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古竜 Gu L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1985年九月21日)
蒼穹神劍
  作者:古竜
  第一章 星月雙劍
  第二章 勤修苦練
  第三章 人心難測
  第四章 飄然老人
  第五章 再入江湖
  第六章 愛情的幼苗
  第七章 英雄識英雄
  第八章 武當之行
  第九章 武當大會盟
  第十章 大戰天陰教
第一章 星月雙劍
  江南春早,草長駕飛,斜陽三月,夜間仍有蕭索之意,秣陵城郊,由四百橫街到太平門
  的大路上,行人早渺,樹梢搖拽,微風颶然,寂靜已極。
  蟄雁驚起,遠處忽然隱隱傳來車轔馬嘶,片刻間,走來一車一馬,車馬躥行甚急,牲口
  的嘴角,已噴出濃濃的白沫子,一望而知,是趕過遠路的,馬上人穿着銀白色的長衫,後背
  長劍,面孔瘦削,雙目炯炯有神,顧盼之間,宛如利剪,衹是眉心緊皺,滿臉俱是肅殺之氣。
  此時銀輝滿地,已是中秋,萬籟無聲,馬蹄踏在地上的聲音,在寂靜中分外刺耳,馬上
  的銀衫客把繮繩微微一緊,側臉對着趕車的那人說:“老二,輕些,此刻已近江寧府的省
  城,要小心纔是。”
  趕車的也是個遍體銀衫的中年漢子,身材略胖,面如滿月,臉上總是帶着三分笑容,聽
  了馬上人所說的話,像是並未十分註意,車行仍急,衹是笑着說:“大哥也是大過謹慎,咱
  們從北京到這兒,已是幾千裏路咧,也沒有一點兒風吹草動,我真不知道您整天擔的哪門子
  心。”
  語音清脆,說的是一口純粹的官話。
  馬上人微搖了搖頭,張口像是想說什麽,嚮趕車的側睨了一眼,又忍住了。
  趕車的忽地將馬鞭隨手一掄,在空中劃了個圈子,鞭子掄得出奇地慢,但竟隱隱有風雷
  之聲,此時他笑容更見開朗,大聲他說:“就算有個把個不開眼的狗腿子,來找咱們的碴,
  憑咱們手裏兩把劍,還怕對付不了他們?”
  話聲方歇,衹聽得遠處有人冷冷他說:“好大的口氣。”
  語音不大,隔着那麽遠的距離,入耳卻極清晰,一字一聲,骼然著鳴。
  馬上人臉色頓變,手朝馬鞍微按,人已如箭般直竄了出去,寬大的衣袂,隨風而起,人
  在空中微一頓挫,將手裏拿着的馬鞭,嚮下一掄,人卻又嚮上竄了丈許寄,放眼一看,衹見
  四野寂然,哪有半條人影。
  趕車的端坐未動,回頭嚮車裏看了一眼,車裏的人呼吸甚重,都已睡熟了。
  此時馬上人用極快的身手在四周略一察看,銀白色的衣服在月光下宛如=條白練、忽又
  衝天而起,飄飄地落在馬上,眉心攢得更緊,說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若真是京裏派下
  來的,衹怕……”趕車的此時笑容已斂,長嘆了口氣,接着說道:“是禍不是福,反正這副
  千斤重擔,已落在咱們肩上,咱們好歹得對地下的人有個交待,衹好走着瞧吧。”
  手中組繩一緊,車馬又嚮前趕去。
  騎在馬上的名叫戴夢堯,趕車的是他的師弟陸飛白,他倆人本是中表兄弟,後來傢敗人
  亡,兄弟倆隨着采人參的藥販流亡到關外,經過居庸關時,偶得奇緣,被隱居在八達嶺青竜
  橋的一位長白劍派名宿看中,收為弟子。這位長白劍派的名宿行輩甚高,從不示人姓名,也
  是他兄弟有緣,在青竜橋一呆七年。廿年前他兄弟初人江湖,在紫荊關南的西陵曠地上,雙
  劍殲七煞,聽說紫荊七煞的七件外門兵器,竟未能擋過十招。紫荊七煞雄踞多年,竟被一舉
  而滅,沒有逃出一個活口,江湖聞訊大驚,都想一睹二人真面目。
  不久西河江湖黑白兩道在高碑店群雄集會,談判走鏢的道兒,自是越談越僵,此時他兄
  弟倆突然出現,以“蒼穹十三式”鎮住在場群雄,這纔揚名天下,江湖上人稱星月雙劍,蒼
  星銀月從此飲譽南北。
  後來這倆人忽然一齊失蹤,江湖上傳說紛壇,莫衷一是。
  有人說他們被仇傢毒計陷害,已經亡命,這消息越傳越廣,似乎真實性也越大,於是江
  湖中人個個拊掌稱快。
  星月雙劍生性傲岸,形蹤飄忽,絶少真心的朋友,而且仇傢事情做得甚是幹淨,俠義中
  人雖曾倡言復仇,但時過境遷,遂即漸漸淡忘了。
  他們被仇傢陷害是真,人卻僥幸未死。兩河緑林道的總瓢把子,笑面人屠申一平,不知
  怎麽得到苗疆秘術,遠赴苗山,採集在深山中藴鬱千年的桃花瘴毒,凝煉成一種極厲害的毒
  汁,裝在一個用百煉精鋼煅成的極小鋼筒裏,機關一開,毒汁隨即噴出,衹要中上一滴,不
  出十二個時辰,全身潰爛而死,端的是霸道已極。
  笑面人屠申一平和紫荊七煞本是生死之交,對星月雙劍早就恨之切骨,卻懼於他們的武
  功,遲遲未敢動手,此時仗着這歹毒的暗器,定下一條毒計。
  申一平五十大壽那天,在北京城郊的馬駒橋大宴黑道群雄,卻早就派人專程趕到峰山畔
  去找星月雙劍,等了旬日,纔找到他們,說是申一平决定在五十大壽那天,金盆洗手,從此
  息影江湖,並且藉機解散兩河緑林道,所以特請星月雙劍前往主持。
  星月雙劍不疑有他,於是欣然前往,申一平卻在上酒的時候,手中暗藏毒汁鋼筒,濺在
  他們身上,星月雙劍就在毫無所覺之下,中了他的道兒。
  “壽堂上賓朋滿座、燭影搖紅,酒過數巡,星月雙劍發覺離去的人越來越多,壽堂上剩
  下的,俱都是些申一平的死黨,陸飛白發覺情形異樣,把酒杯一舉,朝着申一平笑道:“咱
  弟兄承總瓢把子的擡愛,能眼見總瓢把子解散兩河緑林道,造福行旅的盛舉,十分佩服。此
  時酒足飯炮,希望您吩咐一聲,讓咱們也好早點高興。”
  衹見申一平惻惻地一笑,說道:“您說的是什麽話,兩河緑林道的基業創辦已久,哪能
  從我申一平手上毀去,我看陸俠客想是醉了。”
  堂上群豪哄然一笑,笑聲中帶着異樣的輕衊,陸飛白大怒,將手中酒杯叭地一聲,打得
  粉碎,朗聲說道:“申一平,你這算是什麽意思?‘”笑面人屠哈哈狂笑,說道:“你們星
  月雙劍英雄一時,現在也該收收手了,我申一平寬大為懷,讓你們落個全屍,老實告訴你,
  你們身上已中了我用千年瘴毒煉成的汁,一個對時之內,全身將會潰爛而死。”
  說完又是一陣大笑,得意已極。
  戴夢堯聽完全身一震,低頭一看,膝上的衣服已爛了碗大一塊,裏面隱隱傳出惡臭之
  氣,知道申一平所言非虛,用手一拉陸飛白,低低他說:“老二,別動氣。”
  隨即朝着申一平將手一拱,朗聲笑道:“笑面人屠果然名不虛傳,我們栽的總算不冤
  枉,既然總瓢把子網開一綫,我兄弟從此別過。”
  陸飛白此時也自發覺,一言不發,隨着戴夢堯往外走去,申一平並不攔阻,朝着群豪大
  聲笑道:“星月雙劍果然聰明,現在就去準備後事。”
  大堂上笑聲哄然,申一平笑聲更厲。
  陸飛白身體驀然往後倒縱,長劍順勢抽出,頭也不回,反手刺去,長劍宛如一道銀虹,
  帶着凄厲風聲直取申一平,這正是“蒼穹十三式”的絶招“天虹倒劃”。申一平笑聲未落,
  劍已臨頭,衹得往桌下竄了出去,陸飛白劍勢一轉,右腿往後虛空一蹴,“星臨八角”,長
  劍化做點點銀星,嚮申一平當頭罩下,申一平就地一滾,冠罩全失,躲得狼狽已極。
  這種地躺救命的招數,武林中多不屑為,申一平乃緑林盟主,武功本自不弱,卻因毫未
  料到陸飛白出手之奇,故此纔形容慌亂,當着手下如許多人,用出這種身法,實是萬不得
  已,然卻丟臉已極,當下申一平不覺大怒,厲聲道:“好朋友不賣面子,並肩子動傢夥招呼
  他。”
  堂上群豪頓時大亂,抽兵刃,拋長衫,眼看就是一場血戰,忽地有人厲聲一喝:“都給
  我住手。”
  申一平仗以成名的一對奇門弧形劍正待出手,聽見有人發話,不禁一頓,陸飛白卻不理
  這碴兒,長劍一點桌面,人又藉勢嚮上拔了幾尺,身形略一頓挫,劍勢由第五式“落地流
  星”化做第十式“泛渡銀河”,銀光如滔滔之水,往申一平身上逼去。
  “星月雙劍”以“蒼穹十三式”飲譽武林,劍式自有獨到之處,它不僅快,最厲害的是
  身形不須落地,劍勢何在空中自然運用。申一平不但沒遇過這種對手,甚至連這種劍法都不
  曾見過,又如何能夠抵擋,衹得大仰身,往後急竄,又是一陣忙亂,方纔躲過這劍。
  戴夢堯眼見陸飛白連用絶招逼住申一平,想置之於死地,心裏自思索:“即使將申一平
  殺死,自己性命也是難保,何不先設法出去,如能萬一救得自己的性命,日後還怕沒有報仇
  的機會。”
  於是他也大聲喝過:“二弟住手。‘音如洪鐘,入耳鏘然,陸飛白身隨劍走,”雲如山
  涌“又待嚮申一千發招,聽見戴夢堯的喝聲,硬生生將已發出的劍招收了回來,遊目四顧,
  衹見大堂上的人雖都已抽出兵刃,但卻沒有一個人出手。此時,剛剛發話的人已緩步走了出
  來,神態甚是從容,卻是一位中年文士,他朝申一平朗聲說道:“他二人已中了總瓢把子的
  極毒暗器,諒也活不過明晚,我看你還是高高手,把這兩人交給我回去算了。”話雖是說得
  客氣,神情卻甚是倨傲。
  申一平手裏拿着一對弧形劍,怔怔地站在那裏,甚是狼狽,聽了這人的話,非但不以為
  件,仿佛這人對他偶做,是理所當然的,衹是想了一會,中年文士已是不耐,拂然說道:
  “想是總瓢把子不賣我這個面子了。”
  申一平連忙彎下腰去,說道:“但憑熊師傅的吩咐,衹是以後……”
  中年文士立刻接着說道:“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你們兩傢的事從此已了,以後的事,
  全包在我的身上。”
  說完後走嚮星月雙劍,說道:“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星月雙劍,的確不凡。”突然他
  把話聲放得極低:“二位何必跟這班小人動怒,‘桃花瘴毒’子不過午,兩位不如跟在下同
  去,也許還有活路可走。”
  戴夢堯雖覺此人大是詭異,但是人在求生的欲望之下,也就管不得這許多了,衹得說
  道:“一切遵命。”
  那人聽了,展容一笑,似乎很是高興,將手朝申一平一拱,眼光朝四周略一睥睨,笑着
  說:“瓢把子的高義,兄弟心領,今日就此別過了。”
  他們走出門外,星月雙劍衹覺一陣清涼之氣撲面而來,夜寒如水,酒意全消,但腳步卻
  愈加沉重,腿彎已然麻木。中年文士手一擺,一輛裝演華麗的套車急馳而來。
  他們上車後,那中年文士並未和他們同坐車內。車內裝置華美,窗簾椅套,全是絶上品
  的貢緞,星月雙劍不覺疑團更重,那中年文士究竟是何等身份?為何緣故仗義伸手來管這件
  閑事呢?
