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情与欲>>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开到荼蘼
  七年前,王韵娜因情伤出国。回国后偶遇时装设计师文思,两人坠入爱河。
  
  可过去的阴影仍在,那个曾经伤害自己的滕海祁居然是文思的姐夫,而且,他坚持让韵娜离开文思。王韵娜被迫答应,文思痛苦不已。
  
  韵娜发现真相,原来滕海祁和文思居然是一对同性恋人!多年前的情伤也改变了滕海祁,他不再爱女人。
  
  滕海祁威胁文思,不久,滕被杀。凶手是谁?王韵娜?文思?还是文思的姐姐?
第一章
  一切故事都是在飞机上开始的。
   我喜欢飞机上开始的故事。
   身边坐着位太太,非常富态,十分雍容华贵,身穿名牌套装,脖子上挂着一串每颗直经5厘米的珍珠,滔滔不绝地向我发表伊对于世物的一切宏论,我之双耳。
   “真不容易,”她说,“做人真不容易,苦得要命。一落娘胎,先要看看有没有残疾,全身健康,又想相貌漂亮,最好聪明,又要会得读书,更要懂得与人相处,还有还有,最重要肯挣扎向上,但千万不要乘错飞机,否则来一趟失事就一了百了,开车还要小心,连过马路都错不得,更不可惹官非……真正活到四十岁不容易。”
   我看她一眼。
   她略略不安,“我意思是,活到四十岁不容易。”她不知试图掩饰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女人在这种地方最看不穿,谁会猜她四十岁?恐怕近五十岁了。
   她继续说下去,“唉,做我们这一代女人不容易……”
   我们?
   “你看看,如今这一代女性多放任,多自由,差了十年,只差了十年,‘我们’便似上了手镣脚铐似的,你说是不是?”
   我不响。
   飞机已接近香港。
   我心毫无欢意。
   “可是也有好处,‘我们’是纯洁的,站在太阳底下,我同自己说:我是一个纯洁的人,比那些心里藏奸,说一套做一套的人,不知幸福多少,我们人品是上等的,‘我们’生在那个时代,不由我们放肆。”
   我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们’——”
   我蓦然回首,“不要再说‘我们’了,太太,我已经公开承认我已二十六岁,我怕把你映老。”
   她一愕,听懂了,立刻被得罪,紧紧地闭起嘴,眼睛看向窗外,不再理睬我。
   我真后悔。
   为什么不早在十五小时之前得罪她?反正她总要生气的,我就不必双肩滴满耳油,听多几十车的废话。
   我只不过是要保护我的重要器官之——耳朵而已,然而她还是被得罪了。
   人一旦要坚持他是纯洁的或是脆弱的,任何微弱的理由都可以成为他的支持。
   到了。我的老家到了。
   曾经发誓不要再回来,事隔七年,还是回来了。
   飞机缓缓着陆,我心也越来越低落不快,几乎想原机掉头回去。
   勉强振作精神,挽起手提行李,我步出机场。
   母亲偕司机在等我。
   我们在去年见过面,但她尚细细打量我,面孔上带一个宽慰的笑容,“又长高了。”
   我不禁觉得好笑。老说我长高,其实我自十二岁后并未长高过。
   “行李呢?”
   “哪里有行李?就这么多,谁耐烦轮候行李。”我拍拍手。
   新司机是个中年人,看不出真实年龄,约莫四五十岁。
   “小姐,”他说,“我是阿莫。”
   我朝他点点头。
   “父亲怎么样了?”我问。
   “现还在家里休息,不过一直吵着要回公司。”
   我问母亲:“陈伯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亲讶异地说:“陈伯在三年前过身,你不知道?我们忘了向你提起?”
   我震惊得如五雷轰顶,“他强壮得似一条牛,去世了?什么病?”
   “心脏病。”
   父亲也是心脏病。我不响了。
   在等司机把车子开过来,母亲抬起头,“咦,那不是祝太太吗?”
   我也抬头,真是冤家何处不相逢,这不是坐我隔壁的太太吗?
   我连忙往母亲身后躲。
   母亲并不知首尾,拉我出来见客,“祝太太,这是小女韵娜。”
   祝太太本来花枝招展地迎上来,一见是我,面孔上一阵青一阵红,终于忍不住,一昂首,便上了她家金光闪闪的豪华房车。
   母亲莫名其妙,“怎么一回事?”
   我解释,“她坐在我旁边不停地说话,被我抢白,她可生气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母亲大惊失色,“你有没有向她道歉?”
   “道歉?有什么好道歉?”我自若地说,“像她这种女人,不知几喜欢有人得罪她,好挟以自重,骄之亲友。”
   母亲白我一眼。
   老莫慢动作地把车子开过来,是一辆日本房车。
   又一宗意外,“我们的平治呢?”我问。
   “卖掉了。”
   我惊问:“我们穷了吗?到这种地步了?”
   “这孩子!二十六岁的人还神经兮兮,叫人听到算什么?咱们王家几时有过什么钱,又怎么会穷下来?”
   我点点头,“否认,全盘否认,最聪明的做法。”
   母亲解释,“总共才我同你父亲两个人,排场那么大干什么?现在他身体不好,我们都不大出去了,这派头也不必充了。”
   我不以为然,“开一辆平治也不算是派头,满街都是。”
   “老头子老太婆不论这些。”她感叹说。
   在车中我们尽说些不相干的话。
   “咦,怎么往郊外驶去?”我问。
   “因你要回来,我们搬了家。”母亲的语气很平静。
   “老房子呢?”
   “卖了。”
   不想我看见老房子。
   一片苦心。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沙田。”
   “沙田?”我怪叫起来,“沙田变成这样?”
   “有些地方还要发展得好呢。”母亲笑说。
   一副贸易拓展局局长的态度。
   我紧握她的手。
   “一个人在外头做事,惯吗?”母亲问。
   “做学徒,又不是担大旗,挺有趣的。”我说。
   “你早些回来倒好,可帮你父亲做账。”
   我笑,“做假账。”
   “你怎么一脑子古怪的思想?”母亲甚觉不安。
   做人便如做一笔账,岁月添增一项项债目及收入,要平衡谈何容易,又有许多无名肿毒的烂账,不知何年何月欠下不还,一部部老厚的本子,都发了霉,当事人不欲翻启。
   又有些好事之徒特别爱替人算旧账,不知什么道理,总希望知道对方开业以来的所得所失……
   母亲握着我的手,“你还打算回去?”
