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遺事
小船上,兩個男子兩個女郎對坐在淡藍布荷葉邊平頂船篷下。膝前一張矮桌,每人面前 一隻茶杯,一撮瓜子,一大堆菱角殼。他們正在吃菱角,一隻衹如同深紫紅色的嘴唇包着白 牙。
“密斯周今天好時髦!”男子中的一個說。稱未嫁的女子為“密斯”也是時髦。
密斯周從她新配的眼鏡後面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扔了一隻菱角殼打他。她戴的是圓形黑 框平光眼鏡,因為眼睛並不近視。這是一九二四年,眼鏡正入時。交際明星戴眼鏡,新嫁娘 戴藍眼鏡,連鹹肉莊上的妓女都戴眼鏡,冒充女學生。
兩個男子各自和女友並坐,原因衹是這樣坐着重量比較平均。難得說句笑話,打趣的對 象也永遠是朋友的愛人。
兩個女郎年紀約二十左右,在當時的女校高材生裏要算是年輕的了。那時候的前進婦女 正是紛紛地大批涌進初小,高小。密斯周的活潑豪放,是大傢都佩服的,認為能夠代表新女 性。密斯範則是靜物的美。她含着微笑坐在那裏,從來很少開口。窄窄的微尖的鵝蛋臉,前 劉海齊眉毛,輓着兩衹圓髻,一邊一個。薄施脂粉,一條黑華絲葛裙子係得高高的,細腰喇 叭袖黑木鑽狗牙邊雪青綢夾襖,脖子上圍着一條白絲巾。
周身毫無插戴,衹腕上一隻金表,襟上一隻金自來水筆。西湖在過去一千年來,一直是 名士美人流連之所,重重疊疊的回憶太多了。遊湖的女人即使穿的是最新式的服裝,映在那 湖光山色上,也有一種時空不協調的突兀之感,仿佛是屬於另一個時代的。
湖水看上去厚沉沉的,略有點污濁,卻仿佛有一種氤氳不散的脂粉香,是前朝名妓的洗 臉水。
兩個青年男子中,身材較瘦長的一個姓羅,長長的臉,一件淺色熟羅長衫在他身上挂下 來,自有一種飄然的姿勢。他和這姓郭的朋友同在沿湖一個中學裏教書,都是以教書為藉 口,藉此可以住在杭州。擔任的鐘點不多,花晨月夕,盡可以在湖上盤桓。兩人志同道合, 又都對新詩感到興趣,曾經合印過一本詩集,因此常常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自稱“湖上詩 人”,以威治威斯與柯列利治自況。
密斯周原是郭君的遠房表妹,到杭州進學校,傢裏托郭君照顧她,郭請她吃飯、遊湖, 她把同學密斯範也帶了來,有兩次郭也邀了羅一同去,大傢因此認識了。自此幾乎天天見 面。混得熟悉了,兩位密斯也常常聯袂到宿舍來找他們,然後照例帶着新出版的書刊去遊 湖,在外面吃飯,晚上如果月亮好,還要遊夜湖。劃到幽寂的地方,不拘羅或是郭打開書 來,在月下朗誦雪萊的詩。聽到回腸蕩氣之處,密斯周便緊緊握住密斯範的手。
他們永是四個人,有時候再加上一對,成為六個人,但是從來沒有兩個人在一起。這樣 來往着已經快一年了。郭與羅都是結了婚的人——這是當時一般男子的通病。差不多人人都 是還沒聽到過“戀愛”這名詞,早就已經結婚生子。郭與羅與兩個女友之間,衹能發乎情止 乎禮,然而也並不因此感到苦悶。兩人常在背後討論得津津有味,兩個異性的一言一笑,都 成為他們互相取笑的材料。此外又根據她們來信的筆觸,研究她們倆的個性——雖然天天見 面,他們仍舊時常通信,但僅衹是落落大方的友誼信,不能稱作情書。——他們從書法與措 詞上可以看出密斯周的豪爽,密斯範的幽嫻,久已分析得無微不至,不可能再有新的發現, 然而仍舊孜孜地互相傳觀,品題,對朋友的愛人不吝加以贊美,私下裏卻慶幸自己的一個更 勝一籌。這一類的談話他們永遠不感到厭倦。
