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作家评传>> 苏青 Su Q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4年1982年12月7日)
结婚十年
  读苏青及《结婚十年》
  文 / 月秋
  
  前言:一直认为,阅读是很个人的事情,它关乎人的喜好,内心的情感倾向还有人的精神层面。茫茫书海中,随着心之所向,眼睛一亮,指尖停留,轻轻触碰那一本寻觅已久的书。前世今生仿佛只为了等待与你相遇。心生愉悦不由要脱口而出:呵,原来你在这里。其实,人与书的相遇,也如同人与人的相遇一样是一种缘分。
  
    最初识得苏青这名字是在张爱玲的散文《我看苏青》里。记得张爱玲在文章里是这样说的:“我想我喜欢她过于她喜欢我。……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张是个才情横溢、孤高自许的女人,被她肯定,赞赏,并喜欢的女子一定非同一般,我是这么想的。再后来,在一张小报上看到关于报道张自传体小说《小团圆》出版的消息,其中还写到,苏青是张很好的朋友,但最终却背着她和他的老公胡兰成上了床。无论这小道消息是否可信,但却着实刺痛了一我下。我宁愿相信这不是真的。
  
    爱情尚可背叛,更何况是友情?当然,无论是哪一种,受害者最好被蒙在鼓里,未知情才好,否则局面都极让人难堪,并让人伤痛欲绝心灰意冷……
  
    于是,苏青以传奇女子的姿势,吸引着我。
  
    也许是一种巧合,也许是一种缘分,在那个宽敞明亮现代化设备的图书馆,那排排整齐林立的高高的书架,堆叠着密密紧挨的散发着墨香的书。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鸟儿在窗边清脆的鸣叫,坐拥书城,纤细手指轻轻划过书丛,突然正好停搁在那一本,是在成千上万中的那唯一的一本。于是,我邂逅了苏青及她的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
  
    苏青(1917-1982),小说家、散文家,原名冯和仪,浙江鄞县人,书香门第出身,南京中央大学外文系肆业,是四十年代走红的女作家。
  
    苏青与张爱玲齐名,同为上海沦陷时期文坛上负有盛誉的女作家。她们彼此喜欢着对方,都是以自己周围的题材从事写作,写的都是她们自己的事,由女人写女人,从中透露出中国知识女性对社会、对人生的深刻思考。
  
    苏青的作品主要是关于家庭妇女的,也有社会人生方面的,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浣锦集》、《饮食男女》;小说《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歧途佳人》等。
  
    见字如面,文如其人。苏青是率真的,明朗的,文风大胆,文字写实。她写得真挚,朴实,贴近生活,是毫不保留的,心直口快的那种,和张爱玲的婉约绮丽风情万种的小资情调是大相径庭的。有人说,小说是张写得好,而散文是苏写得好。还没读苏青的散文,未敢妄加评论。在我看来,她们两位在小说创作方面,可谓是各有千秋。苏青给人的感觉是一位普通的上海女性市民,离我们很近。她立足于繁琐平凡的婚恋生活,大多时候是在写自己,写得很直接,很明白,很充实,也写得很热闹,其最大的特点就是真实。张爱玲与尘世似乎总保持着一定距离,她总是从高端清醒地俯视人世,娓娓道来,写尽人世的爱恨、悲欢与离合。她写得很用心,也很缓慢,笔触犹如钩针刺绣,细腻深刻,华丽夺目,惊世骇俗。
  
    苏青的《结婚十年》当年曾十八版轰动了全城,作者以细腻平实的语言叙述了一名知识女性苏怀青上学,结婚,辍学,生子,逃难,生活拮据,感情磨伤,最终离异的故事。
  
    苏怀青与崇贤的婚姻是半新旧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16岁订了婚,订婚后便由人介绍通信,同在一所学校,但却始终未曾见面。
  
    没有接触与太多的了解,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苏怀青常觉得眼前的男人很陌生。
  
    苏怀青在婚后回到大学对爱的观念由模糊到明白:是一种灵与肉的完美统一与结合。苏怀青曾这么想:“我需要一个青年,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夜偎着我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这是一位已婚女人的独白,也是一名18岁怀春女大学生的对爱的纯真的憧憬与向往。如此简单,美好,却如此灼人,难于实现。
  
