王動卻已繞到
  他背後,輕輕鬆鬆就拍了他的穴道。
  白螞蟻小小的臉上青筋暴露,瞪着他,連眼珠子都好象要凸了出來。
  王動卻又不動了,淡淡笑道:“你敗得不甘心是不是?因為我用的不是真功夫。告訴你
  若用真功夫就不算本事了。我打架從來也不用真功夫的。”
  白螞蟻氣得簡直要吐血。
  王動的確好象連一點真功夫也沒有,完全是投機取巧。
  但若沒有一等一的真功夫,又怎能這麽樣投機取巧?時間又怎能拿得這麽準?出手又怎
  會這麽穩?
  這不但手腳上要有真功夫,腦袋裏更要有真功夫。
  王動不動,一動起來可真不得了。
  再看那邊的金螞蟻,已被郭大路的拳風迫的連氣都透不過來。
  燕七卻在圍着銀螞蟻打轉。
  銀螞蟻個子雖較大,卻是一身的硬功夫,功夫一硬,手腳就慢。
  燕七轉得越急,他越慢。
  突然間,燕七摘下頭上的帽子,往他的頭上一扣,帽子大,頭小,他整個頭都被蒙住,
  什麽都看不見了。
  燕七伸腳一絆,他就跌倒,衹聽“嘩啦啦”一聲,原來他身上穿的竟是銀甲,一跌倒再
  想爬起來,就不容易。
  他想去抓頭上的帽子,但人已被一樣很種很重的東西壓住。原來燕七已一屁股坐在他身
  上,笑嘻嘻道:“這凳子倒不錯,衹可惜太小了些。”
  金螞蟻呢?他本就連氣都透不過來了,此刻一發急,一口氣就被憋在肚子裏,用不着郭
  大路動手,他自己就暈了過去,嘴角吐出了白沫。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原來這人有羊癲瘋,看來我找錯人了。”
  王動道:“我本來說白螞蟻歸你,你沒聽見?”
  郭大路笑道:“你說你的,我找我的,白螞蟻我追不上他,他卻一定會去追你,所以我
  就挑了這金螞蟻。無論如何,我塊頭總比他大些,力氣自然也不會比他小,就憑力氣我就已
  吃定他了。”
  王動也嘆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你這人居然也會撿便宜。”
  郭大路道:“我也想不到你這床棉被居然還有這麽大用處,以後若有人要學接暗器,我
  一定要勸他在床上吃油雞。”
  王動道:“雞油太少,還是吃燒鴨好。”
  燕七突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想不到的是,居然會遇見你們這麽樣兩個人,大概
  是我的黴運已走得差不多了。”
  郭大路笑道:“這衹因為你真的是怪物,不是吹牛大王。”
  燕七道:“你肯幫我的忙,就因為我說的是老實話?”
  郭大路道:“也因為你能倒吊着喝酒。”
  燕七也笑了,道:“若不是看到你倒吊着喝酒,我又怎麽會說那種話?”
  他忽又嘆了口氣,道:“其實我還有句話要說的,卻又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
  王動道:“你是不是想謝謝我?”
  燕七嘆道:“這樣的事,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謝法?”
  王動道:“你若真要謝我,倒有件事可以做。”
  燕七道:“什麽事?”
  王動道:“把我擡回床上去,我又懶得動了。”
  (叁)
  “富貴山莊”無論在任何人眼中看來,都不會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簡直連一樣可以使
  人留戀的東西都沒有。
  奇怪的是,燕七居然也和郭大路一樣,以來了就再也捨不得走。
  這倒並不是因為他們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而是因為……
  因為什麽呢?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
  有些人彼此之間,仿佛有種很奇怪的吸引力,正如鐵和磁石一樣,彼此衹要一遇着,就
  會被對方牢牢的吸住。
  這些人衹要彼此能在一起就會覺得很開心,睡地鋪也沒關係,餓兩頓也沒關係,甚至連
  天塌下來他們都不會在乎。
  世上衹有很少幾件事能令他們受不了,其中有一樣就是眼淚。
  女人的眼淚,尤其是一個還不滿四尺的小女人的眼淚。
  紅螞蟻的人雖小,但眼淚卻真不少。
  郭大路忽然發覺一個女人的眼淚的多少,和她身材的大小連一點關係都沒有,越瘦小的
  女人,眼淚往往反而越多。
  女人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越胖的人吃得越少,越醜的人花樣越多,越老的人粉□得越厚,衣服越多的人穿得越
  薄。
  “唉,女人真是種奇怪的動物。”
  郭大路嘆了口氣,紅螞蟻一直不停的哭,已哭得他受不了。
  他衹好走。
  燕七卻不讓他走。
  王動早已又躺了下去,蒙頭大睡,他衹要一睡着,就是死了人也不管了。
  燕七拉住郭大路,道:“你若再走,我拿這四個人怎麽辦?”