在當時的中國,戀愛完全是一種新的經驗,僅衹這一點點已經很夠味了。
小船駛入一片荷葉,灑黃點子的大緑碟子磨着船舷嗤嗤響着。隨即寂靜了下來。船夫與 他的小女兒倚在槳上一動也不動,由着船衹自己漂流。偶爾聽見那湖水卟的一響,仿佛嘴裏 含着一塊糖。
“這禮拜六回去不回去?”密斯範問。
“這次大概賴不掉,”羅微笑着回答。“再不回去我母親要鬧了。”
她微笑。他儘管推在母親身上,事實依舊是回到妻子身邊。
近來羅每次回傢,總是越來越覺得對不起密斯範。回去之前,回來之後,密斯範的不愉 快也漸漸地表示得更明顯。
這一天她僅衹問了這樣一聲,已經給了他很深的刺激。船到了平湖秋月,密斯周上岸去 買藕粉,郭陪了她去。羅與密斯範倚在朱漆欄桿邊等着,兩人一直默然。
“我下了個决心,”羅突然望着湖低聲說。然後,看她並沒有問他是什麽决心,他便又 說,“密斯範,你肯不肯答應等我?也許要好些年。”
她低下了頭,扭過身去,兩手捲弄着左邊的衣角。
當天她並沒有吐口同意他離婚。但是那天晚上他們四個人在樓外樓吃飯,羅已經感到這 可以說是他們的定情之夕,同時覺得他已經獻身於一種奮鬥。那天晚上喝的酒,滋味也異 樣,像是寒夜遠行的人上路之前的最後一杯酒。
樓外樓的名稱雖然詩意很濃,三面臨湖,風景也確是好,那菜館本身卻是毫不講究外 表,簡陋的窗框,油膩膩的舊傢具,堂館嚮樓下廚房裏曼聲高唱着菜名。一盤熗蝦上的大玻 璃罩揭開之後,有兩衹蝦跳到桌上,在醬油碟裏跳出跳進,終於落到密斯範身上,將她那淺 色的襖上淋淋漓灕染上一行醬油跡。密斯周尖聲叫了起來。在昏黃的燈光下,密斯範紅着臉 很快樂的樣子,似乎毫不介意。
羅直到下一個星期六方纔回傢。那是離杭州不遠的一個村莊,連乘火車帶獨輪車不到兩 個鐘頭。一到傢,他母親大聲宣佈蠲免媳婦當天的各項任務,因為她丈夫回來了。媳婦反而 覺得不好意思。她大概因為不確定他回來不回來,所以在綢夾襖上罩上一件藍布短衫,隱隱 露出裏面的大紅緞子滾邊。
這天晚上他嚮她開口提出離婚。她哭了一夜。那情形的不可忍受,簡直仿佛是一個法官 與他判處死刑的罪犯同睡在一張床上。不論他怎樣為自己辯護,他知道他是判她終身守寡, 而且是不名譽的守寡。
“我犯了七出之條哪一條?”她一面憤怒地抽噎着,一面盡釘着他問。
第二天他母親知道了,大發脾氣,不許再提這話。羅回到杭州,從此不再回傢。他母親 托他舅舅到杭州來找他,百般勸說曉諭。他也設法請一個堂兄下鄉去代他嚮傢裏疏通。托親 戚辦交涉,嚮來是耽誤時候,而且親戚代人傳話,衹能傳好話,决裂的話由他們轉達是靠不 住的,因為大傢都以和事佬自居,尤其事關婚姻。拆散人傢婚姻是傷陰騭損陽壽的。
羅請律師寫了封措辭嚴厲的信給他妻子。傢裏衹是置之不理,他妻子娘傢人卻氣得揎拳 擄臂,說:“他們羅傢太欺負人。當我們張傢人都死光了?”恨不得興師動衆打到羅傢,把 房子也拆了,那沒良心的小鬼即使不在傢,也把老太婆拖出來打個半死。衹等他傢姑奶奶在 羅傢門框上一索子吊死了,就好動手替她復仇。但是這事究竟各人自己主張,未便催促。
鄉下一時議論紛紛,都當作新聞來講。羅傢的族長看不過去,也說了話:“除非他一輩 子躲着不回來,衹要一踏進村口,馬上綁起來,到祠堂去請出傢法來,結結實實打這畜生。
鬧得太不像話!”