  車行甚急,沒多久,兩人便漸漸暈去。
  醒來時,卻是躺在一張非常柔軟的床上,這和他們以前所睡過的迥不相同,屋裏窗明幾
  淨,一塵不染,靠壁放的是堆列整齊的書架,一琴一幾,安放得俱都恰到好處,仿佛是富貴
  人傢的書房,窗戶嚮外支起,從窗口看出去,衹覺林木蔥鬱,庭院很深,渺無人跡,偶有鳥
  語蟲鳴,從遠處傳來,令人有出塵之感。
  戴夢堯首先醒來,不一會,陸飛白也醒了,他身體一弓,剛想坐起,又撲地倒在床上,
  不禁嘆道:“想不到這桃花毒瘴恁的厲害,我總算開了眼界了。”接着又低聲間道:“這是
  何等所在,我們怎會到了此處?”
  戴夢堯眉頭一皺,也低聲說道,“二弟切莫亂動,我們此刻兇吉尚不自知,最好還是先
  試試能否運氣行功,萬一有變,也好應付。”
  陸飛白正想答話,突然門簾一掀,進來一人,正是那詭異的中年文士,笑吟吟地站在門
  口,一進來就笑着說:“兩位暫且好生休養,托天之幸,現在總算已脫離險境,這瘴毒恁的
  厲害,兩位能否脫險,事前我也難以預料呢!”說完微笑着嚮前走了幾步。
  戴夢堯掙紮着想要坐起,那中年文士連忙走上將他扶着睡好,正色說道:“我知道兩位
  此刻必在懷疑我是何等人物,有何居心,衹是兩位現在尚未痊愈,不宜傷神,好在來日方
  長,彼此即是一傢人了,什麽話都好說。”
  戴夢堯道:“閣下救命之恩,小弟實不敢言謝,不知可否請教閣下高姓大名,也好讓小
  弟們銘記在心。”
  那中年書生說:“休再提起道謝的話,日後兩位痊愈時,小弟自會嚮兩位解釋清楚。”
  說完竟自走了。
  此後那中年文士卻未再來,衹時不時有些穿着豔麗的俊美小童,送來些參湯補品,卻是
  一言不發,問他事情,也是一概不知,陸飛白幾次忍不住要發火,都被戴夢堯止住了。
  這樣過了兩三天,他們已能下床活動,但卻使不出一絲力氣,陸飛自又想出去看看,戴
  夢堯又是勸阻,陸飛白生平所服膺的除了他們的師傅外,就衹戴夢堯一人,衹得罷了。
  又過了一日,那中年文士果然來了,這纔將事情的始未,說了清楚。原來他們所住的地
  方,是當今儲君胤扔的後院,那中年文士,卻是胤扔的教師熊賜履,康熙未年,各貝勒爭奪
  皇位,手段層出不窮,胤扔為了鞏固自己的皇位,極力地想拉攏武林好手作為自己的幫手,
  所以笑面人屠申一平五十大壽時,胤扔得到手下報告,特派熊賜履去,想相機物色高手,作
  為自已的護衛,衹是緑林道上群豪,不是失之粗野,就是沒有驚人的武功,並無一個被熊賜
  履看中的。後來銀月劍客陸飛白拔劍動手,熊賜履自是識貨,一眼便看出他是內傢高手,再
  加上星月雙劍名滿武林,他知道申一平縱然再是兇橫,也不敢得罪胤仍,這纔不惜得罪申一
  平,將他們救了口來,再用大內秘方用盡心力替他們解了毒,目的自然是想利用星月雙劍的
  武功,來替膩扔效力。
  江湖中人本重恩怨,戴、陸二人感恩圖報,就在王府留了下來,胤扔對他們也是優札有
  加,極力地拉攏,特闢後院做他們練功靜習之處,侯門深似海,何況王府,於是江湖上遂有
  了他們已死的傳說。
  熊賜履本是一介書生,絲毫不懂武術,但卻是滿腹文才,談吐高雅,絲毫沒有酸腐之
  氣,星月雙劍也頗敬重他的為人,再加上救命之恩,漸漸不覺結成奠逆。
  後來胤扔被其弟胤撰、胤提等所收養之喇嘛邪術所亂,失卻了本性,變成了一淫虐的瘋
  子,康熙召他到塞外,在皇營中被廢,熊賜履知道太子既廢,太子府必然不保,胤撰等手段
  毒辣,必謀斬草除根之計,自己身受胤扔知遇之恩、勢必得為他留一後代,但自己手無縛雞
  之力,於是纔將風扔的長子爾赫及嫡女爾格泌交托給星月二人,他自己卻準備法古之豫讓,
  為知己者而死了。戴陸二人本不肯讓他盡愚忠而死,但是熊賜履書生固執,他二人也無法勸
  阻。
  星月雙劍本是大漢子民,民族觀念甚強,當初留在太子府裏,亦是迫不得已,現在,怎
  肯為一異族賣命,但俠義中人,受點水之恩必報涌泉,兄弟倆商量了許久終於答應。了下
  來。後未太子府裏的人,果然被殺的被殺,發放的發放,熊賜履自是不免,可是星月雙劍卻
  已帶着兩個在皇室的陰謀手段下被殘害的小孩遠赴江南了。
  星月雙劍名頭太大,江湖中上識之本多,何況各貝勒府耳目遍布,風聲即刻傳出,於是
  京中高手紛紛南下,企圖截住這帶着風扔子女潛逃的星月雙劍,但戴夢堯人極機智,一路上
  潛形隱伏,躲過不知多少次危險,但卻想不到在這遠離京城已數千裏的地方,會讓人給窺破
  了行跡。
  此時戴夢堯騎在馬上,腦海中思潮如涌,紊亂已極,他暗自思量,自己所作的事,究竟
  該是不該?非但京中爪牙,對自己是千方百計,欲得之而甘心,就是江湖中白道的朋友,也
  會不恥自己的為人。須知滿清初年,武林中人俱是反清復明的倡護者,怎會同情自己的為胤
  扔賣命,可是又有誰會知道自己的苦心呢。
  他想到自己和陸飛白將胤扔的子女帶出皇城,又不藉冒着萬險偷回已是“衆失之的”的
  太子府,將熊賜履的大兒子熊調救了出來,然後又狠着心將胤扔的兒子拋在大紅門外小紅門
  村一間小山神仙廟的門口,聽着一個八歲的幼兒在寒夜裏啼哭,卻不顧而去,他仿佛覺得那
  孩子尖銳的哭聲此刻仍然停留在他的耳邊。
  他又想到為了活口,在經過香河縣時,殺了從太子府帶出的爾赫奶媽,當他拔出劍時,
  那年輕而嫵媚的眼睛正乞憐地望着他,用各種方法乞求一命,但他卻不顧一切,將劍插入她
  那堅實而豐滿的胸脯,殺死了一條無辜的性命,他不禁深深責備自己,為了自己的恩怨,自
  己所作的確是太過份了。
  想到這裏,戴夢堯不禁長嘆了口氣,仰首望天,衹是東方漸白,已近黎明,於是他回顧
  正在趕着車的陸飛白,嘆道:“哎!總算又是一天。”
  車進太平門,衹見金陵舊都,氣勢果不凡,時方清晨,街道上已是熱鬧非常,戴夢堯不
  禁心神一鬆,趕着車馬混在雜亂的人群中,此時車內傳出兒啼,陸飛自笑道:“是孩子們該
  吃點什麽的時候了,咱們也該打個尖,歇息歇息了。”
  戴夢堯回顧左右,並無註意他們的人,也笑着點了點頭,車往朝南的大街緩緩走去,停
  在一間並不甚大的客店門口,店裏的小二趕緊過來接馬招呼,滿臉帶着笑容。車子一停,車
  簾一掀,卻走下來一個年輕的婦人,一走下車,就伸了個懶腰,眼睛一飛,竟是個美人,
  是眉目問帶着三分淫蕩之色,她朝戴夢堯嬌聲一笑,說道:“暖唁,真是把我纍死了。”接
  着朝四周略一打量,又笑問:“這就是江寧府嗎?怪不得這麽熱鬧。”
  戴夢堯又是一皺眉頭,並未答話,卻朝着正在呆望着的店小二說:“快準備兩間上房,
  給牲口好好的上料。”
  陸飛白跳下車來,隨着戴夢堯走進店裏,此時那俏婦人已帶着兩個小孩走進屋裏,戴夢
  堯口頭一望陸飛自,低聲埋怨道:“我早叫你不用這個女人,看她的樣子,遲早總要生事。”
  陸飛白笑了笑,說道:“不用她怎麽辦,難道咱們還能抱着孩子,除了她有誰肯跟咱們
  跑這麽遠的路。”
  忽然外面有人在大聲吆喝,接着就有人來敲房門,陸飛白開了門,衹見外站了兩個皂
  隸,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衝着陸飛自大聲說:“你們是幹什麽的,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陸飛白不禁大驚,以為他們已知自己的身份,略一遲疑,正在尋恩應付之策,那店小二
  卻賊眉鼠眼地跟了過去,賠着笑說:“爺們請多包涵,這是店裏規矩,見了生客不敢不報上
  去。”
  說完了又打着桿走了。
  陸飛白這纔鬆了口氣,知道這又是些想打個秋風的公差,想到“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
  殺”這話的確不假,嘴裏卻說:“咱們帶着傢眷到南邊去尋親,請兩位上差多關照。”
  哪知那公差卻大聲喝道:“爾等身上帶着兵刃躲躲藏藏的,分明不是好人,快跟我到衙
  門裏去問話。”
  陸飛白不覺大怒,劍眉一竪剛想發作,忽地有人跑來,衝着他說:“呀,這不是陸二爺
  嗎,怎麽會跑到這兒來,”接着又對那兩個公差說:“這倆爺們是我的熟人,我擔保他們出
  不了錯。”
  那兩個公差相互對望了一眼,笑着說:“既然是孟大爺的熟人,那就怪我們多事了。”
  說完竟笑着走了。
  戴夢堯笑着說:“原來是北京城裏振武鏢局大鏢頭銀鈎孟仲超,真是幸會得很。”
  三人寒暄一會,孟仲超突然說:“兩位既然到了南京,不可不去看看寶馬神鞭,我也知
  道二位此次南來,實有難言之隱,但寶馬神鞭義重如山,也許二位見了他事情更好商量。”
  戴夢堯問道:“這寶馬神鞭又是何人,聽來甚是耳熟。,盂仲超哈哈笑道:“二位久隱
  京城,想不到對江南俠跡如此生疏,您難道不知道江湖人稱‘北劍南鞭,神鬼不占先’,南
  鞭就指的是寶馬神鞭薩天驥了。”
  陸飛白道、“那麽北劍又是誰呢?”