   “当然,”我说,“待爹爹好些,我便回去。”
   “是辞了工来的?”
   “不相干,以我这么低的要求,什么工都找得到。”
   “你上次见我们时那位足球健将呢?”母亲问。
   “谁?”
   “那个姓蒋的男孩子。”
   “哦,那个。”
   “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
   “你现在不同他走了吗?”母亲紧张地问。
   “妈妈,你真唠叨,完全像个老人家了,人家夏梦同你差不多年纪,你看人家多美多时髦,咦,到家了。我说。”
   我先推开车门跳下去。
   我不经意地抬起头问老莫:“几楼?”
   “十二楼。”
   “地方有多大?”
   老莫笑说:“小姐上去便知道了。”
   妈妈追上来,“等等,等等。”
   我拉着她一起上楼。
   父亲穿着运动服在大门口等我。
   我与他拥抱。他气色看上去很好,病发云乎哉,不过是用来要挟我归家的借口。
   我同妈妈说:“当心啊,你瞧爹爹还这么雄姿英发。”
   妈妈无奈地说道:“这孩子有点疯疯癫癫的,整个人变了。”
   爹爹凝视我问:“是不是有点紧张?”
   “我以为你是病人,所以特别紧张,谁知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
   我到处乱走,新公寓也不小,比起以前的房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一直怕回到以前的大宅,如今知道没有这个恐惧,反而怅惘起来。
   我站在露台上很久很久,父母并没有来叫我。
   他们的过分体贴令人难堪。
   我看着屋脚远处仅余的一块荒田,凝视良久,终于回头,一个年轻的菲律宾女佣给我递上一杯茶。
   我又忍不住问道:“一姐呢?”
   妈妈说:“人家告老回乡去,不做了。”
   没有这么简单,故意把我身边的人都调开,使我做一个没有回忆的人。
   “何必用菲佣?”我看那女子一眼,“肉腾腾的。”
   “少批评两句,坐下来,陪陪妈妈说话。”
   “我们必需要吃她煮的菜?”我问。
   “妈妈煮给你吃,可好?”
   “妈妈下厨?爹,我们家可真穷了?怎么到这个地步,妈妈要进厨房?”
   “你别嬉皮笑脸的好不好?”妈妈抱怨。
   “让她去。”爹看她一眼。
   这样眉来眼去的,莫非是怕触到我的痛处。
   我推开房门,走进他们为我预备的房间。
   可怜天下父母心。把房间装修得如小女孩子的卧室一般。
   我推开窗户,风景极好。
   到家了。
   回家来了。
   妈妈在身后问道:“还好吗?”
   “太漂亮了。”我说,“我在纽约那间公寓……”
   妈妈说:“那个地方怎么好住人,冬冷夏暖,要给你寄钱还不准。”
   “我倒是蛮开心。”我说。
   “韵儿,你真的开心吗?”妈妈凑过她的面孔,颤巍巍,含着眼泪说。
   我最怕这一招。
   所有的妈妈,都专爱来这一招。
   别的慈母我不管,我这位令堂还是当年岭南大学的高材生,我感觉受不了。
   “我非常快乐。”我毫无诚意地说。
   “韵儿,你要说老实话。”
   “妈妈,说真的,做人怎么会快乐呢,正如那位祝老太所说,既聪明又健康再加上美丽兼有上进心,一次错误,也足以致命,你就别理这么复杂的事吧,让我苦乐自知岂不是好?”我苦苦哀求,“让不快乐继续腐蚀我短短的一生吧。”
   母亲反而被我引得笑起来,“你在做什么?吟新诗?”我与她笑作一团。
   父亲不放心,推门进来,向母亲使一个眼色,“不要同女儿多说,让她休息。”
   “同你说多三句话就没正经起来。”母亲抱怨。
   “这是一个太滑稽的世界,母亲,我无法板着面孔做人,四周围都是人物,试想想,那么多人公开标榜他是纯洁的,我能不笑吗?”
   但我确有点歇斯底里。
   爹说得对,我紧张,我用手掩住面孔。
   “你倦了,”母亲说着站起来,“睡一会儿。”
   我点点头。
   她让我一个人留在房里,我看着天花板一会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郎坐在我小书桌前看杂志,长发披肩。我轻轻叫她,“姬娜。”
   她转过头来,“醒了?”
   我撑着坐起来,摔摔头,微笑问:“好吗?”
   “姑妈叫我来的,说你到了。”
   她看上去身光颈靓,一张面孔上的化妆红是红,白是白,益发衬得眼睛雪亮,轮廓玲珑。
   “气色很好哇。”我轻说。
   “你呢?好不好?”
   “过得去。”
   “姑妈说你很紧张。”
   “他们先紧张,情绪影响我。”
   “你也该回来了。自我放逐已七年,况且姑丈身体也不好。”
   “不至于那么严重,”我说,“他们不过是想我回来。”
   “你借此回来,也是好的。”姬娜说。
   在一只小小的水晶台灯照耀之下,我抱着双膝坐床上,姬娜反转椅子向我坐,下巴支在椅背上。
   一切像十年前一般,什么都没有变,当中的十年没有过,我们仍然是小女孩子,关在小房间内谈心事。
   我叹一口气。
   “你还是老样子。”姬娜说:“过去的事最好忘记它,一切从头开始。”
   “打什么地方学来的老生常谈?”我轻笑。
   “我劝你不必神经兮兮地强颜欢笑,自己的父母,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不出声。
   “像现在这样自然就好,有话就说,没话就不要说,千万不要勉强。”
   我说:“要是我不故意振作,如此落落寡欢,他们又要担心,我的处境很困难。”
   “我同你介绍一些新朋友。”姬娜说。
   我苦笑,“新朋友我很多。”
   “不是你那种,是真正可以倾谈的那种。”
   “倾谈什么?我之过去?希祈他们了解?”
   “不可如此悲观。”
   “我并不希望别人原谅我,”我说,“我一切错失,自有我自己承担,与人何忧。”
   “太偏激了。”姬娜温柔地说。
   “你是我,你会怎样做?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跟我出来走走,我每个周末都有节目,你当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问道:“是我母亲托你的?”
