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
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 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着嘴輕輕吹着它。在茶煙繚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 公共汽車順着柏油出道徐徐地馳下山來。開車的身後站了一個人,抱着一大捆杜鵑花。人倚 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鵑花便伸到後面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後面那一個座位上坐 着聶傳慶,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說他是二十歲,眉梢嘴角卻又有點老態。同時他那窄窄 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歲發育未完全的樣子。他穿了一件藍綢子夾袍,捧着一 疊書,側着身子坐着,頭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襯着後面粉霞 緞一般的花光,很有幾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卻是過分地高了一點,與那纖柔的臉龐犯了 衝。他嘴裏銜着一張桃紅色的車票,人仿佛是盹着了。
車子突然停住了。他睜開眼一看,上來了一個同學,言教授的女兒言丹朱。他皺了一皺 眉毛。他頂恨在公共汽車上碰見熟人,因為車子轟隆轟隆開着,他實在沒法聽見他們說話。 他的耳朵有點聾,是給他父親打的。
言丹朱大約是剛洗了頭髮,還沒幹,正中挑了一條路子,電燙的發梢不很鬈了,直直地 披了下來,像美國漫畫裏的紅印度小孩。滾圓的臉,曬成了赤金色。眉眼濃秀,個子不高, 可是很豐滿。她一上車就嚮他笑着點了個頭,嚮這邊走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問道:“ 傢去麽?”傳慶湊到她跟前,方纔聽清楚了,答道:“噯。”
賣票的過來要錢,傳慶把手伸到袍子裏去掏皮夾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 “你這學期選了什麽課?”傳慶道:“跟從前差不多,沒有多大變動。”丹朱笑道:“我爸 爸教的文學史,你還念嗎?”傳慶點點頭。丹朱笑道:“你知道麽?我也選了這一課。”傳 慶詫異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學生?”丹朱撲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 不慣有個女兒在那裏隨班聽講,他怕他會覺得窘。還有一層,他在傢裏跟我們玩笑慣了的, 上了堂,也許我倚仗着是自己傢裏人,照常的問長問短,跟他嘮叨。他又板不起臉來!結果 我嚮他賭神罰咒說:上他的課,我無論有什麽疑難的地方,絶對不開口。他這纔答應了。” 傳慶微微地嘆了一口氣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麽?他做先生,不好 麽?你不喜歡上他的課?”傳慶道:“你看看我的分數單子,就知道他不喜歡我。”丹朱 道:“哪兒來的話?他對你特別嚴,因為你是上海來的,國文程度比香港的學生高。他常常 誇你來着,說你就是有點懶。”
傳慶掉過頭去不言語,把臉貼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湊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聽她說 話。讓人瞧見了,準得産生某種誤會。說閑話的人已經不少了,就是因為言丹朱總是找着 他。在學校裏,誰都不理他。他自己覺得不得人心,越發的避着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並不短少朋友。雖然她纔在華南大學讀了半年書,已經在 校花隊裏有了相當的地位。憑什麽她願意和他接近?他斜着眼嚮她一瞟。一件白絨綫緊身背 心把她的厚實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別過頭去,把額角在玻璃窗上揉擦 着。他不愛看見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麗的女孩子,因為她們對於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滿意。 丹朱又說話了。他擺着盾毛勉強笑道:“對不起,沒聽見。”她提高了聲音又說了一遍,說 了一半,他又聽不仔細了。幸而他是沉默慣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復,也就恬然不以為怪。 末後她有一句話,他卻湊巧聽懂了。她低下頭去,衹管把絨綫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縮上去 了。她微笑着道:“前天我告訴你的關於德荃寫給我的那封信,請你忘記掉它罷。衹當我沒 有說過。”傳慶道:“為什麽?”丹朱道:“為什麽?……那是很明顯的。我不該把這種事 告訴人。我太孩子氣了,肚子裏擱不住兩句話!”傳慶把身子往前探着,兩肘支在膝蓋上, 衹是笑。丹朱也跟着他嚮前俯着一點,鄭重地問道:“傳慶,你沒有誤會我的意思罷?我告 訴你那些話,决不是誇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談談,因為有些話悶在心裏太難受了……像 德荃,我拒絶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樣的一個朋友。我愛和他做朋友。我愛和許多人做朋友, 至於其他的問題,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談不到。可是……可是他們一個個的都那麽認 真!”隔了一會,她又問道:“傳慶,你嫌煩麽?”傳慶搖搖頭。丹朱道:“我不知為什 麽,這些話我對誰也不說,除了你。”傳慶道:“我也不懂為什麽。”丹朱道:“我想是因 為……因為我把你當做一個女孩子看待。”傳慶酸酸地笑了一聲道:“是嗎?你的女朋友也 多得很,怎麽單揀中了我呢?”丹朱道:“因為衹有你能夠守秘密。”傳慶倒抽了一口冷氣 道:“是的,因為我沒有朋友,沒有人可告訴。”丹朱忙道:“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兩 人半晌都沒做聲。丹朱嘆了口氣道:“我說錯了話,但是……但是,傳慶,為什麽你不試着 交幾個朋友?玩兒的時候,讀書的時候,也有個伴。你為什麽不邀我們上你傢裏去打網球? 我知道你們有個網球場。”傳慶笑道:“我們的網球場,很少有機會騰出來打網球。多半是 晾滿了衣裳,天暖的時候,他們在那裏煮鴉片煙。”丹朱頓住了口,說不下去了。