    随着生活对人的磨砺,情感的磨灭,女人对丈夫的希冀与要求总是越来越低,到最后苏怀青对丈夫的要求只剩下一个关乎生存的问题:能不能拿钱回来养家?但是,最后,连这最基本的要求苏怀青也得不到满足,况且丈夫的心也变了,嗜酒,动粗,婚外情,穷困,潦倒,两人几乎走到了山穷水尽。
  
    感情、物质是婚姻的基础,尤其是物质,贫困夫妻百事哀,没有感情尚且可以苟且维持,但是缺少物质的支柱则万万不能。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其实,苏怀青的婚姻在一开始就注定着要失败的。与男方家人的格格不入,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在新婚之日就发现丈夫与寡妇表嫂的暧昧关系。再后来,苏怀青没有经济收入,家庭一切开支依靠崇贤,怀青又是那样生性要强,说话没好脸色,张口便问丈夫要钱,甚至偷偷掏丈夫的口袋,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又不厌烦呢?
  
    没有感情基础,生活拮据,女人好强,男人不忠,没有责任心,这样的婚姻又怎能坚持?时过半个多世纪,《结婚十年》这样的小说至今仍然值得围城之内男女品读与深思。
  
    《结婚十年》是苏青怀着离婚的苦闷写下的小说,纵然她一再声明,本文不是自传,只是自传体小说,但书中的怀青该是苏青的真实写照。苏青在结婚十年便离婚,离异后三个子女归她抚养。为了生存,为了养家糊口,她必须艰苦写作,卖文为生。饱受肌饿与贫困,她只能不停地写,否则她的孩子会挨冷受饿。困顿之中,我们看到一个坚韧顽强、勤勉自信的女子。而她的书销路越好对她非议和诋毁却越多,各种书刊小报,讥讽,谩骂,侮辱如同风浪袭来:苏青的书被称为“色情作品”、“有毒素的书籍”,苏青则被指责为是“文妓”,更有甚者谣传苏青与某某有关系啦,借什么敲一笔大竹杠啦,苏青已经做妓女了,等等。“把一个艰苦写作的女文人当做放荡不堪的妖妇来描写。……如此寂寞,如此凄凉地。”——这便是苏青在代序中的原话。一个孤苦伶仃的离异女人,努力写作为换取生活费用拉扯嗷嗷待哺的孩子,却遭受到莫大的侮辱和人身攻击,这对一名艰辛写作的伟大母亲是十分不公的,也足见人世的龌龊。自食其力,独立自强,就单凭这点苏青也该是让世人仰视注目尊重的,更何况她还是才华出众的女子。因此,对于苏青,我更多的是赞叹与钦佩。
  
    苏青还是个理想主义者,虽然婚姻遭受挫折,但是她不绝望,没有放弃过对爱的追求,这在《续结婚十年》中可一斑。而苏青的择偶标准是怎样的呢?“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学识财产不在女的之下,能高一等更好。第三,体格强壮,有男性的气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旦。第四,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语无味。第五,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这是苏青答记者问中谈到的。苏青就是这样一个率真,朴实,却有主见而富有才情,充满浪漫与幻想的女子。写到这里,不由也对她心生喜欢了。
  