  郭大路道:“這本就是你的麻煩,不是我的。”
  燕七道:“但若不是你們幫我,我怎麽能將他們抓住,他們若沒有被我抓住,我怎麽會
  有這種麻煩?”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還怕自己說得不夠明白,又道:“你們若不幫我,我就會被他們抓住,最多再死一
  次,連一點麻煩都沒有。但現在我既不能殺他們,又不能放他們,你說該怎麽辦?”
  他說得越明白,郭大路越糊塗。
  王動忽然從被裏伸出頭來,笑道:“我倒有個好法子。”
  燕七鬆了口氣,道:“你為何不早說?”
  王動道:“你既不想殺他們,又不想放他們,不如就將他們留在這裏,養他們一輩
  子。”
  郭大路立即拍手笑道:“不錯,的確是好主意,反正他們人長得這麽小,吃的决不會
  多。”
  紅螞蟻也立即不哭了,道:“我每天衹要吃兩小碗珍珠粉拌飯,再加上一點海鮮,幾片
  水蜜桃就夠了;沒有水蜜桃,哈密瓜也行。”
  燕七的連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站在那裏,喃喃道:“珍珠粉拌飯?海鮮?水蜜桃?……
  這倒也不難。”
  他突然轉過身,掉頭就走。
  郭大路道:“你到哪裏去?”
  燕七道:“找那口棺材,躺下去,再找個人埋起來,這至少總比每天找珍珠粉水蜜桃容
  易多了。”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這麽樣看來,為了要救你,就衹好把他們放走了,這至少也比
  再找個能吊起來喝酒的人容易得多。”
  他嘴裏說着話,手裏已解開了螞蟻們的穴道。
  他們來得快,走的也不慢。
  叁個人眼看着他們走出去,然後忽然一起轉過頭,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郭大路道:“你早就想放他們走了,是麽?”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可是,你又不好意思明說,因為我們也出了力,若就這樣放他們走了,你
  怕我們不甘心,其實……”
  燕七道:“其實你也早就想放他們走了,是麽?”
  叁個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突然,一齊大笑了起來。
  郭大路笑道:“看來放人不但比殺人容易,而且愉快的多。”
  燕七道:“一點也不錯,我們若殺了他們,現在决不會這麽開心。”
  王動道:“但我們放了他們後,他們若再去害別人,那就不愉快了。”
  郭大路搖搖頭,大聲搶着道:“决不會,我看他們並不是十分壞的人。就算以前做過不
  太好的事,此後也一定會改過的。”
  他忽然擠了擠眼,壓低聲音,道:“就算他們真的很壞,聽到了我這句話後,也一定不
  好意思再去做壞事了。”
  燕七道:“你想他們會不會聽到?”
  王動道:“當然聽得到,這人說話的聲音連十裏外的聾子都能聽得到。”
  郭大路笑道:“對了,我嗓子一嚮不錯,以前還有很多人說我是天生的金嗓子,等我心
  情好的時候我唱兩段給你們聽聽。”
  王動嘆了口氣,道:“你若一定要唱,最好等我睡着了再唱。”
  他將頭又蒙進被裏,道:“衹要我已睡着,你就算踩到雞脖子,我都不會醒的。”
  他們就是這麽樣的人,他們做事的法子的確特別得很。
  他們又是做得很對,有時也會做錯。
  但,無論如何,他們做事,總不會做的血淋林的,令人覺得很惡心。
  他們做的事,不但能令自己愉快,也能夠令別人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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