傳慶回過頭去嚮着窗外。那公共汽車猛地轉了一個彎,人手裏的杜鵑花受了震,簌簌亂 飛。傳慶再看丹朱時,不禁咦了一聲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麽?我從來不哭 的!”然而她終於凄哽地質問道:“你……你老是使我覺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沒有權利這 麽快樂!其實,我快樂,又不礙着你什麽!”傳慶取過她手裏的書,把上面的水漬子擦了一 擦,道:“這是言教授新編的講義麽?我還沒有買呢。你想可笑麽,我跟他念了半年書,還 不知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歡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訴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傳 慶在書面上找到了,讀出來道:“言子夜……”他把書擱了下來,偏着頭想了一想,又拿起 來念了一遍道:“言子夜……”這一次,他有點猶疑,仿佛不大認識這幾個字。丹朱道: “這名字取得不好麽?”傳慶笑道:“好!怎麽不好!知道你有個好爸爸!什麽都好,就是 把你慣壞了!”丹朱輕輕地啐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該下去了。再見罷!”
她走了,傳慶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鵑花的人也下 去了,窗外少了杜鵑花,衹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臉,換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黃了,暗了。
車再轉了個彎。棕櫚樹沙沙地擦着窗戶,他跳起身來,拉了拉鈴,車停了,他就下了 車。
他傢是一座大宅。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 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着,滿眼的荒涼。一個打雜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藤 椅子,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蟲。
屋子裏面,黑沉沉的穿堂,衹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一綫流光,回環麯折,遠遠的 上去了。傳慶躡手躡腳上了樓,覷人不見,一溜煙嚮他的臥室裏奔去。不料那陳舊的地板吱 吱格格一陣響,讓劉媽聽見了,迎面攔住道:“少爺回來了!見過了老太太沒有?”傳慶 道:“待會兒吃飯的時候總要見到的,忙什麽?”劉媽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來了!你 別是又做了什麽虧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罷,打個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 場氣!”傳慶忽然年紀小了七八歲,咬緊了牙,抵死不肯去。劉媽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 挨蹭蹭。劉媽是他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在傢裏,他憎厭劉媽,正如同在學校裏他憎厭言丹 朱一般。寒天裏,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的徹骨酸心。
他終於因為憎惡劉媽的緣故,衹求脫身,答應去見他父親與後母。他父親聶介臣,汗衫 外面罩着一件油漬斑斑的雪青軟緞小背心,他後母蓬着頭,一身黑,面對面躺在煙鋪上。他 上前呼了“爸爸,媽!”兩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聲。傳慶心裏一塊石頭方纔落了地,猜着 今天大約沒有事犯到他們手裏。他父親問道:“學費付了?”傳慶在煙榻旁邊一張沙發椅上 坐下,答道:“付了。”他父親道:“選了幾樣什麽?”傳慶道:“英文歷史,十九世紀英 文散文——”他父親道:“你那個英文——算了罷!蹺腳驢子跟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 的!”他後母笑道:“人傢是少爺脾氣。大不了,傢裏請個補課先生,隨時給他做槍手。” 他父親道:“我可沒那個閑錢給他請家庭教師。還選了什麽?”傳慶道:“中國文學史。” 他父親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詩,宋詞,你早讀過了。”他後母道:“別的本事沒有,就 會偷懶!”
傳慶把頭低了又低,差一點垂到地上去。身子嚮前傴僂着,一隻手握着鞋帶的尖端的小 鐵管,在皮鞋上輕輕颳着。他父親在煙炕上翻過身來,捏着一捲報紙,在他頸子上刷地敲了 一下,喝道:“一雙手,閑着沒事幹,就會糟蹋東西!”他後母道:“去,去,去罷!到那 邊去燒幾個煙泡。”
傳慶坐到墻角裏一隻小凳上。就着矮茶几燒煙,他後母今天卻是特別的興致好,拿起描 金小茶壺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傳慶,你在學校裏有女朋友沒有?”他父親道:“他 呀,連男朋友都沒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後母笑道:“傳慶,我問你,外面有人說,有個 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來的,在那兒追求你。有這話沒有?”傳了臉,道:“言丹朱— —
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兒就會看上了我?”他父親道:“誰說她看上你來着?還不是看上 了你的錢!看上你!就憑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傳慶想道:“我的錢?我的錢?”