   “一半一半,”她侧侧头,“但我们是好朋友,记得吗?”
   我与她拥抱。
   “第一步,我们要出去替你买衣服。”
   我笑,“这是你生平第一兴趣。”
   她也笑了。
   姬娜走的时候我好过得多。
   菲佣煮的小菜并不是太可怕。
   怎么会比我的手势更恐怖呢?吃自己煮的食物七年,苦不堪言。
   母亲不安地问我:“韵儿,你在想什么?”
   我说得对不对?我不停说话,他们思疑我神经质,不出声,又怕我心中有事。
   我伸一个懒腰解嘲。
   稍后我听见父亲轻轻责备母亲,“你怎么老盯住她?放松一点,不然她一声吃不消,又跑掉七年,再回来时你我骨头都打鼓了。”
   母亲不说什么。
   我轻轻关上房门。
   如果,如果我觉得压力太大,我必须要自救,立刻离开这个家,所以父亲是对的。
   姬娜对我真正关心,第二天就开始带我出去散心。
   对牢她我不必做戏,精神完全松弛,干脆拉长面孔,由得她去忙。
   许久没有回来,这个城的一切都变了,变得更热闹更繁华,连以前那种暴发的土气都消失,美丽的人们面孔上都略带厌倦享乐的神气。
   我很欣赏这一点进步。
   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跟在姬娜身后,不声不响,光挂住吃。
   我胃部的空虚似乎比我的心中的需求还要大,我想用食物来溺毙我的烦忧。
   姬娜的朋友与她自己属同类,都长得漂亮,家里小康,赚得月薪用来打扮及吃喝,很天真活泼,眼高于顶,甩不掉小布尔乔亚的包袱,喜欢踏着不如他们的人去朝拜超越他们的人。
   为什么不呢,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姬娜感叹地说:“实在嫌他们肤浅,并没有出色的人才,然而不同他们走,又不知跟什么人来往。”
   我说:“二十多岁的男人……男人总要到四十岁才会表现出色,非要有了事业不可。”
   “四十岁?只怕女儿都同你我差不多大呢。”她颓然。
   “少女姬娜的烦恼?”我取笑她。
   “咄。”她笑出来。
   这样子吃菜跳舞一辈子都不管用,谁也不会同谁结婚。
   “你觉得他们如何?”
   “没前途,”我摇摇头,“这群人太狷介太无能。没有一个具资格成家立室,除非你愿意一辈子坐在写字楼中工作贴补家用。这班人又挺不安分,爱死充场面,不讲实际。在一起说笑解闷是可以的,谁也不会更进一步表示什么。”
   “没有这样悲哀吧?”
   “除非老人家驾返瑶池派彩给他们。否则,他们还打什么地方找钱来置家?”
   “老人家?有些父母的精神比咱们还好,打扮比我们还时髦。”
   我哈哈大笑起来。
   “你似乎并不担心。”姬娜推我一下。
   “你知道我,我是打定主意抱独身主义。”
   “也不必,”她说:“看缘分怎么安排吧。”
   “这个地方真令人苍老,年纪轻轻讲起缘分来。”我微笑。
   不过姬娜仍然天天出去同这班人泡。
   我则在找工作。
   薪水偏低,而且我回来得不合时,许多人都紧缩开销,奔波数月,并没有结果。
   母亲不停与我说道:“要是嫌闷,先到你爹那里去做着玩。”
   我是一个持牌会计师,她却同我开这种玩笑。
   而号称心脏不胜负荷的爹,见我回来,安静无事,早已回到公司不定时工作。
   母亲没发觉我心苍老,一直鼓励我出去玩,我也乐得往外跑。
   开朗的姬娜给我许多阳光,像:“今天你一定要出来。”
   “又有什么好处?”我笑问。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开店,举行酒会,你一定要来。”
   我啼笑皆非,漂亮的女孩子到处受欢迎,她有没有帖子人家都会放她进去,故此变本加厉,还要带了我去。
   我说:“如此藤牵瓜,瓜牵藤,一百张帖子足足带一千人。”
   “有什么关系?喝杯东西,看看城中各人的风采,不亦乐乎。”
   “什么时候?”我问。
   “明天下午三点。我来接你,穿漂亮一点。”
   我取笑她,“白色武士不会在那种地方出现的,来来去去,不过是那几只社交甲虫。”
   “你这个人最扫兴。”她摔掉电话。
   但是星期六来了,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在衣橱里挑衣服。
   我穿着内衣,一件件数过去,菲佣没敲门就进来,我微愠转头,她并没有道歉,更无察觉我面色已变,目光却落到我举起的左手,吃惊地低呼一声,手中拿着的衣服落在地上。
   母亲刚在这时来,见到这种尴尬情形,连忙喝退她。
   “韵儿——”她慌张地凑前来安慰我。
   我连忙说:“妈妈,你也请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母亲只好退出。
   我连忙找到打网球用的护腕套上。
   但再也没有心思选衣服了。
   我胡乱罩上薄衣与粗布裤,头发扎成马尾便出门。
   母亲追上来,“韵儿……”
   我强颜欢笑,“我约好姬娜,有什么话回来再说。还有,别责备佣人。”
   到了目的地,姬娜很不满意。
   在继后的十分钟内不停地埋怨我不修边幅。
   我忍无可忍,哭丧着说道:“你若再批评我,我就回纽约。”
   她听见纽约两个字,倒是怕了,立刻噤声。
   大约是觉得好心没好报,她生气,拉长面孔。
   美丽的面孔生气也仍然是美丽的面孔,见她动气,我便收敛起来。
   我们到那间店的门口,大家都不说话,神情古怪。
   那是一间时装店,我本不想逗留,但一眼看去,便被吸引。
   是装修实在精巧的缘故,店堂分黑白二色,属二十年代ARTDECO设计,一桌一椅,莫不见心思。
   店门口排满七彩缤纷的花篮,映到里面的水晶玻璃镜子里去,疑幻疑真。
   地下是黑白大格子的大理石,简单华贵。
   陈设美丽得使姬娜与我忘却生气,不约而同赞叹一声“呀”。
   大花板上悬下古典水晶灯的璎珞,照得在场宾客如浪漫电影中的男女主角般,衬得他们衣香鬓影。
   我们面面相觑,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里的T恤都怕要三千元一件。
   姬娜推开玻璃门迸内,白衣黑裤的侍者给我们递来饮料,我们也不知道谁是主人。
   姬娜遇见她的熟人,丢下我交际去了,我独身坐在一列黑色真皮沙发的一个座位上。
   这地方真美,所有的时装店都该打扮得这么漂亮才是,符合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宗旨。
   美,美得女人一见灵魂儿飞上兜率宫,美得与现实脱节,如置身太虚幻境。
   为什么不呢?如今的女人这么吃苦。
   我深深吁出一口气,姬娜带我去那么多地方,只有这一次我实在感激她。
   正当我在入神,有人在我身边说:“好吗?”