  孟仲超大笑道:“除了星月雙劍,還有誰能當此譽。”
  戴夢堯微笑道:“孟兄過奬了,倒是我又聽人說起,南京鳴遠鏢局的總鑲頭薩天驥不但
  掌中丈四長鞭另有精妙招數,而且騎術精絶,善於相馬,若真是此人,確是值得一見。”
  孟仲超一拍大腿道:“對了,就是此人,我看二位不如搬到。”
  鳴遠鏢局靠近水西門,離六朝金粉所聚的秦淮河也不太遠,門朝北開,門前挂着一塊黑
  底金字的大招牌,氣派果自不凡,他們到了門口,早有鏢局裏夥計過來接馬伺候,進了大
  廳,酒宴早已備齊,他們都是英雄本色,也不多謙讓就坐下喝起來了。
  酒是花雕,雖和北方喝慣的高粱風味迥異,但卻酒力醇厚,後勁最足,星月雙劍本都好
  酒,酒逢知己更是越喝越多,不覺都有些醉了。
  孟仲超忽然哈哈笑道:“北劍南鞭,今得一聚,我孟仲超的功勞不小,你們該怎麽謝謝
  我。”戴夢堯接着說:“久聞薩兄以狂飈鞭法,稱霸江南,今日確是幸會。”
  孟仲超忽然一拍桌子,大聲說:“對了,對了,北劍南鞭,俱都名重武林,今天你們不
  如把各人的武功,就在席前印證一下,讓我也好開開眼界。”
  薩天驥性本粗豪,又加七分酒意,聽了立刻贊成,笑着說:“蒼穹十三式兄弟聽到已
  久,今日得能一會,我真是太高興了。”說完竟自脫去長衫,走到廳前的空地上,準備動手
  下陸飛白看上去雖甚和氣,但個性卻最做,看了薩天驥這樣,也將長衫脫去,手朝桌面一
  按,人從席面竄了過去。
  陸飛白尚未落地,薩天駭手朝腰間一探,隨手揮出一條長鞭,長逾一丈,鞭風呼呼,宛
  如靈蛇,陸飛自腿一頓挫,人從鞭風上越了過去,抽出長劍,頭都不回,反手一劍,又是一
  式“天虹倒劃”。
  薩天驥聽見風聲往前一俯,堪堪避過這劍,烏金長鞭往口一掄,“狂風落葉”,陸飛白
  人在空中,招已這出,鞭風已然捲到,躲無可躲,孟仲超在旁驚呼一聲,以為此招已可分出
  勝負。
  哪知陸飛白長劍亂點,“漫天星鬥”,劍劍都刺着薩天驥鞭身,恰好將鞭勢化了開去,
  孟仲超不禁又叫起好來。
  薩天驥覺得鞭身一軟,長鞭往下一垂,忽地鞭梢反挑,搭住陸飛白的長劍,競自纏住。
  原來薩天驥自幼童身,從來以內力見長,此番他又想以內力來剋住陸飛自怪異劍法,何
  況陸飛白人尚未落地,自是較難運力。
  哪知“蒼穹十三式”劍法自成一傢,天下的劍派除了天山冷傢兄妹的“飛竜七式”之
  外,就衹星月雙劍的“蒼穹十三式”能身不落地,在空中自由變化招術,當下陸飛白知道自
  己身無落腳之處,與薩天驥較量內力,自是大為吃虧,突生急智,將劍把一鬆,人卻藉着一
  按之力,越到薩天駭的身後,並指如劍,“落地流星”,直指薩天驥的“肩井穴”。
  薩天驥正自全神對付陸飛白由劍尖滲出的內力,突覺手中一鬆,正覺館訝,右肩已是微
  微一麻,高手過招,差之毫釐,失之千裏,薩天驥微一失着,即已落敗,心中雖是不服,但
  也無法,長鞭一揮,纏在鞭上的劍直飛出去,陸飛白跟着竄出去,去勢竟比劍急,將劍拿在
  手上、又斜飛出去數尺,纔輕飄飄落到地上,身法美妙異常,寶馬神鞭稱霸江南,二十餘年
  未逢敵手,如今在十招之內就此落敗,心中實是難受已極。
  陸飛白仗着身法奇詭,僥幸勝了一招,對薩天驥的難受之色,並未覺察,抱拳微笑道:
  “承讓,承讓,薩兄的內功確實驚人。”
  薩天驥衹得強笑了笑,沒有說出話來,孟仲超察言觀色,恐怕他二人結下梁子,忙跑來
  笑着說:“南鞭以雄厚見長,北劍以靈巧見長,正是各有千秋,讓我大開了眼界,來來來,
  我藉花獻佛,敬二位一杯。”
  戴夢堯人最精明,知道薩天驥已然不快,再坐下去反會弄得滿座不歡,當下站起來,微
  笑說道:“我已不勝酒力,還是各自休息了吧。”
  此時突然有個鏢局的夥計跑了進來,打着桿說:“兩位的行李及寶眷都已到了,現在正
  在南跨院裏休息。”
  戴夢堯正好就此下臺,說道:“今日歡聚,實是快慰生平,此刻酒足飯飽,可否勞駕這
  位,帶我到南跨院去看看。”
  說着走了出來,薩天驥大笑了幾聲,說道:“那時如果我用‘早地拔蔥’躲過此招,再
  用‘天風狂颶’往下橫掃去,陸兄弟豈不輸了。”接着又朝戴夢堯說:“未來來,我帶你
  去。”戴夢堯也覺得此人豪爽得可愛,笑着跟他走了出去,孟仲超朝陸飛白看了一眼,將陸
  飛白脫下的長衫拋過去給他,於是大傢都走了出去。
  陸飛白在房內開窗外望,衹見群星滿天,雖無月亮,院中仍是光輝漫地,他想起歷來遭
  際,不禁長嘆了口氣,盤膝坐在床上,屏息運氣,做起內功來。
  那奶媽姓夏名蓮貞,本是淫娃,在香河縣幾乎夜無虛夕,如今久曠,一路上奔馳,因為
  太纍,倒還能忍耐,如今一得安定,再加上江甫的春天,百物俱都動情,何況她呢。
  她斜倚床側,身上穿着一個鮮紅的肚兜,身旁的一雙孩子,鼻息均勻,都入睡了,她衹
  覺春思撩人,紅生雙頰,跑下床去,喝了一杯冷茶,仍是無法平息春夜之綺念。
  忽然,她聽得鄰房似有響動,漸漸響聲不絶,她知道鄰室的陸飛白定尚未入睡,她想到
  陸飛白對她和氣的笑容,再也無法控製欲念,起床披上了件衣裳,悄悄地開門走了出去。
  陸飛白窗戶未關,夏蓮貞從窗口望去,衹見陸飛白外衣已脫,端坐在床上,體內發出一
  連串輕雷般的響聲,知他尚在練功,卻徑直推門走了進去;輕聲嬌笑道:“這麽晚了你還練
  功夫,也不休息休息。”
  夏蓮貞扭着走到床邊,兩雙充滿了欲念的俏眼狠狠盯着陸飛白。陸飛白看見她深夜走了
  進來,自是驚詫,但仍未在意,朝她一笑,問道:“你有什麽事嗎?”
  陸飛白的一笑,是他素性如此,從來都是笑臉嚮人,但夏蓮貞卻欲火焚身,衹覺這一笑
  有如春日之風,吹得她欲火更盛,裝作無意將披着的衣服掉到地上,粉腿玉股,蠻腰豐乳,
  立刻呈現在陸飛白的眼前。
  陸飛白雖是鐵血男兒,但他正值壯年,“飲食男女”本是人之大欲,如何能夠禁得,再
  加上夏蓮貞頰如春花,媚目動情,他衹覺心神一蕩。
  夏蓮貞見他未動,緩緩地走嚮前去,兩衹勾魂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突地往前一
  撲,一把摟住陸飛白的肩膀,嬌喘微微,張口咬住陸飛白的頸子。
  陸飛白人非木石,此刻也是四肢乏力,輕輕伸手一推,卻恰巧推在夏蓮貞身上最柔軟的
  地方,心神又是一蕩,夏蓮貞就勢一推,將他壓在床上,陸飛白此刻正是理智將潰,多年操
  守眼看毀於一旦。
  兩入翻滾之間,放在床邊的劍:忽地鐺一聲,掉在地上,陸飛白驀地一驚,須知他畢竟
  不是好色之徒,受此一驚,理智立刻回覆,隨手一推,將夏蓮貞推到地上,厲聲說道:“不
  要胡闹,快回房去,不然……”說到這裏,他突然想到剛纔情況,覺得自己也非完全無錯,
  兇狠的話再也說不出口,走下床來,直嚮門口走出。
  夏蓮貞欲性正自不可收拾,被他一推,先還茫然不知聽措,再聽得他厲聲說話,不禁又
  羞又怒,伸手一撐地上,想要站起,卻正按到落在地上的長劍,人在性欲衝動之時,最無理
  性,任何事都可做出,夏蓮貞咬一咬牙,將長劍抽出,兩手握住劍把,嚮陸飛白連人帶劍,
  刺了過去。
  陸飛白頭腦亦是混亂異常,甚是矛盾,他聽得身後有人撲來,想不到夏蓮貞會用劍來刺
  他,以為她又要前來糾纏,轉身正想駡她,哪知夏蓮貞正好撲上,又是用盡全身力氣,陸飛
  白毫無準備,長劍正好由他左胸刺入,穿過胸膛,鮮血濺得夏蓮貞滿身,陸飛白凄厲一叫,
  一代人傑,卻葬送在一個淫婦手上。
  戴夢堯正熟睡,被陸飛白的慘叫聲驚醒,大為驚駭,急忙跑下床來,大聲叫問道:“老
  二,什麽事?”來不及去開房門,雙臂一振,穿過紙做的窗戶,飛了出去。
  夏蓮貞要刺陸飛白本是一時衝動,並非真的是想殺他,此刻衹覺又悔又怕,聽見戴夢堯
  一叫,更是駭得魂飛魄散,連爬帶滾,躲到床下去了。
  戴夢堯一進房門,衹見陸飛白倒在地上,鮮血滿身,身上的劍,尚未拔出,知道事情不
  妙,急得聲淚齊下,將他一把抱起,嘶聲叫着:“老二,你怎麽啦?”
