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郁达夫 Yu Dafu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96年12月7日1945年8月29日)
沉沦
  郁达夫的中篇小说《沉沦》,描写的是一个患忧郁症的留学生,故事发生在被称为“东亚病夫”的上个世纪清朝末年,那个时候东渡求学的爱国青年很多,然而本篇的主人公虽然东渡,却不是去寻访救国的道路的,封闭孤独的生活加上长期压抑的青春的冲击,使他不免忧郁竟至于性格扭曲的发展,最后就到了自己也不相信的猥琐沉沦,以至于才21岁的他就要走向自裁,在自裁前,他还有一段血泪交加的的哽咽:“这干燥的生活.......祖国啊,祖国啊,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 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清凉起来,他的学校开学之后,已经快半个月了。那 一天正是 9 月的 22 日。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 程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 一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 官道上面,他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长的Wordsworth的诗集,尽在那里 缓缓的独步。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声两声 的远吠声。悠悠扬扬的传到他耳膜上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 有犬吠声的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似的屋瓦上, 有一层薄薄的蜃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Oh, you serene gossamer! You beautiful gossamer!"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什么缘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 响,道傍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那枝小草 还是颠摇不已,一阵带着紫罗兰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哼到他那苍白的脸 上来。在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的以太中,他的身体觉得 同陶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像是梦到了桃 花源里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 样子。
   他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那里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 悠久无穷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点头。一动也不动的向天看了一会,他 觉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里 跳舞。他觉得乐极了。便不知不觉开了口,自言自语的说:
   “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轻笑你, 愚弄你;只有这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日,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 的清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 上去与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去,你就在这大自然的怀里,这纯朴的乡间终 老了罢。”
   这样的说了一遍,他觉得自家可怜起来,好像有万千哀怨,横亘在胸 中,一口说不出来的样子。含了一双清泪,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书上 去。
   Behold her, single in the field,
   You solitary Highland Lass!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Alone she cuts and binds the grain,
   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O, listen! for the vale profound
   Is over flowing with the sound.
   看了这一节之后,他又忽然翻过一张来,脱头脱脑的看到那第三节去。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
   For old, unhappy, far-off things, And battle long ago: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Some natural sorrow, loss, or pain,
   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这也是他近来的一种习惯,看书的时候,并没有次序的。几百页的大 书,更可不必说了,就是几十页的小册子,如爱美生的《自然论》 (Emerson's《On Nature》),沙罗的《逍遥游》( Thoreau's 《Ex-cursion》)之类,也没有完完全全从头至尾的读完一篇过。当他起 初翻开一册书来看的时候,读了四行五行或一页二页,他每被那一本书感 动,恨不得要一口气把那一本书吞下肚子里去的样子,到读了三页四页之 后,他又生起一种怜惜的心来,他心里似乎说:
   “像这样的奇书,不应该一口气就把它念完,要留着细细儿的咀嚼才 好。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后,我的热望也就不得不消灭,那时候我就没有好 望,没有梦想了,怎么使得呢?”
   他的脑里虽然有这样的想头,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些儿厌倦起来,到 了这时候,他总把那本书收过一边,不再看下去。过几天或者过几个钟头 之后,他又用了满腔的热忱,同初读那一本书的时候一样的,去读另外的 书去;几日前或者几点钟前那样的感动他的那一本书,就不得不被他遗忘 了。
   放大了声音把渭迟渥斯的那两节诗读了一遍之后,他忽然想把这一首 诗用中国文翻译出来。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他想想看,《The solitary Highlandreaper》 诗题只有如此的译法。
   “你看那个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在田里, 你看那边的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冷清清地! 她一边刈稻,一边在那儿唱着不已; 她忽儿停了,忽而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 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颇有些儿悲凉的情味; 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 全充满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说否,她唱的究是什么? 或者她那万千的痴话 是唱着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战事,千兵万马; 或者是些坊间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闲说?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丧苦,自然的悲楚。 这些事虽是过去的回思,将来想亦必有人指诉。”
   他一口气译了出来之后,忽又觉得无聊起来,便自嘲自骂的说:
   “这算是什么东西呀,岂不同教会里的赞美歌一样的乏味么?