總有一天罷,錢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簽字。他從十二三歲起就那麽盼望 着,並且他曾經提早練習過了,將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風雨地寫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 左一個,右一個,“聶傳慶,聶傳慶,聶傳慶”,英俊地,雄糾糾地,“聶傳慶,聶傳 慶。”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劈手將支票奪了過來搓成團,嚮他臉上拋去。 為什麽?因為那觸動了他爸爸暗藏着的恐懼。錢到了他手裏,他會發瘋似地鬍花麽?這畏葸 的陰沉的白癡似的孩子。他爸爸並不是有意把他訓練成這樣的一個人。現在他爸爸見了他, 衹感到憤怒與無可奈何,私下裏又有點害怕。他爸爸說過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麽 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頂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見了就有氣!”傳慶這時候,手裏燒着 煙,忍不住又睜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親。總有一天……那時候,是他的天下 了,可是他已經被作踐得不像人。奇異的勝利!煙簽上的鴉片淋到煙燈裏去。傳慶吃了一 驚,衹怕被他們瞧見了,幸而老媽子進來報說許傢二姑太太來了,一混就混了過去。他爸爸 嚮他說道:“你趁早給我出去罷!賊頭鬼腦的,一點丈夫氣也沒有,讓人傢笑你,你不難為 情,我還難為情呢!”他後母道:“這孩子,什麽病也沒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傢瞧着, 還當我們待虧了他!成天也沒有見他少吃少喝!”傳慶垂着頭出了房,迎面來了女客,他一 閃閃在陰影裏,四顧無人,方纔走進他自己的臥室,翻了一翻從學校裏帶回來的幾本書。他 記起了言丹朱屢次勸他用功的話,忽然興起,一鼓作氣地打算做點功課。滿屋子霧騰騰的, 是隔壁飄過來的鴉片煙香。他生在這空氣裏,長在這空氣裏,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聞了 這氣味就一陣陣的發暈,衹想嘔。還是樓底下客室裏清淨點。他夾了書嚮下跑,滿心的煩 躁。客室裏有着淡淡的太陽與灰塵。霽紅花瓶裏插着雞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紅木方桌旁邊坐 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涼的,像公共汽車上的玻璃窗。窗外的杜鵑花,窗裏的言丹 朱……丹朱的父親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時候,還不大識字,就見到了。在一本破舊的 《早潮》雜志封裏的空頁上,他曾經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 贈。”他的母親的名字是馮碧落。
他隨手拖過一本教科書來,頭枕在袖子上,看了幾頁。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不大識字 的年齡,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也不知道念的是什麽。忽見劉媽走了進來道:“少爺,讓 開點。”她取下肩上搭着的桌布,鋪在桌上,桌腳上縛了帶。傳慶道:“怎麽?要打牌?” 劉媽道:“三缺一,打了電話去請舅老爺去了。”說着,又見打雜的進來換上一隻一百支光 的電燈泡子。傳慶衹得收拾了課本,依舊回到樓上來。
他的臥室的角落裏堆着一隻大藤箱,裏面全是破爛的書。他記得有一疊《早潮》雜志在 那兒。藤箱上面橫縛着一根皮帶,他太懶了,也不去脫掉它,就把箱子蓋的一頭撬了起來, 把手伸進去,一陣亂掀亂翻。突然,他想了起來,《早潮》雜志在他們搬傢的時候早已散失 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讓兩衹手夾在箱子裏,被箱子蓋緊緊壓着。頭垂着,頸骨仿佛折斷了似的。藍夾袍 的領子直竪着,太陽光暖烘烘地從領圈裏一直曬進去,曬到頸窩裏,可是他有一種奇異的感 覺,好像天快黑了——已經黑了。他一個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裏的天也跟着黑下去。說不 出來的昏暗的哀愁……像夢裏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剎那間,他看 清楚了,那是他母親。她的前劉海長長地垂着,俯着頭,臉龐的尖尖的下半部衹是一點白影 子,至於那青鬱鬱的眼與眉,那衹是影子裏面的影子。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親 馮碧落。他四歲上就沒有了母親,但是他認識她,從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衹有一張, 她穿着古式的摹本緞襖,有着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現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漸漸明晰,他可以 看見她的秋香色摹本緞襖上的蝙蝠。她在那裏等候一個人,一個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會 來的。她心裏的天,遲遲地黑了下去。……傳慶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 是他母親還是他自己。至於那無名的磨人的憂鬱,他現在明白了,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 的,絶望的愛。二十多年後,刀子生了銹了,然而還是刀。在他母親心裏的一把刀,又在他 心裏絞動了。
傳慶費了大勁,方始擡起頭來。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滅了。剛纔那一會兒,他仿佛是一 個舊式的攝影師,鑽在黑布裏為人拍照片,在攝影機的鏡子裏瞥見了他母親。他從箱子蓋底 下抽出他的手,把嘴湊上去,怔怔地吮着手背上的紅痕。
關於他母親,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沒有愛過他父親。就為了這個,他父親恨她。她 死了,就遷怒到她丟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雖說有後母挑撥着,他父親對他也不會這麽刻 毒。他母親沒有愛過他父親——她愛過別人麽?……親友圈中恍惚有這麽一個傳說。他後母 嫁到聶傢來,是親上加親,因此他後母也有所風聞。她當然不肯讓人們忘懷了這件事,當着 傳慶的面她也議論過他母親。任何的話,到了她嘴裏就不大好聽。碧落的陪嫁的女傭劉媽就 是為了不能忍耐她對於亡人的誣衊,每每氣急敗壞地嚮其它的僕人辯白着。於是傳慶有機會 聽到了一點他認為可靠的事實。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那一點事實是平淡得可憐。馮碧落結婚的那年是十八歲。在訂親以 前,她曾經有一個時期渴望着進學校讀書。在馮傢這樣的守舊的人傢,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還是和幾個表妹們背地偷偷地計劃着。表妹們因為年紀小得多,父母又放縱些,終於 如願以償了。她們决定投考中西女塾,請了一個遠房親戚來補課。言子夜輩分比她們小,年 紀卻比她們長,在大學裏已經讀了兩年書。碧落一面豔羨着表妹們的幸運,一面對於進學校 的夢依舊不甘放棄,因此對於她們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關心。在表妹那兒她遇見了言子 夜幾次。他們始終沒有單獨地談過話。