  陸飛白此刻已命若遊絲,張眼看到戴夢堯,眼中不禁流下淚來,他衹覺呼吸漸難,張口
  正想說話,卻衹說一個“夏”字,雙目一閉,竟自去了。
  星月雙劍自幼在一起長大,四十餘年,患難相依,生死與共,戴夢堯再是沉穩,也不能
  保持冷靜,他不禁放聲痛哭,捧着陸飛白的屍身,衹是說:“老二,我一定為你報仇。”
  他將陸飛白的屍身,輕輕地平放在床上,將屍身上插着的劍抽出,呆呆地看着陸飛自的
  屍身,血淚俱出,倏地把腳一頓,雙手一揮,將床上的支柱,斬斷了一根,嗆說道:“今夜
  我不殺薩天驥,誓不為人。”
  原來陸飛白臨死前的語音不清,戴夢堯誤認為是“薩”字,戴夢堯怎會想到夏蓮貞一個
  毫無拳勇的女人會殺死陸飛白,須知陸飛白身懷絶藝,尋常人根本不能近身,若非高手,怎
  能將劍由他的胸前刺人。
  南跨院這一番亂動,早已驚動了多人,戴夢堯走出房門,剛好有一鏢局裏的趟子手聞聲
  跑來,看見他手執長劍,滿面殺氣,不由大驚,連忙跑去告訴薩天驥,薩天駭自是莫名其妙
  隨着那趟子手走到南跨院,人見戴夢堯赤着雙足,身衫不整,看見薩天驥目眥俱裂,話都不
  講,長劍連遞三招,劍劍都是朝着薩天驥的要害動手。薩天驥糊裏糊塗吃了三劍,左避右
  躲,嘴裏大聲喝道:“你在於什麽,瘋了嗎?”
  戴夢堯口裏答道:“跟你這種無恥小人還有什麽話說?”
  手裏可不閑着,長劍由上到下,帶着風聲直取薩天驥,劍到中途忽然化做三個圈子,分
  取薩天驥六陽、乳穴,三個要害,這正是“蒼穹十三式、的絶招”頃刻風雲“。薩天驥不覺
  大怒,駡道:“你這王八蛋,怎麽瘋了。”
  雙腳踩着方位,“倒踩七星步”躲過此招,右掌一圈,掌風將戴夢堯的劍勢壓住,左手
  一拳,拳風呼呼,直打面門,戴夢堯也覺此人內力實是深厚,身體右旋,將拳鳳避去,突地
  劍交左手,薩天驥方纔一拳一拳俱都無功,知道今日此戰,實非易事,突見他劍閃左手,左
  手亦變拳為掌,急銳地嚮戴夢堯手腕勿去。
  戴夢堯左手一縮一伸,不但化了來勢,而且反取薩天驥的右乳,薩天驥長嘯了一聲,
  見他拳勢一變,忽掌忽指,和戴夢堯在劍光中遞招,絲毫不見示弱,須知寶馬神鞭享名多
  年,實非僥幸,敗給陸飛白,衹是一時大意,戴夢堯雖然劍氣如虹,招招俱下毒手,但也一
  時奈何他不得。
  此時鏢局裏的鏢師以及趟子手也全聞聲而來,團團圍住他們兩人,但是俱都沒有插手,
  原來薩天駭最恨群毆,講究的是單打獨鬥,要有人幫他,他反會找那人拼命,大傢都知道他
  的脾氣,再加上兩人俱是冠絶一時的高手,動得手來,分毫差錯不得,別人就是插手,也插
  不進來。
  這兩人正作生死之搏鬥,躲在床下的夏蓮貞悄悄地溜了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往房裏
  去,院中的人都被這百年難得一見的比鬥所吸引,竟無一人註意到她。
  她走進房內悄俏地解下肚兜,抹淨身上的血跡,將沾滿着血的肚兜塞在床後,忽然她發
  覺正在睡覺的兩個孩子卻衹剩下一個,三歲大的爾格沁尚在熟睡,那比她大四歲的熊倜卻不
  知去嚮了。驀地外面又是一聲慘叫,她奔至窗口一望,衹見院中大亂,戴夢堯已不知去嚮,
  薩天駭怔怔地站在那裏,兩眼空洞地望着前方,上前去攙扶他的人,都被他揮手趕去,夏蓮
  貞不知在這轉瞬間發生了何事,又不敢問。
  薩天驥腦中正在思索:“為何戴夢堯不分皂白就來找我拼命,而陸飛白卻始終不見呢,
  戴夢堯在這裏作殊死之鬥,陸飛白是不可能不露面的呀,莫非……”想到這裏,薩天驥將腳
  一頓,匆匆跑到陸飛白的門口,推門一看,燈光正照在僵臥在床上的陸飛白的屍身上,白色
  的衣服,沾滿了血漬。
  薩天駭又是一頓腳,自語道:“我真該死,陸飛白怎會死在這裏,戴夢堯定是以為我殺
  了他,我又怎會那麽急躁,沒問個清楚就動上手呢,如今這麽一來,大傢都會疑惑我是兇手
  了,反讓那真的兇手逍遙法外。”他望了陸飛白的屍身一眼,暗忖道:“但又會是誰殺了他
  呢?他內外功俱都臻上乘,又有誰能有這力量,難怪戴夢堯會疑心我。現在戴夢堯身受重
  傷,又帶着一個小孩,恐怕難逃清命了,這難道是我的過失嗎?”他聽得吵聲很大,口頭看
  到門外已擠滿了人,大喝道:“你們看什麽鳥,都給我滾開。”
  人都漸漸走了,院中又恢復了平靜,薩天驥仍站在房中思索,夜已非常深,隔壁的房
  中,忽然有孩子的哭聲,他想:“這一定是他們帶來的另外一個孩子,我該去看看他。”
  於是他走了過去,輕輕地推開房門,他看見夏蓮貞正坐在床上,抱着那女孩子,夏蓮貞
  看見他走了進來,衹望了望他,沒有說請,那孩子哭聲仍然未住,薩天驥忽然覺得非常歉
  疚,心裏想道:“我不該乘着戴夢堯心亂而疏忽的時候,重傷了他,如今他帶着衹有七、八
  歲的孩子逃亡,若他一死,那孩子怎麽辦?現在還剩下的這個,我該好好的照顧她。”
  他走到床邊,拍着正在啼哭的孩子的頭,親切的說:“不要哭了,從今我要好好地看顧
  你。”他低着頭,從夏蓮貞敞開的衣襟裏,看到。一片雪白的皮膚,他不禁心跳了,四十餘
  年來的童子之身,第一次心跳得這麽厲害,他喃喃地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好好地看顧你
  們。”
  原來剛纔薩天驥和戴夢堯打得正是激烈的時候,院裏的聲音吵醒了正在熟睡的熊倜,他
  爬了起來,看見睡在身邊的奶媽已不見了,就跑了出來,院中正圍住一堆人,人堆裏劍氣縱
  橫,他從小就受着太子府裏武師的熏陶,知道有人在那裏比鬥,就悄悄地從人堆裏擠了進
  去,一看卻是他最喜歡的戴叔叔正和人打架,他就蹲在旁邊看。
  他看了一會,覺得他戴叔叔還沒有打敗那人,心裏很急,原來熊倜自小就膽大包天,專
  喜歡做些冒險的勾當,力大無窮,又從星月雙劍那兒學上些拳腳上的基本工夫,現在他想
  到,戴叔叔還打不贏,我去幫他忙,他想到就做,站了起來,這時薩大驥正背着他,他就跑
  過去想一把抱住薩天驥的腿,讓戴叔叔好打得方便,此時戴夢堯勢如猛獅,將“蒼穹十三
  式”裏微妙招數都使了出來,薩天驥正感不支,忽地他聽得背後有人暗算,雙肘一沉,身形
  一弓,竄了出去,熊調一個撲空,往前衝到戴夢堯的劍圈裏,戴夢堯正是一招“北斗移
  辰”,劍勢由左方到有方劃了半個圈子,忽從圈子裏將劍刺了出來,驀地看見熊倜衝了進
  來,不由大驚,劍式已出,無法收回,左手一用勁,猛打右手的手腕,長劍一鬆,鐺然掉在
  地上。
  薩天駭正在戴夢堯的上面,看見戴夢堯這樣,心生惡念,想到:“反正今天你不殺了
  我,就是我殺了你。”兩腳一沉,往外一蹴,戴夢堯心神正亂,防避不及,這兩腳正踢在他
  的後心上,衹覺胸口一甜,嘩地吐出一口血水。
  須知薩天驥素以內功見長,這兩腳更是平生功力所聚,就算是一塊巨石,也會被踢得粉
  碎,況血肉之軀,戴夢堯知道已是不保,想着非但陸飛白的仇已不能報,自己也眼見不支,
  慘嘯了一聲,抱起正在驚愕中的熊倜,一言不發,鼓起最後一絲力量,雙腳一頓,颶地竄到
  墻外。
  他一陣急竄,也不知跑了多久,腳步愈來愈慢,出了水西門,即是莫愁湖,此刻但見水
  波靜伏,已無人跡。戴夢堯放下熊倜在湖邊坐了下來,試着運氣行功,但是真氣已不能聚,
  他知道自己命在頃刻,他唯一不能瞑目的是熊倜,想到他一個稚齡孺子,連遭慘變,茫茫人
  海,何處是他的歸宿,自己和陸飛白飄泊半生,落得如此收場,不禁流下淚來。熊倜看見他
  如此,孩子氣的臉上也流出成人的悲哀,扳着戴夢堯的手鳴咽着問道:“叔叔,你怎麽啦,
  是不是倜兒不好,害得叔叔難過。”
  戴夢堯英雄末路,看了熊倜一眼,衹見他俊目垂鼻,大耳垂輪,知道他决非夭折之像,
  心中不禁一寬,拿着他的手,慈祥他說:“叔叔馬上就要死了,從今以後你衹有一個人了,
  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你怕不怕?”
  熊倜搖了搖頭說:“我不怕。”想了想,忽然撲到戴夢堯的懷裏,哭了起來,說:“叔
  叔,你不要死嘛!你不要死嘛!”
  戴夢堯長嘆了口氣,把熊倜扶着坐好,看了很久,正色說道:“你愛不愛爸爸?”熊倜
  哭着點了點頭,戴夢堯接着說:“你要記住,你的爸爸和戴叔叔、陸叔叔是被滿州人和一個
  叫寶馬神鞭薩天驥的人害死的,你長大了,一定要為他們報仇。”熊倜哭得更厲害,戴夢堯
  忽地厲聲喝道:“不許哭,給我跪下來。”熊倜驚慌地看了他一眼,抽泣着止着了哭,跪在
  他面前。戴夢堯掙紮着從貼身的衣服裏掏出了二本册子,慎重地交給熊倜肅然說道:“你要
  發誓記得,這兩本書是我和你陸叔叔一生武功的精華,你無論在任何睏難的情況下,都要把
  它學會。”講到這裏,他想到熊倜衹不過是個九歲大的孩子,讓他到何處去求生呢,他不禁
  將口氣轉變得非常和緩,拍着熊倜說:“你懂不懂?”