    后记:这个周末,我的一位好朋友随同丈夫一起乘坐火车到中国最美丽的乡村婺源去旅行,为的是了纪念他们结婚十年。结婚十年之后,仍然保持当初的这份志同道合,夫唱妇随或是妇唱夫从,保持这份浪漫的心境、笃定的情怀实在难得。与苏青相比,她是幸福的。婚姻是所大学,婚姻更像是开店铺,当然,幸福与财富也是在不断学习中精心经营中滚滚而来。
第一章
  新旧会管的婚礼
   谨詹于中华二十一年十月十日下午
   三时在青年会举行结婚典礼概从简略恕
   不柬邀特此敬告诸亲友好谨希  谅鉴
   的早晨,当我们的结婚广告刊出时,天还没大亮,房间里却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了。母亲昨夜是同我一床睡的,那是N城的规矩,说是在遣嫁的前夕,娘该伴着女儿睡,好在夜里细细教她做媳妇的道理。可是母亲没有教我,她上床的时候,我早已睡熟。第二天还不到五更时分,她便匆匆起身,料理杂事去了。其后只进来过一次,叫我先在床上吃些点心,吃好了仍旧睡下,千万别起身,在花轿没有进门以前。
   坐花粉是我乡女儿的特权,据说从前来康王泥马渡江以后,就逃到我乡某处地方,金兀术追了过来,康王急了,向路旁的一个姑娘求救。那个姑娘便叫他躲起来,自己却班兀术说康王已逃向前方去了,因此救了康王一命。后来康王即位,便是高宗,想报此思,可是找不到这位救他的姑娘,于是便降旨说凡N府姑娘出嫁,均得乘坐花轿。这轿据说乃是仿御轿形式而造,周围雕着许多凤凰,轿前一排彩灯,花花绿绿,十分好看。按照一直传下来的规矩,只有处女出嫁,才可坐花轿,寡妇再嫁便只可坐彩轿(在普通轿子上扎些彩,叫做彩轿),不许再坐花轿。若有姑娘嫁前不贞,在出嫁时冒充处女而坐了花轿,据说轿神便要降灾。到停轿时那位姑娘便气绝身死了。
   母亲当然相信我是处女,因此坚持要我坐花轿,不可放弃这项难得的特权。我觉得坐了花桥上青年会去行文明结婚礼,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但一则因为羞答答的难于启齿,二则恐怕母亲疑心我有他故,以为我在怕轿神降灾而不敢坐了,所以结果还是由她们主张去,坐花轿就坐花轿吧。
   花轿是由男宅雇定,抬到我家来迎亲的,进门的时候已经晌午了,我正在床上着急,因为整个上午没有起来,大小便急得要命。好容易听得门外人声鼎沸,房间里的人也骚动起来了,孩子们哭呀哭:“妈呀!花花轿子来啦!我要去,因因要去看呀!”我知道花轿到了,心中信如遇到救星,巴不得她们都一齐出去,好让我下床撒了尿再说。不料她们却不动身,只在窗口张望,一面哈喝着孩子不许顶头迎上去,说是冲了轿神可不是玩的。她们喊:“因因,不许上去,快回来呀!新娘子还在床上没起来哩,快来看新娘子打扮呀广其糟糕!他们还不肯放我自由哩。那时我的小便可真连拚命也自忍不住了,然而却又不能下床,给人家笑话说:花轿一到新娘子便猴急起来自己窜下床了,那还了得吗?我急得流下泪来。泪珠滚到枕上,渗入木棉做的枕芯里,立刻便给吸收干了,我忽然得了个下流主意,于是轻轻的翻过身来,跪在床上,扯开枕套,偷偷地小便起来。小便后把湿枕头推过一旁,自己重又睡下,用力伸个懒腰,真有说不出的快活。不一会,吹打手在房门口“催妆”了,我拿被蒙住了头,任他们一遍,二遍,三遍的催去,照例不作理会,正想朦胧入睡时,伴娘却来推醒我了。
   其后,便有两个伴娘来替我化装,我的五姑母坐在旁边指点,房间里满是看客,我生平从不曾当着人涂脂抹粉,心里觉得怪不好意思。可是五姑母却得意洋洋,巴不得多些人来欣赏才好,因为我这天的新娘装束完全是她出的主意,母亲一向信任她,当然不会不同意。她说时下的礼然虽然都用白色,但是她看着嫌白色不吉利,主张一定要改用淡红绸制,上面绣红花儿。纱罩也是淡红色的,看起来有些软绵绵惹人陶醉。手中捧的花是绢制,也是淡红色,这是我五姑母顶得意的杰作,她说鲜花易谢,谢了便不吉利,不如由她用人工来制造一束,既美丽,又耐久。她真替我设想得周到,处处是吉利第一,好看第二,头上的花环也用粉红色,脚上却是大红缎鞋,绣着鸳鸯,据说这双鞋子因与公婆有关,因此不能更动颜色。我的身材既矮且小,按理一双高跟皮鞋是少不来的,“但是,”我的五姑母说:“你年青不明白道理,这双红缎鞋子却大有讲究,你穿着它上轿,换下来便受为保存,将来等到你公婆百年之后,你要把它拿出来缝上孝布,留出鞋跟头一阔条红的,那便是照你公婆们上天堂的红灯,假使你今天穿了皮鞋,将来又怎能缝上孝布去呢?不是害你公婆只好黑暗中摸索着上天堂了吗?”我想好在礼服是长裙曳地,穿什么鞋子都看不见,红缎便是红缎的吧。