言傢托了人出來說親。碧落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回答,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 煙,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現在提這件事,可太早了一點!”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紀 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紀!常熟言傢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傢。他 們少爺若是讀書發達,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餘地。現 在……可太早了!”媒人見不是話,衹得去回掉了言傢。言子夜輾轉聽到了馮傢的答復,這 一氣非同小可,便將這事擱了下來。然而此後他們似乎還會面過一次。那絶對不能夠是偶然 的機緣,因為既經提過親,雙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後的短短的會晤,大約是碧落的主動。碧 落暗示子夜重新再托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為她父母並沒有過斬釘截鐵的拒絶的表示。但 是子夜年少氣盛,不願意再三地被斥為“高攀”,使他的家庭受更嚴重的侮辱。他告訴碧 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國留學。她可以采取斷然的行動,他們兩個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這 樣做。傳慶回想到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親,但是他也承認,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 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顧全她的傢聲,她得顧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單身出國去了。他回來的時候,馮傢早把碧落嫁給了聶介臣。子夜先後也有幾段羅 曼史。至於他怎樣娶了丹朱的母親,一個南國女郎,近年來怎樣移傢到香港,傳慶卻沒有聽 見說過。關於碧落的嫁後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裏的鳥。籠子裏的鳥,開了 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綉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裏的一隻白 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還有傳慶呢?憑什麽傳慶要受這個罪?碧落嫁到聶傢來,至少是 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傢,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上了一隻鳥,打死他 也不能飛下屏風去。他跟着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製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 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沒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現在初次把所有 的零星的傳聞與揣測,聚集在一起,拼湊一段故事,他方纔知道:二十多年前,他還是沒有 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母親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點,他就是言子夜的孩 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許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她。
第二天,在學校裏,上到中國文學史那一課,傳慶心裏亂極了。他遠遠看見言丹朱抱着 厚沉沉的漆皮筆記夾子,悄悄地溜了進來,在前排的偏左,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揀了 一個座位,大約是惟恐引起了她父親的註意,分了他的心。她掉過頭來,嚮傳慶微微一笑。 她身邊還有一個空位,傳慶隔壁的一個男學生便推了傳慶一下,攛掇他去坐在她身旁。傳慶 搖搖頭。那人笑道:“就有你這樣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還是怎麽着?你不去,我 去!”說罷,剛剛站起身來,另有幾個學生早已一擁而前,其中有一個捷足先登,占了那座 位。
那時雖然還是晚春天氣,業已暴熱。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長袖子的白紗外套。她側過 身來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的,一手托着腮。她那活潑的赤金色的臉和胳膊,在輕紗掩映中, 像玻璃杯裏灧灧的琥珀酒。然而她在傳慶眼中,並不僅僅引起一種單純的美感。他在那裏 想:她長得並不像言子夜。那麽,她一定是像她的母親,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國姑娘。言子夜 是蒼白的,略微有點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歲以後方纔更為顯著,言子夜就 是一個例子。算起來他該過了四十五歲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輕得多。
言子夜進來了,走上了講臺。傳慶仿佛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一般。傳慶這是第一次 感覺到中國長袍的一種特殊的蕭條的美。傳慶自己為了經濟的緣故穿着袍褂,但是像一般的 青年,他是喜歡西裝的。然而那寬大的灰色綢袍,那鬆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顯出 了身材的秀拔。傳慶不由地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麽?十有 是像的,因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開了點名簿:“李銘光,董德基,王麗芬,王宗維,王孝貽,聶傳慶……”傳 慶答應了一聲,自己疑心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先把臉急紅了。然而言子夜繼續叫了下去: “秦德芬,張師賢……”一隻手撐在桌面上,一隻手悠閑地擎着點名簿——一個經歷過世道 艱難,然而生命中並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樂的人。傳慶想着,在他的血管中,或許會流着這 個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該是什麽樣的果子呢?該是淡青色的晶瑩多汁的果子,像荔枝 而沒有核,甜裏面帶着點辛酸。如果……如果他母親當初略微任性,自私一點,和言子夜訣 別的最後一分鐘,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會改變了初衷,嚮他說:“從前我的一切,都是 爹媽做的主。現在你……你替我做主罷。你說怎樣就怎樣。”如果她不是那麽瞻前顧後—— 顧後!她果真顧到了未來麽?她替她未來的子女設想過麽?她害了她的孩子!傳慶並不是不 知道他對於他母親的譴責是不公正的。她那時候到底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有那麽堅強 的道德觀念,已經是難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難解决的問題,也衹能夠“行其心之所安”罷 了。他能怪他的母親麽?