   我转过头去。
   如果是衣冠楚楚的一个男人,我不会这么高兴,我看到的是一个同道中人。
   这人白色的棉纱T恤,脱色粗布裤,球鞋。非常秀气漂亮的脸,尤其是一张嘴,菱角分明,像自月份牌美女的面孔上借过去的。
   “好。”我答。
   他看看四周,见附近没有人才说:“只有你我穿粗布衣裳。”
   我点点头笑。
   “我的裤子比你的老。”他滑稽地说。
   我不服,“我的有七年。”
   “嘿,我的十一年。”
   “见鬼,十一年前你才九岁,哪儿就长得这么高了。”我笑。
   “什么!”他连脖子都涨红,“你猜我才二十岁?倒霉。”
   我又笑。
   他是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
   现在流行改良陆军装,戴玳瑁边眼镜,他照办煮碗来一招,但是一点也不俗,人长得漂亮便有这个好处。
   他说:“我叫左文思,你呢?”一边伸出手。
   我与他握一握,“王韵娜。”
   “认识你很高兴,你同谁来?”他怪好奇。
   “姬娜。”我指一指那个满场飞的背影。
   “啊,美丽的姬娜。”左文思点点头。
   “她是我表妹。”我说,“她带我来玩,其实我相信连她也不认识主人——这爿店叫什么?”
   “‘云裳时装’”
   “真的吗?”我讶异,“名字像五十年代小说家碧玉光顾的服装店。”
   他微笑。
   我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噤声,如果店主人在附近,我就尴尬了。
   “装修还过得去吧。”左文思说。
   “唔,一流,以前伦敦的‘比巴’有这股味道,然而这里更为细致。”
   他的兴趣来了,将腿交叉,换一个姿势,问:“你是干设计的?”
   “不,我是会计师。”我说道。
   “哦?”左文思意外。
   “你呢?”我问,“你做设计的?”
   “可以这么说。”
   我四周张望,“他们怎么没有衣服挂出来?这里卖什么衣服?”
   “这里光卖黑白两色的衣服。”左文思说。
   “真的?”我服了,“真的只有黑白两色?”
   “是的,没有别的颜色。”
   我不置信,“世上有那么多颜色,一爿店怎么可能只卖黑白的衣裳?会有人光顾吗?”
   “一定有的。”他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不服气。
   “你通常穿几个颜色?”他忽然问。
   “浅蓝与白。”
   “是不是?你可以在这里买白衣服,然后到别处去买淡蓝色。”他托一托眼镜架子。
   我只好摇摇头,“我不跑两家店。”
   “你这个人太特别。”他说,“一般女人起码有十家八家相熟的时装店。”
   我耸耸肩。
   这时候姬娜走过来,她惊异地说:“左文思,你已认识韵娜了?”
   左文思站起来,“刚刚自我介绍。”
   姬娜笑,“你都不请我,是我自己摸上门来,又带了她。”
   “我今天请的是同行及报界人士,下星期才请朋友。”
   我一愕,抬起头。
   左文思朝我眨眨眼。
   姬娜反嗔为笑,“那我下星期再来。”
   “一定一定。”左文思客气地说。
   姬娜又到别处交际去。
   我讶异问:“你便是店主?”我太唐突了。
   “是。”
   “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我问。
   “你没问,我以为你知道,没想到我名气不如我想象中远矣。”他笑。
   我问:“你干吗穿条粗布裤子?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我两个经理穿全套西装正在招呼客人,我情愿做幕后人员,光管设计及制作。”
   他非常谦虚,有艺术家的敏感,看得出是个工作至上的人。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我站起来。
   “怎么,你要走了?”他颇为失望。
   我侧侧头,想不出应说什么。
   “是不是我令你尴尬?”他赔小心。
   “没有没有。”我说,“改天来看你的衣服。”我退后两步,继而挤入人群。
   我找到姬娜,央求她,“走了。”
   她正谈得兴高采烈,见我催她走,十分不愿意,不过终于说:“多么迁就你,因怕你回纽约。”
   我有点儿惭愧。
   她挽起我的手臂,“来,走吧。”
   在归途上她问:“是你主动向左文思攀谈?”
   “我不晓得他便是店主。”
   “他在本地很出名,但他不是爱出名的那种人。”
   我笑笑。
   “你怎么忽然之间要走?是他反应太快?”
   “快?不,我们不过交换了姓名。”
   姬娜点点头,“我也认为你不应怕难为情,听说这几年来你在纽约的生活节奏快得不可思议。”
   我看着车窗外,不出声。
   “我说错了?”姬娜问。
   “不,没有,没有错。”我忽然觉得很疲倦。
   姬娜说:“到了,我不送你上去。”
   “不用客气。”我说。
   “韵,你必须忘记过去。”她说。
   我问:“我怎能忘记?你们不断地一声声提醒我,叫我怎么忘记?”我又生气了。
   姬娜瞪着我一会儿,一声不响开走车子。
第二章
  这一走起码半个月不会再理我。
   我知道,做好人是难的,他们都太关心我,寸寸盯着我不肯放,没有一个人肯忘记过去的事,没有人肯把我当个普通人。
   我回来错了?
   但也应该给自己多一点时间,以及给他们多一点时间。
   我躺在床上,用枕头枕住下巴。
   给自己多些时间……
   我禁不住打电话到姬娜那里去。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点意外。
   “没有得罪你吧?”我向她道歉。
   世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居多,她立刻松下来,“你这人……也难怪,我是太心急一些。”
   “你一生气,我就要面壁,”我说,“成日在家可吃不消。”
   “你以前死不肯说对不起,有次把我一只发夹弄坏,逼着姑妈四处去配只同样的,还不就是怕道歉。”
   “那年我才十三岁。”
   “韵,咱们的交情,也实在不用说对不起。”
   “再告诉你一件事,好叫你心死,我三岁时你一岁,奶奶自你出世后就不那么疼我,我一直暗暗恨你,趁大人不觉,抓住你足趾狂咬,你大哭,妈妈叫我跟舅母道歉,我死也不肯,而且半年没上你们家。”
   姬娜倒吸一口气,“有这种事?你这坏人,咬哪只脚?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件事?”