   打扮完毕,外面奏起乐来,弟弟便来抱我上轿了。据说那时我应该呜呜的哭,表示不愿上轿,由弟弟把我硬抱过去。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那太冤枉了弟弟,他事实上并不会强迫我上轿嫁出去,那是真的。然而他还得循俗抱我,累得额上青筋暴涨,好容易喘着把我抱到轿前,我赶紧下来,走进轿子。那时只听得客人们都哗笑起来,据说为的是我不该自己进轿,还该由他把我推了进去,才算合理。可是我既已进去了,再出来也不好意思,只得索性一屁股坐定,垂头闭目装新娘样子。说起这坐轿的规矩来,母亲倒定教我过的,她说坐定后绝不能动,动一动便须改嫁一次。我不敢动,直到后来伴娘把一只滚烫的铜炉放在我脚下了,灼得我小腿都快焦掉,不禁在挪右挪的,把屁股不知颠动了多少次。至于我将来是否便会再嫁三嫁而至于多次嫁呢,那是有待事实证明的了。
   于是四个轿夫上来关好轿门,放好轿顶,花轿里便几乎全是漆黑的了,闷气煞人。脚下的铜炉一阵阵弥漫出热气来,逼得人昏沉沉地,我生怕窒息了,移时反冤枉落个不贞的罪名。我孤零零地闷坐在轿中,与我作伴的,据说还有个轿神,她是吊死鬼,因不服恶霸抢亲而吊死在轿中的,后来皇帝封了她,叫她专门考察这轿中新娘的贞节与否。她这时正高踞在我的头上,若是发现我稍有不贞之处,便会马上把我处死。我虽然自信决没有处死的罪名,可是总也有些害怕她散发吐舌的吊死鬼样子,因此闭了眼睛抵死不敢向上观看。轿中又热又闷又黑暗,冥冥中还伴着个可怕的轿神,我奇怪康王当时为什么要以怨报德,把捞什子花轿赐坐给我乡女人?我想,这样看来,怪不得后来他会害死精忠报国的穆呢,原来真是个昏君!真是个昏君!
   正愤愤间,花轿在青年会礼堂停下了。接着又是一阵骚动,仿佛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于是有人吆喝着让路,轿门开了,眼前光亮起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把我的裙子扯了一下,我知道那叫做“出轿”,我便可以走出来了。只是我刚才在上轿时曾给人家讪笑过一次,还怕这次太急了又要惹人笑话,因此仍旧端坐在里面不敢自己下来,于是小姑娘退出去了,一个脸孔苍白,嘴唇涂得红菱般的探首进来打量我一下,回头悄声对旁人说:“这个新娘子是N城人打扮,无没上海派头。”我听得怪刺耳,不禁心里动起气来。
   慢慢地,慢慢地,随着音乐的拍子,一步一挨,我挨到了礼堂中间站定了,须使我奇怪的是,前面没有一个兴奋地,带盖地等候着我的新郎,倒反而是我站定了在等候着他,让众人品头评足的说个高兴。后来客人中居然了有人查问新郎究竟躲到那儿去了,我这才知道我的新郎原来不按新式规矩先我而入席,却是遵循从前旧式结婚的习俗,预先躲藏好了,表示不愿拜堂,要人家把他找着了硬拖出来,这才无可奈何地勉强成礼。这规矩虽不是他自己首创,但不知怎的,我对于这点意是感到非常不快。等了许久许久,我的新郎总算在众人拍手声中越趄着出来了,在我的右分站定,便听得一个女人声音在悄声唤着他:“跟你讲过多躲一回,怎么这时就跑出来?”我不禁偷眼向右面脚下望过去,只见贴近新郎脚旁的是一双银色高跟皮鞋,银色长旗袍下摆,再望上去,越过银色的双峰,在尖尖的下巴上面,玲珑地,端正地,安放着一只怪娇艳的红菱似的嘴巴,上唇微微毅动着,露出两三粒玉块般的门齿。我不敢再往上看,因为我怕接触她的眼光。