言教授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字,學生都沙沙地抄寫着,可是傳慶的心不在書上。吃了一 個“如果”,再剝一個“如果”,譬如說,他母親和言子夜結了婚,他們的同居生活也許並 不是悠久的無瑕的快樂。傳慶從劉媽那裏知道碧落是一個心細如發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 經告訴他:言子夜的脾氣相當的“梗”,而且也喜歡多心。相愛着的人又是往往地愛鬧意 見,反而是漠不相幹的人能夠互相容忍。同時,碧落這樣的和家庭决裂了,也是為當時的社 會所不容許。子夜的婚姻,不免為他的前途上的牽纍。近十年來,一般人的觀念固然改變 了,然而子夜早已幾經蹉跎,滅了銳氣。一個男子,事業上不得意,傢裏的種種小誤會與口 舌更是免不了的。那麽,這一切對於他們的孩子有不良的影響麽?不,衹是好!小小的憂愁 與睏難可以養成嚴肅的人生觀。傳慶相信,如果他是子夜與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現在的丹 朱,一定較為深沉,有思想。同時,一個有愛情的家庭裏面的孩子,不論生活如何的不安 定,仍舊是富於自信心與同情——
積極,進取,勇敢。丹朱的優點他想必都有,丹朱沒有的他也有。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 坐着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聽着言教授講書,偏着臉,嘴微微張着一點,用一支鉛筆輕輕叩 着小而白的門牙。她的臉龐的側影有極流麗的綫條,尤其是那孩子氣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 亮瑩瑩地略微有點油汗,使她更加像一個噴水池裏濕濡的銅像。
她在華南大學專攻科學,可是也勻出一部分的時間來讀點文學史什麽的。她對於任何事 物都感到廣泛的興趣,對於任何人也感到廣泛的興趣。她對於同學們的一視同仁,傳慶突然 想出了兩個字的評語:濫交。她跟誰都搭訕,然而別人有了比友誼更進一步的要求的時候, 她又躲開了,理由是他們都在求學時代,沒有資格談戀愛。那算什麽?畢了業,她又能做什 麽事?歸根究底還不是嫁人!傳慶越想越覺得她的淺薄無聊。如果他有了她這麽良好的家庭 背景,他一定能夠利用這機會,做一個完美的人。總之,他不喜歡言丹朱。
他對於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對言子夜的畸形的傾慕,與日俱增。在這種心理狀態下,當 然他不能夠讀書,學期終了的時候,他的考試結果,樣樣都糟,惟有文學史更為凄慘,距離 及格很遠,他父親把他大駡了一頓,然而還是托了人去嚮學校當局關說,再給他一個機會, 秋季開學後讓他仍舊隨班上課。傳慶重新到學校裏來的時候,精神上的,非但沒有痊 愈,反而加深了,因為其中隔了一個暑假,他有無限的閑暇,從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 他和他父親聶介臣日常接觸的機會比以前更多了。他發現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親,不但是 面部輪廓與五官四肢,連行步的姿態與種種小動作都像。他深惡痛嫉那存在於他自身內的聶 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親,但是他自己是永遠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的。
整天他伏在臥室角落裏那衹藤箱上做着“白日夢”。往往劉媽走過來愕然叫道:“那麽 辣的太陽曬在身上,覺也不覺得?越大越糊塗,索性連冷熱也不知道了!還不快坐過去!” 他懶得動,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額角抵在藤箱上,許久許久,額上滿是粼粼的凸凹的痕 跡。
快開學的時候,他父親把他叫去告誡了一番道:“你再不學好,用不着往下念了!念也 是白念,不過是替聶傢丟人!”他因為不願意輟學,的確下了一番苦功。各種功課倒潦潦草 草可以交代得過去了,惟有他父親認為他應當最有把握的文學史,依舊是一蹶不振,毫無起 色。如果改選其他的一課,學分又要吃虧太多,因此沒奈何衹得繼續讀下去。
照例聖誕節和新年的假期完畢後就要大考了。聖誕節的前夜,上午照常上課。言教授要 想看看學生們的功課是否溫習得有些眉目了,特地舉行了一個非正式的口試。叫到了傳慶, 連叫了他兩三聲,傳慶方纔聽見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悅,道:“關於七言詩的起源, 你告訴我們一點。”傳慶乞乞縮縮站在那裏,眼睛不敢望着他,囁嚅道:“七言詩的起 源……”滿屋子靜悄悄地。傳慶覺得丹朱一定在那裏看着他——看着他丟聶傢的人。不,丟 母親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着馮碧落的孩子出醜。他不能不說點什麽,教室裏這麽 靜。他舔了舔嘴唇,緩緩地說道:“七言詩的起源……七言的起源……呃……呃……起源詩 的七言!”