   我哈哈大笑。
   姬娜说:“我真应考虑同你绝交。”
   “你想想清楚吧。”我挂电话。
   母亲探头进来,“什么事这么好笑?”
   “同姬娜说起孩提时的趣事。”我说,“妈,我想同你商量。”
   “又是什么?”她有点心惊肉跳的。
   “我想搬出去住。”
   她别转面孔,“我最不要听这种话,父母碍着你什么?刚回来就要搬出去,那还不如不回来。”
   “你听呀,等我找到工作才搬出去,现在也没有钱。”
   “不许搬。”
   “妈妈,”我看着她,“姬娜都一个人住。”
   她叹口气,“你嫌爹妈什么呢?”
   “每天进出都要交代,每天睡前要道晚安,每天要表示确爱父母,你说是不是惨无人道。”
   母亲悻悻然,“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懂。”
   “我们稍微商量一下,再作决定。”我说。
   “你们所谓商量,是早已决定,例牌通知一声老家伙,已属仁至义尽的好子女,一不高兴,一句话没有就孤意而行的也有……”
   “妈妈,吃饭的时候到了,看看有什么菜。”我换一个花样。
   “对,”她说,“我得去瞧瞧她把那只茄子塞肉弄得怎么样了。”
   一阵风似的把妈妈扇出房间去。
   我已不习惯同其他人住,即使这其他人是父母。
   我喜欢独自占据一间公寓,浴后用一块毛巾包着身子良久不穿衣服也不要紧。
   我又喜欢深夜独自看电视中之旧片,还吃芝士喝白酒。
   妈妈其实是明白的,只不过她们一惯不肯放松子女。
   无奈家中即使再好吃好住,也留不住成年的孩子。
   晚饭桌上只见碗筷响。
   父亲终于说:“要搬出去的话,现在找房子倒是时候,房租便宜得多。”
   我大喜,“谢谢父亲大人。”
   “不过一星期起码得回来报到一次。”
   “是是是。”我一叠声应。
   母亲不出声,眼睛露出深深的寂寞,我假装看不见。
   姬娜便说他们够体贴。
   我一门心思地找工作,自动降低要求,往工业区找发展,终于在一爿制衣厂担任会计。
   厂是老厂,以前管账的是厂长的舅爷,私相授受,鬼鬼祟祟。老板过身,太子爷上场,誓言要维新,见我去上工,一拍即合。
   我花了足足十天才把账簿看出一个眉目来,错是没有错,假也假不了,只是乱。要从头替他建立一个制度,如造万里长城,并且旧人手底下那班重臣也未必肯听我,麻烦不止一点点。
   我同年轻的老板说了我的意见。
   他叫我放胆去做,把尚方宝剑递给我,准我先斩后奏。
   这分明是借刀杀人。
   他自己要做红脸,便找我做白脸,我要是争气,便成为他新王朝的开国功臣,我要是做得不妥,他便把责任卸在我肩膊上。
   真奸诈。
   为一点点薪水,我实在犯不着如此尽忠报国。
   心中犹疑起来,精神反而有寄托,只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也不闹搬家了。
   照说这是个好机会,战败可以引咎辞职,作一次牺牲品,一旦跑出冷门来胜一仗,以后便一帆风顺可做重臣。
   在这个当儿,天渐渐凉了。
   我拉杂成堆,把旧衣服与姬娜借我的行头夹在一起穿,并提不起兴趣来买新衣服。
   装扮是极花心思时间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是其中高手,近年来简直没有兴趣。
   现在工厂区上班,衣着并不是那么计较,我也乐得名士派头,西装裤毛衣,加件姬娜的长直身大衣,竖起翻领,冒着细细毛毛雨,踩一脚的泥泞。
   姬娜说:“不打伞,这件凯丝咪大衣一下子就淋坏了。”
   我不经意答:“衣服总会坏,人总会死。”
   她狠狠白我一眼。
   我喜欢这种天气,令我想起初到纽约,空气中也有一股萧杀。
   第五街那么热闹,我都没有投入,车如流水马如龙,我只是一个陌生城里的陌生人,活着是一个人,死也是一个人,至多在街上乱闯,到累了,找个小地方喝杯咖啡。
   那是我一生中的转挟点。以往我太年轻,不懂得如何生活,现在可知道了。
   街角上小贩卖熟食,一大堆女工围上去,兴高采烈地说起昨夜与男友去看的一场电影,我呆呆地做观光客,看她们面孔上洋溢的幸福。
   大概是穿不够衣服,大概是吃饭盒子过饱,我觉得疲倦不堪,回到写字楼,关上房门,伏在桌子上小睡。
   真没料到会睡得着。
   朦胧间进入梦境,来到一个陌生的荒地。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有人说:“这是喜马拉雅山山麓。”
   在梦中我诧异,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忽然间看见明晃晃的刀,刀用力砍在人的背脊上,肌肉连皮下脂肪翻卷起来,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血如泉涌。
   我受惊,大声狂呼。
   抬起头,一手扫开,桌上的玻璃杯子落地摔个粉碎。
   我喘气。
   这个梦太熟悉了,这七年我日夜与它共同生存,已经成习惯。
   我取出手帕抹去额角的汗,斟一杯热水喝下去,灵魂又回归躯体。
   喜马拉雅山麓!我哑然失笑,做梦什么样的背景都有。
   下班时分,我开始有不祥的预兆,迟迟不肯离开公司。
   小老板过来,“还不下班?你面色好差。”
   我勉强笑说:“今天向会计科同人慷慨激昂地陈词十五分钟,说得他们面孔一阵青红皂白,我自己也元气大伤,不过很奇怪,他们并没有什么对我不利的言行举止。”
   小老板有点得意,“放心去做,建立你的制度,相信我,许多人为虎作伥,自有其不得已之处,说穿了还不是为饭碗,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也会拥护你。”
   我笑了。
   小老板也许不是理想的经理人才,但无异他是心理学专家。
   我与他一起下班,他硬要送我一程,我只说有约会,不与他顺路,他很明白,向我扬手道别。
   我的心越来越不安定,加紧步伐向大马路走去,预备叫车子。
   泥泞斑斑的路上塞满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蓦然抬头,我知道为什么会心惊肉跳一整天,这不是他是谁?