   婚礼在进行了,新郎新妇相对立,三鞠躬,我微微战栗着,生怕失仪。许多来宾都不按座位,纷纷围上来看,主婚人,介绍人都给挤到旁边去了,霸占在女方主婚人席上的是一个粗黄头发,高颧骨,歪头颈的姑娘,她正咧开嘴向新郎笑,一面喊哥哥,一面扮着鬼脸,显得她的尊容更加丑陋了,我不禁暗暗打个恶心,低下头去不再观看。
   婚礼完了,我们都在结婚证书上盖了章。证婚人,介绍人,统统都在上面盖过了章,崇贤与我便是百年偕老的夫与妻了。他那时才二十岁,我才十八岁,假如我们都有六十岁寿命的话,便足足要做上四十年的夫妻。
   行礼毕,伴娘领着我退了出去,在一个耳房中换过妆,重又进入礼堂里来。这次贤已先我而在,他也换了长袍马褂,仆役铺好红毡,我们便站在上面向长辈族人及亲戚们行献茶见面利了。先是翁姑,继而伯公伯婆,叔公叔婆,而至于舅公舅婆,姨丈公姨婆,姑丈公姑婆等等,一对对,一双双,挨了下去,有几个子身守寡的婆字辈女人都推三阻四的不肯上来,说是不祥之身,叫新人免礼了吧,后经新郎一请再请,始噙泪接过盘中的茶去。
   长辈见过,见平辈了,那个歪头颈的姑娘原来便是我的小姑,我不禁偷望了贤一眼,拚命忍住发笑,贤不曾看我,但他似乎也感到这点,脸上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姑娘却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她的眼珠凸了出来,眼圈上虽涂着青灰的颜色,却掩饰不住她的红眼睑的毛病。她真是一个丑丫头,我想。
   后来,贤在招呼那个银色衣裳的上来见礼了,她不胜幽怨地瞅了他一眼,轻轻嗔他道:“你倒好,也来搭我寻开心。”说着,撅起她红菱似的嘴巴装出生气样子,但是贤一笑,她也就马上笑了。贤扭转头来半像对我讲。半像对自己讲似的说声:“算了吧!”接着就请另从上来同我们见礼了。
   他家的亲族真多,见礼节,天已全黑了。于是大部分人都到他家去喝喜酒,只剩少数爱吃西莱的男客,留在青年会自管自吃“大菜。回家去的时候,我同贤分坐了两项官轿,他在前面,我在后头,一路如飞的抬到本宅。本宅里外照样也是挂灯结彩,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前进大厅中陈列着我的嫁妆,花花绿绿,在供女客们批评指摘。她们指摘我五姑母送我的顶讲究的绣花枕套,指摘我母亲煞费心计给购来的各种摆设,嫉妒冷笑的语句不时投进我的耳中来,我恨不得马上跑过去拧她们的嘴,大声地告诉她说:“那些东西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叫你们来批评啥个屁话?”可是我究竟是个有教养的女儿,我不敢这么做,看看她们愈来愈胆大,索性批评到我的面貌来了;尤其是那个银色衣裳的,拣着我走过时偏要悄声对那个歪头颈的小姑说道:“新娘子面孔虽还不难看,不过身材太矮啦!不好,同你哥哥一些勿相配。”她是个苗条身子,在笑我生得矮小,哼!
   我赌气再不要去听她们,我只想休息。半天的站立,鞠躬,跪拜,把我的脚腿都弄酸了,半新不旧的婚礼真累死人。我的房间在那里?我的新郎又在哪里呢?
第二章
  洞房花烛夜
   前厅,中厅,以及后面正厅里的汽油灯照得雪雪亮,青筵已经摆好了,众宾客纷纷八座,秩序很凌乱。新娘坐筵在正厅上首,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周围围着大红缎盘锦花的桌裙,水钻钉得满天星似的,虽在强度的灯光下,也能够闪闪发出光亮来。我换了套大红绣花衫裙——那是旧式结婚的新娘礼服——头上戴着珠冠,端然面南而坐。在我的面前摆着一副杯筷,四只高脚玻璃盆,盆内盛着水果,一字排在当前。较远的一张八仙桌上,整齐地放着珠五牲,灿烂夺目。桌前落地放着对大蜡台,铸着福禄寿三星像,高度与我身长仿佛,上面燃着对金字花烛,发出它们熊熊的火光。桌上尚有两对小台,有玻璃罩子,夜间也燃红烛。正厅左右两边各摆四桌酒席,阶前一排也有好几桌,两个大开井都用五彩满天帐罩住了,也摆酒席,楼上也有,后来据他们统计,这晚共摆百多桌酒,到的宾客有一、二千人。正厅以及正厅外面的天共中都坐着女客,中厅是男女席都有,中厅外面的天井以及前厅中则都是男宾席,男席的酒菜较女席好,这也是习俗,女客们绝不会生气。