背後有人笑。連言丹朱也忍不住撲嗤一笑。有許多男生本來沒想笑,見言丹朱笑了,也 都心癢癢地笑了起來。言子夜見滿屋子人笑成一片,衹當做傳慶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臉,將 書重重的嚮桌上一摜,冷笑道:“哦,原來這是個笑話!對不起,我沒領略到你的幽默!” 衆人一個個的漸漸斂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聶傳慶,我早就註意到你了。從上學期起,你 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講臺上說的話,有一句進你的腦子去沒有?你記過一句筆記沒有?—— 你若是不愛念書,誰也不能逼着你念。趁早別來了,白耽擱了你的同班生的時候,也耽擱了 我的時候!”傳慶聽他這口氣與自己的父親如出一轍,忍不住哭了。他用手護着臉,然而言 子夜還是看見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連女人的哭泣他都覺得是一種弱者的要挾行為,至於 淌眼抹淚的男子,那更是無恥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來,厲聲喝道:“你也不怕難為情! 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國早該亡了!”
這句話更像錐子似地刺進傳慶心裏去,他索性坐來,伏在臺上放聲哭了起來,子夜 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讓你攪擾了別人。我們還要上課呢!”傳慶的哭,一發 不可剋製,嗚咽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響。他的耳朵又有點聾,竟聽不見子夜後來說的話。子 夜嚮前走了一步,指着門,大聲道:“你這就給我出去!”傳慶站起身,跌跌衝衝走了出 去。
當天晚上,華南大學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裏舉行聖誕夜的跳舞會。傳慶是未滿一年的新 生,所以也照例購票參加。他父親覺得既然花錢買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讓學 校占了他們一個便宜,因此竟破天荒地容許他單身赴宴。傳慶乘車來到山腳下,並不打算赴 會,衹管嚮叢山中走去。他預備走一晚上的路,消磨這狂歡的聖誕夜。在傢裏,他知道他不 能夠睡覺,心緒過於紊亂了。香港雖說是沒有嚴寒的季節,聖誕節夜卻也是夠冷的。滿山植 着矮矮的鬆杉,滿天堆着石青的雲。雲和樹一般被風噓溜溜吹着,東邊濃了,西邊稀了,推 推擠擠,一會兒黑壓壓擁成了一團,一會兒又化為一蓬緑氣,散了開來。林子裏的風,嗚嗚 吼着,像捌犬的怒聲。較遠的還有海面上的風,因為遠,就有點凄然,像哀哀的狗哭。傳慶 雙手筒在袖子裏,縮着頭,急急地順着石級走上來。走過了末了一盞路燈,以後的路是漆黑 的,但是他走熟了,認得出水門汀道的淡白的邊緣。並且他喜歡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暫時遺 失了自己,腳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響了。是誰?是聶傳慶麽?“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國 就要亡了”的那個人?就是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親駡他為“豬,狗”,再駡得厲害些也不打緊,因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親。可是言 子夜輕輕的一句話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記。他衹顧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時辰, 摸着黑,許是又繞回來了。一轉彎,有一盞路燈。一群年青人說着笑着,迎面走了過來,跳 舞會該是散了罷?傳慶掉過頭來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他聽見言丹朱的嗓子在後面叫:“傳 慶!傳慶!”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幾步,站住了腳,又回過身來,嚮她的舞伴們笑道: “再會罷!我要趕上去跟我們那位愛鬧蹩扭的姑娘說兩句話。”衆人道:“可是你總得有人 送你回傢!”丹朱道:“不要緊,我叫傳慶送我回去,也是一樣的!”衆人還有些躊躇,丹 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緊!”說着,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嚮傳慶追來。
傳慶見她真來了,衹得放慢了腳步。丹朱跑得喘籲籲的,問道:“傳慶,你怎麽不來跳 舞?”傳慶道:“我不會跳。”丹朱又道:“你在這兒做什麽?”傳慶道:“不做什麽。” 丹朱道:“你送我回傢,成麽?”傳慶不答,但是他們漸漸嚮山巔走去,她的傢就在山巔。 路還是黑的,衹看見她的銀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丹朱再開口的時候,傳慶覺得她說話 從來沒有這麽的艱澀遲緩。她說:“你知道嗎?今天下課後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經回去了。 你傢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嚮不願意我們到你那兒來……!”傳慶依舊是不贊一詞。丹朱 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諒我父親。他……他做事嚮來是太認真了,而華南大學的情形使 一個認真教書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學生的中文這麽糟,可又還看不起中文,不肯虛 心研究,你叫他怎麽不發急?衹有你一個人,國文的根基比誰都強,你又使他失望,你…… 你想……你替他想想……”傳慶衹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發脾氣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罷?……傳慶,你若是原諒了他,你就 得嚮他解釋一下,為什麽你近來這樣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個熱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盡 他的能力來幫助你。你告訴我,讓我來轉告他?行不行?”