  熊倜哭着說:“叔叔不要氣,倜兒知道,倜兒一定會把武功學會,替叔叔和爸爸報仇。”
  戴夢堯此時呼吸已異常睏難,聽了熊倜的話,臉上閃過一絲安慰的笑,說道:“這纔是
  好孩子,你記着,是滿州人和薩天驥害得我們這樣的,你記得嗎?”熊倜堅定地點了點頭,
  他緊抱着那兩本册子,已不再哭了,他覺得他好像已長大了許多,已經大得足夠去負起這份
  艱巨的擔子。
  戴夢堯踉蹌着站了起來,走到湖邊,俯下身搬起了一個大石塊,轉身對熊倜揮了揮手,
  說:“你走吧,不要忘記了叔叔的話。”
  熊倜又哭了起來,但卻不敢哭出聲,低下了頭哭青說:“我不走,我要陪叔叔。”
  戴夢堯仰望天,但見蒼穹浩潔,群星燦然,心中凄慘己極,緩緩地將那塊大石係進衣襟
  裏,狠了狠心,大聲喝道:“快走,快走,走得愈遠愈好,你再不走,叔叔要生氣了。”
  熊倜爬了起來,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戴夢堯一眼,戴夢堯朝他揮了揮手,看着那
  弱小的身影漸漸走遠。水濤拍岸,如怨婦低位,戴夢堯轉身嚮湖,覺是已有寒意,胸中的石
  塊,更見沉重,沉重得已將他窒息,他雙臂一振,衹竄了丈許,就撲地落入湖裏,湖中水花
  四濺,又漸漸歸於沉寂。
  天上的銀月蒼星,亙古爭皓,地下的銀月蒼星,卻永遠殞落了。
  熊倜無助地往前走着,衹覺前途一片黑暗,他想回頭跑去,抱着戴叔叔痛哭一場,但是
  又不敢,他覺得無依無靠,稚弱的心裏,懼怕已極。
  又走了一會,他仿佛看見遠處竟有燈火,連忙加快往前走去,他拭幹了眼淚,把戴夢堯
  給他的兩本册子,仔細地收在懷裏,他本是百世難遇的絶頂聰明之人,經過災難,又使他成
  熟了許多,他知道要想為自己的父親和戴叔叔報仇,就要活下去,為了“生存”,他願意做
  出任何事,雖然他不知道怎樣生存,但是他發誓,他要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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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勤修苦練
  秦淮河花舫笙歌,聚六朝金粉,此時已是子夜,但尋歡逐樂的公子闊少仍未散盡,熊倜
  走到河邊,看到每衹船上都挂着牌子,上面寫着名字,有些船燈火仍亮,裏面有暄笑聲,有
  些船卻已熄了燈火。他看見有一隻船停在較遠之處,不像別的船那樣一隻連着一隻,而且燈
  火仍然亮着,他就走了過去。
  那衹船的窗戶嚮外支着,他站在岸邊看了一會,裏面並無嘩笑之聲,停了一會,窗口忽
  然爬出一個小女孩的頭,大約也有八、九歲。這晚月色甚明,熊倜站在月光下,被船裏的小
  女孩看見了,秦淮河酒肉徵逐,很少有孩子們來,那小女孩看見熊倜,就關着朝他招了招
  手。熊倜遠遠看到她兩衹眼睛又大又亮,笑起來像是有兩個很深的酒窩,也不覺嚮前走去,
  忽然腳底一滑,他驚叫了一聲,跌下河去,那小女孩看了,也嚇得叫了起來。
  船裏的人都跑了出來,那小女孩尖聲叫着姐姐,不一會從後艙走出一個年紀亦不太大的
  少女,雲鬢高輓,貌美如花,身材甚是清瘦,臉上似有愁容,顰眉問道:“什麽事呀?”
  那小女孩指着水面說:“有一個小孩掉下去了,姐姐趕快叫人去救他。”
  那少女探首窗外,看見一個小孩的頭離岸漸遠,慌忙叫道:“你們怎麽搞的,快點下去
  救人呀。”
  船上有兒個捲着褲腿的粗漢,跳下了水,所幸岸近水尚不深,不一會,就將熊倜救了上
  來。那位粗漢把熊倜倒着放在膝上,吐出了許多水,雲鬢少女和那小女孩也走了出來,熊倜
  正自慢慢轉醒,此時艙內走出一個四十幾許的婦人,一走出來就朝那少女說:“那麽晚了還
  站在這兒,也不多穿件衣服,小心着了涼。”又轉頭看了看熊倜,朝那些二漢說:“這小孩
  是哪裏來的,弄得船上都髒死了,快把他送走。”
  那少女聽着微一顰眉,朝婦人說:“阿媽怎麽這樣,這孩子凍得渾身發抖,怎麽能夠送
  他走呢。”語言脆麗,如黃駕出𠔌。
  那婦人尚未答話,熊倜突然跳了起來,朝那少女及小女孩一跪,哀求着說:“這位阿姨
  和這位姐姐救救我,不要趕我走,我沒有傢了,情願替你們做事,做什麽事都行。”說着說
  着,眼淚就流了下來。
  那小女孩看了,不禁拉了拉她姐姐的衣角,低聲說着:“姐姐,你不要趕他走嘛,瞧他
  樣子怪可憐的。”
  少女看了熊倜一眼,衹見他雖是從水裏撈出的,衣服淋漓,非常狼狽,但卻生得俊美已
  極,一點都沒有狼瑣的樣子,心裏也很喜歡,側臉對那婦人說:“這小孩既是無傢可歸,我
  們就把他收下來吧,也好替我打打雜。”
  那婦人說:“姑娘,你有丫頭們服侍你還不夠嗎?這小孩來歷不明,怎麽能收下他呢?”
  那少女一甩手,生氣道:“不行就不行,我求你做一點事都不行,看下次你要是求我,
  我也不答應你。”
  那婦人連忙賠着笑道:“行行行,姑娘的話我怎敢不聽。”
  又大聲對着正站在旁邊的兩個丫頭說:“快把這小孩帶到後面去,找件衣服替他換上,
  聽到了沒有。”
  那小女孩高興得直笑,牽着少女的衣角,笑着說:“姐姐真好。”
  那少女聽了,嘆了口氣,似有無限心事,輕輕說道:“什麽還不都是為了你。”
  那小女孩聽了,眼圈一紅,撲進少女的懷裏,兩人緊緊擁抱着,竟都流下淚來。
  原來此二人遭遇也是異常凄慘,他們的父親原來是一個通儒,雖然才高八鬥,但卻氣質
  清高,不願應試,為異族作奴才,在城郊一個名叫金傢莊的小村落,開設一傢蒙館,靠一些
  微薄的束修來討生活,妻子早死,膝下無子、衹有兩個善解人意的女兒,生活自是清苦,但
  卻也很安靜。
  這位老先生姓朱,字鴻儒,本是大明後裔,大女兒若蘭,小女兒若馨,他因為沒有兒
  子,從小就把兩個女兒當做男子,教以詩書,等到若蘭十六歲那年,朱老先生忽然得了重
  疾,竟告不治,臨死時望着兩個悲凄欲絶的女兒,自是難以瞑目。
  朱傢本就貧寒如洗,朱鴻儒一死,根本就無法謀生,朱若馨纔七歲,每天飯都不能吃
  飽,餓得皮包骨頭,朱若蘭姐妹情深,看着難受已極,這纔落入煙花,做了秦淮河畔的一個
  歌妓。“朱若蘭麗質天生,再加上本是書香世傢,詩詞書畫無一不精,不到一年,即豔名大
  噪,成了秦淮群花裏的魁首。朱若蘭人若其名,幽如空𠔌蘭花,得能稍親芳澤的,可說少之
  又少,可是人性本賤,她越是這樣,那些走馬章臺的花花公子越是趨之若騖。秦淮笙歌餘
  粉,本是筵開不夜,但朱若蘭卻立下規矩,過子夜即不再留客,船上的老鴇把她當搖錢樹,
  哪能不聽她的、所以熊倜晚上來的時候,已是麯終人散了。朱若蘭命薄如紙,知道熊倜也是
  無傢可歸的孤兒,同病相伶,對熊倜愛護備至,朱若馨年紀尚幼,一嚮都是做別人的妹妹,
  現在有了個比她還小的熊倜,也是一天到晚忙東忙西地,照料着熊倜,熊倜劫後餘生,得此
  容身,實不啻如登天堂。熊倜這半年來經過的憂患大多,人在苦難中總是易於成長,他也變
  得有一些九歲大的孩子所不應有的世故,而且他知道自己身世極秘,所以對於他視如手足的
  朱傢姐妹,也是絶口不提,衹說自己父母雙亡,又是無傢可歸罷了。朱若蘭白天沒事,就教
  着若馨、熊倜兩個孩子念書,熊倜生長王府,啓蒙極早,文字已有根基,再加上聰明絶頂過
  目成誦,往往若馨念了好幾遍,還不能記得的書,熊倜一念就會,若蘭更是喜歡。有時夜深
  夢口,熊倜想到自己的血海深仇,就偷偷地取出戴夢堯給他的册子流淚,於是白天他更加刻
  苦念書,衹因那册子上所載字句均甚深奧,他要有更多的知識,方能瞭解。晚上,前艙有
  客,度麯行令,熱鬧已極,熊倜星也年幼愛鬧,但他卻絶不到前艙張望,他知道他所處的地
  位是不允許他享有歡樂的,衹是一個人躲在後面念書,有時若馨也來陪着他。若蘭在前艙陪
  完酒口來,自己感懷身世,總是凄然落淚,漸漸熊倜也知道了這是何等所在,不禁也在心裏
  為若蘭難受,發誓等自己長大成人,一定要把她們從火坑中救出來。這樣過了一年,熊倜非
  但將《幼學瓊林》等書背得滾瓜爛熟,就算是四書五經,也能朗朗上口,這纔撿了一個月明
  之夜,偷偷溜到岸上荒涼之處,將那兩本册子放在前面,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默禱父叔在
  天之靈,助他成功。此時月色如銀,秦淮煙火,浩渺一片,熊倜極仔細地翻開那兩本册子,
  那是用黃竣訂成的封面,裏面的白絹上,整齊地寫着字和一些圖式,熊倜翻開第一本,正是
  星月雙劍仗以成名的”蒼穹十三式“,但”蒼穹十三式“內盡是些騰飛刺擊的精微劍式,熊
  倜既無師傅指導,又無深厚的武功根基,如何能夠學得,他翻閱了一會,不禁失望得哭了,
  於是他再翻開第二本册子,那是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內傢初步功夫,也正是星月雙劍未能登
  峰造極的天雷行功。熊倜就照着指示練了起來。此後,每日天尚未亮,熊倜就偷偷爬了起
  來,獨自跑到靜僻的河邊,迎着朝氣學習吐納之術,初學時,他自有不少睏難,但他卻都以
  絶大毅力去剋服了,有時遇着難解之處,竟終日厭厭,偶得一解,卻又雀躍不已。兩年的苦
  練,他覺得自己的周身肌骨,已能隨着呼吸自由收縮,而且氣力倍增,身體像是藴藏着千百
  斤力量,衹是無法發泄而已,他不知道他這些日子的苦練,已到了內功中極深奧的境界,正
  是武林中人終生想往的”三花聚頂“,”五氣朝元“,所差衹是”督“、”任“兩脈尚未能
  打通,否則就算武林高手,也都不能傷他。兩年多來,若馨也十餘幾了,出落得自是清麗異
  常,熊倜本是和她們姐妹睡在一起,現在一來因為人都大了些,二來日為熊倜晚上要練功,
  和她姐妹睡在一起甚是不便,就搬到後艙,一間角落上的小房去睡,更是盡夜不息地練着調
  息之術。一天清晨,熊倜又溜了出來,到河邊去練功,他心裏正在想着”天雷行功“裏的精
  微之處,沒有註意到前面的船板,一腳踏空,全身將要落水,他本能地往上一提氣,哪知卻
  出乎意外地全身似有大力吸引,嚮上拔高了數尺,他心中一喜,真氣一散,卻又撲通掉進水
  裏,所幸秦淮河樂戶不到日上三竿,不會起床,也沒有註意到他。但是他卻知道自己已能練
  習”蒼穹十三式“了。歲月倏然,瞬又三年,熊倜已是十四歲了,他削竹為劍,學劍已有三
  年,”蒼穹十三式“已能自由運用,”天雷行功“,卻未見進步,他除了覺得自己運氣時,
  體內雷響較前稍大之外,但每每練到緊要關頭,體內真氣總不能融而為一,心裏懊惱已極。
  若馨也已十五了,江南春早,十五歲的女孩已經長得像個大人了,漸漸地,她對熊倜形跡上
  變得生疏起來,可是在內心的情感上,卻對他更是關懷。這天清晨,熊倜又到了岸邊練功,
  當他正在運氣,將體內真氣通到劍尖上發出時,忽覺肩上有人一拍,他一驚之下,本能地反
  手一劍,劍勢上挑,雖是竹劍,但在熊倜手裏運用,已可斬敵傷人。熊倜劍方刺出,忽覺右
  助一軟,渾身真力俱失,千裏的劍也同時失去,竟似他將劍交給別人一樣,他尚未有任何動
  作,眼前一花,多了一條人影,衝着他冷冷他說:“你的劍法是誰教給你的?”。
  熊倜大驚之下,定睛一看,衹見眼前站着一個似人似鬼的怪物,通體純白,非但衣履是
  白的,就連頭髮、眉毛也全是白的,臉色更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像是剛從墳墓裏跑出來
  的。
  熊倜強煞也是個十四歲的孩子,見了這種形同鬼魅的角色,嚇得轉身就跑,哪知他人剛
  縱出,渾身又是一軟,又仿佛是有什麽東西在他身上點了一下,叭地一聲,落到地上,跌得
  臀部隱隱作痛。
  那人根本未見走動,人卻移了過來,還是冷冷他說:“你的劍法是誰教給你的?”