   化了灰了也认得他。
   终于碰见他了。
   我连忙缩进一条小巷,苍白着脸,偷偷探出一边面孔去看动静,他已经不见了,什么也没看到。
   我浑身因惊怕而颤抖。到底是幻是真?
   真是滕海圻?抑或魔由心生,全是我的想象?
   一晃眼他怎么忽然不见了?
   那明明是他,灰色西装与同色领带,斑白的鬓脚,英俊的面孔……不过他到这个地区来干什么?
   我闭上眼睛,是我眼花吧,我实在太紧张了。
   我算真的面对面碰上了,也应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假装不认识他。
   这个反应我练习已经有七年,怎么一旦危急起来,半分也使不上?太窝囊了。
   心一酸,眼泪自眼角滴下,我刚伸手要擦掉,忽然有一只手落在我肩膀上。
   情急之下,我突叫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使劲道歉。
   我转身,看到是一个年轻小伙于,惊魂甫定。
   “是我,”他说,“记得我吗,我叫左文思,我们见过一次。”
   我怔怔看着他。
   是,左文思。我是怎么了?我怎么像是自鬼门关回来似的?
   “我记得你。”我努力镇静下来,撂一撂头发。
   “我吓你一跳?”他抱歉地说,“我刚才在大马路看见你,来不急走过来,没想到你已不见,幸亏在小巷一张望,又发现你在发呆,怎么钻进来的?这里多脏。”
   “我……我不见了一只手套。”
   他说:“在这里,不是一只,而是一双,不过要洗了。”
   他替我把手套拣起来递给我。
   他看着我,脸上喜气洋洋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在这里办公。”我说。
   “替谁?”
   “曹氏制衣。”
   “啊。”他显然对这一行熟悉。
   “你呢?”我随口问。
   “我来取订单。”他答。
   他扶我走出小巷,我已定下神来。
   “让我送你一程,”他坚持,“你精神有点不大好。”
   我不再坚持,默默跟他前去。
   他并没有开车子,我们上的是街车。
   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车椅垫上。我发誓刚才见到滕海圻。
   香港这么小,既然回来了,便一定会得碰见他。
   我苦笑,还是对牢镜子,多练习那个表情吧,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韵娜。”左文思唤我。
   “是,你同我说话?”我吸进一口气。
   “你怎么了,鼻子红彤彤的。”
   “噢,我重伤风。”
   “我有预感,我知道我会得再碰见你。”他搓着手,兴奋地说。
   我回过神来,“那当然,除非不出来,否则总会碰得见。在咖啡座、戏院、马路,这是一个人挤人的城市。”
   “啊,韵娜,我可以约你出来吗?”他起劲地问。
   “我?当然。”我有点不自然。
   “我打电话给你,我记得你说过要看我的设计。”
   “啊……是的。”我掏张卡片给他。
   “谢谢你。”他慎重地收起来。
   “我到家了,谢谢你。”我下车。
   “喝一杯热茶,好好睡一觉,以后雨天记得带把伞。”他在车中叫出来。
   我不禁微笑起来。
   失魂落魄到连陌生人都禁不住要忠告我。
   世人是这样的,专喜教育指导别人。
   到家,筋疲力尽,也不吃饭,洗把脸便倒在床上。
   隐隐听见母亲说:“穿着这种铁皮般的裤子,怎么睡得着?”
   我翻一个身,睡得似猪猡,管它呢。
   第二天八点钟醒来,足足睡了十一个小时。腹如雷鸣,连忙到厨房去叫菲佣做早餐,接着换衣服上班。
   父亲见我狼吞虎咽,笑问:“还说要搬出去住?”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
   我也笑。
   真的,许久没说要搬出去住。
   “慢慢吃,叫司机送你去。”父亲说。
   “太塞车,地下车要快得多。”
   我抓起大衣与皮包就走。
   临出门看到母亲宽慰的笑容。“可怜天下父母心。”
   中午时分,我叫信差出去买一只饭盒子。
   有人在我房门上敲三个。
   我以为是曹老板,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左文思。
   “你?”我笑,“怎么一声不响走上来了?”
   “来看你。”他喜孜孜地说。我打量他,手中没有花,没有礼品,可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
   “请坐。”我站起来让地方给他。
   我的“房间”是三块夹板屏风围起来的一块四方豆腐干,门上一块磨纱玻璃,非常老土,钢写字台,一张小小旋转椅。
   面前堆满文件纸张。
   他在我身边一张旧椅子坐下。
   “人家的房间金碧辉煌,”他说,“如电视剧中之布景。”
   “我并不介意,”我说,“是歌者,不是歌。”
   他凝视我,只笑不言。
   我取笑他,“你仿佛有大喜的信息要告诉我。”
   他一拍手,“对了。”
   左文思喜孜孜道:“今天五点正,我在楼下等你,我给你看我新设计的衣裳。”
   我见他这么热心,不好推他,微笑说:“我又不是宣传家,给我看有什么用。”一边扒饭盒子。
   “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儿。”
   “我?”我张大眼睛。
   “你这个可爱的人,多次开口,总是心不在焉地反问:‘我’为什么这样没有信心?”
   我腼腆地笑。
   “他那么注重我的一举一动干什么?”
   “你太畏羞。”
   我实在忍不住,又来一句:“我?”
   我们两人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我害羞?不不不,没有这种事。在外国,我的作风比最大胆的洋妞还要大胆。不知怎地,对牢他,我的豪爽简直施展不出来。
   他说:“一言为定,五点正。”
   “喂!”
   他向我眨眨眼,开门出去。
   我感叹地想,他竟对我有这样的好感,女人对这个岂有不敏感的,立刻觉察出来。
   小老板推门进来,声音带着惊喜,“那是左文思吗?”