我坐的这席上的荣也与男宾一样,可是我不能吃,新娘坐筵是照例不举着的,眼看着一道道热气腾腾,肉香扑鼻的菜及点心捧了上来,我只好暗中咽口唾沫。伴娘们虎视眈眈的在旁监视着——与其说侍候,不如说监视为确——因为那桌菜收下去统是她们的好处,这也是老规矩。前厅中猜拳赌酒,吵得热闹,夹着管弦乐队的弹吠声,唱戏声,扰得你耳朵一些也不得安宁。女宾席虽然比较斯文一些,只是孩子们爬上跳落,抓这样要那样的,一会儿指头烫痛了,一会儿舌头咬出血了,哭呀吵的,也够嘈杂。在诸般杂乱之中,我的心里只惦记着一个问题,就是:我的新郎究竟在那里?
   当我的新郎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们已对坐在房内饮合音酒了。这次说是饮酒,其实也是不沾唇的,只在伴娘等人的导演下扮演出话剧而已。一会儿礼毕,房门外奏起乐来,便是送子讨喜包了。接着众宾客蜂拥进来,实行“闹房”。闹房是N城的大礼,不可或缺,据说是“愈闹愈发,不闹不发”,“发”当然是指发财罗!闹房以男客为主,他们也有组织,推出一个为首的人来,叫做闹房总司令。我们这次的闹房总司令是贤的舅母的第二个儿子,他们都叫他“八戒和尚”。他们一案蜂似的进来了,我吓了一跳,眼睛望着贤,心想他们不知将怎样为难我们哩!不料他倒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独自倚着窗口站定了看,由着这批醉醺醺的野男人们把我团团围定,一个个抬着提出无理的要求:
   ——我们要新娘唱一只外国歌!
   ——我们要新娘跳一只舞!
   不答应;便要你跑过去同新郎亲一个嘴!
   ——喂,新娘子,——我问你今天吃几碗饭?
   ——我问你儿时生小孩子?
   ——先养弟弟还是先养妹妹?
   我茫然站在中央,心里又急又恼,只凭着伴娘们在同他们交涉讲斤头,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正为难间,幸而有一班老太太,太太们来了,这些醉小子倒也晓得礼道,让出一条路来。于是老太太们按次坐定,叫伴娘另外端过一把椅子来,当中放下,叫我就坐在这把椅上面,这时我重又堕入五里雾中,不知她们在闹什么花样。我坐定后,她们中有一位银白头发瘪了嘴的老太太,便来施发号令,命人拿烛台来。
   “不用烛台,老奶奶,我有电光灯。”闹房总司令上来献殷勤了。
   “不用你管,”他的祖母拒绝了他,一面仍命令下人:“拿烛台来!”
   一个伴娘把烛台递到她手里,她接着颤巍巍的拿到我面前来仔细照看。她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我眉宇之间,半晌,把烛台交还了伴娘,对我说道:“好孩子!你的眉毛锁结得密密紧紧的,幽闭贞静,的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好小姐!”
   “而且新娘子五官也生得端正!”另一个态度大方的中年妇人也来凑趣,“真是个福相。你老太太有了这未好的外孙媳妇,明年准抱玄外孙了。”
   “真的,”老太太瘪着嘴巴笑了,“但愿你们两小口子和和气气,应了姑婆金口,明年给你公婆养个胖小子吧。”
   “一定的!一定的!”醉汉们抢着替我答了。老太太们谈了会闲话,便自一个个退出去了,最后,贤的外婆也站了起来,一面预备走,一面吩咐她孙儿道:“阿棠,别闹得太凶了,他们孩子家脸嫩,搁不住你们瞎取笑的。他们今天也累了,早些让他们安歇了吧!”
   正说间,有几个小姐少奶奶们也闻风追着过来了,最后进来的正是那个银色衣裳的,她的脸上新擦过粉,红菱似的嘴巴,唇膏涂得特别多。老太太见了她进来怪不高兴的样子,她向她眨了一眼,说道:“瑞仙,你来扶着我回去吧!”露出失望神情,便不敢不过来搀扶,她的眼睛梯视着贤,贤便上来替她求情:“老奶奶,你让大嫂子在这里玩一会吧,我来扶你回去。”