  那人問過之後,即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熊倜伏在地上調息了一
  會,猛地腰、腿、時一齊用力,人像彈簧般彈了起來,往前一竄,就是三、四丈,他滿以為
  這次定可逃出了,哪知他腳尖剛一沾地,那怪人卻又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他毫不考慮,雙臂
  一振,人往上直拔上去,哪知怪人也同時隨地拔起,完全同樣快慢,他拔到哪裏,那怪入也
  拔到哪裏,衹要熊倜往前看,那怪人冷而蒼白的面孔總是赫然在他眼前。
  熊倜不禁急了,連人帶頭,嚮那怪入撞去,那怪人卻不躲閃,眼看即可撞上,哪知那怪
  人卻隨着他的來勢嚮後飄了開去,熊倜力量用完,他也眼着停止,仍是保持着剛剛的距離。
  熊倜東奔西竄,卻始終逃不過那怪人,他想到自己苦練五年,第一次碰到的人,反但打
  不到他,競連逃都逃不出去,這樣怎能談到報仇雪恨,不禁坐到地上哭了起來。
  那怪人本是堅冰般的面孔,看見熊倜哭了起來,卻開始起了變化,接着渾身扭動,像不
  安已極,卻極力忍耐着的樣子。
  熊倜哭了一會,想起戴夢堯臨死前對他講的話,哭得更傷心,那怪人似乎忍耐不住,也
  坐到地上,跟着熊倜哭了起來,而且哭得比熊倜還要傷心。
  原來那怪人本是孤兒,出生後就被拋在居庸關外的八達嶺上,卻被産在深山裏的一種異
  種猴子撿了去,喂以猴奶,那怪人長大後跟猴子一樣,滿山亂跑,遍體長着粗毛,吱吱喳喳
  他說着猴語,有一天被一個遊山的劍客發現,把他帶了回去,用藥水把他遍體的毛皮去了幹
  淨,授以武技,而且還替他起了個名字叫做侯生。
  那劍客在八達嶺一耽十年,傳得侯生一身本領,侯生本就生有異稟,內外功夫學起來比
  別人事半功倍,出師後即常到關內遊俠,不論黑白兩道,衹要惹他不順眼,他就把人傢弄
  死,而且行蹤飄忽,輕功高得出奇,無人能奈得他何。
  後來他年紀大了,漸漸懶得走動,就娶了個太太在八達嶺隱居起來,星月雙劍的師傅那
  時在青竜橋隱居,兩人都是武技高強性情孤僻的老頭,一談之下,竟是非常投緣。
  侯生內外功俱都已臻絶頂,幾乎已是不壞之身,可是卻最怕聽見人哭,衹要有人一哭,
  他也會跟着哭了起來,而且哭的時候武功俱失,和常人完全一樣,衹是江湖人士從未有在他
  面前哭過的,故也無人知道他的短處。
  可是侯生晚年娶的這位太大卻最好哭,她一哭侯生也跟着哭起來,要是別人不停,他也
  不能停止,後來他太太發現這個毛病,沒事就拿哭來要脅他,弄得他實在不能忍耐,竟逃了
  出去。
  他跑到星月雙劍的師父那裏,住了好幾個月,想到關內一遊,星月雙劍的師父就托他照
  顧徒弟,這時剛好星月雙劍帶着熊倜及格爾沁同逃,他就跟在後面保護,後來在南京城郊陸
  飛白口發狂言,他一怒之下,冷冷他說句“好大的口氣”就不管走了,他卻不知道星月雙劍
  都遭了毒手。
  他一個人各處遊玩了好幾年,再口到江南,卻聽得人說星月雙劍已經死了,怎麽死的卻
  人言人殊,他這纔一急,覺得自己對不起星月雙劍的師傅。
  他也知道星月雙劍是帶着兩個孩子同走的,現在星月雙劍已死,他就想找着兩個孩子,
  來補償自己的歉疚,哪知找了許久,也無法找着。
  這天清晨他正到莫愁湖去看霧,偶然走到秦淮河邊看見有人正用“蒼穹十三式”裏的功
  夫飛渡秦淮,“蒼穹十三式”武林中會的人可說絶無僅有,他纔“咦”了一聲,跟了過去,
  他看颳熊倜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心想也許就是他要我的人,這纔跑過去問,他個性奇僻,喜
  怒無常,看見熊倜想走,就逼着熊倜,哪知道熊倜卻哭了起來。
  熊倜哭了一會,發現侯生也在哭,而且哭的樣子很滑稽,不覺撲哧笑了一聲,侯生聽他
  笑,也不哭了,熊倜覺得很好玩,就問道:“喂,怎麽我哭你也哭,我不哭,你也不哭了。”
  侯生兩眼一瞪,衝熊倜說:“怎麽你哭得我就哭不得呀。”
  熊倜見他白發白髯,已是個老頭子,但說起話來,卻像個小孩一樣,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侯生看到他笑,就站了起來,拍拍白衣服上的塵士,想了一會,問道:“星月雙劍是你
  什麽人?,熊倜笑聲頓住,驚異地看了侯生一眼,沒有答話,侯生看了看他,覺得他年紀雖
  幼,但是兩眼神光飽滿,膚如堅玉,內功已有根堅,遂起了憐纔之念,侯生飄忽江湖,辣手
  毒心,人稱毒心神魔,數十年來,從未對人生出如此好感,也確是異數。停了一會,侯生把
  語聲放得和緩,說道:“你不要怕,衹管說出來,我不會害你的。”
  熊倜見他臉上已再沒有冷酷之色,突然對他也起了親切之感,這五年來除了朱傢姐妹之
  外,別人對他都是冷眼相待,侯生雖是行蹤詭異,令他害怕,但是現在他語氣卻在嚴厲中露
  出關切,熊倜想到他最敬愛的叔叔也是這種樣子,不禁又哭了起來。
  侯生見熊倜一哭,急得衹是頓腳,但他血液裏有了八達嶺異種猿猴的天性,衹要看見人
  哭,自己也不能控製地哭了起來。
  熊倜本是聰明絶頂之人,見他如此,心裏明白了幾分,突然福二心靈,止住了哭,說
  道:“這位伯伯,我不哭了,衹因為我想起死去的叔叔,所以纔忍不住哭了起來。”
  侯生道:“戴夢堯是你的師傅?”
  “是的。”
  侯生道:“你把戴夢堯教你的天雷行功練一遍給我看。”
  侯生看着他練,臉上竟有喜色,此時突然跑了過去,不知怎的將手一伸,將熊倜倒提了
  起來,在他身上一陣亂拍,熊倜衹覺渾身舒服,絲毫沒有痛苦之感。
  他拍打了約有盞茶時候,纔將熊倜放了下去,兩手扳住熊倜的肩膀,叫熊倜張開嘴來,
  他也把嘴一張,對着熊倜吹出一股氣來,衹見有一條宛如實質的氣體,投入熊倜的嘴中。
  那氣體一入熊倜口中,熊倜衹覺渾身一冷,有一股寒氣在他體內運轉,過了一會,侯生
  額上已然見汗,熊倜覺得那股寒氣漸漸變得火熱,燙得他渾身又酸又痛,侯生的兩雙手像鐵
  箍似的扳住,他動也動不了。
  又過了一會,侯生將手一鬆,卻撲地坐到地上,纍得氣喘不已。
  熊倜四肢一鬆,渾身覺得從未有過的舒泰,看見侯生已在對面瞑目調息,便也坐了下
  來,試着稍一運氣,真氣即灌達四肢,融而為一,不禁大喜。
  此時天已大亮,陽光升起,照得秦淮河水,粼粼金光,侯生站起來,對熊倜說:“我已
  為你打通‘督任’兩脈,此後你練功已無阻礙,等到你練得體內輕雷不再響時,可到居庸關
  來,你也不必找我,我自會找你的。”說完身形並未見動,人已不見。
  熊倜站了起來,心裏高興得無法形容,自思道:“這人怎地如此奇怪,像是和我戴叔叔
  是朋友,我起先還以為他是鬼呢。”
  轉念又想道:“呀!我連他姓名都不知道,連謝也沒有謝過他,真是該死,下次見到
  他……”他正想到這裏,忽然白影一晃,侯生又站到他的面前,熊倜不禁大喜,正想跪下,
  侯生把手一攔,從背後撤出一把形式奇古的長劍,伸手抽了出來,衹覺寒氣沁人,他把劍套
  往熊倜手上一遞,口裏說道:“記着。”就虛空刺了幾個劍式,像是毫無連貫,卻又劍劍奇
  詭,熊倜都記了下來。
  侯生把劍一收,也往熊倜那一遞,說道:“此劍我已用它不着,你可拿去,衹是此劍在
  江湖上太紮眼,輕易不可顯露。”他想了一想,又說道:“此後你如找着你的妹妹,可把我
  剛剛教你的劍招教給她,除此之外,你都不能教給任何人,知道嗎?”