   “是。”我承认。
   他坐在我对面,“我们想请他设计一连串的运动装,配合欧洲的市场,他一直没有答应。”
   “是吗?”我礼貌地点头,并没有加插意见。
   小老板说下去,“这小伙子真有窜头,看着他上来,开头不过是工学院的学生,课余跑小厂家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不计酬劳,功夫周到,脑筋又灵活,老板们一瞧,比名家更妥当,便正式启用他,不到十年间,被他弄出名目来,现听说开了门市。”
   “是的。”
   “你同他是好朋友?”小老板问。
   “不,很普通的朋友。”
   “他的名字在欧洲也很吃香。”
   “帮帮忙,看他几时有空,请他吃顿饭,那几套运动服就有着落了。”小老板满怀希望。
   我只好微笑。
   “左文思三个字可当招牌卖,”他又咕哝,“不过这人不爱交际应酬,一切由经理出面,我抓来抓去抓不到他。”
   原来真是一个名士。
   “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听说是个孤儿,只有一个姊妹相依为命,如今也嫁得很好,两姊弟总算熬出来了,他们父母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安慰。”
   小老板有上海人的特色,一句话可冲淡分开十句来说,却又句句动听。
   我问:“在这个城里,是否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小老板笑了,“当然不是,只限于知名人士。九姑七婶的事,又有谁会关心?”
   “谁算是知名人士。”
   “举个例子,左文思便是,而我就不是。”他笑。
   “是吗?为什么?有什么界限?”我好奇起来。
   他狡狯地说:“但如果我去追求某个小明星,也可以立刻成为名人。”
   “是吗?”我不置信地问。
   “当然,否则你以为小明星有那么吃香?”
   我恍然大悟。
   “韵娜,你这个人……实在天真,不过不要紧,在香港住下来,慢慢学习,一下子就惯了。”
   我笑起来,“我并不是纯洁的小女孩。只是风格不同,尚待适应。”
   “这我不知道,但我晓得你是个好会计师。”
   他出去了。
   我用手撑住头。
   看样子在这里是做得下去的。做得下去便做下去,从头开始,认识新的朋友,抬起头来,朝向阳光。
   我握紧拳头,为自己突然而来的发奋噗嗤笑出来。
   五点正,左文思在楼下等我。
   本来不想与左文思进一步做朋友,但是经小老板一番言语,我觉得他真是个人才,不禁佩服他起来,态度便有显著的转变。
   “出发吧。”我拉拉衣襟。
   “这是你唯一的大衣?”他取笑我。
   “嗯。”我说,“怎么样,看不顺眼?”
   “我想打扮你,”他装一个手势,“你是这里唯一没有被颜色染污的女人,我可以从头到尾将你改观,我有这个野心。”
   “当我是白纸,供你涂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来,上车。”
   “我以前也嗜打扮。”我说。
   “最怕不懂穿而偏偏又自以为会得穿的女人,”他说,“索性不会穿倒不要紧,品味是后天性条件,先天条件是有现代的面孔与身材。”
   “啊。”我张大眼睛。
   “现在流行的租眉大眼,你都有。”他说。
   “我这眼睛鼻子长在面孔上已有二十多三十年了。”我笑。
   “小时候一定没人说过你漂亮是不是?现在轮到你出头了。”
   我仰头笑,“你这个人真有趣。”
   “我在找摄影模特儿,为我这辑新设计拍照,你肯不肯试试?”
   “可以胜任吗?”
   “试试如何?”
   我们又重新到达他的店铺。
   这时衣服已经挂出来,一个架子上全是黑色,另一个架子上是白色。
   “只有这么十来件衣裳?”我问。“够生意?”
   他说:“当衣裳还在后面熨的时候,已经全部沽出,你相信吗?”声音居然有点无奈,“这里挂着的,不到三天,也会转到女人的香闺去,所以不必担心生意。”
   “太好了,我最爱听到艺术家找到生活。”
   “我?”他笑出来,“原谅我学你口气,我不是艺术家,只是个小生意人。”
   “随便什么都好,高兴认识你,左文思。”
   我们重新握手。
   这次才真的打算与他做朋友。
   他自内间取出一串晚装,我一看,眼珠子都几乎掉下来。
   全部是白与黑,或是黑白相间。
   无论是长、短、露肩、低胸、无背、钉珠、加纱边,总而言之,都别出心裁,各有巧妙,一共十来件,保证任何女人看了,都会得心向往之。
   “真美!”我赞道,“真正是云之衣裳。”
   “谢谢你。”他说道。
   “穿上试试。”我笑问。
   “请便。”
   自有女职员来服侍我,帮我拉拉练,扶正肩膀之类,我照着镜子,慨叹一声难怪女人肯花大钱来装扮,看上去真似脱胎换骨。
   脚下仍穿着球鞋,头发也没有弄好,梳一条马尾巴,我出去拉开裙据,给左文思看。
   他一只手放在下巴,另一手撑着腰,一打量我,马上吩咐女职员:“叫摄影师来,说我找到了。”
   “及格?”我问。
   “是的,”他狂喜,“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便是她了。”
   “不要拍近镜,我已有眼角纹。”我坐在一张皮椅子上。
   “一会儿摄影师会替你拍一些宝丽来,如果适合的话,改天才正式进行。”
   “这些照片会要来干什么?”
   “帮我把这批衣裳推销出去。”
   “噢。”
   “我会付你酬劳,别担心。”
   我看着他,“我也许错了,但我相信你。”
   “你不会后悔。”
   不到二十分钟,他的摄影师小杨赶来,提着一瓶香摈。“找到了?”嘴里嚷:“让我看看。”
   他是个瘦长的年轻人,像是左文思的影子。
   “是你,”他瞪着我,“果然天衣无缝。”
   摄影师取出道具,替我拍一大叠即拍即看的照片。
   他与左文思指指点点,“出色但非常生硬,要一百多卷底片后才会转机,此刻她认为摄影机为食人兽,必须熟悉相机才行。”
   “那不是问题。”
   我嗫嚅,“我不十分确定我有那么多时间。”
   小杨冷冷地说:“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呢,杜丽莎昨日才求我,还有咪咪,还有茱蒂想东山复出。”
   左文思代我回答:“小杨,她不是模特儿。”
   “你不是?难怪面孔这么新鲜。”小杨问:“你干什么?电影、电视?”