   “不,”老太太坚决地说,“你们新房要图吉利,她是个……”的脸色倏的变了,她气愤愤地过来,使劲搀住老太太,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我不懂究竟,只是心里纳闷。
   于是闹房的人又旧话重提了,他们要我同贤接吻。我当然给他们不理不睬,这样吵呀吵的十二点钟多了,伴娘们苦苦央求:“诸位老爷!时候不早了小姐同姑爷该安歇了!就是诸位老爷辛辛苦苦的,也清早些出去安歇了吧。”
   “要我们出去容易,就叫你们小姐快些同姑爷亲个嘴好了!”他们一起嚷了起来。
   一个年青的伴娘回答道:“亲嘴是床上的事,当着众位老爷,我们小姐怎么肯呢?我想……”
   “你想什么?”那个叫阿棠的和八成和尚的总司令发话了:“既然你们小姐不肯亲嘴,就是你来代一个吧!”说得众人都拍起掌来。
   伴娘飞红了脸,说道:“老爷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想,我是说,还是叫小姐同姑爷拉拉手吧!”
   他们起先不答应,后来看看已是一点一刻钟了,大家一个个打起呵欠来,便只得就此罢休,叫我同贤拉了拉手。
   客人散后,伴娘们替我卸了妆,把房间收拾干净了,烛台洋灯都拿出去,只剩床边大梳妆台上的一对花烛。收拾完毕,她们都叩下头去,说几声“早生贵子”,道了晚安,使自出去向账房间领喜包去了。房中只剩下我同贤两人,颤抖着的,行将燃尽的烛光映在窗上,幽暗地,而又寂静地悄然无语,我微微觉得有些恐惧。
   我们两个人谁都不敢先开口,我本来是斜倚在梳妆台旁的,这时索性面对着镜,疲乏而又无聊地剔着自己的指甲。贤似乎也同此感觉,他在桌上拿了支香烟,擦根火柴把它燃着了,吸不到两口,却又把它放下,口中轻轻吹起口哨来。过了一会,窗外似乎有人来窥视了,悉索有声,贤便前去张望一下,把窗帘扯得更紧些,然后再到门隙处观察一番,慢慢地踱到我的身后来。梳妆台上的大镜子里映出他欣长的身子,我的高度只能及到他的胸口。
   他迟延了片刻,轻声而又不大自然地说道:“青妹,我们早些睡了吧!”
   二点钟了,还说早。
   我不作声,把头直低到胸前,胸口跳得厉害。
   他搓着双手,又踱回桌旁去,见上次吸过的一根香烟尚未燃完,便重又把它夹了起来再吸,吸了两口,索性把它扔到痰盂里去了。于是接连打两个呵欠,又对我说道:“戏要睡了,青妹,你也早些安歇了吧?”顿了一顿,又说:“你今天也累够了。”
   我在喉咙底下“嗯”了一声,只是不动步。他却自管自的脱了衣服睡了,我这才开始后悔起来。我想:假如他竟自睡着了,不喊我,我是不是就在这儿站过夜呢?
   梳妆台的镜子中映出自己疲乏的面容,两颧通红的,像是疲劳过度,虚火上升的样子。两眼呆滞而又乏神地,眼圈有些黑,我知道再不上床,整夜便要患失眠了。
   幸而贤又在帐里喊我了,没有掀开帐子。我不敢再错过机会,就自脱了外衣,羊毛衫裤连袜子都穿着,也不另换睡衣。到了帐子外面,我又踌躇着站定了,疲倦使我急于上床,胆怯却又使我不敢揭帐,我茫然站在床前有二三分钟之久。
   可是里面的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一些声息也无,我想他也许已经睡熟了吧!这样一想,我的胆量就稍为大了一些,一鼓作气的把帐子揭开,天哪!他正睁大了眼睛瞅着,脸朝着外边,对我点头微笑。
   床上只有一条棉被,是大红软缎上面绣着“百子图”的,他已把身子钻进它里面了,那夜的枕头也只有一只,说是什么鸳鸯枕的,真糟糕!假如我早进来,便可把这样要紧物事抢到,如今却让他尽先占用了,叫我如何是好?同他并头睡下去呀,太不成话。就是睡在脚后,也觉不好意思,他的身子已密密紧紧的里在被头里了,我难道上去把它掀开,自己一同钻进去吗?我后悔不来个捷足先得,如今疲倦造了,眼看着人家舒舒服服的睡着,正同饿着肚皮坐筵时看人家吃大鱼大肉一般,心中恼恨非常,便把帐子摔下转身出来,倚在梳妆台旁,忍不住独自垂泪。
首页>> 文学论坛>> 作家评传>> 苏青 Su Q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4年1982年12月7日)