羅與密斯範仍舊天天見面,見面總是四個人在一起。郭與密斯周十分佩服他們不顧一切 的勇氣,不斷地鼓勵他們,替他們感到興奮。事實是相形之下,使郭非常為難。儘管密斯周 並沒有明言抱怨,卻也使他夠難堪的。到現在為止,彼此的感情裏有一種哀愁,也正是這哀 愁使他們那微妙的關係更為美麗。但是現在這樣看來,這似乎並不是人力無法輓回的。
羅在兩年內衹回去過一次。他母親病了,風急火急把他叫了回去。他一看病勢並不像說 的那樣嚴重,心裏早已明白了,衹表示欣慰。他母親乘機勸了他許多話,他卻淡淡的不接 口。也不理睬在旁邊送湯送藥的妻子。夜裏睡在書房裏,他妻子忽然推門進來,插金戴銀, 穿着吃喜酒的衣服,仿照寶蟾送酒給他送了點心來。
兩人說不了兩句話便吵了起來。他妻子說:“不是你媽硬逼着我來,我真不來了——又 是駡,又是對我哭。”
她賭氣走了。羅也賭氣第二天一早就回杭州,一去又是兩年。
他母親想念兒子,漸漸的不免有些後悔。這一年她是整生日,羅被舅父勸着,勉強回來 拜壽。這一次見面,他母親並沒有設法替兒子媳婦撮合,反而有意將媳婦支開了,免得兒子 覺得窘。媳婦雖然怨婆婆上次逼她到書房去,白受一場羞辱,現在她隔離他們,她心裏卻又 怨懟,而且疑心婆婆已經改變初衷,倒到那一面去了。這幾年傢裏就衹有婆媳二人,各人心 裏都不是滋味。心境一壞,日常的摩擦自然增多,不知不覺間,漸漸把仇恨都結在對方身 上。老太太那方面,認定了媳婦是盼她死——給公婆披過麻戴過孝的媳婦是永遠無法休回娘 傢的。老太太發誓說她偏不死,先要媳婦直着出去,她纔肯橫着出去。
外表上看來,離婚的交涉辦了六年之久,仍舊僵持不下。
密斯范家裏始終不贊成。現在他們一天到晚提醒她,二十六歲的老姑娘,一霎眼,望三 十了,給人做填房都沒人要。羅一味拖延,看來是不懷好意,等到將來沒人要的時候,衹好 跟他做小。究竟他是否在進行離婚,也很可疑,不能信他一面之詞。也可能癥結是他拿不出 贍養費。打聽下來,有人說羅傢根本沒有錢。家乡那點産業捏在他妻子手裏,也早靠不住 了。他在杭州教書,為了離婚事件,校長對他頗有點意見,搞得很不愉快。倘若他並不靠教 書維持生活,那麽為什麽不辭職?
密斯周背地裏告訴郭,說有人給密斯範做媒,對象是一個開當鋪的,相親那天,在番菜 館同吃過一頓飯。她再三叮囑郭君守秘密,不許告訴羅。
郭非常替羅不平,結果還是告訴了他。但是當然加上了一句。“這都是她傢裏人幹的 事。”
“是把她捆了起來送到飯館子去的,還是她自己走進去的?”羅冷笑着說。
“待會兒見面的時候可千萬別提,拆穿了大傢不好意思,連密斯周也得怪我多嘴。”
羅答應了他。
但是這天晚上羅多喝了幾杯酒,恰巧又是在樓外樓吃飯,勾起許多回憶。在席上,羅突 然舉起酒杯大聲嚮密斯範說:
“密斯範,恭喜你,聽說要請我們吃喜酒了!”