   “英国诗是英国诗,中国诗是中国诗,又何必译来对去呢!”
   这样的说了一句,他不知不觉便微微儿的笑了起来。向四边一看,太 阳已经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里, 饱受了一天残照,山的周围酝酿成一层朦朦胧胧的岚气,反射出一种紫 不紫红不红的颜色来。
   他正在那里出神呆看的时候,哼的咳嗽了一声,他的背后忽然来了一 个农夫。回头一看,他就把他脸上的笑容装改了一副忧郁的面色,好像他 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见的样子。
  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
   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味同嚼蜡,毫无半点生趣。天气清朗的时候, 他每捧了一本爱读的文学书,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贪那孤寂的 深味去。在万籁俱寂的瞬间,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虫鱼,看看 白云碧落,便觉得自家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一个超然独立的隐者。有 时在山中遇着一个农夫,他便把自己当作了Zaratustra,把Zaratustra所 说的话,也在心里对那农夫讲了。他的Megalomania也同他的Hypochondria 成了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他竟有接连四五天不上学校去听讲的 时候。
   有时候到学校里去,他每觉得众人都在那里凝视他的样子。他避来避 去想避他的同学,然而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学的眼光,总好像怀了 恶意,射在他的背脊上面。
   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 稠人广众之中,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 孤独,还更难受。看看他的同学看,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 的讲义,只有他一个人身体虽然坐在讲堂里头,心思却同飞云逝电一般, 在那里作无边无际的空想。
   好容易下课的钟声响了!先生退去之后,他的同学说笑的说笑,谈天 的谈天,个个都同春来的燕雀似的,在那里作乐;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 舌根好像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样子,兀的不作一声。他也很希望他的同 学来对他讲些闲话,然而他的同学却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寻欢乐去,一见了 他那一副愁容,没有一个不抱头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学了。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 复他们的仇。
   一到了悲愤的时候,他总这样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静之后,他又不得 不嘲骂自家说: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他们的 同情,所以你怨他们,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
   他的同学中的好事者,有时候也有人来向他说笑的,他心里虽然非常 感激,想同那一个人谈几句知心的话,然而口中总说不出什么话来;所以 有几个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远了。
   他的同学日本人在那里欢笑的时候,他总疑他们是在那里笑他,他就 一霎时的红起脸来。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 又忽然红起脸来,以为他们是在那里讲他。他同他同学中间的距离,一天 一天的远背起来,他的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人,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 的身。
   有一天放课之后,他挟了书包,回到他的旅馆里来,有三个日本学生 系同他同路的。将要到他寄寓的旅馆的时候,前面忽然来了两个穿红裙的 女学生。在这一区市外的地方,从没有女学生看见的,所以他一见了这两 个女子,呼吸就紧缩起来。他们四个人同那两个女子擦过的时候,他的三 个日本人的同学都问她们说,
   “你们上那儿去?”
   那两个女学生就作起娇声来回答说: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个日本学生都高笑起来,好像是很得意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似 乎是他自家同她们讲了话似的,害了羞,匆匆跑回旅馆里来。进了他自家 的房,把书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丢,他就在席上躺下了。他的胸前还在那里 乱跳,用了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按着胸口,他便自嘲自骂的说:
   “你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后悔?
   “既要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
   “Oh, coward, coward!”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个女学生的眼波来了。那两双活泼泼 的眼睛!
   那两双眼睛里,确有惊喜的意思含在里头。然而再仔细想了一想,他 又忽然叫起来说:
   呆人呆人!她们虽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她们所送的秋波,不是 单送给那三个日本人的么?唉!唉!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 人了,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说到这里,他那火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他是伤心 到极点了。这一天晚上,他记的日记说:
   “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 不被他们日本人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 过去了。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 海的岛国里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 个月学回去的人,岂不在那里享荣华安乐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怎么 能挨得过去。受尽了千辛万苦,积了十数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 比他们来胡闹的留学生更强么?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 我就不得不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 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 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 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 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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