告訴丹朱?告訴言子夜?他還記得馮碧落麽?記也許記得,可是他是見多識廣的男子, 一生的戀愛並不止這一次,而碧落衹愛過他一個人……從前的女人,一點點小事便放在心上 輾轉,輾轉,輾轉思想着,在黃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慘淡的黎明。呵,從前的人,……
傳慶衹覺得胸頭充塞了吐不出來的冤鬱。丹朱又逼緊了一步,問道:“傳慶,是你傢裏 的事麽?”傳慶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閑事了!”丹朱並沒有生氣,反而跟着他笑了。 她絶對想不到傳慶當真在那裏憎嫌她,因為誰都喜歡她。風颳下來的鬆枝子打到她頭上來, 她“喲!”了一聲,嚮傳慶身後一躲,趁勢輓住了傳慶的臂膀,柔聲道:“到底為什麽?” 傳慶撒開了她的手道:“為什麽!為什麽!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麽你老是纏着我?女孩子 傢,也不顧個臉面!也不替你父親想想!”丹朱聽了這話,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 走,她在後面跟着,可是兩人距離着兩三尺遠。她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對不起,我又忘 了,男女有別!我老是以為我年紀還小呢!我傢裏的人都拿我當孩子看待。”傳慶又跳了起 來道:“三句話離不了你的傢!誰不知道你有個模範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個模範女兒!” 丹朱道:“聽你的口氣,仿佛你就是見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樂,使你不快樂。——可 是,傳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到底——”傳慶道:“到底為什麽?還不是因為我妒 忌你——妒忌你美,你聰明,你有人緣!”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說一句正經話!傳慶, 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樂——”傳慶道:“你要分點快樂給我,是不是?你飽了, 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掃下來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寧死也不要!”山 路轉了一個彎,豁然開朗,露出整個的天與海。路旁有一片懸空的平坦的山崖,圍着一圈半 圓形的鐵欄桿。傳慶在前面走着,一回頭,不見丹朱在後面,再一看,她卻倚在欄桿上。崖 腳下的鬆濤,奔騰澎湃,更有一種耐冷的樹,葉子一面兒緑一面兒白,大風吹着,滿山的葉 子掀騰翻覆,衹看見點點銀光四濺。雲開處,鼕天的微黃的月亮出來了,白蒼蒼的天與海在 丹朱身後張開了雲母石屏風。她披着翡翠緑天鵝絨的鬥篷,上面連着風兜,風兜的裏子是白 色天鵝絨。在嚴鼕她也喜歡穿白的,因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膚是鮮明的對照。傳慶從來沒看 見過她這麽盛裝過。風兜半褪在她腦後,露出高高堆在頂上的鬈發。背着光,她的臉看不分 明,衹覺得她的一雙眼,灼灼地註視着他。
傳慶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着。半晌,他重新擡起頭來,簡截地問道:“走 不走?”
她那時已經掉過身去,背對着他。風越發猖狂了,把她的鬥篷漲得圓鼓鼓地,直飄到她 頭上去。她底下穿着一件緑陰陰的白絲絨長袍,乍一看,那鬥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 落傘,傘底下飄飄蕩蕩墜着她瑩白的身軀——是月宮裏派遣來的傘兵麽?傳慶徐徐走到她身 旁。丹朱在那裏戀愛着他麽?不能夠罷?然而,她的確是再三地謀與他接近。譬如說今天晚 上,深更半夜她陪着他在空山裏亂跑。平時她和同學們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 不是一味放蕩的人。為什麽視他為例外呢?他再將她適纔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個女孩 子,那已經是很明顯的表示了罷?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麽用?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 的權力,可以對於她施行種種絶密的精神上的。那是他唯一的報復的希望。
他顫聲問道:“丹朱,你有一點兒喜歡我麽?……一點兒?”