郭在旁邊竭力打岔,羅倒越發站了起來嚷着:“恭喜恭喜,敬你一杯!”他自己一仰脖 子喝了,推開椅子就走,三腳兩步已經下了樓。
郭與密斯周面面相覷,郭窘在那裏不得下臺,衹得連聲說:“他醉了。我倒有點不放 心,去瞧瞧去。”跟着也下了樓,追上去勸解。第二天密斯範沒有來。她生氣。羅寫了信也 都退了回來。一星期後,密斯周又來報告,說密斯範又和當鋪老闆出去吃過一次大菜。這次 一切都已議妥,男方給置了一隻大鑽戒作為訂婚戒指。
羅的離婚已經醖釀得相當成熟,女方漸漸有了願意談判的跡象。如果這時候忽然打退堂 鼓,重又回到妻子身邊,勢必成為終身的笑柄,因此他仍舊繼續進行,按照他的諾言給了他 妻子一筆很可觀的贍養費,協議離婚。然後他立刻叫了媒婆來,到本城的染坊王傢去說親。 王傢的大女兒的美貌是出名的,見過的人無不推為全城第一。
交換照片之後,王傢調查了男方的傢世。媒婆極力吹噓,竟然給他說成了這頭親事。羅 把田産賣去一大部分,給王傢小姐買了一隻鑽戒,比傳聞中的密斯範的那衹鑽戒還要大。不 到三個月,就把王小姐娶了過來。
密斯範的婚事不知為什麽沒有成功。也許那當鋪老闆到底還是不大信任新女性,又聽見 說密斯範曾經有過男友,而且關係匪淺。據范家這邊說,是因為他們發現當鋪老闆少報了幾 歲年紀。根據有些輕嘴薄舌的人說,則是事實恰巧相反——少報年紀是有的。
羅與密斯範同住在一個城市裏,照理遲早總有一天會在無意中遇見。他們的朋友們卻不 肯聽其自然發展。不知為什麽,他們覺得這兩個人無論如何得要再見一面。他們並不是替羅 打抱不平,希望他有機會飽嘗復仇的甜味;他們並不贊成他的草草結婚,為了嚮她報復而犧 牲了自己的理想。也許他們正是要他覺悟過來,自己知道鑄成大錯而感到後悔。但也許最近 情理的解釋還是他們的美感:他們僅衹是覺得這兩個人再在湖上的月光中重逢,那是悲哀而 美麗的,因此就是一樁好事,不能不促成他們。
一切都安排好了,衹瞞着他們倆。有一天郭陪着羅去遊夜湖——密斯周已經結了婚,不 和他們來往了。另一隻船上有人嚮他們叫喊。是他們熟識的一對夫婦。那衹船上還有密斯 範。
兩船相並,郭跨到那衹船上去,招呼着羅也一同過去。羅發現他自己正坐在密斯範對 面。玻璃杯裏的茶微微發光,每一杯的水面都是一個銀色圓片,隨着船身的晃動輕輕地搖擺 着。她的臉與白衣的肩膀被月光鍍上一道藍邊。人事的變化這樣多,而她竟和從前一模一 樣,一點也沒改變,這使他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心裏衹覺得恍惚。
他們若無其事地寒暄了一番,但是始終沒有直接交談過一句話。也沒有人提起羅最近結 婚的事。大傢談論着政府主辦的西湖博覽會,一致反對那屹立湖濱引人註目的醜陋的紀念 塔。
“俗不可耐。完全破壞了這一帶的風景,”羅嘆息着。“反正從前那種情調,以後再也 沒有了。”
他的眼睛遇到她的眼睛,眼光微微顫動了一下,望到別處去了。
他們在湖上兜了個圈子,在西泠印社上岸,各自乘黃包車回去。第二天羅收到一封信, 一看就知道是密斯範的筆跡。
他的心狂跳着,撕開了信封,抽出一張白紙,一個字也沒有,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想寫信給他,但是事到如今,還有什麽話可以說?
他們舊情復熾的消息瞞不了人,不久大傢都知道了。羅再度進行離婚。這次同情他的人 很少。以前將他當作一個開路先鋒,現在卻成了個玩弄女性的壞蛋。
這次離婚又是長期奮鬥。密斯範呢,也在奮鬥。她鬥爭的對象是歲月的侵蝕,是男子喜 新厭舊的天性。而且她是孤軍奮鬥,並沒有人站在她身旁予以鼓勵,像她站在羅的身邊一 樣。因為她的戰鬥根本是秘密的,結果若是成功,也要使人渾然不覺,决不能露出努力的痕 跡。她仍舊保持着秀麗的面貌。她的發式與服裝都經過縝密的研究,是流行的式樣與回憶之 間的微妙的妥協。他永遠不要她改變,要她和最初相識的時候一模一樣。然而男子的心理是 矛盾的,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發覺她變老式,落伍,他也會感到驚異與悲哀。她迎合他的每一 種心境,而並非一味地千依百順。他送給她的書,她無不從頭至尾閱讀。她崇拜雪萊,十年 如一日。