  熊倜趕緊跪了下去,低頭說道:“弟子知道。”等到他再擡頭,侯生已不見了。
  熊倜手裏拿着那把古劍,喜愛已極,他仔細看了許久,衹是劍把上用絲縷成“倚天”兩
  字,隨手一揮,劍尾竟有寒芒,知是一把寶劍,就站在當地,將侯生教他的劍招,按着方
  位,練了起來,總是覺得招招仿佛不能連貫,運用起來緩慢已極,但他知道,侯生武功深不
  可測,教他的劍招,必也是武林絶學,所以牢牢記在心裏。
  熊倜靜悄悄地回到船上,船上人尚高臥,他回到他那間僅可容膝的小房艙,將劍收了起
  來,纔出去漱洗,他想到今天的奇遇,心裏就高興,他想:“要是戴叔叔他們還在,看見我
  這樣子,也一定會為我高興,今天那位伯伯說我還有個妹妹,我真該死,這麽多年來我竟把
  她忘了。現在不知她怎麽樣了,我真奇怪,為什麽以前竟從未想起過她呢,呀!我還記得她
  那麽小,整天衹會哭,現在她該也長大了些吧,我真希望以後能找着她,把我全部會的武功
  都交給她,讓她也可以跟我一起去報仇。”
  他想着想着,臉上露出了笑容,此時忽然若馨也跑了過來,看見熊倜就將腳步一緩,低
  低他說:“你好早呀!”
  熊倜看到她來了,就轉頭跑開,嘴裏說道:“小姐姐早。”
  轉瞬又是兩年,熊倜早將“天雷行功”練至無聲境界,“蒼穹十三式”他更練得熟之又
  熟,衹是侯生教給他的怪異劍招,他尚未能完全領悟,他本早想走了,但當他看到朱傢姐妹
  時,他仿佛覺得有一條無形的綫在係着他,使他不能離去。
  等到熊倜十六歲那年,他長得完全已像個大人了,聰明人本就多半早熟,何況他自幼練
  武,身材又高,臉上雖仍有童稚之氣,但已無法再在秦淮河的花舫上呆下去,他想了許久,
  本想就此偷偷溜走,免得難受,但想到若蘭七年來的恩情,實是不忍。
  終於在一天夜裏,船上的人都睡了,他俏悄地跑進朱傢姐妹住的那間艙房將若蘭叫到船
  舷旁。
  夜已很深,河邊寒意甚重,若蘭不知有什麽事,便跟着熊倜走了出來,問道:“弟弟,
  你有什麽事呀?”
  熊倜呆呆地望着她,衹見也滿臉俱是關切之容,這七年來她終日憂鬱,更是清瘦可憐,
  而且月移人換在蕓蕓金粉中,她也沒有以前那麽紅了,熊倜想到就要離開她,心裏一酸,眼
  角流下淚來。
  若蘭見熊倜哭了,就跑到熊倜跟前,這時熊倜已比她高了很多,她擡頭望着熊倜面孔,
  輕輕伸手替熊倜擦了擦眼淚,關切他說:“弟弟,你哭什麽,是不是又受了誰的委屈。”
  熊倜更是難受,回過頭去,衹見秦淮河水,平伏如鏡,倒映着天上的點點星光,微風吹
  來,仿佛置身廣寒深處。
  若蘭衹覺得寒意漸重,輕輕地靠近熊倜,她第一次感覺到他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熊倜低下頭來,茫然說道:“姐姐,我要走了。”話未說完,眼淚籟籟落下。
  若蘭聽了一驚,問道:“你要到哪裏去?”
  熊倜道:“姐姐,我要離開你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因為那裏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做,
  但是我一定會很快回來的,我一定要將姐姐接出去。”
  若蘭幽幽他說:“我早就知道你要走的,但你為什麽走得那麽快,反正姐姐也活不了多
  少年了,你難道不能再等一等嗎?”說着說着,已是淚如雨下。
  熊倜突然一把將若蘭抱住,哭着說:“姐姐,我真不想離開你,衹是我實在有難言之
  隱,有許多事我都要去把它做好,但是,姐姐,我發誓,我一定會回來的,我會一直陪着姐
  姐,讓姐姐好好享受幾年,不要再在這種地方耽下去了。”
  若蘭哭得已說不出話來,停了一會,她止住了哭推開熊倜,低低他說:“你什麽時候走
  呀?”
  熊倜又低下頭去,說:“我跟姐姐說過,馬上就要走,若馨姐姐那裏,你代我說一聲,
  我不再跟她告辭了。”
  若蘭想到七年相依為命的人,馬上就要走了,忍不住又哭了起來,說:“你難道不能多
  呆幾天嗎?讓姐姐再多看你幾天。”
  熊倜狠着心搖了搖頭,說:“不,我馬上就走了,多呆幾天,我心裏更是難受,姐姐快
  回房去吧!小心着涼了。”
  若蘭突地一轉身,哭着跑了進去,熊倜望着她的背影消失,覺得像是失去了什麽,落寞
  地走口房,收拾了幾件常換的衣服,將寶劍仔細地用布包好,斜背在身後,留意地看着他那
  小艙,這平日令他難以忍受的地方,如今他卻覺得無限溫暖。
  他呆呆地站在床前,房門輕輕地被推開了,若馨流着淚走了進來,手裏拿着一個手絹包
  的小包,看見熊倜出神地站在那裏,強忍着淚,走到熊倜的身旁,將手裏拿着的小包放到床
  上,垂淚說道:“這是姐姐和我的一點首飾,還有一點兒銀子,你拿着吧,路上總要用
  的。”熊倜轉臉感激地看着她,衹見她長長的睫毛上挂滿了淚珠,心裏突然有一股說不出的
  滋味,張口想說些什麽,不知該怎麽說,兩人沉默了一會,若馨擡眼凄婉地看了他一眼,眼
  光中充滿了悲哀的情意,慢慢轉身走了兩步。
  熊倜壓集在心中的情感,此時再也忍耐不住,哽咽着叫道:“小姐姐!”若馨聽了腳步
  一停,熊倜走上一步,站在她身後,若馨突然一轉身,熊倜乘勢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兩人
  頓覺天地之間,除了他倆之外,什麽都不存在了。
  若馨順從地依偎在他懷裏,伏在胸膛上,低低他說:“你要走了也不來跟我說一聲,難
  道你除了姐姐之外,就不再關心任何人了嗎?”
  熊倜溫柔地摸着她的秀發,期艾着說:“我還以為,你不若馨搶着說道:“你不要說
  了,我也知道你想着什麽,你真傻,難道連一點也看不出我對你的情感嗎?”
  她說完,又覺得很羞澀,把頭一鑽,深深地埋藏在熊倜寬大的胸膛裏。
  此時萬籟寂然,衹有水濤拍擊,發出夢般的聲音,兩人也不知相互偎依了多久,熊倜輕
  輕地推開若馨說:“我該走了,再不走天就要亮了。”若馨眼圈一紅,又流下淚來,幽怨他
  說:“你等天亮再走不好嗎?”
  熊倜搖了搖頭,說:“我要乘着黑暗走,到了白天,我就再也沒有走的勇氣了。”
  若馨拿起那手絹包,擦了擦眼淚,緊緊地塞在熊倜的衣襟裏,垂首說:“不要弄掉了,
  這上面有我的眼淚。”
  熊倜一咬牙,轉身拿起包袱,忽然看見若蘭也站在門旁,他覺得他再不走,就永遠不能
  走了。
  他走到若蘭的跟前,說道:“姐姐我走了。”
  若蘭慢慢地讓開路,說道:“路上要小心呀!”
  熊倜回頭又看了若馨一眼,她已哭得如帶雨梨花,熊倜強忍住悲哀,朝若蘭說:“我會
  小心,姐姐放心好了。”
  說完他就衝出艙門,消失在黑暗裏,若蘭走過去拉起若馨的手,像是告訴若馨,又像是
  告訴自己,堅定他說道:“不要哭了,他會回來的。”
  熊倜走下船的時候,大地仍然一片黑暗,此時四野無人,他本可放足狂奔,但他覺得腦
  海裏混混糊糊,茫然若失,像是有許多事要思索,又不知道從何處開始。
  他信步嚮前走着,在黑暗裏,他覺得心靈較安全些,七年來,他足跡從未離開秦淮河,
  外在一切事物,對他都是極陌生了,面對着茫茫人海,他心裏有些害怕,不知道該怎麽去做。
  他想道:“我該先去莫愁湖,去看看戴叔叔和我分別的地方,然後呢……”他撫摸着包
  在衣服中的長劍,思索着:“我就要去找殺死戴叔叔的仇人了,寶馬神鞭薩天驥,這名字我
  永遠都不會忘記,直到他的血染紅我的劍為止。”
  他想道:“然後呢,我就要去找我的妹妹了,記得那時她還小,總是好哭,有個奶媽總
  是陪着她,她叫什麽名字,怎麽連我都想不起來,記得陸叔叔曾經告訴過我的,那天陸叔叔
  在晚上把我帶了出來、抱我到一輛馬車上,告訴我爸爸已經死了,叫我跟着他走,他要教我
  武功,替爸爸報仇,他又指着一個小女孩,對我說是我妹妹,而且還把她名字告訴了我,叫
  我記住,可是我現在卻把她忘了,叫我怎麽去找她呢?”
  他轉念思索着:“真奇怪,怎麽那時在傢裏的時候,我好像從不知道我有個妹妹,也從
  來沒有見過她,也許她大小了,所以爸爸不讓我跟她玩吧。”
  他一陣急馳,片刻已至莫愁湖,七年人事雖然全非,但莫愁湖還是原來的樣子,他仁立
  湖邊良久,心中反復思索,漸漸遠處已有雞啼。
  熊倜自沉思中驚起,此時天已微明,他整了整衣服,暗自想着:“江寧府如何走法,我
  都不知道,薩天駭在哪所鏢局,我也忘了,我衹得先找個行人問問路,到了江寧府之後,再
  設法打聽薩天驥的鏢局了。”
  熊倜走入城內,進了茶館,坐下後,就嚮堂值問道:“喂,夥計,你知不知道江寧府有
  個叫寶馬神鞭薩天驥的人?”
  那堂倌笑道:“南京城內鳴遠鏢局的總鏢頭,寶馬神鞭薩天驥的大名,誰人不知?”
  熊倜道:“那鳴遠鏢局在哪裏?”
  堂倌道:“你傢原來是要找薩天驥呀!鳴遠鏢局倒是好找,從這裏過兩條街口,朝左一
  轉彎,你傢就可以看到鳴遠鏢局的大招牌,不過你要找薩天驥,卻來晚了五年。”
  熊倜驚道:“難道他已死了?”