她真不怕冷,赤裸着的手臂從鬥篷裏伸出來,擱在欄桿上。他雙手握住了它,傴下頭 去,想把臉頰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淚紛紛地落下 來。他伏在欄桿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點兒愛他麽?他不要報復,衹要一點愛——尤其是言傢的人的愛。既然言傢和他沒 有血統關係,那麽,就是婚姻關係也行。無論如何,他要和言傢有一點聯繫。
丹朱把飛舞的鬥篷拉了下來,緊緊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點兒。我不喜歡你,怎 麽願意和你做朋友呢?”傳慶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氣道:“朋友!我並不要你做我的朋 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傳慶道:“單是朋友不夠。我要父親跟母親。”丹朱 愕然望着他。他緊緊抓住了鐵欄桿,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熱烈地說道:“丹朱,如果你同別 人相愛着,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 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丹朱沉默了 一會,悄然答道:“恐怕我沒有那麽大的奢望。我如果愛上了誰,至多我衹能做他的愛人與 妻子。至於別的,我——我不能那麽自不量力。”一陣風把傳慶堵得透不過氣來。他偏過臉 去,雙手加緊地握着欄桿,小聲道:“那麽,你不愛我。一點也不。”丹朱道:“我從來沒 有考慮過。”傳慶道:“因為你把我當一個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 是……”她先是有點窘,突然覺得煩了,皺着眉毛,疲乏地咳了一聲道:“你既然不愛聽這 個話,何苦逼我說呢?”傳慶背過身去,咬着牙道:“你拿我當一個女孩子。你——你—— 你簡直不拿我當人!”他對於他的喉嚨失去了控製力,說到末了,簡直叫喊起來。
丹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就三腳兩步離開了下臨深𠔌的欄桿邊,換了一個較安全的地 位。跑過去之後,又覺得自己神經過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嚮傳慶微笑道:“你要我把你 當做一個男子看待,也行。我答應你,我一定試着用另一副眼光來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點 男子氣概來,不作興這麽動不動就哭了,工愁善病的——”——傳慶嘿嘿地笑了幾聲道: “你真會哄孩子!‘好孩子別哭!多大的人了,不作興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 身就走,自顧下山去了。
丹朱站着發了一會愣。她沒有想到傳慶竟會愛上了她。當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 周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惟有她屢屢嚮他表示好感。她引誘了他(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 心),而又不能給予他滿足。近來他顯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為了她麽?那麽,歸 根究底,一切的煩惱還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幫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讓他這樣瘋瘋 顛顛走開了,若是闖下點什麽禍,她一輩子也不能夠饒恕她自己。他的自私,他的無禮,他 的不近人情處,她都原宥了他,因為他愛她。連這樣一個怪僻的人也愛着她——那滿足了她 的虛榮心。丹朱是一個善女人,但是她終究是一個女人。
他已經走得很遠了,然而她畢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傳慶!你等一等,等一等!” 傳慶衹做不聽見。她追到了他的身邊,一時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她一面喘着氣,一 面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傳慶從牙齒縫裏迸出幾句話來道:“告訴你,我要你 死!有了你,就沒有我。有了我,就沒有你。懂不懂?”他用一隻手臂緊緊挾住她的雙肩, 另一隻手就將她的頭拼命地嚮下按,似乎要她的頭縮回到腔子裏去。她根本不該生到這世上 來,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蠻力。不過他的手腳還是不夠利落。她沒有叫出聲 來,可是掙紮着,兩人一同骨碌碌順着石階滾下去。傳慶爬起身來,擡起腿就嚮地下的人一 陣子踢。一面踢,一面嘴裏流水似地咒駡着。話說得太快了,連他自己也聽不清。大概似乎 是:“你就看準了我是個爛好人!半夜裏,單身和我在山上……換了一個人,你就不那麽放 心罷?你就看準了我不會吻你,打你,殺你,是不是?是不是?聶傳慶——不要緊的!‘不 要緊,傳慶可以送我回傢去!’……你就看準了我!”
第一腳踢上去,她低低地噯唷了一聲,從此就沒有聲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兩腳, 怕她還活着。可是,繼續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後來,他的腿一陣陣地發軟發麻。在雙重恐 怖的衝突下,他終於丟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夢魘中似的,騰雲駕霧,腳不點地, 衹看見月光裏一層層的石階,在眼前兔起鶻落。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裏一個 人也沒有——除了他和丹朱。兩個人隔了七八十碼遠,可是他恍惚可以聽見她咻咻的艱難的 呼吸聲。在這一剎那間,他與她心靈相通,他知道她沒有死。知道又怎樣?他有這膽量再回 去,結果了她?他靜靜站着,不過兩三秒鐘,可是他以為是兩三個鐘點。他又往下跑去。這 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車道,有車的地方。傢裏冷極了,白粉墻也凍得 發了青。傳慶的房間裏沒有火爐,空氣冷得使人呼吸間鼻子發酸。然而窗子並沒有開,長久 沒開了,屋子裏聞得見灰塵與頭髮的油膩的氣味。
傳慶臉朝下躺在床上。他聽見隔壁他父親對他後母說:“這孩子漸漸的心野了。跳舞跳 得這麽晚纔回來。”他後母道:“看樣子,該給他娶房媳婦了。”傳慶的眼淚直淌下來。嘴 部掣動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動彈不得,臉上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身上也像凍上了一層 冰殼子。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裏見到她。他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