王傢堅决地反對離婚。和平解决辦不到,最後還是不能不對簿公庭。打官司需要花錢; 法官越是好說話,花的錢就更多。前後費了五年的工夫,傾傢蕩産,總算官司打贏,判了離 婚。手邊雖然窘,他還是在湖邊造了一所小白房子,完全按照他和密斯範計劃着的格式,坐 落在他們久已揀定了的最理想的地點,在幽靜的裏湖。鄉下的房子,自從他母親故世以後, 已經一部分出租,一部分空着。新房子依着碧緑的山坡,嚮湖心斜倚着,踩着高蹺站在水 裏。墻上爬滿了深紅的薔薇,紫色的藤蘿花,絲絲縷縷倒挂在月洞窗前。
新婚夫婦照例到親戚那裏挨傢拜訪,親戚照例留他們吃飯,打麻將。羅知道她是不愛打 麻將的。偶爾敷衍一次,是她賢慧,但是似乎不必再約上明天原班人馬再來八圈。她告訴他 她是不好意思拒絶,人傢笑她恩愛夫妻一刻都離不開。
她抱怨他們住得太遠。出去打牌回來得晚了,叫不到黃包車,車夫不願深更半夜到那冷 僻的地方去,回來的時候兜不到生意。輪到她還請,因為客人回去不方便,衹好打通宵,羅 又嫌吵鬧。
沒有牌局的時候,她在傢裏成天躺在床上嗑瓜子,衣服也懶得換,污舊的長衫,袍叉撕 裂了也不補,紐絆破了就用一根別針別上。出去的時候穿的仍舊是做新娘子的時候的衣服, 大紅大緑,反而更加襯出面容的黃瘦。羅覺得她簡直變了個人。
他婉轉地勸她註意衣飾,技巧地從誇贊她以前的淡裝入手。她起初不理會,說得次數多 了,她發起脾氣來,說:“婆婆媽媽的,專門管女人的閑事,怪不得人傢說,這樣的男人最 沒出息。”
羅在朋友的面前還要顧面子,但是他們三天兩天吵架的消息恐怕還是傳揚了出去,因為 有一天一個親戚嚮他提起王小姐來,仿佛無意中閑談,說起王小姐還沒有再嫁。“其實你為 什麽不接她回來?”
羅苦笑着搖搖頭。當然羅也知道王傢雖然恨他薄幸,而且打了這些年的官司,冤仇結得 海樣深,但是他們究竟希望女兒從一而終,反正總比再嫁強。
衹要羅露出口風來,自有熱心的親戚出面代他奔走撮合。
等到風聲吹到那范氏太太的耳朵裏,一切早已商議妥當。傢裏的太太雖然哭鬧着聲稱要 自殺,王傢護送他們小姐回羅傢那一天,還是由她出面招待。那天沒有請客,就是自己傢裏 幾個人,非正式地慶祝了一下。她稱王小姐的兄嫂為“大哥”,“嫂子”,謙說飯菜不好: “住得太遠,買菜不方便,也雇不到好廚子。房子又小,不夠住,不然我早勸他把你們小姐 接回來了。當然該回來,總不能一輩子住在娘傢。”
王小姐像新娘子一樣矜持着,沒有開口,她兄嫂卻十分客氣,極力敷衍。事先王傢曾經 提出條件,不分大小,也沒有稱呼,因為王小姐年幼,姊妹相稱是她吃虧。衹有在背後互相 稱為“范家的”“王傢的”。
此後不久,就有一個羅傢的長輩嚮羅說:“既然把王傢的接回來了,你第一個太太為什 麽不接回來?讓人傢說你不公平。”
羅也想不出反對的理由。他下鄉到她娘傢把她接了出來,也搬進湖邊那蓋滿了薔薇花的 小白房子裏。
他這兩位離了婚的夫人都比他有錢,因為離婚時候拿了他一大筆的贍養費。但是她們從 來不肯幫他一個大子,儘管他非常拮据,憑空添出許多負擔,需要養活三個女人與她們的傭 僕,後來還有她們各人的孩子,孩子的奶媽。他回想自己當初對待她們的情形,覺得也不能 十分怪她們。衹是“范家的”不斷在旁邊冷嘲熱諷,說她們一點也不顧他的死活,使他不免 感到難堪。
現在他總算熬出頭了,人們對於離婚的態度已經改變,種種非議與嘲笑也都已經冷了下 來。反而有許多人羨慕他稀有的豔福。這已經是一九三六年了,至少在名義上是個一夫一妻 的社會,而他擁着三位嬌妻在湖上偕遊。難得有兩次他嚮朋友訴苦,朋友總是將他取笑了一 番說:“至少你們不用另外找搭子。關起門來就是一桌麻將。”
(一九五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