  堂值道:“好多年前,鳴遠鏢局來了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兩個小孩,聽說那兩個男人
  也是有名的武師,後來不知怎地,薩天驥把那兩個男人弄死了,大的小孩也不曉得跑到哪裏
  去了,薩天驥卻和那個女人姘上了,本來大傢還不知道,哪曉得過了一年,薩天驥竟和那女
  人結婚。鏢局裏的都是好漢,大傢都不滿意他,不過因為鏢局是他開的,也沒得辦法,哪曉
  得過不久,薩天驥把鏢局的事務忽然都交給了二鏢頭金刀無故鎮三江駱永鬆,自己卻帶着那
  女人和小孩走了。”
  熊倜忙問:“你可知他們去了何處?”
  堂倌答道:“這個我卻不知道了,你倒不如到鳴遠鏢局去打聽打聽,也許那裏有人知
  道。”
  熊倜此時悲憤交集,哪裏還吃得下東西,匆匆付了帳,就往鳴遠鏢局走去。
  熊倜看見鳴遠鏢局兩扇黑漆的大門尚自緊閉,他也不管,走上前去,大聲敲起門來。
  過了一會,衹聽裏面有人嘟嘟噥噥地駡道:“是哪個喪氣鬼,這麽早就來叫喪。”
  熊倜聽了大怒,大門呀地一聲,開了一條小縫,鑽出一個人來,睡眼惺鬆他說:“是誰
  呀?來幹什麽的?”
  熊倜正沒好氣,隨手一推,門呀地開了,那人也隨着跌跌衝衝地往後倒了去,熊倜大聲
  對那人說:“快把你們總鏢頭找出來。”
  那人見熊倜年輕,以為好欺,嘴裏駡道:“你他媽的也配。”
  反手一個巴掌,嚮熊倜臉上煽去。
  熊倜右手一揮,左手抓着那人的衣襟,一拋一送,那人叭地一聲,遠遠跌在地上。
  不一會,屋子裏出來一大群人,一個個俱都是衣冠不整,睡眼惺鬆的樣子,顯然是剛從
  被窩裏拉出來的,其中走在前面的,是個身材特別高大的漢子,渾身皮膚黑黝黝地,遠看活
  像生鐵鑄成的金剛,此人正是鳴遠鑲局裏的臺柱鏢頭之一,神刀霸王張義。
  他走到屋門口,突然停了下來,將兩手大大地分開,攔住了後面的人,上上下下打量着
  熊倜,驀地大笑起來,說道:“我聽王三說有人來踢鏢局子,我當是什麽三頭六臂好漢,卻
  原來是這樣個小兔崽子。”
  後面跟着的,也哄着笑了起來,像是完全沒肩、把熊倜看在眼裏。
  張義轉身對身後的人說:“這兔崽子長得倒是挺標緻的,衹可惜又小又嫩,衹怕擋不住
  大爺我一下子。”
  後面那些高高矮矮的魯莽漢子,聽了更是笑得前仰後合。
  熊倜忽然竄上前去,也未用什麽招式,朝張義煽了正反兩個耳光,張義衹覺得眼前一
  花,臉上已着了兩記,張口一噴,連牙帶血,濺了一地。
  張義怒喝道:“好個小兔崽子,連招呼都不打就下手了。”
  剛說完,長臂一伸,一招“金豹露爪”嚮熊倜抓去。
  熊倜冷笑一聲,右臂一揮,左手前探,準備照方抓藥,像剛纔一樣,摔他個四腳朝天,
  哪知張義卻遠非剛纔開門的玉三可比,他素以神刀著稱,何況熊倜這一揮,衹用了二成力,
  竟未能將他格開,張義將招就式,反手一招“金絲絞剪”,竟將熊倜右手刁住,長大的身
  軀,微往外傾,“魁星踢鬥”右手猛力口帶,疾的一腿,朝熊倜踢去。
  熊倜驟逢險招,又是初次出手,不免有些心慌,但他畢竟功力深厚,微一用氣,真氣即
  灌達四肢,左掌彎式往下去削踢來的腳,右手微一用力,張義即覺把持不住,驀地回手收
  腿,左腳跟一用力,“金鯉倒穿波”,往後猛竄,以求自保,此時熊倜衹要順勢前往,再施
  一擊,即可竟功,但是他到底臨敵經驗太少,竟未能連環用招,須知他練功全是獨自一人,
  連對手過招的都沒有,自然初出手時,難免有此現象。
  張義身剛立定,氣雖已餒,但仍不肯就此收手,正準備再往前衝,突地又回念一想:
  “此人年紀雖輕,武功卻深不可測,不知何門何派,來此又有何事,是敵是友尚未分明,我
  何必這樣昔撐,即使傷了性命,又有何用……”
  於是他不再出招,但他是個莽漢,不善言詞,競也未出言相詢,熊倜見他怔怔地站在對
  面,不解何故,暗忖道:“常聽若蘭姐說,世道人心,最是險惡,你不傷人,人便傷你,現
  在他雖是呆站在此,但心裏卻不知在轉什麽壞念頭,不如我先發製人,先打發了他再說,免
  得反吃人虧。”
  此刻他輕敵之心已泯,一出手,就是“蒼穹十三式”裏的絶招,身軀微一頓挫,人已如
  箭般離地而起,“泛渡銀河”以掌為劍,帶着一般勁風,嚮張義當頭揮下。
  張義正自盤算如何開口,熊倜人已襲到,“神力霸王”久歷江湖,知道這種身在空中,
  即已發出的招式,你愈是伸手格拒,所受的也愈重,於是他猛力右旋,想避開此招,但“蒼
  穹十三式”一招即出,其餘的招式自會連環運用,除非對方亦有極高的武功,否則絶難逃
  出,熊倜右腿外伸,雙手齊下,張義衹覺漫天俱是熊倜的掌影,連躲都無法躲得。
  忽然一人自內奔出,大喝道:“快往下躲。”但張義已在掌風籠罩之下,已是身不自
  主,熊倜右手斜削“落地流星”,張義右頸一麻,人已昏了過去。
  那奔出來的人朗聲笑道:“好身法,好身法,想不到昔年威鎮江湖‘蒼穹十三式’,又
  在此地重現。”說完又深深一揖說道:“小弟是此問鏢局的管事的,江湖上朋友都叫我錦面
  蘇秦,王智逑使是在下,其實呢,這都是朋友們的擡舉罷了。”說完又大聲笑起來,然後接
  着說:“看兄台的身法,想必是當年以‘蒼穹十三式’飲譽江湖的星月雙劍的後人了,想當
  年江湖上人,誰不對戴、陸兩位前輩景仰得五體投地,衹是自從星月雙劍故去後,‘蒼穹十
  三式’竟成絶響,想不到兄弟今日有緣,能再睹奇技。”熊倜道:“小弟正是星月雙劍的嫡
  傳弟子,此刻到貴鏢局來,便是有幾件傢師當年未了之事想來請教,衹是貴鏢局的大鏢頭們
  卻恁地厲害,不分青白皂白,就要拿小弟試手,小弟這纔得罪了,還請總鏢頭多原諒。”
  王智逑哈哈笑道:“這都怪小弟太懶,起床太晚,接待來遲。”他看了仍然倒在地上的
  張義一眼,目光裏流露出一絲奇異光芒,但一門而沒,口頭又招了招手,叫夥計們照料張義
  進去,嘆了口氣,說道:“我這個兄弟,就是這樣魯莽脾氣,想必是他開罪了兄台,您纔懲
  戒懲戒他,這是他咎由自取,如何能怪得別人,兄台如不介意,請裏面敘茶,兄台如有事吩
  咐,小弟若能辦到的,一定效勞。”
  於是王智逑拱手讓客,熊倜也坦然人內。
  二人互道姓名,客套一番後,王智逑道:“熊兄衹怕不知,這幾年來江湖上人材輩出,
  無論黑白兩道,都有幾個威震武林的後起之秀,其中最使江湖側目的,有天山冷傢兄妹的傳
  人,冷如水,冷如霜和鐘天仇,十三省丐邦的新選竜頭幫主,藍大先生,四川唐門的七毒書
  生唐羽,江蘇虎邱的東方兄,此外峨嵋的孤峰一劍,峨嵋雙小,武當四儀劍客,俱都是百年
  難見的武林俊彥,更可驚是,居說昔年縱橫天下的天陰教又在山西的太行山左死灰復燃,教
  主是一男一女兩個不知姓名的出身的年輕男女,如傳聞是實,衹怕武林又難免蒙劫了。”
  他說完又是哈哈一陣大笑,舉起大拇指嚮熊倜一揚,說道:“不過據我看來,這些人雖
  都是武林之傑,但比起熊兄來,衹怕都有遜色,熊兄此番出來闖蕩江湖,我擔保不出數月,
  定然名動江湖。”
  熊倜笑道:“總鏢頭過奬了,衹是小弟此番前來,確真有幾件異常重要的事,待一一了
  卻。此間鏢局,昔年是薩天驥所創,近聞人言,此人今已遠走,想總鏢頭定必知道他的去
  處。”
  王智逑道:“熊兄若打聽別的人物,衹要是江湖上稍有名氣,小弟不敢說了如指掌,但
  也略知一二,但是這薩大驥麽他故意把語聲拖長,偷目一望熊倜,見熊倜一提到薩天驥,就
  顯得異常忿恨,心中暗喜,知道自己所料的不差,連忙接着說:“按說南鞭薩天驥,也是極
  負盛名的人物,但自從他當年手創星月雙劍後,想必自己心虛,埋頭歸隱,從此使不知去
  嚮,要找他實是睏難已極。”
  熊倜聽了,忍不住面色空然變得失望和悲憤,站起來道:“這姓薩的和我有不共戴天之
  仇,我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要找他出來,總鏢頭既然不知這廝的去處,那麽小弟就此別過。”
  王智逑連忙將他拉住,說道:“熊兄切莫太過急躁,想熊兄初人江湖,朋友自少,小弟
  雖不成材,便無論黑白兩道,都還有個交情,熊兄若把小弟看成個朋友,此事自管交給小
  弟,小弟决定盡全力探訪出薩天驥的下落,豈不比你獨自探訪要好得多麽。”
  熊倜此刻方寸已亂,聞言一想,也是道理,撲地拜倒,含悲說道:“小弟舉目無親,凡
  事衹有仰仗總鏢頭了,日後粉身碎骨,必報大恩。”
  王智逑也對面拜倒,雙手攙扶熊倜,說道:“熊兄切莫這樣,折煞小弟了,有話慢慢商
  量,我總要替熊兄想個萬全之計,但卻千萬心急不得。”
  王智逑把熊倜扶到椅子上,熊倜仍然含悲未住,王智逑說道:“熊兄單身人江湖,想必
  無甚牽挂,如果不嫌此地簡陋,不如就搬來住下,一來省得別處不便,二來日後有事,也好
  商量。”
  熊倜雖是聰明絶頂,但終究是歷練不夠,竟也一口答應下來。
  王智逑見他已答應,心中暗喜,忙道:“熊兄還有什麽行李、衣物,可要一並取來,熊
  兄日後若有所需,也請衹管開口,此後你我便是一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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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文學>> 武侠>> 古竜 Gu L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1985年九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