   “都不是,不准你多问,星期天到你摄影室去。”
   “好,”小杨收拾,“叫化妆师替她画重眼线,还有,头发要烫皱,球鞋倒可以用。”
   左文思说:“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变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满足。”
   “我不烫头发。”我抢着说道。
   “当然,你梳马尾巴便可。”左文思说。
   小杨耸耸肩,“星期天,记得,星期一我便去纽约。”
   “得了。”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
   女职员捧出香摈,我们几个人干杯。
   他们走了之后,左文思同我说:“肚子饿,一起去吃饭如何?”
   “我换过衣裳再说。”
   “就穿这件,我这里有披肩。”
   我笑说:“这么疯?我已过了那个年纪,还是让我换衣服。”
   他也许会怪我过于狷介,但我没有义务故意讨好他。
   以前我会那么做。但以前我不懂得爱护自己。
   他帮我套上大衣。
   我们找到间意大利馆子吃菠菜面。
   “你是网球好手?”他忽然问:“平时还戴着护手。”
   我一怔,随即答:“同我的球鞋一样,习惯了。”
   “其实我并不喜欢不修边幅的女人,看上去邋遢相,但你不同,在你身上,便是潇洒,这其中有微妙的分别。”
   他声音低低的,其中自有动人之处。
   我又一怔,不过立刻笑,“骂我邋遢!”
   他揉揉鼻子。
   “有些女人已经去到尽头,风头出到足,粉搽得不能再厚,青春不能再回来,服装不能再新潮、触目、暴露……观者一点想象力都没有,非常乏味,而你,你是一块璞玉。”
   我既好气又好笑,“说来说去,不过是把我当作一块可由你大力发挥的画布。”
   他微笑不语。
   忽然之间我尴尬起来,飞红了双颊。
   自己先诧异了,脸红在于我是早十年都未曾发生过的事,这是不属于我的生理现象。
   我用手托着面孔,只觉得热辣辣地,自知神色古怪。
   他笑眯眯地凝视我。
   “干么?”我抢白他。
   “欣赏我发掘的璞玉。”他声音也带些羞涩意。
   我大口喝啤酒。将一小盘菠菜面吃得精光。
   “你这样吃法,一下子就胖了。”他警告我。
   “什么,肥?”我笑,“那敢情好,你得到的是一块肥胖的璞玉。”
   “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你是例外。”
   我放下刀叉,“咄!越说越离谱,你算是哪一门子的专家呢?”
   “别忘记我专在女人堆中打滚,我是裁缝。”
   “吓?”真正的意外。
   “裁缝。”他声音中有一丝幽默与自嘲,“虽然现代人给我的职业一个漂亮的名称,叫我时装设计师,但实际上我是裁缝,不是吗?”
   我连忙说:“那会计师是什么?不外是账房先生。”
   他哈哈笑起来,“账房小姐。”
   “人肯给你一个漂亮的名目,你就接受,何必苦苦追究,说穿了,哪里有什么好听的话。”
   他听完这话,沉吟许久,不响。
   我这才觉得自己说过火了,怎么动不动搬人生大道理出来,连忙说道:“晚了,要走啦。”
   “我送你回去。”
   “好。”
   那天回到家里,我真觉得自己找到一个谈得来的朋友。
   生活正常了,牢骚少许多。
   母亲问:“不再想搬出去?”
   父亲不以为然,“好容易她不提,你又来提醒她。”
   姬娜埋怨,“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么有痛,真服你。”
   “中环都被你们天之娇女霸占去,我不如往土瓜湾跑。”
   “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姬娜说。
   “不必再买新的,”我说,“买了也不会穿,懒得换花样。”
   “现在不流行希僻士了。”她瞪大眼睛。
   “你诬毁我,”我诅咒她,“你说我脏?我可是天天洗头沐浴呢,来得个注意个人卫生。”
   “那你想做什么?”
   “做我自己。”
   “你现在有男朋友,总得打扮一下吧。”她不服。
   “男朋友?”谁?
   “啊,当然,不必买衣服,”她挤眉弄眼,“还怕没人把最时尚的衣服送上门来?”
   我这才省悟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人,但笑不语。
   事实不是她想的那样,事实我与左之间有点似兄弟姐妹。
   大城市内的男女关系一向快如闪电,来无踪去无影,反而是友情来得长久。
   此刻我需要朋友多过需要情人。
   而情人,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很高兴你终于可以从头开始。”姬娜说。
   她这么一说又提醒我。
   姬娜口中不语,手却转动另一只手上戴着的护腕。
   “多多享受。”
   我抬头看姬娜,“在这个城市里,是否每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你害怕?”姬娜问,“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低头,“我并不怕,我只觉得累。”
   她担心,“那还不如不回来的好,我以为你早忘记了,别人不忘记不要紧,至要紧你自己忘记。”
   “谁说不是?”我说,“我也以为可以忘记。”
   “有什么风声?”姬娜问。
   “那日,我仿佛看见他。”
   姬娜笑:“人海茫茫,哪里有这么巧?”
   “真的,”我苍白地说,“我吓得什么似的,如惊弓之鸟,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姬娜不便发表意见,静静地听。
   “我的反应如此强烈,才吓怕自己。”我说。
   “已七年了,七年跟一个世纪没有分别。”姬娜挥舞着双手,“你还有伤痕?”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
   姬娜同情地看着我,“难道还要第二次出走?”
   “这次回来,是因为父母,叫他们一趟趟往外国跑,真不忍心,决意陪他们一段日子。”我用手捧着头,“我已够令他们羞愧。”
   “听你的话,像是犯过什么弥天大罪似的,”姬娜的笑容也勉强起来,“快别说下去了。”
   “唔。”我点点头。
   “左文思这个人怎么样?”
   “他很有艺术家气质,与他很谈得来,说起时装,他可以滔滔不绝,说到别的就带三分羞涩,这样的男人,应该配纯洁的女子。”
   姬娜作掩嘴葫芦,“啊嘿,你几时学得文艺腔?你听过所顿与峨摩拉的故事?那两个城里找不出一个义人,在这城里什么地方去找纯洁的人?”
   母亲探头出来,“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什么?”
   我吓得跳起来,姬娜更加笑不可抑。
   我心茫然,就像我俩念中学时,两个人关在房内上天入地无所不谈直至天亮,直至母亲前来干涉为止。
   姬娜与以前一样,而我却永远不能恢复那时候的自己。
   姬娜稍后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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